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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乡路漫长全文阅读

作者:雪下     重生之乡路漫长txt下载     重生之乡路漫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新年(一)

    宝然睡得很香,很沉,连半夜门外此起彼伏震天响的爆竹声,也没能吵醒她,只是在梦里感觉到世界轰轰然的一派热闹。那热闹也是隔在厚厚的棉被之外,雨打窗一般,朦朦胧胧地,震动敲击着,只是透不进来。自己还是紧暖密实地包裹在温软模糊的梦里,安详适意。

    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江宝然昏昏地不知身在何处。这是又一个灵魂深处美丽童年的梦吗?还是新生儿混沌中对于前世模糊久远的记忆?只是懒洋洋地昏惑着,不愿醒来。

    待到醒来,天已微微放亮。结满冰花的天窗外,透出泛着幽蓝的雪光。

    爸爸妈妈正在小桌旁吃饺子。面香,肉香,醋酸味儿,刺激着宝然的味蕾,口水津津的。这睽隔多年的美味啊!闻得见,看得到,摸得着,吃不了,非人的折磨!

    爸爸看宝然横眉立眼的小样儿,觉得有趣,促狭地将筷子头蘸了醋往她嘴里点。宝然紧咬牙根(也只能咬牙根……),紧抿双唇,誓死不从。

    休想拿我当小孩子耍!

    ……

    虽然,虽然自己的确还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孩子……

    还是妈妈好,亲妈啊!将使坏的爸爸驱逐一旁,拿小勺舀了几勺饺子汤,试着喂给宝然。

    虽然只面汤,但聊胜于无。宝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吃了这些天的母乳,再营养丰富,也单调得寡淡无味了。这面汤冷不丁儿地一入口,宝然吧嗒吧嗒小嘴,香得头发根都发痒。

    见女儿吃得有滋有味,爸爸妈妈很是欣喜。妈妈说:“这几天冷,咱家母鸡都好久没下蛋了,不行就杀了,明天跟山东大婶说说,看她那里还有鸡蛋没有,换点儿过来,再加点米汤,给囡囡加点儿辅食吧!”

    爸爸紧张了,“怎么,奶不够了吗?”

    “什么啊!奶是够了。再加点别的,越早越好。老人都说这样孩子长得结实。看起来咱们囡囡是不挑口的,早点加几样不好吗?”

    “好!好!我这就去问!”

    “怎么说风就是雨!一会儿还拜年呢!不还得去连长指导员那边?回来再说吧,急也不在这一会儿!另外记着等开了春,抓几只小鸡来养上,月子里已经烦劳别人不少东西了,可不能总这样下去吧!再过几个月囡囡要吃的更多了。”

    爸爸低头受教。

    早饭过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拜年的人上门。

    这里过年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走亲戚。大家几乎都是千里之外,远离家乡,孤身来到这里,可说是赤手空拳安下家业的。在这里,邻里同事的交情取代了三亲六戚的亲密。互相之间的往来也多是只讲年龄不论辈儿。

    家乡的遥远,导致亲戚之间往来联系的不便。宝然及她的许多同学朋友,对于父母兄弟之外的亲戚关系,感觉上都相当淡薄。有些直到上了中学,还不太能分得清表亲堂亲,江宝然就是其中之一,至于什么内侄外甥三姑六婆更是搅得一头雾水。为了省事,遇见周围的长辈,年轻点的一律称叔叔阿姨,年长些的一概叫大叔大婶。大家都习惯了,也没人就此挑什么错儿。

    话说得远了。

    过来拜年的,大多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以及父母的同乡。男人们都是走一家串一家,问了新年好,寒暄几句,便三三两两相约着出去寻好友,会同乡,拜领导,抽个烟整个酒的自有他们的去处。女人们多数守在家里看孩子待客。蹿来跑去最撒欢的,是些半大的孩子们。大的牵着小的,小的缀着大的,一家家见门就进。闹嚷嚷乱哄哄七嘴八舌地见人就是一堆:“新年好!”“叔叔新年好!”“阿姨新年好!”或大或小的口袋们一点一点鼓涨起来,塞满了瓜子糖果。在这个年头,这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足够孩子们兴奋满足好多天。

    山东大叔押着不情不愿地三个儿子过来了。大虎,二虎,小虎,十岁,七岁,五岁,齐刷刷于炕前一字排开。大叔一声令下,气壮山河地喊:“叔叔新年好!阿姨新年好!”

    六道集束光扫射至江宝然,同时卡壳吞声,没耽误几秒,在大虎带领下继续喊:“妹妹新年好!”

    倒是童叟无欺。

    爸爸和蔼地笑,招呼三个小子自己找地儿坐下。妈妈去炕头盒子里拿单另备下的糖果,给他们往口袋里塞。江宝然注意到,妈妈趁人不备,悄悄地揉了揉耳朵。

    爸爸和山东大叔商量着一会先去谁家,再要约上谁一起去连长家。

    三只老虎无所事事,不约而同开始研究炕上的江宝然。大虎二虎拧眉立目,苦大仇深。小虎善于探索,勇于实践,无比利索地爬上炕,伸手去戳宝然的脸,大概想看看是不是活物。

    妈妈大惊,急忙回身想抢过宝然。

    战斗经验丰富的山东大叔眼疾手快抢了先,一巴掌将小虎呼下炕,瞪眼教训:“臭小子干什么?没轻没重的!弄坏你赔?!”

    …………

    宝然一家同时默了。

    山东大叔赶苍蝇般挥挥大手,“没事儿瞎捣乱!都给我滚……”

    旋风骤起,芳踪渺然。

    “……中午回家吃饭!”大叔一丝不苟,继续对着空气吩咐。

    几拨客人过后,爸爸跟山东大叔一起出去了。临走,顶着妈妈炯炯的目光,讪笑着装了两包烟。爸爸很是有些瘾头,碍于宝然,好久不能在家里抽,憋不住时,常不顾天寒地冻跑外面吸几口,再耳鼻通红哆哆嗦嗦地回来,没少受妈妈的唠叨。宝然暗叹,等自己长大点能算计人了,定要想办法让爸爸戒了才好。

    前世,爸爸肺癌。

    眯过一个小盹儿,宝然再睁眼时,只觉得屋子里很安静。看来上午的高峰已经过去了。没等她完全醒过神,旁边一个正在炕头翻书看的小姑娘叫起来:“阿姨阿姨,林阿姨囡囡醒了!”

    回头见江宝然注意她,小姑娘手脚并用爬过来,哄她:“囡囡乖,囡囡不哭,妈妈就来啦!”同时一手在宝然身上轻轻拍着,很像那么回事儿。

    …………

    宝然纳闷:……我没哭呀?

    小姑娘不大,约十岁左右。整整齐齐两条长辫垂至胸前,扎一对缠了红色毛线的橡皮筋。肤色明净,五官并不出彩,堪称清秀,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她身上披着老蓝布的半旧棉袄,外面一件红底起小黑格的单布罩衣,也是半旧的,式样上可以看出来是大人衣服改小了的。屋子里热,棉衣敞了扣,露出里面一身有点嫌小的黑色毛线衣。裤子是遍地可见的军绿,倒是崭新的。

    妈妈大约正在清洗待客的水杯,拿条手巾边擦着湿手边走过来,抱起宝然对小姑娘说:“红梅真是个好姑娘,把小妹妹照顾得多好!可帮了阿姨大忙了!”

    小姑娘腼腆地笑,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小心向炕里边躲一躲身子,好让宝然妈抱着宝然坐下来。又偏过头来,仔细端详宝然。

    原来是红梅姐,爸爸的校友,周叔叔家的大女儿。宝然激动了。

    难怪觉得眼熟,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呢?再仔细一看,果然,在她右脸颊靠近耳根处,有一片斑斑的浅红胎记。正是这片胎记,令红梅屡屡遭受异样的眼光,养成了羞怯自卑的性子。前世里红梅曾被寄养在江家,和宝然在一张床上挤了几年,尽心尽力地关心照顾她。红梅性格内向安静,宝然常在被窝里搂着她脖子诉说自己大大小小的心事与秘密,她一向是听进耳里,埋进心里,毫无泄密之忧。红梅在自己父母那儿受了委屈,背了人暗自垂泪的时候,也一向是宝然拉着她的手,不声不响直陪到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同她自家的妹妹红玉相比,红梅和宝然倒更像是嫡亲的姐妹两个。

    这样想着,宝然冲着红梅露出甜甜的笑容。红梅见了很受鼓舞,又挨近一点,伸出手想是想摸摸宝然的脸,快碰到时又顿住了,抬头去看宝然妈的脸色。

    “没事儿,想摸就摸摸吧!囡囡喜欢姐姐呢!”宝然妈鼓励她。

    红梅便用手在宝然脸上轻轻摩挲一下,软软嫩嫩的触感似乎令她大感新奇。

    宝然顽心一起,吐给她一个口水泡。

    红梅被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又不好意思地去看宝然妈,脸都有些红了。

    宝然妈爱怜红梅的怯弱柔顺,看出她眼里的喜欢期盼,问她:“红梅要不要抱抱妹妹?

    红梅还是不吭声,只极轻极快地点头。

    宝然妈便慢慢地将宝然送到红梅的臂弯里,又握着她的手教她环好抱稳。

    红梅抱着软乎乎泛着奶腥味儿的宝然,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放松一些,低头用鼻尖去蹭宝然的小脑门儿。

    宝然妈见她们一大一小很相得,笑着转身继续收拾桌上的水杯盘盏。桌下炕前,一地的糖纸瓜子皮儿,可大年初一是不兴扫地的,便只稍微归拢一下。又摇了摇暖水瓶,似乎是不多了,又转出去炉子边烧水。

    没多会儿,听到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作响,同时听到了敲门声。

    妈妈打开门,同来人在门口轻声说了几句,便带进两个人来。

    红梅一见来人,身子一僵,哆嗦了一下,轻轻地叫了句什么,声音低沉含糊,就连被她抱在怀里的宝然都听不大清。

第八章 新年(二)

    进来的,是红梅的妈妈唐阿姨。她手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宝然想,这就该是小时候的红玉了。

    唐阿姨是个白皙俏丽的女人,为人强势精明,在上海,像她这样女人比比皆是。尽管已经在XJ艰难生活了十多年,依然保有了很多精致讲究的生活习惯。就像现在,她自己用火钳精心打制的齐肩卷发,还有身上剪裁细致,合体修身的雪花呢外套,裤线笔直的哔叽长裤,这一身装扮,在这个年代这个小地方,是相当的超前与众不同。

    她怀里的小红玉打扮得也很用心:脑后乌黑锃亮一对小马尾,用鲜亮的粉色头纱扎了两只蝴蝶结,身上是大红呢料的圆领娃娃衫外套,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马靴。红玉生得很像妈妈,但比妈妈更加的鲜丽明艳:细细巧巧一张瓜子脸,大而清亮一双丹凤眼,精致笔挺的小鼻梁,细薄红润的双唇,虽然年纪还小,没有长开,但眼角眉梢已经隐隐有了些飞扬夺目的神采。

    前世里宝然就知道,在周家,红玉与红梅的地位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记忆中红梅寄住在江家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宝然也才堪堪四岁,还不懂事,只知道红梅从没在江家提起过父母亲人。直到三年后江家同周家做了邻居,红梅回自家去住,还是时常跑来江家吃饭做事,唐阿姨本就不待见这个大女儿,对此意见很大。

    江宝然那时对这些人情事故懵懵懂懂,只知道红梅姐姐回家就会不开心,从没想过去深究背后的原因。现在看来,姐妹俩这种不平等待遇是从小就开始的,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妹妹更漂亮?

    唐阿姨将小红玉放在炕沿坐好,在她小脸蛋上轻轻拍一下,“红玉,来给林阿姨拜年!”

    红玉毫不怯场,声音清脆响亮:“阿姨新年好!”

    “哎!红玉也新年好!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妈妈笑着应道,“这孩子越来越漂亮了!”

    后一句是对着唐阿姨说的。

    唐阿姨脸上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家里,就这个女儿和我最像,脾气好有眼色还会说话,不像这个……”

    说着稍微沉了沉脸,扭头瞥了眼红梅。“你看看,见了自个儿的妈连声招呼都没有!”

    “哪儿能呢!”宝然妈帮着红梅说话。“你家红梅很懂事的!她就是文静内向,小女孩儿文静些也好。再说了,看看你家两个千金,一个文静一个活泼,儿子又是个聪明的,还不知足!存心让我们眼馋吗?!”

    红梅姐妹两个中间,还有个兄弟周红彬。

    唐阿姨被妈妈连消带捧的几句话,说得没了脾气,大概也觉得在朋友家不好对女儿过于严厉,缓下脸色吩咐红梅:“就你那粗手笨脚的,小心点别伤了妹妹。带红玉过去,上炕头那剥点花生瓜子给她就行了。别再给红玉糖吃了,不知道吃多了会坏牙吗?以为都和你似的,就知道贪嘴吃!”

    红梅低头不说话,只是依言将宝然在炕头放好,又牵红玉过来,开始细细地剥瓜子。

    红玉性格的确很好,宝然妈逗她,她就拍手叽叽咯咯地说笑,还大大方方给唱了首儿歌。没人逗时,便娇娇地靠在红梅身上,冲宝然吐舌努嘴地自娱自乐。

    两位妈妈看三个小姑娘躺的躺玩的玩忙的忙都很安然,就放下心在一边儿说话。

    宝然妈取出一缁毛线让唐阿姨帮忙撑着,自己开始动手将毛线缠成团。两人一边绕,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话。

    宝然妈说:“前些天,还真是多亏了你家的自行车。老江和孙哥两个去了他战友家,将将赶上,晚一点儿人家就走了。”

    “那怎么样了?你家两个小子现在有消息了吗?”

    “……唉,还没有回信儿呢!不过估摸着时间,也就这几天了。”

    “那就好,你也别太担心。现在忙过年呢,电报被耽误了也是有的。”

    “老江也这么说,可我这心呀,就是放不下!真是的,好歹给人个准信儿啊,年都过不安生!”

    “真没事儿!你也知道,我家红梅不也是同乡才给捎回来的?他们说了,现在路上条件还是差些,但乱倒是不怎么乱的。安全是没问题,两个小子顶多路上吃点苦,按说早就到你家了,有他们婆婆照顾着,这会儿估计也早就养过来了。”

    “说起来,你家红……”宝然妈向炕头的孩子们看了看,声音放低了点,“怎么这么急着接回来?不是今年底就回去探亲吗?等一年,你们自己带回来不成?”

    “还说呢!”唐阿姨声音不仅没低,反而更大了些,毫不在意一旁的孩子们。“提起来我就生气。别的家里有了小人,阿爷阿奶哪个不得跟着忙前忙后的?我们就算离得远,累不着他们给坐月子,帮忙带一下总可以的吧?老周家里倒好,这个病那个歪的,好象一个小红梅就把他们给累着了!就他们家大姑娘回去的时候有精神!哄谁呢!不就欺负我们不在跟前吗!”

    “还好吧?”宝然妈迟疑地说:“不是说你娘家离得近,也可以照看一下的吧?”

    唐阿姨更是气愤:“嗬!就我家里那个妈,那个大哥大嫂,就没一个好的!哦,屋子小,太挤,他们大小五六口子,偏就塞不下这么个小丫头?想当初要不是我替了他来XJ,哪能轮到他留上海?还娶老婆成家,做梦!他一个做哥哥的,也好意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宝然妈叹。

    “难念什么!回回来信就是粮不够了布不够了,合着就红梅这么个小身板儿,就把他们吃穷了穿尽了?这几年我们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全都贴补到那狼心狗肺的一家身上去了,也没见给我们丫头落下什么好来!”说到这里回头瞪了红梅一眼,“这丫头也是不争气!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都不会吭一声儿!该争争该抢抢,难道他们还能吃了你?!就你这个笨嘴笨舌的窝囊样儿,活该被欺负!”

    红梅的头埋得低低的。

    宝然妈劝着:“算了,你也别怪孩子。她这么小,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又没父母在身边,能怎么办呢?

    “难道怪我吗?”唐阿姨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况。为了生红彬,我半条命都送掉了,接着又是红玉!我这身子啊,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呢!红梅这丫头呢,一点儿眼色都没有,就晓得气我!”

    “这种事儿急不得,慢慢调养吧,也别太操心了。这几年日子看着比以前强多了,你家老周又是个会照顾人的。现在红梅也接回来了,也算是一家团圆了,好好过日子吧!女儿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就算隔了几年,又能生分到哪去?用不了多久就会亲起来的。再说了,我看红梅这丫头,话虽然不多,倒是懂事能干得很,已经能帮你不少忙了吧?你还年轻,安心养几年就好了!”宝然妈苦口婆心地劝。

    唐阿姨不以为然,“再怎么养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就这里的天气,就这种条件,养不好了!除非……”

    唐阿姨突然一顿,声音低了下来,俯身凑近了宝然妈,有些神秘地问:“小林,你听说了吗?”

    “什么?”宝然妈手不停,不明所以。

    唐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去年云南的上海知青闹着回家的事,你知道的吧?”

    “嗯,听老江提起过。”

    唐阿姨声音更低了:“那你知不知道,咱们XJ这边的上海知青,说是也能回去了!”

    宝然妈手里的线顿住了:“……真的?听谁说的?”

    “前几天,我在AKS的同学给捎了年货过来,她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他们那边已经闹起来了。你也知道,我们上海过来的,在那边的人最多,听说有些已经回去了!”

    “团场能放人?那他们,工资户口什么的,都怎么办?”

    “这倒还不是很清楚,不过肯定是有说法的。其实我们这些人里,那些家里有点关系路子的,早几年就调走了。我们都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够可以了吧!听说云南的知青都办成了,现在已经有不少已经调回去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都回去了!所以他们都讲,我们肯定也都能回去,也就这两年的事儿!”

    宝然妈默默地没答话,慢慢又开始缠起毛线团,半晌才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不知道结了婚的……家属是外地的怎么算?”

    唐阿姨闻言愣了一下,斟酌着答:“我觉得吧……,结婚,有孩子,都不是问题,早几年过来的,还有几个没结婚的?年龄摆在那儿呢!至于外地家属……”说着,小心地看了看宝然妈,“也不是没有办法。我给你说,像你家老江,可以找家里想办法办个特困,或者要求特殊照顾之类的,也能办下来!”

    “这样能行吗?”妈妈半信半疑。

    “当然能行!”唐阿姨肯定如SH市长,“关键是让老江家里多使点劲儿!”

    见宝然妈还是不说话,唐阿姨有些着急:“你傻啊!有机会去上海干嘛不去?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全国第一大城市!这是什么地方?”边说边用眼神环视一下地窝子,“穷乡僻壤的,根本没法儿比!”

    宝然妈为难地说:“我就是觉着这个事情……,办起来没那么容易。”

    “当然不容易!可再麻烦也得拼了命去办啊!你不懂,这以后关系到好多事儿呢!你想想,老江是在那里生那里长的,要他下半辈子就窝在这种小地方,能不憋屈?还有,你们这三个孩子,在这里长大,跟在上海长大,那受的教育,见的世面,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这番话显然打动了宝然妈,她放下了手中的线团,低着头若有所思。“要真去那里,这么拖家带口的,工作,住房……,你家想好了要怎么办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法子先回去再说!工作是国家该我们的,房子家里也应有我们一份儿,回去了,我要丁点不差的全讨回来!”

    唐阿姨的豪言壮语回响在小小的地窝子里,大小几个女人都寂然无声。

第九章 雪融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宝然爸妈终于盼来了儿子们的平安电报,放下了悬了许久的心。原来四川的舅舅早就托人给XJ拍了电报,是受托的那人将地址搞错了呢,还是XJ这边备战的兵荒马乱中搞丢了呢,已成为又一个不可解的千古之谜。

    还没出正月,宝然妈享有的五十六天产假便已满了。

    这年头生孩子的妇女可没那么金贵,准准地卡在第五十七天一早,宝然妈将宝然送到场部托儿所,二话不说扛一根铁楸下地干活去了。

    好在江宝然不哭不闹,异常乖巧,甚至吃喝拉撒还知道提前给信号打招呼,省了看护阿姨许多事儿。喜得几个阿姨见了她就和颜悦色,笑容满面,江宝然也少受许多罪。

    劳动间隙,宝然妈过来给她喂奶时,听几个阿姨不住口地夸女儿乖巧,再见一堆脏兮兮哭闹不休的小朋友中,显得特别干净舒适的女儿见了自己兴奋得手舞足蹈,笑得格儿格儿的,也放心不少。

    宝然妈是个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说起感谢的话来反而显出特别的真诚。保幼阿姨自然感受得出,偶尔宝然妈劳动晚了来接得迟了,也从不给脸色看,有时还宽慰她:“别担心,工作要紧。囡囡在这里好着哪!”

    生活一顺心,时间就跑得飞快。转眼到了开春。

    北疆春天来得晚,这会儿已经是三月将进四月了。

    三月里,积雪迅速融化,田头路边处处可见原先厚重的雪堆一日日地瘫软浓缩下去,露出黑黝黝的土地来。树木的高大枝杈间,也常有冰凌坍塌坠落,吱嘎作响。往日里冰寒刺骨的北风,也变得柔和起来,轻轻抚弄着人们的脸。

    这天中午,刚被喂过午饭的江宝然正同在床前小桌上趴着休息的小李阿姨一起昏昏欲睡,托儿所一个吃了饭出去遛弯儿的阿姨回来了,一路走一路压不住地笑,见大家都在休息,放低了声音,可还是忍不住戳戳这个捣捣那个:“哎,你们不去看看?可出了大笑话啦!”

    小李阿姨最八卦的,立刻精神了:“怎么啦?什么事儿?快说快说!”

    原来,长住地窝子里的人家,多年来已经有了经验,还没开春就早早将屋顶及房前屋后的积雪清扫干净。偏偏连里有那么一户王姓人家,夫妻俩都是河南来的,一个赛一个的不讲究,平日里洗洗换换就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那懒和脏是连里出了名儿的。

    今年为扫雪的事儿两口子又拌了几句嘴,赌气谁都不肯干,谁成想今天太阳特别大些,一个上午,王家屋顶的积雪就化得哗哗的,屋子前面的雪水也倒灌进房子里,来了个水漫金山。连里没什么老人,附近几家大人孩子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谁都不知道。等中午回家吃饭,好嘛!地上锅碗瓢盆都漂起来了不说,炕上被褥家伙也都尽湿了。

    小李阿姨可来了劲儿,抱起床上忙着听八卦顾不上睡觉的宝然说:“囡囡睡不着,我抱她出去走走!”

    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阿姨们都是善解人意的阶级好姐妹,纷纷摆手让她随便。

    宝然被小李阿姨抱着来到王家屋前。看热闹的还真不少,有些手里还端着饭碗。

    王家两口子正愁眉苦脸挽了裤脚蹚着水从屋内向外抢救家什,也有一两个厚道的顾不上嘲笑跟着进去帮忙。

    连长媳妇也是河南人,这会儿正在门外气得骂:“你说说你们这两口子,真是懒到一块儿去了!我是天天叫天天催,怎么就没一个动手的?非要到今天这样淹了才安心?怨不得人老是拿我们河南人说嘴,说我们脏!说我们懒!亏我还时时的跟别人拌嘴,给咱分辩,你们倒好,这不是打咱老乡的脸吗!全团那么多咱河南出来的,人家有哪个像你家这样不争气的?可名声全都给你们带坏了,亏心不亏心啊你们!”

    老王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又碍于连长不敢和她呛声儿,只好冲着自己媳妇把眼一瞪,伸手指着她:“都是你这老娘们……”

    老王媳妇也不是个善茬,没等他说完,手里一只小板凳“啪”地一声摔进泥地里,身子向前一凑,毫不示弱地叫阵:“我怎么啦?你又想怎么着?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是缺了胳膊啊还是少了腿啊……”

    连长媳妇气得发晕:“还吵还吵!没完了是吧?还不赶紧的收拾东西,以后不想过了是吧!我看你俩个今晚睡哪儿!”

    的确,就算没进去,从门外也能看得出,屋里已经被淹的不成样子,没有一两个月的风干是没法子住人的了。最后还是连里出了几床被褥,把家里孩子们安排到四连老王媳妇的弟弟那里,老王两口子暂时在连部仓库给腾出的一个角落里栖身。

    这个事件贡献不小,给劳累之余的团场职工们增添了许多闲谈趣味。有一阵子人们彼此见了面都会互相调侃:“今天你扫了没?”或“今天你淹了没?”后面那句太有歧义,很不纯洁的江宝然同志每每听了总要纠结万分。

    日子在闲嗑打牙和日渐温暖明媚的春风中悠悠飞逝,麦苗和棉花苗下了地,又渐渐泛青,成熟。

    在这些日子里,许多事情发生了,许多事情正在进行,还有更多的事情即将到来。

    备战结束了。跟越南开战了。云南知青回城了。XJ知青闹事了。

    江宝然从爸爸妈妈及周围大人们的对话中,默默地收听着自己前世视为历史故事的这些消息。自己现在还太小,参与不进去,或者说,很多事情,自己就算长大了也依然参与不进去,只是现在能做一个格外清醒的旁观者,见证者。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为了一生的健康,江宝然同学对于吃喝格外地热衷执着。托儿所阿姨格外照顾她,给早早加了辅食。她也给阿姨争气,什么鸡蛋羹玉米糊,粗细不论,咸淡不挑,叨起食来特别的泼辣,在同龄的孩子中也显得特别的结实。同时,为了早日摆脱睡着围栏床,盯着天花板,研究龟裂纹的无聊生活,宝然非常努力地练习手脚,强腰健身,不过七八个月,便已经坐得稳稳当当,爬得干脆利索。

    有一样本领,尽管暗地里也没少练习,江宝然还是不能战胜客观的生长规律。所以哪怕是脑海里编织了再多的甜言蜜语,宝然也没法依照自己的理想,伶牙利齿地说出来,只是每天咿咿呀呀的时候比别人多些。倒也没怎么灰心,毕竟七八个月的小喇叭还是过于骇人,这个风头不出也罢。

    还好,这并不妨碍江宝然表达自己的一些小小意愿。

    她学会了用微笑表示同意和开心,用尖叫表达拒绝与愤怒。虽然这些本事可能在前世早就已经无师自通,但遗憾的是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如此简明有效的表达方式,几乎已被成熟,礼貌和虚伪消磨殆尽。

    重生给了自己再次肆无忌惮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错过,在再次成长起来之前,得充分享受利用。

    江宝然还学会了一个绝招。她经常在被保幼阿姨抱起时,搂住阿姨的脖子“叭唧”甜甜地亲一口,然后小手指着方向,驱使阿姨载着她四处视察游荡。以这种方式,宝然早早摆脱了狭小的托儿所小院,走向了田间地头。

    秋收时,连部迁至离二十里外的水库,托儿所随之迁走。宝然妈本想跟那时候许多双职工一样,将她锁在屋里,山东大婶舍不得,主动要求照看宝然:“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咱宝然又乖,就算实在要出去,背上她就是了!这么小把她一人儿搁屋里,你能放心?”

    于是宝然告别了恋恋不舍的保幼阿姨,移师到山东大婶宽厚温暖的背上。

    至此宝然的人生轨迹已经开始了改变,前世她可是一直被锁在屋里直至回老家的,那时山东大婶虽然也是挺喜欢她的,但也没迷恋到如今这样一天到晚舍不得撒手的地步。好在她还记得宝然是有亲身父母的,宝然爸妈下了班,总还记得给送回来。

    对此宝然很是不解,话说自己还没大到可以动手脚的时候,这只小蝴蝶的翅膀又是打哪儿扇起来的呢?难道只要是重生的,人品就会特别的好?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现象。跟着山东大婶,宝然的生活范围更开阔了许多。山东大婶那是个闲不住的人,田里拾麦,地头割草,林子里砍柴,湖边洗衣,边忙边得意洋洋地显摆背上的宝然,骄傲自豪地听着别人的交口夸赞,好像人家夸的是自家的女儿。

    没多久,团场的人们也都知道了这是老江家的宝贝小丫头。

    江宝然也在越来越扩大的活动空间中,欣赏着久违的风景,同时竖耳朵接收各种时事快讯外加小道八卦。也因为她太小,大人们在她跟前说话毫不避讳,各式各样的私语秘闻被她听了个饱,小日子过得兴致盎然,颇有前世蹲天涯八卦版的意味。

第十章 闲言

    近些日子听人谈论最多的,还是知青返城的事。

    全国其它地方的知青都已陆续返回。规模浩大的云南上海知青,据消息说经过不屈不挠的斗争,也几乎全数返回并得到接收和安置。唯独XJ的知青回家之路困难重重。

    前世江宝然大概研究过,似乎是因为国家稳定边疆的政策,XJ的知青此时被称为“支边青年”,不享受知青返城的待遇。

    知青们当然不愿意,于是就闹,听说有组织的去WLMQ请愿都有两回了,还想上BJ来着,只是路上被拦了回来。尽管事情在官方上还没有得到解决,但已经有知青开始以病退,困退等各种名义回去了。

    这种种的消息里面,有好些是宝然妈从各处打听来的。

    宝然妈对春节时唐阿姨向她描绘的美好前景大为动心。过年后,试探着跟宝然爸说起过几次,爸爸却只是听着,随口应付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宝然妈便不好再提,但经不住唐阿姨的再三撩拨,每听到一星半点关于回城的消息,不辨真假,回家闲谈时,有意无意地总是会带出来。

    爸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开始给上海家里写信。来回几封信过后,便对此事闭口不谈。妈妈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好脾气地陪着,并不接话。说得多了,有时爸爸便带着宝然,避出门去。

    天气越发的炎热。爸爸常在晚饭后,抱了宝然出来散步乘凉,有时会去同事朋友家串串门。近些日子,他常趁妈妈忙家务时,带了宝然去周叔叔家。

    周叔叔一家和爸爸妈妈同属一个团场,但不在一个连队。住得倒是不远,出门向北,沿两旁矗满了高高的白杨树的林荫道直走,再过一个小小的天然湖就到了。

    周叔叔家里住得要比宝然家强上许多。一大一小两间串在一起,虽然只是土坯房,但宽敞明亮,通风也好。三个孩子在里屋小间,大人睡外屋大炕上,门口也一样隔出小小一块做灶间。唐阿姨理家是把好手。屋顶上打了一圈木条,上面排列整齐地钉了钉子,用细铁丝拉出了纵横的网格,再裱糊了雪白的大块纸张做顶蓬,显得屋子里格外的干净亮堂。窗帘,桌布,床围,都是素雅半旧的小花布,窗台上还有一只废弃暖水瓶的印花铁外壳,里面插满了搭配得当的野花,整个家看起来温馨洁净,颇有韵味。

    爸爸和宝然被让进屋,上了开水。大人们显然是有事要谈,唐阿姨便吩咐红梅抱宝然去里屋,同红彬红玉一起玩。

    宝然抱紧了爸爸的脖子,死不撒手。开玩笑,同几个小孩子窝在炕上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那里比得上赖在这里听八卦有趣?

    宝然爸也舍不得将宝贝女儿交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便说:“宝然现在认生了,轻易不让人抱呢!就让她呆这儿吧,不碍事!”

    红梅不等人说,自觉地找出一个小花皮球送到宝然手中。宝然也不反对,两只手抱了,话说这年头有这么一个玩具还是相当奢侈了,就算自己没什么兴趣玩,可当着几个大人扮小孩,演戏也得有个道具不是?

    唐阿姨看了,替里屋的红玉吃醋道:“宝然真是招人喜欢,红玉都没得她姐姐这么待见呢!”说得红梅又低了头。

    江宝然心里翻白眼:红梅不也没受您的待见,我妈待她还要更好些呢!

    周叔叔和爸爸已在炕上坐下。爸爸被让了支烟在手里,看看宝然,很自觉地没有点,只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

    江宝然毫不客气地举起只小巴掌,一把拍掉。

    爸爸早就没了脾气。周叔叔见状只好将自己的烟也收起来。

    唐阿姨幸灾乐祸地笑了:“我说江哥,还是女儿管用哈!嫂子管你戒了几年都没戒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啊!”

    爸爸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美不滋儿地颠着宝然,向她保证:“好好好!不抽,爸爸不抽了!看,手里没烟了吧?”

    大家笑了一阵儿,周叔叔就说:“怎么样老江,你家里还是说办不成?”

    “唉——”说起这个宝然爸发愁了。“当初我就觉得这个事不好办。家里弟弟弟媳都已经回去了,他们在东北,那边放了人,走得早。所以说是我家已经有人照顾,又有的房住,姆妈又有工作,不算特困。最主要的……,宝然妈过去,没法安置,说没有这个先例。那边不给接收单,团里更不放人了。”

    “哎呀!你就是老实的呀!这些条件谁家丁是丁卯是卯的了?送送东西找找人情,这些事情,你弟弟都回去了他不会不懂的,现在不要他去跑要谁去跑?推三阻四的,安心要你在外面一辈子不回去呀?!”不得不说,唐阿姨看问题透彻,两句话就真相了。

    宝然爸自然不好附和着说自家兄弟的不是,反问周叔叔:“老周你们呢?办得差不多了吧?老周你是家里的独子,怎么说也该回去的。小唐你可以顶替的吧?”

    周叔叔还没答话,唐阿姨已经抢先发言:“嗐!别提了!说起来我就生气!就我家里那个大哥,好好的工作愣是给他搞丢了!我家姆妈说要爸爸那份工作顶给他。哦,儿子是她儿子,我这个女儿就不是她养的啦!我豁出去了,跟他们缠到底,怎么样也得要他们把我弄回去!”

    说着见周叔叔还不开口,恨恨地说:“你怎么不吭气啦?你平常不是总讲你家阿姐多好多好?现在怎么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带两个拖油瓶先跑回去,把你的路堵得死死的,她怎么就没为你这个小弟想想啊?你家姆妈也是,女儿是嫁了人的人了呀,还放在家里供着,她不稀罕儿子给养老了是吧?”

    周叔叔有些烦燥地说:“又讲又讲!给你说多少次了,阿姐也很苦的!她老公没了,一人拖着两个小人,不回家你让她怎么办?”

    “哦!怨我啦?是我叫你阿姐嫁人的?还是我叫她触霉头的?她苦,我们就不苦啦?这么多年不靠她们吃不靠她们穿,就拜托她们照顾几天小人还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到现在红梅还不跟我讲话呢,怎么不见你念念我的苦啊?!”

    夫妻两个眼见着就要吵起来。

    宝然爸看着不像,赶紧上来劝解:“好了好了,小唐消消气。小周这不也正在伤脑筋吗?”

    说着叫红梅:“红梅来给你妈再倒上点儿水!”

    回头见里屋兄妹听见母亲的高声也出来探头探脑,又吩咐红梅:“带上你弟弟妹妹回里屋去!”

    低头看怀里的宝然,依旧是坦坦然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没怎么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纳罕:这小丫头倒是个胆大的。

    待周叔叔两口子渐渐安静,宝然爸想了想说:“依我看,咱们在这里干着急也是没用的。现在外面形势呢又乱得很,不如等等看。上海知青在咱这边的毕竟是少数,等AKS那边的争出来结果,有个具体的政策,咱们也好知道该往哪处使劲儿!”

    周叔叔说:“可是现在已经有不少的人回去了!”唐阿姨也忙着点头证实。

    “你得看他们都是怎么回去的!说是病退,顶替,好些连商调函都没有的,回去了能干啥?”

    唐阿姨急道:“还管那么多,先回去再说了!江大哥你再给家里催一催,怎么着也能弄个顶替的,到时候就说那边工作都有了,这边还好扣着不放?我们是一定要回去的,再怎么着总不会饿死的吧!那么些人都回去了,也没听说有哪个过不下去的。”

    “咱两家的情况,能跟那些人比吗?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回去了没有着落,一家人喝西北风么?”宝然爸顿了顿,接着又说:“说是回去再想办法,真要有好办法,我们还会愁了这么长时间?那些单身没儿女的无所谓了,咱们可不能不管不顾的,让小人们受罪就不好啦!”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下来。是啊,现如今可不是他们当初凭一腔热血义无返顾地赴疆支边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为人父,为人母,都已经有了自己不可推卸的一份责任压在肩头。

    天晚了,宝然爸抱起宝然告辞,周叔叔夫妻俩出来送了一段。

    临别时,唐阿姨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江大哥,一连那个姓陈的,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

    宝然爸一愣,问:“那他家属呢?我记得他家属好像是本地的吧?还有个小孩。”

    唐阿姨不顾周叔叔悄悄地使眼色,说:“离了,小孩带走了!”

    一阵寂静。

    半晌宝然爸说:“别送了,家里还有孩子呢,我先走了。”

    唐阿姨冲口说:“江大哥,其实你也可以……”

    “够了!”周叔叔截断她的话,“江哥,天晚了,先回吧!回头得空,咱俩再碰头商量一下。”

    唐阿姨不服气地撇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夏天的夜晚还是很凉的,爸爸将宝然抱得很紧,走得飞快。

第十一章 碎语

    在那个夏夜之后没几天,宝然妈突然就彻底闭口不再提回城的事,每天只是里里外外地忙,忙完了工作忙家里。地里的活计干得拼命不说,家里连宝然带爸爸被她照顾得近乎苛刻的无微不至。

    这年头伙食简陋,翻不出什么花样,宝然妈一有时间便屋里屋外地劈柴掸灰,收拾归置,再不就是拖一大盆衣服单被的去湖边洗。

    天天忙到回来倒头入睡。

    看得宝然是纠结万分。我说老妈哎,大家都知道,您是听说了一连陈姓知青的事儿了,可您也用不着这样地驼鸟,这样地胆战心惊吧?您没见爸爸都不太往周叔叔家走动了?您没见爸爸都不给上海家里回信了?您没见爸爸天天抱着宝然跟你后面转悠来转悠去?老爸不嫌烦,我的头可是晕得很哪!

    有时候想想,难怪唐阿姨这么招人恨,你说你自己想回就回,管好自家的事就行,这天天的跟妈妈这儿掺乎个什么劲儿啊!看这翻来覆去折腾的,宝然妈原本一心宽体胖的圆润少妇,愣给熬成了清减瘦削的清秀佳人。

    这天傍晚,宝然爸被刚出车回来的山东大叔叫去喝酒。宝然妈一个人带着宝然在家,反倒不忙了。几下将屋子收拾好,就放了宝然在炕上爬来爬去,自己坐在边上织毛衣。

    没织几针,唐阿姨敲门进来了,身后跟着红梅,胳膊里挎了只小竹篮,另一只手牵着小红玉,穿了件圆领花布连衣裙,蹦蹦跳跳像只小蝴蝶。

    小竹篮里,是件毛衣的半成品。唐阿姨便和宝然妈面对面坐炕沿上一起织毛衣。红梅手里被宝然妈塞了个早熟的葵花,同红玉两个在小桌旁专心致志地剥。

    剥出一小把瓜子仁来,红梅先想拿给宝然,被宝然妈拦住了:“好红梅,宝然还小哪,不能吃这个。”

    红梅便转身全递给红玉,红玉很开心地一股脑塞进嘴里嚼着。

    唐阿姨说:“红玉慢点!红梅看着点你妹妹,可别呛嗓子里!”

    回头问宝然妈:“小林怎么样,你家回城的手续办得还顺?”

    宝然妈想想说:“大概是不好办吧,老江好久没说这事儿了。”

    “真的吗?可别瞒着我啊!咱们两家什么关系?跟别人不好讲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将来我们终究都是要回上海的,平时多通通气儿,有什么事情也好互相帮衬着是不是?”唐阿姨对宝然妈的敷衍态度明显有些不满。

    “真没什么事儿!你也知道,现在都在忙着准备秋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再说了,现在是团场这边不放人,上海那边又没消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唐阿姨又凑近放低了声音:“你真的还不知道啊?”

    宝然妈瞟她一眼:“知道什么?”

    唐阿姨更加神秘关切,几近耳语:“你可盯紧着点儿!我怎么听说,老江家里给他信儿,说可以办顶替了?”

    宝然妈的毛线针慢了一下,又开始翻飞:“谁说的?没影的事儿!哪有那么容易就顶替了,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呢!”

    “他那个弟弟,不是已经有工作了的!”

    “是吗?”宝然妈不置可否,转了话题,开始跟唐阿姨讨教针法。

    唐阿姨坐了一会儿,带着红梅姐妹回家去了。宝然妈抱着宝然送出几步,回来将宝然放在炕上,自己好像一下脱了力般,恹恹地倚在被垛上,眼睛定定地盯着书架上爸爸的几本毛选,发起了呆。

    江宝然知道,那书里面,夹着爸爸背了妈妈藏起的一封上海来信,而爸爸却不知道,妈妈已经偷偷找出来,打开看过。宝然当时趴在妈妈背上,也趁机读了,是爸爸的姆妈,也就是宝然的阿婆找人写来的,大意是要爸爸回去,可以将自己的工作顶给他,要爸爸先别给弟弟弟媳知道,说自己对不住爸爸,只能做到这么多,宝然妈只好等爸爸过去再想办法。

    这个消息爸爸一直瞒着妈妈,是想将事情就此按下不提,还是想拖到临走再摊牌,恐怕这就是妈妈现在最为担心的吧!

    江宝然不怎么担心,毕竟在前世,最终家人还是一起留在了XJ,她想知道的是,爸爸究竟是舍不得家人而自愿留下的,还是因妈妈家庭的拖累而被迫留下的?她也曾试着说服自己,留下便是留下了,纠结于这个问题很无聊,不该对爸爸这样没有信心,可就是忍不住地想知道。

    似乎是唐阿姨刚走没多会儿,山东大婶就进来了。

    “妹子,刚才是不是周家那个上海女人来过了?”山东大婶对唐阿姨那是相当地看不惯,说她假清高,臭美,看不起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谁比谁差多少啊!”她常这样当面背后地说唐阿姨。

    宝然妈没事人儿一样坐起来,“大婶来啦!她来看看我,顺便带孩子过来玩会儿。”

    “啧啧,不用帮她说话。小林你就是滥好心!就她那点弯弯绕的小心眼,我都能看明白喽!不就是想撺掇着你家小江先去闹了,他们两口子好跟着占便宜嘛!”

    “哪能呢!”宝然妈息事宁人,“她也没说什么。”

    “怎么不是啊!现在谁都知道上头对上海知青卡得紧,她就想让小江去当个出头鸟,到时候小江这‘半钢’的都要走了,她家两口儿不更得理啦?当别人都是傻子呢,她家要自己有办法,早就屁都不跟你放一个自个儿悄不声儿地溜了!”

    咦?宝然大感诧异,话说以山东大婶的一根筋,不像是能说得出这番话的人啊!再想想今天被特意请出去喝酒的爸爸,有点儿明白了,这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呀!看来山东大婶这是带了任务来的,估计捎带着还管侦察敌情,要不怎么这么赶巧,跟唐阿姨简直走了个前后脚。

    宝然妈还是不以为意地笑,她一向心思简单,只管操心自己的丈夫儿女,看其他的人和事那都是一派和谐,再怎样的心机谋算进了她的耳朵里,都会被那说得好听叫做单纯的头脑自动过滤。

    这样也好,要不说妈妈老得慢呢!

    山东大婶完成任务,甭管宝然妈听没听进去,也不再多费口舌,估计就上面那一通说教也不知怎么被人教会的,要她自己再编些出来,难度还是挺大。

    她的兴趣在宝然身上,冲她拍着双手:“囡囡——,乖囡囡啊!来给婶婶抱抱,来亲一个!”

    宝然还是很喜欢往山东大婶身上腻歪的,宽大厚重,很有舒适感和安全感,如同滚在前世单身公寓中的大沙发里。

    宝然妈在一旁看着山东大婶和宝然亲昵,眼神却穿过了她们不知落向何方,手里一只线团绕过来绕过去,总是理不齐整。

    这天夜里,爸爸回来很晚。上炕后,他像是知道妈妈还未睡着一般,伸手轻轻推她:“小林,小林!”

    妈妈翻过身表示她听见了,并不睁眼。

    江宝然悄悄竖起她的尖耳朵。

    爸爸轻轻叹口气,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第十二章 安心

    “小林啊,我知道你这几天是听到一些话了。”宝然爸靠在炕头上,左手拇指与中指食指无意识地捏搓着,这是他在家里被迫禁烟后养成的一个小习惯。“你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装聋作哑了呢?心里有什么事,还跟以前一样直接跟我说出来不好吗?看你这些天憋的,从前地里活儿再累都没见熬成这个样子!”

    妈妈到底是沉不住气,有些不好意思。小心地给宝然掖掖被角,自己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衣,倚了只枕头和宝然爸并排靠着,也不做声。

    爸爸接着说:“怎么,今天听了小唐的话,吃惊了?着急了?”

    “没!”妈妈冲口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

    爸爸似笑非笑。

    妈妈有些脸红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没夹好,一扫灰就掉出来了……”

    见爸爸还是笑,又羞又恼:“就是看了又怎么了?谁让你背着我藏信的!”

    爸爸好脾气地认错:“是,是!都是我不对!早该跟你说说清楚的。”

    然后正了脸色,认真地说:“小林,你放心,这次不管能不能办回上海,我们都还是一家子!”想了想怕表达的不够清楚,接着又说:“我的意思是,要不,就我们全家人一块儿,同时都办回去;要办不到,我们还是一起留在这儿!”

    妈妈眼睛有点濡湿,急急地分说着:“我不是……,我不是怕你不管……,就是,就是觉得我到底是外地的,咱们又没权没势,要带我回去,几乎……,或者根本就是不可能。别到时候办不好了,拖累得你自己也回不去……”

    “呵呵……”爸爸低低地笑了,一手环过宝然妈的肩,轻拍着,“拖累,什么是拖累?你是我老婆,那三个是我亲生的儿女,有了你们,我才算是有了个家。没有了这个家,我还能有什么?”

    妈妈静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其实你也是很想回去的。你家里还有妈妈,还有弟弟。咱们这里,跟上海也是不能比的。我从农村出来的倒无所谓,我看这里就很好了。你不一样,你在上海长大的,从那样的地方,到这里来,自然是瞧不上的。”

    “是啊!上海是我的家乡!”爸爸微仰起头,“我知道,那里先进,繁华,是人间天堂……,可不是所有人的天堂……。上海大啊,淹得死人。如果没有家人一起陪着,我回到那里,算是个什么?我老了,快四十了,没什么志气了,不是为了老婆儿女,还有什么力气再去拼去抢?”

    说着声音沉郁下来:“是,在那里我还有姆妈,还有弟弟。可现在弟弟也已经有自己的家了。姆妈年纪也大了,我没本事,照顾不到她,可也别再给她添乱了。”

    妈妈垂下头,好半天慢慢地开口说道:“现在知道你这样想,我也放心了。不管怎样,你是不会丢下我们的。既然有机会回去,总归要尽力试试的。那样的话……,也许他们说的也是个办法,你先回去,不行我们假离婚好了,我放心你的。等你在那边安稳了,再想法接我们过去,实在调不过去,我去帮工好了,我吃得起苦的!这样,你可以回家,我们还在一起,以后孩子们受教育条件也要好些。你说呢?”

    爸爸听了,凝神注视一会儿妈妈,摇摇头,无奈地说:“小林啊,怎么说你才好?婚是一定不能离的。你不要听别人说得轻松,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你想啊,我回去了,你在这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怎么过活?不可能总放在家婆那里吧?我回去想要站稳了,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弄的不好,三五年,七八年的都说不定,这么长的时间,谁说得准还会有什么事呢?”

    “或者说,我先带两个回去。你知道在上海住房是怎样的吗?不是在这里,只要自己吃得了苦,肯下力气,挖个地窝子也能过得自由自在。我家里现在,姆妈一个,弟弟一家,五个人住六平半的亭子间,你没见到过吧?”爸爸说着,用手比划一下:“还没有咱这个小屋的一半大。”

    妈妈似乎在心里估计想象了一下,在被窝打了个哆嗦。

    “我这样讲不是要吓唬你。是,我要能回去,姆妈和弟弟都会欢喜的,可要是住到那里去,只会让大家都作难。如果我们俩能正经调回去还好说,有工作单位,也许还能给分个小房子住,不然的话,就是借住呀!借住懂吗?那不是我们的家啦!”

    妈妈到底是被吓住了,默默地好半天没了声息。

    又过了一会儿,江宝然以为今晚要到此为止,偷偷开始打起小呵欠的时候,爸爸缓缓地又开了口。

    “其实,我知道那些主意都是谁讲给你听的,你也信啊?你知道红梅,当初是怎么给送回去,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妈妈疑惑地说:“不是说……,小唐身子不好,送回去家里照顾两年……,红梅怎么啦?看着挺懂事儿的?”

    “嗨!当初我们一个学校来这里的,七个。有两个在这里没几年就回去了……”爸爸的声音似是涩涩地钝住了一刻,深吸口气,又接着说:“还有两个,前几年家里平反也想法子调回去了。那时候小唐就着急了,刚生完红彬,还没出月子就催着老周带了红梅回去探消息。哪能那么容易呢!都是普通人家。后来老周说要回来,小唐连拍了几封电报,非要他将红梅留下,为的是什么?想放个孩子在跟前,催着家里人别忘了他们,早日把他们办回去呗!”

    妈妈听得入了神,问:“后来呢?”

    “后来……,只可怜了小红梅,才将五岁个孩子,她能懂什么?老周家里,爷娘两个身体都不好,老爹还戴着帽子。一个大姐也不是省心的,孩子放在娘家,三天两头地回来闹腾。红梅在他家里经常地吃不饱。后来又去小唐家,饭倒是能按点儿吃上,可小唐家里也是哥哥嫂子一大家子人,住得转不过身,红梅挤进去,难免要看人脸色。

    再后来,两家轮流地住,两家互相地推,难为一个小小的丫头,信也不会写,话也没处说,真想不出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时间长了,就成现在这个不言不语的样子了。

    要不是老周托了探亲的同乡去看看,见到不对给带回来,谁知道再下去还会成什么样儿?你说她懂事,她是懂事,这么大点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酸啊!”

    妈妈听得半天没接话,只偶尔听到吸溜鼻子的声音,不用想,心软的妈妈,肯定已经是泪水泛滥了。

    “所以啊——”爸爸语重心长:“好地方人人想,但也要考虑各自的实际情况。小林,你想我们的儿女去过那种日子吗?”

    妈妈拼命摇头。

    “对的呀!”爸爸总结道:“机会是好机会,只要有可能,我自会去尽力争取。但我们一定不要不管不顾地一味强求,我们要回去是想要去过好日子的,别弄到最后得不偿失,伤了人毁了家就不划算了。”

    最后,爸爸还掉了句文:“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小林,这句话你明白吗?”

    妈妈显然是不明白的,但总算明白老公的意思,大力点头:“嗯!听你的!”

    世界终于安静了。

    江宝然此时却没了睡意。在黑漆漆的夜里眨巴着眼睛,想着心事。

    天窗外,那一方幽深黯蓝的夜幕,缀满了晶亮的闪烁的星星,钻石般明丽清晰。

    宝然想着妈妈对生活的美好期望,想着爸爸对这个小家庭的苦心维护。为什么,爸爸妈妈这样寄与厚望的一个美满的小家,后来却是渐行渐远,一家人分离流散了呢?是从什么时候起,父母之间渐渐漠然直至隔阂,儿女之间也相对无言,各奔东西了呢?

    因为生活的重担,妈妈操劳过度,身体日渐衰弱;因为经济的压力,爸爸每日早出晚归,奔波不定;再后来,大哥升学受挫,黯然远走他乡,二哥受伤致残,从此落寞消沉。在那个不善于表达的年代,一家人在各自的挣扎辗转之间渐渐疏远,等儿女们成熟了,明白了,等到父母亲老去了,悔悟了,也已经太晚了,隔膜已深。

    这一世,既然上天开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不求富贵,不求荣华,只要尽自己所能,帮助家人维护住这一份深厚的亲情,让父母不再为生活所困,不再受疾病的折磨,让哥哥不再为命运所误,不再在选择的关口走上岔路。

    这些,江宝然想,只要用心,还是能够做到的吧?虽然自己在前世也只是个相当庸碌的普通人,没有什么超凡的能力,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但至少,自己有一份相对成熟的心理,还有可以重头开始努力的时间和适时改变的机会。这就已经足够了,江宝然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

第十三章 周岁

    夫妻俩说开之后,宝然妈彻底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出来进去脚步也轻快起来。心中安定,脸上时不时洋溢出止不住的笑容,宝然和爸爸的日子也越发好过起来。

    唐阿姨很是疑惑,旁敲侧击了好几回。宝然妈告诉她,自家准备顺其自然在,上海能回则回,不能去拉倒。

    这可都是大实话,唐阿姨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总觉得江家两口子定是有了什么好消息,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她。

    她心里不忿,当面不好再说什么,回了家就和老公嘀咕:“亏你还总说老江两口子有多老实有多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看小林那个志得意满的样子,掩都掩不住!哼!他们家里指定是找着了路子的了,就瞒着你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担心我们要找他们帮忙,嫌麻烦怕拖累嘛!还同乡,还患难之交呢!都是假的,唬人的!切!什么人哪!”

    周叔叔和她说不清,干脆不理她。唐阿姨得不到响应,更加气不过。可当了宝然爸妈的面,她却是越发地亲切热络,往来也更为频繁勤快,还经常支使了红梅过来,说这孩子跟江家投缘,还可以帮着照顾宝然。宝然妈哭笑不得,也只能随她。

    红梅却是巴不得天天腻在江家。宝然妈对她从无指责挑剔,也不刻意亲近。宝然爸眼里她的存在就如家里的桌椅板凳一样合理自然。江宝然则是见面就送上甜蜜蜜的笑,然后跟前脚后磕磕绊绊地粘乎着。

    在这个家里,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舒畅,被大人们放过,被一个小人需要,随性轻松得如同自己的家。而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体会到“家”的感觉了。也或者,自打记事起,这是头一回体味到在“家”里所应有的感觉。

    所以,红梅在江家待的时间一天天地越来越长,回到自己家却依旧地沉默寡言。唐阿姨盘问江家情况,她便一一如实汇报:江宝然今天吃几口饭,喝几口粥,几次小便,摔几个跟头……

    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唐阿姨恨得点她脑额:“你就是个阿木灵,这辈子没得指望开开窍!”

    阿木灵捂着脑门,想起江家,被窝里轻笑。

    转眼到了年尾。

    宝然爸兴致勃勃地张罗着,要给宝贝女儿好好过个周岁。宝然妈不想张扬,说:“小孩子家家的,弄那么隆重做什么,当心她受不住。”

    “嗳!”宝然爸很不高兴:“怎么讲话的!我的女儿,有什么受不住的!我可和老孙老周都已经讲好了,到时候两家都要来,你得好好准备着,不准给我姑娘塌场面哦!”

    宝然妈无奈:“是是是!你姑娘面子大,要好生敬着,人都是冲你宝贝姑娘上门来的,可不敢给怠慢了!”

    “那是,也不瞧瞧我家宝然多喜欢人啊!老孙说备了礼,要给咱宝然当干爹呢!”

    妈妈“扑哧”乐了:“两口子没商量好啊?山东大婶昨儿个还说要宝然给她做媳妇呢!”

    宝然已能扶墙走几步了。这时正在炕头上攀着箱子,专心往上爬,想要进军爸爸的简易书架,闻听此言,吓得差点一咕噜栽下炕来。

    爸爸一把接住,断然说道:“那可不行!我家宝然,谁也不给!认个干爸干妈,多几个哥哥来给咱使唤可以,想把人给划拉出去,没门儿!”

    宝然大乐,此计深得吾心啊!不愧是老爸,这帐算得,有够精刮!抱着老爸狠亲一口,连声地叫“帕帕!帕帕!”宝然现在已会叫爸爸妈妈,只是舌头太短,时不时总会破了音。

    宝然妈也乐了,她本就是一向唯老公马首是瞻的,这般好事,又岂有不愿意的?

    这天晚上,宝然家的小桌上摆满了大盘小碗,不大的屋子,炕上的孩子,炕沿的女人,地上的爷们,挤得满满当当,转不过身。

    老虎三兄弟混水摸鱼,打翻了一碟花生,撞倒了一只暖瓶,揪散了两只小辫,最后在披头散发的红玉的哇哇大哭声中,一人脑后印一记山东大叔的祖传铁砂掌,被驱逐出境。周红彬毫无兄妹同仇敌忾的自觉,屁颠颠跟着去了,身后唐阿姨的斥责呼唤只如快餐店里的背景音乐,充耳不闻。

    如同唐阿姨瞧不起山东大婶顺带就鄙视了小老虎们的粗野,山东大婶也厌屋及乌地对红梅姐妹俩嗤之以鼻。在她看来,红玉娇娇俏俏,神神经经,根本就是其母的仿真缩小版,红梅则阴沉晦暗,无比地闷人。相比较之下,也就长相酷似其父的红彬还算稍能入眼,这是沾了宝然爸的光,山东大婶眼里,能跟他老公看得起的人,也就是宝然爸,做推心置腹的好友,多少也带了点“斯文儒雅”之气。(话说,这个弯拐得还算清楚么?)

    当然最馋人的,还数江家小丫头。脾气随和,温厚喜兴,像个福娃娃,谁来逗都眯眯地笑。难得的是这么点大,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跟谁都能玩得,随便放哪儿都待得稳当,用山东大叔的话说:“古时候讲究人家里的大家闺秀,见过没?就这样儿!”

    山东大婶没见过大家闺秀,江宝然在她心里已稳居最佳儿媳的宝座。被山东大叔泼了冷水,说自家荒生野长的小子们配不上这样斯文安静的大姑娘,依旧不甘心,打算曲线救国,先认下了干闺女,扯着藤儿好摘瓜,自家小子们就算质量不出众,数量上总占优势,到时候让江家可劲儿地挑,总能扒拉出一个入得了眼的吧?

    秉承着这一宗旨,山东大婶顾不得满脸不忿的唐阿姨,抱起红玉敷衍地安慰一下,便催着要认干闺女,生怕出什么岔子,节外生枝,坏了她的大事。

    宝然妈有些明白,忍着笑意,找出两根红绸,替红玉重新梳了辫子细细扎好,又擦干净泪水纵横的一张小脸蛋,将她交给红梅带着,这才过来招呼大家上桌。

    认干亲的仪式很成功。

    江宝然居然不怎么用人教,在妈妈的示意下非常自觉地小手抱拳就拜了下去,还未进化充分的稚嫩嗓音软软地唤:“喀帕,喀妈……”(这家伙确定不是故意的?)

    夫妻俩连声应着,好半天合不拢嘴。山东大叔将一只小小的长命锁给宝然挂在脖子上,黄澄澄亮晶晶,居然是金的,山东大婶又给宝然腕上套上只小手链,细细的红色丝线精心编制,中间串进了六只银色的小铃铛,难为一向粗枝大叶的山东大婶,竟然也有这样精细的手艺。

    饭后大家都来了兴致,起哄闹着要给宝然抓周。

    事先没想做这个,屋里一时也找不出太多东西。大家伙群策群力,四处搜刮,不一会儿倒也摆了一桌子。

    爸爸举了宝然站上小桌,一览无余:一本“毛选”,汗!一枝钢笔,这可是个贵重品,爸爸正装时才插胸袋里撑门面的。一枚五分硬币,真小气!一只算盘,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平常在家里“掘宝”时怎么没见?一把小勺,嗯,锅太大,桌上放不下,可以理解。一把剪刀,针线筐里抄来的,妈妈细心地给裹了条毛巾。一颗水果糖,不稀罕!一只橡皮鸭,呃……,磨牙用的。一只红绸带系成的蝴蝶结,很眼熟……,偷眼一瞄,炕上小红玉正眼巴巴望着,哭丧着脸,可怜滴娃,头发又散了……

    还未动手,山东大叔“嘿嘿”坏笑着,打兜里掏出一只白色小纸包搁进去,上面印着绿色的山峰,白色的雪莲。周叔叔也促狭地笑,引诱宝然:“宝然,看这个花儿多漂亮!”

    妈妈们齐齐冲两人翻白眼,宝然扶着爸爸走过去,笑呵呵一脚踹飞。

    俩教唆犯灰头土脸揉鼻子,山东大婶和唐阿姨也难得意见一致地说:“活该!”

    于是大家纷纷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这个说:“宝然宝然!书!拿那本书!”

    “钢笔也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那个说:“别听她的。钱,拿钱!这才是最管用的!”

    “还有算盘,有了钱还得管好了才行!”

    “不对,先拿勺子!女孩子这个本事一定得有。别忘了剪刀,哎,小心点儿别戳着!”

    “费那些劲儿干吗?听我的没错,宝然,直接拿那个糖和鸭子就够了,咱就是个富贵享受的命儿!”

    江宝然从谏如流,依次捡起。

    一通乱之后,爸爸耳后别着钢笔,周叔叔手里捧了毛选,硬币没拿稳,滴溜溜滚进桌缝里,算了,不管它,反正还在家里丢不了。算盘推到唐阿姨手里,妈妈一手持剪,一手拿勺,嗯,很和谐!水果糖塞山东大婶的大嘴里,呃……,糖纸麻烦自己剥下好吧?我很忙的。山东大叔捏捏橡皮鸭,不错,挺响的。

    最后拎起蝴蝶结欣赏一下,扔给炕上蠢蠢欲动的红玉,拍拍两手,笑眯眯在桌上盘腿坐下,如一尊菩萨。

    众人面面相觑,无语。

第十四章 探亲(一)

    宝然周岁的第二天,爸爸下班给宝然妈带回一封信,四川老家来信。

    妈妈拆开看了没几眼,手就哆嗦开了。爸爸拉她坐下,接过信来仔细看了,忙安慰她:“信都没看完呢就着急!你再看再看看,没事了,现在好了,已经好了!”

    原来,四川老家的大哥今年正在村小上学,仗着身高体壮,见识较广,脑子较活,在校内称霸一方。谁料没几日,小地头蛇们趁其不备组织了武装起义,大哥恼羞成怒之下予以坚决的无情的武力镇压,经验不足,火候没掌握好,后脑被开了瓢。

    家里婆婆舅舅自认没尽好看护责任,怕受责怪,一直压着没敢告诉,直到现在养好了才敢写信来。

    就这样也已经让爸爸妈妈后怕不已,宝然依偎着妈妈,听得到她胸口的“咚咚”声。

    这封信就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妈妈压抑已久的对儿子的思念牵挂,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接连几日茶饭不思,坐卧不宁。爸爸看着不成事儿,便商量谋划着趁着过年全家去四川探亲,妈妈自然是求之不得。

    江家夫妻俩都有正式工作,按规定可享受四年一次的探亲假。但在XJ十余年,工作,结婚,运动,生子,每每事到临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经济问题。宝然爸工资三十五,宝然妈二十三点五元,两人加起来也才只够一张车票钱,再养着三个孩子,回不起啊!

    现在下定了决心,将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再加上粮票布票,宝然爸在昏暗的小电灯下加加减减地计算了好半天,说:“除去来回车票住宿,应该还能给家里买些东西。行!那就这么定了?”

    妈妈犹豫一下,问:“是要连你家也一起去吗?”

    “当然!好不容易休一次探亲假,我也有十几年没回去啦!先去你家,把宝然放下,咱俩去了上海再回来接上孩子们一起回来。”爸爸突然压低了声音:“小林,你记住,咱们要去上海的事儿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谁都别说!”

    “为什么?”

    “嗨!你是不知道,AKS那边上海知青把事情闹得大了,现在各团场都接了通知,不准放上海的回去呢!探亲的都卡住了,只有单身和病假的能走。”

    “有这么严重?”

    “那可不!口里各地的知青基本上都回城了,就XJ这边不放人,大家都着急了,听说事情都闹到WLMQ去了。不过这里毕竟是边疆,兵团和口里的那些农场可不一样。现在上面态度比较强硬,依我看,大家这次想回去没那么容易!”

    “那……,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探亲假,万一不给批怎么办?”妈妈担心起来。

    “所以说要你小心别走了消息,就说我们只回四川好了。但上海我们是一定要去一趟的,有些事情托人和自己亲自去是很不一样的,这事关系重大,求不如求己。把孩子都先放在你家,就咱俩去办事也方便些。记住了,什么人都不能说啊!”爸爸再次嘱咐道。

    妈妈点头如捣。

    被妈妈说中了,探亲假请的很不顺利。妈妈那儿倒没什么问题,连部就是对爸爸的用意很是怀疑。当然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怀疑还是很有根据的,连长不愧是侦察兵出身,警惕性高,直觉精准。

    探亲报告被连部上交,搁在团部,研究了一天又一天。妈妈急的团团转,爸爸倒还沉得住气,每日照常上班下班。还让妈妈该干什么干什么,抽空收拾些路上的行李衣物以及要带回老家的东西。

    唐阿姨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上门来访,开门见山问妈妈:“小林,老江家有好消息啦?”

    “没有啊。”妈妈还是实话实说。

    唐阿姨直接无视了这个答案,继续诱供:“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嘛,小心点儿是对的。不过咱两家是什么关系?说起来,咱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渡客,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得扶持相帮着才对。”

    “那是,老江总说同乡里就和你家老周最谈得来了。”妈妈随声附和。

    “对的呀!老江很仔细的,肯定嘱咐过你,这会儿别跟外人透露回上海的事儿,这话可没错儿!现在的人心呀难说,知道你们要往高处走了,指不定背后给你使什么绊子呢!”说着向隔壁努努嘴,“别看那什么干爹干妈的叫的亲,这不是一路人啊就是进不了一家门!小林我跟你说,你那耳根子太软,可别给那咋咋呼呼的山东娘们唬住了!没告诉她你们要去上海吧?”

    “没,我们想直接回四川,就没钱去上海了。太远,带着孩子们也不方便。”

    咦?憨憨的老妈撒起谎来也很有一套嘛!面不改色心不……,心也不乱跳的!

    唐阿姨没听到想要的话,面色有些不豫,转转眼珠,琢磨了一阵儿,突然笑了:“小林啊,还真是听你家老江的话!就是太死心眼儿了。昨天老周碰到你家老江了,回来都告诉我了。你也真是的!老江是叫你别和外人乱说,我们是谁呀?他瞒了别人还能瞒我们不成?回去后终归还要去我们两家看看的。”

    “老江跟你们说要去上海吗?”妈妈满不在意地问。

    “哎!他可是都和我家老周说了!”唐阿姨点着头,密切关注着宝然妈的表情。

    不错嘛!宝然想,还会玩儿这一手,模糊概念啊!

    “哦?不知他是怎么说的,让你们想岔了吧。连部都说了现在不让去上海,老江陪我回四川是可以的,不然介绍信都不给开。就这样到现在我们的申请都还没给批下来呢!”宝然妈以不变应万变。

    唐阿姨终于相信了。沉默了没一会儿,冰雪聪明的她就恍然大悟了:“我说,小林你怎么想起要回家了呢?这个节骨眼儿上!”

    妈妈还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发现了新的敌情,莫名其妙的说:“这时候怎么了?不是正好过年吗?”

    唐阿姨轻轻撇嘴,语重心长道:“小林,大家都晓得的,老江对你和孩子们那是没的说!有时候人啊,要耐心些想开点儿,凡事儿啊都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再说也得为老江想一想,咱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啊!”

第十五章 探亲(二)

    …………

    这唐家阿姨到底要说什么?

    每句话都懂,合起来不明白。宝然妈同女儿一起晕陶陶:“红梅妈,你是想说……,我这人笨,怎么听不明白呢?”

    唐阿姨鄙夷了,没见过这么能装糊涂的!不给她揭穿了,简直对不起与老江的同乡之谊。“现在可是争取回城的关键时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种时候拖着老江去你们那什么四川小山村儿,有意思吗!”

    宝然妈性子软,听了唐阿姨这一番义愤填膺的打抱不平,倒是没生气,只觉啼笑皆非,不知怎么答她的话才好。

    见宝然妈理屈词穷了,唐阿姨得意,接着很大度的放软了语气:“其实啊,你应该知道,老江是个常情的,以后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好好的放他回去了,你们以后只有跟着沾光的,不过是暂时辛苦几年,为了将来,绝对值得的!我能理解,小林,你也只是一时想不开。可千万别做傻事,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我们啊这都是为了你好!”

    ……

    送走了聪慧善良热情大度的唐阿姨,宝然妈揉揉鼻子,看着趴炕上笑呵呵望着自己的江宝然,高抬低落地在她的小胖屁股上轻轻拍一掌,接茬收拾行李去了。

    转眼又是一个礼拜过去,妈妈忍不住了,抱了宝然去连指导员家里堵人。

    指导员不在,去团部开会了。指导员年轻的媳妇也是四川人,很是热心,细细碎碎告诉了好些“内部消息”。

    原来一年来XJ知青们闹着返城的事件愈演愈烈,甚至蔓延到很多老职工及当地人当中,严重影响了全疆各地兵团农牧团场的生产生活。宝然爸妈所在团场里上海知青不多,现在倒还没闹起来,但各级领导都已经领会了上级精神,严防死守,务求将知青们稳定在兵团里,所以对于上海知青的探亲请求,那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实在不行,就排队挨号,卡着名额来。

    指导员媳妇还向宝然妈透露,快过年了,今年的名额,估计团里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当然了,妹子你自己回去是木得问题的。”她最后说。

    宝然妈都快哭了。“我一个带着娃儿,怎么回得去?不带娃儿老公,我一个回去做什么啊!”

    “就是说喽!”指导员媳妇深表同情。“你家老江在咱们连里那工作办事儿是人人都夸的,明天叫他喊上连长一块儿到团里,再找上我家老头,摆摆情况,你们是回四川,又不去上海,哪能就不回来了呢!你放心,我家老头平时总说你家老江是个人才,会帮着说话的。”

    宝然妈连连道谢。

    第二天,宝然爸果然找了连长,由山东大叔开车,去团部了,临走时还特地带上了妈妈的那封家信。

    宝然妈这一天在家,活儿干得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宝然看着很是感慨,这年头出个门真是不容易啊,牵牵绊绊这么多规矩顾虑,哪像自己工作后,常常是打个电话背包就走人了,爱谁谁!

    等到晚上天都黑了,爸爸裹挟着一阵寒风兴冲冲进门来。“小林!小林!”

    妈妈赶忙迎上去,看到爸爸的脸色,欣喜地问:“怎么,办成啦?”

    “对,成啦!你看,我连介绍信都开回来了。”爸爸一把举起宝然,凉冰冰地在她脸上来了一口:“宝然啊,咱们回老家去喽!”

    妈妈小心翼翼打开这来之不易的介绍信,按捺住激动细细瞻仰。

    这是一封由团部盖章的介绍信,详细规整,大意是兹有XJ生产建设兵团某团某连江沪城与林青苗两位同志,国家认证夫妻关系,遵纪守法,确系良民,为守卫边疆建设边疆吃苦耐劳,做出杰出贡献,特批准回乡探亲,请各路诸侯予以方便,准许此二人买票住宿通行等等。

    研究了一会儿,妈妈皱起了眉:“老江,这上面写我们回四川探亲,那去上海怎么办?凭这个介绍信买不到上海的票吧?”

    爸爸挥挥手,“放心,我都计划好了。等到了你家,我让家里直接给你们村里拍电报,说家里有急事要我们回去看看,讲讲好话,让你们村委给开个介绍信。他们总不至于再来跟这边核实对证吧!”

    “行!这办法行!”妈妈眉花眼笑,“我家二嫂子的三姨夫的四大爷家的幺女婿在村委管账,有他给说话,没问题!”

    好家伙,妈妈的肺活量不错啊!倒是窝在老爸怀里专心旁听的江宝然,不由自主地替她直换气。

    呼!

    夜很深了,兴奋的爸爸妈妈还没睡着。还有一个不怎么兴奋,但已经睡饱了一觉醒过来的江宝然。

    悄悄地也不惊动他们,宝然窝在暖烘烘的被筒子里,饶有兴致听爸爸妈妈说话。

    “小林啊,明天记着去好好谢过指导员,他给帮着说了不少的话啊!知道吗,还是他提醒我带上了你家里的那封信,派了大用场呢!指导员亲自拿了信给他们看,还说什么,支边青年在这里辛辛苦苦干了十多年,都春节了,还不兴让人回家团圆一回?再说了,人孩子都病了,还不准做父母的回去看看,让人心寒啊!嘿,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会说,到底是当领导的。”

    宝然妈厚道,担心说:“那,我们瞒了人悄悄去上海,会不会给他添麻烦?怪对不起人家的。”

    “说的也是。不过,咱这不是没办法嘛!只好把消息瞒紧了,别连累到他。另外,走前记得专门去他家里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他媳妇,就你那同乡,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带的,也算是表示一下谢意吧!”

    “好!我记下了。唉,出来有十二年啦,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想我走的时候,三弟也才十二岁,啥也不懂,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爹啦!”

    “这不是就要回去了吗。路上赶紧着点儿,家里多住几天,过了年再往上海去。咱自己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吧?明天把你家里兄弟姐妹,还有其他必要的亲戚都列个单子出来,该送什么带什么,都想好了列清楚。难得回去一趟,别再落下什么让人背后说你的不是。”爸爸说着打个哈欠,“我家里倒好说,上一辈也就姆妈一个在上海。你家里祖祖辈辈住一块儿的,就算是嫁出来了,也小心些别落人闲话。”

    “哎!听你的!”

    …………

第十六章 整装

    坐火车,先得到WLMQ。这会儿可不像二三十年后那样有方便的长途班车来回往返,全得靠自己找人碰运气搭车。正好孙大叔要给团部送货去WLMQ,可以搭车,就是时间比较紧张,后天早上出发。

    这就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江家两口子异常忙乱。

    一早起来,江宝然就被送到了干妈家里。爸爸和妈妈借了周家的自行车,去城里采购。

    山东大婶喜滋滋搂了宝然,给她煮糖水蛋,吃完了又抱到炕上,变着花样地给她扎头发。还从一个大大的柳藤箱里,取出一套条绒布的棉衣棉裤,大红底上有疏落的金梅花,中式样子,斜襟上居然还缀着精致的吉祥结盘扣。

    脱了宝然的外裳给她换上,略有些宽大,却更觉出舒适熨帖。山东大婶将她翻来转去地端详,满意地眯起双眼:“我们宝然哪,比那年画上的玉女还福相!”

    宝然低头轻抚着精工细作的滚边和盘扣,也是喜欢的不行,这可是正宗的手工唐装啊,简朴大方,前世超市里那些铺天盖地,矫揉造作赶潮流的西贝货根本不能比。

    见宝然喜欢,山东大婶更觉开心:“怎么样?干妈我这些天没干别的,就忙这套新年衣裳了!好看吧?!”

    宝然使劲儿点头,抱住她亲一口:“干妈!”

    经过不懈的练习,江宝然现在吐字已经相当清楚。以她的“高龄”,想要表达流畅自然不在话下,但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江宝然平时很少开口,实在要说时,也是能简则简,惜字如金。当然,这个理由相当自恋,可是,正常人有谁会承认自己懒得话都不愿说呢?江宝然这样想着,很大度地宽恕了自己。

    炕下地上一只小老虎爬过来滚过去地正自闹腾得开心。大虎二虎都上学了,这会儿放了寒假跟一帮同学早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五岁的孙少虎因睡了个懒觉就落了单。

    看到穿了新衣跟个福娃娃似的宝然,孙少虎扑上来要摸,被山东大婶一巴掌又给扇了下去,倒也不哭不闹,爬起来眼巴巴盯着:“新衣服,我也要新衣服!”

    山东大婶骂:“看看你自己个儿那个邋遢样儿!成天滚的跟个泥猴似地,要什么新衣服?没有!”

    正闹着,宝然爸妈回来了。爸爸接着出去归还自行车,下午还有半天的班要上。

    妈妈接了宝然回到家,开始装行李。宝然趴炕上看得津津有味,听着妈妈边忙活边跟她絮絮叨叨。

    给家里人带的东西是大头儿:一身崭新的细蓝布面棉衣裤,加一块黑色的薄羊毛围巾,这是给外婆的;三个舅舅,一人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再分别加双翻毛大头皮鞋,这些都是爸爸妈妈从劳保用品中省俭出来的;两个舅母和嫁出去的大姨二姨,妈妈一视同仁地各备了一块格子布衣料。在这个物资匮乏,凭票证供应的年代里,这些礼物可算是很丰厚了。至于其他远些的亲戚,拢共买了些本地产的烟酒糖果,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另外还有一块厚实挺括的雪花呢,估计价格不菲,妈妈特地取一块绸子布裹了,单另放好,告诉宝然这是预备给奶奶的。

    从箱子底翻出两只大大的帆布旅行袋,带着股浓浓的樟脑球味儿,面上斑驳依稀地还可以辨得出“上海制造”四个大字。嗯,肯定是老爸的嫁妆了。

    妈妈将古董旅行袋里外仔细检视一番,又修补加固了提手和拉链,先捡软和的衣料往里塞,不一会儿两只袋子都已经鼓鼓囊囊的了,又用麻袋打了两个大包袱,才将礼物全部装好。

    一通忙活,妈妈出了层薄汗,坐下来喝着水歇口气。

    山东大婶敲门进来,一手拿着只乡土汉堡——馒头夹咸萝卜干,一手端了只小碗,盛着打了蛋花的细面疙瘩汤,“知道你忙,还没吃饭呢吧?你是大人抗的住,我干女儿这小身子骨儿,可不能给饿着了!”

    “哪能呢!”妈妈笑着接过馒头,“刚刚才给她吃了奶。”

    是的,各位没听错,我们家宝然非常幸福地还没断奶。

    “那也让她再吃点儿!”山东大婶不由分说往宝然嘴里塞。“路上还不知道得走几天,有的累的!我说你们俩也真是的,把宝然放我那儿就是了,非得带着去!这么小个人去受这个罪,你们也忍心!”

    妈妈陪着笑:“嫂子您也知道,宝然这丫头乖巧,吃喝拉撒都不用操心,不然谁敢就带着去挤火车了呢!毕竟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时候也是抱在手里,哪里就能委屈了她呀!”

    “唉,算了!我也就是白说说。”山东大婶自己找了台阶下。“论情论理,都得带她回去给老人看看。我这不是舍不得嘛!还想着认了干亲,一起过个热闹年呢!”

    “谁说不是呢!”妈妈附和着。

    “好吧,没事儿!咱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山东大婶反过来宽慰,又对着宝然叮嘱:记得催着妈妈早点儿回来,可别把干妈给忘喽!”

    “不忘不忘,我们准保不忘!”妈妈代宝然保证着。“说起来还多亏了嫂子,给宝然做了这么漂亮的新衣服。我这亲妈倒还差劲儿了,这几天忙的都没顾上她!”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省下的那点儿布票全都贴补那俩儿子去了!要我说,都是些皮小子,天天地里翻泥里滚的,哪得用着给他们张罗什么新衣服,打发着能过也就行了!好东西就得给咱宝然这样安安静静清清爽爽可人疼的,才算不糟蹋!”

    山东大婶走了。妈妈手脚不停,炒瓜子花生,炒面,煮蛋,卤肉,烙饼,装咸菜,交通不便,谁也说不准路上要走多长时间,外面买着吃多贵啊,能多预备点儿就是一点儿。

    晚上爸爸回来了,也帮着一起收拾。饭后还烧了大锅的热水,把个铁皮炉子烧得红彤彤,将小小的屋子烤得暖烘烘,一家三口里里外外彻底地清洗一遍。收拾停当后早早睡下了,养精蓄锐,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艰苦旅程。

第十七章 启程

    第二天,外面还黑漆漆的,全家人就起来了。为了省柴省事,炉子也不用生了,一家三口去山东大叔家喝了厚厚的玉米糊就馒头咸菜。山东大婶额外给宝然蒸了又香又嫩的鸡蛋羹,任由被吵醒的两只小虎在一旁揉着惺忪的睡眼口水长流。大虎上三年级,已经有了强大的知识分子尊严,在炕上用只大枕头死死捂住脑袋,眼不见心不烦。

    放好了行李,将家门随便一锁,钥匙交给山东大婶。其实不锁也罢,家里唯一称得上贵重财产的就是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已经拿去了山东大婶家,剩下的再没什么能让人惦记的了。

    山东大叔开的是一辆饱经风霜的退役嘎斯敞篷车,属连部重要资产之一,虽然看着破破烂烂,倒是老当益壮,抗磨耐造。

    搭车的除宝然一家外,还有一个年轻的河南农工,其实这小伙儿也算是熟人儿,前面水漫金山的那一家,大家伙儿还记得不,就是那家媳妇的弟弟,他被早年进疆的姐姐带来XJ,拼死累活苦干了几年,攒下一点钱,托家里给相了个同村的姑娘,这次是趁过年回家去接媳妇的。满心满脸的喜悦与兴奋咕嘟嘟四面八方地直冒泡,狂风吹不散,大雪压不住。

    驾驶室里可容三人。妈妈抱着宝然靠车门,爸爸坐中间。河南小伙儿年轻气盛,自告奋勇去后面车厢里,满不在乎说:“俺带了大衣还有棉被,后面都是大白菜,铺裹着睡下,舒坦着哩!”

    山东大叔不说什么,嘿嘿直乐。开车后幸灾乐祸问宝然爸:“老弟,猜猜这小子能挺多久?”

    宝然爸笑着说:“隔一会儿我跟他换换。你也悠着点儿开,别把个楞小子冻出个好歹来,人还没尝着媳妇味儿呢!”

    “那不行!慢着开,天黑也到不了!老弟你到了后面咱可以缓一缓,这小子,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年轻人嘛,就是要经得起革命的风刀霜剑!哈哈哈……再说了,你为他操哪门子心?人家心口上揣着热乎乎的新媳妇,冻不着的,那火啊旺着哪!”

    两个大男人花花着嘴,乐不可支。

    宝然妈狠狠白他们一眼,低了头也跟着笑。

    车子开得飞快。路况不好,坎坷不平的尽是裹着冰含着雪的土坷垃。驾驶室里众人都被颠得身如抖筛,摇头晃脑,时不时还会给甩得蹦起来,险得要撞上车顶。

    江宝然被妈妈抱着,相对要安稳许多,但也不免随着妈妈颠上落下的起伏不定。所幸她一向不走娇柔弱质的女主路线,从未尝过晕车晕船晕飞机等惹人怜爱的美人病,除了被摇晃得昏沉疲乏了一些,倒也没什么不良反应。

    山东大叔见了非常欣慰,“到底是咱兵团的娃儿,看着白白嫩嫩又娇又小,这上了阵还真不含糊,一点事儿没有!”

    爸爸妈妈也彻底放了心,这下路上不用愁了,看宝然这个轻松样儿,几天的火车应该也没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驾驶室后壁响起了“咚咚”的大力敲击声。

    山东大叔“扑哧”乐了:“看看,撑不住了!”

    爸爸看了看表:“一个半小时,不错了。赶紧停车吧!”

    河南小伙缩着肩,佝偻着身子,脸色青白,眉毛头发挂满了冰珠子,蹒跚着爬进了驾驶室,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在那儿不停哆嗦着。

    宝然爸下了车往后去,山东大叔叫住他,一伸手不知打哪儿摸出只小酒瓶来递给他:“拿着!”

    宝然爸毫不客气地接过,翻身上了后车厢。

    顶着风雪,车子摇晃着蹦跳着继续前进。

    宝然妈担心着后车厢的丈夫,再者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也有些乏了,慢慢沉默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宝然,无意识地看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茫茫雪原。

    窗外一如既往刮着北风,卷着雪花。从天上到地下,都是混沌一体的苍白,远远近近镶嵌着一条条的灰影,那是用于养护公路以及分割条田的钻天白杨,笔挺密集地排列着,齐整肃穆如列好的兵阵。

    河南小伙到底年轻,很快缓过了劲儿,又开始聒噪。

    山东大叔开着车,自然乐意有人跟他斗嘴解解闷儿,打趣地问河南小伙儿:“怎么样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吧?”

    “老哥,俺这不是没经验嘛!原来想着那上面不还有顶蓬罩着呢吗,谁知道啥球事儿不顶!那风啊灌得透透的,底下那大白菜也冻得一个个冰坨子似地,好家伙差点儿没把俺给冻死!下回俺就知道了,俺就不该躺下睡,其实裹紧了坐着就没那么冷了。”

    江宝然暗自撇嘴: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子嘴还挺硬!”山东大叔不屑。

    “真的!”河南小伙急了。“那年俺来的时候也坐这样的车,前面都是领导,俺们一路都在后面过来的!”

    “没脑子!那时候什么情况?都开春了!再说了你们那是一帮子棒小伙儿挤一块儿,能冻着才怪了。这会儿可是三九,你搁这儿逞什么英雄!后厢那儿都是冷冰冰的大白菜,可不是你那新出炉喧腾腾的小媳妇!”

    河南小伙害羞了,低头咧嘴傻笑了半天,嗫嚅着分辨:“俺也没那意思……俺就是觉得,怎么算,俺也比江大哥要年轻的多,扛得住。临出来前俺姐说了,江大哥那是文化人儿,金贵着呢!”

    闻言山东大叔瞥他一眼,道:“嗯,傻小子还不错,有心了。这些你就甭管了,你老哥我心里有数,时间到了你自己不滚后边儿去我也得给你踹过去!哪,别那么些废话了,看看你座位底下那个木头箱子,看见没?”

    小伙子弯腰拖出个脏兮兮的小箱子来,里面是些棉手套,破抹布等物,边上还有半条烟。

    “拿一支出来帮我点上!”山东大叔吩咐着。开长途的司机们大多嗜好抽烟,以缓解劳累困乏。

    河南小伙很殷勤地点好烟送到山东大叔嘴里。大叔看着他笑了,含含糊糊说:“你小子就委屈点儿别抽了,那边还有你嫂子和我干闺女,别熏着她们!”

    小伙子憨憨地笑:“俺不抽烟。俺姐说了,抽烟可费钱了!”

    山东大叔左手取下烟来,偏偏头长长吐出一口烟雾,笑他:“知道!钱得攒下来接媳妇儿!”

    小伙子抓抓头发,脸都红了。

    过了一会儿河南小伙儿下去将宝然爸换了上来。

    尽管有白酒抗着,宝然爸也已经是瑟瑟发抖,嘴唇上都变了颜色。宝然妈心疼,将垫在宝然身下捂得热乎乎的小被子给他搭上。爸爸勉力咧嘴笑笑:“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你顾着宝然就好,别把她给冻着了。”

    “我抱着她,两人靠一块儿暖和着呢!”

    山东大叔安慰说:“接下来就没那么冷了。这会儿雪停了,你们看太阳都升了老高,只会越来越暖了。咱再加把劲儿,争取日落前赶到!”

    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天晴了,冬日的暖阳懒洋洋照的连绵的雪地上,给洁白清冷的雪面上镀了淡淡的一层金,车子掠动之间,时而有晶光闪烁,夺神刺目。

    为了赶时间,大家午饭都是在车上草草解决的。就这样也还是行不快。因为疏于养护,有些地方路况极差,还遇上几处雪窝子,险险的陷进去,多亏山东大叔经验老到,备了破麻袋垫底,防止打滑。宝然爸同河南小伙还时常下去探探路或者推下车。就这样磕磕绊绊,紧赶慢赶的,一行人到了WLMQ时,天已经擦黑了。

    先赶到仓库交接了货物,山东大叔又拉着大家转弯抹角来到WLMQ市边上一处居民区。

    一眼望过去,这简直就是个贫民窟。此时天已全黑,这么一大片屋子,居然一点灯光不见。待山东大叔熟门熟路将车子在一处低矮的院落前停下,带着大家进了屋,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通电。

    一个拄了拐杖身形佝偻的老人慢慢由里屋迎出来,山东大叔上前说了几句,转身主人似地招呼大家自己坐,接着去车上取了些大块儿煤进来,点火生炉子。

    边忙活边吩咐大家:“都别站着,一起上个手!这是赵大哥,我的老战友了,到这儿你们就当回自个儿家了。今晚你们是走不了了,就歇这儿吧!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儿,那住旅馆的钱还是能省则省!”

    说着推了河南小伙儿一把:“愣着干吗?去!车后厢还有几颗烂白菜,都给搬进来,拿出两颗来拾掇拾掇,老赵你那粉条子还有吧?我来我来!咱先整个汤喝上,娘的饿死我了!江老弟你把行李堆门口那个箱子上就行了,过来跟我一块儿弄吃的,早点儿休息,明儿早起还得出去跑车票!”

    宝然妈上去想帮忙,被他给推开了:“弟妹这儿用不着你,把宝然管好了就行……,不然你铺床吧,东边那是个旧沙发,靠炉子近还暖和点儿,你跟宝然睡那边。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跟炕上挤挤就行!”

    众人服从指挥,各司其职。那赵大哥点了盏昏黄的煤油灯,就被山东大叔摁着坐下了:“老哥你不方便就别跟这儿添乱了,我们来就行!”

    被围了大衣小棉被端放在老人身边的江宝然这才注意到,这位“赵大哥”不仅腿是瘸的,而且左手从腕部往下萎缩扭曲,也是废的……

第十八章 老兵(一)

    江宝然跟老人面对面,愣愣地互相打量。

    说“互相”,只是江宝然的猜测。老人面部干瘪黢黑,沟壑密布,勉强可辨认出一双眼皮耷拉着。室内昏暗,实在分不清老人家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同她一样在研究对面的人。老人很安静,安静得如同这间堆得满坑满谷的低矮小屋中的一件摆设。老人身上的衣服,也如同那些乱七八糟破烂陈旧的杂物一样,分不出式样,辨不出颜色,和他整个人一起,散发出被遗忘,久不见光的气息。

    妈妈收拾好床铺过来,见两人对着发呆,在宝然脑袋上轻拍一下:“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

    江宝然被拍醒,连忙喊:“爷爷!”

    “错啦!叫大爷!”山东大叔端了碗菜汤过来放在老人面前的小桌上,又拿双筷子扎起一只灰褐色的粗面馒头递到老人唯一完好的右手里,颇为自豪地对他说:“老哥,这是江家老弟和他媳妇,这是他家小女儿,也是我刚认下的干闺女!才一岁多点儿,怎么样?”

    老人慢慢点头,咧嘴微微地笑了,满脸的皱纹更密更深:“好!好!很乖的女娃儿!”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年轻醇厚,跟他那苍老晦暗的外貌完全不搭,听上去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

    既然都已被人夸很乖了,江宝然也就从善如流,老老实实再补上一声儿:“大爷!”

    老人脸上的笑纹更深,抬手在宝然胖乎乎的小脸上碰了碰。他右手里正拿着馒头,碰到宝然才发觉自己用了左手。怔了怔,担心地查看宝然,发现她居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好奇地在打量自己,不由点头赞:“好孩子!”

    山东大叔在一旁看得仔细,更加得意:“那可是!人家江老弟那可是知识分子,养出的女儿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老弟我这眼光还不错吧!”

    听他腆着脸自夸,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妈妈带着宝然早早躺下。

    几个男人吃饱喝足缓过了乏劲儿却睡不着了,也不点灯,往未熄的炉子里压两块儿煤,埋了几只土豆。宝然爸又从行李包中摸出一把花生米来,酒不大够了,掺了些凉开水,就着明明灭灭的炭火,几个人唠着嗑,居然也喝得津津有味。

    几口水酒下去,老赵头渐渐来了兴致,不再沉默,同山东大叔两个一唱一和,拉呱起了陈年往事。

    严格地说起来老赵头并不算老,今年五十一,也就比宝然爸大十二岁,在很多男人来说还正当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他自嘲历经坎坷,看遍人间冷暖,一颗心已经是七老八十了。

    老赵是陕西人,1945年参军,当时十六岁,年少有志,奔着抗日报国立功受奖出人头地的理想投了国民革命军。出生入死跟着部队奋战了几个月,仗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熬到了抗战胜利也没变炮灰。还没等到戴着红花荣归故里,国共战争爆发了,在上峰的命令下调转枪口对上了曾经并肩抗日的解放军。

    本来想着,当小兵嘛,大字不识一个,跟着长官的号令走就是,可在有一次清点战场,在对方阵亡的士兵里发现了自小一起玩大的同村大哥后,老赵终于受不了了,偷偷当了逃兵。运气太背,还没等摸见家门的影子,又被流窜的土匪给裹挟了去。每日里看着土匪们烧杀掳掠,天性未泯的老赵备受折磨,在一次被国民党军围剿时非常痛快地缴枪投降。因态度良好,也没什么大的劣迹,被编入了新兵连,还是不准回家,随部队一路辗转直进了XJ。

    老赵说:“你们都还年轻不知道,当时XJ那个乱啊!国民军,民族军,土匪,还有苏联人,英国人,乱哄哄的,嘿!咱是搞不懂!还好没多久,陶峙岳司令通电起义了,解放军来了,XJ和平解放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下总可以回家了吧?没有!我们这一改编,又成了解放军打土匪去了!唉,你们说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妈妈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没兴趣,再加上颠簸一天的疲劳,早已睡得深沉。

    江宝然白天在妈妈怀里睡饱了,这会儿倒是精神得很,黑暗中听得那叫一个兴致盎然。要知道前世里江宝然虽也算是生活刻板规律的半宅女一枚,但那时报纸书刊杂志网络的,那精神文明可不是一般的丰富多彩。重生的这一年来,仅仅靠偷偷摸摸的几本“毛选”过日子,脑子里满是路线,人也快变成主义了。好容易遇到这么精彩的说书讲古,岂能错过?

    接下来的几年,老赵轻描淡写地只说是解放后又当了两年兵,身体不好就转了军垦。山东大叔不乐意:“啥身体不好,老哥你身体棒着呢!不就是那次遇见土匪帮那个什么干部挡了枪子儿,把腿给废了?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管他!啥破干部,球事儿不懂,天天就知道溜沟子拍马屁,子弹都没见过呢吧就想过来混军功!结果呢?几个丧家犬似的流匪就把他给吓得软了筋儿,枪都不会拔了!要轮到是我,就让土匪把他给废了!这种人那是少一个是一个,天下太平!”

    老赵不置可否,“嗞溜”嘬了口酒淡然道:“战场上嘛,在一块儿就是兄弟,哪儿能管了什么该不该的,能拉一把是一把,谁不都是打新兵那会儿过来的!”

    山东大叔愤然道:“那也得看人!你把他当兄弟,他有拿你当兄弟待过吗?整个儿一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说着对宝然爸和河南小伙说:“你们是没见过那家伙有多不要脸!赵老哥拿命救下他一条小命来,他倒好,趁我们送老赵去疗伤,两嘴皮上下一嗑,大包大揽,报到上面去成了他指挥英明消灭了土匪!嗨!就因为那家伙出身好,来自革命老区,会划拉两笔字,上面还都爱听他的!我们再说啥都没用!”

    说完顿了一下,对宝然爸说:“小江别多心,老哥我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是说文化人不好,像你这种笔杆子硬腰杆子也挺的,那就是让人服气。那家伙算什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宝然爸轻声笑笑:“没事儿大哥,知道你不是说我。大哥很讨厌那个……那个什么干部嘛!”

    山东大叔毫不掩饰地肯定道:“当然!关键是那家伙他就不会干人事儿!那次老赵都没计较,我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那家伙不说心虚,反而还怀恨在心,特殊时期那几年趁了势竟然想把我们都给整趴下!我家三代贫农,他没处下手,就非说老赵是反革命土匪,是国民党特务,领着人把老赵家连抄带砸,还把人吊起来打,那是想把人往死里整啊!要不是邻居偷偷给报了信儿,我们几个老哥们把老赵给硬抢出来,老赵这几年战乱都挺了下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么个王八蛋的手上了,冤不冤的慌啊!”

    老赵怅然叹口气:“我这只手,就是那时候给废掉的。冤不冤的,我也说不好。要说呢,国民党啊土匪啊,我也的确都当过,人家也算说的没错。就可惜了我那老伴儿,其实是被我连累了,跟着我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第二十章 老兵(三)

    刚刚上传完毕,突然发现有人打赏,激动!我的处女赏啊!多谢星月櫻雪,我要永远滴记住你!(我是女的,不用担心您家那位有意见的)

    除了上传其他啥功能也搞不懂的激动的起点蠢蠢蠢蠢……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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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醒来,江宝然蓦然发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呃……不对,抬起头来扫描一遍,还有那个存在感极低的赵老爷子,在旁边照看?不对,观察?也不像,说不上是什么,反正就那么眼都睁不开地“看着”自己。没有了酒精的刺激,赵老爷子又恢复了木然的物质化隐身状态。

    江宝然坚定地向他伸出双手,将他从背景中剥离出来:“大爷!”

    老赵愣了一会儿,似乎要用时间来确认眼前的小丫头是在叫自己。在江宝然觉得胳膊酸得快要撑不住了的时候,老赵才慢慢伸出右手,把她从沙发床上厚重的被褥里挖出来。

    体谅到赵老爷子怎么说也是个残疾人,而自己从某方面来讲是个道地的成年人,江宝然很自觉地自己去穿棉衣裤。凭着二三十年的经验,业务还是熟练的,就是短手短脚的有些费劲儿。

    老赵看着她忙活,脸上渐渐聚起了笑纹,伸手帮她牵了牵衣袖裤脚。待江宝然把自己包裹齐整了,把她抱过来放在身边坐好。

    江宝然喘口气,问他:“妈妈呢?”

    依旧是笑而无语,老赵只是转头看向门外。

    好吧,他是长辈,有权利比自己更加沉默寡言。

    幸好妈妈很快就进来了,手里拎了一小方豆腐,还有小小几只纸包,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宝然起来啦!大爷都把你穿好了啊,谢过大爷没有?”妈妈摸摸宝然的手,大约是觉得还挺暖和,便没再理她,到小桌边摆弄白菜豆腐,又舀出一碗面粉来开始和面。

    一老一小都没有给她纠正误会的意思,为防止妈妈继续啰嗦,江宝然还特地拱起双手冲老赵拜一拜,以示她这就谢过了。

    妈妈手下不停嘴里也闲不住,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顾自说她的:“宝然你爸爸和干爹还有叔叔去买车票了,可能还要再去买点儿年货。外面太冷了,街上也没什么好逛的,咱就别闹着跟去了,在这儿陪着你赵大爷多好!”

    老妈没你这么埋汰人的,我什么时候闹啦!江宝然暗暗嘀咕。

    “她大爷,我刚出去找一圈儿也没买着新鲜肉。咱就用白菜豆腐吧,好在我们带了腊肉,剁上一块儿放里面,我用了好花椒,香着呢!趁着人多,咱今晚吃饺子,算是提前给您过……,过个小年吧!我手艺不好,也是才跟我孙哥家嫂子学来的,样子可能差着点儿,但味道您放心!”

    听着妈妈唠唠叨叨,江宝然仔细打量了小屋,的确跟昨天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些破旧物什,却大都已被理的整整齐齐,摆得井井有条,不再是原来那胡堆乱放,无处落脚的样子了,屋子显得宽敞许多。

    有女人的地方就是不一样。不过,想起前世烦不胜烦地帮两个哥哥收拾屋子的亲身经历,江宝然偷偷瞟一眼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老赵,很不厚道地猜想,这赵大爷会不会正在烦恼,过后如何才能从这一派整洁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天中午妈妈给宝然泡了炒面,自己和老赵就着清淡的白菜汤和几根咸萝卜条,一人吃了个馒头了事。爸爸他们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

    1980年全国首次实行春节休假,急着返乡的人很多。但是票倒不难买,也许是因为这年头还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去做票贩子,三个人轮流倒换着排了一天的队,很顺利地买到了两张票。

    是的,只买了两张,宝然爸爸妈妈的。河南小伙在窗口问了问票价,拉了宝然爸掉头就走:“这票也太贵啦,俺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呀!”

    回来宝然妈听了愕然,再贵也不能不回家了吧?这都来到WLMQ了,再说了,这小子不想要媳妇啦?另外那两个大男人呢?怎么也不劝劝他!

    河南小伙只是笑,任宝然妈怎么问都不答话。

    到了晚饭的时候,见宝然妈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宝然爸悄悄在她脑门上轻敲一记:“媳妇儿啊你就是太老实了。没票就不能上车啦?上了车谁知道他有没有票?只要能回去就行!”

    宝然妈没见过多少世面,瞠目而视,眼神疑惑着:这样也行?

    有什么不行的!江宝然暗自嘀咕,扒车混票乃是咱中华民族贫民阶层的一项古老而悠久的革命传统,他无牵无挂一个棒小伙子,不逃一回票反倒会令人觉得天理难容。

    车票是明天晚上的,大家安心吃饭。

    山东大叔不知从哪儿有踅摸出两瓶白酒来,兴致勃勃地给男人们一一满上。“老哥,来今天热闹,咱们提前给你过个年!咱也不论那些乡亲辈分儿的,都是在这边疆讨生活的,这些呢就都是你弟弟弟妹,宝然丫头呢也就是你那亲侄女儿!老弟我知道你,话不多可是个爽快人儿,来我们先干一杯!”

    一杯酒下去,赵老爷子眼睛慢慢地莹润起来。

    宝然爸给老赵又满上:“赵老哥,您有心胸,有担当,是条汉子!老弟我,也代我们全家,敬您一杯!”

    老赵眼里越发晶亮,很痛快地一仰脖儿……

    宝然妈赶紧给两人各夹几颗花生米。

    河南小伙儿很上道儿,接着举杯敬酒:“在座儿的都是俺前辈,老哥儿您更是咱这里面第一个进XJ的,俺们这些后来的,都是托您的福呢!没说的,俺先干为敬!”

    三杯酒下肚,老赵慢慢又开了话匣子。

    “老弟,你有福气啊!”他拍着宝然爸的肩膀,似羡似叹地说:“儿女双全!是吧?听老孙说还有俩小子。知识分子,文化人儿!有前途啊!现在这点儿委屈算什么?听哥哥我的,不出两年,你指定就能翻身!咱XJ就缺你这样儿的,将来用处大着呢!”

    说着又指指宝然母女,“看你这媳妇,多勤快!多贤惠!还有这小闺女儿,团团圆圆的多福相!知足吧!这世上只有她们真真正正都是你的,一直都是你的!别的,离得太远,时间太久,都是虚的,该忘了都忘了,可别钻了牛角尖儿!人啊,得知道惜福!”

    山东大叔没吱声儿,自己喝酒,酒杯沿儿悄悄地抬眼瞟着宝然爸。

    宝然爸若有所思,看看母女两个又看看俩老大哥,举杯说:“我懂的。两位老哥,让你们费心啦!”

    山东大叔有点儿讪讪的,扯嗓子嚷嚷道:“整这些虚头八脑的干啥!喝酒喝酒!”

    赵老爷子就微微笑:“我就说了,江老弟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宝然妈对三人之间的情形不是很明白,但也凭直觉感觉到一丝微妙,便笑呵呵牵过宝然打岔:“尽顾着你们爷们儿喝酒了,我们宝然都没人搭理啦!宝然过来,咱给大爷拜个早年!”

    江宝然扶着桌子稳稳上前,双手抱拳拜下去:“大爷新年好……多喝酒,多唱歌!”

    “哎呦!”山东大叔一拍桌子,“赵哥还是你有面子!我这干闺女可一向是贵人寡言啊,今儿这麻溜儿的第一句怎么就冲着你来了呢!”

    宝然爸妈也是又惊又喜,宝然说话不算晚,但一直都只是两三个字儿地往外蹦,平日里惜言得很,没想到今天这么给长脸,还有她这话是打哪儿学来的呢?夫妻两个疑惑的眼神对望一下,都在问:你教的?

    赵老爷子最高兴,笑得眼睛又失踪了:“好丫头,听见你大爷唱歌啦?”

    宝然点点头,“好听!”

    最重要的,那歌声里听得出追忆往昔的幸福与欢乐。

    赵老爷子揽过宝然在自己身边坐下,对她说:“丫头喜欢听是吧?大爷今晚还唱给你听好不好?”

    宝然重重地点头。

    赵老爷子就对众人说:“这丫头,叫啥,宝然是吧?这宝然丫头养得好,大气,有胆量!我知道自己个儿现在什么样子,寒碜人!实话说吓哭过不少小孩子了。可你们看这小宝然,从昨儿个到现在,怎么着就都没打过怵!将来是个有出息的!”

    江宝然汗颜,心说我要真被您吓着了那才叫没出息呢!没有异能天赋不显也就算了,挺大个人再被个不过是造型个性点儿的老爷子给吓着,多给广大的重生同仁们丢脸哪!凤姐知道吗?犀利哥知道吗?搁那会儿您这不叫寒碜叫非主流,您那身儿也不叫伤残那得叫沧桑!

    赵老爷子没受过二十一世纪颓废审丑文化的熏陶,还是觉得宝然很稀罕。放下酒杯,回身在杂物堆里摸摸索索好半天。宝然心的话看看不出所料吧,找不着东西了!拿眼去瞟着老妈。

    宝然妈被看得莫名其妙,白了她一眼去劝赵老爷子:“赵哥,要用什么一会儿大家帮你找好吗?赶紧趁热吃点儿饺子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爷子挥挥左手:“不碍事,这就拿出来啦!”

    这是一只鼓鼓囊囊的蓝色小布包,赵老爷子将小桌上的东西推推挪挪,腾出一小块空儿来,把小包放上去,抖抖索索地仔细打开,再一层层地翻开,边摆弄边念叨:“老头子一辈子没出息,手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也不能空受咱们宝然一拜。那,想来想去也就这个还有点意思,给丫头拿去玩儿吧!”

    小包全打开来摊在桌上,居然是琳琅满目的一片***像章,多是红底银像,有的还有天蓝色背景,整整齐齐别在半旧的深蓝色底布上,看得出保存得相当精心。宝然悄悄数了数,共有三十四枚。

    宝然爸妈明白过来后第一反应是推辞,宝然爸忙着摆手:“赵哥您这就见外了!大年下小孩子拜一拜那不是应当的嘛!跟她客气啥!”

    “客气?到底谁在那儿客气哪?我给丫头的,关你什么事儿?要你在前头拦着!”老赵说着先取了两枚下来塞进宝然手里给她玩着,“其实这东西也不值什么,谁家里没有那么十个八个的?我这儿不过全乎些,是成一套的。这个呀,是原来部队上一个老长官不知打哪儿淘换来的,六四年他回了老家,还算看得上我,临走时就送了我这个……”

    老赵一枚枚地抚弄着像章,似乎又陷入了回忆:“我呀……自觉没那个身份,一直没敢往出戴,再后来,人也不许我这种人戴了。本来想着等儿子大了给他留下的……”

    说着低头又看了看专心听他讲话的宝然,笑了,从她手中轻轻取回像章,原样放好收起来,沉甸甸地塞进她怀里。“给了丫头也好,都是咱兵团的孩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这东西在现在也的确不是什么金贵之物,宝然爸也不好再往外推了,便又给老赵斟上酒:“那行,再说谢就外道了,我替我家丫头孝敬您一杯!”

    众人继续喝酒。妈妈轻声儿和宝然商量:“宝然啊,咱还要走好远的路,坐好些天的车哪,像章给妈妈,交给干爸明天带回家先给你收起来好吧?等咱从老家一回来就还给你!”

    见宝然抱着小包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她就是财迷了,正努力回想拍卖网上的价格呢。)妈妈从包里随手取出一枚来,给她别在胸前,剩下的没收了,“先拿着这个玩儿吧,可别弄丢啦!”

第二十一章 送行(一)

    第二天一早,山东大叔装好了给连部拉的货,就得赶着回去了,临走时把河南小伙叫到跟前,扔给他一包烟吩咐道:“你小子反正也是扒车混票,就别忙着先走了,今儿晚上搭把手把你江哥一家给我妥妥当当地送上火车,听到没!”

    说着又扬手止住要发表异议的宝然爸:“你别忙着搭腔!我知道你锻炼好啦!结实啦!不是那鸡都逮不着的文弱书生啦!那也别跟这儿逞能!要光是你自己我才不管,挤挤坏不了,顶多再瘦回去!那不是还有我干闺女嘛!可得给我看好喽,回来毛都不能少她一根儿!”

    河南小伙儿在一旁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您放心,那就是俺哥俺嫂子,保证护得严严实实的!俺都看好了,把江哥一家送上车,回头正好赶上往上海去的54次,只要混上去俺就可以直接到家啦!”

    宝然爸一想也是,拍拍小伙子厚墩墩的肩,“那好啊,江哥就指望你了!瞧见没,最重的那两个包就归你了啊!”

    “没问题!再加两个俺也扛走了!”

    送走了山东大叔,大家伙儿顺道出去大采购,这回连宝然母女也出动了。主要是吃的,爸爸讲路上闹不好得走六七!天,于是买了厚厚一摞脸盆大小的馕,这东西解饥耐饿放不坏,是旅途中最好的干粮。又买了些苹果梨之类,再就是葡萄干哈密瓜干等干果。宝然妈又指点河南小伙扯了块儿大红色的条绒布,“就算又两个钱,也不兴空手去接媳妇吧!”

    一行人满载而归,饭也顾不上好生吃又七手八脚整顿行李。

    赵老爷子睡一觉醒了酒又做深沉状,抱了宝然在怀里默默无言地看他们忙,只在大家收拾妥当后淡淡地吩咐烧开水,挨个儿烫脚。

    想想未来的日子,大家老实听话,纷纷脱鞋袜挽裤脚,连宝然也被妈妈摁着烫了一回。

    都收拾利索了,虽然天黑还早,大家也得离开了。一堆行李得扛去车站,进站,候车,验票,这时节火车站乱得很,不确定因素太多,谁敢可钉可铆卡着点儿去?赶早不赶晚。

    赵老爷子对离别表现得很漠然,意思意思地摆摆手就算了,连门儿都懒得出。倒是宝然爸走出好远又回头望了望,轻轻叹口气。

    火车站人头攒动,嘈杂非凡。

    前世江宝然不知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到了火车站,才知道中国的人多。

    这话太有道理了。江宝然虽然是个无事绝不出门的性子,前世里求学,工作,探亲,也是转遍了大半个中国,印象中火车站这种地方,每时每刻都是熙熙攘攘乌乌泱泱乱糟糟的,似乎全国人民没事儿干都喜欢聚集在这里,南腔北调,东奔西投。

    作为一个天性保守,不爱惹是生非寻刺激的传统女性,江宝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地方,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又因为大家都是过客,都是打个照面后基本一辈子永无交集的陌生人,在保证了自己的旅途顺畅以及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人性中恶的一面往往会被肆无忌惮地放大。搭帮结伙的紧抱成团,孤身独行的戒备谨慎,争夺欺诈,逞强凌弱,冷漠无情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时的乌市火车站陈旧简陋,没有自动扶梯,没有电子显示牌,更没有宽敞整洁的候车大楼和配套齐全的服务设施。通知全靠广播和各种真假难辨的口头传言,进站秩序也仅凭候车室进站口的几只铁栅栏和几个声嘶力竭凶狠暴躁的工作人员。

    宝然他们来得很早,还有更多的人来得比他们更早,后面持续不断地还有更多的人继续涌来。又脏又乱的候车室一角,大小四个人守着一堆行李,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又渴又累又饿,爸爸同河南小伙背过身勉强遮挡着,妈妈给宝然喂了一回奶,又从捂在怀里的行军壶中倒出点还不算太凉的水,泡了几片饼干给她吃了。大人们都强撑着。

    河南小伙儿耐不住饥饿,撕了半只馕狼吞虎咽塞进肚里,居然一口水没喝,江宝然几乎听得见那又燥又硬的馕饼嘶嘶啦啦划过他干涩的喉咙。倒不是舍不得水,虽然去开水房要穿越过千山万阻困难重重,在这个时代开水还是管够而且不要钱的,他们是怕喝了水要上厕所。

    乌市火车站早期的厕所在站外,得绕好远出去,前世江宝然见识过一次,不堪回首,现在只会更差。再者两个男人也不敢轻易离开,弱女幼童一大堆东西不说,谁知道前面什么时候就开始检票放行了呢?虽然离开车时间还早,但这种地方,说不定的事情太多了,小心总是好的。

    爸爸和河南小伙如两尊门神在前面挡着,妈妈抱着宝然,头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宝然在室内嗡嗡扰扰的声音和烦杂憋闷的污浊空气中昏昏沉沉。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开始聊天打牌,吃喝抽烟,干什么的都有。

    忽然,长长的队伍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检票了检票了!”

    “进站了进站了!”

    辨不出是真相还是流言,滚滚如雷鸣般在人们口中迅速流传。坐着的人都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更多的人纷纷忙着把大大小小的包袱往肩上扛,往身上背,往手中提,呼儿唤女,招友携伴,帮扶着,议论着,勉强抵抗着前后左右的拥挤涌动,焦躁紧张地等待着队伍向前挪。往往等上好半天,队伍依旧毫无挪动前行之意,实在撑不住了,犹豫着观望着,再把行囊放下来,揉揉臂膀,或者干脆就坐在行包上,继续等待。

    如是者再三,还未开始进站,已将人折磨得筋疲力尽,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地紧绷着,随时预备着号角响起,立刻冲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队伍开始缓缓向前挪动,检票口真的开始放人了。如开了闸的洪水,人群喷涌而出,越来越急。耳边只听得脚步声杂沓,等候时压缩拥挤的人群在奔跑中渐渐拉开了距离,大家在此刻纷纷显示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再重的行李也止不住那些迅猛的身影和飞奔的脚步。

    检票员已形同虚设,好在他们早已熟门熟路,身手异常敏捷地后撤,远远避让开,以免被夺命般狂奔的人潮吞噬。

    河南小伙果不食言,自己简单的行李打得结结实实如一个小炸药包般背在背上,将最重的两只包袱系在一起,抬手一扔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又劈手夺过宝然爸手里的两只旅行袋,只简短说了声:“江哥顾好嫂子!”

    英勇地埋头冲进人潮。

    宝然爸也来不及多说,接过宝然妈手里的行李,催促她:“快跟上!”

    宝然妈空出了手,一手护着牢牢兜系在胸前的女儿,一手紧攥着背后的背包带,紧跑着随在河南小伙儿身后,宝然爸随后跟上。

    进了站台,河南小伙儿也有些喘,边跑边回头跟宝然爸确认:“江哥,8车厢8号9号!是不是!”

    宝然爸眼镜儿都快跑掉了,努力仰着头,“对的对的!右边!再往右边,靠车厢头的!”

    一行人气喘吁吁找到车厢,到了门前又是一番推挤拥堵。

    河南小伙儿身量不高,胜在强壮结实,如一头小豹子在前面横冲直撞,人疙瘩中杀出一条血路。宝然妈也顾不得背包了,两手虚拢护着女儿头脸身躯,宝然爸在人缝儿中拼命拽着行李不脱手,用不甚厚实的身板儿努力贴紧老婆断后。

    顶着大盖帽的列车员拦在门口厉声断喝:“车票车票!都把车票拿出来!”

    河南小伙杀到跟前将头向后一甩:“车票后边儿!”

    鼓鼓囊囊的行包挡在胸前,列车员根本见不到他的脸,顺其指示向后看,目光依次落在宝然妈怀里的小脑袋和后面明晃晃反着光的两只镜片上,摇摇头白手套一摆:“赶紧的,先上去吧!”

    进了车厢找到座位,安置行李物品,又是一通争抢叫骂。

    宝然爸从寒气逼人的露天站台上乍一进到车厢里,热乎气一扑,眼镜上顿时蒙上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赶忙摸索着将手里的行李靠边放下,摘下眼镜来擦。等他把眼镜擦好重新戴上,就看见河南小伙已经和对面一位旅客对上了阵。

    对面坐着的是个中年汉子,漆黑粗壮,满脸大胡子,穿一身陈旧肮脏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他似乎是早就上了车的,翘腿坐在对面靠窗,手里已经优哉游哉地捧上了冒着热气的大茶缸。

    这个坐厢头顶的行李架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看样子都是那大胡子的。

    河南小伙蹬着座位就开始往上面甩大包,大胡子不乐意了:“哎哎!说你呢,干吗呢?有你这么放行李的吗?把我东西压坏了怎么办!”

    这人语气可不怎么好,河南小伙儿脾气也冲上来了:“俺还想问有你这么放行李的吗?这一坐厢四个位儿呢,都给你摆满了别人儿怎么办?怕压着就把你那些包拿下几个来!”

    “呦嗬!小子人丁点儿话挺大!老子先上来,行李就这么放了!还不爱动了,你敢往上摆试试!”

    “怕你不成!俺今天还就往上摞了,压着算你倒霉,自找的!”河南小伙针锋相对,弯腰一使劲就要动手。

    大胡子把茶缸往小桌上一墩,起身按向河南小伙的两只胳膊。

    两人僵持住,都是脸红脖粗,如斗牛般互相瞪视着,运着气。

第二十二章 送行(二)

    宝然爸看清局势,赶紧上前劝开他俩,息事宁人:“好了好了,大家互相都让让,不要吵!我的那些包呢,把装了烟酒糖果的那只拿出来放在上边,其他的不怕压的。这位老兄你呢,也把你那些包包挑一挑,规整一下,不怕挤压的咱想办法塞紧些摞起来。这人都上来了,总没有东西还放不下了的道理。出门在外不容易,大家都消消气……”

    河南小伙儿一拧脖子,“不行!江哥你是读书人,不会和人吵嘴打仗,俺可不能服这个软!不然等下俺下了车,这老胡子更得欺负你啦!俺跟孙大哥保证过要把你一家好好送上车的,得让他知道厉害……”

    那大胡子闻言突然放松下来,微眯了眼诡异地笑了,问他:“怎么,你小子还得下去?”

    河南小伙昂首挺胸答道:“怎么着?这也有意见?当然得下去啦!俺可是来送……”

    顺着大胡子直指窗外的大手看过去,河南小伙蓦地瞪大了双眼,口里一下子没了音儿。

    车窗外,站台,工作人员,三三两两挥手作别的送行者,渐次无声无息地向后滑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车厢慢慢开始摇摆震颤,脚下渐渐响起有节奏的“叮哐叮哐”声。

    “啊——”河南小伙一声惨叫醒过神儿来,“这咋办?这咋办!这车它咋就开了呢?停!停!快停一停啊!俺要坐的不是这一趟啊!”

    大胡子笑得很欢乐,幸灾乐祸还不忘挤兑他:“快点儿!找列车员去,告车长去!咱还没下去他们咋就能开车呢!也不说给咱请示请示汇报一下啊!”

    宝然爸被这两人弄得哭笑不得,也有愧疚,毕竟小伙子是为了送自己一家上来的,又是为了不想让自己吃亏才耽误在这车上的,想想拉住河南小伙要他稍安勿躁,给他分析说:“现在这个车是肯定不会停的,你也先别嚷嚷,把列车员叫来了查你的票怎么办?”

    一句话成功地让河南小伙安静下来,哭丧着脸说:“江哥,那可咋办呢?俺又不去四川,俺得回家接媳妇呢!”

    宝然爸也比较头疼,琢磨一下说:“也幸好你压根儿就没买票,总算没什么损失。现在有两个方案,第一个:到大河沿下车,看能不能赶上后面的54次!”大河沿,就是现在的TLF车站。

    河南小伙觉得没谱儿:“那要是赶不上呢?要是半夜到站呢?”

    连大胡子也在一旁直摇头:“大河沿那边这趟车都不一定能停!不然我也不会绕道WLMQ来坐车。再说上海的车到了那里抢手得很,就算你那有本事挤上去,肯定也没座位啦!”

    显然宝然爸也没真打算要小伙儿采用这个方案,所以他随即提出了第二条意见:“那就干脆坐这趟车,到了兰州或宝鸡再下去转车。……兰州吧,那边车次多,怎么也能搭上一趟往郑州去的!”

    河南小伙抓头想一想,似乎也只有这么办了。“那行,俺先找个座儿。那啥……”说着一指大胡子,“你等着,行李俺回来还得往上放啊!”

    大胡子扑哧乐了,“找什么找,我旁边就没人儿!”说着一抬腿上了座椅,“别干看着,上来帮个手!……愣着干嘛?不是你说的要放行李吗!”

    河南小伙很是呆了片刻,宝然爸推他一把才反应过来,嘿嘿笑着也踩上了座椅,“大哥!大哥不用你动手!怎么挪您说话,俺来就行,俺有劲儿!”

    大胡子在他后脑轻轻胡噜一掌,“真是个傻小子!”

    外面天已黑得透了,列车有节奏地晃动着平稳前行。

    车厢里的人们都已安顿下来,有细细絮絮的说话声,有人来回走动,找座位,吃零食,打开水,上厕所。更多的人开始放松了身体,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宝然他们这个小座厢里都很精神,大家笑语宴宴说得热闹。

    年度最佳送行者河南小伙儿同大胡子不打不相识,格外的投缘热络。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大胡子姓彭,是个刚退伍的铁道兵,转业到铁道部,回家乡成渝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做道路养护工作。

    河南小伙不知轻重,不解地问:“大哥年纪也不大么,干嘛急着退伍?铁道兵多好,听说铁路铺到哪儿你们就去哪,走南闯北的,多带劲儿啊!

    彭大胡子瞪他:“你懂个啥子?铁道兵那是一般的劳动量吗?打风枪,凿隧道,开山石,老子现在不比以前,多干一会儿腰都直不起,气也喘不匀,也没那个本事当官,年龄到了不退做啥子?”

    宝然端详着他那烟灰色的一张脸,不自觉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一篇资料:职业病矽肺,由工作环境恶劣,吸入过多粉尘引起。早期症状不明显,发病后基本无治愈的可能。多见于煤矿,冶炼等高污染企业,以及,早期铁道工。

    但愿这位大叔引退得及时,但愿四川温润的空气能缓解他的隐疾,有助于他恢复健康。

    河南小伙似懂非懂地点头,彭大胡子又呷一口已经不是很热的茶,惬意地眯起眼:“再说了,老婆争气,刚给老子添了个大胖小子!老子总算有后啦!回家抱儿子去了!”

    河南小伙得意:“大哥结婚这么晚啊?俺现在就有媳妇啦!”说着竟然还挺了挺胸脯。

    彭大胡子非常鄙夷:“啥子晚?老子讨老婆滴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这个儿子,是家里老七!”顿一顿不无遗憾地补充:“前面六个,都是丫头子!”

    “咳!吭吭吭……”宝然爸正在喝水,结结实实呛着了。

    “嗨!就知道你要笑话我!”大胡子悻悻嘀咕。

    “没有没有!说真的,只是吓了一跳!”宝然爸笑着解释:“这么多孩子,嫂子很辛苦啊!”

    “那有啥法子呢?江兄弟你一看就是大城市出来的,是吧?”

    宝然爸笑笑说:“老家上海来的。”

    “上海啊!我就说嘛,听你口音里还带着点儿呢,那叫什么?洋泾浜味儿!以前我们队里有个技术员,也是上海人,离家时间长啦,都不大说上海话了,和你一样!不过多少还带着那么点影子!”

    彭大胡子为自己精准的眼光得意:“你们城里人,女娃儿也金贵。看你手里的这个,养得多好,水灵灵嫩生生的。我家不行,我和老婆家里都刨土种田靠天吃饭的,没个男娃儿撑着,左邻右舍都要瞧不起,有事没事儿都要来踩你几脚!我们这也是没得办法嘛!再说啰,在我们四川,六七个哪里就叫多了?不信问你家老婆,我没猜错,你家的这是我们川妹子吧!”

    宝然妈点头表示肯定,又说:“农村都是这样的。我家里兄弟姊妹站下的就有六个呢!”

    “是啰!你家也得抓紧些,再生一个儿女双全嘛!现在都开始喊啥子计划生育,再往后抓得更严了!”大胡子热心地建议。

    宝然妈愣一下赶紧分辨:“不是,这个是最小的,前面还有两个哥哥。”

    彭大胡子讶异地睁大了眼:“哎呦!你这两口子都生得嫩相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大呢!”说着对宝然爸笑:“还是我们四川妹子能干,你硬是有福气来!”

    完全忘了他自己刚才对六个丫头的遗憾。

    宝然爸很是凑趣,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当然,我家媳妇儿那是没的挑!长得漂亮,脾气好不说,家里家外的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还一手给我养下三个儿女,功高盖世啊!”

    大家就都开始笑。宝然妈脸都红了。

    宝然爸嘿嘿笑着又故作神秘地问:“知不知道我这媳妇最厉害的是什么?”

    那两人都摇头。宝然妈去掐他的胳膊:“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宝然爸一边招架,一边抖着包袱:“我家媳妇最厉害的就是那一双大眼……”

    宝然妈一愣。

    “……不然兵团那么些光棍,怎么就挑中了她老公我!”老爸飞快地说完,自座位上跳起来。

    宝然妈抱着女儿,抓不住他,气得骂:“没见过那么厚的脸皮!”骂完了想想,自己也跟着众人笑起来。

    河南小伙不甘寂寞,“家里给俺说的那个媳妇也很好来!”说着手伸进里衣掏掏掏,掏出个小布包来,打开里面是只半个巴掌大的旧笔记本,翻开可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日期数字。

    宝然爸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账本?”

    “钱都俺姐给收着,俺自己总得有个数,到底攒下了多少呢!”河南小伙不好意思地解释。

    看不出,小伙子咋咋呼呼的还挺有心眼儿的。

    他接着从笔记本的内封套里抽出张照片来:“俺是让你们看看这个,俺媳妇!怎么样,俊吧!”

    于是众人都伸过头去看。

    照片上是个健康朴实的年轻姑娘,粗粗短短两条小辫搭在肩头,眼睛不大,可是目光炯炯。

    于是大家又纷纷赞叹。

    “这姑娘漂亮!”宝然妈。

    “看着精神!”宝然爸。

    “是个能过日子的!”彭大胡子。

    河南小伙儿再三端详着照片美得不行,嘴角压抑不住地往上翘。

    大胡子就跟宝然爸挤挤眼,两人偷偷地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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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乡路漫长介绍:
在宝然终于觉得身心有了着落,即将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一切重来了!
是天意?还是人为?宝然不想知道了。
那些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世,爸爸,妈妈,幸福的家人,她再也不要错过,
这一世,人生中每一处风景,都要细细观赏,尽情享受!重生之乡路漫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生之乡路漫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生之乡路漫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