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无聊
爸爸回家后什么也没说,可是宝然眼多尖,……当然也可能是心特别虚的缘故,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儿,背着人追问了半天,才期期艾艾承认错误:“爸……,我前两天吧,……给大哥拍了个电报……”
“电报?”爸爸一愣,“什么电报?”
“那个……,那天您不是说大哥在学校里不放心吗?他又不去奶奶家住,所以……,所以我想干脆叫他回家来好了!”宝然很没品地预先推卸责任。
“……你怎么叫他回来的呀?”爸爸很矛盾,不知是该夸几句呢还是批评一下。
“呃……,就说,就说爸爸有事儿叫他赶紧回来……”宝然绕啊绕,能躲一时是一时呗。
爸爸往窗外一丝云半只鸟都没有的晴空凝视片刻:“好了爸爸知道了,宝然乖,有话知道要告诉爸爸,玩去吧啊……”
……虽然是先斩后奏了……
为求稳妥,爸爸当天又给上海打电话,沟通了许久,回来告诉宝然,宝晨八成是回家来了,叔叔好不容易找到学校的辅导员,说宝晨拿了封电报去请了假,立刻就动身走了,班里的同学们开会讨论游行乱哄哄的,没几个人知道。
这下宝然跟爸爸一样彻底放下了心,前两天还是有些忐忑的,生怕有个阴差阳错,那可是肠子悔青了都没处诉去。
尽管已经戒严,可是媒体的态度还是有些含糊不清,估计当时上面也正纠结得厉害,下面的老百姓们就更加乱套了。其实这时候,哪怕离得再远,敏感度较高一点儿的人应该也已经意识得到,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
可更多的人还是惯性的以为,这只是改革开放,思想解禁后又一次热血冲动的学生运动而已,都还只是些孩子啊,他们的理想是那么的纯真,他们的愿望是那么的美好,他们的心地是那么的善良,很多人都这么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反正都是为了自己的祖国更好,顺便帮忙跟着喊几句口号吧,尤其是一些初高中生,还带着些新鲜刺激凑热闹的意思。
比如宝然的同桌李大志同学。
这位规矩严整,没创意得简直可爱的同桌,在课间同学们嬉笑打闹之时,不声不响地站起,不声不响地上了讲台,不声不响在讲桌洞里寻了支粉笔头,然后不声不响写了八个大字,横跨了整个黑板。
然后又不声不响回自己位置上坐好。
课余时间,往黑板上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宝然本来跟大部分同学们一样,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离座去干了什么,直到高静大力地拍她,却不似平常一样大声咋呼,而是一个劲儿地往黑板上使眼色,宝然才从自己的草稿本中抬起头,看到上面赫然一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宝然同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对视了一会儿,扭头看看同桌:“是草书吗?不错,有进步。”低头接着划拉自己的本子。
李大志很沉得住气,江宝然学习再好,总考不了第一,人缘再好,她也只是个小孩儿,这么深奥高远的道理估计她还不能懂得,他理解。
快上课了,同学们陆续就坐,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黑板上的字,都若无其事地该说说该笑笑,他们自然不会以为那是谁没事手痒练字儿玩儿的,这些天哪家不在看电视啊?……可就是没人问。
直到上课铃拉响,董老师抱着教具进来,上讲台前看到黑板也是愣了一下,然后跟宝然初看到时一个表情点点头:“字儿写的不错!……今天谁值日?”
教室中间一个女生举起手。其实她也早看到的,黑板上哪天不给写点儿画点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搁平常早就上去擦干净准备上课了。可今天,宝然见她在黑板前逡巡几次,也没敢下手,其实李大志同学若能多想想,就会该明白这已经是非同寻常的待遇了。
董老师放下东西,没事儿人一般吩咐:“值日生把黑板擦好,我们准备上课!”
叶晓玲应声喊:“起立!”
师生们之间的问好声中,那女生轻轻跑上去把黑板擦掉。
应该说,很多时候人们对于时事政治的态度,跟他们周围的环境及直接领导有着很大的关系。为什么后来不管哪哪儿出了矿难,闹出来后舆论都去谴责黑心的煤老板,而上头却直接去揪当地负责人呢?就是这个道理。不要讲什么是老板心狠你工作忙不知情,在其位谋其政,不知情不是理由,对于一个当领导的,不知情本身就是个错。
机械厂的领导班子显然很谨慎,绝不想犯错,厂长书记难得毫无芥蒂地团结一心,在江副厂长的配合下,督促全厂加班加点,努力搞好生产,建设边疆报效祖国。他们的态度一明确,子弟学校里自然也是风平浪静,老师们该干嘛干嘛,对类似李大志同学这样儿的书法表演或者即兴演说,本着不谈论不批评不鼓励的三不态度,渐渐就消弭于无形。
而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那些慷慨激昂的标语口号,其实是相当朦胧而遥远的,兴奋过新鲜过后,还不如近在眼前的六一假期来的实在。
这天下午音乐体育,全都让给曲老师操练一帮姑娘小子,直到大家手脚酸软才放了人,各自蔫搭搭回家。中考只剩一个月了,宝辉他们还在学校努力冲刺,家里静悄悄的。宝然洗个澡换身衣服,神清气爽写作业,忽然有人叩门。
院门打开,是廖所长,一身便服穿得有些潦草,胡茬子黑雾雾的扎出了一层,眼带血丝,很疲惫的样子,没什么指望地问:“小宝然啊,你爸爸在家吗?”说着直接进来了。
前几天山东大叔出车回来,还说要拉上他跟爸爸一起聚一聚,喝个小酒儿的,谁知到了廖大爷招呼都没打一个就缺了席,山东大叔边喝还边唠叨呢:“人首都戒严,大老远的关他啥事儿?嗨,也跟着忙活!”
现在这是忙活完啦?
宝然一边把他往屋里让,一边说:“爸爸妈妈都还没下班呢。大爷您坐,……您坐沙发上靠靠吧,舒服些。”
“好——”廖所长一家伙跌进沙发里,再不愿动弹:“……唉,家里有吃的吗?饿死我了……”
“我给您泡杯茶先喝点儿热的。炉子上炖的大骨头汤,还不够火候呢,过会儿盛出来给您,现成的有蛋糕,甜的,……要不然给您拿点嫩麻花来?我自己炸的,外面酥酥的,里面软软的,加了鸡蛋鲜奶呢!……您先擦把脸吧……”宝然殷勤服务。
廖所长撑下腰:“啊——,难怪你干爹死活要收个小闺女儿,真贴心啊!”接过热毛巾呼噜噜擦了擦,狼吞虎咽吃了两根大麻花,喝下一杯热茶,惬意地往沙发背上靠。“哎!总算缓过点儿来啦!”
宝然打开收音机,又出去端了盘清炒花生进来,却见廖所长微微歪着头,半张着嘴,窝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
宝然拿过一床小棉被,轻手轻脚地过去想要给他盖上。棉被还没碰到身子,廖所长就猛地一惊,蓦然睁眼锐利地盯了过来,待看清是宝然,才又放松下来,接着就闭上了眼睛,含糊地说了声:“好孩子……”任由宝然帮他躺倒盖好,呼呼地睡了。
宝然无事,又不好丢下睡着了的廖所长自回楼上,想了想,去厨房端来一盘大西瓜子儿,上去拿本《女友》下来,在院子里边嗑边看。少虎很喜欢这个杂志,说上面的姑娘小伙儿够时尚够漂亮,宝辉二虎同时嗤之以鼻,说里面的小故事够无聊够白痴,宝然不置可否,但她每期都有,只因为,它的稿酬够丰厚……
廖所长睡醒了,也不吱声悄悄地出来,就见宝然趴在石桌上兴致盎然地不知在摆弄些什么,杂志搁旁边都快掉地上去了。
凑近点儿看,桌上摊着几粒剥开的西瓜子儿,很奇怪,都只是些剥了半边儿的,白生生的瓜子仁儿还在里面,小丫头一个个端详着傻笑。
“丫头干什么呢?”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实在忍不住开口问。
“哦?”宝然回头:“大爷您醒啦?”
“这是……,干什么?”廖所长指指那一颗颗瓜子儿。
“我在做小人儿!”见他不解,宝然一只只拿起来说明:“您看,这只剥去一半儿的,里面这个瓜子仁儿,衬着底下一半的黑瓜子壳儿,像不像个小姑娘的脸?尖下巴,脑门儿光光的,后面披着黑头发?”
廖所长端详着:“别说,还真有点儿像!”
宝然受了鼓励精神大振:“这个是高静!您再看这个,上面留了一大半,跟我们班夏月宁一样,刘海都要把眼睛遮住了!还有这个,喏,左边留一点儿,右边一大块儿披下来,您记不记得,是周叔叔家的红玉!这边这个呢,前面刘海齐齐的短短的,后面头发也是短短的,脖子都露出来了……”
廖所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大爷认识,不就是丫头你自己吗!”
宝然不好意思了:“……大爷,挺没意思的是吧?我就会弄这些无聊的东西……”
廖所长却没有笑话她样子,只随便坐在墙根边一把小椅子上,松坦坦地向后靠过去,微微笑着闭目养神。
良久,宝然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廖所长悠悠地说了句:“无聊好,大爷就喜欢看着你们这些娃娃,弄些无聊的东西……”
第二百一十三章 露怯
第三天傍晚,风尘仆仆的宝晨满面焦虑地出现在家门口,看着前来开门的爸爸发呆。
“怎么了?不认识你爸了?怎么路上走这么长时间?还算着你前两天就该到了呢。”爸爸唤醒面前的呆头鹅。
“……爸!……您没生病啊?”宝晨喃喃。
宝然爸脸一沉:“怎么说话的呢!!”
闻声出来的妈妈也埋怨:“这孩子!怎么这么咒你爸呢!先进来再说!”
宝晨被老爸那一声吼得一哆嗦,又呆愣了一下,赶紧伸手衣袋里掏出封电报来:“这个……,前几天收到的。妈,不是您发的?”
爸爸截手夺过去,展开一看:父病火速归。
尽管已经被打过预防针,说实在的,真看到这封电报,江副厂长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的。那是,谁也不想好端端地被人说自己生病了对吧?不过……,再想了想,还是得承认,这个理由最快捷有效,而且真把主语换了家里面其他的任何一个,……自己都不怎么舍得……
爸爸冲莫名其妙的妈妈简单说句:“没事儿!我看外面太乱就把他叫回来,瞎诌了个理由,忘了告诉你……”
……宝晨眼光透过爸爸妈妈的缝隙揪出赔笑讨好的宝然,悄悄冲她呲下牙。
这时爸爸已将电报揉成一团,打算就此销毁,“行了都回来了赶紧进屋吧,在门口杵着干什么!”
宝晨还是没进来,一回身,听到动静都围拥到院门口的一家人才看见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个姑娘。
(咳!有几个人想歪了?这不是古言逃难归来还带个小的……)
都认识,不很熟,是同厂一户杜姓人家的小女儿,在兰州上学,今年大四。这杜姑娘看着也挺狼狈,宝晨同学多少还挎着只瘪瘪的小背包,这姑娘可是两手空空,也不知一路怎么过来的。
杜姑娘先问声:“叔叔好阿姨好!”又对宝晨说:“路上的用度……,等我回家拿了明天还你!”
宝晨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姐你赶紧回去吧!也没花多少钱不就吃吃喝喝嘛连车票都没怎么买……”
……院门里几人都听得傻眼,怎么真的跟逃难似的……
杜姑娘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多谢你了宝晨。……那回头再说。”
冲江家人摆摆手转身走出去没几步,不远处一个骑自行车往前赶的年轻人突然一脚撑地停下了:“……燕子?燕子你怎么回来了?”
杜姑娘一顿,原地跺下脚,声音里带了哭腔:“二哥!你们怎么也不叫我回来呀!”
“怎么了燕子?”杜姑娘二哥诧异,推车子过来拉过妹妹,抬头看见宝然一家,忙点头招呼:“江厂长!”
宝然爸随意答应一声儿,接着吩咐:“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吧,看你妹妹累得够呛!”
“好!好!”杜二哥答应着,带过妹妹:“好了燕子,咱先回家好吧?”
夜深人静,二虎同少虎两个带着无限的好奇和遗憾被撵回了家,妈妈被宝晨没两句话就给哄得安心卧回沙发上,织着今冬的毛裤看《在水一方》去了,新出的《几度夕阳红》正在热播,石城市电视台很会搭车,接着就把几年前的琼瑶剧搬出来重播,很受欢迎。
清理完毕,宝晨在楼上向爸爸汇报工作。
不对,还有宝辉宝然两个呢?
……这俩膏药实在打发不走,只好任他们列席旁听了。
“其实我们那边还好,就是上上街,静坐一下,学校盯得严,没闹得那么厉害。”宝晨先给出一颗定心丸,然后才说:“不过宿舍里还是有北京过去的,被学校查出来请出去了,……可是也有同学请假跟着走的,后来就挨个儿核实,不许无故离校,我也就不好在奶奶家住了。”
……宝然心虚地低头,信息不畅误大事儿啊!这么说自己是白白地把个宝晨折腾回来啦?……可是怪谁呢?她哪里知道那边还算安稳呢?满脑门都只有上辈子电视里最后那几个惨烈的画面了。
那三人瞟瞟她,都没多话,能够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同志,就还是好同志……
“杜家的燕子是怎么回事儿?”
“兰州碰见的。当时满脸的稀里糊涂跟一帮子同学在站台上瞎转悠,看是咱厂的就叫过来问了一下,说是要上北京搞支援!我想她一个女孩子这凑的哪门子热闹啊,想当年这姐姐回回出门都得她二哥送到乌鲁木齐,跟人问个路都脸红的主儿,爸您有印象的吧?”
爸爸似是想起了什么,笑着点点头。
“……所以啊,我就叫她赶紧的回学校去别跟着掺和,结果她那帮同学不乐意了,什么叛徒孬种软骨头的都冒出来了,好家伙差点儿没把我给批斗了!”宝晨回忆着,摇头又摇头。
宝辉同宝然相视骇笑。
“后来车都快开了,我也烦了,问了她学生证还在身上,直接一把给拽车上走人!……呵呵就这么一路给带回来了……”宝晨笑嘻嘻。
宝辉插嘴:“杜家姐姐不是要去北京吗?给你这一路拽回家来,她能愿意吗?”
“你看她白天那样儿,像是不愿意的吗?读书都读傻了,问她怎么想着去赶这事儿了,说是同班几个好朋友都去,她要不去人都说她自私胆小不爱国。她们班上好些同学,都给家长找理由带回去了,她本来也想走的,请假请不下来,结果被几个同学哄着劝着,行李都没带,偷偷溜出来了,到车站才说要去北京,正犹豫着就给我瞧见了。”
……感情宝晨同学还学**做好事儿来着。
“那你去请假,你们老师怎么说?”爸爸问。
“老师没多说。只讲既然有电报就回来一趟看看吧,要是没事儿了想回去,最好先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儿。”
……哦,这个话,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噢!
“行,我都知道了。”爸爸一按铺板站起来:“那就这样儿吧!已经回来了就多住几天,休息一下。然后……,看看再说!都洗洗睡了吧啊!”
散会。
宝辉大概急着跟宝晨开卧谈会,居然也没顾上挑拨大家注意宝然的谎报军情,忙忙地下楼洗漱去了。这边宝晨又开始把宝然点点点:“太不像话了你,越来越能忽悠了啊!还‘火速’,你倒真舍得那电报钱,差点儿没把大哥急出个好歹来!”
宝然气:“哼!说得自己多无辜!你要真的相信了,怎么没去跟叔叔说一声儿,或者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直接跑回来啦?”
宝晨变本加厉戳她:“小人心度君子腹!
“我是小人心没错,可你自问算得上君子腹吗?”宝然反问。
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无法销毁的特别家书,还有……,宝晨捏捏自己的脸,呵呵地笑起来:“咱俩说这些话就没什么意思了哈……”
……是你自己说话先没意思的。
宝晨这次在家里呆的焦心又无聊,精力过剩得晚上开义务补习班,把宝辉三个中考生拷问得吱哇乱叫,叫得他自己都烦了,又去关心妹妹,给宝然当观众,练胆量。
宝然的舞蹈已经练得烂熟,就是一想起来要进厂里的大礼堂,面对济济一堂熟悉的不熟悉的观众,心里还是发憷,不停地问宝晨:“怎么样?跳得怎么样了?没错吧?”
……有没有错我怎么可能知道……。宝晨很认真地夸奖:“很好,一点儿没错!”
“到时候我要是腿发软了怎么办?”“忘了动作怎么办?”“走错了步子怎么办?”还问。
宝晨被她问得头疼:“怎么从来没发现,宝然你的胆儿这么小呢?平常看着还可以的呀?”
宝辉幸灾乐祸:“早说过了她就是个窝里横,一见真章就成了软脚虾了!”
这回宝然连泪眼都不用装,宝晨就把他给踹一边儿去了:“合着我不在家,你就这样照顾自己亲妹妹啊?不行咱当真给送孙家去!”
“那哪儿成啊!”宝辉笑:“咱家的妹妹只有咱俩能欺……,嗯,照顾是吧?”说着赶紧悔过自新给宝然传授经验:“宝然其实你不用怕的,到时候音乐一响,灯光一亮,把下面的观众都当大白菜就行了!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可那些大白菜会笑话我!”
……
“不会的!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
“怎么可能?老师同学,厂里的叔叔阿姨,他们都认识我!”
“那就更没关系了,反正他们都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这个句式好生熟悉,是谁在她面前说过的吗?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宝然想得太过投入,一时间忘了纠结怯场的问题。宝辉就当她已经想通了,继续鼓励:“不怕,六一那天我们都去给你加油!”
六一,厂礼堂,观众席。
啦啦队到的很齐,坐得都很靠前。爸爸妈妈,宝晨兄弟加少虎红彬,……他妹妹红玉不也上台么,还是独舞。二虎不在,他对这类事情一向是没兴趣的,更何况还要特意请假,……哥儿几个已经没有享受儿童节的权利了。
宝然在侧幕里看着,看着宝晨微微笑,看着爸爸妈妈冲她招手,看着少虎跟她挤眉弄眼,看着宝辉双手分开比出个大白菜,暗自表示非常感动,心里也在给自己打着气:虽然第一次上台,可我是重生的,我是重生的……,怯场是自卑的表现,我不自卑,我不自卑……,我聪明,我能干,我漂亮,我善良,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呕——
……吐了是不是也比怯场要强?
两个脸蛋通红的小报幕员拿腔拿调完了,鞠躬退场,大幕徐徐打开,对面的曲老师手一挥,音乐响起。
宝然带着身后一小队孩子们碎布跑出去,脚下打着飘。
演出开始不久,廖所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赶着大家依次往里挪一个座儿,自己在通道排头靠宝晨坐下:“哪个是宝然丫头啊?怎么看着都一个样儿?”
宝辉以手遮眼,不忍目睹:“我不认识她!”
少虎碍于身边就是宝然爸妈,扭头不出声儿地吭哧吭哧。
台前的灯光打着,估计宝然也看不清下面,宝晨无可奈何地笑:“喏,就中间那个矮个儿的,脸蛋儿绷得梆紧的!”
一点儿没夸张,台上的孩子们上得一模一样浓重的舞台妆,黑黑的浓眉,黑黑的眼皮眼窝,红彤彤的脸蛋儿,红艳艳的嘴唇儿,一个个插上旗子都好去唱京戏。宝然的小个头儿,圆圆脸,还有那表情,整个儿一威武不屈的革命党,很好地将她跟同伴们区分开来。
她甚至连上台前预先堆好的那丝僵硬的假笑都没能维持住。
曲老师在侧幕边暗恨,一个劲儿地冲她比划,同时在自己脸上扯出大大的示范性笑容。
可惜宝然压根儿顾不上看,她现在连台下的大白菜都忘了,满脑子只想着:……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向前,……四五六,转身……
前排的观众们自然看得出端倪,呱唧呱唧的掌声伴着叽叽咕咕的笑。廖所长也笑着摇头:“小家伙,一上台就露了怯!平时的那点安稳劲儿都上哪儿去了?缺乏锻炼呀!”
又换过一个队形,台上宝然的同伴都受不了了,交换舞伴时,贴着两撇翘胡子敲手鼓的齐进凯一个单膝跪地,正好背对台下面朝宝然,“嘿!”叫了一声。
宝然闻声低头看他。
齐进凯两只眼珠直直地向上翻去,一条舌头长长地吐了下来,正是班里一度风行的吊死鬼造型。
宝然一愣。
脚下不停,踩着拍子转一圈儿换过台前,小姑娘脸上已是笑靥如花。
“咦——”少虎几乎伸手指出去:“笑了笑了!总算开窍了!”
鼓点声中,齐进凯跟着转过来。
台下哄然大笑,掌声骤然热烈非常。
边上的曲老师抚额,这帮家伙,真能给她掉链子……
表演在孩子们团结友爱的群体造型中定格结束,每个人都是笑容灿烂。
……热心助人的齐进凯同学也在笑,因面部表情幅度过大而不幸松脱的一只小胡子,在嘴边飘飘摇摇……
笑声掌声中,廖所长微微偏下头,对着宝晨的耳朵说:“你个小王八蛋,给我讲讲北京那边怎么个情况。”
第二百一十五章 痕迹
再过了两天,终于得到了通知,全体返校,搁往常,再有半个多月就好放假了。
宝辉扼腕:“瞧这个折腾劲儿!大哥暑假也不忙着回来了,等我过去找你!”
……就念着他的上海之旅……
“其实这样儿也好,不算白跑一趟……”爸爸说:“至少回去以后,你什么都不知道,也用不着操心,……该怎么跟人汇报你周围同学们的去向。……这边厂里会给你出一份证明,预备着万一要用。”
宝晨一顿,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爸爸轻轻点头:“去吧!……你们这大学上得值,……这几个月,够一般人多少年的。”
杜家二哥来托宝晨带着他家迷迷糊糊的小燕子同行:“反正你的车也经过兰州,到站把她放下就行了,拜托!”
宝晨含恨收下,瞧他答应时,那有些过分的爽利劲儿,宝辉宝然都为燕子姐姐捏把汗,难说宝晨这家伙会不会到了乌鲁木齐,随便找趟车就把人给扔上去不管了。这个人,他自己心血来潮做做好人是一回事儿,别人不经商量找到头上来又是另一回事儿,况且这从来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爸爸显然对儿子的劣根性了解颇深,特地叮嘱:“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厂的,到兰州也得两天呢,总不好就让她一个人走吧!”
宝晨立刻轻松起来:“只要不是一个人儿就行了是吧?没问题!送给于晋文好了,他那趟车还舒服!”
送?!
……
倒霉的于晋文同学过来签收燕子姐姐,在院门口非常不幸的又碰上了廖所长,来还车子的……
这次廖所长倒是没怎么地他,只亲切地笑笑说:“来啦?”,就擦肩而过走了。
于晋文肃然而立,也不痛苦了也不激愤了,……廖所长还没下班,一身制服。
“他,他……”于晋文目送着大爷的背影语不成句。
“他怎么啦?”宝晨看看,“大爷本来就是个公安啊怎么啦?别告诉我你突然怕起这个来了,你家老爷子不得气得抽你一顿!”
“可我那天说的话……”于晋文顿住了,瞧那模样正在细细回忆。
宝然在宝晨后面偷笑,宝晨瞪她一眼也笑了:“怕什么!放心,就咱这样儿的,廖大爷还看不上眼!他真要出手了……,哼哼……”
“什么?”于晋文没听清。
宝晨却不说了,回身上楼:“上来吧!认识认识你的杜姐姐。”
于晋文嘀咕:“谁姐姐!宝晨你还是那么不厚道,自己不要的包袱往我这儿扔!……嘿!”见宝晨上去了,他悄悄问身边笑嘻嘻看热闹的宝然:“你大哥怎么个意思?那个廖大爷,……干什么了?”
宝然不语,很无辜地冲他耸耸肩摊开双手。
显然为了教育不知天高地厚的宝晨,廖所长向他透露了一点,现在还不宜大肆扩散的消息。宝晨都闭口不露了,宝然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装高人,反正日后总有一天,于晋文同学如果有兴趣,查一查兵团志,就会发现上面记载着这样一条:1989年5月19日,民族分裂主义分子煽动群众三千余人,于乌市人民广场非法集会游行,并冲击自治区党委,人大,等党政要害机关。兵团武装于事发后立即介入,完成重点目标的安保工作,并仅用三个小时就使事态得到了控制,抓获数十名暴徒,收容了上百名闹事人员。
山东大叔同爸爸喝着小酒骂着无故失约的廖所长那天,正是五月十九日。
作为冷冰冰的国家机器,廖所长们自然不会把晋文小伙儿之类的义愤言辞放在心上,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更多,要做的却很简单:你们嚷嚷归嚷嚷,我们听着,有道理没道理,自然有专业人员去分析去讨论;你们闹归闹,我们看着,只要没有动摇到根本,可一旦越线,斩之。
荷枪实弹的军队,从戒严到清场用了近半个月,而属于民兵性质的兵团武装,对上敞开了闹事的暴徒,却只用了三个小时。这其中的道理,宝晨自然能够想得明白。
等到中考完毕,宝辉捏着红彤彤的成绩单兴冲冲地回家,准备收拾行李。爸爸递给他一封宝晨来信,当场一盆冷水浇下来:这个暑假,宝晨和学校里几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去南方某省农村搞社会调研,不回来了。
爸爸根本不搭理万分失望的宝辉,只顾着劝慰提心吊胆的妈妈:“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况且是经学校批准,还有老师跟着。这样儿对孩子们也好,到下面去多走走,多看看,免得一个个天真得犯傻,……当了炮灰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握在谁手里的枪……”最后一句喃喃的低不可闻。
山东大叔和廖所长也都很赞成:“这些学生崽儿,就是得下去受点儿罪,整整清楚。免得天天的为民请命,心地倒是不错,可惜连老百姓到底怎么找饭吃的都没弄明白!”
三个人终于又凑到了一起喝小酒,宝然以狗腿的名义捧着酒瓶在一边听八卦。
说起最近的新闻,广场事件中闹得最凶的几个领头人物都逃往国外,山东大叔说:“爱走走,都走!都去投奔外国佬去!我们还不稀罕了!当年***就说过,要走的随他们走,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干爸这是又扯到当年苏联策划的边民外逃事件上去了……
廖所长呵呵笑着,小小地喝了一口:“唉!那是……,六二年吧?好像也是在五月?快三十年啦!那会儿,我也还年轻气盛着呢!现在也是五十多的人啦!”
宝然爸也笑了:“那会儿我刚来,听人说了,还卯着劲儿要报名去保卫边境呢!……哈哈人家嫌我是个文弱书生,不要我!”
“你们说,那些人都怎么想的呀啊?自己家里不好好呆着,啊,就外国的烧饼特别的香?我这儿还在国门里面呢,老家什么人都没有了,有时候跟孩儿他娘说起来,还怪想得慌的!他们那孤零零跑外面去,能过自在了吗?”山东大叔感慨着问。
“不自在也只能那么过了!现在就是后悔也没用,咱这边也不要了。……真有后悔的,前两天听他们说了。也难怪啊,就那边儿现在那个乱劲儿啊!……咱们可不能跟他们似的!”廖所长把杯里剩下的一口喝干:“哼,……你们等着瞧,那个老邻居,过两年指定出事儿!”
宝然垂下眼睛,拨弄着自己碗里几颗盐渍花生,心说:用不了两年,明年就知道了。
而这时,不管那些顺利出走的所谓爱国者们投入了谁的怀抱,过得又是怎样,在他们身后,是数不清的或悔或恨,或痛或失,甚至还有永远失去了悔恨反思机会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家人亲朋。
还有更多的,无辜而必然的受累者。
杜家的燕子姐姐拿了毕业证回来,据说一进家门就放声大哭。红玉很快打听出来,成绩一向优异的燕子姐姐,在当地早就联系好,并且已经实习过近半年的的一家大医院泡了汤,档案直接打回石城市,就地安置。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认倒霉,跟她个人无关。这一年几乎所有的毕业生都受到了牵连,曾经的踌躇满志,胸怀万丈,对上了浓浓的审慎与怀疑,工作单位落实得异常艰辛。
好在燕子姐姐人情世故虽有点儿迷糊,该认真的地方还是不会含糊,哭完了抹抹眼泪,收拾好了去石城市唯一的一家医院报到,从药房小学徒做起。同时托人买回了大批的书籍资料,上班下班都抱着苦读,连家门都不轻易踏出,下定决心明年考研。
没办法,真正的老百姓生活中,容不下太多的长吁短叹伤春悲秋,咬咬牙好好过日子最要紧。
而像宝然她们这么大的孩子,大都朦朦胧胧,只像看了一场遥远新鲜的热闹,呼啦一下又什么都没有了,如夏日午后泼洒到地面上的驱尘降温的凉水,很快便干掉,只剩些斑驳的湿意,谈笑间再一转眼,已经了无痕迹。
他们还是要继续他们快乐而忙碌的日子。
正式放假后,宝然说动了王晶来家里住几天。经红玉查问,这孩子也刚刚长大成人了。妈妈很为王晶心疼:“说起来比红玉还要大一点儿,怎么反而还更晚一些!到底是住集体宿舍,不比在家里吃得好。趁着放假,好好补补!”
王晶答应了住宝然这里,平时却还是去叔叔家里帮帮忙,看看弟弟妹妹的功课,顺便做两顿饭大家一起吃。说来也怪,没得便宜可沾了,这两年只逢年过节一处过上几天,婶婶反倒同她亲热起来,有时逢着换季,还记得给她留两件衣服,也不再嚷嚷着价值几何。
真个是远香近臭。
这天下午,王晶留下了,跟宝然一起,看着宝然妈磨刀霍霍向葵花。
作为一只母鸡,葵花已近暮年。孩子们再喜欢,也不能真的给她养老送终,所以,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发挥最后一丝余热吧!
宝然劝着恋恋不舍的王晶,用江氏兄妹典型的歪理:“你要这样想:葵花它就是一只鸡,年轻的时候下蛋,老了给你补身子,这是它的责任它的义务它天生注定的命运!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要让它死得其所,才算是真正的没有辜负它!”
于情于理,于厚脸皮,王晶都拗不过她。
于是葵花毅然壮烈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暑假(一)
这个暑假孩子们过得相当充实,虽然宝辉没能如愿去了上海。
大概是宝辉抱怨得太狠了,爸爸噎了他一句:“你大哥跑得远,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你自己要是有那个本事,又何必等着靠着别人才能出去玩?”
说的宝辉异常羞愧,立志要白手起家,干出个样儿来给大家瞧瞧。
大家都很支持,都等着看他干出个样儿来,晚上聚在男生宿舍七嘴八舌给他出主意。
“要不你去录像厅?我们那儿正缺一个门口收票的,你去了我过去还有人说说话。”二虎首先建议。
宝辉敬谢不敏:“当我不知道?一帮赖皮学生抢着帮你干,只要能混上免费的录像和两包烟,不要工钱门口都老是戳着两三个!得了吧二虎哥,我还是别去给你添乱啦!”
二虎哈哈笑并不生气:“说的也是,到我那儿也就是个打工的,估计你妹妹每月顶多给你三十块,宝辉你也看不上是不?”
……宝然张张嘴,只能道:“那么二哥,我就不说请你帮忙算账的话了吧?”
宝辉看看她,看看二虎:“唉!宝然啊,还有二虎哥,你们俩的好意呢我心领了。可这录像厅谁不知道,是大哥留给你们俩安身立命的,我打谁的主意也不能往那里插手呀!”
二虎还在笑,觉得宝辉还真是挺客气,宝然当时就怒了:“二哥你自己一分钱都还没挣到呢还说别人!跟我比,你好意思吗?”……虽然其实自己也不好意思跟这个年纪的宝辉比……
少虎打岔:“宝然别生气,宝辉这不正想辙呢吗?他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啊!”
“是啊是啊,我就那么一说么!宝然你看你,小女孩儿就是爱多心……”宝辉突然想起还要宝然帮忙,赶紧安抚。
二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问:“宝然,宝辉他刚才是不是在骂我们?”
……
大家都很敬佩地望着他,宝然几乎泪了:“二虎哥啊,……都快到做晚饭的时间了,你不去录像厅转一圈儿吗?晚上不是说还要看电视的?”
“……哦,那好我去看看。”二虎知道自己又被鄙视了,还都不愿跟他明说,怪没意思的。不说就不说吧!摆出一脸的满不在乎,自己努力琢磨着刚才宝辉那两句情真意切的话,出门去了。
这边宝然把宝辉盯了半天,直到这家伙很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才抢在他前面开口说:“宝辉你还别不信,不就挣两个钱吗,就算不沾大哥的光,你也未必比得过我!”
咳!……直接叫上名字了……,少虎看看兄妹俩,那他就不跟着打圆场了。
宝辉并不想真的把妹妹惹毛了,接着赔笑说好话:“信!二哥当然信!我妹妹是谁呀?我妹妹最聪明了最能干了不就年龄小了点儿嘛谁敢瞧不起……”
越描越黑。
晚饭桌上,宝然将一盆子鸡汤拖到自己跟王晶面前,只额外给妈妈盛出了一碗:“各人凭本事吃饭,割草喂鸡打扫收拾你们干了哪样?说得出来的才有的吃!”
二虎呻吟:“宝然啊,你不觉得叔叔跟我是无辜的吗?”
爸爸看了一圈儿,宝辉低头扒饭,王晶安安静静喝汤,妈妈不明所以。于是让少虎说明情况,然后同妈妈两人笑得不得了。
“行了行了,别赌气了!我看这样……”爸爸老着脸给男生们一人盛出一小碗,免得那几个馋相儿太难看,“这个暑假你们都去赚钱。事先声明:各凭各的本事啊,……你们那录像厅的就不能算了……,这样才公平点儿,到开学前看看,谁挣得最多,我这里给奖金!嗯……,挣多少奖多少,好不好?”
大家一齐停筷,你看我我看你。
爸爸顿了一下又加一句:“……到时候,你们那些钱都是怎么赚的,可得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别搞些歪门邪道的啊!”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瞟了眼二虎。二虎一无所觉,还在那儿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啊还有……”爸爸还没完,“既然是要比试了就得公平一点儿,宝然年龄小那么多,……呵呵到时候她的数得按双倍算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
老狐狸!三个男生默默地恶狠狠地狼吞虎咽,您亲手舀过来的鸡汤都吃下去一半儿了还叫人怎么有意见?!
……得抓紧了再多吃点儿,不然太亏了!
晚上看完了石城市电视台暑假大放送的《射雕英雄传》,少虎二虎回家,兄妹俩也各自回屋,关门闭户努力研究生财大计。
宝然其实是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的,现在她手里的稿费已经相当稳定。可这个没法拿给爸爸看,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写的那些风花雪月呢?红梅比较爱幻想,并且早就被宝然惊悸的麻木了,所以相信了那些是来自琼瑶亦舒岑凯伦的七拼八凑,不过宝然可没那个把握能把老爸也给糊弄过去,还是小心点儿好,稳定压倒一切嘛!
再想些什么辙儿呢?王晶给她出主意:“要不然还是跟上回一样,从乌鲁木齐批发点儿东西回来卖,我陪你!顺便再攒点儿钱。”
“好啊!”这主意很对胃口,而且有人陪着还热闹。
可还没高兴两分钟,就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现在做批发小买卖,根本就没门儿。
说的轻巧,上一次是宝晨托了人,这回单剩自己那找谁去呀?认识的人里唯一常常来往于两地的就是克里木江,可那个家伙是朵月季花,前两天才刚刚离开,再等下回过来,就是八月初了,去拜托他吗?再等人回来都好开学了。这年头,没个手机什么的就是不方便。
自己去?想都不要想。乌鲁木齐那是现在的自己轻易去得的吗?去跟老爸老妈打报告,想都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乌鲁木齐?你到那里去干什么?怎么去?跟谁去?宝然乖别乱跑,老实在家里呆着吃吃西瓜看看电视该有多好!爸爸妈妈忙着哪别添乱了啊!”
唉,干点儿事业真是不容易。
宝然蔫搭搭缩进棉被里,捏支铅笔,拼命回忆着,人家那些主角们,都是怎么发财的来着?第一桶金第一桶金……
王晶洗漱回来,好奇地问:“宝然您念叨什么呢?”
宝然告诉她创业的艰难困扰。
谁知王晶看得比她还明白:“你去不了,那你哥哥他们也一样啊!就这不到两个月么,咱又不指着发财,能超过他们就行了!”
宝然茅塞顿开。是啊,自己并不为发财,纯粹是为了打击一下那老是抹不开的宝辉,怎么就钻了牛角尖了呢!哎呀还是那个重生主角的思维定势在害人。
那么,咱就挣点儿小钱!怎么挣呢?
卖冰糕?“王晶你知道那些卖冰糕的都从哪里提的货?”
“不知道,可以问问吧!……不过,你推得动那车子吗?”
宝然看看自己的胳膊,回忆了一下二八大杠,还有上面的一箱子冰,还有再上面那热辣辣的太阳……,pass!
炸薯条?……呃这个算了天干物燥的没人吃。
做头花编手链儿?那玩意儿怎么做呀自己从来都不怎么戴的……
宝然没有发现,她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小说的定势……
还是王晶,看的小说少,见的世面小,所以提出的意见中肯实用,“你干嘛老是去想那些没用的?得从咱身边找啊,找找咱们能干的。你想想,当初你大哥是怎么开始干的?”
“他?编教材,印刷,出售。……这也仿不了啊!”宝然这时才明白,别人做起来看似简单的事情,真轮到自己头上,居然有那么多的困难:宝晨的头脑,……不是什么人搬一堆乱七八糟的笔记过来就能整理出个名堂的,宝晨的资源,……那时候学校里的机器纸张,可不是什么人说借就能借出来的,最后最关键的,还有他那个人脉,遍布了全市的中学啊,那家伙怎么把爪子伸那么长的?
当然,她可以安慰自己:宝晨那年都高一了,自己才十一……,嗨!饶是宝然脸皮够厚,这个理由也说不过去,只能老实承认,就算是当年自己大学都毕业了,也想不到这样的主意,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那个能力……
二十一世纪,谁没在网络上看到过铺天盖地的致富诀窍发财妙招,可绝大多数人,不还是老老实实上班下班,掰着指头看着日子盼工资?
想当初自己看在小金库的份儿上,虽然嘴里好话说得又甜又香,其实心里还隐隐的有些瞧不起宝晨的小打小闹来着,真是那什么眼看人低……
最后还是王晶一拍她:“别胡思乱想了!我这儿有个靠谱的:以前我妈不能上班的时候,经常去毛衣厂接一些钉花片的活儿回家来做,很简单的,都是现成的图案,钉一件两毛钱,那天遇到一个以前认识的阿姨,好像说现在是五毛一件了。要是钉得熟了,一天三五件的没问题……”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当然,比咱们当初卖磁带,是少的多了……”
“不少不少!”哪有那么好运气回回都能仗势敲诈,“咱明天就去!”
入睡前,宝然悲哀地想,太给重生同仁们丢脸了……
……不知道宝辉同学计划得怎样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暑假(二)
两个还在上学的小姑娘,钉花片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找了王晶妈妈以前认识的阿姨,帮忙说了许多好话,毛衣厂才算松口,给她们两人拿了十件花样最简单的,当然手工费也少,一件只得两毛钱。
蚊子再小也是肉,宝然这辈子虽然养得挺娇,可并不是那种眼高手低不知艰辛的小女孩儿,认认真真听了嘱咐,留下押金,同王晶仔仔细细捧了毛衣回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不蒸馒头争口气,咱把这几件好好儿地做了,争取早点拿到那些五毛的!”
……喊完了口号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五毛?!!啊——我不是五毛党啊——
王晶不知道宝然内心的纠结,只在那里美滋滋地庆幸:“还是你聪明,直接带了押金去,还好说话些。你不知道啊,那年……,那年我也想去挣点儿这个钱来着,也是阿姨帮着找人,怎么说就是不行!……而且啊咱们还算运气好,这个活儿也就这时候比较多,开了学就要入秋,那时候人家今年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剩的,像咱们这样年龄小没经验的,厂里是不会搭理的。”
宝然听得只在暗自里叹:看看费的这个功夫,这个力气,这可怜的收益,唉!门槛儿越低,越没前途啊!亏得自己只干这一回……
她两个埋头做苦工的同时,还不忘打听一下男生那边进展如何。
没动静,这一天那三个小子除了吃饭,就是窝在宿舍里嘀嘀咕咕,下午倒是出去了一趟,没多久空着六只手回来,看不出任何端倪。
情况令人堪忧。这三个人,他们像是要联手……
第一天报账。
宝然账面利润一块,实际收入为零。……花片倒是钉好了还没给人送去。
宝辉少虎二虎更干脆,账面现金都是零。不过那三个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明天等着瞧吧,一下就给你甩下去了!”
宝然觉得胜利摇摇欲坠。
第二天,宝然同王晶一人领了一块钱,又要了二十件毛衣回来,互相打着气:“一天就翻倍了,好现象!明天跟她们要四毛的!”
宝辉一大早就出了门,二虎少虎兄弟根本就没过来,直到吃午饭,三个人才汗津津喘吁吁地捱进门爬上桌,脸上却都挂着充实满足的笑意。
宝然心里一沉。
晚上报账。宝然账面两块,实际收入一块,……昨天的。
爸爸清清嗓子:“这样啊,宝然你不用拿那个……实际收入出来了,咱们按账面记就行,没人会不相信你的,对吧?”哈哈着桌上看一圈儿。
这次宝辉很大方,真的大方了不是装的:“没问题!账面那也是收入嘛!……我们没那么细心了都没记账,直接把钱拿回来点了点,分摊三份,每个人就是……,我看看,……九块三毛七!……那零头就不计了算九块行了!”
宝然菜都忘了嚼,圆睁睁地盯着他。善解人意的爸爸代她问了出来:“宝然的收入来源大家都已经清楚了,说说看,你们的钱是怎么个挣法儿?”
宝辉略带矜持地一笑,表示非常不好意思自夸,冲少虎点点头。新闻发言人少虎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他们昨天如何去农业研究所各家自留地沟通,又是如何借到了三轮车,如何披霜带露地早起,如何精挑细捡地收菜,如何齐心合力蹬三轮,……在这里重点表扬了二虎哥哥,最后又是如何放下身段卖力吆喝,跟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居然做了菜贩子!
宝然必须承认,他们这个法子虽然很老土,一点儿也不惊艳,但却是最实际见效最快的,……老百姓的菜篮子么,那可是国家工程。
可心里还是那么不得劲儿,宝然饭碗里捣着筷子,嘀嘀咕咕:“无照摆摊,非法营运……,哼哼,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缺斤少两,坑蒙拐骗……”
大家都笑吟吟地假装没听见。
……她的胜利啊,似乎是遥遥无期了……
睡觉前宝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恨恨地念:“他们哪来的本钱去收菜?肯定是孙二虎!好你个家伙,敌我不分吃里爬外损公肥私……”
王晶没敢提醒她其实她们也是花了本钱的,不然押金从哪里来?只好劝:“宝然你怎么了?明天还去不去领毛衣了?累了吗要不要歇两天?”
“……没怎么!不歇,坚决不能歇!咱们可是二对三啊,年龄体力都不占优势,只能以勤补足啦!”
一周后。
钉绣片的确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儿,勤劳的宝然同王晶终于成功进阶到五毛,皮埃斯:这可是光荣的五毛……
算了算,现在她俩的的每日人均收入可以达到两块五。
“不错了。”王晶怕她想不开,“宝然你想想,翻一倍就是五块,比你二哥……,虽然还是少了一点儿,……可也差的不多是不是?”
差不多也是差呀,宝然纠正她:“不能这样算,咱们得这样想:虽然是低薪,可咱胜在稳定!而且是稳中有升!就他们那买卖,看着神气,指不定能干几天呢!”
“对对对!”王晶连连点头。
宝然这话并非掩耳盗铃,那三个小子旗开得胜,有点儿忘乎所以,干了三天,每人分了三十,就晒渔网去了,说是要劳逸结合,还说什么磨刀不误砍柴工。
你们就得意吧!宝然磨牙,看谁笑到最后!
宝辉如果知道了妹妹的话,一定会骂她乌鸦嘴。
等他晃悠悠看着宝然的小账本快到了三十,招呼起孙家兄弟又去上工时,发现菜市场加强管理了,无证摆摊,有黄袖章过来跟他们收管理费,卫生费,场地费……,十元!
二虎嘴快:“前两天怎么不见收?!”
黄袖章一愣:“啊?原来就是你们!那天跑太快了今天一起交上吧!还有罚款,我算算……”
没等他算清楚,少虎嬉皮笑脸断后,二虎被宝辉掐着胳膊一推,蹬起三轮麻溜儿地顺大路拐出去跑了。
菜市场不能进,只好不辞劳苦去各单位家属区转悠。
送货上门自然是受欢迎的,可惜大部分人都在上班,吆喝了一上午才出去一小半。好宝辉脑子转得快,眼看快到正午,赶到棉纺厂生产区大门口守着,这下倒是去得快,一帮子下班的女工把小三轮围个团,很快销售一空。
回来一算账傻了眼,几乎是白干了,刚够三个人垫几个烧饼钱。
“怎么可能?算错了吧!”二虎不信。
宝辉回想一遍:“没错儿!那帮人一块儿起哄,这个饶一把芹菜那个顺两只柿子……,手也太快了!不亏都算好的!”
然后两个人悲愤地声讨少虎:“你是怎么搞的?也不看紧一点儿,对付女人你不是最拿手吗?!”
少虎也很委屈:“我玩得转的那是学校里的小姑娘,那可是一帮老阿姨……”
宝然觉得幸福又开始冲她微微笑。
在两人讨巧卖乖甜言蜜语的攻势下,她们居然还讨到了一件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在毛衣上用各色的粗毛线直接绣上简单的图案。也不是很难,配色都有定规,而且还带有镂空的纸样子,只要认真负责,针脚整齐细密就好,最重要的是这个工费比较高,那可是八毛啊八毛!如果是双色复杂点儿的,还可以开到一块。
利润较高的活计总是比较抢手的,好不容易接下了这个差事,回到家宝然对着王晶深有感触:“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大家都爱说‘讨生活’了,可不就是讨来的吗?低级劳动者,真是不容易,难怪大家打死都要往上爬!”
笑了没几天,三个小子调整了战略,赶在早晨管理员还没上班时进市场,然后迅速去家属区打游击,等临近中午管理员早退时,又杀回菜市场倾销。这回勤快了,一口气干了十多天才休息一下。
……宝然决定下午不睡懒觉了,努力向四块钱挺进。
……宝辉决策失误,贪便宜进了一大堆茄子,回来发现满市场泛滥,不仅没赚到一分钱,还砸在手里一大堆,家里跟着吃了好几天的凉拌茄子。妈妈决定试制茄子干,改善冬天伙食。
……毛衣厂阿姨遗憾地告诉两个小姑娘,八毛的活儿都给熟手派完了,现在只剩两毛五毛的,也不多,干吗?
……干!
……
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爸爸终于说:“好了到此为止,咱们来算算帐吧!”
说实话,不仅是宝辉宝然,连妈妈都跟着舒了口气。
一盘点,不算爸爸妈妈硬性规定的五个星期天,前前后后总共三十八个工作日,宝然纯收入九十二块,宝辉,二百一十六。
宝然输了,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爸爸总结:“不错不错,宝然,这都快赶上妈妈工资……,……的一半了啊!宝辉也很厉害嘛,平时爸爸小瞧你了哈!”
宝然揉着酸胀的手腕:“……从今后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做有知识有能力的脑力劳动者!”
宝辉想念着按时按点吃饭,不用烈日下曝晒,不用跑公共龙头底下疯狂灌水的的日子,特诚恳地说:“爸,您以后还是小瞧我吧,我没意见,真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幻梦
随着专辑一二的相继播出,这股来自台湾之潮,势不可挡地迅速席卷了整个大陆。石城市电视台不负众望,反复播出了质量相当一般的录像带,没关系,大家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儿。
红玉紧跟潮流,迅速锁定了她的具体崇拜目标:伊能静。
一点也不奇怪。那个永远像精灵公主一样女孩儿呀,曾经是多少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听着她那稚嫩娇纯的嗓音,唱着那首旋律活泼,曲调欢快,却是透着浓浓忧伤的《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会不由自主的,珍惜起手指缝中阳光般璀璨,而又不断溜走无可挽回的青翠年华?
红玉开始迷恋纯白的大翻领衬衫,偷偷用妈妈的大铁夹子将马尾梢儿卷起,刘海是不敢弄花样了目标实在太过明显……,只可惜天已入秋,不能照样儿来一条黑色或白色的长裙,并且走火入魔般四处打听,怎样才能进入文工团,该到哪里去学声乐,对电影电视杂志上各种明星轶闻选拔趣事翻过一遍又一遍,浮想联翩。
宝然并不劝她,连习惯性的调侃打趣都不太多说了,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就算基本上最终只能是梦,没有醒来的时候,也是很美丽的。
一个很平常的黄昏,凉风习习,才吃过晚饭回屋坐好,红玉就神秘兮兮地找过来了。先是捧了本杂志乖乖在一旁看,不时偷偷瞄她一眼,再一眼,又一眼……
宝然搁下钢笔,活动活动手腕,“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我学校作业早做完了,这个是二哥给的加餐……”
“哎呀你也不早说!害我等这么长时间……”红玉立刻将登着胡慧中漂亮大海报的电视月刊扔到一边,腆着脸亲亲热热凑过来:“你看你都趴这儿学了这么长时间了,该休息一下了吧?”
还跟我玩迂回?
“休息?行啊我那还有张稿子没上色呢……”宝然就要去书架上一个大竹筒里翻。
红玉赶紧拦着:“哎我是说,应该出去走一走,换换脑子了吧?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嘛,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
“好好好!我去,我出去!不然你都好唱起来了吧?”宝然投降,起身收拾桌子。
这边宝然三两下都拾掇利索了,红玉那边反而又不着急了,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照了又照,一条乌油油的马尾辫儿重新扎一遍,梳得溜光水滑一丝不苟,左右两侧的刘海儿顺了又顺,捋了又捋,发根儿上一条扎成蝴蝶结的白底起大红点子手帕也是正了又正,还回头问宝然:“这个跟我今天的毛衣是不是有点儿不配?你那条蓝黄格子的呢?拿来给我试试看!”
宝然无可奈何,拉开小抽屉,取出一沓子三四条花手绢来,两条小花点点的,两条交织格子的,全都送到红玉面前:“您慢慢挑,我不急。”
红玉却又觉出时间紧迫了,匆匆忙忙把几条手绢按到头上依次比过,最后还是都放下了:“其实……,还是我这个红点子显得亮一点儿,你说呢?”
……那是自然,想来您出门前已经倒换过不知多少遍了……
“是——,您超凡脱俗风华绝代!……可以起驾了吗?”宝然笑眯眯奉承着,再耗一会儿出去,回来天都好黑了。
向南出了厂区,越过两条小马路,是汽车团属地。原来这里有大片大片家属开出的菜地,玉米茄子辣椒黄豆,还有柿子红薯洋芋花生,非常齐全。小时候每到秋天,哥哥们没少过来摘个三瓜俩枣的回去烤来打牙祭。这两年菜地荒芜了,渐渐的起来了一座座三五层高宽敞亮堂的家属楼,人们欢欢喜喜地搬进去,烧煤气烤暖气,孩子们却再也难以找到从前那个可以捉迷藏打地道战顺便填一下肚子的童乐园。
与新起的家属楼群比肩相邻的,是一片还没来得及全部拆除的窑顶老房。宝然听爸爸讲过,这是这片地方建起的第一批家属房,半拱形的房顶,从灰泥斑驳的外墙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只有地脚起两三排用了红砖,再往上都是土块,狭窄的房门上方,小小的半圆形的窗子也是木框的。
说是出来随便转一转的红玉,拉着宝然径直拐进这排老房子,从昏暗的的小窗口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来看,这里还住的有几户人家。三弯两绕,就只见前面一家黑洞洞的门口,围了一圈人。
不出所料,这才是她的目的吧?宝然看着门口几个戴着鸭舌帽扮神秘的工作人员,以及一台老旧的摄影机,想起这两天女生中间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一部军垦故事片正在石城市取景,听说是上海来的哎!
显然,红玉跟其他来看新鲜的围观群众不同,她的心里抱了某种傻傻的隐秘的痴妄。见宝然不去跟大家一样探头探脑地从洞开的门口向屋内看景,而是偏过头来端详自己,红玉脸上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看我干什么?你不看看人家怎么拍电影?”
宝然抿嘴儿笑:“我看你好看!”
这下红晕真的上了脸,红玉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她们,轻轻一掐宝然的小胳膊:“别胡说!……那个,我跟你说啊,……今天咱俩过来的事,……你别出去乱讲!”
……宝然正要叫她放宽心,就听前面有人小声说:“开始了开始了!”
围观群众一听开拍,不约而同地屏声禁气,现场鸦雀无声。
红玉拉着宝然,悄无声息地往前又挤了挤,倚到了门边。
角度不是很好,透过前面的人缝儿,只看到三四个工作人员,还有哒哒转动的摄影机,再就是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两位演员的背影,似乎在端碗吃饭闲话家常,身上穿的大概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军便服,偶尔几句对话,含混不清。
宝然看了两眼,心里挑剔一下那有些过于崭新的服装,就没了兴趣,只尽着她的陪伴之职,紧靠着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任何一丝动静的红玉,给她壮胆。
没过一会儿工作人员挥下手,机器停了,里面的人放松了咳嗽几声说起话来,还有人往外走:“行了这段儿算是过啦,出去透透气儿!”
听着却像是一口京片儿。
门口的围观者们让出一条缝儿,两个工作人员依次出来,其中一个就着屋内的灯光,看见了门口的红玉和宝然,似乎是特别留意了一下。
红玉似乎是有些紧张,握着宝然的一只手沁凉,还觉得出有微微的湿意。
然而只是那么一下,那人随即若无其事跟着他的同伴挤出去了。
红玉刚才略有些僵硬的手又绵软下来,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放松还是失望。
宝然轻轻叹气,正要问红玉是不是该回去了,里面那两位演员一前一后也出来了。
小城的老百姓们,土啊,没见过世面啊,现在这可是平日里只能从银幕上看到的电影演员,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跟前儿啦!顿时都睁大了眼,盯盯地瞧着,人群里偶尔还有细细的窃窃私语。
宝然也不能免俗,几乎是有点儿开心地跟着大家伙儿盯着瞧。走在前面的女演员单薄细弱,白皙的脸庞,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鼻,论五官绝对比不上红玉的标致,却是别有一番纤丽的风韵。
……后面的男演员什么样呢?对不起大家都没大注意……
在门口,女演员跟她的同事们享受到了同等待遇,哦不,好像规格要更高些,人们纷纷行注目礼,长久的注目礼……,倒是给她也让出一条小道,比刚才的还细,兴许是考虑到了毕竟她的身形不比前面那两位的五大三粗……
女演员微微低了头,垂下眼帘,轻皱起眉头,可惜,围观群众们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不悦,大概因为表演功底太过深厚,她脸上还是一派的平静素雅。
幸好身后的男演员及时赶上来,陪着笑伸出两只胳膊,虚护着她打开一条路走了出去。
只在经过外围的红玉宝然时,大概是终于得以脱身松了口气,女演员低低嘟囔了一句,红玉宝然偏偏就听清了两个字:“……烦人……”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曲折婉转,敏感多思,可以由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而产生荒诞离奇的幻想,也可能只一个浅淡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眼风,就打破了她心中全部的勇气与希望。而在旁人看来,却根本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小女孩儿猫一阵狗一阵儿的莫名其妙。
而宝然是多么羡慕这种时晴时雨的莫名其妙啊,可惜她再也不会有这种心境,就算是重新拥有了这个年龄,有些思绪,有些情感,却是永远也不可能从头再来。所幸她还可以羡慕着,喜欢着,欣赏着,这样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儿。
宝然收束了脸上的表情,只心里含着微微的笑,陪着陡然安静下来的红玉默默地往家走。
昏黑的天边有晕黄的月亮升起,淡淡的月光,将她们年轻的身影打上夜色里越发皎洁的柏油路面,时而爬上水泥路牙,时而印到未扫净的落叶上,纤细,修长。
第二百二十章 加油
又是一个周末下午,宝然照例在家里埋头苦读。
宝辉嘴里刻薄,手上却是毫不含糊地接过了宝晨留下的指挥棒,宝然一进初三,就开始每天三顿加夜宵地给她布置任务,务必要保证中考后,后进生宝然能够毫无悬念地被纳入哥哥们近距离监察的范畴。
其实宝然应该庆幸,这年头重点学校高中部招考的目的性极强,笔试只有语算外,再加上物理化学,还没有像后来一样遍地开花,政治历史地理等等都要一一背过,外加各色文艺特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对于宝然来说,语外都没问题,剩下的,无非就是做题做题再做题了,有几个年级靠得很近的哥哥,真的是非常省心。
比方说现在,房门被轻轻敲响,她的陪读兼编外辅导员红彬同学,夹着自己的功课进来了。
“红彬哥你练完啦?”宝然将自己的书本卷子收拢一下,给他让出半张桌子来。
红彬熟门熟路自己拉凳子坐下:“基本动作已经差不多了,少虎说还要琢磨琢磨具体的排位走队,他们少说还得把那两只歌再过上几十遍呢!”
潮流不息,市面上很快出现了盗版卡带和小歌片,上海的阿宣阿宁及时寄来了正版货,《逍遥游》,《男孩不哭》,《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我是猫》,经爸爸婉转沉默的抗议之后,在宝然的提醒之下又补了一盒《再回首》,宝然的双卡录音机很是忙活了一阵子,差一点儿罢工。
学校里时髦新潮的小男生,开始流行将松松垮垮的裤腿扎起来,将宽宽大大的白衬衣领子竖起来,就是还没大有人好意思扎上领结,那也太煞有介事了点儿,会被笑话的。
宝辉少虎终于弄到了录像带,搬了不知谁家的放像机来,躲在男生宿舍里,用早已被淘汰下来给宝辉拆拆卸卸不知多少回,居然还可以出图的那台小黑白,不厌其烦地琢磨着每一个动作,又精心选了两首歌,准备组队到学校里一展雄姿。
既然是要成立自己的小虎队,当然少不了红彬,于是借口宝辉这里又来了几套新的参考书,拉着红彬搬了功课每天在这里耗到天黑,当然大部分时间,红彬还是得埋头背书做题。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所以格外的体谅,一般能代他做的事情都抢着做了,红彬自己只管两件事:学习,按照少虎和宝辉排练设计好的动作练习。一切事宜都是在学校以及男生宿舍里悄悄进行,……也算不上是怎么样的掩人耳目吧,主要防着唐阿姨。要是给她知道了儿子的不务正业,还不得跳起来掀桌子?
红彬一头是不敢放下,另一头是舍不得放下,往往就在排练之余,争分夺秒地到相对安静的宝然这里来用功,顺便看看宝然有没有什么问题。
宝然自己没什么问题,只是同情地下巴点一点红彬手里厚厚一本参考书:“没见过,又是阿姨新找来的?”
红彬有些头疼:“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学期变本加厉了!这次年级摸底都排到第三了,还不满意,天天的念叨什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次暑假,宝晨不是没回来吗?我妈这是又给谁刺激了?”
宝然先是摇摇头表示不明所以,低头写了两句,突然想起来:“对呀!今年你们高一了啊!”
“那当然!”红彬诧异地笑:“宝然你做题做糊涂了,连这都不记得啦?我们高一怎么啦?”
“……没什么。”宝然默默地又做了半张卷子,抬头见红彬也正停笔小憩,踌躇着问:“红彬哥……,你将来,……是要考去上海吗?”
“那当然!”红彬再次诧异,“你家有宝晨在那边了,我家就指着我啦!不然还往哪里考?”
“那你自己……,愿意去那里吗?”宝然小心翼翼地问。
红彬沉默了片刻,还是温和地笑:“……愿意不愿意的,有什么要紧。咱们老家都是那里的,自然是要回去的。”
“……说的也是……”
又过了几天,少虎连服装都备好了,一式三套黑色板裤,宽宽松松的雪白衬衣,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淘来的西装小马甲,估计宝辉手里的那点钱连带爸爸的奖金,也全都被他拿去花掉了。
山东大婶说得没错,这就是个贪花好玩的败家子儿。
“月底我们学校跟二中三中有个汇演,算是给元旦联欢会做的预选,到时候你也过来吧,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歌舞!”少虎信心满满地对宝然说。
宝然正在给他们的衬衣马甲挨个儿把扣子重新钉过一遍,闻言手上停了停。
少虎立刻掉头:“……啊我的意思是,上次哥哥们都去给你加油了,看到我们妹妹在舞台上的光彩照人了,这回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去看看我们的嘛对不对?宝然啊只要想到有你在下面,哥哥们也会格外的有精神你说是不是?”
宝然咧嘴给他一个假笑,埋头接着钉扣子,心里叹着:原来成品制衣业现在就已经开始偷工减料了啊!
期中考试结束当天,宝然跟红玉混进了一中的大礼堂,被宝辉他们安排在了同班的女生当中:“等着瞧好儿吧!”
红玉东张张西望望:“咱们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不如去找王晶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来之前问过了,她们毕业班全都不参加,加了晚自习分析总结期中考试。”宝然告诉她。
红玉骇得吐吐舌头:“这么厉害!至于吗?期中考试而已,还有半年多哪!”
“至于!”宝然往还是大幕紧闭的舞台上看了一眼,“咱们的哥哥们也只能再逍遥这一年啦!”
“哎哎开始了开始了!”红玉很不喜欢听到此类话题,看到大幕刚一拉开就赶紧打岔。
说老实话,演出水平相当的……,一般。
宝然不明白小说里那些中学生们精彩绝伦的歌舞表演都是由何而来,难道他们都受过专业训练?……倒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显然那些藏龙卧虎的民间高手并没有在这里出现。礼堂里一阵阵以区域划分的掌声,说明它们更多是为了台上那些各自熟悉的面孔。就像当初,宝然她们在厂礼堂将舞跳得几乎砸了锅,下面的父老乡亲们照样掌声雷动。
套句话说:观众们看的不是节目,是友情,是热闹。
可是宝然红玉两个在舞台上唯有的熟人就是哥哥们,未免对其他的节目失了兴致。最过分的是,……居然有不下三支土产小虎队……
两人面面相觑。流行之所以成为流行,就在于,为它着迷的绝不止一个两个……
红玉给宝然也给自己鼓劲儿:“没事儿!咱的哥哥们……,至少服装应该是最出挑的吧?你看那几个不是运动服就是毛衣,都比不上咱的!”
好吧,也只能这样想了,宝辉他们运气真是不怎么好,同样的小虎队,他们大概排到最后了吧?等轮到他们上场,估计观众都好疲沓了。
又是几个节目过去,宝然昏昏欲睡,红玉突然使劲儿捅她:“嘿!到了到了他们出来了!”
宝然精神一振,赶紧笔直坐好伸长了脖子去看。
要说自家的孩子,看着就是不一样。那齐刷刷的白衣黑裤,那别出心裁的小马甲,那宝然设计,山东大婶同宝然妈联手精制的蝴蝶领结,那一水儿高高的个头儿,怎么看怎么精神!
这三个的确是比宝然强多了,人家上了场不但不见生怯,反而是格外的兴奋欢实,随着节奏鲜明的音乐跳起来唱起来,就是不一样!
刚唱了两句,红玉就带头鼓掌,周围的班级啦啦队们被她一带,也纷纷鼓掌。
宝然还嫌不够,没看见我们家孩子特别的精彩吗?同学们你们也太规矩了吧?大家情绪不够高涨啊,掌声不够热烈啊!……悄悄伸指入唇,一运气,……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
红玉愣了一下,她她她……,她怎么还有这么一手啊!
……搁谁家里真真假假几个小流氓,怎么也学会了……
宝然人小力微,这声唿哨在整个礼堂中并不引人注意,却成功地提醒了她们身边,宝辉他们几个的同学校友们。既然有了打头的,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顿时摒弃了重点学校的矜持有礼,争先恐后打出了真正响亮高亢的尖利哨音。
顿时惊醒了不少昏昏沉沉的,打起精神不明所以地跟着掌声大作,现场气氛立时热烈起来,同前面的例行公事各为其主拉开了距离。
功成身退,宝然满意地揉了揉腮帮子,懒洋洋靠回椅背上。我的哥哥们哎,够意思了吧?
宝辉三个在雷动的掌声中胜利谢幕,红玉一边激动得呱唧呱唧,一边还不忘敬业地左听右探,回身又捣鼓宝然:“宝然你听到没?她们都在议论咱的哥哥们最像呢!说红彬是乖乖虎,宝辉是霹雳虎,少虎是小帅虎!我觉得不对啊,应该少虎是霹雳虎啊,他的个子高一点嘛,宝辉才是小帅虎!你说呢?”
宝然一皱鼻子:“都不是!就他们俩?……一只花狸虎,一只笑面虎!”
第二百二十二章 倒霉
这次轮到红玉抱怨:“野炊啊你们去野炊!看看你们那是什么老师?我们又是什么老师?白年轻了,白长个五大三粗的个头了,居然带我们去西公园啊西公园!小毛孩儿去的地方!也不知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谁让她们那个班主任,既没成熟到可以耐下心不厌其烦照顾到一帮子叽叽喳喳的半大小孩儿,又没有年轻到有充足的精力跟着手下活跃非凡的孩儿们一起瞎胡闹。最怕这种不上不下的半吊子了。
宝然说:“没办法,你们班里的同学不够争气,不够团结,缺乏必要的反抗与自主精神。”
红玉恨啊:“谁说的?我们就差掀桌子了,分明是你们班主任缺乏我们班主任的独裁精神!”
宝然想要不要婉转地汇报给董老师,让她老人家再得意一下?
每年十月底的秋游一过,直到元旦,这两个月之间就再没什么盼头了,是这些孩子们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不像其它时候,除却了寒暑假,算算有清明,五一,六一,十一,或大或小总会有些新鲜事儿,想着念着混着盼着,日子过得飞快。
然而更多的日子,却总是像现在这样一板一眼,熟悉得成了条件反射,枯燥得分不清是昨天是今日还是明朝。
宝然却觉得这种日子挺适合自己。大概是因为这辈子谨小慎微,物理化学终于慢慢地找到了些感觉,数学更是条理清楚明明白白地牢牢握在手中,不再像前世那样模模糊糊的,每一个新知识点都是重负,每一次考试都是拼劲了全力的挣扎,颤巍巍勉强挂在中上游的成绩单后面,是毫无底气的茫然与惶惑。……看来在学校里,还是老师们那些日复一日磨耳成茧的唠叨最管用:要打好基础啊打基础。
这世上当然是有天才的,心明神慧一触即通,像宝晨那样儿的,整天琢磨些歪门邪道功课还是游刃有余。可那毕竟属于少数,绝大多数人,……就如宝然这样儿的,都是普普通通只能说不算太笨的智商,加把劲儿挺容易的就上去了,可要是稍微松懈点儿闹不好就下去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低头老老实实打好基础,才不至于将来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空摔下去。
打基础无疑是非常枯燥的事,砖头一块块地往上垒,每一块都得仔仔细细地夯实了,而这时,理想中的高楼大厦一点影子都没有,遥远得几乎令人绝望,尤其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躁动不安的年纪,要他们安安静静坐下来,一遍遍地贴砖抹缝儿查遗补漏,简直是酷刑。
宝然唯有庆幸,至少现在的自己可以坐得住,也能够清楚地知道,现在解出的每一道题,背下的每一个方程式,不定在将来的哪一天,就会有所助益,这也算是重生的一大福利吧!
在这样日复一日中,一个出门散心的机会居然从天而降。第三场大雪落下来时,廖所长来家里喝酒,顺便跟宝然提起,下周末他要去乌鲁木齐,顺便参加克里木江的婚礼,问她去不去:“听克里木说,他当初答应请你过去看他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新娘子啦?要是想去,到时候大爷过来把你捎上!我们自己开车,早上去晚上回,怎么样?”
“好啊!”宝然巴不得,再安稳再耐得住性子,总有想要透风儿的时候,更何况,她还向往着看到一个充满民族风情的维吾尔婚礼呢,答话的同时,脑海里已经翻阅了前世今生所有道听途说歌传书载的相关信息:载歌载舞的亲朋,阿訇的祝福,新娘的面纱,泡了盐水的馕饼,还有门口的火盆,当然还少不了琳琅满目的油馕,馓子,干果,……
宝然想得口水滴答,算算还有两天,加紧了写作业,赶稿子,忙活个不了,还特勤快地踩了梯子跟宝辉上房扫雪,当然,宝辉上那两层顶的大房,宝然只被允许上厨房间的小房顶。
每年冬季大雪过后,除了学校和单位的卫生包干区,各家各户上房扫雪,开门扫院,出门清路,都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有时候偷懒了或者雪不是很大,房顶上的雪会暂时被人忽略,但也不能积太长的时间,否则白天的太阳晒一晒夜晚的寒风再冻一冻,很快就压实到房顶上变成了沉甸甸的冰雪茬子,很难打扫不说,等到春天冰雪一化,屋檐边滴滴答答得好长时间消停不了,出出进进稍不留神,就给灌脖颈子里,院子里也总是湿哒哒滑溜溜的不利索,着实烦人。
以前,这一般都是宝晨宝辉的工作,宝晨离家后,基本上都是爸爸和宝辉上去,有时赶上少虎二虎在这里也上去帮帮忙。前两天,厂里一个退休职工,家里孩子们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都出了远门,老爷子自己上房扫雪,一不留神滑了脚摔下来,伤了脊椎,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竟然就那么去了。
自此宝辉再不许爸爸上房,尽管爸爸笑着说自己还年轻着呢。这次宝然也支持二哥,再显年轻再能干,老爸也快五十了,不知不觉年近半百啊,又架着那么厚的眼镜片子,真有个好歹:“您让机械厂的广大职工们怎么办?生产销售,最重要的是开工资可指着您呢!”
宝然给他上纲上线。
幸好是在自己家里,爸爸啼笑皆非,拍拍她脑袋,“别瞎说!那不是还有厂长书记呢么,你把人家都当摆设啊!”
……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了。
初冬的雪,特别的洁白,特别的松软。这天下午将两边房顶都扫干净了,宝然让急着去学校大教室排练的宝辉少虎自己先走:“剩下的不用你们了,我自己慢慢往院门外堆出去就行了。难得红彬今天能有空,你们好好练啊,争取元旦夺个头彩!”
宝然一个人蚂蚁搬家似的又干了一会儿,正摘了帽子敞了领口散散汗气,在家闭关苦背化学方程式的高静,好不容易偷空出来,见到就说:“你这也太会玩了吧?……还上房啦?真是幸福哦,我们家从来都不准我上去!”
……是不是所有不准她干的事情都很好玩?不过,倒也可以理解……
于是宝然很荣幸地请到了书记家的千金做小工,将房前屋后扑扫下来的满地冰雪一点点清运到院门口去堆着。
听说宝然要去乌鲁木齐参加婚礼,大为羡慕:“我怎么就没这么好运气啊!就是那个特别高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大哥吗?要做他的新娘子,那得多漂亮啊!比红玉还漂亮吗?”
“呵呵幸亏红玉不在这里,不然听到你这话,那家伙非得缠着我一起去看看才能算完!”
难怪高静家里不让她动手,这家伙干活真不老实,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耗着玩,一会儿要去堆个雪人,一会儿又要打个雪仗,本来半小时就能干完的一点活儿,愣给她撑了小半天,直到家里的校长妈妈找过来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二天宝然捂着两床厚棉被,蔫头耷脑鼻尖通红地暗自质问着高静:“那家伙是故意的吧!眼红我能出去玩是不是?”
早晨廖所长过来接宝然,看到一只烧得双眼迷离的大白兔,只能很遗憾地叫她老实在家里歇着。跟车同去的少虎听说了,幸灾乐祸特地跑上来瞧:“我说宝然你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哎呀呀,只好由我全权代表啦,有什么想看的想听的想吃的想喝赶紧跟我说说,一定帮你看仔细了听清楚了,……当然咱不能那么没风度还兜着走哈,那就顺便帮你吃饱了喝足了吧哈哈……”
挣扎着风凉够了才任由宝辉把他往外拖。
宝辉边拖边教育:“你说说你,平时在学校里对着小姑娘那嘴巴多甜啊,怎么就跟我妹妹过不去?不知道她心眼特别小吗!”
少虎循循善诱:“这个宝辉你就不如我明白了:甜言蜜语啊,自然是留着说给可以暧昧的女孩子们听才好,这用到自家妹妹身上,多浪费啊……”
宝然大怒,操起靠枕向门口砸:“滚!”
下楼时还听他嚷嚷:“宝辉你也去吧当心在家里被她给传染了……”
片刻后宝辉进屋来:“别急啊我不去,让他自己去二哥在家里陪你!”
宝然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这亲哥哥到底不一样……”
宝辉呵呵笑:“那是……,不出去也赶紧起床吧,吃点饭一会儿去卫生所。”
……
“二哥你还是别做这么大牺牲了,现在出去还能追上他们不?”宝然立刻建议。
宝辉继续笑,诚恳厚道:“应该是追不上了,他们开车呢,你二哥我又不是哪吒……,别担心不就是打个针嘛,二哥陪你!”
二十一世纪感冒发烧了,一般会怎么样?消费一二百块钱,大夫给开吊瓶三至五个。
这个时候呢?感谢伟大的医改还没有实施,感谢美好的社会主义福利,厂卫生所挂个号,开几针青霉素,耗时三到五天,花费一两角钱。
……那可是屁股针啊屁股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发烧
不情不愿被宝辉押送着去了厂卫生所。
几年如一日镇守在诊疗室的白胡子老大夫,既没有折腾着她去验血验尿验各种能验的,也没有划单子要她去查肝查肾查一切可查的,……当然厂卫生所也没那么些设备,基层的老百姓们,也就错失了支付那昂贵的设备使用及损耗费的机会,所以,这儿的土大夫也就可以脱离了高级医疗检测仪器而做出自己的诊断,只是给她量过体温,在胸口听了听,再拿一只苦不堪言的压舌板伸到宝然的嗓子眼儿里,冲她“啊——”过一回,就非常利落地开出了一张药方,……再加一张薄薄的针条子。
宝辉二话不说在对面的药剂室拿好了药,拖起黏黏糊糊往大门外蹭的宝然:“别忙走啊,这边儿!”
注射室的郑阿姨看见了宝然,又看见跟在后面的宝辉,心领神会地冲宝然挤挤眼睛笑。
宝然尴尬。
看来自己在她这里是已经挂了号儿的。
上辈子曾经有过连打一个多礼拜的惨痛经历,两边屁股被轮流扎得都要木了,虽然时隔已久,痛的感觉是淡至乌有了,可对于那根银亮亮小针头的恐惧还在。这辈子自己再怎么谨小慎微,也从诊疗室的白胡子老大夫那里接到过两回淡蓝色的针条子,一次五针,一次六针,……可实际上宝然只在第一次乖乖过来打了一针,就落实了这样一件事:再自诩成熟的心志,也抵不过青霉素的痛。
后来的十针,宝然仔细地寻了同郑阿姨手里同样的红色圆珠笔,按日子一天打个勾,拿回去给爸爸妈妈审阅。
家里好糊弄,存在郑阿姨这里的针剂瓶子可是有数的,没办法,厂里上上下下生病打针的都得老老实实从她手上过,一个厂区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不认识谁啊!再加上自己有那么个纵女出名的老爸。
有一次走在路上,迎面碰到郑阿姨,当时她下了班没穿那件白大褂,自己居然没有认出来,也就没有能及时闪避。郑阿姨就笑着对她说:“小宝然,阿姨可帮你扔了有十只小药瓶儿了,浪费可耻哦!”
宝然装傻。
现在想起来,当时跟在身后若无其事的宝辉也装了傻。
宝辉递过针条子,再附上刚刚领来的针剂。
扁扁平平朴朴素素一只白盒子,上面简简单单几根蓝色线条,规规矩矩几个黑体字:注射用青霉素钠。郑阿姨打开来,里面是亮晶晶,细条条,清透优雅的一排玻璃瓶。
宝辉端只板凳在旁边坐下,说是帮宝然挡着点儿,免得门外人来人往的小姑娘害羞。
……如果真的怕我不好意思,您可不可以自己也回避出去呀啊?
宝辉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罗里啰嗦叮嘱郑阿姨:“阿姨我妹最怕疼了您下手轻着点儿好吧?”
那眼神,那表情,那语气,比江副厂长还要慈祥……
“别怕啊!看你二哥还在这儿陪着呢还这么担心你,放心,很快就好马上就好……”郑阿姨一边非常利索地捏着小砂片儿削瓶口,配药,换针头,推气泡,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她白费心思了。宝然对她这番转移注意力的话充耳不闻,只听得见瓶口断裂的咔嚓声,泡着消毒水的针头在瓷盘里轻碰的脆响声,甚至还有药水推出的滋滋声……,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着,颤抖着,关注着屁股上面被郑阿姨微凉的手轻轻按住的那一点,非常清晰地感觉着凉冰冰的酒精棉揉着擦过。
有句话说的好,其实等待行刑的过程,才是最难过的……
郑阿姨右手轻轻巧巧向前一送。
“嘶——”宝然没哭也没叫,只那么轻轻地一声,纯粹是条件反射啊……
只一张圆脸顿时皱成了包子样。
宝辉不失时机猛夸:“宝然好样儿的一点儿没哭!太坚强了,不愧是我妹妹!”
一瘸一拐蹒跚着回家,宝然怨声载道:“你是不是心情特好啊这会儿?”
“哪里哪里!”宝辉特温柔特稳重特有哥哥样儿地搀扶着她:“宝晨说过了,他不在家,帮着妈妈照顾好妹妹就是二哥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看我多尽心啊,你生病了我就哪儿都不去了全程陪护!”
……您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尽心?或者说,那么尽兴?
到家里就跟爸爸告状,说宝辉不顾道义,公报私仇,心狠手辣,天性凉薄……
爸爸摘下眼镜擦着,顺手摸摸她那还有些发热的脑门:“宝然啊,爸爸知道你的语文很好,不过有时候咱也别把那成语滥用得太过分好吧?你二哥这次真的是为了你好啊,咱不能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对吧?”
……好吧,等烧退了再来诋毁,爸爸也许就愿意把那副眼镜儿戴上了……
“宝然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儿呢!这次爸爸妈妈都不能帮你说话了。生病了嘛,就得打针吃药,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好!你二哥做得对!”晚上,妈妈上楼来,一边帮宝然换下一身汗湿的里衣,一边絮叨着。
每到寒冬,正是妈妈她们动力车间最忙的时候,周末也得轮换着值班,不得休息,能有宝辉盯着爱使奸耍赖的宝然打针吃药,妈妈求之不得。
宝然老实听着,妈妈有时也会无原则护短,可她不会像爸爸一样专门只护自己一个人的短,所以,……还是老实听着最为明智。
夜里很晚了,下面爸爸妈妈的电视似乎都已经没了动静,房门却又被轻轻推开,宝辉披件棉袄走了进来。
这时的宝然已经又迷糊过了一觉,加上下午睡了小半天,反而又有了些精神,正悄没声息躺被窝里眨巴着眼。宝辉借着窗缝儿里透进的朦胧雪光凑近了看到,倒把他自己吓一跳。
“怎么还不睡?又琢磨什么呢?”说着伸手到宝然额头探一探,“嗯,倒是没早上那么热了……”
“那明天就不用打针了吧?我吃药就行了!”宝然赶紧顺杆儿爬。
“那怎么能行!去病就要除根儿,大夫都说了,要是不一次性治好,反复起来就更麻烦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打个十针八针的!”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妈做什么啊?你学宝晨哪点儿不好!还十针八针,当我是什么啊?!
听宝然一下子没了动静,宝辉悄悄地笑,想了想说:“宝然啊,二哥特别坏是不是?”
“没有……”谁敢说你坏啊,不定多少大道理在后面等着呢。
“……口是心非!”
……说你坏你肯定不高兴,不说呢就觉得人家不真诚,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吧。
“……二哥是不是很没用?”过一会儿宝辉又问。
他今天这是怎么啦?发烧的是自己吧!传染啦?“……此话从何说起啊,二哥你多厉害啊,暑假我翻了番儿都赶不上。”
“……又虚伪!其实那点钱我知道,连大哥给你的零头都没有吧?所以你才认输认的那么痛快!”宝辉异常地执着。
……那么,原因是在大哥身上啊,那就没自己的责任对吧?宝然坚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对大哥二哥壁垒分明的厚此薄彼才造成了宝辉同学的极度失衡。
“……大哥干什么都是最好的,可是二哥就不行了,非但比不了他,还经常拖后腿。……当年,大哥要不是为了看着我,也不会把宝然给弄丢了吧,宝然是不是还在生二哥的气……”宝辉继续喃喃地念叨,总有一些事情,似乎只有在寂静的黑暗里,才能够说得出口。
居然还有个心结埋伏在这里!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宝然抽搭一下鼻子,打起精神继续疏导,……容易吗我,带病坚持工作!
“二哥你说什么啊?是说我小时候差点儿丢了的那次吗?我记得妈妈说过当时我去追小狗了,原来那次二哥也在的吗?你在干什么啊?”
……她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宝辉心里,隐隐的有些失落,更多的,居然是长松了一口气?也难怪,那时候宝然还小,应该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二哥?”黑暗中宝然轻轻叫。
“啊?没事儿!二哥当时也在,……没干什么……,不过宝然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丢掉啦!”
“真的啊二哥?那我就放心了。……那明天可以不打针了吗?”
……她怎么还没忘啊?
宝辉无声地笑,……可惜屋里太黑宝然看不见……。“那不行,一码归一码,这个关系到你的健康和全家人的健康不能再由着你耍赖!”
……他也很会扣帽子啊,宝然没劲儿了,沉默片刻,打出个大哈欠。
宝辉的笑容更大,心情好得出奇:“那你睡吧,已经很晚了。”
第二天宝然蔫吧着去上学。
什么?你问宝然发着烧呢怎么还去上学?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时的孩子可能会因为贪玩看电影打架甚至逛街而逃学,但只要能爬得起来,一般很少会呆在家里养病,白天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一个人傻乎乎搁家里熬着,还不如去学校做传染源呢!同学们当中甚至流传着一个很不厚道的说法:生了病赶紧出去传给别人,传出去以后自己就好的快了……
传染源宝然不怀好意地转身去找高静说话,对上了一双,……同样洇红的眼睛和同样通红的鼻头。
宝然一下觉得自己好多了,真的,比打针都灵。
第二百二十四章 探病
中午饭桌上,少虎满面笑容轻松快活的样子,跟宝辉讨论元旦的演出跟二虎讨论最新的篮球赛,宝辉同二虎就很认真地跟他讨论小虎队的歌儿和错位防守。过一会儿他又说起新得了一盒专辑重又搭配了一套演出服,宝辉表示今晚就叫红彬过来听听新歌儿试试衣服,合适的话赶早弄出三套来。
宝然也笑吟吟听得津津有味儿。
只是听着。
最后宝然都起身收拾桌子了,少虎看看还没什么动静儿,忍不住咳咳了一声儿:“咳哼——,宝然你不是还生着病呢吗?听说昨儿个在家里闷了一天?听说还在吃药打针?那怎么还忙着干活呢赶紧放下歇着才对,是吧?”
说着转头看看宝辉。宝辉就点头:“你说的很对,我怎么疏忽了。宝然放下吧,看你少虎哥多细心!”
于是少虎就眼睁睁看着宝然将碗筷放回桌上,推到自己面前,笑着道谢:“那就多谢你啦!”
兄妹俩冲他摆摆手上楼去了。
少虎虽然爱招惹小姑娘,可惜并不没有爱屋及乌喜读红楼,不然此时一定会大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他还有一肚子的好料,等着有人,尤其是宝然巴巴儿地上赶着来问,热闹的婚礼,动人的歌舞,乐得发晕的克里木江,还有漂亮的新娘子,居然是混血的!
可是没有,他端了一中午的架子,也没人来问。宝然爸说着厂里的人事调配,宝然妈在念叨着全厂的水暖管线大检查,二虎脑子里只有他的篮球,昨天叫他同去的时候就很不耐烦地给了几句:“我去干什么?跟他摔跤吗?他有空儿吗?”
而本该同自己最为默契的宝辉,这会儿怎么跟他妹妹默契去了?
他要是知道那兄妹俩此时在楼上的动静,一定就不会这样失落了。
联袂摆完了少虎,才刚上二楼,宝然就非常好心地通知宝辉自己帮他减了负:“今天下午就不用麻烦二哥陪着我去打针啦!我跟高静说好了,我们俩搭伴儿,上学路过那里的时候顺便就打了。再说了,你自己好端端的,老是在卫生所那种病患云集的地方出入也不太好是吧?”
……
又出幺蛾子!宝辉想想说:“等我放了学陪你们……”
“不会吧!”宝然立刻打断,“高静打针你也在旁边盯着?”
……宝辉看着她不出声,以眼神揭露:小样儿你骗谁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
宝然大大方方儿地回视,目光坦诚:本来就没打算骗谁,不就一个说法儿嘛咱们心照不宣……
半晌宝辉苦口婆心:“这样不好!太浪费国家资源了!社会主义墙角也不带这么挖的。再说了,还捎上高静,你这不是把人家好好的孩子带坏了吗?”
“怎么可能!本质上来讲,所有药物包括针剂对人体都是有毒有害的,感冒发烧的最好疗方就是热姜汤,你们生物老师没讲过吗?所以,这不能叫带坏,这是教给她科学的保养方法……”宝然嗓子还没大好,轻声细气的却是滔滔不绝。
……看来是好多了,这么精神……。宝辉叹口气:“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带上点儿羞愧的表情啊?”
“……那多虚伪……”
于是宝然拉着高静这个很好的垫背,到底还是把剩下的几针赖掉了。
这天晚上红玉跟红梅过来探病,就见宝然扒拉着一盘子龙须酥和杏包仁儿吃得正香。
“宝然你还好吧?……唔,看样子胃口还不错,这还能好得快些,就怕吃不进东西……”红梅边脱外套边问。
红玉笑着插话:“你见她什么时候胃口不好过啦?整天跟只松鼠似的不停嘴……”
宝然慢吞吞下了口里的东西,才说:“红玉你的嘴巴好像也没怎么见停过嘛!而且还不如我,尽做无用功,一点儿收益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吧精神着呢,今天在学校里还见她跟人嘻嘻哈哈的,没事儿,有什么好看的!”红玉对姐姐抱怨着,人却特意离开宝然好远,又装模作样要去打开阳台门透气:“你是好了,这屋子里估计全是病毒可别把我也给传染了,……害了高静一个就够了!”
“你瞎说!我才没有传染她!”……虽然的确有这个犯罪动机,可是晚了点儿没赶上……,“分明是她传染的我,哼哼耽误了我多大的事儿啊!”宝然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红梅拉住了红玉:“说着玩就算了别当真开啊,这么冷的天!”
“姐还是你最好!”宝然赶紧拍,“今晚别走了就住我这儿吧?”
“好,不走!”红梅说着冲宝然轻轻眨下眼,爬到上铺去整被子。
明白,又有收益啦!宝然美滋滋地,对着被过河拆桥的红玉也就有了耐心:“不是不留你啊,你看我这个样子实在不合适跟你挤被窝。等下礼拜吧,等我好了请你来住一个礼拜,不要你家爸妈了!”
红玉虚晃晃地冲她挥拳,到底不敢久留,隔壁红彬他们忙完了过来一敲门,就跟着哥哥回家去了。夜黑风高,天冷路滑,她可不敢自己一个人儿往家走。
“怎么红彬这阵子都在你家呆这么晚才回吗?”红梅将稿费交给宝然收好,又盯着她吃药。
“是啊。再有十天就元旦汇演了,他们紧着排练呢!没看这两天少虎哥都不回家了。”宝然说着,轻轻含了白色的小药片儿,赶紧灌口凉水一仰脖儿。
“他们还挺能折腾,真打算演出个什么名堂来啊?”红梅下楼去洗漱了,跟宝然爸妈打过招呼上来,边换着衣服,边随口说着。
“可能吧!不过说实在的,红彬他们唱得的确不错,又练了这么长时间,闹不好能拿奖呢!姐你不是也看到了的?”宝然早就严严实实缩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闪啊闪地看着红梅的背影,随着她的话一顿。
红梅转过身来,弯腰凑到宝然枕边,轻轻拉下一点被子,发现小丫头满脸促狭的笑。
拧开床头的小台灯,又到门口关了屋里的大灯,红梅才过来坐到宝然床头,给她把被子掖严实了,问:“我看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宝然又瞅着她笑了一阵儿才答:“……姐看到哥哥们唱歌跳舞了啊,我自然是看到姐了!别的……,嘿嘿就没看得非常清楚啦……”
红梅的脸上似乎起了一层薄晕?当然也许是那台暖色台灯的缘故。“还有谁……,看见了?”
宝然自被窝里伸出一只食指:“哪里还有谁?都去花痴台上的小帅哥们了!世人皆醉唯我独醒啊!……于满堂的昏暗喧嚣之中,一双慧眼发现了我冰清玉洁一枝独秀的红梅姐……,和那个……啊?……红梅姐你要杀人灭口吗?”
最后几个字儿被捂在被子里含糊不清。
红梅掀开被头儿,然宝然钻出脑袋来透透气:“再叫你胡说八道!小小年纪这些邪词儿歪话一套一套的!……没跟别人说过吧?”
“姐,我是那样儿的人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个现在能不能给透点儿独家消息啊?”宝然满脸的渴望啊求知啊就差卖萌了。
红梅想了想:“……好好睡你的觉别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
宝然大惊:“居然是乱七八糟的人吗!”
“不是!少贫嘴!……好好复习你的功课考你的试!将来……,将来你就知道了!”红梅不敢再跟她纠缠,果断地捂被子,关灯,上床睡觉。
……那么自己猜的没错了,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一中的。嗯,有理想,有前途!宝然一点点将脖子边的被子窝巴得密不透风,琢磨着。可是红梅姐啊红梅姐,你说你们都悄悄的拉上小手儿了还跟我这儿瞒着,太不仗义了吧?
“那天看宝辉和少虎下了台不好好卸妆,背着红彬哥笑得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嘀咕什么新鲜事儿……”黑暗中宝然喃喃自语,声音不很大。
那什么中的人总是难免会辗转反侧梦寐思服啊什么的,不关她的事儿啊……
这时隔壁男生宿舍,宝辉少虎也没睡着。
“我说宝辉你下次转弯之前,好歹跟我打声招呼行不行?怎么突然就撤下去兄妹情深了把我闪一边儿做坏人!不地道了啊!”少虎抱怨。
宝辉冤枉:“这是从何说起?我家兄妹感情一向很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行少废话了你自己心里明白!……元旦汇演二中的那几个哥们儿忽悠的怎么样了?”
“……小军子他弟今天落实了,二中的小虎队已经撤了,改大合唱:《共青团之歌》!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汇演节目单上,男声小合唱基本上就是咱们一个啦!”宝辉说。
少虎嘎嘎笑,拍着床板:“其实也不错哈!唱那个至少一个优秀奖是稳拿的!”
宝辉摇头:“他们也是没办法,就指着积极向上内容健康混个奖啦!”
“那几个就甘心?”
“不甘心能怎么样?谁让他们自己没本事,搞不过他们的教导主任!”宝辉不以为然。
“嘿,那咱们可就是稳拿喽!”
就在他们摘得了市中学生文艺汇演一等奖的当晚,唐阿姨兴冲冲来到江家,通报了一个特大好消息:红彬和宝辉,有机会堂堂正正回上海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争执
小屋门口的红玉听见大门外的厚棉门帘子被人轻轻掀起,瞅了瞅小屋虚掩的房门和里面剑拔弩张的妈妈,赶紧迎到大门处,悄悄地从里面打开,立刻伸出食指冲着门口的宝然示意:“嘘——”
宝然很上道儿,猫一样无声无息蹭进来,看着红玉吐舌拧眉地示意右边的小屋是雷区,过去拉起她往左边红彬的房间去。
周家的房子比起江家的自然差了很多,是厂里最普通最常见的两间房户型,进门三平左右一个小走廊兼冬季小厨房,右边是客厅兼周家夫妻的卧室,有个十五六平,前方相错而对的一个小门进去,是红玉的小房间,里面两张床,红梅有时还会回来住。
跟他们的邻居相比,周家最大的区别就是在左面墙上自己开出了一扇门,因正好在一排平房的西头,于是顺理成章侵占了部分公共用地,额外地搭出了一间,作为红彬的卧室。好在这里地方宽敞,也没谁唧唧歪歪地为此多嘴多舌打小报告。
想当年周家回来后的第一个春天,为了早日将红彬从他姐姐妹妹的女生宿舍里挪出来,宝晨和宝辉都没少过来做苦力,连宝然红玉两个,有时在放学路上,都会顺手捡起一两块碎砖头,帮着给周家的违章建筑添砖加瓦。建成后厂里的同事们还大加赞誉,说上海人到底是会过日子,纷纷效仿,一排排的平房两头,没几年功夫都伸出了或长或短的小耳朵,倒也颇为齐整,都不怎么看得出是私搭乱建了。
小小的一个套三,被唐阿姨布置得整洁别致,夫妻俩的正屋从来都是窗明几净,靠墙一排深棕色组合家具,简洁明朗的桌几沙发,高柜上的全家福,低柜上的塑料花,墙上的油画挂历,沙发背和窗子上的白色钩花,妥帖韵致,精心装饰,却又丝毫不显累赘繁琐。
红玉的闺房除了比宝然的要小要暗,别的毫不逊色。区别在于宝然那里是铺天盖地的书画,红玉这里是满屋的美人娃娃。红彬的房间比较简单,最多的就是各色教辅书籍,外加兵器舰船海外航空等男生喜爱的杂志。兄妹俩的共同点是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一样小东西都有自己恰到好处的位置,绝不多余浪费,典型的唐阿姨风格。
这会儿红彬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对着一本习题集发呆。见宝然进来,没什么情绪地问好:“怎么不去红玉屋里玩儿?宝辉在家吗?”
“红彬哥。”宝然说话也轻悄悄的:“我是来找你的,宝辉少虎都在家呢,不是说你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哪个老师家的?等了这么长时间你也没过去,我顺路就帮他们过来问问。”
……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特意抢了这个差使好过来听八卦的。
“哦,那谢谢你了宝然,我等下就去。”红彬说着合上了面前的书,却没有立时起身,坐在那里又愣怔了一会儿。
宝然跟红玉使眉弄眼,红玉趴到她耳朵上嘁嘁嚓嚓。
那边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喊,直刺进三个人的耳膜。
大家一愣,红玉当先出溜过去,宝然随后紧追,红彬想了想,才轻轻起身也跟了过去。
只看见红玉同宝然早已伏在虚掩的小屋门边上,里面传来他家爸爸的劝解声。
“小唐你别这么激动,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不是不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红彬的户口给他办回去。可咱们能不能缓一缓?哪怕稍微缓一缓?让他就在这里再读两年书,到时候直接回去参加高考不是更好吗?你也听宝晨讲过了,只要有上海市的户口,录取分数线要比这边低得多,凭红彬在这边的成绩,回去了说不准比宝晨的机会还要好。这样孩子在那边家里呆的时间短,还可以少受些委屈。”
红彬在外面几乎就要冲进去说对啊对啊,只可惜前面两个妹妹挡得实在太过严实,而妈妈的声音随即又传了出来: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可是两年以后啊!你敢吗?谁知道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政策?当初咱们出来的时候,谁能知道以后会永远回不去了?当初咱们好不容易抢到准迁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回去后就成了一张废纸?!”
门口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屋子里,周叔叔听着妻子的话,语塞了,隔一会儿才说:“那时候是那时候,正乱着呢……,现在不一样,政策都明文下来了,你也看到了,去年也已经有那么些孩子都回去了,不能再变了吧!”
唐阿姨立刻反驳:“什么叫不能再变?谁敢保证得了?就算是跟宝晨一样考到了上海名校,又怎么样?谁知道毕业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况?一有个风吹草动的,首先倒霉的就是咱们这边的孩子们!你不信?你想想杜家的燕子,学习够好了吧?为人够老实的吧?好好儿的工作单位都落实了就差报到了,结果外面一乱,……关她什么事儿啊!立马儿就给打回来,全家人十几年的希望啊,就那么轻飘飘的给打碎掉了!老周,我害怕!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走了!”
停了停,在周叔叔开口之前又催:“老周,这个事情一定得依我,你别再犹豫了赶紧跟他奶奶联系,需要多少钱我们都给,砸锅卖铁也给!大姐那边儿,我们给写保证书,保证只要给红彬落上户口,他们的房子永远与我们无关!一定要赶在这个寒假把红彬送过去,找个学校先插班上着,到暑假再去考个好的!”
周叔叔同门外三个孩子一样大惊:“这么急?”
“对!”唐阿姨斩钉截铁:“夜长梦多!”
对于妻子的固执,周伟民头疼不已,可想到儿子晦暗的眼神,还得开口再劝:“也得为孩子考虑一下吧,怎么整天就想着……”
“就是为他们着想才这么着急!”唐阿姨根本就不听:“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困在这里,老在这里,死在这里!!都行,我认命了!可我的儿女们不能再这么过!我要他们回去,回到他们有权利回去的地方,我要他们成为可以高高在上斜眼看着外地人的上海人!!”
周叔叔见怎么也说不通,终于气急:“可也不能不管孩子的死活……”
唐阿姨大怒:“你这叫什么话?我是让他扛枪了还是送炮了,挖渠了还是种地了?!不就是回去忍上两年,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一点罪都受不得……”
“你还想怎么样?害了一个红梅还不够现在还要送上红彬!!!”
周叔叔这句话一出口,屋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屋外偷听的几人也屏住了呼吸,红玉眼中隐隐现出恐惧的颜色。
几息之后,唐阿姨突然就发了疯,尖声大叫起来。
“是!我不顾儿女死活!我不是东西!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孽!什么都干不成!整天只能想着回家!回家!!回家!!!”
她的声音高亢尖锐得几乎不似人声,倒像是一只母兽在怒吼,充满了饱经压抑的悲愤与绝望。
宝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红玉细细条条的一只手在她掌心里轻颤,抬头瞟一眼,红彬也是脸色发白,……当然他本来也就挺白……
小屋内,周伟民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自己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她的心眼很小,只会为自己的家人精打细算,她讲究时髦,崇尚优雅,可又时时会化身为母狮尖牙利爪。她虚荣,好强,精明能干,只有他知道,阴雨天的夜里,她在床上是怎样的辗转反侧痛楚难言;她曾经被同学们戏称为小周璇,而现在也只有他知道,机械厂劳资科美丽的唐嫣同志,夏天只穿长裙,并不是臭显摆假清高,只是因为她那被冰水刺穿的膝关节,随着岁月流逝已经日渐肿胀变形。
她为了追随自己的丈夫儿子,毅然抛弃了她与女儿好不容易磨到手的一点机会,可现在只要看到一线希望,便又要拼了命地将自己的儿子再亲手推回到他们曾经凄惶逃离的那个地方。
他扬起了手,似乎是愤怒得想要打下去,又似乎只是想抚上她的肩头,可他的手终于在半路上便落了回去,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后转身,开门,不顾外面仓惶躲避的几个孩子,径直出去了。
丈夫走了,镶着白纱的小屋门被他摔得碰响。
唐嫣看到了对面衣柜门上的大穿衣镜,镜子里的她,双眼赤红,鼻孔翕动,头上正在做的发卷不知什么时候散下一只来,一缕弯曲干涩的头发狼狈地搭在早已失了润泽的嘴角边。她一向是爱美的,在单位邻里中出了名的讲究体面,此刻却显得那样的蓬头垢面,晦涩疲惫,完全没有了形象,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苍老。
她知道丈夫恨她,恨她这么些年不停不休地折腾,疏离了女儿,现在还要搭上儿子。可他又凭什么恨她,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个上海里弄中自幼娇养的女儿,十来岁就离了家,一路飘落到这天边外的戈壁滩上来,如今也只求能够把儿女们弄回到几十年梦牵魂绕的家乡去而已。
她心心念念的,也就这么一件事,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劝解
周叔叔一路闷头,径直来到江家,进门就说:“来老江,陪我喝酒!”
宝然爸看着老同学发红的眼,使个眼色叫听到动静下楼来探头探脑的宝辉少虎赶紧回去,“好好小周,到里屋沙发上坐,我们慢慢喝,慢慢喝……”
边扶着周叔叔往里屋让边背后冲宝然妈摆摆手,宝然妈会意,拢了拢头发穿上大棉衣,出门去周家看看动静。
楼上的两兄弟更加默契,连个眼色都不用,少虎自觉留守里屋外面的小餐厅,宝辉不声不响,尾随妈妈而去……
“她疯了,她真的疯了!”周伟民伏在桌上,双手虐待着自己的头发,痛不可言。
“有什么事儿慢慢说,咱大家一起想办法,别急!别着急!”宝然爸给他倒上一盅。
周叔叔菜也不夹,一口灌下去,叫一声:“好辣啊!”
然后一低头,桌面上就砸下了几滴水迹。
宝然爸不吭气,顺手再给他满上。
这回周叔叔攥着酒杯却不再喝,只是埋头低低地喊:“……不对,小唐没错!她说得一点儿没错!是我自己没用,没用!还跟她那样说……,我才不是东西!不是个东西啊!”
宝然爸将一碟子花生推到他跟前:“吃!别空肚子灌酒!……话不能这样说,要照你这样论下来,咱留在新疆的这四万多,都不是东西?”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叔叔机械地嚼着几颗花生:“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要求了,可我又不忍心押着红彬回去……。你看这孩子这几年多好!还跟宝辉他们上台又唱又跳的,……你看我干什么?我知道。孩子们瞒着他们妈妈,可没瞒过我……。那几年在家里,话都少说……,可要真依了孩子呢?……其实我也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又叫停了……。小唐也是太苦了,她只是不想孩子们再受这个罪了呀!”
宝然爸点头:“本来嘛新疆条件的确艰苦,咱们那一批过来的,哪个身上没落下点儿伤啊病的,小唐是个女同志,受的罪更大啊!”
“是我没把她照顾好,几十年了,跟着我过来,又回去,再过来……,就没享过什么福!你看嫂子,多少还跟着江哥过上了好日子!”周叔叔自嘲,然后又问:“听说宝辉讲要缓两年看看,嫂子也没意见是吗?”
“那是两回事儿。”宝然爸顺手接过悄悄冒出来的少虎递上的一碟子五香豆干,撇撇嘴又把他撵出去,回头接着说:“小林她跟你家小唐还不一样。小林本身从农村出来,现在的条件在她看来已经够好的了,再去上海,也不过是更进一步而已,她也根本想不到区别有多大。小唐……,不说小唐,就说我们自己吧,从国内第一大都市,到这个将将才成立了三十年的小城,还要搭上孩子,谁敢说心里不难受?”
“是啊……”周叔叔说着又去捞酒瓶儿,被宝然爸拿起闪过一边,他看了看宝然爸,苦笑一下,认命地夹起一块豆干放嘴里嚼:“我是不是很肉头啊?就想着两面光,结果老婆孩子都跟着受罪?!”
“呵!还是那个话,大家彼此彼此吧!不过有一点你的确做的不怎么样:怎么能跟小唐吵架呢!……是吵了嘴跑出来的没错吧?”宝然爸揶揄地笑。
周叔叔低了头:“也难怪她跟我吵。她那么着急,我这儿却是什么都没帮着干还拉人后腿!”
“算了,我还不知道你!对着小唐不吭不哈的,其实早就跟家里联系上了吧?怎么,不太顺?”宝然爸关切地问。
“还真瞒不过你!去年刚知道这消息,我就往家里通气了,一开始还不敢直说。现在他奶奶身子骨不好啦,家里都是大姐做主,从那年回来,大姐倒时常来信的,逢年过节的还记着捎点儿小东西过来,唉,她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可是自从上一封信过去,挑明了想给红彬落个户,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说行也没说不行,……我还不敢催逼得太紧,不然到时候还是红彬受罪,……愁啊!”
……的确是个问题……
宝然爸想着敲了敲桌子:“嗨,光这么愁着也不管用。我看,双管齐下,你再给家里写封信,慢慢说,啊!我呢,也给宝晨和他奶奶家里都去封信,让他们也帮着问问看,……要再不行……,过年跟厂里请个假,亲自去跑一趟吧!”
“也好……”
“还有啊,别忘了一会儿跟小唐赔个罪啊!……唉,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这样留在外面的,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不容易,还有什么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说呢?”
周叔叔惭愧地笑了下:“刚才是我太着急了!……我得回去了,这眼看着快到饭点儿了,还不知道她……”
宝然爸嘿嘿笑:“不用了今晚在这儿一块儿吃吧!我都听见宝辉跟红彬哥几个在外面忙活晚饭啦!放心,估计一会儿小唐小林就一起过来了!”
果然,外面饭菜已经飘香,没一会儿宝然妈挽着梳洗整理干净的唐阿姨过来了,孩子们装巧卖乖地将周叔叔唐阿姨按到一处坐好,嘻嘻哈哈吃了这顿晚饭。
饭后,宝然爸叫红彬红玉不忙走,上楼跟宝辉兄妹一起做功课:“宝辉等你好半天了!还有,宝然你……,你不是还有个东西要问红玉的?”
我问她?!宝然喏喏:“哦,好,是啊是啊红玉……”
我得问问你我都有什么好问的……
爸爸在底下这边把红彬兄妹俩赶上楼,那边把周叔叔唐阿姨送出院门:“看看这天也晚了,他俩今儿就甭回去了住这儿行啦!”
……
可以理解!刚刚吵过架的小……,呃,两口子需要绝对的二人世界
红彬的作业早做完了,红玉压根儿就不想写,她是经常拿了宝然的本子回去直接开抄,所以兄妹俩上了楼来,一个去了男生宿舍跟宝辉少虎兄弟情深,一个就钻到宝然房里翻杂志看。
“红玉啊,你也得差不多吧?眼看着就要期末考试了,还不看看书?就算是上咱们本厂的高中,也不能灰头土脸地挂着科进去吧?”宝然劝她,这家伙也太无谓了。
“没问题,我心里有数!……哎宝然,你家爸妈怎么商量的?是让你哥回去啊还是让你回去?”红玉没有翻到新杂志,很亲热地挨过来问。
“当然是我哥!”宝然立刻答:“轮到我还早着呢!”
“算了吧,我哥都说了,宝辉哥要把名额留着给你!”红玉揭穿她。
嗯,宝辉同学形象塑造得非常成功。不过红玉这个话……
“红玉,你是不是想回去?你哥加把劲儿考回去也是可以的,你家的名额给你不好吗?”宝然很阴险地试探着。
红玉毫无所觉:“我啊,说不好。上海当然很好,干净,漂亮,热闹,什么东西都有。可要是我一个人去,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现在,我哥先回去是最合适的。”
“哦?为什么?”
“你想啊,我姐胆子太小,我既不到年纪又没什么本事,我们俩不管谁过去了,最多只能顾到自己。红彬就不一样,他聪明,功课好,将来找个好点儿的工作站稳了脚,兴许还能把我俩都给弄回去!”红玉取出时刻随身的指甲钳,开始细细地修她美丽的指甲。
“……你自己这样想的?”宝然很怀疑。
“我妈说的!”红玉坦白,“……我觉得很有道理。”
……就知道。“那你哥怎么想?”
“他怎么想?他自然不想去,可是有他说话的份儿吗?”红玉耸耸肩。
倒也是。不过,不想去,可以有很多种情况……
“走,我们到隔壁去!”宝然站起来拉上红玉。
“干嘛啊?”红玉收手不迭,……这家伙,差点儿把她的指甲给弄豁了。
“调查问卷!”
男生宿舍里,宝然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白纸,中间一条直线一分为二,又拿了只笔,在左栏头上写了个“去”,右栏头上一个“留”字,然后将手里的笔递给红彬:“来,红彬哥,这是……,我们董老师教的。想要说服别人,先得自己把事情理清楚了。现在是阿姨想你回去,你自己不想回去,争呢也争个没完,还害叔叔阿姨吵架。不如咱们大家都帮你想一想,回不回的理由一条条的都写明白了,到时候叔叔也好跟阿姨讨价还价不是?”
红彬并不觉得这个办法管用,不过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心情干别的了,就无可不可地接过了笔,先在左边大大地写上第一条:妈妈的愿望。右边对应就是:我的愿望。抬起笔来似乎还要往上添,又顿住了。
宝然追问:“还有谁要你留下来?叔叔?红玉?我姐?”
红彬迟疑着,硬是落不下笔去。
少虎在旁边叫:“还有我们啊,我和宝辉都要他留下来,是不是?”
宝然瞪他:“这是红彬哥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宝辉看看妹妹,又看看红彬,再次背叛了少虎,跟着点头:“对啊,这是红彬家里的事儿。来接着往下写:……住房,这里住房宽敞!”
红彬就在右边写:单间。左边想了想,恨恨地写上:床底!
红玉“扑哧”笑出来,连忙又忍住,赶紧提供新思路:“商店!那边儿商店多!”
“就知道逛街!”红彬瞪她,手底下还是很诚实地在左边填上:繁华。右边:偏远。
看来他自己还是有数的,这就好办,宝然放了心。
第二百二十八章 选择
“就业,这是最后一项啦?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宝然扶桌,左右环顾而询,气势再足一点,活像个赌场开盘手。
没人再说话,红彬手里按着那张白纸,上面已经列出了长长的两排,支持留下的理由,除了住房,还有亲人一行写着“白眼”对“家人”,再就是朋友一行写着“没有”对“小虎队”,……剩下的,医疗,教育,环境,视野,资讯,就业……,无一不是指向那金光闪闪的大上海……
这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
红彬紧紧抿着嘴,死死盯着那两行字,一声不吭。
宝然搓搓手,开始总结:“其实哈,后面这几项,看着挺多,可用我爸的话来说,那都只是些……,物质享受!对吧?红彬哥,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阿姨说:我们才不在乎那些,我们以后凭自己的本事去挣,对吧?来来,没所谓的咱都划掉……”
红彬划不下去。
他不比宝辉,宝辉只是单纯的向往,向往一个他所未知的繁华世界,他可以豪情壮志地说:哥儿不在乎,哥儿就自己个儿去闯,宝晨那家伙都闯出去了我能比他差到哪儿去?!大不了,……大不了再回来。
而红彬不一样。他去过上海,在那里生活过四五年,就算是寄人篱下,就算是受尽白眼,可大上海与这里的真正差距,他心里明白得很,大上海的种种好处,他也有更加具体更加清楚的认知。扪心自问,这些宝然口中的“物质享受”,他真的就一点不在乎?
当初对着妈妈说要自己考出去的时候,心里真的那么底气十足吗?为什么之后冲口而出就是爸爸妈妈找不到监护人,而不是直言自己不想回去寄住?红彬又想起当时,听见爸爸说,要他缓上两年待高考再回去的话,那时他心里直觉的反映,是狂喜!为什么?只是因为自己可以拖上两年吗?还是因为……,可以二者得兼?
宝然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上一世红彬差不多就是这时回了上海,虽然最后也是站稳了脚跟,可是跟父母和那边的亲戚都闹得很僵,人也变得孤僻寡言,宝然后来考去了上海直到落户,也不过跟他打过两个照面通过几次电话。
何必呢,既然前面的路已经定不可选,至少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心情走下去,说一千道一万,还得他自己想清楚了。
手中的纸被轻轻抽走,红彬抬眼,见宝辉拿在手中,又捏了支铅笔在上面比比划划:“宝然说的是个好办法啊,来红彬你自己说,我们来帮你划,先去掉哪一个?”
红彬正待开口,屋门被“呼”地推开,二虎头上冒汗裹着冷风撞了进来。
二虎同学刚才在晚饭桌上打个唿哨,填饱了肚子就跑出去了,这会儿应该是回来划拉少虎回家的。猛然见到一屋子的人,愣了一下:“都围这儿干什么呢?”
少虎看着呆嗑嗑的红彬,笑嘻嘻说:“我们在研究,这个上海,回还是不回的问题!”
“回上海?谁?谁要回去?”狐疑地看了看手里捏着调查问卷的宝辉:“你?宝辉你小子要给发配出去啦?太好了以后你这屋就可以归我了……”
宝辉瞪眼,冲红彬的方向点一点。
谁知二虎误会了,直接看着红彬身边的宝然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就凭你个小丫头?娇生惯养的,你受不了那个苦的啊,还是等你哥哥们打好了前站再说吧!”
红彬脸色越发难看。
宝然摇摇头:“不对,是红彬哥哥!”
二虎对红彬兴趣一般,闻言只道:“啊,红彬啊?那还有什么好琢磨的,当然是上海好啦!北京上海,那是大地方啊,谁不想往那儿跑?我也想去!……嘿嘿可惜没宝晨那个本事!”二虎直言不讳。
宝辉摇头:“二虎哥你想的太简单了,红彬要考虑的事情可要复杂的多,舍不得这边的好朋友啊亲人啊还有……,唉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少虎看看宝辉兄妹,又看看垂眼不语的红彬,呵呵,人精算人精,可惜不能接着往下看了,不过也没大有什么悬念了,红彬并不是那种死撑面子的傻孩子。唉,可惜啦,他们的小虎队,真短命。
“那好你们慢慢商量着,我们得回家了,明儿见啊!”少虎随着二虎出门,临走前回头冲宝辉一挤眼:……你小子够可以啊,跟妹妹合伙阴你兄弟。
宝辉怡然一笑:……兄弟嘛,可不就是拿来出卖的?反正对他又没什么坏处。
从那日后红彬不再呛声儿,默默地读书学习,任他家爸爸妈妈明里暗里的奔走忙碌。
宝辉宝然此次无预谋联手,卓有成效,正在彼此心照不宣地得意之时,宝晨拍来一封啰嗦至极的电报,大家看着都替他的荷包肉疼。大意是要这边把周家夫妻和红彬的户口单位支边证明等等一系列的手续火速寄往上海,周叔叔大姐松口了,他要赶在放假回家之前盯着办完。
谁都想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跟周叔叔家人接上了头,又这么十拿九稳的来了这个信儿。
不管多么不可思议,这也是个好消息。周叔叔唐阿姨也不吵了,也不跟红彬商量了,紧赶着去派出所,到厂里,甚至还有以前的团场,开出所有能开的证明,刚刚弄完又接到了周叔叔大姐的电报,进一步证实了宝晨的消息。
而这时,已经是元月十号了。周叔叔去邮局,郑重发了邮政快件,就算是这样,到了上海估计也得五六天以后了,夫妻俩茶饭不思,团团转地等着消息。
一切都办的风风火火。宝辉纳闷:“这不都挺顺的吗?你说叔叔阿姨他们急个什么劲儿啊?”
宝然想这话要是能报给国务院或者社会科学家听听多好,后世里他们不老是作百思不得其解状义愤填膺地嚷嚷着,我们的社会怎么那么缺乏信任感吗?看看,难道不就是从这愈渐愈多的焦虑开始的吗?
红彬似乎是认命了,倒又恢复以往的规律作息,复习准备考试,间或到宝辉这里来哥几个关起门手舞足蹈鬼叫一番。
这次宝晨同学回家总算是早了点,只早了一点,腊月二十八。接到红玉的报告,望穿秋水的周家夫妻俩也不忌讳马上就是睡觉的点儿,立刻赶了过来。
宝晨刚刚换了衣服,咕嘟嘟灌下半杯子热茶:“是了没问题。那边已经说好了,户口落到红彬奶奶家,我临走的时候,亲眼看着派出所接了档案了,不出意外的话,等过完了年红彬直接跟我过去就行了。唐阿姨家婶婶的哥哥给联系的高中,学校一般,算借读,可以住宿,等六月份就看红彬的了,只要成绩到了他们答应给想办法塞到重点去。……对了这儿还有他们的一封信,寄起来太慢我直接给带回来了。”
唐阿姨没想到这回竟然连她那一向不对付的嫂子都出动了,大喜过望,同时又很疑惑:“她们怎么知道的?怎么会……,帮忙的?”
“是啊宝晨,说说怎么个回事儿?怎么办到的?”周叔叔一边拆信,一边追问。
“那有什么怎么办?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宝晨开始摇头晃脑。
宝然爸一拍桌子:“哎呀得得知道你劳苦功高,回屋睡觉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
宝晨笑笑告辞,带着弟弟妹妹上楼,路上摇头:“宝然你看着啊,这就是人性!河还没过完呢就忙着拆桥!”
……您可以不要拿自家老爹来进行人性险恶的教育么?
宝然只是腹诽,面上还是乖乖地听着,跟在后面的宝辉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哥,你没事儿把她教得那么黑做什么?宝然可是妹妹啊是个女孩儿!”
……学坏了尽在家里跟我作对……
死党少虎今天又赖下来留宿,跟在一旁帮腔:“是啊大哥,咱们两家可就只开了这么一只小花骨朵儿,还怕保不下来吗要这么千锤百炼的!”
还花骨朵儿?早就是耐储经放的干果仁儿啦!宝然心里念着,回头给少虎送上一个柔柔嫩嫩小花骨朵儿的微笑。
少虎一寒,赶紧闭眼。
回到二楼兄妹几个的地盘儿,宝晨大哥开始例行地听取各方工作汇报,着重表扬了他们暑期勇于竞争,体会民生的良好精神,并指出了眼界过于狭窄,手段过于落后的不足之处,对于宝辉少虎最为自豪的小虎队,挑挑眉毛“哦”了一声就算过去了,大家倒也不是非常失落,毕竟众所周知这家伙的文艺细胞几乎为零。
最后宝晨转了一圈儿:“周家爸妈还有小丫头刚才都到了,怎么红彬没见?他可是主角,这么沉得住气?还是……,没想通?”
他倒是门儿清。可想通想不通的有什么意义?您都已经三下五除二地给办完了。
“想通了!”宝然没吭气,宝辉贪功冒进,一不留神又顶了上去:“我们给他搞了个心理测试……”
宝晨笑吟吟听完,眼睛在兄妹三个身上转一圈儿,夸道:“宝辉有长进,做事情越来越婉转别致了!”
……大哥,您损起人来也越来越婉转别致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教训
夜色已深,宝然还是舍不得回自己屋里,赖在宝晨的上铺上不肯走:“大哥,说说看,您那三寸之舌都怎么工作的?我们需要更直观的,更具体的教材啊!”
“对啊说说看,别这么藏着掖着的,咱们兄弟……妹……,咱几个谁跟谁啊!”少虎一撑床沿也翻了上来。
宝晨连忙按住不声不响扳着栏杆往上踩的宝辉:“下去都下去!你们那分量能跟宝然比吗?这都挤上来床架子好塌了,我今晚睡哪儿!”
全都赶下去,宝晨自己也下去了,宝然亦步亦趋,抢先占领了宝辉的被子。男生宿舍这边的床跟她的不一样,没有紧靠着取暖的火墙,还是怪冷的。
其实也没人跟她抢,宝辉少虎都眼巴巴等着宝晨爆料儿,端茶递水提鞋掸尘地殷勤个不了。
宝晨这才施施然开口:“其实也很简单,稍微破费了点儿。”
……
这也太没创意了吧?少虎不可置信:“大哥你是拿钱……,……去砸?!”
那得多少钱啊?
“哎!少虎你这叫什么话!钱是用来花的,不能当砖头使!你以为我是暴发户么?那一分一毫的可都是我的血汗钱!”宝晨很不满意。
“大哥你最聪明最厉害我求你了大哥给个痛快吧啊!”宝辉彻底服软:“你看再磨蹭一会儿宝然都好睡觉了……”
宝晨摆够了架子,眯眼说:“好好好!我呢,……就是花钱请他们吃了顿饭!”
……
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宝然最先返过点味儿来:“他们?都有谁啊?”
宝晨细长精劲的手指一个个捏过来:“请了咱家叔叔婶婶阿宣阿宁做陪,然后是周叔叔大姐夫妻带两个孩子,再然后是唐阿姨哥哥嫂嫂带他们家宝贝儿子,哦还有他们家大女儿,都结婚了也带着老公过去了,三家的老人年纪都大了不好搬动,可这么多人也着实花我不少钱啊!”
……这个不是重点,……问题在于,宝晨这家伙面子怎么这么大了,请动这么些人?
“都谁帮你叫到的那么些人?”宝然问。
宝晨嘿嘿笑:“那还用谁帮?我自己挨个儿去请的呗!……呵呵其实或多或少的都认识,怎么说大哥也在那里上了一年多学,爸爸叔叔他们的亲戚啊朋友什么的也该去拜访一下对不对?这是个礼貌问题!……长辈们可以敬而远之同辈的那几个小子倒还算谈得来……”
兄妹三个膜拜。
……人家这是什么境界……
“然后呢?你就直接问他们两家谁可以给红彬落户啦?”宝辉继续追问。细节,细节很重要。
“那像什么样子!跟你说了要注意礼貌!我一个晚辈怎么能向长辈提要求!……红彬从新疆过去的那可就是我的亲弟弟,我这个当大哥的有责任把他照顾好了,怎么能假手于他人?不过怎么说他们也都是红彬的骨肉血亲啊,打声招呼还是应该的,看他们谁要是方便呢帮红彬解决一个户口,我做大哥的感激涕零!实在不行也可以理解,大家讨生活都是挺不容易的,还有各自在座的儿女们要顾嘛是不是?就只好让咱家叔叔认个干侄子啦!顺便阿宣阿宁也多个弟弟……,可他们不干!连户口带学校一边一个都给揽走了!嗨!不给我们这个机会!真是!!”
大家张嘴愣愣地看他,半晌还是宝然有所倚仗,说出众人的心声:“……人要脸树要皮,……大哥,您这也太恶毒了吧?”
……真正恶毒的还在后边儿。
第二天红彬上门来亲自道谢。
正在揪着宝然查功课的宝晨挥挥手:“不用谢我。过去了好好干,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别让我后悔得想把你踹回来就行!”
红彬立刻保证:“大哥放心!绝对不让你失望!绝对不再让我妈难过了,别说睡床底,再有天大的委屈,我也受着!!”
宝然一皱眉,心说这孩子真没眼色,……还是缺乏教育啊!
果然宝晨立刻就翻了脸:“委屈?我问你,你是玉皇大帝啊还是龙太子?你怎么就不能受委屈了?啊!合着老爹老妈生了你养了你还得小心翼翼连带着亲戚家里也给你哄着供着?你以为你是谁?过了几年好日子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儿啦?”
正一脸悲壮的红彬被这一棒子抡懵了,抬眼骇然地看着宝晨。
宝晨一抬下巴颏儿:“红彬,你要是说去上海是为了你妈妈,我看还不如不去了。别看手续都办的差不多了,可我这里还有不下十种法子让叔叔阿姨彻底打消送你回去的念头你信不信?”
红彬愣愣点头。信!他怎么不信!在一中三四年,不说亲眼目睹,到处都有宝晨同学的威名传播,老师们提起来是又爱又恨。
“别给我整这些忍辱负重的恶心人!你拍拍良心,你敢说自己就一点儿也不羡慕上海,一点儿没动过心想要过去?”宝晨继续骂:“说到了,不过是不喜欢去你奶奶家里受气,不想看人的白眼罢了。可我要告诉你,人生在世,尤其是男人,除非你一辈子缩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吃苦不受罪那是妄想!”
红彬的白脸泛出了羞红。
……大哥您注意一点行不?宝然看看旁边正好过来一起说话的王晶,……又是目瞪口呆。唉,这孩子眼里大哥的形象估计彻底定位为流氓加暴徒了……
宝晨显然没把王晶放在眼里,当然估计他也不觉得这种形象有何不妥:“睡床底下委屈啦?有理啦?当年你爸你妈连地铺没的睡呢!他们那会儿也没比你大多少吧?再说你那姑姑家没地方,你去借住,不让你睡床底让谁去睡?要换着是我,我也得把你给扔床底下去!你总不能指着我扔自个儿的亲弟妹吧?!”
“住得憋屈怎么了?至少你还有地方落脚!亲戚脸难看怎么了?至少你还有亲戚!你看看她……”宝晨说着一指王晶,王晶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一个激灵坐直了。
宝晨却早已回过头去:“你不会比这么个小姑娘还不如吧?”
可怜的红彬,被骂得一张脸通红。
宝然有些不忍心,自己前脚才伙同他的好兄弟拆过了他的台,人家看着不是已经有点儿觉悟了吗?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不太厚道吧?……虽然这些话宝然也挺赞成的……
赶紧给倒杯水递过去:“大哥您喝水歇歇!……红彬哥您别光站着,……来这边儿坐坐……”
罚半天站了这都……
“红彬哥也是不想送上门去让人瞧不起咱新疆的是吧?可以理解……”宝然打着圆场。
红彬心里一暖,感激地点头,正要坐下,宝晨伸手冲他一点,赶紧又立正站好。
宝晨咕嘟喝口水,继续嗓门洪亮:“人家瞧不起又怎么样?你谁啊凭什么要人家瞧得起你?!想要人瞧得起就拿出点儿真本事来,让人不敢瞧不起!搞清楚,你上海的那些亲戚,他们不欠你的!上海市也许欠着我们父母的,可一点儿也不欠我们的!对于那个城市来说,我们算什么呀啊?那里再繁华,再先进,那也是人家几辈子上海人干出来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知足吧红彬,好歹沾了父母的光还有这么个好机会直接过去,年年大学毕业生里,那些穷乡僻壤考出来挖空了心思想要留下的,他们找谁抱怨去?”
红彬头都抬不起来,诺诺不能成声。
“记住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该当的对你好,……除了你整天唠叨个没完的老爹老妈,……你家大姑和你舅母帮了忙,甭管他们情愿不情愿,那都谢谢人家,别整个酸眉醋眼的,给谁看?另外我已经擅自做主跟你大姑约定了,就算占个户口,他家的房子将来也没你的份儿了,没意见吧?”宝晨又补充一句。
红彬哪里还敢有意见,摇头不迭。
“嗳——,这就对了!”宝晨露出慈祥的笑颜,跟刚才判若两人,搭肩膀勾过红彬:“好样儿的,咱不稀罕!咱自己挣!说老实话这几个弟弟当中我还是最看好你!论智商论心计他们都比不过,过去好好干,给他们带个好头儿!”
……这会儿他连自己都退隐了……
红彬被宝晨忽悠得无地自容,又雄心万丈地回家找老爸老妈表决心去了,满腔的热血沸腾中也就忘了细想,这么有理有利有节的说辞,宝晨为何没有拿去教育他家的宝辉同学……
王晶临走前悄悄说:“宝然啊,你家爸爸妈妈省老了心啦!”
……那是,摊上这么样个老大……
“您这骂得是不是太狠了点儿?”回头宝然问。
“我狠?我狠我为了谁?自家妹妹没事儿干天天在家里给人埋坑设套玩儿,埋就埋全乎了吧还丢三落四的害我跟在后面收拾!宝然你就是心太软,老拿你们小姑娘那点儿出息去琢磨别人。我告诉你,别看你红彬哥文文秀秀的,他到底还是个男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不给他把这层皮扒下来,到了外面黏黏糊糊的只会更难受!……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又被鄙视了……
宝然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个足智多谋完美无缺的,可大哥您能不能看在咱兄妹的交情上说话含蓄一点儿呀啊?
第二百三十章 砌墙
再怎么不忿,宝然还是得承认,宝晨的法子虽然残酷,效果却是上佳。
红彬被宝然和宝辉闪过一回,虽说认清了形势可多少还端着些架子,经宝晨这么一通训,则是彻底撕去了那层装腔作势的深沉劲儿,人也松快爽利起来,每天跑上跑下地跟宝辉少虎商量着以后要怎么写信,怎么互通有无,暑假怎么见面,将来怎么会师,精神十足,让周叔叔唐阿姨大为快慰,这是后话。
看来宝晨说的对,男孩子有男孩子的思维方式,唐阿姨作为一个母亲只知道她的上海好,只知道逞强仗势地闹,周叔叔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只知道怜惜老婆,心疼儿子,就算是冷眼旁边的自己,也只知道暗暗捅破红彬的那点小心思,却是优柔寡断不敢痛下杀手,还是宝晨这样的同类,知己知彼,才可以直击红心。
宝辉和少虎贪玩,没能亲临现场瞻仰到宝晨的风采,非常遗憾。红彬是不可能自曝其丑的,两人就拽着宝然王晶问个没完。王晶只笑不答话,宝然倒是字字句句几乎是丁点儿不漏地学说给他们了,可惜天生没有那个气势,宝晨那尖酸刻薄的彪悍样儿怎么也学不出来,那俩人只好凭着宝然软软糯糯的叙述,遥想,脑补,扼腕……
最后宝晨都烦了,一撑袖子:“都闲着没事儿了是不是?没骂到你们头上不舒服了是不是?来来都过来我们好好聊聊……”
正围在小餐厅里,一边看着宝然细细地往一盆羊肉馅儿里加五香粉,一边闲扯的两人迅速散开,一个抄起擀面杖,努力擀着饺子皮儿,另一个夺过宝然手里的不锈钢小盆儿和乌木筷子,奋力搅拌着羊肉馅儿,一面还煞有介事地告诉她:“肉馅儿一定要使劲儿打起了胶才好吃,宝然你这个手劲儿不行!”
宝然并不争抢,随他去,只是看着宝晨若有所思:“大哥你这个说话方式好生熟悉……”
……跟某个神出鬼没的大爷想要整人的时候非常类似……
宝晨没搭理他,听到外面二虎在叫门,应声出去了。二虎是骑了车去宝然妈的车间里往回驮年货的,宝晨不想再听宝辉少虎唧唧歪歪,就跟二虎一齐动手,将装了冻鱼冻肉的大麻袋拖去冷冰冰的小厨房,又拿了斧子大起子,准备分成两份,一份给二虎兄弟带回去,一份得解开了化冻,晚上妈妈回家好收拾出来。
小餐厅里的三个人,透过四角挂了厚厚冰霜,蒙蒙的水汽中只抹出巴掌大一块儿玻璃面的窗户向院子里望,见宝晨二虎裹着棉衣哈着气进了小厨房,相视而笑。
“哎你们发现了没有?”少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问着宝辉宝然:“大哥上学以后,每次回来总是要逮着一两个教训一顿?”
宝辉想了想:“对啊!去年寒假,回来逮着宝然和二虎好一个训,暑假……,六月份回来那次……,那次……”
“那次他是没腾出空儿,自己被廖大爷逮着给教训了哈哈……”宝然接上。
“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呢?以前在家里顶多唠叨一点儿,出去上个学怎么成这个德性了?这指不定哪天就轮到咱俩了啊?”少虎纳闷儿。
“我知道为什么!”宝然得意地摇头晃脑。
“你?”那俩不信。
宝然不是宝辉哥几个,对第一个走出家门去的宝晨有着天然的嫉妒与敬畏,她太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冰冷多么现实了,想当初自己被好心的辅导员带着四处讨好赔笑想要找到一份工作时,就深有体会,那时自己还有人带着,别人看着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虽说比较轻视,大面儿上到底还算客气。
而一个男孩子走出去,固然能够得到更多的重视,可要是真想干出点什么名堂,需要面对的刁难苛责,也往往会肆无忌惮得多。
宝晨骨子里就是个争尖好强的,就算这一世被宝然处心积虑磨折了那么些年,晓得低头弯腰的必要性了,那股子骄傲威猛劲儿还在,定然不会甘心跟他的那些同学们一样老老实实蹲在象牙塔里面做学问的,估计这一两年在外面也没少吃苦头。可是这人相当好面子,用爸爸的话来说,典型的报喜不报忧,满嘴的牙都咬碎了也只会和了血自己悄不声儿地吞下去,抬头还冲着你没事儿人一样笑眯眯。
就拿着次的事情来说,宝然才不会相信真的就如他所讲,一顿鸿门宴轻轻松松就搞定了,当人家都是傻的吗?周叔叔一家在那里耗了几年啊!固然这次借了政策的东风和房子生活两不靠的优势,但其中肯定也是少不了弯眉折腰的作揖讨好的。不过,别指望宝晨能跟他们透露出自己狼狈的那一面了,那家伙当大哥当惯了的,怎么可能在弟弟妹妹跟前流出半点疲沓样儿?
于是宝然笑嘻嘻对宝辉少虎说:“大哥他不骂我们骂谁?世道艰难,他在外面讨生活也是不容易的吧?见着谁不得点头哈腰好言赔笑的?也就回家这几天有个松快机会……”
“见我松快了你们特不自在是不是……”
宝晨的声音阴测测响起。
……
回过头,宝晨特温柔地望着她笑,二虎特开心地抱着膀子靠门边儿上。
……对面那两个无良的家伙,也不知道提醒一下,还做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宝然知道,自己虽是尽力用了开玩笑的口吻,可说的都是实话,……所以宝晨怒了。
“我再去拿两颗洋葱……”宝然一猫腰,仗着身高……,或说是身矮的优势,从俩人缝隙中钻出去溜了。
宝晨满手的冰碴泥灰,也不去抓她,只转回身又去看着两个弟弟笑……
“老天爷啊,……保佑我家老大快点儿发达吧!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寒风凛冽的院子里,宝然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过了年,孩子们闲聊玩闹的主战场转到了红彬家。红梅也一直在家里住着,跟着唐阿姨翻箱倒柜的,给红彬准备春夏冬各色衣物,该添添该换换,出门在外就不能跟家里似的那么将就了,别的现在还顾不到,至少在穿着上不能让人给瞧扁了。
这天初十,夫妻俩都上班去了,一帮人偎在大屋兼客厅里看电视,寒假特送:《决战玄武门》。红梅手上还织着一件小背心。
漫天的霞光中,小花伞滚落,秦惜惜缓缓倒下,李世民满脸的,……痛苦沉郁……
电视播完了,红玉感叹:“太漂亮了翁美玲!真可惜啊秦惜惜!就这么死了。那个李世民也太不是东西了!”
……编剧们才不是东西!为了画面凄美赚人眼泪,硬生生要拥兵无数的堂堂一秦王,亲手去刺杀一可能连鸡都抓不动的小姑娘,李世民在世定然会伏天飞雪大声喊冤的,倒不为他杀了一漂亮姑娘,人是做大事的,亲父兄都下的了手也不在乎多溅上这么一小滴污水,问题在于,这是对他武力值的极大浪费呀啊!你见过饭店里的高级大厨亲自动手洗菜泥的吗?
不过撇开这些,宝然认为这部片子还是很有教育意义的。漂亮的草根女孩遇上英俊潇洒的贵胄子弟,成就的多半不会是真情而是艳遇,运气好可以平安做个外室或风流倜傥的佳话,运气不好,血溅当场,为了顾全国家的民族的众生的等等的大义,还没人给你报仇!
……老实嫁个种地的都比这强……
要说男生跟女生的思维不一样呢,那么缠绵悱恻凄凄惨惨的情节,宝辉几个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那姑娘挺漂亮的……”,然后就兴致勃勃讨论起昊天门的剑法厉害还是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威武,红彬还不时地抄起玻璃花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比划两下,少虎则伸掌出腿地予以应对。
姐妹三个果断撤离,到红梅红玉的小闺房里去研究电影画报。
“看我的佛山无影脚!”少虎一声大喝,单脚在床沿上一蹬,凭着唱小虎队练出的一点儿功夫,居然腾身而起,冲着沙发上的红彬就踹了过来。
宝辉离战场三尺远,端着盘花生练捏指神功。
红彬非常镇定,手里的鸡毛掸子虚虚一挥:“看我的苍松迎客!”人却极迅速地向旁边一让……
“看这张,钟楚红啊,她这个晚礼服也太大胆了……”红玉指指划划正说的开心,只听“轰隆——”,一声闷响。
屋子里鸦雀无声。
“……肯定不是地震……”片刻后红玉来了一句。
“当然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宝然盯着小屋与周家夫妻卧室相连的那一堵中空火墙,看着本来严整平滑的接缝处隐隐冒出的袅袅黑烟,下了结论。
赶到隔壁大屋一看,哥儿仨正对着沙发背后火墙上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发愣,满屋子的烟尘黑灰,正在徐徐降落。
等到周叔叔夫妻俩下了班,谢过听说他们家红彬就要回归上海而纷纷道贺的同事们,有说有笑地联袂回来,红梅姐妹三个正端着水盆抹布,桌椅橱柜地细细擦拭,几个男孩子在那温馨整洁的客厅里搅和了一堆泥水灰浆,正紧张地,……砌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