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尘稷无主(四)
这座山从荒山变成仙山,再到如今成为了妖魔驻扎之地,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从来不讲道理。
出了院子,女娲带着柳含清一路向下,朝着她昨天挖的隧道而去,两人并未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尘稷山底下的暗道。
甬道潮湿冗长,虽然长,却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线路,整个暗道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密不透风的石墙,扰得柳含清胸口有些发闷。
也不知走了多久,暗道终于见底,再往前过一个弯便能到女娲口中的那间密室,柳含清直觉将脚步放轻,女娲也连带着更小心了些。
柳含清覆在女娲耳边轻声道:“小朋友,你一会儿务必跟紧我,若里面不是天仇君,便奋力往外跑,不要顾及我,也不要往回看。”
女娲紧张地点点头,揪着柳含清的一方衣角,心跳如雷。
柳含清手持凌云剑,在拐角之处吸了一口气,正欲探身查看密室内景象,却听得一声粗哑低沉的男声:
“可是昨天的小友又来了?”
不会错!这定然是穆天仇!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柳含清还是能听出来,这就是那个曾将幼年的她拐到尘稷山上做山主夫人的穆天仇!
柳含清收了凌云剑,进到密室里。
与狭窄阴暗的甬道不同,这间密室修得极大,偌大的密室,就靠着一颗夜明珠照亮,显得格外幽暗昏黄。
密室中央有一圆台,圆台周围有一莫约三尺宽的水渠环绕,水渠里散发着恶心难闻的腥臭味。
下细一看,便会发现虽是水渠,里面装的却是浓稠的黑色血水。
穆天仇被囚于圆台之上,四肢上各锁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玄铁锁链,锁链的源头没入密室四角,竟看不见它究竟是锁在什么上面!
穆天仇颓坐在圆台中央,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上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小含清!”
穆天仇声音嘶哑,可语中惊愕显而易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离情呢!他为什么没有护好你!”
柳含清冲进密室,看着已经瘦脱了相的穆天仇。这人在她心中从来就是意气风发、嬉笑众生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她宁愿看见他嘴角带着恶趣味的调笑哄她叫他夫君,也不想看见一个那么桀骜不逊的人像如今这般,囚徒似的锁在这个阴暗恶臭的密室里!
“天仇君!你等会儿,我现在便···”
“别动!”
还没等柳含清说完,穆天仇高声打断了柳含清的话。
“你别动!这里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小含清,快走,不要想着救我!”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快走就是!我是外面那个假货的源头,他暂时不敢杀我。尘稷山危险,你现在就走!”
穆天仇越说便越是激动,望向柳含清的眼中满是紧张急切。
“你···”穆天仇正欲接着说什么,他看向柳含清的神色突然一震。
“你、你为什么身上没有灵力!”
穆天仇眼中无不复杂,无不心惊。
他不知道柳含清为何此时会突然毫无灵力地出现在尘稷山底的密室,若她也是被他生出的祸患掳到这里的,那她!
柳含清摇头,沉声道:“中间事多事杂,我将你救出去后再与你细说。”
“小含清,不要。”
穆天仇颓然摇头道:
“这是我生出的祸患,如今这些都是我该受的。这渠里的黑水和扣着我的锁链都远比你想的要难对付。赶紧走吧,不要为我做傻事。”
“走?”柳含清有些生气。
“穆天仇!我柳含清虽然与你不对付了几千年,但、但···”
但什么呢?穆天仇对她柳含清而言到底是什么人呢?
是她剑术的启蒙老师,是调侃戏弄她的烦人精,是她兄长的好友,是那个咧嘴一笑泯过千恩万仇的一方山主?
柳含清曾经觉得自己是那么讨厌穆天仇。这个趁她年少不知事时调笑捉弄她的大哥哥在她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里留下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历经千百年,她与他斗,与他闹,不论她是横眉冷眼还是出言挑衅,他都没心没肺地笑着,似乎这天下没有能中伤他的话,亦没有能击垮他的事。
柳含清看着被困在一方圆台的穆天仇,那张狂磊落的脸上毫无血色,硬朗的眉眼间满是担忧急迫,柳含清此刻才陡然明白,她何曾真正记恨过穆天仇啊!
从前种种,不过是她别扭着不肯承认,她很欣赏这个男人,他有天赋,有担当,更有难得的胸怀,她从来都是将他当做挚友的!
“但是,我绝不会丢下我柳含清在乎的人!”
柳含清终于将这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她何必骗自己,正如同她在乎小白,在乎宋端己,在乎女娲一样,穆天仇在她心中从来就是占了一席之地的,何必别扭着不承认。
穆天仇闻言,心跳忽的一滞,他明明知道的,柳含清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在乎,不是他想要的在乎。
可那又如何?他从来都以为柳含清讨厌他,他从来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柳含清的情意。
他悔恨过,为什么要将年幼的柳含清拐回尘稷山,致使她记恨了千年。如果···如果他当时没有因为跟柳东岳置气,做出这样胡闹的事,如今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比离情更早遇到柳含清,他也更早喜欢上她,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把那个小女孩儿刻在了骨子里。
湮欲曾帮他抛弃了那么多无端的欲望,忘记了那么多幽暗的往事,放下了不该错爱的人,却唯独是柳含清,他忘不掉,怎么也忘不掉。
他忘不了她的喜好,忘不了她的一颦一笑,甚至忘不了她写字的时候总喜欢将“点”写出一个小小的勾。
他也舍不得伤害她,在离情与她无数的亲昵互动中他怒火冲冠、暴跳如雷,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用强硬的手段。
柳含清不爱他,是他自己亲手丢掉的先机,他只怪自己,怪自己少年无知,怪自己执念太深,怪自己忘不了情。
多可笑,待他回过神来,喜欢柳含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昏暗的灯光下,柳含清的身形是那么模糊,他想再看清一点,再记清楚一点。既然劝不走柳含清,不如就借着这破烂的身躯,在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往后,她是还会记得我那些无知冲动,还是会念着我的好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尘稷无主(五)
往后,她是还会记得我那些无知冲动,还是会念着我的好呢?
一反适才催促柳含清离开的急迫,穆天仇冷静下来。
“小含清,你听我说,想救我出去,须得到我身后寻一个暗格,里面有控制我手上锁链的机括。但先要跨过这沟渠需要费些工夫。我在此处被禁许久,已经约莫摸出了些门路,接下来我说什么,你便照着做。”
柳含清见穆天仇终于不再抵触她救他,乖顺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先做一个傀儡,不用多精细,有个人形便好,将傀儡幻化成真人大小,在它身上抹些你的血,往血池里丢。血池里养着蛊虫,好食人血,到时候一定会向着傀儡一拥而上,你便要趁此刻隐匿身上的气息,跨过血池。”
“我身后离地三寸的地方有一道暗格,暗格上有极精妙的法术封印,但于结界一道你是行家,应当费不了你什么力气。封印破除后,拉出暗格,按下里面的机括,我身上的锁链会自行解开的。”
柳含清不禁皱眉,看着被囚禁了不知多久的穆天仇,他所说的营救之法并不算复杂,捆着他的锁链尚算松动,若真是如此简单,以他的能力,应该早就逃脱,又怎会乖乖被锁这么久?
看出柳含清疑虑,穆天仇无奈,小含清果然不是那么好哄的。
他垂眸,随即抬眼苦笑道:“圆台上布有专门为我设的嗜灵阵法,我现在的状态跟修为尽失也差不了许多。”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柳含清不疑有他,傀儡之术须有载体,纸片也好,泥人也罢,只要能做成人的形状都行。
她环顾四周,青石板砌成的密室别说泥了,连灰都没有。柳含清一时竟找不到做傀儡的料子。
这时,一直躲在后面的女娲上前,翻手召出了一个泥人,是此前柳含清同她一起捏泥的时候,她捏的柳含清。
“仙君,我、我走的时候将之前捏的泥人带上了,可惜只带了你的泥人像···”
女娲很是喜爱这个泥人,若不是形势所迫,她是千万个不愿意将这个泥人像拿出来,更何况这泥人是注定要被血池里的蛊虫撕咬的。
柳含清瞧见泥人,眼前一亮:“女娲,太好了!还好有你在。”
听柳含清夸她,心中的不舍瞬间烟消云散,女娲很是大气地便将泥人送到了柳含清手中。
柳含清接过泥偶,掌心渡过雪玉绸中所剩不多的灵力,这泥偶本就是照着柳含清的模样捏的,此刻幻化成人的大小,柳含清只觉得跟照镜子一样。
她割破掌心,将血打入泥偶体内,本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死物的傀儡忽的有了生气,竟眨着眼看了两眼柳含清。
柳含清念咒,傀儡愣愣地往血池走去,血池中的黑水忽的开始躁动起来,随着傀儡靠近,竟像蛆虫般蠕动着立了起来。
傀儡一脚踏入血池,满池的蛊虫暴起,一瞬间便将整个傀儡侵吞覆盖,柳含清便趁着蛊虫发狂的这个空档飞身跨过血池,踏上了锁着穆天仇的圆台。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与穆天仇对视一眼后便绕到他身后,去寻他口中的暗格。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女娲惊叫:“仙君小心!”
柳含清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后脖颈一疼,随着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该死!这身子太弱!居然一记手刀便能将我劈晕!
女娲捂着嘴,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锁着的人会伤害仙君!
她摆着尾巴冲向血池,却被立起来的蛊虫吓得退回了半尺。
穆天仇接住柳含清的身子,将她小心翼翼的拥在怀中。这是他第一次抱柳含清,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心中,是满足的。
他看向惊愕慌张的女娲,柔声道:“小友别慌,我不会伤害她的。”
女娲瞪大眼不住地摆头,她自小活在养父的羽翼之下,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能接受的范围了。
“山、山主,仙君是来救你的啊!你为什么要打昏她!你、你难道···”
女娲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假的山主和真的山主长得本来就一样,要是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山主···
穆天仇知道她在瞎捉摸什么,只好出声宽慰道:
“小友你先听我说!含清救不出我的!我先前说得暗格机括都是哄她的!”
“可···可是您为什么要哄仙君啊!”
“因为···就算我走不了,也要让含清平安离开···”
女娲有些不解,你都将人打晕了又如何让她平安离开!
穆天仇怀抱着柳含清缓缓坐到地上,脸上温柔动情的神色是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
“含清经络堵塞,不能运行灵力,须得靠外力打通她的经脉。我如今修为受损,帮她疏通经脉后估计就差不多该将这身废骨头还给这圆方盖壤。含清要是知道了,定不会让我这么做的。”
他说着向女娲露出了他招牌的八颗牙露齿笑,只是这笑再也不若从前快意潇洒。
他这个人,说话时三分玩笑便像是十分玩笑,十分认真也语带三分调笑。生死之事,在他口中竟像是采摘一朵野花一样,有些轻佻的浪漫。
“小友,我被困在这地下的日子久了,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黑夜白昼了。尘稷山外因着我升起的祸患灾难我已经无力平复。时至今日,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含清打通经脉一件事了。这事儿棘手,还劳烦小友为我守着来路,许我半晌安宁。”
女娲错乱地看着穆天仇和柳含清,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但两个人都为了彼此拼着命,都想着自己付出怎样的牺牲才能换另一个人平安。
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开始冲击她的识海,被剥离封印的过往挣扎着要冲破压抑许久的禁锢。
她甩甩头,适才的恍惚不适尽数消失,她见穆天仇望着柳含清,一双桀骜不驯的眼中满布柔情暖意,没想到多情的人专情的样子竟会如此令人迷醉。
女娲顺从地守到了甬道,为了避免被发现,她甚至回去重新填埋了她打通的暗道。
一片黑暗之中,果然是难察岁月流逝,外面日月轮换过几回,飞鸟又曾几次经过同一个树梢,她不知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尘稷无主(六)
一片黑暗之中,果然是难察岁月流逝,外面日月轮换过几回,飞鸟又曾几次经过同一个树梢,她不知道。
她就这么守着,一面体会穆天仇被囚禁于黑暗之中的孤寂苦楚,一面细细回忆着穆天仇最后与她说的每一个字。
仙君会好起来吧。真正的山主会不见吧。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会这般爱我,愿意为我去死吗?
爹爹···我为什么不记得你是何时离去的呢···
甬道里进了些水,顺便带下来了些泥沙,想必是外面下雨了。
女娲俯身捧起一捧泥,试图再捏一个泥人出来。可惜这泥是散的,总也成不了形。
这时,甬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女娲猝然立起身子,极速向着密室滑行。
转眼她到了密室门口,仍旧是昏黄幽暗的一个巨大密室,中心的圆台边环绕着一条散发着腥臭的血池。下细一看,便能看见其中蠕动的蛊虫。
柳含清有些失神地瘫坐在圆台中间,身边有一捧细沙,却不见穆天仇的踪影。碗口粗细的玄铁链垂在地上,却再无人可锁。
天仇君···天仇君呢!穆天仇呢!
看着身边的细沙,柳含清不住地摇头,眼泪滴落,砸在这一方不大的圆台上,粉身碎骨。
她已然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经脉通达的轻盈感令她有些不适,雪玉绸中的灵力认主似的涌进她的身体。
身旁的细沙不断地提醒她,有一个人,就在刚刚,她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穆天仇···为什么!为什么要拼了性命为我疏通经脉!明明我可以救你的!明明我不急着这一时找回修为!
她抽泣着,哽咽着,发紧的喉头和堵塞的鼻子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伸手去聚拢那捧沙,可这沙太细,老是从她的指尖滑出。
不要···穆天仇,不要···
你也知道的,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没了你跟我吵架,我的日子得多无聊。你还没有打赢我大哥呢,悄悄告诉你,我大哥现在状态可不太好,你此时去挑战他,能赢的···
穆天仇,我错了,我再也不对你横眉冷眼了,我只是···不,是我幼稚,是我的错!你回来!幼年时的事我不计较了!
眼泪砸进那捧细沙中,沙子缓缓爬上泪珠,竟将整滴泪包裹了起来。细沙温柔,只轻轻附着在泪滴的表面,一如穆天仇那笨拙又粗糙的柔情。
天仇君,我不值得的,我真的不值得的!我柳含清只是一个幼稚、计较的俗人,这人间还有清风明月与你,还有山川四时与你,你该仗剑江湖、肆意潇洒的!
而不是···而不是在这尘稷山底,为一个负你薄你的人化成流沙。
柳含清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粒细沙归拢,一粒都不能少,一粒都不能少!她从储物锦囊中掏出一个瓷瓶,将柔软滑腻的沙粒尽数装进瓶中。
她撑起身子,凌云剑闪烁着碧色的光辉将身边照亮了几分,柳含清提着剑似杀神、似疯魔,在圆台后离地三寸的地方打出一道道剑气。
剑气将墙壁击碎,绞杀成灰,什么都没有。
离地四寸、五寸、六寸····柳含清几乎毁了一整面墙,可却也只毁了一面墙。
暗格呢!机括呢!为什么没有!
是啊,怎么会有呢?若是真的有暗格,穆天仇何须打晕她!不过是骗她罢了!可她偏偏就信了···她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惯会编胡话骗她,她怎么就···又信了呢!
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一粒沙都不能少,万一···万一能找到复活他的办法!万一!
柳含清红肿着眼盯着瓷瓶,脑中不断冒出来的那些话语令她甚至想要将脑子挖出来。
哪有什么万一?他这是化沙了!神形俱灭!哪还有什么万一?
重塑了一个离情便以为自己能扭转生死吗?柳含清,别自负了!你以为留着这些沙子能有什么用吗?你找得到穆天仇的神识吗!你还能再找到一个东海神屿、还放得出三碗精血、还拔得下两根肋骨吗!
柳含清将瓷瓶捧在胸前,陶瓷冰冷的温度令她如坠深渊。那个眉舒目朗,一笑便是标准的八颗牙的人的面容在她眼前不断闪过。
张扬的笑容、憔悴苍白的面色、温柔深情的眼神,各样的神色在那张俊朗的脸上轮换,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的白色身影是那么清晰。
柳含清无助失声,直到昏迷前看见穆天仇的神色,她才惊觉,穆天仇曾半开着玩笑说过的那么多次要娶她,竟每一次,都是真心!
是她傻,是她愚钝。她将一颗真心踩在脚底,嗤之以鼻。或者她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因为不愿意承这份情所以故意锁住了一切,让自己对他的心意充耳不闻?是不是因为离情早已填满她一颗心所以,她未曾多给过穆天仇一个眼神?
遥记得她十八岁生辰那年,彼时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样子。穆天仇脚踩着炎宓,于朗朗晴空下划过,青年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傲气历历在目。
他落在她面前,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脸,洁白的牙齿晃得柳含清眼睛疼。
“小妹妹,我是你大哥专门给你请的师父。你这眼看着十八了,放在人间都是该成婚的年纪了,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可不行,要不要跟我回尘稷山修炼,以后变成一个万人敬仰的好神仙啊?”
柳含清被他的笑晃了眼,小脑袋转也不转地点了头。
不知道哭了多久,柳含清回过神来的时候惊觉泪已经流干了。她眼中再滴不出泪水,纵使再难过也只能抽噎几声。
赤红的双眼看向圆台之外守着她的女娲。
再不能有人因她而死了!
此后,不论是女娲、小白、乐无忧、宋端己、宋玉···不论是谁,都再不能因她而死了!
她看着血池里的蛊虫,此刻已无诸多顾忌,她一脚横跨过血池,蛊虫闻到活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她周身泛着冷气,那些恶心狰狞的虫子在她身边一尺之外被冻成冰晶,随即碎成齑粉,掉回血池。
柳含清将女娲护在身后,转身将凌云剑化作万道剑光,这锁了穆天仇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密室,这要了他性命的鬼地方,就毁了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清浊(一)
柳含清将女娲护在身后,转身将凌云剑化作万道剑光,这锁了穆天仇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密室,这要了他性命的鬼地方,就毁了吧。
带着女娲逃出尘稷山后,柳含清担心女娲人身蛇尾的样子会为她招来祸患,便用幻术将她的蛇尾化成了一双人腿,并将她身上的妖气掩去。
尘稷山与含清山之间几乎横跨人间三国,一路上妖魔横行、百姓罹难的榱崩栋折模样令柳含清几乎冰散瓦解。
已经有不少城池被妖魔攻占,本地的仙门几乎被虐杀殆尽。尽管百姓们已经尽可能地在满足掠城妖物的要求,可妖怪贪得无厌,百姓犹如在炼狱中求存。
尸陈遍地,哀嚎漫天。柳含清听见幼童在哭喊,女人在啜泣,男人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这些神仙妖魔鬼怪打架关老子屁事!”
“说来说起不就是争地盘吗!反正都是一路货色,说到底还是我们老百姓遭罪!”
“那些仙门修士,天天喊着护佑苍生,这祸乱一出,结果呢!全都是一盘散沙!”
“说起来倒是有东南西北中五大金仙,现在却是连屁也看不到个!还不如尘稷山那位呢!”
“······”
这些怨怼声声入耳,柳含清看着眼前惨相,牙关紧咬。人类脆弱,在这般天下大难面前,从来无抵抗之力。
柳含清听着他们的恨与怨,甚至无法解释辩白。而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联合天下修士,了解了这场浩劫。
一路疾行,柳含清终于重归含清山脚。
抬头看向这座不算巍峨的山,往日缭绕山巅的灵气溃散,山腰处血色四溢,煞气横行,俨然已经成了一座鬼山!
山脚下的百姓似乎并未察觉山上变化,仍旧是按部就班地过着往日的生活。似乎战火还未烧到此处。
柳含清神色凛然,唤出一道仙屏障护住了山脚的镇子,对女娲道:
“小朋友,山上有变,我先上山去探探,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你替我将这山脚的百姓疏散,免生灾祸。”
女娲点头,转身离去,柳含清飞身向山中急掠,心跳声轰动如雷,这漫山的血色···
清族···宋玉···
那些令人生怖的念头不断涌现,究竟是谁!她曾加固过含清山的结界,能打破结界还在山上大肆杀虐的人,究竟是谁!
几个瞬息她便已至半山腰处,这里是清族低阶弟子驻扎之地,入山之人皆由他们通报,柳含清看着脚下聚集成流的赤色血腥,猛然间脑中如横木猛冲,一段破碎的画面撞入眼中。
巨大的宫殿之中,不过数十名身着战甲的将士歪歪斜斜地躺着,他们的身体像是被生生撕裂一样,断口处血肉模糊。
满殿的鲜血成河,浸没女子的鞋,顺着女子的衣裙爬上膝盖,将一袭白衣染得赤污腥臭。
她看见身着战甲的离情,不、或许是景夜,杵着一柄长枪,气息奄奄地跪立在地上,一双眸子血气沸腾,苦困、怒气、疑惑,缠得七拐八绕。
只一瞬,这画面便崩坏碎裂,柳含清再想仔细看看什么,却只望进一片黢黑。
她甩了甩头,这诡异的记忆是何来源?
山顶传来的嘶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神色一凛,此刻断然不是细想其他的时候!
脚下血色横流,这含清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昭然若揭!守护了她千年的清族,终究是因她惨遭劫难!
她急速向山顶掠去,耳边风的嘶鸣和山顶传来的惨叫声纠缠在一起,柳含清双目赤红,她只觉得身边闪逝的树影如同惨死的清族族人所化鬼魅。
就这么幽幽地望着她,无声地质问她为何不能早点回来···
又是几瞬,仙府的大门已在眼前,浓郁的煞气扑面而来,原本微弱的嘶喊声变得尖利刺耳,从前的仙府,如今已成炼狱。
柳含清唤出凌云剑,将面前的诡障劈开,面前躺着无数清族子弟的尸体,七拐八扭地叠在一起。
面前躺着一堆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后生,舌头从嘴里伸出来,长长的耷拉在下巴上,双目鼓出,眼中还残留着死前留下的恐惧与不可置信。
尸体以诡异的角度折叠弯曲着,四肢关节几乎全部扭断,犹如断线木偶般凌乱散落着。
这些弟子她大多都曾见过,她记得他们憧憬又怯生生的样子,每日悄悄在仙府附近转来转去,只求能有幸窥得一眼金仙真容。
这些孩子修为浅薄,连辟谷都尚不得,却敢剑指每一个无端闯入含清山的人。
他们曾经或爽朗、或腼腆、或羞怯地笑过,也打着颤提剑逼问过如穆天仇般强大的人所来为何。而这些孩子如今却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柳含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
他们身体上黑气缠绕,原本修仙道的众人却都被诡气包裹纠结。
这些黑气被牵引着,汇成一股线,蛆虫般蠕动着向一个方向聚集,柳含清顺着诡气的流向走,越走便越觉得奇怪,这诡气聚集之地,竟是她的寝殿!
寝殿大门紧闭,诡气丝线似的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半夜肃杀的风声和着几声诡异的“嗬嗬”声,竟是透骨的冰凉。
“啊呀,来人了。”
一道略带笑意的温和男声从屋内传来。这声音柳含清再熟悉不过,是离情,也不是离情。
寝殿的门像是被狂风冲击般猛地大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诡气逼得柳含清不得不以灵力筑墙,将自己与这令人反胃的大风隔开。
“离情”施施然地站在门口,脸上笑容更胜三春暖阳,只是身上的血污将他玄色的衣袍浸湿,右手卡住宋玉的喉咙,活像从十九层炼狱里爬出来的笑面鬼。
宋玉被离情提得双脚离地,双手无力的扣着离情的手,伴随着“嗬嗬”的声音嘴里鲜血直流,双眼看见柳含清的一瞬眼里生出了一丝希望。
可还没等柳含清来得及动作,离情手上一个用力,宋玉的颈骨被扭断,“咔嚓”一声,这个清族年迈的家主垂下头去,身体从双脚开始散去,变成飞灰。
离情带起的强力风劲将宋玉所化的尸灰卷向半空,再四散而去。
柳含清来不及反应,只能睁大双眼,条件反射般地想要伸手去抓,可细腻的尘灰从指间划过,她竟是半粒也没留下。
又一次!她又一次看着倾心对她的人在自己面前化成飞灰!
第二百章 清浊(二)
又一次!她又一次看着倾心对她的人在自己面前化成飞灰!
穆天仇之死还历历在目!她在尘稷山密室中许下的定要护下所有人的誓言还言犹在耳,面前的景象却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宋玉死了,那个年岁不知道小了她多少,却始终一脸长者模样的宋玉;那个会为了能让柳含清得片刻安宁,沉下脸来狠声骂宋端己的宋玉;那个为了清族,为了守住含清山劳碌操心了一辈子的宋玉,就这样死在她眼前。
柳含清剑指离情,周身灵力翻涌,冷冽的剑气带着幽绿色的寒光以万钧之势刺向离情。
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早一点回来清族就不会横遭此劫难!
凌云剑刃与骨剑碰撞的声音尖锐炸耳,离情挥舞着骨剑,反扑之势若下山恶虎。
是不是只要我在看到离情的一瞬便出手,宋玉就不会死!
两把仙品灵气相交,激起的灵力爆炸在两人中间炸开,柳含清身形若鬼魅,缠着离情,四处翻飞。
她看着手持骨剑正与她对招的离情。
是不是···是不是如果她放下执念,不为了复活景夜而造出一个离情,而今发生的种种,苍生所受的磨难,都···
心念一动,柳含清手上动作慢了半分,离情骨剑一挑,正正挑在柳含清的手腕上。
凌云剑脱手,柳含清顺着力道将剑往离情面门上送去。
离情急忙抽剑格挡,更是一脚直接踢在了柳含清的腹部,可这一击是柳含清倾尽灵力而出,他慌忙应对却只能微微改变凌云剑的轨迹。
剑尖从离情的左脸划过直至太阳穴,巨大的豁口冒出汩汩鲜血,凌云剑气更是不依不饶地要从豁口处钻入。
离情没想到在劣势之下柳含清还能有此一击,格挡凌云剑的骨剑已有细微碎裂,他的双臂更是被剑势震得发麻。
但此刻柳含清力尽,终是他占了上风!
失了灵力支撑的凌云剑重新化簪,掉落在离情身后。他抬手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凌云簪捡了起来。
柳含清手腕被挑,身子被离情那巨力的一脚踹到墙角,腹部撕裂般的苦楚袭来,额头冷汗簌簌而下。
“你那是什么眼神?”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柳含清抬头,眼前恍惚间变得一片明黄,看不清面前人是谁。
“竹扶,我从前最喜你温顺的性子,怎么嫁与他这些年后也变得如此烈性倔强?”
竹扶是谁?这男人又是谁?
柳含清甩头,想将这幻境似的场景赶出脑海。
“他是不是还没给你们的孩子起名字?我今日便将你们的孩子带过去,让他亲自起个名字!”
孩子?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柳含清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手里拎牲口似的拎着一个连五官都没长好、血淋淋的胎儿,腹部剧痛更甚,心头更是绞痛难忍。
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见那个孩子会如此痛心?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是谁!
明黄色的光又如同镜子碎裂,眼前是满面是血,手里提着一把骨剑的离情。
他面向自己站着,身后是大开的门,透过门还能看见高挂于夜空的半弯吴钩。他的脸隐在夜色之中,在骨剑幽幽白色荧光的映射下,能看见男人勾起的嘴角和雪白如利刃的牙齿。
“你终究还是要落在我手上的。”
离情的声音传来,柳含清捂着腹部,狠啐了一口血,绝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
离情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起来。
“算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盯着我。”
柳含清咬着牙,微微调息:“你到底是谁!”
男人歪了歪头,眼中金光闪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我是离情啊,师、父···”
他蹲下身,用骨剑支着身体,另一只手捏住柳含清的下巴,似是要将她的下颌撕碎,令柳含清不得不与他对视。
柳含清只觉得一阵恶心,看向男人的眼中更添了几分鄙薄。
男人却像是被惹怒般,突然狠力甩开她的下巴,扬手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她脸上。
“区区蝼蚁,岂敢藐视天神!”
柳含清被打得身子一偏,看着面前神色痴狂的男人,有愤怒,更有惊讶。
她突然想起在东岳山时大哥曾与她说起的牵扯三位神祗的灭世之战。若是景夜算一个,面前离情身体里的家伙算一个,那只要第三位现世,灭世之战怕是要在所难免了。
思及此处,柳含清忽然意识到她不能激怒面前这个有些癫了的男人。
她深吸两口气,将身子回正,低头垂眼道:“不过一具我拿泥塑的躯体,算什么天神?”
男人眯起眼,俯身与柳含清的目光相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景夜什么也没告诉你。”
他这两句说得肯定,并非是在询问柳含清。
柳含清不知他此言何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柳含清这般反应,男人忽然直起身来,收敛了眼中的痴狂与狠厉,转而闪过一抹狡黠,又随即被掩去,换上了一如往昔的慈悲。
“柳含清,你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男人问道,话语中有戏谑,也有对无知之人的恩赐。
柳含清沉住一颗心,如果面前之人是神界遗神,那她在他面前便犹如一白痴小儿,她需要尽力从他口中获取更多消息。
“我不过是人间小小一仙君,在神君面前,自然算不上个东西。”
柳含清的反应似乎有点超出男人的预料,他索性收了骨剑,盘腿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眼带戏谑地打量着柳含清。
“你爱景夜吗?”男人突然上下不接地问了一句。
柳含清愣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嗤笑一声:“你觉得景夜爱你吗?”
柳含清抬头直视面前的男人,他用着离情的身体、离情的声音,问她这样的问题。要知道,离情本就是照着景夜捏的,他们本来就是一人。
男人长舒一口气,嘴角挂起并不合适这张脸的温柔笑意:“介绍一下,本尊名为虚衍,神界天帝,是为景夜和竹扶赐婚的人。”
竹扶?先前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再次被唤醒,可此刻柳含清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虚衍继续道:“柳含清,你可能不知道,景夜在神界,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的。”
第二百零一章 清浊(三)
虚衍继续道:“柳含清,你可能不知道,景夜在神界,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的。”
柳含清脑子里轰然炸开,她不是没想过,景夜作为上古遗留的神祗,身边怎会没有相伴之人?
可此前在渝州城那夜,离情明明信誓旦旦地同她讲,只有她一人,从来便只有她一人···
虚衍见柳含清晃神,继续道:“柳含清,难道你从来没有好奇过,千年前闹得腥风血雨的弑神之战为何会以景夜掳走你这般潦草的结局结束?”
“你难道真的认为是景夜与你斗了三天三夜法后他便爱上你了,非得带你回去做夫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你留在身边是何居心吗?”
虚衍的声音像来自深渊,带着蛊惑与欺骗,领着柳含清将所有事情往罪与恶的方向滑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柳含清银牙紧咬,她明明察觉到了虚衍想要离间她与离情,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下去,想要一探究竟。
今天起莫名出现在她脑子中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肢体残缺的神将,那个叫竹扶的女人,那个被引产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要一个解释。
“柳含清,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景夜会突然掳走你吗?”
“那是因为啊···”
“你跟竹扶,长得一模一样!”
脑中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在东海神屿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席卷,景夜满含深情望向她的眼神,被小白形容为甜甜的云一样的柔情,她曾沉醉不知归途的爱意···
或许···都是虚假的。
也对,她本就不认识景夜,景夜怎么会突然那般深情地爱上她?她自以为是地恋慕了他千年,而景夜却只是在她身上寻找爱妻的影子。
可是,她为什么会跟神界的上神长得一样?难不成都是巧合?
似乎是看出了柳含清的疑惑,虚衍继续道:
“光是长得像还不足以让景夜那般癫狂,你知道吗,正是你与他斗法的那三日,他看出了你的本源之力,是竹扶的神力。”
一连串的消息砸得柳含清头疼,她的本源之力怎么会是竹扶的神力?难道她与竹扶有什么关系?
虚衍继续添油加火道:
“景夜将你带走,就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竹扶的神力。东海神屿上千年时光,他也确实查出为何了,你想知道这其中因由吗?”
虚衍的声音带着引诱,他试图将柳含清一步步引进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满目疮痍,幽深黑暗的深渊。
“当年竹扶被我贬下界的时候还没死,她的神识在这人世间流连数万年,最终选了你这具身体,承载她残破的神识。”
“你不是天生仙胎吗?同样是金仙,你的四位哥哥哪个有你这般顺利?柳含清,你难道真的以为是你天赋卓绝吗?”
“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残留了一丝上神神识!她支配你、改造你,甚至将你的容貌都变成她的样子,你只不过是一具她精心养着的躯体!”
“你只不过是一具她精心养着的躯体!”
虚衍的话如同天雷入耳,炸得柳含清耳膜生疼,可此刻她是手也痛,腹也痛,心也痛,她一时竟不知是身疼更折磨人,还是心疼更折磨人。
她只是上神神识养着的一具躯体。
今日那些莫名出现的记忆是上神的记忆吧。
是不是竹扶快要醒了?
竹扶醒了,我就会消失吧?我一介凡仙,拿什么跟上神争?
待竹扶醒来,景夜就真正寻回了他那位情投意合的妻子,再也不用在自己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好了,大哥的预言果真就没有出错过,三位神祗齐了。
加上在她身体里沉睡的竹扶,灭世之战的条件,满足了。
柳含清咬紧了下嘴唇,她看见了虚衍的嘲讽,可她不甘!
她也是坦坦荡荡来到这个人世!这一世她从来是以柳含清的身份而活!凭什么上神看上她的躯体她便要让出来!
灭世之战不是要三位神祗齐聚才能开启吗!那她便跟上神争上一争!看她柳含清是能灭了身体里那抹残喘万年的神识还是沦为一具躯壳!
她看着面前景夜模样却装着虚衍神识的躯体,妄图在虚衍伪善的面具下探寻到离情的踪迹。
她想亲自问问他,问问离情,也问问景夜,她在他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是否过往的情意都是虚幻泡影,是否他一直期待着柳含清灵识泯灭,竹扶回到他的身边?
心尖绞痛,刺得柳含清连呼吸都犹如吞针,她看不破虚衍的面具,也问不到离情。
虽然她疼痛,她不甘,可大哥灭世的预言已现征兆,苍生百姓正受战火之苦。她身为金仙,有责任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更必须要阻止灭世的发生!
她眸光凌冽,对不起离情,不,应该是景夜吧。
为众生,也为了我自己,我都不会将竹扶还给你!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我柳含清,无愧苍生,无愧于心!
虚衍看着柳含清身上的坚强倔强土崩瓦解,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即碎柳含清的意志时,却见柳含清周身忽然灵力暴涨,本握在虚衍手中的凌云簪暴动,化作一道剑光。
眼下突然生变,虚衍灵力注入骨剑,可从来散着玉色光芒的骨剑忽然一暗,之前被凌云剑震开的裂缝蔓延出血色。
骨剑脱手,不再听从虚衍召唤,循着凌云剑的剑势,一同击向虚衍。
趁着虚衍被缠得不能脱身的间隙,柳含清闪身逃出,回首间看见骨剑飞舞,剑招犀利,仿佛被骨女握在手中。
恍惚间,她看见音书身着劲衣,明艳锐气的脸上挂着傲气的笑,翻身周转之间将骨剑舞得势如破竹。
是她的骨头,是向来最疼爱她的音书,在这危难时刻再次出手护住了她。
灵器噬主,必成煞器,如今骨剑器灵为了柳含清与虚衍相争,她那么骄傲的人,定然不会容忍自己变成一把煞器!
柳含清看见骨女冲她笑了一笑,张嘴无声说了两个字:“快走!”
虚衍不亏是天帝,在凌云剑与骨剑的攻势下竟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了反压之势。骨剑作为灵器要对抗主人的命令,更是逐渐势颓。
柳含清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深深看了骨女一眼,转头不再犹豫,飞身而起。
骨头,这辈子我总是欠你的,欠的太多,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我可还能痴心妄想,求一个下辈子的机缘····
第二百零二章 清浊(四)
我可还能痴心妄想,求一个下辈子的机缘····
周身灵力运转,下山要来的比上山快许多,山下的群众已被女娲疏散,柳含清不等女娲开口,拉上她便急忙朝空空山的方向掠去。
穆天仇、宋玉化灰,骨女为了她反噬主人,将成煞器,她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离开她。
柳含清抓着女娲的手有些颤抖,指尖冰凉的温度犹如一具尸体。
凌云剑已经化成剑光追随而来,身后煞气笼罩的含清山上血光大放,炸裂之声响起,山顶升起铺天的烟尘,整个山尖轰然碎裂。
柳含清逼迫自己望向前方,她不敢回头看。
这般声势,是仙器碎裂之声。
她知道的,从骨剑噬主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骨女定不会任由自己变为煞器,与其手染鲜血,背负万世骂名,她宁可玉石俱焚!
清族没了,骨女从此灰飞烟灭,含清山也就此化为一座鬼山。
柳含清死死攥住女娲的手,她在这世间有太多牵挂和羁绊。人间这么好,有那么多可爱的人,有那么多值得她守护的东西。
她也是修仙之人,她也曾无比向往传说中金光熠熠的神界,对主宰三界、护佑天下的众神敬慕非凡。
可如今呢?三神灭世既定,那神的意义又何在?
她知道跟天神比起来,她力量微末,不过是凡尘之中不值一提的一只蝼蚁。
可蝼蚁又如何?蝼蚁亦知大义何在,大道何处。蝼蚁,也敢做一个捅破苍穹的白日梦!
手腕上的鲜血仍不断溢出,内腑移位碎裂之痛仿若生剖活拽,但柳含清却止不住笑了。
她仍旧是活了下来。她是金仙,这点伤要不了她的命,只要能活下来,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如今天下大乱,仙门散修几乎齐聚空空山,各地仙门也正全力平乱。
尽管有不少被穆天仇蛊惑,转而与柳氏为敌的昏头者,但柳含清自信,以空空山在仙界万年积淀,重新凝聚也未尝不可!
今日虚衍没能留下她,她日后便要再启一场弑神之战!
拖着残破的身躯,柳含清终于在空空山脚力竭昏睡,待再次醒来时,便看见女娲在身边守候着,许久不见的母亲正握着她的手替她细细擦拭每一个手指头。
“娘···亲。”
柳含清声音有些嘶哑,娘亲仍旧是那么美丽风情,一双桃花眼中泛起的温柔与担忧是那么深切。
可令柳含清心沉的是,她在娘亲的身上,看到了暮气。
说来也是奇怪,柳氏兄妹的父母毕生未能修得金身,五个孩子却个顶个的出息。二老存世这许多万年,若是一般仙人早就坐化归去,散为尘土了,可他们二人却硬生生地熬到了今日。
柳含清曾以为就算没能修得金身,自己的父母也是上仙最巅峰的修为,或许···或许也和他们兄妹一样有同日月之寿。
可今日见到娘亲身上的暮气,柳含清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是有坐化的那一天的,而这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莫怜见柳含清醒了,伸手理了理女儿睡得有些杂乱的头发,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我们家小姑娘可算是醒了,可让娘担心坏了。”
柳含清从床上撑起身子来,这时,她褪去所有伪装,昔日的沉稳、出世、坚韧冰消雪融,一如人间所有闺阁女儿,扑在娘亲怀里。
她忍着泪,将头磕在莫怜肩上,不住地轻轻曾着,娘亲的怀抱还是如幼时记忆中的那般温柔、有力,仿佛只要躲进她怀里,便能隔绝所有伤害。
莫怜搂着柳含清,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轻轻拍着、哄着,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儿。
不过片刻,柳含清收拾好情绪,从莫怜怀中探出头来。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享受这份母女温情,此刻正是天下逢难之时,她那些愁肠满腹又如何抵得过苍生之重!
“娘亲,父亲大人在何处?”柳含清问道。
“你父亲他正在揽月殿为疏桐疗伤呢。疏桐后你一步来到空空山,此刻尚未清醒过来。”
“疏桐?他不是应该在渝州城吗?难道渝州城失守了!”
柳含清情绪有些激动,莫怜急忙拍了拍她的背顺气道:“含清你先别急,此事我们也尚不清楚,疏桐来时满身是伤,恐是拼了性命才逃出来。”
怎会!怎会!柳含清大惊!
疏桐是疏厌传人,曾经弑神之战中疏桐灭魔无数,是柳东岳座下第一杀伐之君,若单论杀伐一道,怕是柳氏中只有醉心兵戈的柳南丘能与其相比!
什么人能将疏桐逼上绝路!
不,有人能···
柳含清眸色微动,她能逃出尘稷山的契机便是穆天仇、离情突然离开。若是这二人联手···
在加之穆天仇一直扮白脸,疏桐或许甚至并未得他设防,若是腹背受敌,饶是疏桐也难逃一败···
柳含清连忙起身,此刻她灵力充盈,向来是躺在床上修养的这几天爹娘没少给她用灵药。
她既有药仙之名,此刻由她去医治疏桐,再合适不过。
莫怜看着女儿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样子,自是心疼的,可他们一家子,有谁不是个操心的命呢?
虽说她与孩子们的父亲柳明月长年守在空空山,似是避世不出的仙人,但自己的儿女四散天下,为人间镇压邪祟、谋求昌盛万年,他们是骄傲的,也是心疼的。
如今战火四起、妖魔横行,正如同千年前的弑神之战一样,他们这些修得金身的金仙天经地义便是要打头阵的。
莫怜有时候也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是她叫每一个孩子都不得不肩负重担,而她作为孩子们的母亲,却只能无力叹息。
柳含清刚到揽月殿门口,便察觉到屋内躁动的灵力波动,此刻她却是不敢贸然闯进去。
父亲正在给疏桐疗伤,而疏桐主修杀伐,灵力暴虐,若是她贸然闯入,怕是会惹得两人灵力相冲,越是难以收拾。
她以灵力幻化一只信鸟,送入房中,不一会儿,屋内灵力趋于平静,一身着靛青色长袍,眉目秀雅的男子打开房门。
男子薄唇微抿,眉头紧锁:“好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屋子里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就交给你了。”
柳含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可真不愧是自己的亲爹,使唤起自己来顺嘴极了。
第二百零三章 生事(一)
柳含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可真不愧是自己的亲爹,使唤起自己来顺嘴极了。
柳明月向来是个妻奴,对自己这些子女随时爱的,却向来没有太多好脸色,这一个二个的跟他抢莫怜的注意力,就跟债主似的。
不过他向来偏心柳含清,只因为柳含清是个女孩儿,眉眼也更像莫怜些。
柳明月上前,看着许久未见的女儿,也难免感慨。上次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这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浑身是血,满身重伤。
他心中也清楚,女儿是得了金身的人,只要金身未破,断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毕竟天下父母心,哪有看见女儿受苦受难不揪心的父母呢?
柳明月抬手摸了摸柳含清的头发,这孩子从小是柳北川带大的,性子也皮得很,如今倒是被磋磨得越发坚韧沉稳,他一时竟不知应该喜还是悲。
柳含清读懂了父亲眼中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绵绵情绪,她也知道自己向来得父亲偏爱,她勾唇对柳明月一笑:
“爹爹,我伤已经大好,疏桐就交给我吧,您去陪着娘亲吧。”
柳明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这般情形也并非他们父女二人叙旧的好时机,倒不如先将疏桐那小子救醒再议后事。
柳含清接了柳明月的位置,看着躺在床上气息紊乱的疏桐,不禁眉头紧锁。
这人浑身是伤,就跟被人拿刀片片割肉似的,内腑、关节没一处是好的。周身萦绕着死气,与一具尸体已无太多差异。
看来之前柳明月在里面忙了许久,也只能堪堪吊住他一口气。
柳含清翻手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归元丹,拿灵力化了直接送入疏桐体中。此时归元丹对他而言也就不过吊着一口气。
摄魂铃祭出,袅袅铃音归神凝元、抚平疏桐的灵力暴动,针、药、灵皆施,可却也只能延缓疏桐生命流逝的速度。
无力感再度袭来,柳含清浑身灵力聚集,温润滋养着疏桐的每一寸筋骨,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驱散萦绕着疏桐的死气。
柳含清咬牙,疏桐这般伤势实在罕见,似乎不仅仅是伤重,更是有蛊毒在侵蚀他的心脉,吞噬他的生命源质。
而古怪的是,不论柳含清如何探查,她也查不出疏桐身上有蛊虫或者毒药的痕迹。
“竹扶上神!”
“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不属于她的记忆再一次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柳含清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不坠入竹扶的回忆中去。
可越是强迫自己,柳含清便越觉得眼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带着鬼面的女人站在满是血腥的大殿之中,手上结印翻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样式。
或许柳含清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她看着竹扶结印之时,她自己手中也正重复着与竹扶相同的动作。
结印落成,暗色的宫殿被莹柔的碧色光芒笼罩,生命的气息骤盛,眼前幻境破灭,柳含清只觉得一股沉睡在自己身上的力量突然被调动,带着涌动的生气向疏桐奔去。
柳含清从不知道自己身体中还有这样一股力量,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调动它。可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毕竟来自于她,并且似乎对她消耗极大。
几个瞬息,她便觉得自己几乎力尽,明明灵力充盈,却有些再也支撑不住的感觉。
代价虽然巨大,但疏桐的状态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周身死气被碧色光芒缠绕,尽数剿灭,暴动的灵力也突然变得乖顺,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
柳含清咋舌,绿光在她力尽前一刻尽数消散,她双膝一软,差点跌落在地,好在她离床沿近,及时扶住了身子。
这便是神的力量吗···
柳含清陷入沉默。
刚刚她又看到了竹扶的记忆,本来她应该生气的,自己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竟被另一个人当躯体养了数千年。
这人更是在她正在救人的关键时刻侵占她的识海!
可是,偏偏那个将她当做躯壳的人是在帮她!她不知道竹扶所用的术法是什么,可她能感知到,以自己的能力,很有可能救不回疏桐。
但是竹扶,却可以在几个瞬息之间,将一个周身死气缠绕的人从鬼门关拉回人间。
这是何等的强大!
而且,她清晰地记得,竹扶施术的对象是数十个肢体残缺、奄奄一息的神将啊!她竟能以一己之力救回那么多神将,甚至为他们重塑躯壳!
柳含清默了,不愧是竹扶,不亏是景夜在神界情投意合的妻子。
她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强大,也难怪景夜会那般深爱她。
柳含清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那她到底算什么?她远不及竹扶强大,甚至似乎连心胸也不及竹扶宽广。就在刚才应是竹扶在帮她救疏桐吧···
可她却不无恶意地揣测竹扶是要在她救人的危难之际侵占她的身体···
实在是、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疏桐已然没有大碍,一时却也醒不过来,柳含清有些失神地离开了揽月殿,大殿门口,柳明月与莫怜正等着她。
莫怜上前揽住女儿的肩膀,温柔又心疼道:“乖清儿,可觉得还好?”
柳含清微红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算是好还是不好,看着慈爱的母亲有些疲软地躺在她怀里。
柳明月上前摸了摸柳含清的脉,他分明感到女儿灵力充沛,却不知为何格外虚弱。
“清儿,适才揽月殿里你···可是用了什么···”
柳含清摇摇头,有些颓丧道:“爹爹,我也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术法。总之疏桐是救下来了。”
“爹爹,我有些累,可否将娘亲借我一会儿?”
说着,声音中已隐隐带了些哭腔。
柳明月点头,抬脚进了揽月殿,如今外面风云变幻,一瞬一个模样,尽快唤醒疏桐,问清他到底发生何事才是重中之重。
莫怜搀着柳含清回了她的寝殿,她看出柳含清有话对她将,此时女娲被安置在柳含清房中,母女俩的私房话还是不方便有第三人在场。
刚进了莫怜的寝殿,柳含清便环住莫怜的脖子“呜呜”啜泣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哭过了,她是世间最像神仙的神仙,她从来出尘绝世,一尘不染。
可她幼时也只是一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会不顾形象地在母亲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
第二百零四章 生事(二)
可她幼时也只是一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会不顾形象地在母亲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
莫怜也不说话,只由着柳含清哭,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柳含清的背。自家女儿她最是知道,待她哭完,她才能说出话来。
柳含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扑在她怀里哭过了。上一次母女俩这般抱着是什么时候?莫怜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柳含清还是个小团子。
小时候小孩儿哭她还能笑着逗弄两下,可如今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儿,她却只有满心的酸楚。
柳含清自小被寄予了太多希望,她从小便是在仙门百家的注视下长大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因此她只能做世人眼中那个完美的仙门第一女修。
莫怜知道,柳含清经历过的,忍受过的远比她知道的多,也正是因此,今天柳含清如孩童般扑在她怀里哭她才格外难过。
她是母亲,却给不了孩子庇护,世间险恶、人间苦楚,都紧着孩子自己尝遍。
柳含清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身体里剩下那点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软塌塌地倚在莫怜怀里抽抽噎噎。
“娘亲···”
“娘亲在的。”
柳含清眼眶又是一红,却没接着哭。
“娘亲,我不久前才刚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自己。”
“傻孩子,你怎么会不是自己呢?”
“娘亲,你知道吗,我身体里有一道上神的残魂,我只是她选中的躯壳。适才在揽月殿,也是多亏了那位上神相助,我才救回了疏桐。”
莫怜一愣,柳含清这话说得玄乎。神界破灭数万年,除了一个景夜,世间还从未有过第二个神祗现世,而如今,女儿却告诉自己,在她的身体里有上神的残魂。
可上神残魂又如何?柳含清是她怀了整整十年才生下来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到如今肩负苍生重责。
难道就因为上神看中了她,她便要恭恭敬敬的献出自己的躯体,枉来人间这一遭吗?
“清儿,你是柳含清,是娘亲看着长大的清儿。你从来便是你自己。”
柳含清并不意外母亲的反应,大概全天下的父母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会同莫怜这般,护着自己的孩子。
柳含清继续道:“娘亲,我本也是这般想法。我不怕与上神争,可是我···我却突然发现,与住在我身体里的上神比起来,我竟是如此不堪···”
“修为、能力比不过,心性也比不过,如今天下大乱,若是有一个更加强大、善良的上神与仙门同在,是不是比我···”
“清儿!别说傻话!”
莫怜听不下去,打断了柳含清的话。
她的女儿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还从未这样妄自菲薄过。
她害怕,若是柳含清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要她身体里的那位上神心念一动,她便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女儿···
那上神只是一缕残魂,而自己的女儿是鼎盛的金仙,未必、未必就会比那位上神差吧···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环绕,莫怜却只觉得毫无底气。
母女俩沉默了许久,柳含清从莫怜怀中起来,看着愁容满面的母亲,她一时有点怀疑自己将这些话说与母亲听是否正确。
母亲身上已有暮气环绕,她所剩仙年也就不到百年时光,她难道还要让母亲在这最后百年中整日为她提心吊胆吗?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握住莫怜的手道:
“娘亲,是女儿失言。我明白,柳含清就是柳含清,谁都无法抹去我的存在。眼下与其忧心我的身体是否会被上神侵占,还不如先解决了人间劫难,往后我再跟那位上神好好斗上一斗。”
莫怜知道柳含清实在安慰自己,可上古神祗是何其久远、何其强大,她就算再难受、再不甘,也只能被动等着。
这时,门外传来抠门之声,柳明月的声音响起:“清儿,夫人,疏桐醒了。”
柳含清闻言,赶忙擦干脸上泪痕,与莫怜对视一眼,应声道:“知道了爹爹,我们马上便来!”
三人再聚揽月殿,疏桐已正襟危坐地跪立在床上。
“问两位尊长安,问仙君安。”
疏桐气色红润,声音清润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人。
“多谢尊长、仙君救命之恩,疏桐···”
柳含清摆摆手,赶紧道:“好了好了,疏桐,你我相识千年,这些客套话便免了吧。我记得大哥派你去了渝州城,渝州城可是出事了?”
疏桐清润舒柔的脸瞬间阴沉,千年前令魔族望而生畏的灭魔杀神之势再现。许久不见疏桐这幅模样,还真要被他衣服温和顺从的样子骗了过去。
“回仙君话,天仇君叛变,与、与···”
“我知道的,离情。”
“是。与离情联手,从益川生事,里应外合,已经攻下了渝州城。我族族人被屠戮殆尽,只剩我一个人苟延残喘。”
疏桐的声音听上去柔和得古井无波,仿佛是在说一个早就听烂了的故事,可他越收越紧的拳头却暴露他此刻心中有多痛苦。
不用柳含清追问,疏桐便将益川、渝州城之事尽数道来。
约莫半个月前,疏桐听闻了穆天仇要去益川平妖。
自仙妖大战起,人间城池沦陷无数,益川便是其中一个。益川毗邻渝州城,疏桐也曾数次派弟子前去探查镇压,却都无功而返。
由于穆天仇一直隐隐有统领仙门驱魔除妖之势,因此许多地方仙族都十分相信他。
可疏桐毕竟是柳东岳附族,穆天仇邙山逼迫柳含清自散修为,囚禁柳含清的事他已从柳北川口中得知,因此即使后来离情四处作乱,穆天仇倾力平乱,他也对两人一直存疑。
穆天仇去益川带了近上百号仙家,其中不乏有些有名望的仙族长辈。疏桐不知穆天仇这一出是真是假,便在渝州城时刻观望,以便适时出手。
可没想到,那益川早已是魇妖的天下,整个城中的百姓都是魇妖傀儡,更有离情统领数十万魇妖,将穆天仇带进去的仙家几乎杀绝。
最后他亲眼看着穆天仇身受重伤,与离情斗得力尽不支,险些丧命,危难之中,他救下穆天仇,并将他身边仅剩的十多名修士尽数带回了渝州城。
第二百零五章 生事 (三)
最后他亲眼看着穆天仇身受重伤,与离情斗得力尽不支,险些丧命,危难之中,他救下穆天仇,并将他身边仅剩的十多名修士尽数带回了渝州城。
却没想到,他这一救,便是救了个祸患。
疏桐全力救治穆天仇,安顿他带来的十几个修士,可离情却不依不饶,带着益川的魇妖不断挑衅攻城。
疏桐一族皆修杀伐道,论起打架来自然是谁都不怕的。他们与魇妖缠斗许久,都没分出个胜负,直到穆天仇伤养好,一切都变了。
那日城门之上疏桐正领族人与魇妖对峙,穆天仇忽然来到城门并与疏桐联手,缠斗离情。
疏桐在离情手上本有些劣势,可穆天仇参战,两人瞬间便狠压离情一头。
正当疏桐以为此战必胜之时,却无意间看到城墙上驻守的弟子皆如稻穗般倒下,甚至已有数百只魇妖翻过城墙,闯进渝州城内!
怎会如此!疏桐大惊。
自他驻守渝州城来,渝州城固若金汤,除了早就被魇妖占据的益川,周边城池他也一并护着安宁。
他门下弟子更是以一敌百的战将,又怎会轻易被放倒!
他心中虽然震惊,可手上应对离情的动作却越发狠绝。城门失手,他须得尽快回去支援,清扫入城的魇妖。
可就在这时,疏桐却感到自己的身体陡然被一把利剑洞穿,胸口黑焰冰凉,他只觉得自己的灵力突然不受控制地暴动起来,周身的力气像是被吸干了一样!
转头看向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穆天仇,他嘴角挂着邪笑,与之前刚救回渝州城时清朗舒明的笑容截然不同···
城门之上站着那十几个穆天仇带来的修士,他们面容狰狞,周身黑气翻腾,与益川那些被魇妖控制的百姓如出一辙。
炎宓与骨剑,一黑一白向他刺来,利刃破空的尖啸声和着战场上魇妖的厉吼、弟子们的嘶喊声,犹如恶鬼缠身,拖着他往地狱走去。
骨剑、炎宓皆为仙品,疏桐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击,但他也绝不打算就此屈辱地死在这两个仙界叛徒手上!
他将嘴里啐出的血吐在手上,灵力牵引着鲜血迅速结阵。
鲜血在空中凝成诡异的圆形符咒,其中躁动的灵力不断向疏桐冲撞而去。
陨灵杀阵!起!
当年疏厌创此阵法,以鲜血为媒、生命为祭,借天地浩气,得片刻强盛!阵成之后,施术者短暂获得巅峰期三倍修为,阵碎之时,便是一命抵债之时!
疏桐红了眼,如同凡人死前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暴起,竟是以双手生生抓住了骨剑与炎宓!
可这两把剑毕竟是仙品,剑的主人更是修为强盛!虽是堪堪挡下这一击,双剑凌厉之势也将他的身体几近绞碎!
正当疏桐打算玉石俱焚,以命换命之时,却见族中几位长老忽然聚集在他身边:
“族长!收不住了!老夫几分残命一条今日交代在这儿也不可惜!可天下大乱,族长是仙门利器,定不能就此陨落!”
语罢,几位长老竟各自分出一道灵力稳住疏桐周身暴虐的灵力,随后便化作道道天光向离情、穆天仇反扑而去。
“族长!去空空山!两位尊长定会相助!他日仙妖魔再战,才是族长捐躯之时!”
空中传来长老们苍老坚定的声音,疏桐看着这些从小将他带大的长者纷纷在此搏命,可他却不能冲动!
正如各位长老所言,他是仙门最利的武器,仙妖魔大战未启,他若是此时殒命,此后灭魔头阵,谁来打!
疏桐红着眼、咬着牙,离情、穆天仇被长老们缠得脱不开身,剩下的魇妖皆不是他此刻的对手。
他只失了神般朝着空空山一路疾驰。他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到的空空山。
最后他力尽不支倒下之时,只看见空空山的天空比起渝州城要清澈许多。
疏桐刚醒来时,其实是有些恍惚的。
他记得自己用了陨灵杀阵。听父亲,也就是疏厌,说,陨灵杀阵是以生命为祭的,因此才能反哺灵力,强行提升修为。
但这杀阵他是第一次用,彼时他也是怀了必死的心几乎献祭了全部的生命源质,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不明白。
不过见到柳含清,他又稍稍明了了一些,小仙君有医仙之名,她自然有她的办法。
听完疏桐的叙述,柳含清眉头不禁纠结在一出。
现下妖魔之乱似乎愈演愈烈,妖族驻扎散乱,他们似乎有逐个击破之意。
现下若是仍旧凭借着各地驻守的仙门一力抵抗,迟早要被尽数吞噬。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逼着妖君、魔尊与他们在一处决一死战,也免得波及人间城池。
柳含清看向自己的父母,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空空山是修仙之人信仰的圣地。方圆百里全都是散仙聚居之地或仙宗总坛,此处便是最适合的与妖魔开战的地方。
可空空山亦是二老居所,是两个守了仙界数万年的老人的家,怕是谁,也不愿意将战火引到自己家中···
柳明月没看柳含清,反而是搂着莫怜的手紧了紧。
柳明月开口道:“妖族大多昼伏夜出,最善伏击偷袭,魔族更是行踪难觅,若我们一直被动防守早晚被他们逐一击破。最好的办法,还是将他们引到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打一仗。大战过后,输赢自见分晓。”
柳含清见父亲竟将她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忽然释怀。自己从受爹娘教导,估计她眼珠子一转爹娘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爹娘以上仙之身庇佑空空山、守护人间万年,定然会以苍生太平为重,她那些思量计较,倒是显得格局小了。
柳明月继续道:“既然要辟战场,空空山自然是不波及人间最好的选址,只是,如何让妖魔心甘情愿地与我们在空空山开战,还得从长计议。”
柳含清点头,接过柳明月的话继续道:“爹爹,如何让妖魔应战,我心中已有思路,现在,或许我们应先广发召仙令,聚集天下修士,前来空空山备战。更重要的是,得将哥哥们都叫回来。”
召仙令一发,天下修士齐聚,五大金仙重归空空山,三界必能知晓,这是仙界在向妖魔宣战。只是应战与否,却不一定。
柳含清眯起眼,忆起自离开东海神屿后发生的种种,这一战,就算月治不应,帝炙也一定坐不住!
第二百零六章 风雨前摇(一)
柳含清眯起眼,忆起自离开东海神屿后发生的种种,这一战,就算月治不应,帝炙也一定坐不住!
召仙令一出,天下修士云集,空空山一时间人声鼎沸。
东南西北四大金仙回归,各大宗族首领也纷纷赶来,除柳氏之外的仙家五位首宗都已经在空空山候着了。
宋端己在接到召仙令后也是急忙赶回了空空山,从柳含清口中得知了清族覆灭之事,他失神了许久,三天三夜将自己锁在禁室不曾见人,再出来时,人虽带着一股子颓丧,却已经将痛失族人、父亲的情绪收拾了个干净。
天下危难,在空空山上的这些人有几个没有失去过家人、朋友、爱人?可这百般苦痛折磨他们也只能忍着。
太平了千年了,可仙人岁寿悠长,他们不曾忘记战火燎原之苦,如今狼烟重启,是他们以身偿还千年安泰的时候了···
乐善殿中,仙门之中能说得上话的挤了满满一屋子,却唯独没有穆天仇。
天音阁阁主曲绡子一袭红袍端坐着,怀里抱着她的法器颂歌,是一只通体玉色的长箫。
她声色薄凉,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嘲讽:“连后起的小辈都来了,怎么不见尘稷山主?”
缩在角落里的宋端己脖子一凉,他知道曲绡子口中的小辈是他,倾左剑宗虽然势如猛虎,但比起五大首宗的沉淀和历史,终归还是太浅薄了一些。
更何况他本是清族出身,很难不被人指摘是靠着金仙扶持才有如今地位。
柳含清知道曲绡子向来心直口快,更何况穆天仇的戏做得实在是好,她心有不满也是应该的。
柳含清开口道:“诸位莫慌,今日将大家叫来,自然是因为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大战在即,诸多事宜还需与各位仙门栋梁商量。至于天仇君一事,各位请先听疏桐一言。”
随后,疏桐将穆天仇如何勾结离情、攻占渝州城、灭杀疏桐全族一事再说了一遍。
“一派胡言!”重火宫烈阳冷哼一声。
“天仇君是何等英武之人,岂是尔等小辈可以编排的!”
烈阳幼时曾受过穆天仇恩惠,他曾欲拜入穆天仇门下,可穆天仇觉得自己这浪荡性子实在是容易误人子弟,便未承这段师徒缘。
“烈阳宫主莫慌,我还有一段故事,或许听完你便明白了。”柳含清垂眸道。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瓷瓶莹润,本是个普通的药瓶,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仙灵环绕。
“这是天仇君的骸尘···”
柳含清不禁再次忆起尘稷山底密室中的种种,说起来,她甚至没见着穆天仇最后一面。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这空空山外,明明就有一个手持炎宓的天仇上仙,整日东奔西跑地除妖灭魔,又怎么会、怎么会化成一捧骸尘!
烈阳咬着牙,他知道柳含清没有理由骗他,可他却不肯相信,越是抵触,便越是恼怒,他实在想不到柳含清为何要如此诋毁天仇上仙!
柳含清握住瓷瓶,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恼人的愁绪压下,带着几分公式化的沉静道:“真正的天仇君,已在尘稷山底坐化,如今在外面惺惺作态的,不过是一抹不容于六道的欲念。”
之后,柳含清又将自渝州城碰上黑衣、天仇君被劫、穆天仇邙山逼迫、尘稷山底玄铁血池之事简明说了一遍,顺道,将湮欲与妖种之事也统统道出。
为令众仙家信服,柳含清不得不启了装着天仇君骸尘的瓷瓶,仙人的骸尘会带着仙人生前的灵力气息,并逐渐被岁月涤荡,最终化为世间千万普通尘粒。
柳含清一直用瓷瓶封住穆天仇的骸尘,便是怕他的灵息消散过快,往后连缅怀故人,都不知应去何处找寻。
柳含清言罢,玄天阁的阁主施无错恍然大悟般长出了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我玄天阁在外游历的弟子曾见过尘稷山主一面,回来还有些奇怪,说炎宓周身冷焰、阴气逼人,不似从前红火骄阳、热烈非凡!原来持剑之人竟并非山主原身!”
柳含清接到:“正是如此。”
“那岂不是我们如今不仅得应对妖魔两界,还得对付一个修为比同尘稷山主的黑色分身?”曲绡子冷声道。
柳含清摇摇头道:“不,魔界,应该不会参与过多。”
有这般底气,还得多亏了从前柳含清总缠着景夜给她将神界的故事。
柳含清继续道:“魔族曾经与神界交战,战败之后天神划破虚空,撕裂了另一个时空,将魔族尽数囚禁,因此魔族并不与我们在同一个时空。从前魔族出征都是他们率先挑起,想来他们应是掌握了某种能够暂时打开时空裂缝,来到我们的世界的方法,不过以魔族战一次就要修整数千年的情形看来,此法必定即为耗神。”
“这次我们仙界率先出战,魔族定然还没做好出兵的准备,因此,我们主要的对手,还是妖界和归顺了穆天仇的一些仙家。”
褚晚尘笑眯眯地看向柳含清,凌霄阁这位阁主向来是看上去随和,出口之言却格外伤人:
“神界往事如何,仙君是如何知晓的呢?”
“你这些推测毕竟也只是推测,我等又怎么敢拿仙门众人的命当儿戏?”
“更何况,现在带着一堆妖魔鬼怪在人间屠戮仙门的不止月治,您的徒弟离情可也是一等一的战将,说到底,我们又怎么敢信您呢?”
“仙界向来柳氏独大,可仙妖之战爆发之初,五位金仙皆是龟缩不出,敌方战将还与其中一位关系密切···”
“仙君可能不知道,仙门中可有些不太好听的谣言,只是还未曾舞到仙君面前罢了。”
柳含清看着这笑得人一身鸡皮疙瘩的施无错,这施无错说起来是仙门五首宗中年纪最小的宗主,可此人却凭一己之力令凌霄阁成为仅次于天音阁的宗族,其心计、能力都万不能小觑。
“我知道众仙家定然有许多疑惑,可此次大难必得齐心联手,因此不论是疑惑、谣言我柳氏一门都将一一解释、澄清。”
沉默许久的柳东岳终于开口了,近日如意盘异动连连,他不得不一再亏损身体探查异象,此次回空空山,索性见小妹已经沉稳许多,已有能主事之象,他便一直未曾开口。
第二百零七章 风雨前摇(二)
此次回空空山,索性见小妹已经沉稳许多,已有能主事之相,他便一直未曾开口。
见柳东岳开口,原本咄咄逼人的褚晚尘瞬间老实了许多。不论柳含清身上有多少争议,柳东岳都是整个仙界的长明灯。
如果说空空上是所有仙人信仰的圣地,柳东岳就是当世仙人们信仰的半神。这一点是其他四位金仙都未曾做到的。
柳东岳面上自是八风不动,只等着各位仙家发难。
好一会儿,未有人出声。先前诘问连连的褚晚尘此刻就像被施了禁言术似的。
柳含清咳了咳,她知大抵是大哥吓着他们了,天地第一位金仙的威严,还是无人敢挑战的。
她本是向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来,此次开战仙门必定有怨言,而她在五位金仙中资历最浅,由她出面或许这些人精更愿意将心中那些愤懑、意见说出来。
却没等到她开口,曲绡子仍旧是冷颜冷声:“还能有什么?诸位既然不敢问,那我这瞎子便来替各位问问。战火初生,五位仙君,为何避而不战?”
众人齐齐看着柳氏五人,众生从来依赖他们的守护,将他们奉若神明,危难之际神明遁逃,是何等心寒。
柳东岳微微一点头,广袖拂过,一道幻镜浮现,镜中柳东岳正全力镇压异动连连的如意盘。
众仙家神色皆是一凛,窥天阁、如意盘意味着什么他们心中门儿清,如意盘异动,定是三界动乱,而作为唯一一个有足够灵力运行如意盘的人,他若是想窥得如意盘真意,都不得不倾其所有。
幻镜中画面一转,原本附族繁盛的东岳山已经空了,柳东岳的号召力在仙界人尽皆知,因此东岳山也被称为小空空山,仙族鼎盛。
此时柳东岳已然遣出所有附族,连一个护山的人都没留。
众仙沉默,柳东岳从来都是无可指摘的,他给出的答复,已经将那一句“避而不战”扯得粉碎。
柳南丘俊眉微皱,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但也跟着柳东岳一样召出一面幻镜,幻镜中场景变换,从广陵、禹州到吐鲁浑,人间三国,皆有他灭妖镇魔的身影。
烈阳越看神色越是狰狞,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传言都是穆天仇亲自领人前去镇压才堪堪保住了人间这最重要的几座城池,却没想到,竟是···
施无错倒是有些惊讶地叹出声来:“竟是南丘仙君在人间奔波了这许久么!我门下游历传信的弟子皆说是尘稷山主亲赴平乱···”
柳南丘扬眉轻蔑道:“鸡鸣狗盗之人,身份既是假的,消息有几分真?阁主不如好好查查你门下的弟子,依疏桐之言,穆天仇的魇妖已经能够控制修士,玄天阁四散的弟子大多修为有限,弄不好已然是一具提线木偶。”
施无错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子,连声应道:“多谢仙君提点,下君回去便好好查查我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小子。”
语罢,便仍旧安生地坐着,等着其他人的解释。却无人注意到他眼中迅速隐去的纠结与心痛。
玄天阁原本是五大首宗之首,地位更在天音阁之上,可施无错性情温和,又正直得不行,门派名次之争他不稀得用手段,收徒的时候也时常因为弟子的一片丹心收了些根骨欠佳的后生,致使玄天阁地位日益下降,而刚出茅庐的倾左剑宗势如破竹,已经隐隐有几分要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玄天阁的弟子多,大多又随了阁主,品性纯良,因此玄天阁出来的消息几乎无人质疑。而这次将柳南丘平灭之祸尽数归在穆天仇头上,是玄天阁的大错。
施无错叹惋,他一生无错,却在这等大事上犯了个大错。再想起他那些或已被魇妖控制的弟子,他只觉得一阵心疼。
玄天阁的每个弟子都是他亲眼见过的,虽不一定能修得大成,却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
不论施无错如何叹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柳含清见西、北两位哥哥没有要先说的意思,便接了柳南丘的序。
幻镜一展,是尘稷山的模样,柳含清开口道:“此时之前已与众仙家提及,是我大意,着了穆天仇的道,彼时我正被囚禁于尘稷山中。”
众人也没说什么,褚晚尘眼皮子一抬,满眼都写着“你也有今天”,随即又换上平日里的礼貌笑容,满是同情又不无嘲讽道:“还真是辛苦小仙君了。”
柳含清知道褚晚尘向来不待见她,两人年岁相仿,可她自出世便是天纵之才,将同代的修士甩了个十万八千里,若是没有柳含清,褚晚尘就是他那百年中仙门最杰出的修士。
褚晚尘小时候还同她较劲,后来知道追不上了,便放弃了。再后来还在柳含清成年后有幸成为了柳含清的一朵烂桃花。
只是最终是想追月亮没追上,想摘星星也没摘着,因此对柳含清便生了些怨怼,时时说话便跟日月同天似的,沾着些阴阳味儿。
柳含清知道褚晚尘也就是话冲,坏心眼儿是一点儿没有,便也懒得跟他计较。
不同于其他人,柳北川并未用幻镜之术,而是抬手将袖子一撩,露出了大半截手臂。
抽气之声四起,柳含清看着自家四哥的右手,几乎瞬间便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自手腕起,柳北川的整条小臂布满了黑紫色的诅纹,与玉色的大臂相接,简直像是半截假肢!
这诅纹看上去虽不恐怖,可遍布手上的魔文任谁看也知道不可小觑!
更令人震颤的是,手肘之处的诅纹如有生命般,还在不断侵略、蠕动,往柳北川的大臂上生长。
这诅纹曾在弑神之战的时候留下过赫赫威名,毕竟染上诅纹的修士最终都被魔气侵染,成了百万魔族的一堆养料。
柳北川深盯了柳含清一眼,示意她冷静,随后道:
“想必大家都知道内子无忧在魏都渡劫一事,”
当年乐无忧魏都渡劫差点毁了整个城池,无忧阁从来就没有哪一任“乐无忧”渡劫成功过,因此最后玄天阁传出消息乐无忧成功渡劫,已跟柳北川归山的时候,仙门还沸腾了好一阵子。
可后来却并未传出乐无忧飞升金仙的消息,江湖上倒是有许多猜测,可一个听着比一个离谱,久而久之,热度也就降下去了。
第二百零八章 风雨前摇(三)
可后来却并未传出乐无忧飞升金仙的消息,江湖上倒是有许多猜测,可一个听着比一个离谱,久而久之,热度也就降下去了。
“当初我们也是遭了魔尊算计,致使无忧渡劫失败,那场天劫致使无忧魂魄残缺,虽凭借着我与她的羁绊保住了性命,却只剩下普通散修的修为。”
“也是在无忧最后一世,她被囚禁于境困谣,身上被留了魔种,此前帝炙未曾催动,大战一起,无忧身上魔种发作,诅纹便顺着我与无忧之间的羁绊,平摊到了我身上。”
时至今日,这些仙人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明明乐无忧渡了天劫却并未传出飞升的消息。
而柳北川身上的诅纹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此前他一直不曾出手。诅纹与蛊虫有异曲同工之妙,身负诅纹者凡动用灵力便会被诅纹吸食修为。
而与蛊虫不同的是,蛊虫充盈自身,诅纹回馈施咒者。也就是说,如今柳北川每用一次灵力,都是在给帝炙送修为。
曲绡子眉头越拧越紧,偏头向柳西岭的方向,她目不能视,平日里全靠灵识探测和气息辨人,她比谁都更能感受到柳氏这五个金仙没一个状态敌得上各自巅峰时期的。
而其中最孱弱的,便是柳西岭。
众人听完了柳北川的讲述,自然而然便等着柳西岭解释。
柳含清转过头,看见柳西岭嘴角挂着清浅笑意,脸色仍旧是说不出的苍白,金身碎裂之痛,恐怕至今还折磨着他。
他如今的身子想来连幻镜之术都难以使出,柳含清传音道:“二哥,可需我替你···”
“不必。”柳西岭回道。
随即向仙门诸位柔和又薄凉道:“对不起诸位,瞒了各位许久,柳氏一门早已只剩四金仙,我如今不过一个废人罢了。诸多因由皆是出于我的私心,是我一时偏激,抛了身上的责任,诘难、责骂,我都受得。”
柳西岭就是不打算解释的,大难之前,他成了个废人,他知是有错的,可若是还有一次机会,他也会如此抉择。
一直未曾开口的青木门门主苍迩闻言,终是摇摇头叹气道:“西岭,是你错了,我知你并不真心悔过,是该罚的。”
苍弥声音沙哑古朴,犹如自深海穿越无数波澜而来,他话中虽是责怪,却不难听出他对柳西岭的叹惋。
苍弥是今日坐中唯一一个鹤发之人,满脸皱纹横错,与凡人百岁之相无异。柳西岭少时他便是一代宗师,甚至还曾做过柳西岭一段时间的授业恩师。
只是他深知柳西岭天赋,他也只能勉强做个启蒙人,当不了柳西岭的师父,便一直拦着柳西岭没让他拜师。
柳西岭看向苍迩,恭敬点头道:“西岭罪过,认罚。”
他知道自己有错。既得了金身,他便不再是柳西岭。
他是西方人间的守护神,他是庇佑众生的金仙。他生由不得他,死亦由不得他。
柳西岭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金仙。
他在家中行二,三弟还没出生大哥便已成为人间第一位金仙。他自小仰慕大哥,以柳东岳为榜样,以为只有像大哥那样有了登峰造极的修为,才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
可自柳东岳飞升,他亲眼看着从小最仰慕的大哥一步步被苍生束缚。人间战乱他要管、妖魔作乱他要管、甚至山脚一户农夫家死了个儿子也求着他管。
他看着大哥身上金丹所化的金身,像一个灿烂夺目的金笼子,将柳东岳死死锁在一个躯壳里。
那个躯壳早已改了姓名,不叫柳东岳,叫人间第一金仙。
柳西岭曾一度反感成为金仙,直到他修为满溢,突破瓶颈,金色雷劫不由分说地劈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迫不得已接受了自己也要被金光锁住的事实。
他自开山立府以来,从未做过一件错事。平气运、震妖魔、安一方,为了不被多余的情愫困扰,他几乎连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起锁了,只做世人眼中那个温如凉玉的西岭仙君。
这辈子他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大概就是爱上了白乐芷。
可难为,爱一个人,居然是错。
当年柳西岭决然要救白乐芷时,他便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因为救爱人而被千夫所指。
可千夫要救,爱人也要救。当天下太平的时候,他想,就算拿命换,他也不欠别人什么吧。
他到底是为什么欠了世人这么多呢?到底为什么一方仙君的含义,就是一身巨债呢?
他也未曾受过谁的恩情,未曾得过谁的供奉,可他却被架着,要他像自己的大哥一样。
牺牲灵力吧,你是金仙,是你欠人间的。
牺牲爱情吧,你是金仙,是你欠三界的。
牺牲生命吧,你是金仙,是你欠这红尘的。
柳东岳如是做了,柳西岭却任性了。他为他那些出于私情的决定道歉,他接受所有的责骂。可他,却找不到悔改的理由。
他时常想,太难了,他不能成为他仰慕的大哥;太好了,他成为不了他仰慕的大哥。
褚晚尘从柳西岭身上收回打量的眼神,嘴一张便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西岭仙···长、真是性情中人,若是您的那个‘私情’知道您为了她不顾三界,会不会感动得涕泪横流。”
本该是千夫指摘的时候,褚晚尘却发现除了他没人说话。心中不禁冷啐一口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看上去倒是一个比一个仁德宽厚。
在场的几位宗首都是红尘里趟过来的,柳氏欠不欠人间众生的,他们心中清明得很。可自古能者多劳,为了能继续名正言顺的欺压强者,这“欠”之一字必须时刻跟着这些能者。
说到头来,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吃过这“欠”字的亏呢?
到此为止,曲绡子的第一问总算是答复清楚。虽然众人心中仍旧不满,可大家也不傻,发生在五人身上的这些事明摆着是有人针对。
仙界太平千年,早就忘了争锋相对、你死我活是什么滋味,但妖魔之心从来躁动,如今他们发难生事想必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筹谋。今日若不是空空山发召仙令,仙界估计还在被动应对,他们已经习惯了柳氏牵头、柳氏担责的仙界。
第二百零九章 风雨前摇(四)
今日若不是空空山发召仙令,仙界估计还在被动应对,他们已经习惯了柳氏牵头、柳氏担责的仙界。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战初是我柳氏应对不善,今后一战我等必定首当其冲,不叫众仙家寒心。”
曲绡子此刻声音缓和了几分,已不似之前那般冷硬:“还有一惑,还请含清仙君解答。离情···”
她话未说完,故意留了半句。
既然说到离情,柳含清便已清楚曲绡子想问什么,无非就是离情与景夜的关系。还有便是她与离情关系亲近,估计现在她说的话众人都不会全盘相信。
柳含清无奈解释道:“想必大家都曾听说过离情是堕神之子的传言,”
这是当初她令文业放出去的消息,几乎遍布人间,这些耳聪目明的仙家没理由不知道。
“诸位都是经历过弑神之战的仙长,想必也知道离情同景夜长得十分相似。景夜之死是我亲眼所见,离情更是我亲手养大,二人为父子,是真的。”
柳含清最终还是不打算将景夜与离情其实是同一人的事情公之于众。景夜千年前给仙门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仙界对堕神可以说是恨得牙痒痒。
若是此时告诉众仙家景夜与离情是同一人,怕是等日后离情清醒,众仙也要继续讨伐离情。
反倒是用父子身份,还能说彼时离情尚在胎中,父亲的罪孽不该由无辜的儿子抵偿。
曲绡子追问道:“既然离情是仙君一手养大,又为何会走上景夜的老路?”
“因为···”
柳含清知道接下来她这些话难以令人信服,可真相如此,她便照实说了。
“如今离情身体里有两道神识。一道是离情的神识,还有一道,便是如今在外面胡作非为的那个人,此前我回到含清山时碰见他···”
清族满门被灭、血色成河的景象浮现,宋玉被虚衍捏着脖子化作骸尘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角落里的宋端己身子明显一僵,将头低得更深些。
“他亲口同我说,他名唤虚衍。”
虚衍!众仙皆是睁圆了眼。
神界坠亡太久,留下来的传说都只是只言片语,但虚衍二字却是留下来的传说中最常提及的。
天帝虚衍,骄阳之子,文能治三界,武能定四海,皎皎君子,命定帝王。
此话一出,饶是柳东岳都有些坐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天帝虚衍、命定帝王?”
柳含清垂眸:“是的。可他却不如传闻那般,皎皎君子,是个比恶鬼还可怕的人。”
褚晚尘嘲弄道:“神界留下姓名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莫不是离情哄你,随便摘了个名字便说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两个神识同体,还能蹦跶这么久?”
柳西岭闻言,忽然咳了一声,轻声道:“下君惶恐,我也是两个神识同体,万幸至今未曾殒命。”
褚晚尘跟吞了苍蝇似的,被堵得难受。本想借双神识不可同体一事好好呛呛柳含清,却没想到身边坐着的“废人”也在身体里养了两个神识。
柳含清知道她道出虚衍一事会受质疑,其他人虽不如褚晚尘气性大,可怀疑这两个字几乎就是写在脸上的。
她召出幻镜,含清山那晚的情形调出,怕刺激到宋端己,她刻意略过许多,只留下了离情含着温柔笑意对瘫坐在地上的她说:
“介绍一下,本尊名为虚衍,神界天帝,是为景夜和竹扶赐婚的人。”
幻镜之术,亦是忠诚之术,幻镜之中,只能存在曾真实发生过的景象。
看到此处,褚晚尘挑眉道:
“所以离情是景夜和那个竹扶的孩子,而虚衍把自己的神识藏在了二人的孩子的身体里?”
柳含清闻言,不禁有些晃神。
景夜和竹扶的孩子,应该是那个被虚衍提在手里,连五官都没长齐全的孩子吧···
而她和离情···究竟算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柳含清强装镇定,回答道:“正是。竹扶生下离情后便坐化了,离情随景夜被封印了数十万年,直到景夜身死才醒转过来。”
柳含清的心跳的剧烈,她感受到自己的气血正在往脸上涌,她不会撒谎,可现在她不得不撒谎。
雪玉绸寒气内收,为柳含清压住燥热,加上柳含清端了千年的好架子,总算没被人识破。
四下寂静,无人应声,也无人追问。大殿外一叶梧桐落地,扰了室内清净。
柳含清这一番话与编故事也差不了多少,故事虽编的合情合理,可却无法求证,众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不论诸位信我与否,我与外面的离情并无关系,届时战场上相见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这一点,我以元神起誓。”
此话一出,再无人关心离情究竟是不是景夜的儿子。总归外面那个是要跟他们作对,到底是谁其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仙门的金仙不能与敌方纠缠不清。
柳含清既然敢用元神起誓,他们也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了。到时候战场上柳含清若是动了别的心思,手下留情什么的,自然有天道帮着收拾她。
“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柳含清继续道。
褚晚尘本等着曲绡子将仙门中流传的柳氏派遣离情勾结妖魔,伺机削弱仙门,届时三界纷争,最后柳氏渔翁得利,造一个家天下的谣言说出,可曲绡子却闭口不再言语,显然是没打算再追问下去。
其实他心知肚明,柳氏一门伤的伤、病的病,谈什么渔翁得利、家天下?适才柳含清更是直言会全力对付离情,勾结妖魔一说自然也不攻自破。
可他知道,这等无理取闹似的谣言柳含清定会生气,他要的就是柳含清气得跳脚。
最终这谣言还是没说出口,褚晚尘就算再讨厌柳含清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拎不清。
既然对柳氏的诸多疑惑怨怼已结,接下来如何引散居四处、擅长伏击的妖族来空空山与他们光明正大地战一场便成了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第二百一十章 风雨前摇(五)
既然对柳氏的诸多疑惑怨怼已结,接下来如何引散居四处、擅长伏击的妖族来空空山与他们光明正大地战一场便成了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烈阳是个急性子,想不出招便是要问的:
“若真如小仙君所言,魔族尚不能全力参战,我们要如何才能逼迫月治、帝炙在未准备好的情况下与我们一战?”
“那两个狗东西到处惹是生非这么多年,怕是不会轻易打没把握的仗!”
柳含清抬头,扬唇道:“众仙家有所不知,此前端己开宗立派,选址邙山,可巧邙山十六魔窟中藏着点小东西,后来帝炙来找我要时,我顺带做了点小手脚。”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端己忽然一震,惊愕道:“就是那个传说中魔尊的小情人?小盒子里装的那个?”
柳含清接话:“正是,那盒子上虽层层叠叠的封印下了数十道,但我却探查出里面装着的,是弑神之战时被我三哥斩断的月治的本命妖尾。”
柳南丘一愣,当年他与帝炙过招,月治从一旁突然窜出来用自己的本命妖尾挡了他致命一击,也正是如此,魔尊、妖君才双双从大战中存活下来。
这月治倒是有点本事,断了的妖尾,居然能凝聚千年不散。
“那时我便察觉到月治、帝炙时有异动,却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将月治的本命妖尾还与帝炙,为了能留有一丝筹码,我在那些封印上做了些改动。”
“只要我心念一动,那些封印便会全部揪作一团,毁了盒子里的东西。帝炙如此精心保存,定是打算为月治重续妖尾,这次,我们便以此为威胁,逼迫妖魔应战。”
曲绡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剩战期未定了,仙界尚有些四处游历的老前辈未归,若想要万事周全,或许还得些时日。”
柳含清继续道:“正是。前两日我已向月治发了战帖,他已经应了先撤下四处作乱的妖族,十五日后于空空山应战。”
“十五日···”苍迩捋了捋长到胸口上的白胡子:“够了,那接下来我等便在空空山设防布兵吧。”
柳含清看了一眼柳东岳,这种时候还是需要自家大哥镇场子的。
柳东岳正色道:“那便有劳诸位了,此次大战估计不比弑神之战来得轻松,届时我与西岭会在后方协战,南丘、北川、含清皆于阵前领兵,还劳请诸位配合。”
在场的这些个仙人自然是点头说好,柳东岳又将各宗人手如何调配细细说了一番,众人离开乐善殿时,天边已然点缀了些星点。
第一天,空空山上还算平和,连繁星明月都一如往常,丝毫不见大战将至的肃杀。
柳含清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许久不在空空山住,房间还似小时候一样挂着淡粉色的绒纱,连床都是圆圆的,有几分童趣。
夜已深,她又忘记了关窗,一缕晚风潜窗入户,勾得垂地的绒纱影影绰绰地舞了起来,像是一群迷了情的妖魔鬼怪,如梦的疯癫。
柳含清起身,干脆倚在了窗边。
“阿清。”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一如日夜梦中的柔情,破碎万年时光而来,浓得像蜜,刺得像刀。
浑浑噩噩了许久,柳含清猛地关上窗,将席卷绒纱的风锁在窗外,也将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扔进凉夜里。
她正准备回床上休息,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咚咚”的敲门声。
“小妹,你睡了么?”
是柳北川。
柳含清开门,看见有些失魂的柳北川,细长柔媚的眉眼染上了化不开的悲戚,早已没了往日的不着五六,连白日里装出来的那些沉稳庄重也冰消雪融。
“四哥,怎么了?”
“无忧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好···”
柳含清跟着柳北川,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孤清。
自无忧身上魔种发作,柳北川便不得不时时让乐无忧昏睡着,眼下大战在即,乐无忧与柳北川之间的羁绊使柳北川多了许多顾忌。
兄妹二人的房间离得并不远,几步路也便到了,房里的灯昏暗,比起月明星稀的室外,更像一个吸人心神的渊沼。
乐无忧斜躺在床边,身形单薄得跟一张纸似的。额间鹤望兰红得滴血,脖颈上黑紫色的诅纹挣扎扭动,正往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爬。
妖冶病弱的美人笑着,风情不减。
“小含清,太好了,你回来了。”
柳含清瞳孔闪烁,坐到乐无忧身边,她从未见乐无忧这般虚弱过。紫黑色的诅纹散发着魔气,柳含清红了眼。
“无忧,你···”
“没事,诅纹而已,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对了,”
她转头看向柳北川:“北川你别在这儿碍着我们姐妹聊天,自己出去转转去。”
柳北川面色一白,张了张嘴,最终没吐出一个字,只深深看了柳含清一眼,柳含清见他眼角红了,像是要哭,又像是哭过了。
房里只剩下柳含清与乐无忧,乐无忧拉住柳含清的手,似乎有些费力地撑着眼皮:
“小含清,北川怕我身上诅纹生长太快,在我身上施了咒,我因此总是睡着,可梦里尽是些苦痛折磨,我时时刻刻魇着,实在是难受。”
柳含清心有些沉,乐无忧半夜叫她来绝不只是要与她闲聊,这话听着是想让柳含清解了她身上的咒。
可柳含清今日解得,柳北川明日也下得。更何况柳北川下咒是为了抑制魔文蔓延,柳含清总不能害了乐无忧。
柳含清反握住乐无忧的手,甚至是有些试探道:“我可以想个法子为你驱魇···”
乐无忧垂下眼眸,在幽暗灯光的映衬下,她眼中晦暗不明:
“小含清,其实···没用的。你也瞧见了,北川身上的诅纹才到手臂,我的却已经爬上了脖颈。我与北川之间的羁绊是平分伤害的,可我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再这样下去,我早晚连累他。”
等到诅纹遍布乐无忧全身,届时她便是帝炙的养料,帝炙只要吸干她全身灵力,柳北川自然也就跟着废了。
柳含清心跳得乱,思绪也跟着乱:“没、没关系的,半月之后我们便会与帝炙一战,只要十五日内诅纹未曾圆满···”
“小含清···何必自欺欺人呢,我撑不到那个时候。”
乐无忧轻轻浅浅笑着,有些释然,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