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筹谋(二)
离情低眉浅笑,嘴角尽是慈悲,眼中满是血光:“有的,我记得,他派去的附族,是疏桐一族。”
“疏桐···”
帝炙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喃喃几遍,有些久远的记忆冲破记忆的门阀汹涌而出。这个清风朗朗、晓风残月的名字于他而言却是狰狞可怖,充满血腥气的。
疏桐,一个眉眼间尽是轻柔浅笑,温柔驯顺的男人,于魔族而言,却是比柳东岳更可怖,更可恨的杀神。
“怎么个用法?”
帝炙露出森森白牙,声音冷冽,寒气更胜三九严冬,仿佛下一瞬他便要将那个叫疏桐的人拆骨扒皮,饮血生吞。
离情温声轻笑,仿佛要将帝炙的冷言打碎,重还人间四月暖春:
“仙界往事魔尊居然比我还少知么?这疏桐一听,便知道是疏厌的后人吧。”
疏厌?这名字耳熟,却有些久远。帝炙怀中的月治狐眼微眯,隐隐想起什么。
三人望向穆天仇,在场众人当数他对仙门往事最为了解。
穆天仇见三人目光齐聚他身上,无奈摆手道:“别看我,我虽是有穆天仇的皮囊,但却只有他一部分记忆,疏厌这名字我也第一次听。”
一直站在穆天仇身后沉默不语的九儿见离情一副看戏模样,心道这人必定知道疏厌是谁,此时却闭口不言,当真是将这一众人捏在掌心上戏耍。
九儿俯身,在穆天仇耳边轻语了一番,穆天仇初时眼中还有些迷惑,随后便像是听八卦般眼露精光,待九儿语毕,还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九儿轻声答道:“彼时我刚成人身,跟在、跟在原本的天仇君身边,他与我讲了些闲话故事。”
穆天仇眯着眼,九儿成形之时穆天仇才刚得了盛名,彼时距弑神之战都还有好几百年,许多仙门往事九儿确实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见穆天仇一脸了然,月治开口问道:“天仇君可是想起了什么?”
“不算想起,刚刚得知。疏厌似乎是柳东岳一挚友。”
闻言,月治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他在仙门算是前辈名士,但因着与妖魔两道纠缠不深,他竟一时没想起来。
不过八卦这东西,毕竟传的远,传得快,现下回忆乍现,疏厌此人的模样倒也清晰了起来。
柳东岳的年岁在仙门中算是老妖怪了,这疏厌则是个与他同岁的老妖怪。只不过疏厌未得金身,早在弑神之战前便已坐化飞灰。
据说疏厌与柳东岳二人自小在空空山上一同长大,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在柳西岭出生前,疏厌便是柳东岳唯一的兄弟。
彼时二人都是少年英才,少年人,都想着策马人间,傲视天下。两人并蒂莲般同进同出,除魔卫道,平乱四方,端的是年少轻狂,恣意风流。
待两人年岁大些,天赋差距便显现出来,柳东岳一路结丹聚灵,羽化升仙,统统都在疏厌前头。
世人都等着疏厌何时会厌了这处处被兄弟压一头的日子,可这疏厌却是个疏不厌。柳东岳结丹,他为他护法;柳东岳羽化,他比他本人还开心。
如此心性,如此德行,仙门皆叹两人要成宗师大道。
后来,两人皆飞升成仙,得了仙身,柳东岳更是离金仙一步之遥,可直至这般,两人都未开宗立派,自立仙门。
又是数十年后,天空中忽的聚起铺天盖地的灰黑劫云,那浩瀚厚重的劫云之后所酝酿的雷电之劫竟是灿金色。
这是仙界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声势浩大、颜色烁金的劫云。
毫不意外的,只是柳东岳晋升金仙的劫云。是修仙界前仆后继,奋力追逐了千万年探寻的神话,半神之身,金仙之躯。
所谓金仙,金丹化去,此后再无死穴,再无软肋,可调动天地之力,有平山填海之能,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寿。
这数万年来近乎谣言般的传闻,就这样出现在了世人面前,人间马上就要迎来苍茫天地间的第一位金仙。
可事情却并不如众生所想的那般轻巧。
金丹化去,此等痛楚与剖心剔骨无异,在这般情形下还要面临金色雷劫的洗髓化骨。这云后所藏雷电之力是连看上一眼都心惊胆战、不敢直面的恐怖瀚海之力,而为得金身,柳东岳须得接九九八十一道金色雷劫。
成,他便是天地第一人;不成,他便是山脚一捧灰。
史书记载,那年九九八十一道金色雷劫足足劈了一天一夜,劫云散后,柳东岳渡劫的仙山被夷为平地,一位浑身金光四溢,飘然出尘的仙君站在其中。
他睁开眼,他渡众生。
柳东岳总笑史书胡闹,那满纸荒唐还不如说书先生口中的一二句戏言来得真实可信。可世人却笃信史书,将说书先生口中的箴言当做玩乐笑话。
事实上,第一道劫云劈下的时候他便是体面尽失了。
当时在那座山上的自然不止他一人,疏厌作为柳东岳的挚友亲朋自当是在旁护法,相助柳东岳渡劫。
可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的金仙之劫,两人都毫无头绪,更是毫无门道。
柳东岳金丹开始化去,蚀骨之痛直叫他连灵力都难聚起,此时第一道雷劫劈下,他以肉身硬搏,直接劈得他吐出半升血来。
第二道金雷劈下,柳东岳好不容易聚起的灵力在雷电的灼烧下溃散四溢,偃旗息鼓。
第三道雷劫,第四道雷劫···第七十七道雷劫···
柳东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只知道第七十七道雷劫后他已是血肉横飞,体无完肤。
满身筋骨被金雷电得麻木不堪,一身经脉寸寸断裂,再难聚半分灵气,五脏六腑的灼烧之痛使他恨不得当下便咬舌自尽。
金仙,太难了,他有些退缩,要不,算了吧。
他任由灵力溃散,生命力在他昔日蓬勃的身躯上迅速流逝,不用雷劫,他自己会随着力尽血枯,化作飞灰的。
“东岳!醒醒!还有四道!只剩四道了!”
疏厌的声音刺入耳膜,他浑浑噩噩的脑中多了几分清明,睁开眼,见疏厌满脸泪痕,浑身雄浑丰沛的灵力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灌输。
疏厌的声音何时这般尖锐的?像个小姑娘似的。柳东岳想到。
疏厌修的是杀伐之道,灵流凶狠霸道,本不适合用于温养医治,但此刻疏厌送到柳东岳体内的灵力却温和平缓,竟给了他几分舒缓。
但是来不及了,下一道天雷将至,这一道雷劈下,柳东岳必死无疑!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筹谋(三)
但是来不及了,下一道天雷将至,这一道雷劈下,柳东岳必死无疑!
疏厌红着眼,看着愈发声势雄浑,气魄浩大的金雷,身边的柳东岳只剩一息,说什么他也不能让这道雷劈到柳东岳身上!
他收了手,发了狠似的看了柳东岳一眼,怒骂道:“小爷今天拼了命也要保你的!你不准死!”
语罢,便飞身至半空,竟是直直地迎着雷劫去的!
疏厌望着眼前的雷劫,没想到离得近了竟是这么粗壮的一道雷,金色电光中翻涌着的暴戾气息震得他肺腑俱裂。
这道雷劈下来我怕是会死的吧。
他想。
他修为远不及柳东岳,如今好不容易修了个上仙之身,今天怕是要散在这雷中了。不过倒也无妨,只要···
只要柳东岳能得喘息,只要柳东岳能重聚灵力,只要柳东岳飞升金仙,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雷劫劈在他身上,他也是痛的,痛得他只想就此了了残生,但他还没死,他看着柳东岳,想着这人已经受了七十七道比这更加凶悍的雷,他只觉得心痛更甚。
还剩三道啊!这三道若是劈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上,他还有命活吗?
疏厌挣扎着从雷劫辟出的巨坑中爬起,将嘴里的五脏碎渣混着血一口吐了出来,调动灵力往天上撞去。
第七十九道雷劫悍然而至,还未碰到柳东岳的身躯便被另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拦了下来。
那人不敌雷电凶悍,又是直直跌回坑底,受滔天之力冲撞撕扯,胸背脊骨已是肉眼可见。
疏厌···疏厌!疏厌!
柳东岳喊不出声,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可脱力失血令他竟是连起身都做不到!
疏厌!够了!够了!这是金仙雷劫,你受不住的!
这是我的劫数,我命丧于此也是我的命!你···你不要与天斗,起码不要为了我!毁了你的锦绣前程!
疏厌转头看见了柳东岳,见他眼中竟有雾气,心中既是震撼,又有几分满足。
他撑起身子,已然再聚不起灵力。
他拖着一条断腿,向着第八十道天雷走去。
他伸手捏诀,指尖翻飞,霎时间周身灵力横冲,金光大放。
献祭已成,今天他便要用一颗金丹,换人间一个金仙!
他腰腹之处金光碎裂,随之周身灵力暴涨,借着这股灵力,他顶头冲向了第八十道天雷。
在这金色雷劫距柳东岳三丈开外的地方,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投身于那金色巨鞭。
还剩最后一道···只剩最后一道了!
可是东岳···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了···
不!不!不!疏厌!回来!你回来啊!
柳东岳猝然暴起,三道天雷的间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拖着甚至比眼前人更加残破的身躯向那人奔去。
他失了声,他说不出话,他经脉具断,就算是拼了全力也跑不过三岁小儿,他看着疏厌在他面前倒下,身上金光碎裂,金丹俱毁!
天空中的灰黑劫云正在酝酿最后一道天雷,这最后一道雷似乎来得无比仔细郑重。柳东岳眼中凶狠恨意翻涌,看着那悬至半空的第八十一道天雷,绝戾般地念咒捏诀,手中灵力翻涌,竟是要撕裂天雷般的架势!
第八十一道雷下,柳东岳以肉体凡胎受之,周身被雷电吞肉蚀骨,却唯独掌中灵力凶狠,竟生生将天雷撕成两半,将身边之人悉数护下!
雷劫完,劫云散。
黑云之后久酿的金色灵力一改暴虐,忽然变得温和可爱,围绕在柳东岳周身,替他重塑筋骨,助他熔炼金丹。
瞬息,柳东岳身上伤痕全无,皮肤表面隐隐透着淡金色的光华,是他的金丹消融,此后他便有了不灭金身。
高兴吗?兴喜吗?他本应如此,可此刻,眼前人骨血横飞,金丹碎裂,仅剩一息残喘,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泪终是随着面颊滑落,他抬手环住面前这个面貌全毁,骨血横飞的人,泣不成声。
东岳,你别哭啊。
疏厌说不出话来。
你刚得了金身,你该笑的。我最爱看你展颜嬉笑,别哭啊···
疏厌想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柳东岳发了狠,滔天的灵力席卷疏厌全身,他的灵力最是温和仁善,最是适合用于救治,疏厌,你不会死!我绝不让你死!
这便是天下第一位金仙飞升的真相。
不若史书上写的那般体面,没有金光灿灿,眼渡苍生。有的只是血肉翻飞,涕泪横流,以及···哀求苍生渡我。
疏厌最终是没有死。
柳东岳以金仙之能用灵力温养他七七四十九天,为了修补他的金丹,生撕了自己半缕神魂,疏厌最终是没有死。
只是雷电无情,那满身的伤疤,满脸的裂痕终究是医不好,终究是补不上。
那个从来笑时眼含春,一抿薄唇衔芳花的疏厌从此裹紧衣袍,戴上面具,做了不见天日的人。
柳东岳愁苦,他不知道为什么金雷加在他身上的痛全都了无痕迹,却在疏厌身上留下了永世不灭的伤痕。
她一个女孩子···她一个女孩子···
她明明生得如此好看,明明比世间所有美人都动情,为什么却要与这满身疤痕相伴余生!
是的,疏厌是女子,一个真真正正,比万千美人都风情,比世间万物都可爱的女子。
遥想二人少时,多少仙门女修对疏厌芳心暗许,多少宗族小姐上赶着要嫁给这个能力、品性、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彼时疏厌还嘲笑柳东岳,虽生得俊朗不凡,但古板正经的性子断了他多少桃花缘。可现在,身为女子的疏厌再不能于三春之中笑百花不及她一笑芳华了。
少时他以竹马之身相伴环绕,而后知她是青梅含笑眼带春。世人称颂我兄弟二人少年侠骨,却无人知我心尖爱恋胜水柔情。
柳东岳想起他初羽化时,疏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往他头上别了一朵梨花,调笑道:“众生叹柳郎皎皎明月之姿却禁若寒霜,我却只知柳郎因着一朵雪白梨花眉眼生情。”
柳东岳将那梨花握于手中,他知道自己眼中的春情瞒不住,只低头在意中人的羽睫上轻落一吻。
吻带梨花香。
第一百八十三章 筹谋(四)
吻带梨花香。
可是后来,后来一切都毁了。
当初那个眉眼含情的少年失了心心念念的爱人,成为了天地第一金仙;那个颜色更胜百花的少女躲进了一袭黑袍,从此不见天日。
柳东岳在疏厌容颜尽毁之后向疏厌前前后后求了三千多次婚。
十年,每一天,他都向疏厌表述衷情,每一天他都满怀希冀,恳求疏厌能够松口点头。足足十年,换来的却是疏厌一句,此生不嫁。
柳东岳不在乎疏厌的容貌,他只知道是疏厌陪着他长大,陪着他从青涩到顽劣,从顽劣到稳重,再到如今,顶天立地。
他从不觉得疏厌身上的疤狰狞可怖,他只觉得心疼,只觉得自己欠她的此生都还不清。他想从此在疏厌身边,护她周全。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疏厌最怕的就是柳东岳觉得自己欠她的,怜悯她,想要偿还她。她不稀得施舍的感情。
如今她这张脸,连自己在夜里看见都会受到惊吓,她也知道,柳东岳是真心喜欢她,或许他是真的不在乎她的容貌,但她作为一个女人却跨不过这道心坎。
她已经不知道这是柳东岳是第几次向她求婚了,她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男人,几乎溺死在他一双眼中的柔情里。
她咬着牙,狠下心,用最坚定的语气拒绝。
“柳东岳,我不嫁你。不仅是你,任何人,我都不嫁,此生不嫁。”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人眼中希望片片碎裂,看见他将化骨的情意都掩藏,看见他眸中的光悉数消散。
他离开的时候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个时候本该有雨,可却是该死的艳阳天。
后来柳东岳离开了空空山,自辟荒山,落成仙府,疏厌,以男子的身份,成了柳东岳仙府之下的第一支附族之首。
这世界上除了柳东岳的父母,再没有多的人知道疏厌本是女子,柳东岳仙府落成,得如意盘,掌天下气运,他身边也再无女子。
仙门皆道柳东岳是普渡苍生的活菩萨,可谁知活菩萨曾经也有一颗凡心。
就连柳含清都以为疏厌与自家兄长是兄弟情深,大哥此生就是与情爱无缘之人,却不知道不是无缘情爱,而是无缘挚爱。
疏厌毕竟未能修得金身,即使她以兄弟的身份陪了柳东岳数万年,最终她还是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夜晚成了东岳山的一捧尘灰。
她一生孤独,曾收养了族中一个父母不幸罹难的孤儿,取名疏桐。她算到自己大限将至,便索性将自己的毕生修为与柳东岳撕与她的半缕残魂全部打入疏桐体中。
自此,疏桐替了疏厌,又替柳东岳守了数千年的东岳山。
疏厌善杀伐,她所立附族自然也主攻杀伐之道,疏桐更是继承了疏厌的全部修为,于此道上成就更胜疏厌,后来弑神之战中,魔族作乱,疏桐作为柳东岳手下第一悍将,灭魔无数。
疏桐,才是魔族最畏惧的杀神。
月治将他所知有关疏厌、疏桐之事细说了一遍,他虽只知道些史书上记的,和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但疏厌、疏桐二人身上都带有柳东岳半缕神魂这件事却最是清楚不过。
穆天仇晃了晃脖子,这老长的故事听得他有些疲惫,夜已经深了,他这病躯实在是乏困。
“所以我们是要利用疏桐身上现存的柳东岳神魂?”
他只想尽快结束今晚的筹谋,天下格局本就与他无关,被硬拖着做事的感觉实在是困顿极了。
魔尊抬手理了理月治光洁顺滑的皮毛,心中杀意翻涌,连带着面上都生了几分凶相。
“这件事,恐怕还是得劳烦天仇君呢。”
离情歪着头,笑意融融地说道。
穆天仇皱眉,自他们生事以来,他几乎日日在外奔波,一面要与仙门众人周旋,赢得信任,一面要在暗中保下与仙门厮杀的妖魔,如今他身受重伤,离情却还要将他推到风尖浪口···
疏桐一族皆是凶悍无比的战士,现在的他,可没把握能从疏桐手上活着回来。
这时月治突然开口道:“上神大人,依我之见,倒是不如你去取疏桐身上的柳东岳残魂。”
“哦?我近来扮着黑脸在仙门上蹿下跳,整个修仙界见我都如临大敌,我要是上门去,怕是疏桐拼了命也要把我留下吧。”
“上神大人您自然不是以堕神的身份前去。天仇君不是囚了柳含清吗?我们从柳含清身上拿点什么信物,你拿着这信物以柳含清徒弟的身份前去,就是疏桐,也要掂量几分的。”
离情低头,他如今用着泥和的身体,不能大量动用神力,修为达不到顶峰,只身入疏桐一族风险极大,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向来是不爱做的。
月治接着道:“当日天仇君在邙山带走柳含清时柳北川、宋端己等人是亲眼瞧见的,虽然近来各地仙门有隐隐以天仇君为首的趋势,但空空山上和柳氏兄弟门下的仙族对天仇君还是存疑的,而上神您的身份在柳氏门徒眼中本就特殊,只要您坚持天仇君绑走柳含清,你是被陷害的,他们反而更容易相信你。”
月治话说了许多,虽听起来在理,但离情可不是一个在理就听的人,孤身闯渝州这种傻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他抿唇一笑,温和极了:“妖君说得虽有些道理,但我却还是觉得天仇君更加合适。”
穆天仇垂眸,他本来就讨厌离情,虽然面前这个人只是用着离情的躯壳,但灵魂却比离情更令人生厌。表子里子都恶心得要死。
离情继续道:“天仇君近来口碑可比我好听多了,他如今这身伤正是他丰功伟绩的见证。现在天下大乱,柳氏无人出来领头,本来就惹得仙门怨声载道,我们正好借着疏桐将柳氏的名声彻底抹黑,岂不妙哉?”
月治本欲再辩两句,却被帝炙按下。
“上神这话何解?”帝炙道。
“渝州城周边不是有个益川城么,我若记得不错,益川如今已是天仇君的囊中之物了吧。”
益川毗邻渝州,当初穆天仇在渝州留下的万千魇妖敌不过疏桐一族,便悉数迁至了益川,如今的益川,也不过是一座妖城罢了。
“只要天仇君带几个不成器仙家的去益川伏妖,到时候借机解决掉那几个累赘,演一出群妖追杀的戏,疏桐敢不出手相助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筹谋(五)
“只要天仇君带几个不成器仙家的去益川伏妖,到时候借机解决掉那几个累赘,演一出群妖追杀的戏,疏桐敢不出手相助吗?”
离情顿了顿,见月治、帝炙二人神色动容,他知道,就算穆天仇不愿,这次他也非去不可了。
他嘴角弧度扩大了几分,看上去格外柔和亲切,眼底的蔑视与冷傲悉数藏在温和悲悯之后,仿佛一只将獠牙隐藏起来装作温顺小狗的恶狼、
最终穆天仇还是被推着成了去渝州的人,几人商讨了一下其中细节,转眼天光破晓,一夜的时间竟就这么过去了。
清晨,穆天仇送走了妖君魔尊,离情借着要与穆天仇商量渝州城生事应当如何配合的借口留在了尘稷山。
穆天仇本就身受重伤,此时早已是疲惫不堪,也懒得和离情虚与委蛇,他要留,留便是了。
前脚穆天仇刚走,离情便收起了脸上三春暖阳般的笑容,他一脸阴郁地朝柳含清的院子走去。
既然来了尘稷山,又怎么能不见见这个让战神景夜朝思暮想的女人呢?
柳含清见到离情的时候是有些恍惚的,面前的男人仍旧是舒眉朗目,英俊非凡,一张刀削斧刻的脸上却偏偏生了一双极温柔的眸子。
那双眼中曾承载过的积淀、厚重、伤痛、柔情就像毒药一样让柳含清一度深陷,无法自拔。
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那么陌生,却又如此的令她感到厌烦。
“阿清。”
离情扯着嘴角,声音温柔似水。
柳含清只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止不住的恶心令她想要逃离这个人。可惜她如今困在尘稷山,修为尽失,否则就算是拼了命她也要将这个住在离情身体里的鬼东西给他揪出来!
“你我并不相熟,虽不知道阁下到底是谁,但烦请阁下自重,我还有些事情,便不陪着阁下演戏了。”
柳含清强忍着不适,冷冷清清地回应,脚下已经开始往回走,甚至连从面前的人口中套话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阿清!”
忽然,摄魂铃震颤,离情的声音传入脑海,柳含清脚步一顿,脑中一片嗡鸣。
是他!是离情!不是面前这个假货!
记忆不断回溯,东海神屿上那些无忧无虑又单纯无暇的日子闯入脑中,那时的他们还会因为一个称呼商量半天。
彼时,景夜在想,要如何称呼柳含清才能够表示他对柳含清而言是特殊的呢?
含清?正经了些。清儿?亲昵了些,他有些不好意思。阿··阿清?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他从没听人这么叫过柳含清,适当的亲密,适当的守礼,刚刚好。
而柳含清呢?她也喜欢景夜这般叫她。
景夜不爱说话,整个人都冷冷的,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冷硬。但每每景夜唤她阿清,这个人的声音就会变得格外温柔。
亲昵,坚定,爱恋,不知从何而起的心疼,不舍,愧疚。
一声“阿清”,仿佛承载了景夜数十万年生命中最厚重真挚的情意。这是两人之间的爱称,是任何其他人都模仿不来的情愫。
柳含清缓缓转过身,有些担心刚刚这一声“阿清”不过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场黄粱,怕自己真的转过身去却只能看见一张挂着虚伪笑意的脸。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进离情的眸子。
就是这一望,她猛然发现面前的人有些不对劲!
离情眼中金色与黑色的光华流转纠缠,两种颜色像是在争夺搏斗,离情紧紧皱着眉,身子也有些不稳,这样的情形柳含清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
景夜在东海神屿上与堕神印斗了千年!这千年柳含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夜陷入无尽的痛苦,他在一次次的争斗中获胜,找回神志,也在一次次的争斗中身受重伤,直至最后他只能放弃神身,将自己毕生修为练成了一枚神珠。
而此刻离情的样子,与当初景夜受堕神印控制时的痛苦模样如出一辙!
“离情?”
柳含清轻声唤了一声。
自重塑离情身体以来,柳含清还未曾见过离情堕神印复发。她最初以为堕神印会随着景夜神身的毁去一同消失,后来却逐步发现或许堕神印从始至终都一直跟着离情,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自从渝州城一别后,两人在东岳山再次相见时离情便处处透着诡异,适时柳含清已经生疑,却因着以前对离情的诸多不信任导致的两人间的误会使她不断地劝说自己要相信离情。
可邙山事后,她便忽的清醒过来,离情自然是可以信任的,可若是离情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灵魂,对这另一个人可就没有相信这一说了!
越是思量,柳含清便越觉得离情的堕神印格外奇怪。虽说神界覆灭数万年,但景夜作为上古遗留的神祗,对堕神印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曾经神界鼎盛之时,那些被贬下界的堕神都会被封上不同强度的堕神印,可饶是再强大的堕神印,随着堕神身陨灭,都会随之消散,唯独景夜身上这一道天帝亲手打下的堕神印却是不论如何也去除不得。
天帝最后为何拼着神界毁灭、修为散尽也要在景夜身上种下如此顽固的诅咒?真的只是为了惩罚他吗?堕神印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封印的一种,天帝拼尽全力要封印在景夜身体里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看着眼前深色恍惚,表情隐隐有些狰狞的离情,再想到柳东岳之前在窥天阁同她所讲的牵扯到三位神祗的灭世之战,一个可怖的猜想浮现在柳含清脑中。
如果天帝在堕神印中封印的是他的神识···
思及此处,柳含清神色一凛,以灵魂之力催动摄魂铃,焦急唤道:
“离情!离情!醒醒!”
仿佛是感受到了柳含清的呼唤,离情眼中黑色光芒一震,扑向金色光芒的势头越发凶猛,看其架势,甚至有要将金色光芒尽数撕碎的阵仗!
可这金光毕竟强盛,就算黑色光芒以搏命之势象征,却也不断被金光蚕食,渐渐落了下风。
离情面色苍白的扶着头,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栽倒在地,柳含清急忙上前搀住他,无力感从心底渐渐攀升。
每次一遇到离情的事情她总是帮不上忙···她虽尊为金仙,可远古神界之事连传闻都少有,而离情身上的那些因神界而起的因果,她统统无法插手···
她扶着离情,通过摄魂铃轻声呼唤着他,只盼那个在身躯里沉眠的人能有一声回应,能再唤她一声“阿清”。
第一百八十五章 筹谋(六)
她扶着离情,通过摄魂铃轻声呼唤着他,只盼那个在身躯里沉眠的人能有一声回应,能再唤她一声“阿清”。
离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渝州城他感受到堕神印变化之后,便决定暂时离开柳含清,先处理堕神印。
当熟悉的刺痛和癫狂袭来,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输在这次的争斗上,可当他发现堕神印上金光乍现的纹路时,心中怒气与冷笑令他失了神志。
这是虚衍帝旗上的纹路,上面的法阵可封天帝灵识。
好一个天帝!好一个虚衍!
将这堕神印打在他的神魂之中,再将自己的神识封入堕神印,只要他一天不死,天帝便一天不灭,当真是好手段!
离情自受域鬼冲撞以来,便不断在受伤、折损。在多番打击之下,堕神印逐渐松动,养精蓄锐了数万年的虚衍此时发难本就是想一击毙命夺得离情身体的控制权。
只可惜离情毕竟心性坚韧,尽管天帝来势凶猛,他还是在自己的识海中守住了一亩三分田。只是代价却是从此不得不和天帝共用识海,在天帝强势之际,他也不得不养精蓄锐,只求能寻得良机,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体。
虚衍、景夜皆为神祗,两人的神识互不能吞并,从前离情占上风时虚衍其实是醒着的,只是彼时还拿不到离情身体的控制权。
如今虚衍势强,离情的神识也如同虚衍曾经,虽醒着,却动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虚衍将消元丹一事传与穆天仇,眼睁睁地看着穆天仇带走修为散尽的柳含清,更是亲眼看着虚衍打着他的名义屠戮仙门众生。
他恨,他痛,他也多次奋起试图夺回身体,可虚衍筹谋万年,岂是他说夺回便能夺回的···
直到今日,虚衍借故留在尘稷山,前来见了柳含清,前尘往事洪水般涌入离情脑中,神界尚存时那些阴霾四溢的糟粕回忆刺得离情神识碎裂般疼痛。
当他还是景夜的时候,是有位情投意合的妻子的。他那位妻子在他刚刚晋神,还是个汲汲无名的毛头小子之时便已是一方宫主,司药之神。
他晋神三万年,未曾见过这位芳名漫天的女神,只知道司药之神有整个神界最仁善的一颗心肠,西天的那些佛陀、菩萨最喜与她相交。
莫约又是万年,割据一方天地的魔族野心日益膨胀,对神界执掌苍生的格局不满,一股脑攻上了神界。
那时的景夜还只是一名神将,他带着手下万数神兵,与嗜血疯狂的魔族搏命,其他神将惧怕魔族血腥暴虐的战斗方式,畏缩不敢上前,他在前线失了援军。
眼看着身边一同征战的兄弟被魔族撕碎后生生吞下,一直陪伴着他的应烛已经力尽不支,化作一只小狗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身边。
败了···终究是败了···
这场神魔之战打了月余,只是月余便将神界耗得众心惶惶,踌躇不敢上前。回首望向金光璀璨的天门,他知道里面还有十多万尚有一战之力的神兵神将,可此刻的他们,却畏缩在天门之中,眼看着他麾下将士被魔族挨个撕碎嚼烂,成为魔族腹中的一滩肉泥。
他今日败,不是败在魔族手上,而是安逸了数十万年,逐渐腐朽苍老的神界,亲手将他一军将士送入了魔族口中。
他将剩余不足百人的神兵召集护在身后,面前是体型巨大,嘴里还淌着血水的数千魔族大军,之后,便是将败之哀兵的最后一战。
在这战场上的众将士是神界的士兵,他们为护佑神界安宁而死,众神却不曾庇佑他们。
仅存的八十多位战士紧盯着景夜手上的裂空长枪,只待枪尖上挑,直指云霄,便是他们捐了这具身躯之时。
破空的呐喊声响彻天门,等不到援军的残兵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魔族大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守了四万年的神界终于要舍弃他们了。
景夜裂空枪蓄力,投出孤注一掷的一击,长枪没入阵前岩石巨魔的额头,轰然炸开,碎裂的岩石身躯将周边魔族砸得一个趔趄,但随即这支最精锐的魔族部队就重新调整好了阵列,再次冲锋。
忽然,一声清冷凛冽的女声破空而来。
“魔族宵小,神界大门也是尔等敢踏污之地!”
随着这道声音的是起码万人大军的行军之声。
景夜咽下因力竭不支翻涌出的血,转身看见了一带着恶鬼面具的素衣女子悬于半空结阵施法,身后是神界的十万神兵,严阵以待。
女子周身泛着碧绿色的柔光,这光芒随着她结印翻飞,逐渐笼罩了整个神界战场,霎时间,景夜只觉得原本如同熔浆炙烤的内腑被丝丝甘霖平息抚慰。
残军被十万天将替代,冲上前线,本就被景夜大军消耗得疲惫不堪的魔军不堪天兵冲击,不过几个时辰便溃散逃走。
这天门,终归是守了下来。
那十万神兵打了胜仗,回来的时候皆是神采奕奕,身上萦绕着柔和的绿光,竟是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景夜残军后撤,在往生殿疗伤休养。
活着的将士还剩不到百人,有的将士手臂、腿、甚至是半个身子被生生撕裂,神体受损,从此再不能恢复修为,只能当个空有神名的废人。
满殿的血污汇流成河,一脚下去,鲜血能将鞋底浸湿,前来医治疗伤的神官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捂着口鼻强忍着恶心为将士们疗伤。
看着神官们脸上嫌恶的神情,景夜的心逐渐沉底,他和他的弟兄们用命守护着的人们,正厌弃他们满身是伤。
而昭晨殿滴血未流的十万将士因为打了胜仗正在受天帝封赏。
往生殿的大门被推开,带着鬼面一身素衣的女子走进来,满地鲜血顺着她的裙摆爬到了她的小腿,正忙碌着的神官们抬头见到来人,纷纷低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竹扶上神”。
原来这女人便是竹扶么?那个大名鼎鼎的司药之神。景夜鄙薄地看向她,若是大战之初她便在,以她的能力,他的兄弟会不会能多活下来几个?
竹扶向众神官点头,清声道:“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众神灭(一)
竹扶向众神官点头,清声道:“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竹扶话一出,先前满脸怨气的神官皆是脸色一亮,向竹扶道谢后鱼涌似的离开了往生殿,只剩两个小女神官始终不愿意走。
竹扶也并未强制两人离开,拂袖关上了往生殿的大门,将漫天的血腥气锁在了这一处血流成灾的往生殿。
手上结印翻飞,碧绿的柔光再现,狰狞的鬼面和这莹莹绿光甚至有些可怖。但绿光覆及之处众将士浑身疼痛皆是一缓,一身神力竟是不需要自己调动便主动运行起来,为自己疗伤。
这个法阵持续了三天三夜,昭晨殿的宴会也办了三天三夜。景夜神力雄浑,伤本身也比别的将士轻,一天之后已经几乎痊愈,便主动脱离了竹扶的咒术范围。
为了能让竹扶安心施法,他便在竹扶身边为她护法,守在往生殿外,赶走了所有来请竹扶赴宴的神官。
往生殿内竹扶法术波动消失的时候,景夜才开门进殿,欲与竹扶道谢。尽管他对竹扶有怨,但竹扶如今举动,令她也还算神界值得他守的一个神仙。
此刻往生殿内已无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三天前还哀莫大于心死的将士们眼中都重新亮起了光,除了半具身子都没了的,其余肢体有残缺的竟已悉数恢复!
景夜扫了一眼竹扶先前在的位置,没发现人影,仔细一探,便看见之前留下来的两名女神官一人架着竹扶一只胳膊,稳住她的身形。
此刻的竹扶已然晕了过去。
其中一个长相清丽的神官焦急道:“将军!上神昏过去了!我们修为浅薄,一身的神力全注入上神体内也没能唤醒上神!”
景夜闻言,瞳孔震颤,眸色深沉了两分,看着面前满身血污、带着鬼面,仿佛从十八层炼狱爬出来的恶鬼的女人,他有些茫然。
他不懂,既然能损耗自身到这种地步只为救这些将士,那为什么早些时候···
来不及等他多想,他从两位女神官手中接过竹扶,将她一把抱起,朝着司药之神的神宫——金篦宫前去。
司药之神的金篦宫他曾远远瞧见过几次,却从未进去过,如今一脚踏进便看见满宫苑的仙草药花,确实是司药之神的宫殿该有的样子。
先前的两位女神官跟了进来,这两位本来就在金篦宫供职,此时便带着景夜三转五拐,来到了竹扶平时休息的落慈殿。
景夜捏诀,将身上雄浑精纯的神力缓缓渡入竹扶的体内。他虽不善医药,但此时竹扶是虚耗过渡,内腑枯竭,正需要神力温养,恰好他帮得上忙。
不知过了多久,景夜额上已见薄汗,竹扶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景夜心越落越沉。
他虽然刚经大战,修为还未完全恢复,可他天生灵力雄浑,本就比天上的其他神要神力充沛。竹扶与他同为上神,没道理他会填不满竹扶的亏损啊!
景夜咬牙,重新聚力,将附着在神脉上的丝丝神力尽数剥出,正要送往竹扶身体里,却见床上带着鬼面的女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将军,停手吧,再这么下去,会损了你的根本的。”
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是说不清的柔和,不似在战场上时的冷冽,不似在往生殿时的清朗,倒有些融融的温情。
语罢,竹扶费力地半撑起身子,拂袖断了景夜与她之间的灵力连接,身子随即一软,又躺了回去。
景夜不知应当如何自处,他因在战场上孤立无援,本是有着许多的怨,可竹扶几乎是拿命救了他手下的一众神兵,他一时实在是看不懂面前这个女人。
随后,景夜在金篦宫小住了几日,每日夜间打坐修炼,白日便将夜里凝出的那些神力尽数灌进竹扶的身体里。
不论如何,他是欠了竹扶的情,是应当还的。
有了景夜不断为竹扶输送神力,竹扶很快便能起身走动,只是亏损过度,还是聚不起灵力。
这日,竹扶正在院中侍弄她那些草药,景夜从身后走来,正巧看见竹扶半揭下面具,凑近一枝仙品杜仲。
在穷凶极恶的恶鬼面具的遮掩下,半张精致秀美的脸轻轻贴在莹黄色杜仲花旁,流畅柔和的下颚线收拢在脖颈,泛着玉色的苍白皮肤下隐隐透着淡青色的血管纹路,说不出的脆弱易碎。
景夜忍不住想,只要握住这个人的脖子,他都不需要用力,许是都能取她性命。
可就是这个人,在与魔族对战的千钧一发之际,领着十万天兵,悬于战场上空,为那些生而为战的将士保驾护航。
也是这个人,几乎耗空自己,将他带回的几十将士在三天之内尽数医好。
而他还在纠结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出现。
景夜皱眉,有些嫌弃自己的浅薄无知,忘恩负义。
再次看向那个素衣鬼面的人,隐约可见的唇角掀起了一抹笑意,似乎是这杜仲的长势十分合她心意。
竹扶放下鬼面,转身看见了身后站立良久的景夜,微微一愣,她如今灵力耗尽,竟是连这么大一个活人在她身后站着都未曾察觉半分。
她向景夜点点头,景夜位份低她一级,便循着礼法行了一礼。
竹扶顿了一会儿,才清声道:“将军不必多礼。我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不用再劳烦将军渡神力与我了。”
景夜择了路走到竹扶身边,嘴边扯起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笑容,他不爱笑,也不会笑,但他适才见着竹扶这般脆弱,只怕自己满身血腥煞气吓着她。
竹扶见景夜脸上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不由得轻笑一声,柔声道:“将军为何要吓唬我?我知将军不爱说笑,这般神色倒是说不出的唬人。”
被竹扶这么调笑一番,景夜只觉得耳后发热,他也不知道自己笑是什么样子,难道更吓人了么?
“咳,抱歉”
见景夜道歉说得真诚,竹扶知他当真了,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这景夜不知为何,有些奇妙的呆傻。
景夜低头看着竹扶头顶的发旋,今日她未曾挽发,满头青丝就这么随着脖颈散落在后背,将纤细的腰身遮了个七七八八。
竹扶头上是有两个发旋的,景夜第一次见有两个发旋的人,胸口忽的微微收紧,他只觉得身边满身药香的女人就连发旋都比旁人可爱些。
第一百八十七章 众神灭(二)
竹扶头上是有两个发旋的,景夜第一次见有两个发旋的人,胸口忽的微微收紧,他只觉得身边满身药香的女人就连发旋都比旁人可爱些。
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出神,竹扶抬头看了看景夜,问道:“将军在看什么?”
凶狠的恶鬼面具陡然出现在景夜面前,饶是见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魔族的景夜也被微微惊到。
景夜干咳一声,道:“没、没看什么,我瞧着这杜仲开得不错。”
“是啊,这花我养了许久,好不容易开花了,我瞧着喜人得很。”
透过鬼面的缝隙,景夜看到一双清澈柔和的眸子,羽扇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浅琥珀色的瞳仁映出景夜满脸肃杀的模样。
景夜一惊,原来我一直是这副唬人的样子么?瞧着我这么一张臭脸,竹扶怎么还有心思与他说笑?
景夜垂眸,试图抹去眉宇间的杀气,突然问道:“上神为何一直以鬼面掩面?”
“因为···我生得骇人啊。比这鬼面还骇人。”
竹扶眨眨眼,仰着头看着景夜,一截白皙柔弱的脖子裸露在景夜眼前,犹如一握即碎的玉器。
景夜皱眉,驳道:“司药之神芳名漫天,人人皆称颂为神界第一女神,怎会生得骇人。”
竹扶笑道:“对了,人人皆称颂我是神界第一女神,可却偏不说我是神界第一美女。不就是因为我长相奇丑无比么?”
她话里有三分调笑,三分自怨自艾,剩下的便都是景夜读不懂的情绪。
景夜紧锁着眉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好赌气般说了句:“即便如此你也比神界其他女神好看得多,我在神界四万年,只见过你一位女神是顺眼的。”
语罢,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失礼,又有些恼自己口不择言,竟手忙脚乱地想要逃。
见景夜仓皇逃走的背影,竹扶清声叫到:“将军!”
景夜回头,忽见百花从中一素衣女神,手持鬼面,言笑晏晏地盯着他瞧。
那年他站在生死门前,瞧见这世间众生相,转头之间,忽见她眸光熠熠,一时间,竟连众生都可爱了几分。
神界还是值得守的,景夜如是想到。
后来无数个梦里,他都能看见一随性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眉眼间的温柔就像一潭春水,他只想溺死在里面。
胜雪的肌肤透着些苍白惨色,若不是一抹红唇娇艳欲滴,他便要以为自己随手就能将她打碎。
这张脸很美,是他未曾见过的美,神界女神多生得姣好,可他看起来却都是一个模样,分不出个甲乙丙丁来,独独是这张脸,与谁都不同,比谁都动人。
而且,这张脸还有些熟悉,他总觉得自己曾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是在某个不曾被重视的年岁里天帝办了一场大宴,他有幸在芸芸众生里瞥见了这一抹芳华吧。
神魔之战仍在进行,魔族登天本就费力,逐渐显现出颓势。景夜及他手下的将士逐渐恢复元气,便四散在各个军营中,领着原本怯懦的神兵们杀敌退魔。
最终一战,景夜手持裂空枪,枪挑魔尊,张狂一生的魔尊最终丧命景夜枪下,魔界群龙无首,自此节节退败。
为了防止魔界转而祸害人间,景夜用裂空枪劈开虚空,天帝派来他的两个儿子司时、司空,助景夜开辟出一间天地囚笼,将整个魔族尽数投入其中。
自此,魔族再难为害世间。
此一战后,景夜一战成名,天帝褒奖前线将士,当初跟着景夜的神兵统统升了将职,景夜更是凭着战功获封司战之神,成了这九天之上第一杀神。
天帝封赏之时,景夜忽然发现当初他军中剩下八十七神兵,如今天帝封赏却只赏了八十六人,他转头点兵,只见那第八十七个神兵站在行伍之末,低着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未得封赏。
大战胜后,天帝再摆筵席,宴请三军将士,流水席摆了半月之久。
盛宴之中,景夜寻到了那第八十七名神兵,他起身,欲与那人搭话,毕竟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若是兄弟想要,他便要去为他请功求赏。
他踱步来到那人身前,那人还是低着头,不见他五官神色。
景夜想唤他,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手下原有万人,本就难将名字一一记下,后来人少了,弟兄们却被分去了其他各军,他便再没有机会询问他们的名字。
“将军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一直低头安坐的人突然开口,抬起了他的脸。
景夜瞳孔震颤,从那人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满脸肃杀的模样。
柔和舒缓的眉眼,羽睫仍旧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虽然皮肤被刻意抹成了有些黢黑的铜色,但精巧紧致的下颚连接的脖颈,仍旧那么脆弱易碎。
眼前人与百花从中浅笑盈盈的倩影重合,初见时莫名的熟悉感找到了源头,一直以来对竹扶拖到最后将士竭力才出手相助的心结豁然打开。
原来,她一直在,她一直在的。
那天司战之神景夜,拉着一个连封赏都没有的神兵离开了天帝设下盛宴的昭晨殿。喝得烂醉的将士们想找这位新晋主神套套近乎,却是连人影都没寻到。
突然被景夜拉出了昭晨殿,竹扶有些惊诧,她虽知景夜是有些别扭可爱的,却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面前的男人微微喘着气,纵使面对百万魔军也面不改色的神界第一杀神此刻有些局促,他抬手撤下竹扶脸上的幻术,那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令他悸动、令他怅惘、令他心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你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的,将军未曾注意到罢了。”
竹扶还是习惯叫他将军,总觉得将军这样的称呼比上神要来的更贴切些。
“那最初那一战···”
景夜想问她为何不一开始便出手相助,话还没到嘴边便突然想起什么。
最开始那一战,他出征之时便感到了体内神力翻涌,比往日格外强盛些,每每受伤也比预料中来得轻,彼时他只以为是魔族在神界生事毕竟乏力,但如今想来···
是她,从最开始便护着万人大军,在最凶险之时和所有将士同进退,也是她在鏖战之后,耗尽神力,甚至动用本源之力,帮罹难的将士们疗伤,甚至是重塑神身。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众神灭(三)
是她,从最开始便护着万人大军,在最凶险之时和所有将士同进退,也是她在鏖战之后,耗尽神力,甚至动用本源之力,帮罹难的将士们疗伤,甚至是重塑神身。
思及此处,景夜忽的有些心痛。
起初便是万人之军,她只身护万人。
随后十万将士随她出征,那十万龟缩之士为何会突然奔赴前线?她是许下了什么诺才鼓动了那十万军心?
随后她在半空之中结阵施法,十万大军竟分毫未伤,想必那时,她便已再经不起消耗了吧。
可是往生殿中,她再次以一己之力把所有本将沦为废人的将士生拉了回来,而他还在心中责怪这位九天之上最仁善的女神为何不早点出现!
是他浅薄,是他无知。
他不知道要何等逆天的术法才能有此功效,为了这术法,施术之人又要承受怎样的反噬。
见景夜忽然沉默不语,竹扶眨了眨眼,问道:“将军,你可是有话要问我?最初那一战怎么了?”
见她神色灵动,景夜只觉得一颗心被千万只针狠狠刺入,拔出后带着淋淋的鲜血,又再狠狠地刺进他的胸口。
自二次开战后,他便一直有所耳闻,据说当日司药之神为了请求天帝敕令神兵出征,在朝圣殿上再三担保定不让一个将士再留一滴血。
三军将士自然不信,司药之神便直接祭出元神,以元神起誓,力保三军,才劝动了缩在天门之内的那些拿着神兵利刃,生而为战的怯懦蛆虫。
一个司药之神,本是文神,不善兵戈,不懂征伐,脆弱得岩石巨魔一拳便能将她骨血都尽数碾碎,却比那些空坐着武神职位的神兵更加英勇,更加无畏。
景夜望着眼前的人,神色越发柔和,她是这整个神界他唯一记住长相的女神,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后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好好种她的药草,在杜仲花开的时候感叹一声“花开喜人”。
“没什么,”景夜答道:“只是忽然想到此前竟没注意到,我军中居然有一个这般水灵的美人。”
竹扶被景夜突如其来的戏言吓到,她在景夜军中待了许久,知道景夜是何等的冷酷无情,杀伐果断。
今日这般柔和惑人的战神,不知道这辈子能见几次呢?
竹扶低头浅笑,任由景夜拆了她头上的男子发髻,青丝随颈脖披散而下,遮去了大半个纤细的身子,感受到男人步步逼近,她也不后退,轻轻将头靠在了男人的肩上。
鼻尖药香萦绕,女子柔软的身躯是那么娇弱脆碎,他像对待一个陶瓷娃娃,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从此无坚不摧的战神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之后,二人求了天帝赐婚,两大主神喜结良缘,整个神界登门道贺,谁也不知道司药之神和司战之神因何生情,只道神界经了劫难后要以此等大喜冲刷余罪。
成婚许久后,景夜曾突发奇想问过竹扶,为何会愿意嫁给自己,竹扶浅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的动人的碎光,将景夜的身影映得灿若星河。
“唉,看来大名鼎鼎的战神连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吧。我是何时喜欢上你、为什么愿意嫁给你的,还重要吗?”
这哀怨的话语听得景夜一愣,在竹扶假装忧伤又掺杂的调侃的注视下,久沉于心底的记忆渐渐拨开封条,他初晋神时在与露台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彼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似从前那般冷酷,也不似现在这般沉稳,因着与露台被他晋神时震裂了一道缝隙,与露台的主人很是生气地质问他拿什么赔她。
当时他初晋神,不敢抬头看眼前的上神,百草丛生的与露台之中的口子裂得实在大,他不知道该怎么赔偿,头一昏便回了句:“了不起我把自己赔给上神!”
景夜低头看看如今倒在自己怀中没个正形地扒着葡萄皮的小女人,忍不住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似调笑,似追忆般地念了一句:“了不起,我把自己赔给上神。”
竹扶低着头,没理景夜,将刚刚扒好的葡萄塞进景夜嘴里,留景夜一个人细细咀嚼回味。
傻子。
竹扶笑骂。
景夜天赋卓绝,晋神之时将她的与露台震出一条巨大裂缝,其中许多名贵草药都因此受难,竹扶本是气极了,却被那毛头小子一句话堵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后来听说这小子是武神,一直在军中供职,她便有心留意着,这小子不愧是震碎了她与露台的人,战功显赫,修为晋升更是极快。
后来魔族与神界宣战,她作为司药之神,没有什么武力,便想着在战场上能多医一个将士也是好的,便化妆男儿进了军营,没想到前线统帅便正好是那个要将自己赔给她的小武神。
小武神如今已修得上神之身,只是晋升年岁尚短,位份不高,却也已是一军统帅。她亲眼看着当初那个愣头愣脑的小武神成了征战沙场的将军。
一柄长枪直指魔族大军,眼中凶悍无畏胜过神界百万将士,明明是英俊又柔情的一张脸,脸上却全是肃穆杀伐。
她在景夜军中待了许久,也渐渐了解了这个人虽然面上冷酷,心中却将身边的军士看得极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战场上的策略谋划更是得心应手,搓得魔军节节败退。
就是这么一个人,差点因为神界羸弱死在与魔族的战场上。
后来在金篦宫中相处点点,她又看见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傻子,实在是有趣极了。
是啊,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傻子呢?是喜欢他凶神恶煞,比那些长相别致的魔族还可怖呢?还是喜欢他呆头呆脑,连句讨喜的话都说不好呢?亦或者是喜欢他生得英俊不凡,喜欢他眼中铺天盖地的深情?
竹扶不知道,只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了。那人肩膀宽厚,胸膛里一颗心跳的又乱又碎。
她当时就想啊,这人自己说的要把自己赔给她,而今算是践诺了。
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了许久,竹扶将化成小狗的应烛抱在怀中,看着落慈殿外正为她侍弄草药的景夜。
神生漫长,过往岁月孤寂,如今却有人陪她一起走,便觉得岁月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总是要生变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众神灭(四)
竹扶没想到,没了魔界,神界也照样得不到安宁。
这破败腐朽的天界,整日除了装作盛世太平,设宴饮酒之外,三界苦难皆充耳不闻。鲛人族生乱,竟成了颠覆整个神界的索引。
景夜接到出征令的时候立马就跑到了朝圣殿与虚衍大吵了一架。他拒不出征。
鲛人族生性平和,不善征伐之道,常年积弱。可这一族擅歌舞,能织鲛绡,更是天生艳骨,不论男女都生得倾国倾城。
为了生存,他们常年居住于四海龙王庇护之地,以求安宁。可龙王居于人间,神界少有管控,逐渐养成了以鲛人为家仆的恶习。
不断的压迫、剥削,令本就弱小的鲛人叫苦连天。鲛人族的头领也曾试图向神界求助,可龙族强盛,更与虚衍交好,虚衍只当没听见,任由龙族作为。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忍了千万年,鲛人族最终不堪受辱,于南海生事。
虚衍见鲛人造反,当即便令景夜下界镇压。
可鲛人族不过求一隅安身之地,这些天性和善,一双手连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动的鲛人又哪儿需要九天之上的杀神亲自出征呢?
朝圣殿上,景夜看着坐在宝座上怒目圆睁的虚衍,这位统领神界的君王变得越发暴虐,喜怒无常,行事也越发不着边际。
在君王盛怒和群臣围攻下,景夜无奈受命,召出裂空枪,身披银甲,踏上了平定鲛人之乱的征程。
他不知道,鲛人一族和他都不过是权谋斗争下的牺牲品,堂堂九天之上的君王,怎么会容忍身边有一个能征擅伐、誉名铺天的常胜将军?
功高震主罢了!
景夜领着三千神兵下界,还未与鲛人族动手,便瞧见阵前一容色俊美的鲛人手持双刀,在看见景夜的一瞬,眼中便满是死灰。
神界要弃掉鲛人族了,打不过的。就连曾呼风唤雨、峥嵘一生的魔尊都命丧景夜之手,他小小一只鲛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回想起往昔先辈,在海滩之边吟咏诵歌,一双手织出百匹鲛绡,受三界追捧,而如今他们却被迫拿起沉重不堪的武器,双双素手全部生起老茧。
是苟且也求不得安生,暴起只落得个倾覆。
景夜看见为首鲛人的神情,忽的回想起神魔之战时,他带着几百残军孤立无援的样子,彼时他只觉得自己或许最终就是被众魔撕碎嚼烂,当时自己的神情与面前的鲛人可有半分差异?
受虚衍指派前来协助景夜作战的将领催促景夜尽快开战,了结了这些鲛人。
景夜转头见身边之人陌生极了,他甚至不曾在战场上见过他,这人却领着将职。
无视身边人的催促,他令神兵驻扎,暂不进攻,不论如何,他要与鲛人族谈一谈。
“阵前将领何人?”
“鲛人族莫玄,请战。”
莫玄声音中满是决绝,拿着双刀的手紧紧握住,武器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可身后万千族人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他手上,他不能怯,更不能退!
突然,隐隐可闻的女子啜泣声从鲛人族阵后传来,鲛人族女多男少,就连战场上也大部分都是从未见过血腥的女人。
三千神兵压境,统帅之人更是满身杀伐,强撑了数月之久的柔弱鲛人终于在重压之下崩溃,她也想大声哭出来,可她不能,她不能在大战开启之前卸了军心。
女人的啜泣声只传出几声,一声凄厉惨绝的尖叫传来,一个姿容秀丽却状若疯癫的女人冲了出来,她手上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这把匕首甚至还未曾饮过血。
女人发了疯,眼前诸多景象皆化作幻影,只有阵前一身冷肃的景夜无比清晰。
她双目通红,只看见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天界战神手持长枪将她的族人一个个开肠破肚。
反正今日是活不了了!拼了这条命又如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凡她能换景夜身上一条口子,便是死也不亏!
女人疯魔,景夜无奈出手,拂袖震松了她手上的匕首,一个手刃将她打晕,小心翼翼地并未伤及她半分。
莫玄见阵中突然生变,双刀立起,他知自己不可能在景夜手下救出发狂的族人,可他作为鲛人族第一武将,他不能坐视不管!
下一秒,女鲛人的身体被景夜以一道神力送到他面前,他听见景夜寒入骨髓的声音。
“神界景夜,请谈。”
他伸手接住生死不明的族人,触碰到女人温热的肌肤,她紧锁着眉头,呼吸紊乱,似还在魇中,但所幸是没伤着,半分未伤。
随景夜同往的神将慌忙叫住景夜,低声质问他为何请谈,以天帝之名勒令他尽快出兵镇压。
景夜看向随将,压抑着森冷的杀意:“本上神才是主将,蝼蚁退后。”
随将惊愕地看着景夜,被他眼中霜寒冻得牙关冷战。
他背过身去,在景夜看不见的地方阴狠地盯着景夜,如毒蛇缠绕,粘腻恶心。
景夜请谈,他不得不带着神兵暂时驻扎,因着被景夜骂蝼蚁而产生的怨恨尽数消失,大军帐中,他笑得张狂。
司战之神,九天杀神?天帝不待见你,你还能猖獗几日?
没管身边随将有何作为,莫玄见景夜请谈,踌躇了半晌,还是将景夜请回了军帐。
战神啊,他若是真的想直捣军帐,他们便是全都捐了性命,就能拦得住吗?
景夜在莫玄的带领下去了鲛人族的后方军帐,主帅的营帐与其余人也没什么不同,也就是稍稍大了一点。
莫玄对景夜道:“上神稍等,我去通报主子。”
景夜点头,立在营帐外等候莫玄通传。
他环视四周,明明是军营,却没几个男子,女人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许是他长得太凶了。
整个营区被一片阴沉死寂笼罩,鲛人族的美人们大多身上带伤,如玉的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口显得狰狞难堪。
稍等了一会儿,莫玄回来将景夜请进主帐,账内一张帘子悬垂,将营帐分割成两个空间。
营帐之后,一道明显气虚乏力的女声传来:“小女鲛人族之首,莫离,不知战神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女声气虽虚,但却并未有半分怯懦,甚至对景夜的到来有些微怒,语气便也稍稍有些冲。
景夜倒是并不在意女人对他态度是不是友好,他今日来,是想弄清鲛人族起事的原委,若是可能,他想护下这本就柔弱善良的族群。
第一百九十章 众神灭(五)
景夜倒是并不在意女人对他态度是不是友好,他今日来,是想弄清鲛人族起事的原委,若是可能,他想护下这本就柔弱善良的族群。
“在下景夜,尊主直呼我的名字便可。我今日请谈,是想求一个转机。”
“转机?!”
帐中的女人忽然震怒,她猛地拉开帘子,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女人一头蓝发,本该荡漾着大海的光泽,此刻却比晒了三日的稻草还要枯燥无光。
深碧色的眸子含着怒与恨,射向景夜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使她显得有些痴狂。
“事到如今,天帝都派了你来镇乱,你觉得还有转机吗!”
因为太过激动,莫离一口气没上来便声嘶力竭地咳了起来。站在一旁的莫玄急忙上前拍了拍莫离的背,连声安抚道:“姐姐息怒,小心身子。”
莫玄看向景夜,神色有些复杂,他咬咬牙,正欲下逐客令,却听景夜道:
“有的,我下界之前,内子同我说鲛人族天性纯善,不喜战争,鲛人族之首莫离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希望我能问清缘由,从中交涉,为鲛人族争一存息之地。”
“见过我?”
莫离狐疑地看向景夜:“敢问尊夫人?”
“司药之神,竹扶。”
莫离一震,先前所有强撑起来的怒气、痴狂、决绝,通通化作齑粉散落一地,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尊夫人···可还安好?”
“劳尊主挂念,安好。”
莫离失神般轻点着头,将身子没入蓄水的桶中,原来,那位上神嫁人了么?鲛人族被奴役囚禁的时光里,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她再从桶中探出头来,没了初时的愤怒,美艳摄人的五官恢复平静。
鲛人族向来是身份越尊贵便生得越好看,莫离虽因伤病憔悴了些,但毕竟是一族之主,其艳色仍旧足以将整个营帐照亮三分。
她碧色的眸子中染上了些凄怆,看向景夜道:
“景夜,你是战神,不需要外面那三千神兵,只是你一个人便够灭我全族了。”
景夜沉默不语,他知道,莫离有话要说。
“可是、可是我鲛人族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以歌舞颂太平,以鲛绡织天下衣,甚至伤心欲绝时泣下的血泪都是众生最爱的血珍珠。我族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世人共存罢了!”
“你知道鲛人泣珠有多痛苦吗?”
她看向景夜,眼角一颗硕大的珍珠滑落,掉落在地上,砸得地面一阵脆响。
“每一次哭,我们的眼睛就像是被生生掏出瞳仁一样。心死之时的血泪更是要带走我们半条命。天界的神仙,龙宫的贵人,拿着我们伤心时留下的泪,笑着赏玩它的成色光泽,还要感叹为何血珍珠如此少有。”
“可即便如此,我族也从未想过生事。我们想着,苦痛折磨左右我们是受了,能换另一个人片刻笑颜,也算是值得。我们太弱了景夜,我们太弱了!我们拿不动兵器的,我们自诞生就只拿针的!所以,弱者,不得不依附强者而活…”
“龙宫的贵人将我们召进龙宫,让我们为他们起舞笙歌。尽管只是玩物,但我们是感激的。我们只觉得是贵人见我们孱弱,于心不忍,便出手相助了。景夜,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鲛人族这辈子都不想与兵戈相交。”
莫离声声泣血,她作为一族之主,召集四海鲛人聚集生事,肩上要担的责任,要背负的压力,要承受的骂名,通通山似的压在她瘦弱的肩头。
自鲛人起事,他们不得不搬离四海,鲛人虽能在陆地上幻化出双腿,短暂地拥有行走的能力,可他们的根毕竟在海里。
脱离了大海,他们只能以湖泊溪流里的水浸润干涸得直掉鳞片的鱼尾,原本美丽的容颜因为少了大海的滋养变得干枯憔悴。
不少的族人也担心,也害怕,若是永远都回不到海里,他们将会变成怎样面目可憎的怪物。更有偏执怕事者冲进莫离的营帐质问她为什么要谋害全族。
莫离望着憔悴的族人,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可她该怎么解释?若是继续留在龙宫,被当畜生般豢养,鲛人族能活得更好吗?
早些时候她也是这么以为的,只要她够温顺,够听话,那些贵人是会容他们一条生路的,可结局呢?鲛人族之难,有谁能平!
莫离深吸一口气,泣珠之痛刺得她几欲昏厥,她收拾好情绪,接着道:
“那年我身居南海,我知同胞皆在龙宫为奴,受尽了折辱剥削,我去求南海的太子,他笑着答应我给我的族人们更好的存息之地,只要我嫁给他。”
莫离突然哽住,眼角泛起一片红,一颗血珍珠顺着惨白的面颊滑落,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我答应了他,我一个人换一族安定,多么值得啊。即使南海太子臭名昭著,谁都知道他残暴不仁,可只要我的族人们能过得好那么一点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并未与我举行成婚的仪式,只是将我锁在了一间海底牢狱,熄灭了所有烛火,夜夜折磨我。”
“他将我当做玩物,满足他的兽欲,承受他的暴虐,你见过鲜血四溢的床底之事吗?他用针刺我,用刀子割我,他将我的鱼鳞片片拔下,每天醒来我都浑身剧痛,生不如死。”
“你以为这便是最过之事了么?”
“呵···”莫离笑得凄厉。
“日子久了,我本来已经接受了,可某天我却突然发现在我身上喘着粗气的人有一条蛇尾,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从来不开灯···我连每天晚上在我这儿过夜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我,也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龙宫上下,不论是谁,只要他们想要了,便灭了我房里的光,一切的凌虐折辱,都在黑暗里被遮挡掩埋。”
“我本已心死,这辈子反正是脏了,只要、只要我的族人,他们能···呵,他们能怎么样?照顾我的宫女可怜我,将我族众人过的日子悄悄告诉了我,景夜,你知道吗?他们,过得比我还不如!”
莫离嘶吼着,血泪铺了一地。
“景夜!我的族人!比我过的还不如!”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众神灭(六)
“景夜!我的族人!比我过的还不如!”
“我委曲求全,只为了让我的族人过的好那么一点点,不多,就一点点而已···不必像龙宫里的公子小姐,只要、只要像一个普通的仆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对我们如此残忍!生得美貌便是过错!不擅兵戈,便只能任人宰割!”
“景夜,求求你,告诉我,转机在哪里···转机在哪里啊···”
莫离的手搭上桶壁,裸露出的半截玉臂上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疤痕将美人割得片片碎裂,碧色的眸子望向景夜,是绝望,是痛苦。
“景夜,你是九天之上的第一战神,你的妻子是天底下最仁善的神仙,我莫离三生有幸能得见两位上神,上神,求求你,为鲛人族寻一条生路吧!”
莫离攀上桶边,巨大的鱼尾在桶里翻腾,如今的她甚至连双腿都幻化不出,只能被困在这一桶死水里,守着她柔弱可欺的族人们。
景夜看着面色越发惨白的莫离,又想到之前拼了性命要在他身上换一道伤的女鲛,纵使心中翻起千层巨浪,纵使鲛人惨状令他生怜,他面上仍旧是不动如山的冷漠。
这是第一次,景夜有些恨,恨自己生性凉薄,恨自己不能与人同笑同哭。若是此时竹扶在这里,必能同莫离一起落泪,将莫离拥入怀中,用她的温柔给予莫离一丝宽慰。
景夜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杂念排出,对莫离道:“尊主安心,我乃此次行军统帅,神界的兵刃,不会指向鲛人族。离家之时,内子曾叮嘱要尽力为鲛人族谋事,此后我会令大军退回神界,向天帝请求为鲛人族劈一块安生之地。”
莫离、莫玄姐弟闻言,像是不可置信般呆愣了几秒。
“上神此、此话当真?”莫玄问道。
“愿尽绵薄之力。”景夜答道。
景夜离开莫离军帐的时候还有些怅然,竹扶之前同他说起莫离时,还笑莫离是个少不知事的天真少女,如今却被摧残成这幅模样,竹扶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痛。
他回到神军营帐,随将枝彰正在他帐内等他。
“上神可决定好了何时出兵?”
“不出兵,即刻回神界。”景夜冷声道。
“什么?不出兵?上神难道忘了陛下此次的命令是剿灭鲛人族吗?上神此举,难道是要违抗圣令!”
枝彰的声音尖锐刺耳,震得景夜直想将他的脖子一把掐碎,好断了这噪音的源头。
“鲛人族所求事小,不动干戈便能化解,何须见血!”
景夜有些怒了,枝彰见状赶紧闭了嘴,生怕景夜真就一把捏碎他的喉咙。
只是景夜未曾看到,这个看似懦弱怂包的随将眼中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光,亮得像夜里偷腐食吃的老鼠。
景夜召集三千神兵,宣布即刻退兵,可就在景夜话音刚落,身边的枝彰便突然暴起,一掌打向景夜。
“众神兵莫要被这叛将哄了!他适才与鲛人族首领深谈,意图勾结鲛人攻打神界!此人狼子野心,万不可让他回到神界!”
语罢,还召出天帝帝旗,旗上金色纹路闪动,虚衍的声音四方而至:
“众将士听令!景夜勾结鲛人,意图谋反!断不能使叛将重归天界!神界援兵即刻前往,务必在下界诛杀景夜,镇平鲛人乱事!”
原本还有些疑惑的神兵看见天帝帝旗,突然便神色肃穆地望向景夜。
没想到司战之神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在神界数万年天帝不曾亏待过他,却没想到是养出了一条狼子野心的野狗!
场上变化来得突然,枝彰那轻飘飘的一掌景夜随意便躲了过去,可天帝之言完全子虚乌有!
枝彰从一开始便带着帝旗,鲛人族之乱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可虚衍偏要遣他下界,便是笃定他不愿对鲛人族出手,适时天帝再将谋逆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他便是生了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枝彰飞身加入神兵之中,手持帝旗摇臂一呼:“灭杀叛神!护佑神界!”
在帝旗敕令下,三千神兵猛地扑向景夜,应烛闻声而出,甩尾将冲在最前的将士抽飞,转身将景夜托在背上,向着神界的方向飞去。
景夜俯身贴着应烛的身躯,眼中杀意渐盛:
“应烛,我如今是叛神了。你是神兽,此时弃我而去还能活命。”
应烛仰天怒吼一声,神兽叫喊直冲云霄,神界天门的守将听闻这一声怒吼,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边跑向朝圣殿边喊道:“景夜!是景夜!叛神归来了!”
景夜拍了拍应烛的大脑袋,他知道应烛此举是将自己也放在了神界的对立面,这陪他征战数万年的老朋友如今要跟他去打最硬的一场仗了。
神界腐臭万年了,从前为了竹扶,他守着神界,如今神界要弃了他,他最放心不下的,亦是竹扶。
应烛速度极快,身后的神兵追不上他,他现身天门之时,连半个守卫也没看到。天界,腐朽至此。
他急忙回到金篦宫,天帝要拿他,定然也不会让竹扶好过。竹扶一介文神,在这天宫可谓是毫无自保之力。
他从落慈殿找到了与露台,将整个金篦宫翻了个遍,却没发现竹扶的身影。
是了!天帝陷害他是蓄谋已久,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先擒了竹扶掣肘于他!
金篦宫外神兵的喧哗之声渐近,景夜隐匿了身形,静待时机。
前来捉人的将领看着面熟,竟是当年神魔之战时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这么多年众人守护神界,八十六人只余下十七人了,这十七人已是各军统领,神界有名的武神。
“上神!我是顾溟啊!”
那神将在金篦宫中喊了一声。
“顾溟与众兄弟从不信上神谋逆叛变!天帝不仁,这神界我们守着也乏味,请上神将我们这些兄弟一同带走吧!”
顾溟自顾自地在金篦宫大喊着,身后另一批神兵已然赶来,这批人身前的统帅握着帝旗,显然是来抓人的。
景夜现身,看了顾溟一眼,有些不忍道:“顾溟,你想好了,与我一道,便是同整个天宫作对!”
顾溟抬眉一笑,硬朗得有些粗糙的笑容显得憨厚老实:“这天宫忒没意思,烦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众神灭(七)
顾溟抬眉一笑,硬朗得有些粗糙的笑容显得憨厚老实:“这天宫忒没意思,烦了。”
景夜看着前来抓人铺天盖地的神兵。当年抵御魔族的时候不见他们这么积极,此刻拿他倒是英勇得很。
他拍了拍顾溟的肩膀,沉声道:“既然如此,这份恩情我受了。今日我景夜定让兄弟们都站着离开神界这腌臜的地方。”
语罢,景夜祭出裂空枪,原本势不可挡的神兵被吓退了半步,受景夜庇佑的一帮人打了鸡血似的冲向了打着帝旗的那波人。
这一战打得不算久,最终除了景夜当年在神魔大战中一起活下来的弟兄和他们军中一些将士,还有一些嫌恶神界腐败,只听景夜军令的神兵都同景夜一起去了下界。
零零总总,算下来有一万五千余人。
鲛人族早在枝彰对景夜发难之时便知道神界生变,莫离让景夜将同他一起下界的神兵都带到了鲛人族驻守之地。
两拨人,都是被神界舍了的弃子。既然如此,又何不一起闹他个天翻地覆!
这次与神界的大战打了许久,鲛人族不善征战,便为景夜带下来的将士们做起了后勤,疗伤、补给,做得无微不至。
以莫玄为首,尚有一战之力的鲛人在景夜的调教之下,逐渐有了在阵前杀敌的能力。
景夜就凭借着这一万五千将士和万余孱弱的鲛人,与神界数十万神兵斗了个平分秋色。
最终,若不是虚衍逼他,他也不会发了疯,将那些兄弟与鲛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换来一个神界覆灭。
竹扶一直被天帝囚禁,景夜离开之时,竹扶便是有了身孕的,此刻的她,再脆弱、再好拿捏不过。
景夜不知道竹扶在天界经受了什么,只知道虚衍第一次亲自出现在阵前手里便拎着个还未成形的鲜血淋漓的孩子。
虚衍笑着问景夜,有没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景夜疯了。当时便疯了。
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生怕天帝伤了竹扶,一面与他斗,一面与他斡旋,只盼着哪天能将竹扶从那恶臭的牢笼中救出来。
而现在,虚衍像拎死鸡一样掐着他还未成形的孩子,笑嘻嘻地问他有没有给孩子起名字。
那竹扶呢?孩子还未足月便被引产了么?她自神魔之战后便亏空了内腑,身子骨弱得狠,她如今,怎么可能安好!
虚衍仍旧是笑着,一脸慈善地说:“竹扶上神我最是喜爱了,要是她能松松口,为我雌伏,我或许甚至能饶了你们的孩子。可惜啊,竹扶自从遇上你,性子便比从前差多了。”
景夜双眸充血,他咬紧牙关,怕自己忍不住像魔族一样将虚衍生吞活剥了。
“竹扶呢!”
景夜忍着发疯前最后一丝理智,怒吼道。
“啊,那个女人啊。我记得从前性子挺温和的,如今被你带得着实烈了些,我欲赏她恩宠之时被她咬得狠了,便扒了她的神仙骨,丢到下界去了。”
“你是没看见她那一脸死倔的样子,被抽了筋扒了骨还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看着烦人,便顺带将她眼睛也挖了。丢到下界的时候她许是晕过去了吧,现在···嗯,现在应当是一滩肉泥。”
“唉,好好的一个美人,我从前最是喜爱她,天后死后我还想过要立她为后呢,可惜被你抢了先,现今的性子我也厌烦,纵容了她数万年,我便让她一并还给我了。”
景夜疯魔了,彻底疯魔了。
他没听完天帝在说什么,手里的裂空枪挥得章法全无,眼前一片血红,鼻尖萦绕的血腥恶臭激得他更是嗜血残暴。
他没顾得上跟随他叛出神界的将士,没顾得上舞不动刀剑的鲛人,莫离的凄厉惨绝的嘶吼声落入他耳中只如同轻羽扫耳,不痛不痒。
他醒过神时神界便已经是满目疮痍,无数神宫神殿掉落下界,天门早就被夷为平地,虚衍在他的枪尖之下一脸阴郁狠厉地对着他啐血。
刚刚吞了司时、司空的应烛不堪两位主神的神力重负,已然掉落下界,不知所踪。
“这便是你要的?”
景夜声音沙哑,像是猛兽的低吼。
虚衍冷笑:“景夜,战神,九天第一杀神!你的荣耀都是我赋予的!可凭什么你人人称颂,我却要受昏庸残暴的骂名!竹扶是我一早便看上的人!我守着她那么多年,凭什么你便将她娶回了家!”
“景夜,天帝这位子我早就坐腻了,神界尽毁如何?苍生罹难又如何?与我何干!我只要我要的都归我,我恨的,都消失!景夜,终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就连骨头渣子,我都不会给你留的!”
虚衍仰头长笑,握住景夜的裂空枪朝自己的脖子上刺去,与此同时,他神身裂变,便是拼着自爆,他也要拉着景夜一起死!
天帝身死,神界灭了。
裂空枪护主,为了挡住虚衍自爆的威力,生生挡在景夜面前,将自己震成三段。景夜早就浑身是伤,他再没有力气与谁斗了。
身子向下坠落,脑中浮现出竹扶手持鬼面站在百花从中朝他盈盈一笑的可爱模样。那个那么善良,那么脆弱的人就这样没了。
他还记得他出征鲛人族前,竹扶在落慈殿里为他整理他的战袍。彼时她已经显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她纤细柔弱的身子上显得那么突兀。
她轻轻柔柔地在他耳边念叨,就算鲛人不擅兵戈也要小心,不要受伤。她同他讲昔年她偶遇莫离的趣事,叮嘱他一定不要是非不分,镇压鲛人。
她浅笑着仰头望着他,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三分调笑,七分柔情道:“我们的孩子还等着爹爹回来起名字呢。可惜爹爹是个傻子,定取不了什么好听的名字,最后还得靠娘亲。”
他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扶的肚子上,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小脚微微一踹,蹬了景夜一脚。
当时那许多温存,许多情浓,都化作幻影,在景夜眼前闪过。
孩子,对不起,是爹没护好娘,也没护好你。来生不要再与我有半分瓜葛了,我怕我还不起欠你的债。
阿竹,承蒙不弃,爱了我万年,若是上苍还有半分怜悯之心,看到了你往日去西天积的那些功德,留了你几缕神魂,请你等我。踏碎山河,我也会奔向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尘稷无主(一)
阿竹,承蒙不弃,爱了我万年,若是上苍还有半分怜悯之心,看到了你往日去西天积的那些功德,留了你几缕神魂,请你等我。踏碎山河,我也会奔向你。
最终,景夜靠着封印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天帝将死之际发狠反扑,在他神魂上打下了一枚堕神印,而当他以离情之身重生,渐渐压制不住天帝神识,他才知道,虚衍临死前那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他留,并非戏言。
柳含清扶住离情摇摇欲坠的身子,眼见着他眼中的黑色光芒逐渐势弱,她心灰意冷,缓缓放开了离情的手,退后了半步。
终于,离情眼中金光闪烁,将黑色光华压制得死死的,他稳住身形,眼中金光收敛,逐渐恢复如常。
再次抬起头,离情嘴角扯开一抹歇斯底里的笑:“争啊!继续争啊!我跟你斗了万年,我蛰伏万年,不就是为了看你这幅无能为力的模样吗!”
离情的神情有些癫狂,他看向柳含清,赤红的双眼杀意、欲色轮换,柳含清暗呼不好,若是此刻离情发难,她可难有还手之力!
离情,或者说是虚衍,步步逼近柳含清,灼热的气息已经喷洒在柳含清脸上,激得她一阵恶心。
“柳含清,景夜争不过我,离情也争不过我,你终究是要落在我手上的!”
他低吼着,好像还没从离情的暴起中恢复过来,五官扭曲,像一个十成十的疯子。
他伸手抓住柳含清的手腕猛地逼向她,手上千钧力道几乎将柳含清的腕骨捏碎。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死了几次!我总归是有办法把你扯到我身边的!”
“上神在干什么!”
穆天仇忽然出现在虚衍身后,暴烈阴冷的声音蕴含着滔天的怒气。
听到穆天仇的声音,虚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柳含清的手腕,转过身的一瞬间,满脸的疯狂瞬间消融,只余下一层不变的温和笑意。
“天仇君不是要去休息么?怎么有空到这儿?”
他轻声笑着,似乎他才是尘稷山的主人,穆天仇此刻突然出现,实在无礼至极。
“我的仙府我愿去哪儿休息去哪儿休息。倒是上神你,这尘稷山上结界阵法众多,未免伤着上神,还是不要乱窜的好。”
穆天仇话语中的威胁警告再明显不过。虚衍也不生气,此刻面前的人还有几分用处,留着以后慢慢解决便好。
虚衍负手而立,嘴角提着完美的弧度,眼中神色深不可测,仍旧是一派亲和。
“劳烦天仇君关心了。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这尘稷山确实是危险得狠。”
虚衍离开,穆天仇看见柳含清将左手藏在身后,上前将她的胳膊一把捞出,手腕一圈已经红肿。
穆天仇心中一窒,又有些恼火:“腕骨断裂不疼是不是!他找你麻烦你不会叫我吗!”
柳含清被凶得一愣,这人好生不讲道理。
明明是他让她散了修为,才导致她如今对谁都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这般凶狠地骂她,可言语中又尽是关心。穆天仇的欲念好生奇怪。
穆天仇阴沉着脸,拎起柳含清无力的手腕:“自己会接骨吗?”
“会的。”
“那接上啊!”
“···哦···”
柳含清抬起右手,对着左手腕骨处一使力,被虚衍拉脱臼的地方便归了位。
穆天仇手中灵力缠绕,覆在柳含清手腕上,红肿充血都迅速散了下去。
“今日起,你便不要再离开这座院子了。外面那座大神要在我这儿待一段时间,我会在你院外设下结界,他动不了你。”
“···谢谢。”
穆天仇又是恶狠狠的:“谢个屁!不省心的东西!”
说完便大踏步离开了柳含清的院子,那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于是,柳含清就又这么被锁在了一方小小院落里。每日除了女娲陪着她,她院中便再无人来过。
这日,女娲带着做好的吃食来看柳含清,柳含清见她一直扭扭捏捏,似乎有话要说,可开口一问,她又连连摆手,顾左右而言他。
柳含清放下碗筷,直直盯着女娲,问道:“小朋友,你若是有话要说便说。你若是有什么害怕的事,我也会尽量护着你。”
女娲看了看柳含清,低头皱眉,思索了半晌,开口道:“仙君···那个,我发现,这两天山主和他的贵客似乎离开了,而今整个尘稷山似乎就剩我们和给你做饭的厨子了。”
离开了?柳含清皱眉不语。
穆天仇和离情一同离开,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穆天仇倒也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尘稷山,也不怕她跑了出去。
柳含清看了看她院落外的结界,厚重得几乎像一座城墙。再看看自己连灵力也聚不起的模样,唉,也是很难不放心。
但是,毕竟此刻尘稷山空虚无人,若这等良机她还不把握好,就真要被穆天仇囚一辈子了。
她看向女娲,这孩子心思单纯,对穆天仇向来是畏惧多过顺从,说不定,女娲能帮上她。
柳含清坐正了身子,对女娲正色道:“小朋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此事凶险,帮与不帮都在你,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但还请你先听我一言。”
柳含清自被捆来了尘稷山便一直一副懒散模样,女娲还是第一次见柳含清如此严肃,一时有些慌张。
“仙君请将,只是女娲修为浅薄低微,恐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女娲愿尽绵薄之力。”
柳含清点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穆天仇虽然不为难我,但我实际却只是他囚在尘稷山的囚徒,这尘稷山上的事情,也远比你看到的要复杂。”
“如今的穆天仇实则是原本的天仇君在修习湮欲的过程中剥离出来的欲念,得了月治一抹妖气,修成了天仇君的模样。之前我们在渝州城碰上他,之后天仇君便随他一同不见了。”
“天仇君毕竟是他本源所在,我料定穆天仇不会杀他,应当是同我一样被囚禁在了尘稷山某处。”
“小朋友,我知道蛇族擅隐匿,也擅追踪,我想请你帮我找找,天仇君被关在了何处。”
柳含清望着女娲,她不想逼迫女娲,可她此刻身边能用能信的人也只有女娲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尘稷无主(二)
柳含清望着女娲,她不想逼迫女娲,可她此刻身边能用能信的人也只有女娲了。
女娲闻言,震惊道:“没想到如今的山主竟不是天仇君本人么···”
她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仙君放心,找人这事儿我最擅长了,如今尘稷山我也已经摸熟,我定会为仙君尽快找到真正的山主的!”
女娲答应得爽快,行事也风风火火的,她愣是整整两天除了给柳含清送吃食,其余时间一直都在尘稷山内寻人,偌大的尘稷山,她几乎将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摸了个遍。
照这个架势,怕是现在连穆天仇都不知道的一些地方都被她摸了个透。
第三日晌午,女娲迟迟未出现,现在已经过了她平日给柳含清送膳食的时间。柳含清自然是不急,反常,说明有收获。
转眼几个时辰,天边日头已经隐隐有了颓势,却还是不见女娲踪影,柳含清有些担心。
她也算是熟知尘稷山,可那毕竟是千百年前,天仇君的尘稷山。如今的穆天仇勾结妖魔,若是他在尘稷山上还安排了些其他精怪潜伏于此,以女娲的修为,怕是要被抽骨扒皮。
在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柳含清实在是担心,她出门走到结界边上,伸出一只手轻轻探了下,墙似的触感将柳含清硬闯出去的念头彻底打碎。
小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色渐浓,清凉的风已经带了寒意,皎白明亮的一轮冰镜将暗色的天空映得恍若白昼。
突然,蛇类爬行的簌簌声传来,一张沾满泥的小脸突然出现,柳含清看着面前人身蛇尾的小朋友,心头悬起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伸出手猛地抱住女娲,像是安慰自己般低声道:“太好了,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女娲有些呆愣,还从未有人这么将她抱个满怀,就是最宠爱她的养父也碍着男女有别,从来不与她过分亲昵。
“仙、仙君,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我、我···”
女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将手中的食盒举了起来:
“我将晚上的餐食带了过来,对不起,让仙君受饿了。”
柳含清结果她手中的食盒,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帕,一点一点擦去女娲脸上的泥,看着小朋友纯澈的眼中闪动着星光。
“傻孩子,我早就辟谷了,吃不吃没大碍的,倒是你,一天不见踪影,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事了?”
女娲面颊有些热,柳含清温柔细致的举动令她有些错愕,除了养父,从未有人对她这么和善,她所过之处皆是怪物、杂种的辱骂声。
这个喜欢叫她小朋友,像大姐姐一样的人带给她的感受是那么不同,心头涌动的暖流热意烧得她有些发昏。
她结结巴巴回答道:“没、没遇上麻烦。就是、就是有了点小发现,一时不察,深入了些,待我、回过神来,便已经很晚了。”
柳含清拉起女娲的手,将她指尖的泥污也小心清理掉,道:“去屋里说吧,你想必也是一日未进食了。”
语罢,拿起食盒,拉着女娲一同进了房间。
柳含清是没什么食欲的,只是女娲确实是饿了,看着小朋友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不由得愧疚得心疼。
女娲倒似的往肚子里填了些东西,腮帮子里还含着一口点心便急急开口道:
“仙君,我前两日将尘稷山摸遍了都没找到真的山主,但是今日我在山脚的时候在一堆泥巴上闻到了很像现在的山主,但又有些区别的味道。我循着那味道找了许久,竟在山底发现了一个暗道。”
“只是那暗道的入口似乎不在山底,我只能从外面生挖了一条隧道进去,因此费了好长的时间。我害怕里面有强大的妖物,便没有探明白。但是那个暗道最终是通向一个密室的,密室里好像锁着一个人!”
“我当时实在是有些害怕,也没看清是不是真正的山主,虽然掺杂着很重的血腥气,但是我闻着那味道,跟我在泥巴上闻到的很是相近!”
女娲一张小嘴喋喋不休,连语速都比往常快些,嘴角的点心渣愣是被她这么一张一合全部抖搂掉了。
柳含清摸了摸女娲的头,女娲瞬间便乖巧立住,不再说话。
“小朋友,辛苦你了。在这么大的尘稷山寻人,这三天想必你很是辛苦的。今夜便好好休息吧。”
女娲乖乖点头,刚刚摆着尾巴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
她面上裹着红霞,如擂鼓般的心跳柳含清隔得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朋友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女娲一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互相纠缠,支支吾吾道:“仙···君,那个,额,我可以在你房里睡吗?”
这次轮到柳含清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特别招这样的小朋友喜欢,从前的小白是,现在的女娲也是。
她失笑,起身到床榻边,拍了拍自己的腿:“当然可以,来,今夜我的腿给你当枕头。”
女娲闻言,脸更红了几分,但身子却是毫不犹豫地滑到了柳含清身边,俯身轻轻地将头放在柳含清腿上,生怕自己头太重,压坏了仙君。
柳含清理了理女娲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在自己腿上按实:“都说了给你当枕头了,你这么用着力,今晚也是不必睡了。”
女娲乖巧地调整了下姿势,还没等柳含清问她要不要更靠近些,便已然沉沉睡去。
柳含清轻叹,小朋友还是太累了,说不定这是她三天里第一次睡觉。女娲心思纯良,现在一门心思全是对柳含清好,这情,柳含清受之有愧。
女娲是穆天仇绑来陪她消愁解闷的,若不是因为她,或许女娲现在正在哪一方不知名的天地自由玩耍;若不是因为她,穆天仇不会抹掉她的记忆,让她连自己的过往都模糊不清。
柳含清对善良可爱的孩子向来是偏爱的,她希望自己能护着这些孩子长大,不要被世间浊浊晦气脏污。
可现在她几乎是半个废人,不论什么作为都得靠修为低微的女娲帮她完成。她有些唾弃自己,竟利用了如此纯善的一个孩子。
今夜,注定无眠,柳含清不得不一面受着良心的谴责,一面思索女娲今日告诉她的暗道之事。
依着女娲的描述,那间密室里十有八九关押着真正的穆天仇,她必须将穆天仇救出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尘稷无主(三)
依着女娲的描述,那间密室里十有八九关押着真正的天仇君,她必须将天仇君救出来!
柳含清虽在邙山被穆天仇逼着散了灵力,但毕竟前路凶险,柳含清还是留了个心眼。
她这一身雪玉绸,既是柳北川特地为她寻来的仙品,自然不会只是件能挡刀枪的衣服那么简单。
事实上,雪玉绸是件上好的储灵仙器。东海神屿初沉,柳含清带着离情回到含清山,发现含清山已有了一个自发为她护着仙府的清族时,为了感谢清族千年守府,她送了清族一段雪玉绸。
那段雪玉绸能时时散着灵气,助清族之人修行。而雪玉绸中所含灵力的来源,皆是柳含清。
雪玉绸或许不足以承载柳含清全部灵力,但却能大致存下三成。当初在邙山柳含清当着穆天仇的面散尽灵力,暗地里却悄悄送了三成修为藏在雪玉绸中。
她毕竟是金仙,与普通修士不一样,她没有金丹。金仙之下,所有修士散去修为都要化去金丹,这于修仙之人是不可逆的,金丹一毁,仙缘散尽。
但金仙不同,她本就没有金丹,散去修为的方式自然有所不同。于金仙而言,他们需要将自己的经脉寸寸堵住,令灵力在脉络中不得储存,亦不得通行。
如此一来,他们便用不了灵力,与散去修为的症状一致。可就算无法在身体里运行灵力,却可以借助外力。
譬如说如果女娲修为足够,她是可以直接借女娲的灵力使用,只是不得存储,借多少便得用多少。
而现在雪玉绸中还有她三成修为,打破穆天仇留下的结界,再寻到真正的天仇君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心中盘算许久,穆天仇与离情此次离开尘稷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突然回来,所有事情,她都须得尽快,不能拖沓。
看着在她腿上睡得香甜的女娲,这小朋友命不好,偏偏遇到了身边从来就没安稳过的她,这次她若是真的成功救下天仇君、逃出尘稷山,女娲在尘稷山必然会受穆天仇迁怒。
她身边尽是危险困顿,却还是不得不带着女娲同她冒险。
一夜思量,次日晨曦刺破夜幕,带着几分骄躁的炫目与暴烈,将整个尘稷山照得有些火辣。
女娲嘤咛着从梦中醒来,睁眼便看见柳含清正细细地拨弄她的头发。
“仙君!”
她猛地撑起身,有些慌张道:“仙君···你是不是一夜没睡啊···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枕着你的腿,你不舒服了···”
柳含清笑着摇头:“小朋友是不是睡糊涂了。快起床收拾收拾,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女娲一个翻身从床上滑了下去,一举一动跟后面有人追着她一样比常人快了两倍不止。
不过瞬息,她便乖乖立在柳含清面前:“仙君说吧!女娲一定好好听!”
柳含清被她的模样逗笑,心头却越发沉重,从前她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金仙,就算她不行,她也还有四个哥哥,她想要护住一个人,应当是很容易的。
可事到如今,她才陡然明白她有多么无力,这般乖巧的孩子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对自己许诺一定要保护好她。
柳含清低头掩去面上诸多情绪,对女娲道:“小朋友,我今日便要想办法破开周边的结界,之后我会尝试救出天仇君,如果成功的话,我应该会离开尘稷山。”
女娲闻言,眼圈忽然就红了:“仙、仙君要走了···那···那我···”
柳含清急忙上前,伸手捧住女娲的脸,柔声道:“小朋友,我身边凶险,待在我身边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威胁、利用,一个不小心便是命丧黄泉。”
“我、我不怕的仙君!比起、比起这些危险,留在尘稷山我会更难受的!仙君,我知道我修为低微,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是我定不会拖累仙君,如果有人要利用我伤害仙君,我、我···我不要这条性命就是了!”
女娲越说越激动,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滴落,泪眼婆娑的样子看得柳含清又是一阵心疼。
“小傻瓜,我没说要将你留在尘稷山啊。”柳含清柔声劝慰道。
“真、真的?仙君会带走我吗?”女娲小声抽泣,狐疑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只是我须得告诉你我身边有多危险。女娲,其实你不一定要跟着我,离开尘稷山后找一个避世的地方,潇洒自由地活着,总比在我身边担惊受怕好。”
闻言,女娲刚刚止住的泪水又簌簌流了起来:“仙君还是要丢下我吗?仙君,我真的会很乖的,一定不会给仙君惹麻烦!这个世界上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的!”
女娲掩面,蛇尾止不住地摆动,屋内的一些饰品桌椅已经被她抽倒,不断耸动的肩膀向柳含清揭示着她此刻有多伤心。
柳含清抱住女娲,不住地轻抚她的背。女娲特殊,乃是这天地间第一个活着出生的半妖,正如她所言,这世间本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要是不护着女娲,还有谁能护着她呢?
“好了好了,小朋友乖,我不会丢下你的,你跟我一起回含清山吧,以后我的仙府就是你的家。”
“真的吗?”女娲红着眼。
“真的,再真不过了。”
终于商定好了女娲的去处,柳含清神色一凛,将女娲护在身后,她拔下头上的凌云簪,借着雪玉绸里存着的灵力将凌云簪化作剑形。
凌云剑破空而去,随着柳含清手上结印翻飞,剑身碧光渐盛,凌空之中却有剑气嗡鸣之声。
蓄势良久,凌云剑终于以直破云霄之势直指穆天仇留下的结界。
巨大的爆裂声响彻整个尘稷山,穆天仇留下的结界在凌云剑不断的冲击下逐渐出现缝隙。
柳含清一咬牙,将雪玉绸中的灵力调出七成,有了雄浑的灵力支撑,凌云剑越发势不可挡,剑身分裂,如繁星散布般化作千万柄长剑,向着结界不断刺出。
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漫天的震响令人心惊肉跳。
终于,那城墙般厚重的结界轰然碎裂,柳含清收回凌云剑,已然有几分脱力。
毕竟经脉受阻,强行运转大量灵力,还是令她有些撑不住。
一脚踏出这囚了她月余的院落,曾经熟悉的尘稷山早已是物是人非,这座山从荒山变成仙山,再到如今成为了妖魔驻扎之地,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从来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