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人类边缘
A.D.1293年，法兰洛德境内，德·弗雷德里希公爵治下维尔丹城北方50里处的山林中。
……
弗兰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刚刚潜伏在林中，依靠沉积的落叶掩盖住身形，籍此躲过了巡逻的卫队。
那些落叶还带着秋的神韵，不过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林地也无可避免变得潮湿，落叶也微微腐败。于是，当弗兰克将整个身体埋在其中时，消亡植物结构自然散发出的潮湿和死意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当娜塔莉动手将他拉起来时，他才发觉那些巡逻的卫队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些日子来，她们一直在丛林内面西而行，但似乎娜塔莉不怎么会辨别方向，一路上，碰到的巡逻队渐渐多了。
弗兰克知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离城市非常近了。
他没有责怪娜塔莉的意思，相反，在骑士先生不在的情况下，娜塔莉小姐所表现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坚韧的意志着实让弗兰克大吃一惊，特别是娜塔莉的那手绝妙的投掷，准确率能达到九成以上，让人难以想象就在半个月前，她还是那么笨拙的一个家伙。
现在是九月底，天气已经转凉，冬的脚步已经来临。
……
“我们要去哪？”
弗兰克手里拿着他刚刚用匕首砍下的一截树枝，回忆着以往学过的剑术基础，对着空气一招一式地坎出来。
虽然他已经非常信任娜塔莉，但这种毫无目的的漫游还是让他感到不安。
特别是在娜塔莉不怎么会辩别方向的情况下。
“西边。”娜塔莉只是这样回答。
弗兰克发现她最近变得非常冷漠了，虽然之前她也不怎么说话，但弗兰克总能从各种细微之处感觉到她看似冰冷的外表下逐渐恢复的人性和情感。
现在？弗兰克看到现在的娜塔莉，就仿佛看见骑士先生一样，那种发自内心的苍凉和孤独，就如冰封千里的冬日。
或许，她只是藏的更深。
……
唉！不知道父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在哪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也和我现在一样，在寒冷的森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弗兰克将树枝朝一边的灌木丛砍去，灌木丛顶部的枝叶翻飞飘落，如同骑着战马的骑士一剑削掉敌人的头颅。
他想象着自己提着剑，抵在威廉脖子上的情景。哼！砍死你砍死你！
弗兰克对着身边的植被一通乱挥，惊扰了附近的鸟类，它们纷纷攘攘地飞起，发出惊慌失措地鸣叫。
天快黑了，而茂密的丛林内，能见度已经非常之低，层层叠叠的灌木和枝丫阻挡了人类直来直去的视线，逐渐黯淡的环境也不适宜人类的目光。
再过不久，四周就会陷入一片黑暗，他们便不能再前行了。
还好天气转凉，那些令人讨厌的昆虫已经销声匿迹，所以就算在丛林的夜里也还算过得去。
夜间，他们不敢点火，因为不知道具体位置，他们怕火光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要是已经到城市边缘了呢？
虽然有些过分谨慎，但小心点总不会是坏事。
他还想继续这种玩闹般的行为，但突然之间，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弗兰克朝娜塔莉看去，却只见她已经拔出剑，指向前方的一处枝条交虬处，神情十分警惕。
91.游侠与刺客
阴影斑驳，轻微摇晃的枝条深处似乎藏匿着某种大型魔物。
树叶发出沙沙地声响，在此时的氛围中，就仿佛鬼魂的低语。
弗兰克虽然没有感知到什么，但附近的氛围同样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娜塔莉伸出空余的左手，将弗兰克拉到身后，另一只持剑的手始终对准树丛，目光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
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这样保持了一会，时间在一些森林地精的怪叫声中悄悄溜走，除此之外，四周毫无动静。
前方的树丛也不再摇晃，什么也没发生，似乎什么也没有，刚才的异动仿佛是一场幻觉。
时间又过了很久，久到弗兰克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和娜塔莉都出现了错觉，但他也不敢轻易出声，于是便继续保持着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能见度已经非常之低，远方传来一阵魔物的嘶吼，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片阴影黑压压地倾碾过来。
那是交织成一堆的树枝。
娜塔莉迅速拉着弗兰克闪至一颗树后，可一道人影如黑暗中的影子一般在树枝的阴影中现身，昏暗的环境让她们无法看清那是什么物体，只有金属反射出的寒光在弗兰克眼前一闪而过。
只听见“叮”的一声，娜塔莉横剑挡住了人影从右方袭来的武器，她借机往前侧身一撞，肩甲直接将那道人影抵的后退数步。
娜塔莉得到机会，手中之剑一转，极其迅速地刺出。
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从暗处袭来的一阵寒意，随后利箭破空声才姗姗来迟。她向前突进的身体凭空一转，左脚在地面踏出一步，便又回到原地。
一支细箭钉在她的左肩的盔甲上，箭尾的白羽还随着震动不断颤抖。虽然没有穿透盔甲，但也破开了一部分防御。
娜塔莉顾不了其他，她脚步微移，全神贯注地环伺四周，紧盯着任何方向袭来的攻击。
那道人影甩了甩手中散发着寒光的匕首，正要再次发动袭击，然而，远方的树丛中却传来一声轻咦。
“安德，停手！”
明朗的男声传来，面前的人影瞬间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路向后退去，直到离开娜塔莉的突进范围。
娜塔莉也放弃了主动出击的想法，虽然身体还是保持着警惕的姿势。
一阵疑惑在她心中升起——刚才的声音有些熟悉，她十分确定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不远处的树丛晃了晃，之后，另一道高挑的身影从中钻出来。光线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但之后，亮起的银色光芒解决了她的困扰。
魔法卷轴散发出的光泽下，是一个游侠打扮的年轻人。
身形非常高挑，长着一头爽朗的金发，面容俊逸，嘴角擎着清晰而不显唐突的微笑，右手持着一副长弓，身后背有箭袋，腰间也陪配备一把剔骨刀，身上是一件深绿色短袍，能看到一截锁甲从短袍下露出来，脚下则踩着一双鹿皮靴。
在他身旁，是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长袍中的人物，只露出一双带着杀伐之意的眼睛，看不到其他外貌，双手各持一把闪耀着寒光的匕首，娜塔莉认出那就是刚才袭击她们的武器。
非常熟悉的两道身影，娜塔莉知道自己一定在哪见过他们。
92.偶然的相遇
“无意冒犯。”
那个游侠打扮的人出声说道，他向娜塔莉的方向行了一礼，手上的魔法卷轴所发出的微光照在他漂亮的头发上，散成一片金灿灿的光点。
“我们把您当做是出没于林中的某种魔物了。嗯，要知道，能惊飞鸟群的可不会是什么中小型魔物，所以我们才如此紧张。”
听到他说的原因，弗兰克顿时面露尴尬，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娜塔莉身边。
游侠没有听到答复，因为娜塔莉正思考着到底是在哪见过他们。
于是，他抬起头，也观察起面前偶遇的旅行者来。
好奇怪的组合！游侠惊讶地发现，站在他面前被他们误判为魔物的是一位女骑士与一个半大的孩子，似乎她们经过长途跋涉，那孩子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是何材质和颜色了。
而那位女骑士，一身银灰色盔甲，只能见到下颌到眉骨之间的部位，因为套着盔甲，看不出体型，他又没有发现她身上佩戴协会认证的冒险者徽记，游侠只能从那双美丽的眼睛以及精致的下巴中揣测面前骑士的身份。
嗯？我在哪见过她的？
这时，身边的黑袍人走到游侠身边，俯到他耳边轻声说：“纳沙塔的教堂。”
游侠终于恍然大悟。
“格雷伊小姐？”
他出声询问道，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吕西安，之前和斐迪南牧师同队的游侠。”
经过他的提醒，娜塔莉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将她救出来的那一队冒险者里，眼前的二人正是其中的游侠和刺客。
吕西安和安德斯莫士。
娜塔莉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剑收回，然后伸手拔出了还卡在盔甲上的羽箭。
娜塔莉不怎么信任他们，但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哈！”游侠朗声笑了一下，“听斐迪南阁下说您离开了，但那位虔诚的老牧师没有告诉我们原因，也没有说您的去向。没想到，我们会在此以这样神奇的方式再次遇见。”
娜塔莉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着，不发一言。不过吕西安是个非常爽朗潇洒的人，娜塔莉的冷漠和排斥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尴尬和冷场。
他非常健谈，转眼之间便说了一大堆在纳沙塔城内时的经历，涵盖食物、酒品、建筑、习俗等多个方面，且都有着专业且独到的观点。
娜塔莉默默听着他洋洋洒洒地发言，在心中判断这个面貌俊逸的游侠的身份和目的。
他应该是属于那种旅行家式的冒险者，观察世界便是他们行动的目的，而并非像其他魔物猎人式或者寻宝者式的冒险者那样为了财富、名声或是力量，他们在旅途中，每到一处新的地方，都会于当地停留一段时间，详细体验和记下自己的见闻。
他们这类冒险者，一般会随身带着纸笔，详细记载路途中的见闻，当他们结束一次冒险回到出发地时，会将自己的记载出版成册，或者并不公开发行，而是仔细整理后放入自己的收藏中。
所以他们大部分又是作家和收藏家。
93.友谊
一只森林地精用粗制木棒敲下树表层流出的半凝固树脂，欢欣地用手捧起。
它抬头看了看上方传来的魔法道具散发出来的光晕，十分畏惧地逃走了。
“你们要去西边的沙漠？”
吕西安闭上一只眼，空张着弓瞄准树下的地精，在看到它逃走后，便又收回视线。
“那正好。”游侠将弓挂回自己肩上，“我和安德也在寻找最近才传出消息的一处遗迹。”
“就在这里往西的沙漠之内。”
刺客将酒壶递给他，又默默地盘腿坐到宽阔地树枝上。
吕西安向娜塔莉扬了扬酒壶，“要来一点吗？”
见娜塔莉摇了摇头，游侠便仰头灌了一小口，“呃～”他嘴里发出一声愉悦地感叹。
娜塔莉看了看身边的弗兰克，发现小爵士已经靠在树枝拐角处，睡的死死的了。
他是真的累了，对于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来说，长途的跋涉和高度精神紧张确实有些顶不住，一遇到可以安全休息的环境，他便迅速地安静地睡去了。
她们正坐在一颗老树像路面一样宽敞的树枝上，娜塔莉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种，但就算是弗兰克也能看出它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
岁月已经镂空了树的躯干，当她屈指敲击身下的树枝时，能听见内部的空间所传来的共鸣。
吕西安很有经验，他说这种树能分泌出一种魔物和捕食者们讨厌的树脂，所以这附近大概率不会存在大型魔物，只有些小东西会过来迅速取一些树脂便匆匆离开。
森林地精熟悉这类树种，它们会在巢穴边涂抹些树脂，用于驱赶对它们存在威胁的大型掠食性常规动物或魔物，以及规划地盘。
……
娜塔莉略一思索，还是同意了吕西安提出的同行邀请。
这位俊逸的游侠是尼尔之前的同伴，在黑巫师手中救出她时，他和刺客也在场，并且正是游侠一箭击碎了囚禁住娜塔莉灵魂的枷锁魔具。
娜塔莉相信吕西安不会是个心思险恶的人。
而且，她的方向感很差，要是有个有经验的冒险者在，情况比她自己摸索会好很多。
等抵达沙漠，再看情况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如果不是偶然遇到这位故人的话，她打算沿着沙漠行商留下的魔法道标一路进发，只要能绕开维尔丹，并且能抵达南方。
“哈！”吕西安又喝了一口酒，“老实说，格雷伊小姐，比起在纳沙塔第一次见到您时，您真的变了许多，刚才我借助魔法卷轴的光，在昏暗的环境中看到您，还以为尼尔那个顽固的家伙终于换了一身盔甲。”
游侠没有注意到娜塔莉那突然变得更加凝重的脸色，继续说道：“您和他太像了，特别是表情和气质方面，简直在同一个模具中刻印出来的……呃！”他打了个嗝。
一边的刺客连忙抢过他的酒壶，“不能再喝了。”冰冷却带着关怀的声音从那身黑袍下传出。
“好的，安德。”游侠俊逸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红晕，“如你所愿。”
说完，他居然立即躺下去，将头枕在刺客盘坐的腿上，就这样睡着了。
如同恋人一般亲昵的举动。
娜塔莉有些愕然，要是她刚才没听错的话，那件黑袍下传出的也是冰冷清冽的男声。
而吕西安躺在安德腿上的画面，竟给娜塔莉一种莫名的和谐与温馨感。
不过娜塔莉马上就释然了，多么正常的情形，以前，她见过很多神官骑士战友，在战斗之余也是这样相互依靠的。
但娜塔莉还是非常羡慕他们之间的友谊。
这种毫无防备地信任另一个人的友谊。
她看了看散发着微光的魔法卷轴，眼神中流淌过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导师怎么样了。
94.无从知晓的答案
“我们走到哪了？”
丛林中一道潇洒的声音响起，惊得一只箭毒蝾螈飞快钻进了岩石的缝隙里。
游侠对着娜塔莉问，他自然只是得到一道冷淡的目光。
“唉～”吕西安像个孩子似的嘟了嘟嘴，“还是得靠我自己来。”
他将长弓递给安德，自己搓了搓手，顺着身边一颗笔直的树飞快地爬上去，几息之间，游侠的身影便完全没入树冠。
“哇哦～！”弗兰克张大了嘴，也上去抱着树试了试，但是过于光滑的树杆只让他爬到一人高之后便立即滑了下来。
小爵士不服气，又换了一颗枝丫分明的树，很快便上到第一个大的分支之上，口齿不清地对娜塔莉喊着什么。
但娜塔莉没有理会，她正在观察面前的刺客。安德也正观察着她，二人就这样对视一会，娜塔莉褐色的眼睛与安德斯莫士漆黑如墨的双瞳直接碰撞在一起，最后，还是娜塔莉先忍不住率先偏过头去。
很冷漠的人。两人同时想到。
这时，上方传来一声高调悠长的呼喊，如同波拉米巨猿在求偶时所发出的那种怪叫，不过娜塔莉耳中的这道嗷嗷地呼喊还勉强听的出是吕西安的音色。
她紧张地拔出手半剑，环顾四周，生怕游侠的这声大喊会引来维尔丹的巡逻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娜塔莉开始怀疑与那家伙同行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还好并没有什么异样，树影婆娑，只有一些小体型的常规生物蹦跳着逃走了。
直到游侠从树上爬下来的这段时间，娜塔莉都保持着警惕，安德斯莫士倒是抱着手毫无动静地站在原处，似乎已经习惯了吕西安的这种冒失的行为。
“呼～我看到了！”游侠显得十分激动，“像大海一样浩瀚的沙漠！”他用手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娜塔莉警惕的样子让他没有再洋洋洒洒地大肆宣扬一番，吕西安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吗？”
“现在还没有。”娜塔莉将剑收回剑鞘，“之后就说不定了。”
“是这样吗？”吕西安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看了看安德，不过没有得到回复，只是从刺客手里拿回了自己的长弓。
“那我们出发吧！”
“树林的尽头就在那边不远处。”吕西安用手指出一个方向，“约摸半天路程，我们就抵达了伟大的萨尔马赛，传言中的古代遗迹就藏在无垠的沙海之内！”
“向前进发！同伴们，史诗般的冒险和无穷无尽的财富正等待着最勇敢的冒险者！”这个形象俊逸潇洒的游侠激动地喊出一堆娜塔莉只是听起来都觉得尴尬的语句，娜塔莉甚至有些忍不住上去捂住他嘴的冲动。
表面看起来很帅气一年轻人，没想到竟是个XX
“喔喔！”弗兰克也激动地应和着，娜塔莉不知道弗兰克兴奋个什么劲，他现在那里还有点逃亡的样子。本来在离开河谷之后的那几天，小爵士显得稍微正经了些，结果从遇到吕西安这个活宝开始，弗兰克又开始孩子气起来。
不过，当娜塔莉又回想了一下弗兰克一路上所表现出的性格变化之后，又感觉弗兰克目前的状态非常像她和尼尔最初遇到他时，那个狡黠的小贵族所表现出的伪装与自我保护。
他非常善于在不同的人物之间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格。
也许事实真是如此。
95.阴影之中
还没有走出森林，娜塔莉就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尚未凝固的血液才会出现这样浓郁的气息，并且，想要制造出这种规模，需要非常庞大的数量。
娜塔莉的眉宇间又皱起来，虽然她已经从那些黑色的回忆中走出，但这种熟悉的味道还是让她自然地感到厌恶。
况且，这样浓郁的情况，她也只经历过一次——那是在巫师塔边上的某个无名的小村庄，昔日的“夺心鬼”提着属于神官骑士的长剑，率领一群魔化造物，夜幕下的杀戮与毁灭，让天上高悬的圆月都染上凄艳的绯红，当她走出村庄时，如潮的红色流体紧随其后。
那个时候，鼻尖便是萦绕着类似的味道。
呵，我的罪行，不分善恶，定夺生死。娜塔莉自嘲地冷哼一声，默默地握紧了早已出鞘的剑。
谁能审判我呢？我想……得到答案。
娜塔莉之前是那样畏惧纳沙塔的法庭，然而现在，她却有些期待能再进行一次那样的场景，并不是她心中已经认罪，也不是试图为自己辩解，甚至，娜塔莉觉得世间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审判她。
人类难免会受各种因素的干扰而有失公正，她能想到的，只有天上无形之神了。
然而，她并不再向石塑的神灵祈祷，也不会用鲜血捍卫神的荣耀，现在，她的剑只为誓言而挥动。
牧师阁下说的对，神确实没有抛弃她，事实恰恰相反。
……
越是接近外围，血腥味就越是浓郁，就连和弗兰克斗嘴的游侠都用围脖捂住嘴和鼻子，一脸凝重地拉开半弦。
“外面有很多人死了。”吕西安压低声音，仿佛害怕惊动附近躲藏的恶鬼似的。（民间的传说中，死亡大量聚集之地，会有恶鬼潜伏于附近，当光芒散去，夜幕降临之时，便会钻出来啃食逝者的尸体。）
我知道。娜塔莉在心中说，但并没有直接开口表达，她也伸出左手捂住口鼻，试图阻挡一部分气味的侵袭。
安德率先潜入森林的影子里，悄无声息领先一步朝前摸去，作为一名高深的刺客，他掌握了与阴影协调一致的能力。
当刺客潜入阴影时，人类用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他们的行动轨迹，只能依靠声音或者空气的流动、周围环境的细微改变等来判断刺客的位置，而高明的刺客，一切可能另自己暴露的痕迹都会降低到微乎其微的地步，这也是有些冒险者能在不惊动巨龙的情况下，从龙穴中偷出一些财宝的原因——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顶尖的刺客。
此外，由于独来独往的特性，以及让人望而生畏的能力技巧，他们也是传说故事中的常客，特别是最近几年，关于刺客英雄的故事非常频繁地诞生。
故事中，刺客一般会以“怪盗”或者“独行侠”的形象出现，经过吟游诗人的美化和弹唱后，便成了民众口中传颂的英雄人物。
……
片刻之后，吕西安身后的影子一阵扭曲，一身黑袍的安德斯莫士从中悄无声息地现身。
他对着众人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危险”。不过，娜塔莉注意到他一直古井无波的目光中出现非常怪异的神色。
96.血与火
最是吵闹的吕西安也变得沉默。
风沙拂面，卷起一捧尘埃。
当一行人走出森林，见到外面的场景时，虫鸣和风声都归于寂静。
“……仁慈的主啊！”游侠呆立了半晌，缓缓地抬起手在自己胸前画了一道十字。
森林与荒漠的过渡地带，一大片空旷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混战之后的痕迹，鲜血与断肢、破损的护具铺了一地，在烈日的暴晒下，气味传达到非常远的位置。
最醒目的位置，几株木桩杵在地上，每株木桩都穿有一具人类尸体，削尖的顶端从下身捅入，然后贯穿全身从脖颈处冒出，血流伴随着脏器顺着木桩滑下，几头魔犬挤成一堆，它们最先发现了这里，似乎想在其他生物来之间先吃掉味道最好的器官（心脏、肝脏等）。
地面各处，散落分布着些旗帜、布匹、木料等，火焰于其中燃烧着，浓重的黑烟向空中飘摇而上，又经风的吹打而消散到空气中。
天空中，黑压压的鸦群盘旋而过，环绕着荒野飞过一圈，便如暴雨一般地落到地面上，开始啄食那些残骸，有几只体型庞大的渡鸦落到木桩上，用尖利的喙部一块块撕下尸体上的血肉。
渡鸦猩红的眼睛全都注视着站在这边的一行人，发出呱呱地叫声，仿佛是来自地狱里的凶残恶魔。
“呕……”弗兰克终于忍不住对着身边的灌木丛干呕起来。
一滩血泊扩散至娜塔莉脚边，她抬起战靴，到一旁的干燥沙地上踩了踩，猩红的印痕短暂出现在沙砾中，又渐渐被灰烬所掩盖。
看来，这一切在不久前才刚刚结束。地上的血泊还在流淌，散落的旗帜还在熊熊燃烧……甚至，有可能始作俑者正埋伏在附近，睁着眼睛，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但安德没有发出预警，刺客的侦查能力肯定比自己要高明的多，既然安德表示已经没有危险，那应该确实是已经离开了附近。
不过，娜塔莉还是没有放下警戒心。
她提着剑，走到一处火堆旁，挑出了一部分还未燃烧的布料。
吕西安也随之而来，他脸上没有了那种孩子气的顽劣，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谨慎和冷静。
他撇了一眼还剩一半的布料，上面有些纹路还没有被火焰化为灰烬。“是维尔丹城卫队的徽记。”
“不过地上却没有一具属于正规士兵的尸体。”
娜塔莉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管是地上的残骸还是挂在木桩上的尸体，都是穿着粗亚麻布的贫民，也没有正规的军用武器和防具出现，地上只散落着一些用于耕作的农具或粗制的长柄金属器械，甚至还有零星的木棍和木矛。
显而易见，一群贫民在这里遭遇了一场战斗，由于装备和战斗力的悬殊，他们遭遇到非常巨大的损失，而他们的敌人（很可能就是来自维尔丹城的城卫队）只受到些许损伤，或者干脆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在战斗结束后，敌人将己方的死伤者带走，又把一部分贫民的尸体挂起来，估计是为了泄愤或者试图起到警示作用。
97.未知之物
一只渡鸦落到魔犬群边，两只猩红的眼睛闪过诡异的光。
嘴里嚼着肝脏的魔犬突然偏过头，对着渡鸦发出一阵恐怖的嘶吼，但并没有吓到反应更加敏捷的鸟类，渡鸦只是扇动了几下翅膀，便飞到数米之外。
就在此时，从远方的丛林中传出一道充满威压的吼叫，像是某种大型猫科掠食者，但要更加凶悍可怖。地面上的渡鸦纷纷飞起，再次围绕森林边缘徘徊不定起来。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娜塔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望，抬腿向地上的一柄实木长矛走去，“不久之后，这里将成为魔物们的狂欢之所。”
娜塔莉用战靴前端轻轻一挑，那柄带血的木矛便跳到她手中，她掂量了几下，然后右手举起长矛，左手平举，指向那些木桩所在的方向。
西北风，二级，目标距离当前位置80米。在呼吸达到平衡的那一瞬间，娜塔莉全力将长矛投掷而出，在风速、方向、力道等因素的共同影响下，长矛划出完美的弧线，带着破空之声，在一只魔犬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洞穿了它的躯干。
“嗷！”魔犬挣扎着，嘶吼着，没有眼睛的脸上疯狂之色显露无疑，唯独长有一张布满利齿的大嘴的头颅向后扭曲成180度，看起来混乱而怪异。
它试图向娜塔莉的方向奔来，但长矛如同铁钉定住蚯蚓一般地将它禁锢在地面上，魔犬无法撼动深入地表的力量。
它的另外两头同伴停止了进食，同时朝袭击者所在的方向奔袭而来，转眼之间便已经抵达她们身前。
两头魔犬高高跃起，利爪和尖牙似乎能瞬间撕碎眼前单薄的人类。
但左边一道箭矢如同闪电划破天际般一闪而过，另一头魔犬还在空中便翻腾出去，被箭矢的力量带着飞了好远才摔在树上。
娜塔莉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劈出一道剑芒，在武器划过血肉的声音中，魔物的血液撒了她一身，灰白的盔甲都染成了艳红。
被从中刨开切成两半的魔犬无声地落到地面的血泊中，又溅起一片血雨。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了一些。
落到眼前的的红色液体遮掩住了她的视线，娜塔莉不得不向上翻起头盔的面罩。
森林中的猛兽又发出一道巨吼，听得出已经离这里越来越近了。地面微微颤动，渡鸦一片片地飞起，在漫天红光中翻飞盘旋，呱呱的鸣叫声如海浪般翻滚。
“弗兰克！”娜塔莉回头喊到，在面色苍白的小爵士跑过来之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吕西安手握长弓，看了看娜塔莉的方向，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需要多加解释，几人十分协调地一同向沙漠地带狂奔，穿过木桩和尸体，随着脚步溅起一片血花，渡鸦群翻飞着、舞动着，难听的叫声连成一首代表着死亡的曲子。
……
“吼～！”
在一阵超自然的狂风中，声音的主人终于从森林内钻出一个似蛇似虎的巨大头颅，仅眼间距都达到了两米，难以想象完整的体型。那巨兽展露出的头部完全由鳞片所包裹，如同某种异种地龙，然而完全不同于地龙的下颌结构又令人迷惑。
它盯着远方几个已经变成小点的身影，蛇类一般的竖瞳转了转。
98.危机暗伏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进荒漠化的旷野。
当娜塔莉回过头看去，只见一道巨大的身影钻进森林。就算已经离得如此遥远，她都能感觉到如芒在背似的不安，无法想象史诗中的英雄们直接正面与巨型魔物对峙时的感受。还好那东西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不然，她们可不会如此轻易便能逃脱。
说起来，这片森林离一座大型人类城市如此之近，居然会出现这等级别的魔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维尔丹的冒险者和士兵都是吃干饭的吗？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十分著名的战士，弗雷德里希公爵的军团号称“帝国之盾”，而维尔丹冒险者协会，如果娜塔莉没记错的话，“不屈铁塔”莱昂德罗此刻就坐镇城中，那个传说中用体质硬抗即死性法术的疯子可不是浪得虚名。
他即便掉入岩浆中都还能活着爬出来，顶盾状态下，可以承受一道完整的龙息而毫发无损。娜塔莉的神官骑士导师——那个年轻时有过一段冒险经历的中年人曾经偶遇过莱昂德罗，并受过一些恩惠，所以导师对娜塔莉讲过关于“铁塔般的战士”的故事。
而正是因为明白维尔丹城的实力，娜塔莉才会对城市附近存在巨型魔物如此不解。
这绝对不是正常现象。按理说，人类聚居地附近的魔物应该除了能大量繁殖的特殊族群之外，其他都早已清理干净了，这也符合她们之前一段路程（娜塔莉和弗兰克两人根本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强大的魔物，一路上只有些森林地精和小恶魔，以及令人头疼的异种食肉蛞蝓。）
沉眠多年刚刚苏醒的昔年霸主，或者是从其他地区迁徙过来的流浪魔物首领？因为刚刚才露出行踪或者城内干脆还没有派人进行调查。
好像也只有这两种解释能行得通了。不然，还能是从自然形成的空间裂缝里钻出来的吗？要是能容许巨型魔物通过，那空间裂缝都得有多大了？
本地的魔物也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异变，附近的生物种群支撑不起一头巨兽所需的能量。
“呼～”吕西安长吁一口气，他也看到了缩回森林的巨兽头颅。
“那是什么？”
娜塔莉对着吕西安问道，她知道这些旅行家式的冒险者大多都是渊博的学者。
然而游侠却两手一摊，显出一无所知的模样，“你这是在为难我，格雷伊小姐，不管是冒险者协会出版的《世界魔物志》还是巫师学院的巫师阁下们经过多年研究而来的《论物种异变规律与现有变种生物概要》中，都没有刚才那家伙的完全类似记载。”
“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它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过来的，远东、南海岸、极域、深渊等各种各样人类世界之外的地域，反正不会是维尔丹土生土长的生物。”
“要知道，人类的势力范围之内可没有给魔物成长的条件。”
娜塔莉点点头，吕西安的说法也与她心中所想相符合。
但一本被紫色雾气包裹的书在她记忆中一闪而过。她突然想到那个无可直呼其名的全知者。
似乎……有些相似？
“有没有可能，是从……其他世界过来的呢？以一种尚未发掘的形式。”
“其他世界？”游侠略微凝重，然后便低头默不作声了。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不再只是一头变异巨兽的问题。
99.城市的变故
从第一次出现历史记载至今，还未曾有过关于其他世界侵蚀的传闻。
虽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尽合理，但也自有其运行规则。就像阳光为大地带来生命、掠食者捕杀植食性动物、掌握生产资源的贵族欺压平民……合理吗？一部分合理，另一部分则只能说“在当前还能维持下去，但迟早有一天会经历变革。”
历史如长河般流淌，进展缓慢，但始终沿着早已确定的轨迹。要是突然有另一条河流带着它奔涌的河水冲破了堤坝，那会发生什么？
吕西安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也无从判断。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学术问题，也许谁都无法妄下断言。
……
游侠抬起头，看了看提出这个假设的娜塔莉，发现她正注视着森林的方向，神情凝重，目光深邃，手里提着的长剑还在滴血，已经在干燥的沙地上聚成一小摊。
于是，吕西安也随着望去，发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木桩依然静静地杵在原地，天上鸦群翻飞，掀起阵阵红光。未知巨兽离去不久，中小体型的魔物才从森林中鱼贯而出，疯狂地撕咬成一团，淡淡的哀嚎和怒吼逆着风传来，断断续续，无从辨认。
“看来，”吕西安指了指城市的方向，“维尔丹城堡里的那位对叛乱感到非常不满。”
“嗯？”娜塔莉收回视线，偏过头对着游侠有些疑惑地问：“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她们一直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行动，对人类世界出现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
吕西安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附近了。这个季节，白昼越来越短。再过不久，荒漠中的寒冷黑夜便会降临。
“我们边走边说。”吕西安提到，于是一行人迎着落日的方向走去，低矮的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投射在地面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
“半个月前，弗雷德里希公爵突然病倒，类似中风的症状瞬间便压倒了这位戎马一生的老人，他瘫痪在床，几乎整具身体都无法动弹，昔日能举起骑枪一连贯穿多人的健壮手臂甚至无法再握住一个最小号的水杯。”
“老公爵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将统治权交由财务总管暂为代理，之后，他就只能发出像是呜咽般的低呼，再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公爵独子克里斯丁还未成年，当时正在伯瑞的荣耀殿堂进修，听到消息便连夜赶回维尔丹，不过之后又没了动静，城堡里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总管对外宣称公爵病重，而克里斯丁从伯瑞回来之后便寸步不离地照顾老公爵，在情况出现好转之前，将由他代行领主职权，所以，目前的维尔丹实际上掌握在总管安托维手中。”
“这位管理财务与税收的大臣异常贪婪，在接过代理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农业、商贸等领域的税收额度，特别是农业方面，足足提高到了原来的两倍。”
吕西安停止了讲述，义愤填膺地说：“他肯定是疯了，因为稍微还剩点理智的人都明白这样做绝对要出乱子。”
100.混乱之年
从游侠口中听到的信息让娜塔莉不禁想起了之前途经的村庄，当时，引起猎人、农夫与军士的矛盾以及民众动乱的根源就是赋税问题。
当时她们都还有些奇怪，因为这种做法完全就是无知者的胡闹，性情稳重的弗雷德里希公爵肯定不会采取此类如杀鸡取卵般的政务策略。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波折，娜塔莉和尼尔远离人类社会有些时日，在信息方面确实显得过于匮乏。
病重的公爵，过于稚嫩的继承人，掌握权势的几近疯狂的大臣……没想到强大稳定的维尔丹竟会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演变成这种难堪的局面。
“克里斯丁·德·弗雷德里希？”在两个成年人思索之时，尚且年幼的弗兰克刚刚被吓得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红润。
“我知道他，在菲耶索的……”弗兰克话到中途，整个人突然一愣，像是瞬间清醒一般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菲耶索？”游侠用不解的目光看向弗兰克。
“哦……哦！我在菲耶索有个朋友也在伯瑞的荣耀殿堂进修，那个朋友向我提起过小弗雷德里希阁下。”
“在伯瑞进修？”吕西安却更加惊讶，“那里可都是中上层贵族才有进入资格，你朋友的家族可不一般。”
“额……”
娜塔莉看见弗兰克的身体逐渐僵硬，像是夕斯庭教堂的壁画中刚刚被蛇发女妖凝视过的提格里乌。
到底还是个孩子。娜塔莉无奈地发声：“孩子们的世界里可没有那么多的阶级观念，每个人都单纯而友善，只要有相处的机会，王子都能和奴隶的孩子成为朋友。”
一席话说完，弗兰克终于得到了救星般的疯狂点头，脸上洋溢着认同之色。吕西安也露出肯定的神情，“您说的对，格雷伊小姐，确实不应该用成年人的思维来揣测孩子们的交际。”
于是，吕西安不再追问。但弗兰克的突然插嘴，却提醒娜塔莉想到了他的经历，以及菲耶索的情景。
菲耶索的异变，维尔丹的乱象，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些相似？大致接近的时间，相仿的地位和处境，无资格之人上位，看似疯狂的举动……
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吗？或者是，其中另有隐情？
娜塔莉感觉自己抓住了某种关键之处，然而事物的真相却还是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布，她的目光无法穿透迷雾得见真实。
“菲耶索……”这时，吕西安嘴里也喃喃地念叨着，过了片刻，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说起来，前些日子圣·杜尚公爵那边也出了些岔子。”
在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家的姓氏，弗兰克一阵激动，骄傲与欢欣出现在他脸上，然而立刻就转变为了悲哀和失落。
“老公爵死后，本该继承爵位的长子卡洛斯居然失踪了，连带着他的幼子一起，城堡里差点乱作一团，当我和安德最后离开安布莱拉境内时，听说老公爵的私生子威廉已经初步控制了局势。”
吕西安没有察觉到弗兰克神情的变化，这个学者一样的游侠非常专注地陷入回忆之中。
“怎么会这么巧，一些不合适的人坐上了本不属于他们的位置。”吕西安砸了咂嘴，不禁感叹一句。
101.火种与繁星
西方，太阳终于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凄美炫目的曙暮光之后，黑夜降临了。
万里无云，旅行者们站在辽阔的沙海之上，头顶着更为浩瀚的星海，狂风肆虐，扬起自由自在的沙尘。
谁能相信，白昼里火炉般炙热的沙漠到了夜间，会变得如极地一般严寒，一行人找到一处崖壁用以避风，焰火借助干枯的苦棘草燃起，释放出太阳赐予的光与热。
地图上的用红色颜料标出的印记告诉她们，离下一个水源地还有些距离。游侠很有经验，他在较为湿润的土地上挖出一个小洞，铺了些石头到其中，又用一种布匹一般都炼金材料将洞口封闭，做完这一切之后，吕西安才笑着坐到安德身旁，刺客顺手将地图递给他。
“咳咳……好啦！女士们先生们，到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得到一些干净的淡水了。”吕西安盘腿而坐，将地图在腿上铺开。“再加上在森林中带来的一些，省着点就能支撑我们走到绿洲区。”
游侠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地图上一片树木标志的位置，“我们从这里出发，向西先抵达最近的绿洲。”他指尖在地图平移、滑动，经过一处标有地名文字的地方，最后停留在一片空白地域。
“之后向南十里，再向西直行……我们的目标就在这片区域之内。”
一个模糊的位置，地图上的一小片实际可能有半个公爵领的大小，这可不容易找。娜塔莉依据吕西安的神情，估计他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抬头望向星空，繁星寂寥，晚风微寒。
也许此时此刻，同一片星空下的另一处地点，另一个人也在仰望着同一颗恒星。
有人碰了碰她的左臂，是那个性格开朗活跃的游侠。
他拿着摩尔克地区的特色卷饼，正对着娜塔莉递过来。“摩尔克人的干粮还不错。”
看到娜塔莉接过，吕西安又盘腿坐回原地。不过娜塔莉刚才的神情还是让游侠有些好奇，所以他又说：“我听到您心灵的呐喊，格雷伊小姐。”
“能和我们分享您的喜悦或忧虑吗？”
“哦……我只是在想，那些死去的平民也和世上的其他人一样，都有着家人、朋友、梦想，他们兴许还期待着明天辉耀的朝霞……可是，他们就这样死去了，像屠宰场里可悲的牲畜和被车轮碾过的弱小原虫，无辜、无助、痛苦、悲哀，明天的太阳再不会升起，绝望比希望先一步降临。”
“怎么会呢？格雷伊小姐。”吕西安笑着，俊逸的脸被火光照的通亮。“他们奋起反抗，以血肉抗击强暴，即便身死，也是拥抱着希望离开的。”
“您可能不知道，不久之前，一个猎户带领整个村子奋起抗争，他们杀死了强征赋税的税务官，又在援军抵达之前逃进了山林水泽之中。维尔丹的军士没办法捕捉到他们的踪迹，才得到消息说他们出现在东方的牧场，可当士兵们提着武器赶去时，又听说他们已经转移到东边的河港。”
“他们在整个领地境内游荡、穿梭，农庄、牧场、港口、山林……参与抗争平民越来越多，昔日温顺的平民拿起手边任何能找到的武器，不管是耕作的农具还是用于屠宰牲畜的长刀，甚至是一柄削尖的木棍，都用作了反抗暴虐统治的利器。他们的阵营越来越大，最初脚步已经迈出，暴乱势不可挡。”
“火种已经燃起，狂风会助其壮大！”
102.远古的呼唤
听完游侠激昂潇洒的表述，安德露出赞许的目光。他十分欣赏吕西安神采奕奕的模样，特别是在那些话语中流露出的人性的光辉。
“……哈，说多了，请别介意。”
当他停止表述但周围依旧沉寂时，吕西安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与于公开场合所说的话，游侠伸手扶了扶额，最后又补充一句。
“当然，这里只有您的朋友。”娜塔莉看了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弗兰克，开口向吕西安回答。
不过，接下来又不知道怎么聊下去了。
吕西安摸出酒瓶，拧开瓶塞，对着嘴便一仰头，但瓶中没有一滴液体流出。
“……真是个悲剧。”吕西安放下酒瓶，苦笑着说道。
……
她们走了两天，然后还是没有见到绿洲的影子。
沙漠中，稚嫩的声音伴随着风声传来。
“金头发的大哥哥，你到底行不行啊？”弗兰克非常慌乱，因为眼见着他们携带的水源一点点耗尽，而地图上标出的绿洲还是没有一点影子。
“别那么急躁，静下心来我的朋友。”吕西安用优雅的法兰语一个词一个词地说道。虽然面色无异，但娜塔莉还是看出他也有些焦虑。
“我可是全冒险者协会最有资历的向导，没有什么地质区域能困住叫吕西安的男人。”他自吹自擂地说道，可还是低头在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翻找起来。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递过来一件像铜片似的东西。
“啊？！非常感谢！安德。”
游侠接过那块铜片，笑着对刺客说，毫不在意安德那看似非常冷漠的表情。
他将铜片放平，伸出右手平举到自己眼睛的高度，然后将那块铜片放上去。
那是块一尺见方的矩形，通体闪耀着黄铜的光泽，上面刻画着些刻度、象形文字、古怪花纹等，一张如蜘蛛网般的结构将这些刻印全部包裹，却在内部又分割成一个个单独的格子，最中心有一块砂制作的玻璃，用于封闭最中心开拓出的独立空间，一条金属指针随着游侠的动作动来动去，看起来十分有趣。
娜塔莉不曾见过这样的物件，但吕西安接下来所说的话解决了她的困惑。
“罗盘。”吕西安似乎看到了娜塔莉困惑的目光，无需她问便直接开口解释道。
“达·伽马船长的商队最近才从远东带过来的小玩意，具有指示方位的作用。以往，航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泊时，总需要富有经验的领航员依据天上的星星来判断方位，但若是在阴雨天里，船就仿佛成了失明的盲人。”
“有了这个，就不用再担心这种问题，虽然在有些时候它会失灵，但并不妨碍它在日常使用中的可靠程度……”
话音未落，吕西安突然惊叫起来。
娜塔莉向他手中看去，发现铜片中心部位的独立空间内部的指针疯狂旋转，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哇哦！”就在这时，弗兰克的惊呼也在她身边响起。
“快看那边！”小爵士用手指向刚刚被沙尘所遮掩住的方向。
他们顺着弗兰克指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的满天沙尘迅速退去。
深蓝的晴空下，沙砾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辉。
辽阔的沙海中，巨型的苍白骨骼半掩半露。
数十米高的头骨是露出地面的部分中保存最完整的，顶部的一对犄角宣告了这具骨骼主人的身份。
一头巨龙，并非是现在较为常见的青年龙，依据体型判断，它生前起码也是老年龙，很可能已经达到了远古龙的层次。
娜塔莉站在远处，久久地凝视头骨上空荡荡的眼窝。
风声穿越骨骼的缝隙，变成低沉的呜咽，仿佛是龙骨发出的低吟——来自远古的呼唤。
103.遗失的高塔
如此强大的生物，最终还是逃不过必然的命运，血肉化为尘埃，白骨堆积荒野。
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娜塔莉脑中升起，似悲凉，似淡然，截然相反，却又交织不清。
没有人能逃过死亡的阴影，不管是半路拦截她们的阿苏勒、维尔丹冒险者协会的莱昂德罗，或者是传说中的英雄阿提拉、沃尔伏林，亦或恶名远扬的天灾使者艾丽西娅、窃魂者索兰托德……又有谁能逃脱命运的束缚呢？
包括站在面前的吕西安和安德，尚且年幼的弗兰克，以及尼尔和娜塔莉自己。
……
“神圣的xx（Holyshit）！”吕西安脱口就来了一句苏黎兰德式的脏话，他没有被巨龙的遗骨所吸引，急了眼似得摆弄着手中拿着的特殊铜盘，然而中央的指针仍疯了似的旋转，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
“这附近有什么东西干扰了罗盘！”吕西安气愤地说，“有谁能依靠天象辨认方位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包括那个老练的刺客安德斯莫士。
“快……快看！”弗兰克又一次吼道，他拉着娜塔莉的左手甚至激动地有些颤抖。
“怎么？”吕西安挠着头皮，头也不抬地问道，可一只裹在黑袍里的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安德？怎么……”
“……？！”
罗盘落到沙砾上，扬起一捧尘埃。俊逸的游侠像个痴汉般地张大嘴，瞪大了眼睛盯着远方若隐若现地高塔，连口水流出来都不知道。
在龙骨之旁，一片沙丘之后，高耸入云的高塔矗立，黄沙为它的基座，蓝空是它的穹顶，就如支撑天地的承柱。
它沉默地站在荒漠之中，以沙丘和风暴为伴，它来自久远的过去，它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漆黑破败的塔身不知留下过多少故事，娜塔莉甚至清晰地看到高塔上层仿佛被龙息袭击、焚烧而成的痕迹。
“Ohmyfxxkinggod!”
“遗失的高塔!”
吕西安兴奋地大吼道，他挥舞着双手，在原地跳的好高。
“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摩尔克行商口中的幽灵塔!来自远古的建筑物!”
“你看到了吗？安德!我们做到了!”他激动地跑到刺客身边，两手搂住了安德的脖子。
刺客还是那样冷漠，安德无言地眺望远方的高塔，不发一言，但微微颤动地身体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情。
并不是见到远古遗迹让他动容，而是游侠的兴奋和喜悦感染了他，吕西安是那样激动，如同节日里得到最心悦的礼物的小孩。然而，当看到吕西安肆无忌惮地露出笑容，安德冷漠地心境也随之泛起波澜。
一直都是如此，自从他们相遇之后。
“既然如此!”弗兰克举起他的匕首，指向高塔所在的方位，“出发吧！冒险者们!财富与光荣在前面等待着我们!”
他有模有样地说，显然是在模仿吕西安的语气。
短暂的兴奋之后，吕西安也放开了搂住安德脖子的手，他捡起落到地上的罗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这块花了他三万皮埃尔才弄到手的器件表面沾染上的沙砾。
“没错！”
“前进！由最最伟大的考古学家吕西安领队的冒险者们！”
104.虚幻之影
听到从这些家伙嘴里蹦出来的话，娜塔莉不由得一阵尴尬。
以他们的表演欲，不去剧院可惜了。
金发的游侠拉着刺客率先朝高塔奔去，身材矮小的弗兰克紧随其后。娜塔莉看了看四周，提起吕西安忘在地上的东西摸到腰间的剑柄，才谨慎地跟上去。
……
“呼唔！～”
弗兰克喘着粗气，目视前方，“怎么回事？”
他们才走出一小段距离，然而远方的高塔和巨龙骸骨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不见，如同梦境中最真实地幻觉。
原来看见高塔矗立的地方，其实只有一片荒凉。风推动沙丘的流动，掩盖了孤零零的一株苦棘草，一只形单影只的沙狐朝她们看了看，便飞速翻越了沙丘，天上有年轻的雄鹰飞过，坚硬的翼展划破蓝空……
哪里有什么远古龙的遗骨，哪里有什么遗失的高塔，这里只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沙丘地带，自然的生态于此循环。
“……”吕西安凝视着眼前的沙丘，脸上的兴奋和笑意通通消失，又回到那种学者般的理性模样。
“巴伦王的空中楼阁。”片刻之后，游侠平静地说了一句。
“走吧，刚才见到的只是其他地方的投影。”
“唔～”弗兰克仿佛在求偶竞争中失败的公鸡般垂头丧气起来。
雄鹰在她们头顶盘旋了几圈，察觉到地面上的生物不是自己能对付的，便乘着风远去了。
“沙漠里经常会发生这种事，以前和导师一起去萨拉托加大沙漠做研究时，也会时不时见到这样的场景。”吕西安摸出酒瓶，咬开瓶塞，他忘记了瓶里已经空无一物，当游侠一昂头试图来点酒精冷静一下的时候，才发觉没有一滴液体流出。
“真见鬼，绿洲里有卖酒的地方吗？”
“据我所知，摩尔克人信奉真主、万物唯一神安莱，他们的教义中有禁止饮酒这一条。”沉默寡言的刺客突然出声提醒他。
“你是非常不耐酒精的体质，还这么爱喝……”
“好的好的，安德。”吕西安打断了刺客的话，“你怎么老是像我教母一样。”
刺客又沉默起来，被黑袍遮掩的目光下流露出落寞的情绪。
吕西安将空酒瓶丢回旅行袋，又摸出地图观察起来。
“不过，这至少可以确定摩尔克行商口中的幽灵塔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什么虚构出的奇异传闻。”
“巴伦王的空中楼阁式的幻象，必然在某一个地方有着相对应的真实场景。”
“所以，这其实是个好消息？”弗兰克仰着脸问。
吕西安两手一摊，不置可否地抖了抖胳膊。
“大概吧！但我们还是无法明确具体位置，甚至迷失了方向，在这片辽阔炙热的沙漠里。”
……
他们仍然在争辩些什么，娜塔莉抱着手站在一旁，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吕西安解下弯刀，正掂量着向上方丢去，弯刀带着刀鞘在空中旋转几圈，忽地落到沙砾上。
“刀柄朝向那边！”她听到吕西安不太正经的声音，“所以，那边就是高塔所在的方向！”
“可那边是我们过来的位置！”弗兰克反驳道，他指着沙地还尚未被掩盖的脚印对游侠说。
“……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