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援救
艾伦什么都不管了,他机械地抽出箭矢、抬手射击,一个个放倒跑在最前方的士兵。
税务司的人从未上过战场,只在平民面前表现得无比蛮横,遇见这种场面,竟吓得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谁也不想当冲在前方的替死鬼。
直到艾伦又一次向箭袋摸去,却摸了个空。
他的箭矢用光了。
那边的士兵们也立马发现了情况的变化,他们又变成那一副看似勇敢蛮横的嘴脸,怪叫着朝猎人冲来。
艾伦拔出腰间的剔骨刀,毫不畏惧地迎上士兵们的长矛。
在接触的一瞬间,他竟敏捷地躲开了长矛的冲刺,反手砍翻了两个身着锁甲的士兵,都是在脖颈处一击毙命,连哀嚎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们。
但之后他头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长矛的一记横扫,浓重的晕眩感让他几乎无法站稳。
“呀啊!”一个士兵大吼着冲过来,长矛直接洞穿了他的右肩。
艾伦被迫向后退去,直到被长矛顶在一颗树上。
那些士兵发出轰然的喝彩声,然后一步步围上来。艾伦的右肩被钉在树上,早已失去了挥动的力气,那把跟了他五年的剔骨刀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刚才打伤他的士兵狞笑着,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新的军士长,他一把抽出腰间的护身剑,慢慢接近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猎人。
玛利亚……皮特……
艾伦看着还躺在远处的地面上倒地不起的女人和小孩,喉咙深处又迸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挣扎着,试图将长矛从树干上拔出,然而却无能为力。
“暴民,刚才不是还挺横吗?怎么现在就一副死狗样了?”士兵面目狰狞地说,也不急着杀他,便用剑又在艾伦胸口划了一道口子。
“嗬啊~!”猎人的身体吃痛地猛然一颤,张大了嘴似乎想咬下士兵脸上的一块肉。
他眼里闪烁着仇恨地凶光,如同一只被逼上绝路的凶兽。
然而他却被一条长矛贯穿了身体,钉在树上动弹不得。
士兵又在他胸前砍了一刀,表情贪婪而又狠辣,狞笑着说:“能捉到你这条疯狗,都得归功于我,哼,那个废物竟然那么轻易就死了,不过也好,只要把你往上面一送,还何愁得不到晋升的机会?我倒是应该好好感谢你杀了大胡子。”
说罢,他取出绳索,试图捆住艾伦。
这时,一道削尖的木矛从远处飞来,准确命中了士兵举着剑的右臂。
“啊!——”他惨叫一声,便倒在地上捂住胳膊,哀嚎声与杀猪的场面有得一比。
在其他人惊愕之际,一道黑色的身影疾驰而来,一剑便扫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士兵。
是谁?
艾伦定睛一看,发现冲到他面前的,是一位全身都装备的着残破的黑色盔甲的骑士,看不到真实面目。
在他眼中,那位骑士仿佛是天神降临一般,在人群中一路横行无阻,每一次挥动长剑,都会有几个士兵倒飞出去,甚至有些士兵手中拿着的长矛都被他轻易地一剑砍断。
他就像是传说故事里的战神,没有任何人能撑住他的一击。
恐惧的情绪在士兵中漫延,终于,在一个士兵试图从背后偷袭却被骑士轻易地握住并轻松折断了长矛之后,这群只会对平民逞凶的懦夫们终于士气崩溃,丢下武器四散而逃,最终只剩下了远处大胡子军士的尸体,以及还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的那位。
76.无法理解的现象
那位神秘而强大的骑士没有进行追击,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士兵们慌乱地逃离。
直到视野中再也见不到任何一名士兵的踪迹,他才收了剑,走到艾伦面前,只轻轻一拉,便将猎人使出全力都无法挣脱的长矛拔出。
重获自由的艾伦没有第一时间答谢,甚至没有管自己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挣扎着朝木屋走去,步履蹒跚,却带着无比强烈的信念。
鲜血在地上画出一道红痕,从树下一直蔓延至民居前。
艾伦直接跪倒在地上,呼唤着玛利亚和皮特的名字,声音中满是凄厉,让才刚刚抵达现场的另一位骑士都不禁感到悲凉。
娜塔莉朝那个在地上哀嚎的士兵走去,一脚踩在他身上,双手握住长柄,在士兵的哀嚎声中,使劲拔出了穿透他整条手臂的木矛,随后握住矛柄,在空中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弗兰克躲在她身后,看着她做出整个动作,眼里半是害怕,半是好奇。
她这次投掷的水平非常之高,连尼尔都自认为办不到从百米之外准确命中一个人的胳膊。
娜塔莉对投掷其实非常有天赋,只是以往忽视了练习。
村民们都走出他们的房子,朝地上的猎人聚拢过去,他们不敢靠近这边的两位骑士,刚才那个黑色盔甲、使用双手剑的骑士所表现出的强大和暴力让他们感到尊敬和畏惧。
一个老翁慢慢走过去,朝玛利亚和皮特嘴里灌了些什么,很快,娜塔莉便听到了女人和孩子的咳嗽声以及猎人喜极而泣的恸哭。
“赞美吾主!”带着哭腔的无比虔诚的祈祷传到她耳朵里。
娜塔莉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见这种发自内心的祈祷了。
那个地上躺着的士兵偷偷摸摸地想要逃离,但被尼尔一把逮住,拖到自己身前。
“骑士老爷!放过我吧!小人知道错了!”他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眼泪鼻涕涂的到处都是,活像一条待宰的野驴。
骑士没有发话,只是用一只手拖着他朝那边的人群走去。
经过之处,所有人都纷纷避让,竟形成一条整齐的通道,娜塔莉和弗兰克也一同跟上去,走在尼尔身后。
她注意到,看向她们的目光中,大部分都带着崇敬和感激,小部分是畏惧和疑惑,还掺杂有几道含着仇恨和敌意的眼神,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娜塔莉还是在人群中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刺眼的目光。
她不禁感慨地轻呵一声。
看来,村里的大部分人都痛恨那些胡作非为的士兵,反抗的情绪早已在他们心中积累,小部分农户胆小懦弱,只知道逆来顺受,即使再怎么被压迫也不会懂得反抗,而还有一部分人,则……
她也不懂那一部分人是什么心态。
大概被压迫久了,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个被欺压、被暴力对待的平民,自觉地为施暴者说话,心甘情愿作为主人的忠犬,匍匐在地上跪舔贵族老爷们的鞋底,站在自己的阶级敌人那一方,反过来打击同处一个阶级的其他人?
娜塔莉并不理解这种背叛阶级的行径。
77.叛乱的种子
尼尔走到人群中心,即猎人一家所处的位置。在周围一众刺眼的目光中,连那个士兵都安静下来,停止了令人厌烦的哀嚎。
骑士把他往旁边的空地上一丢,声音低沉稳重地说道:“交给你们处置。”
那些村民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便纷纷义愤填膺地冲上来,对着地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士兵拳打脚踢。
他们的怒火已经积攒了很久,只是平时被暴力所压迫,并没有勇气作出反抗。
这下,有强大到足以对抗士兵的人站出来并打败了为非作歹的施暴者,这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
村民们血气上涌,红着脖子,激动万分地对着平时需要低声下气、畏畏缩缩的人一顿乱打,仿佛平时胆小怕事的牛群终于逮到了受伤的捕食者,便终于鼓起勇气,用头上的角使劲顶着捕食者的肚腹。
可就在这种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出:“他们杀了马克军士长,赶走了税务司的各位长官,维尔丹城一定会派人来报复村庄的。”
突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见此情景,那人又继续说:“弗雷德里希老爷不会饶恕我们,他的军团会在明天的太阳落山前屠杀整个村庄,我们所有人的尸体都会被挂到维尔丹的城楼上被乌鸦啄食!”
地上的士兵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但刚刚得到了一些喘息之机,当听到这番话,他在地上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没错!你们这些愚蠢的暴民!德·弗雷德里希阁下会派出他坚不可摧的战士踏平这个村庄,因为愚蠢,你们葬送了你们的未来!”
这下子,刚刚还激动万分的所有人都变得慌乱起来,如同被狮子冲散的牛群。
“安静!安静!”
一道虚弱但还是格外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出。
猎人拍了拍还惊魂未定的妻子的背脊,便站起身吼道。
艾伦身上满是血迹,右肩被长矛刺出的伤口未经包扎,还在向外流出鲜血,大量的失血使他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但配合着那种战斗之后的凶厉目光,居然看起来气势汹汹。
众人看到艾伦这幅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的模样,又想到猎人之前的表现,竟然都在他的吼声中呆立在原地,四周变得鸦雀无声。
艾伦提起地上的一柄长矛,环伺了周围一圈,没有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猎人朝两位骑士走来,离他们还剩三米时,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娜塔莉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有些不稳,但他还是坚持着走到他们面前。
“感谢两位阁下出手相助。”艾伦直起腰说道,他露出感激的木光,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非常抱歉将两位卷进来,此事因我而起,本与两位无关。”
他已经认出眼前的两位骑士和一个孩童就是他当时在峡谷中看到的旅行者,唯一让猎人意外的是,那个小个子不是半身人和侏儒,而是一个人类的男孩。
他目光闪了闪,又继续说道:“请二位快些离开吧,虽然你们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维尔丹的盾卫也不是浪得虚名。”
“村落的事……因我而起,就由我来解决。”
尼尔看着眼前如锐箭一般的猎人,有些感兴趣地问:“你要怎么做?”
“躲进山里,那是不利于他们的重装士兵作战的地形,然后联系其他村庄……”
“之后呢?”
艾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因为他还未想好。
见到此景,尼尔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骑士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冒险者协会的信用凭证,递给面前的猎人。
“相信这个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若是没有头绪,可以穿过峡谷去菲耶索找管理藏书室的雷洛爵士,他会给你指引。”
说罢,便转身离开。
艾伦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低头看了看骑士给予的信用凭证,他听过酒馆里的老鲍勃讲过,依据这个就可以在冒险者协会提取储存的资金。
凭证上用黑色的羽毛笔写着:
“持有人:影骑士(KnightoftheShadow)。”
78.无法化解的矛盾
“你是不是在想,我们的介入是否正确?”尼尔突然问道。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娜塔莉。
娜塔莉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长矛,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骑士的问题,她才稍稍抬起头。
“无论正确与否,它都已经存在并无法改变了。”
“也许这正是命运的安排。”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淡淡的宗教味,骑士格外厌恶这种感觉。
尼尔皱了皱眉,面对娜塔莉,他那些训斥居然无法说出口。
最终,他只是说:“但你还是在考虑这件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并为之纠结。”
“如果没有我们参与,那个猎人会被送进监狱并判处死刑,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的脑袋会在断头台上与他的脖子分离,除此之外,村落里其他居民的生活不会发生改变,他们日复一日,终年劳作,然后拿出很大一部分的劳动果实贡献给城堡里的那位公爵。”
“有了我们的掺和,一切都变得不安定起来,村庄成了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随时都可能覆灭……但是,希望的火种却在危机中点燃,他们被迫走上另一条道路。那些受压迫的农夫,即使可能会在斗争中死去,但也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主人。”
“而且,那个猎人并不是个喜欢安分的人,他勇敢、机智、拥有领袖般的魅力,只要能活下来,他一定会做出某个选择,一定。”
说到这,尼尔突然愣了愣,他思索片刻,然后居然露出一丝微笑。
“你说的不错,只要这种让他们无法喘息的压迫还在继续,那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走上这条路,我们的行为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命中注定。”
娜塔莉诧异地望向尼尔,她所想的与刚才骑士所说的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但在短暂的思考和理解之后,她便理会了尼尔的意思。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思维方式差距很大。她有些脸红,因为和尼尔所说的相比,她的想法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了。
“你们在谈什么?”这时,弗兰克一脸疑惑地问道,刚才的事件发生时,他全程不发一言,娜塔莉还以为他这种贵族与平民的立场不合,于是便不想表达意见,没想到他是根本就没有理解整件事。
“我们在讨论,”尼尔淡淡地说,“羊羔与牧羊的狼之间的关系。”
“这样啊~”弗兰克拉长尾音说道,但马上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无非是狼做的太过了而已,并且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你说什么?”突然响起的问句吓了他一跳。
“啊?!”弗兰克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啊!不是,我在说什么时候能再吃一次烤山羊呢?”他用右手摸着头,憨笑着说。
“真的?”骑士的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真的!!!”
尼尔便没有在继续问下去了,他又走到娜塔莉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两人继续讨论起剑术与投掷技巧。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弗兰克嘟着嘴跟在后面,他不敢再小声嘀咕了,可不妨碍他在心中想到:“你们可是骑士阶层,为什么要帮助那些平民呢?这可不就是阶级叛徒吗?”
大贵族的骄傲一直都笼罩着他,但迫于形式,他现在不的不依靠这两位骑士,所以才放下架子,表现得像个普通家庭的小孩。
79.必经之路
从村庄出来之后,他们便踏上了向东而行的旅程。
当然,他们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进城补给,毕竟刚刚惹了城内的税务机构,要是还大摇大摆地进城,被逮到了可就再难得脱身。
所以两人商量一下,决定不走大路,也不经过维尔丹城,直接从山林中面东而行,绕过维尔丹前往下一个城市。已经抵达了人类聚集地,途中总会有很多村庄的,他们可以找村民买些干粮。
又给自己找麻烦了。
娜塔莉心中感慨着,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另一位骑士的内心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她们在森林中又行进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听见前面传来奔腾的水声。
光线渐渐强烈,当她迈出最后一步时,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蔓延不绝的森林于此处戛然而止,面前是一条奔腾的江河,带着滚滚泥沙自北向南地朝下游疾驰而去,切断了东西两岸的森林与山脉。
只有一条铁锁桥链接着两岸,作为东西之间唯一的交通通道,孤零零地锁桥在滚滚水流上方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带着经过的旅人落入下方的深渊。
这……
“这里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尼尔解释道,“要是不想经过维尔丹而继续往东而行的话,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骑士平静地向娜塔莉解释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就像是猎物被埋伏着的猎人盯上的那种感觉。
他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时,还是在十年前,那一次,发生了他永远都无法忘却的“那件事”。
他一阵心悸,不知不觉间,一滴不带任何温度的汗液从他刚毅的脸颊上流淌而下。
“该死!”尼尔低声咒骂了一句。
娜塔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了面前出现的壮观而瑰丽的场景。
两岸的岩层和她们在大峡谷所见到的那些戈壁的组成部分非常相似,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水流或许正是从大峡谷一路流淌而来。
对岸同样是一片森林,而且树木要更加茂盛,她看不清林中的任何景色,浓重的阴影挡住了娜塔莉探寻的视野。这种情况下,就算森林中藏着一支军队,她也绝对会无法看清。
“走吧。”尼尔压制住那种平白无故的心悸,对娜塔莉说道。
“这桥不会在我们走到中间的时候断掉吧?”弗兰克有些畏惧地问。他拉了拉娜塔莉的衣角,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向下掉落的场面。
尼尔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铁锁桥,“正常情况下,它能承受一队重装盾兵的重量,还能让一小队全副武装、骑着战马的骑士同时通过。”
“那就好。”弗兰克拍了拍胸口,但他的眼神中分明暴露出他内心的畏惧和不信任。
三人向锁桥上走去,尼尔还是在最前方,娜塔莉和弗兰克则要落后两步。
踏上去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然而每走一步,左右摇摆的桥梁都给她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偶尔有从峡谷中来的风呼啸着飞过时,都会引起脚下的铁锁链大幅度地偏移。
弗兰克的情况则更是不妙,他死死地抱住娜塔莉的一条小臂,目光紧盯着前方,偶尔向下一撇,都会吓得他脸色一阵苍白。
80.阵列
北风呼啸而过,似乎带着某种猛禽的惊唳。
她们在风中缓慢地前行,虽然艰难,但却异常坚定。
行至桥梁中段时,由于摇晃的幅度过大,娜塔莉不得不用一只手紧握一边的铁链,摸索着向前,另一只手牵住浑身颤抖的弗兰克,拉着他移动。
娜塔莉同样不敢向下看,于是便一直紧紧地盯着前方。由于尼尔在她面前走着,故她眼中只能看到骑士宽阔的背影。
看着骑士丝毫不慌乱的步伐,不知不觉间,她的心率也放缓下来。
当双脚踏上实地的那一刻,她终于长吁一口气。
总算是过来了。刚才有好几次大风吹过时,她都在害怕这条看似脆弱不堪的桥梁会就此断裂。
“好了。”尼尔说道,他向周围粗略地望了一圈,发现没有异常后,便走过来拉起瘫倒在地的弗兰克。
“现在我们只需一路往东……”
突然一阵反常的东风穿行而过,将不远处的树林吹的沙沙作响。
尼尔的声音截然而至,他将手按在剑柄上,缓缓拔出了他的那柄双手长剑。
“怎么……”娜塔莉的话还未完全出口,便也看见了森林内的异动。
阴影中,一排排一手举着巨盾,一手提着重枪的盾卫缓缓现身。
夕阳下,黑色的巨盾和盔甲闪耀着重金属的光泽,整齐的步伐踏上岩层上的那一刻,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颤。
南北方传来一阵十分有节奏的马蹄声,那声音逐渐接近、清晰,最后,变成了视野中集团冲锋的重装骑士方阵。
娜塔莉也猛地抽出剑,但颤抖的手几乎使她握不住武器。
从森林的阴影中现身、从夕阳的余晖中飞驰而来的这些重步兵和骑士,正是被誉为“帝国之盾”的精锐军团中的一员,德·弗雷德里希公爵麾下钢铁一般的战士。
尼尔缓慢后退,直到背部碰到娜塔莉身上。“重新上桥,往后撤退。”他低声说道,语气如平常那般镇静,但娜塔莉还是听出了一丝颤音。
她回答一声,便拉起又瘫倒在地的弗兰克,向刚刚才渡过的铁锁桥上跑去,然而紧接着,她便再次停下脚步。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桥梁上,并且缓缓朝这边走来。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两只手各握着一柄单刃直剑。他就那样分开手臂,在摇晃的桥梁上缓缓前行,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就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在狂风中屹然不动,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个人给娜塔莉的印象比另一边的军团还要强烈。
非常强,比她原来的导师都还要强。
这是她无法战胜的敌人。娜塔莉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尼尔正警惕地盯着那些缓缓靠近地盾卫,同时跟随着娜塔莉的步伐缓缓后撤,但突然之间,他有所感应地向身后看去。
只见提着双剑的中年人踏风而来,剧烈晃动的铁锁桥没有让他的身影出现一丝一毫的偏移。
尼尔的瞳孔猛然放大,那是他非常紧张或兴奋时才会出现的现象。
81.剑圣
“阿苏勒。”
尼尔低声念出一个名字。
那个中年人闻声抬起头,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娜塔莉和弗兰克,当停留在尼尔身上时,古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颤动。
“一人便击退整支小队,身着残破黑色盔甲的骑士。”中年人停下脚步,就那样笔直地立在震颤的铁锁桥上,如一杆挺立的长枪。
他看似平平无奇,如同海边城市的一个普通渔夫,脸上带着众多杂乱的伤痕,然而有一股无可阻挡的锐意从他瘦削的身躯中迸发,就和他手上握着的单刃剑相似。
“听到描述,我便感觉是你,但你一般是单独行动的,所以我又有些不太确定。”
中年人说道,他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夹杂着些许海洋的味道,那是南方海岸附近城市里的居民所特有的印记。
“又见面了,影骑士,我们之间总该有个了结。”
“哼。”尼尔讪笑一声,略带嘲讽地说:“我也不曾想到,放浪不羁的剑圣阁下会屈服于一个地方领主。”
“枉我这些年认为阁下是自由的野雁,结果却是只家养的雀鸟。”
“闭嘴!”听到尼尔的话,名为阿苏勒的人居然呼吸一乱,心态失衡的那一瞬间,他便从“融于自然”的状态上掉落。阿苏勒再无法保持刚才那般绝妙的平衡,只能伸出剑勾起一条锁链用于维持身形。
“你什么都不懂,影骑士!你不过是个独行的冒险者,你没有家庭,没有牵挂,没有任何一件发自内心在乎的东西……你根本就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他似乎被戳到心中痛处,呼吸急促地反驳道。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尼尔口中说着,同时缓缓挪动脚步,接近这位乱了心境的剑圣。
“所以我依旧自由,而你却亲手给自己戴上枷锁……”
话音未落,娜塔莉眼前便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
待到她看清时,尼尔已经退回到她身边,本就残破的盔甲上又添了几道新的剑痕。
一阵带着金戈之意的风波吹过,突然有一束褐色的头发在娜塔莉眼前飘落。她惊讶地用手接住——那是她的头发。
娜塔莉又看了看自身,才发现脖子左边的发束有一部分比其他地方短了一截。她在毫无察觉地情况下,差点就被切断了脖子。
而且,她知道那个中年人根本就没把她列为目标,不过是战斗中散发出的余波,就几乎杀死了她。
转眼之间,两人就已经不知道交手了多少回合。
阿苏勒抬起右手,伸出中指了摸自己的脸,在他手指摸到的地方,一道红色的细丝才缓缓浮现,随即又变成了一道向外渗出血液的伤痕。
“主动偷袭,这可不像你原本的作风,骑士。”他对尼尔说道,语气惊讶中夹杂着揶揄。
但马上,他便举起右臂,用力挥下。
随着阿苏勒的动作,那些停止在桥梁之外的岩地上的盾卫终于再次行动,步伐齐整地向他们逼近。
“那我也不必再遵守战士决斗的规则了。”
弗里德里希的精锐战士们举起长枪,十分纪律而规则地敲击自己的盾面,洪亮威武的声响回荡在河谷之中。
82.鏖战
穿过河谷的风吹动冰冷的金属锁链,凝成叮嘀的声响。
长枪挥舞,在巨盾之上敲击成一片坚不可摧的战歌。
一滴水渍顺流而下,又在风中消散。
娜塔莉听得到弗兰克急促的心跳,如同日暮时分敲响的钟声。也许,她自己的心跳也掺杂在其中。
维尔丹的重装盾卫如同一堵钢铁塑就的城墙,无法阻挡,坚不可摧。
而现在,这堵墙正向她压来,似山峰崩之于牡鹿,似海啸之于游船。
“格雷伊小姐……”弗兰克颤抖着说,他虽然打心底认为自己是蓝色血液的贵族,是与那些平民完全不同的物种,但他同样也不敢尝试用自己的胸膛去与盾卫的长枪正面对碰。
他想着,要是这些士兵试图杀死他,那他就说出自己的身份,就算被交给威廉也比死在无名的角落要好。而且弗雷德里希公爵还不一定是什么态度。
弗兰克虽然已经看出来这些麻烦是身边那两个喜欢多管闲事的骑士惹上的,与他的身份并无干系,但他一直都和他们待在一起,难免不会被当成同伙一起被处理掉。
而且,当盾卫一步步逼近时,精明的小贵族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无力的男孩——即处于危险境地中时,再无法保持理性的思考,只会颤抖着偎依在同伴身边的家伙。
……
娜塔莉向身后看去,只见尼尔已经和那个中年人战成一团,她完全无法看看清他们的动作,只有一道道剑影与偶尔斩出的风刃交杂翻飞。
身后是她无法战胜的敌人,可面前的军团呢?就又办法对付了?
并不,她同样束手无策。
这时,她才又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一个人可以失败,但不能失去挑战的勇气,娜塔莉。
她在心中鼓舞着自己。
但没有时间了,她没有时间再用来犹豫和思考了,因为那些顶着巨盾的步兵已经走上桥梁。
她一手握住手半剑的长柄,一手握住剑身与护手连接处出未开刃的部分,微微俯身,全神贯注地寻找着敌人露出的任何一处弱点。
那是骑士面对重铠战士必须掌握的标准动作。
手半剑的特殊设计让使用者能如握住长矛一样持握剑身,以便于寻找铠甲之间的缝隙并刺入。
娜塔莉的想法本没有错,只不过她没有在面前的盾卫身上找到任何一处可供手半剑袭击的盔甲缝隙。
仿佛整套装备、连里面的士兵一同,自塑造之时便焊接成了一个完整的个体。
根本就无懈可击,想要对付这种程度的防护装备,弓弩和单手剑毫无用处,必须得使用战锤、链枷等重型钝器才能达到较为理想的效果。
或者干脆找个巫师。随便一个巫师乱丢一通法术,都比一队拿着轻剑的士兵冲上去对着一堆金属的聚合体乱砍一通要来的有用。
娜塔莉想起尼尔也是一个巫师,但他似乎并不愿意提起那个身份。
而且,他现在正与那个叫阿苏勒的中年人交战,娜塔莉心中估计,二人的实力应该是势均力敌,无法轻易分出胜负,这也意味着尼尔腾不出手来对付处于另一边的军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泥沙和水流的湿润的风萦绕在她鼻端,也许还有一些重金属粒子般的沉重。
随着缓缓的呼气声,她心中的慌乱和怯弱似乎都随着浊气一同流出她的躯体,所有不纯粹的、混乱的、困惑的都在这种聚精会神的心境中消散了,只留下勇气、坚定、守护与荣耀。
娜塔莉现在,又是以前的那个神官骑士了,尽管周身已没有圣光闪耀。
83.心火
意志能带来战胜现实的力量吗?
也许是有这种情况存在的。
但就算存在,也一定是有着支撑它存在的基础。
就像一个未经训练的平民,再怎么勇敢无畏,都不可能战胜一头巨龙。
吟游诗人的诗歌中都不敢这么写,就算有这种类似的情节,也会在之后补上诸如“那个平民是某某某神灵的后代,生来便是半神”之类的设定。
世界自有其运营的法则。
就像娜塔莉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在一支钢铁军团的推进中逐步后退。
在毫无瑕疵的装甲面前,就算是特化设计的手半剑也无能为力。
……
娜塔莉又一次向前突进,她将剑双手持握,脚步敏捷地闪开了盾后伸出的长枪刺击,在那些笨拙的盾卫还未能回手之际,带着冲刺的势能,以肩甲向城池般的盾墙上撞去。
金属相撞的钝响在空气中传出好远,尽管左边身体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疼痛,但娜塔莉还是撞开了盾墙中的一小块组成部分。
铁桶一般的重装步兵躲在巨盾之后的躯体出现在她眼前。
盾击!她想到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军用进阶剑术中对这种铁桶似的敌人所能造成最大伤害的一式。
但她此时同样没有提着盾牌,手臂上也不曾装备最适合进行盾击的臂盾。
无奈之下,她只能反手一转,用带有配重球的剑柄砸向盾卫的头部。
一瞬间,两声巨响交替着响起。
前一声,是剑柄的配重球敲打在头盔之上发出的声音,那个被攻击到的盾卫身形微微晃动了两下,似乎被砸的出现一阵晕眩,但还是站稳了脚步。
后一声,则是长枪扫在骑士盔甲之上而出现的闷响。娜塔莉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桥梁边的锁链之上,她立刻便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握住几乎要掉下河谷的剑,目光坚定地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
喉咙里涌上一股她无比厌恶的铁腥味,但她只能坚持忍住那种就要吐呕吐的感觉,默默地咽下翻腾的血气。
抗击一切错误,
为手无寸铁的人而战……
娜塔莉在心里默念着誓言。
经历过旅途中发生的种种事件之后,现在的娜塔莉终于明白,她毫无畏惧,她从未动摇,守护光明的决意一直都未曾离开她的内心,即使她曾被阴影所蒙蔽,但最初立下的誓言与旅途中某人坚定的背影总会唤醒她内心的意志。当时如此,此时亦然。
她再次发起进攻,如同诺德兰教堂顶部绘制的那副《反攻地狱》里的一个孤身提剑冲向恶魔的、可歌可泣的人物形象。
“圣徒丹尼尔”,一位崇高而勇猛的神官骑士,在两个世纪前的地狱侵袭中,以凡人之躯,直面地狱的恐惧,虽身陨神消,但最后被活下来的人们封为圣徒,化作天上的繁星。
娜塔莉一直都以他作为榜样。
他的高尚,他的勇敢,他的奉献精神……
心中的火焰因何而起?
尽管我非常弱小,我根本无法抵御世间的任何强暴,我没有保护弱者的力量……
但我总要捍卫信仰的尊严,即便会为之失去生命。
84.高贵的本源
娜塔莉又一次爬起来,单薄的身躯横剑挡在一支军队前。
孤零零的桥梁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抹猩红,随着呼啸的风渐渐扩大面积。
一只战靴踏在其上,猩红的痕迹又褪了颜色,渐渐的,渐渐的,干涸,消散,成为桥梁与风的一部分。
身后是瑟瑟发抖的贵族少年,不远处,影骑士与剑圣的对决不容任何人靠近。
而面前,是一支真正的、坚不可摧的军团,弗雷德里希的重装盾卫。他们的盔甲宛如城墙,他们的进军势不可挡。
娜塔莉有什么可以依仗的呢?
是根本无法破防的手半剑,还是完全脱不开身的影骑士?
她拥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以及毅然决然的勇气,和发誓要守护的……信仰。
然而,这些能为她带来胜利吗?
起码现在不能。
她一次次地冲击城墙般的阵型,又一次次被击退。冰冷的锁链哗哗作响,她的行动只是略微拖延了盾卫的前进速度。
绝望吗?悔恨吗?
不,只要心中的光芒依然闪耀,那什么都不能使她屈服。
“格雷伊小姐……”弗兰克看到娜塔莉嘴角渗出的血迹,清澈的童音染上了哭腔。
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弗兰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卑劣。
她们是真正的战士,她们时刻为你着想,她们不惜赌上自己的生命。
而你呢?弗兰克问自己。
一到危急关头,你便只想着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只知道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以求能保证自己的安危。
相比之下,到底谁才是高贵的贵族?
从小爵士有意识起,就一直伴随着他的观念突然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出生才是决定一个人的根本因素,只有大贵族才拥有高尚的品行,而那些平民只不过是卑鄙龌龊的下等人,所以他才会用鄙夷的眼光看待那些村庄的农夫,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低等级的骑士阶层交流。
但自从遇到这两位旅行的骑士起,他的想法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很缓慢而细微,以至于他都无法察觉,而现在,注视着娜塔莉单薄但坚定的背影,他终于明白,拥堵在自己心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高贵的并不是出身,而是灵魂。
家族姓氏的前缀“圣(St)”是从创世之初便流传至今的吗?当然不是,是他的先祖,一个从商人家庭走出来的普通军官,用长枪与鲜血抵御外敌、抗击恶魔,骑着战马终其一生守护这片土地才获得的荣耀。
一代代杜尚家的成员恪守本心,每位杜尚公爵都以赫赫战功才捍卫住了姓氏的荣光,到你这代,怎么就演变成了天生的高人一等呢?
弗兰克想了很多,他那孩子气的思维中,终于出现了一些较为深沉的部分。
他不再单一地思考自己的安危,跑上前扶起又一次跪倒在地的娜塔莉,毫无畏惧地盯着逐渐接近的巨盾卫士。
娜塔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弗兰克。
她发现了小爵士眼中引人注目的色彩。
“……”
她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85.愿望与谎言
另一个方位,影骑士与剑圣的对决终于告一段落。
尼尔重新退回到她们身边,却还是背对着娜塔莉不发一言,她只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
尽管处于这样紧张的气氛下,娜塔莉还是忍不住扭头向身后瞄了一眼。经过那般激烈的战斗之后,骑士全身上下居然没有增添任何伤势。
但只是透过背影,都能看出他此时的疲倦。
尼尔仍然右手高举着剑指向不远处的中年人,那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家伙同样十分狼狈,他的皮甲已经破败不堪,分成一条条地带状挂在身上,眼里满是血丝,再也无法保持心境的平稳。
二人都没有受伤,但任谁都能看出他们都已经到了极限。
骑士紧盯着阿苏勒的动作,脚步却缓慢地后退,一点点接近娜塔莉。
终于,他与娜塔莉背对着站在一起。
“……等会,”骑士吃力地说,一个个单独的词自他口中脱出,似乎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对他而言已经成为十分困难的一件事。
“等会,我会拖住……阿苏勒……和那些铁块,……你带着……杜尚家的小鬼……找机会逃离。”
娜塔莉正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钢铁军团,当听到尼尔的话,她不由得浑身一震。
“……我拒绝。”我怎么会丢下你。
她的话语中也带上了颤音,如有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
心脏跳的是那样厉害,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脚底涌出,一直流淌到她全身。
“听话!”尼尔厉声呵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用这样重的语气。
然而,他印象中,那个怯弱的神官骑士再一次拒绝了他。
风声中,骑士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轻笑。
“……导师,我在您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初遇时,我是绝望中的飞鸟;一路走来,我曾充满迷茫,我曾濒临深渊,我曾误入歧途……您一次次地拯救我,将光明带进我的世界,照亮本该永世沉沦的黑暗。”
“……您让我明白:生于黑夜的灵魂,也并未失去得到救赎的机会。”
“直到现在,过去仍在责备着我,但光明和希望同样从未远去,命运不会抛弃任何人,当绝望笼罩之际,保持等待,新的生机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
“……导师,您就是我生命中出现的那丝生机。”
“现在,您对我说,要我丢下您自行逃离,将您独自置于危险之中?不,我不会那样做,我是您亲手从黑暗中拉出来的,现在您又要将我送回黑暗。”
“若真的发生那样的事,那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
骑士无从回答。
尼尔第一次出现了犹豫的情绪。
他还记得那个黑暗中怯弱的身影,那个畏惧人群、畏惧鲜血、畏惧阳光和陌生人的娜塔莉,仿佛……就在昨天。
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就像从十年前穿越时光而来的微笑。
不知不觉,她已经找回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声名远扬、意气风发的神官骑士。
这场旅行的意义,其实已经达到了。
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尼尔心中欣慰与愁绪交织。
他重新开口,但语气又变得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哀求。
他们没有时间了,两个方向的敌人都渐渐逼近,相互之间只剩下三十米不到的距离。
“放心……你忘记了……我还是个巫师吗?对一位巫师来说,存在无数种方法从这种场合中脱身,你们不先离开的话,反而让我无法安心逃脱。”
尼尔似乎从那种疲惫的状态中走出来,重新恢复到正常的语速。
但他说完这句话时,却停滞片刻,最终,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86.遗失
火焰升腾,法术肆虐。
谁能想到这种场景会出现在某个大贵族的城堡。
来客、侍卫、仆从们都尖叫着逃离,那些贪婪的家伙们甚至都来不及卷走内置的陈设。
吊顶的灯盏轰然砸落,溅起一片火星与灰尘,代表贵族的纹章在烈焰中焚烧、融化,家族的荣耀也随着消散。
本该欢欣热烈的夏日夜宴在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场恐怖的灾难。偌大的城堡中,只剩下被法力枷锁困在大厅之中的公爵及其夫人、女儿,以及双目无神举着法杖让火焰肆虐的年轻巫师。
他的家人和……他。
……
骑士回过神来,眼前的幻觉都消散了,唯有河谷的风依旧咆哮着吹过,如刀刃一般锐利,似乎能划破人类的皮肤。
我是你的救赎者吗?
他忍不住苦笑。
那有谁能拯救我呢?
……
剑圣提着单刃剑,逐渐接近了,尽管非常缓慢且谨慎,但还是在接近。
……
他已经亲自将始作俑者送到地狱去了。这些年,骑士一直在世界各地游荡,旅行,挑战各种强大的魔物。
他的力量越来越强,他的技巧越来越娴熟,他以为自己能忘记那段过去。
可他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报复和逃避并不能给受难者的心灵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只是将无法承受的记忆越埋越深。
……
骑士双手握着剑柄,心中却没有任何安全感,他不知道背后的神官骑士此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态,但肯定不会比他的状态更加糟糕。因为她已经找回了属于她的东西,而他还是一片迷茫。
……
那时,为什么会选择救她呢?
骑士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
也许是城堡里,她那与之前的她类似的眼神,也许是河流中,她那无人察觉的孤独的身影……
他们是这样相似,相似到骑士一见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不同的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向他伸出援手,而她,至少还有他,还有一队好心的冒险者,有一个爱护她的父亲似的牧师。
……
骑士撕下自己披风的一部分,狠狠地缠住自己握剑的手,他调整了一下心率,低声对身后的神官骑士说:“当机会出现的那一刻,不要犹豫。”
他听见她的应答声,短暂而有力,充满他从不曾有过的并非虚假的坚定。
看来,她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了他编织出的谎言。
……
她正直,善良,勇敢,坚毅……几乎所有的美好品德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是一位真正的神官骑士,不需要圣光的庇护的神官骑士。
她值得更好地活下去,去创造属于她的传奇,也许将来有一天,吟游诗人的某支琴曲会以她来命名。
而我呢?我很乐意成为她故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一位指引者和……
他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自从那场宴会之后,他便再没有如此笑过。
……
他猛然跃起,像满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出,长剑带着火光劈向剑圣。
他知道那个熟悉的南方人能接下他的攻势,但他将剑一转,于空中像后空翻了半圈,带着剑圣砸向另一个方向的巨盾方阵。
正是这一瞬间,借助眼神的余光,他看到神官骑士拉着小贵族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咚的一声,他和南方人剑圣一同砸在城墙般的盾牌上,他立即翻滚躲过了长枪的突刺,站起身拦在所有人面前。
他举起剑,单人向帝国最精锐的重步兵方阵发起冲锋。
可能是最后一次。
87.风起浪涌之时
阿苏勒有些惊愕,这是他认识影骑士以来,首次遇见他会在乎某个人。
“你变了。”
“不,是你从未真正认识我。”
尼尔挡在桥梁正中,剑上的火焰已经彰显了他的决心。
这种局面对于一位巫师来说,真的是再简单不过,只需一个闪烁,或一道火焰之墙便能轻易解决。
相比娜塔莉也正是相信这一点。
但谁也不会明白,尼尔心中,是有多厌恶自己的巫师身份。
他无法忘记自己举着法杖做出的那些事。就算死,他都再不会碰法杖一次。
(尼尔似乎下意识地忘却了,当那位来自异界的魔神将娜塔莉拖入幻境时,他曾借助阿布里埃尔的枯木杖施法唤醒过娜塔莉。)
“呵,随你怎么说。”阿苏勒低声道。
“这次,你逃不掉了,我的剑刃随风而动,我的脚步踏风而行,而你是那样笨重且迟缓,我还有公爵阁下的士兵,而你只是孤身一人。”
“结束了,影骑士,我们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会随着峡谷中呼啸的风声而逝去。”
阿苏勒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用猎人看待受伤的狮子一般的眼神看向骑士。
尼尔心中讪笑一声,但表面却装出一副无奈而惋惜的模样。
“但愿如此。”尼尔回答道,他脸上又显出淡然之色,抬头看了看快要完全没入地平线之下的夕阳。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手中的长剑佁然不动,而剑身的温度正逐渐升高。
骑士偏头看了看脚下的河谷,自北向南的浑浊水流奔涌而行,仿佛数不胜数的骑兵所形成的无可阻挡的冲锋。
桥面离水面不超过百米,两岸皆为嶙峋的怪异岩面,陡峭不堪,无一处立足之地。尼尔心中估算着。
看似为一条绝路,是最疯狂的人才会做出的最疯狂的想法。但是,不是没有生还的机会。
骑士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早已有过尝试。
如果命运依旧眷顾我,那……
他话锋一转,又说:“在那之间,能让我先说两句话吗?”
阿苏勒不知他是何意,但由于己方已经占据了莫大的优势,剑圣倒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请便。”阿苏勒这样说着,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骑士握住长剑的手。
“感谢。”
于是,在一群人警惕的目光中,骑士竟转过头看向娜塔莉离去的背影。
“娜塔莉!”他用尽全力地喊道。
“你是自由的!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
骑士的声音跟随着风声传来,有种来自恒古的悠远。
全力奔跑中的娜塔莉突然一个踉跄。
尼尔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像是临别前的赠言。
她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尽管经验和理智都告诉她,这时候不该分神,尽量跑远才是对骑士最好的帮助,但为什么她心中是如此的不安呢?仿佛一柄利剑被蜘蛛吐出似的细丝吊起来,悬在她头顶,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掉落。
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试图找到不安的起源。
她只看到了仿佛陨石天降般的火光,长剑如造物主的权杖划破天际,重重地刺入桥面,巨大的力量直接断开了锁链,年代久远的建筑物哀嚎着、震颤着朝浩荡的水流掉落,连带着立于其上的士兵、中年人与……他。
88.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在哪?
她处于一片黑暗中,没有光,没有热。
突然,遮蔽一切的黑暗被划破,热烈与灿烂的光芒散进她漆黑的眼眸。
一双手伸进来,将她拉出黑暗。
可就她才刚刚重新见到旭日的光明,那一瞬间,那双将她救出黑暗的、教导、指引她的手像幻觉一般消散。
光芒一瞬间的黯淡,又闪耀出更为明朗的辉耀,但随后便闪烁不定,终于,长久地熄灭了。
……
娜塔莉呆滞地站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傀儡状态。
狂风与火焰交加,从中断裂的锁链带着挣扎的人群往河谷掉落。
她听到人类绝望中的哀嚎与怒骂。
她还看到,那位黑色盔甲的骑士也随之掉落,像一只折翼的雄鹰。
弗兰克轻轻走过来,看了看那边发生的场景,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娜塔莉,不知该说些什么,燃烧着的火焰映入他眼底,而小爵士内心中,另一种火焰也正在燃起。
娜塔莉无言的跪倒在地,眼里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流下,她用手擦了擦,却发现空无一物。
她忘记自己已经不可能流泪了。
这算什么?
她呆呆地望向已经空无一物河谷,只剩下桥梁置于两岸的基柱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伴随着远方的风一同哼唱出无言但又忧郁的歌。
其他的,火光、剑影、战士都伴随着坍塌的桥面一同落入奔涌的河流,再也无从寻觅踪迹。
导师……
这便是你说的“有办法”吗?
娜塔莉想起骑士刚才所说的话,不禁轻笑出声,但笑声却异常刺耳和疯癫。
你什么意思?将我从黑暗的冰冷中打捞上岸,又这样残忍地丢下我一个人?
心中有什么东西,哗的一声,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笼罩住她的内心,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都已随风而逝,升腾起的那团火焰,点燃了她脑海里非常重要的一些部分。
“我……”
她试图说些什么,但早已泣不成声。
……
小爵士蹲下了,用还未发育完全的小手拍了拍娜塔莉穿着盔甲的背,坚硬的金属棱角划伤了他的手心。
弗兰克毫不在意,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轻声对娜塔莉说:“骑士阁下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也许他可以从那种场景中存活下来呢?你何曾见过他没有把握而胡乱做出决定?”
“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听到弗兰克的话,娜塔莉的眼神又逐渐亮起来,不消片刻,便重新焕发出令人惊异的生机。
是啊!尼尔是那么强大的战士,是一位谨慎而充满智慧的导师,他不会做出这种非常冒险的选择。
可她又担忧起来,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呢?
但娜塔莉立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并将之从脑海中剔除。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娜塔莉。
我选择相信他的判断,他会没事的,并且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见面。
她站起身,眺望河谷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刚才还充斥着绝望,可现在,那断裂的缺口看起来都无比乐观。
“谢谢你,弗兰克爵士。”
娜塔莉对小爵士说道,弗兰克憨笑着摸了摸头,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
她回过头,看向她们来时的路途,路上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希望的火种永不熄灭。
89.背道而驰
从昨天开始,娜塔莉和弗兰克就在隐秘的森林中穿梭。
按来时的路线,不过变成了自东向西而行。
通往东方的路已经彻底断绝,北方则是漫长的维尔丹峡谷,南边?弗雷德里希的城市就大喇喇地坐落在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处,她没有这么快就忘记拦截她们的士兵到底是谁派出的。
于是,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然而向西而行,与她们的目的又根本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娜塔莉极力回忆《世界地理》中的内容,却只想能起维尔丹城西方是一大片荒芜的沙漠地带,甚至连沙漠的具体名称都记不清了。
娜塔莉不像尼尔那般博学,她只是一个偏科严重的“前”神官骑士。
但现在导师不在她身边,突然之间,一切都要她自己做出决定了。
向西抵达沙漠,然后……好像沙漠最南端有个商贸性城市?唤作巴……巴加什么来着?
她想不起来——也许根本就没记得过。
要是先进入沙漠,然后往南穿行直到抵达那个商贸城市,是不是就绕开了维尔丹,可以继续往东而行了?
虽然这会花上大把的时间,但是,现在娜塔莉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已经要入冬了,只是在这几天的时间之中,气温都下降的十分明显,可想而知她不可能在大雪封路之间赶到北郡,也就是说,直到来年春天来临之前,她都没法再走上原本的轨迹。
……
昨天,在河谷边上理清了思绪后,娜塔莉选择继续送小爵士到皇城——此事由她和尼尔两人共同决定的,娜塔莉并不想就这样放弃,让她们一直以来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费。
按昨天的情况来看,要是弗兰克到了弗雷德里希手里,估计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已经与小爵士相处这么久,娜塔莉已经在心中接纳了他,作为一位朋友。
之前,他身上也还残留些令人厌恶的习性,可昨天之后,娜塔莉能感觉到弗兰克身上出现的改变。
他少了几分傲慢,多了几分谦卑,说的清楚点,就是少了些贵族派头,像个平常的普通家庭的孩子。
而且,某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气质出现在小爵士身上,让他小小的身体竟看起来格外深邃,娜塔莉细心观察了许久,发现可能是弗兰克那双仿佛燃烧着理想焰火的眼睛带给她的感觉。
唉……
像是意外发生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故,显然让她们都改变了许多。
与尼尔的分别对娜塔莉来说,打击很大,她被迫从一种毫无主见的被动状态转为另一种积极而主动的形象。
而且,时有时无的恐惧依然环绕着她。若是尼尔真的没能生存下来,就那样被水流带走了呢?
尼尔在水中挣扎、痛苦呼救,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帮助,最终孤独地被水流淹没的情景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扰乱她本该坚定的心绪。
娜塔莉只能一遍遍的安慰自己:不会的,他是那么强大的一个人,就算与吟游诗人的诗歌中歌颂的英雄相比也不逞多让,他不会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你是自由的!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娜塔莉脑中一遍遍地回想起尼尔最后对她喊出的话。
她理解骑士想传达给她的信息。
无非就是让她别再插手这一切,甚至连黑巫师都别去找了,就此找个最喜欢的地方,过上她最喜欢的生活。
但这次,她无法顺着她的意愿行事。
这世间,哪里会有真正的自由呢?骑士所做出的选择,不正是为她套上的一副新的枷锁吗?
她一定会完成她们还未达到的目标,不管花多长时间,尽多少努力,也不会在乎最后的结果会如何。
最后,娜塔莉还是坦然地笑了笑,正如多年之前,在授勋典礼上意气飞扬的那个女孩。
尼尔还是不够了解她,原本的、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