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白昼的亡灵
这个信息让她心里稍稍稳定。
可巫师没有继续说下去。
娜塔莉看到他跪伏到弗兰克身边,那张怪物似的脸上露出悲哀的色彩。
就这样无言地过了一会,阿布里埃尔双手抱起了弗兰克,娜塔莉想开口阻止,但犹豫了一下,又重新陷入沉默。
她还记得刚刚出门时的场景,年幼的人类少年与恐怖的沼泽怪物站在一块,共同给饲养的魔物投食。
他们之间本来相处的非常好,也许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意外的突然发生,导致阿布里埃尔失去理智而伤害了弗兰克。
这让她不禁想起本该守护人类的自己,却被控制着对村庄进行了残酷的屠杀。
虽说持刀杀人,罪在持刀者而不在刀,可要是那把刀有自己的情感呢?
它要是认识每一个被它杀死的人,甚至在前一刻,还与那些人言笑晏晏……甚至,杀死的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呢?
当朋友,家人,爱人,都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手中死去,谁还能苟活于世。
夜里醒来,都能看见满手鲜血,脑海中始终也无法绕开残破的尸体,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转为临死前的哀嚎。
救赎和宽恕不过是虚幻的安慰,那把被用来杀人的刀怎么可能会原谅自己。
娜塔莉理解巫师的心境。
因为她自己也深受其害。
尼尔抱着剑,又重新让头盔覆盖上自己的脸,将情绪都埋藏在其中,同样默许了巫师的举动。
阿布里埃尔抱着弗兰克,抬眼看了看二人。
“跟我来。”他说。
巫师朝沼泽深处走去,她们连忙跟上。
沉默在三人之中蔓延,娜塔莉只能听到远方传来的不安的怪异声响。
还是尼尔打破了这种氛围。
“生命剥夺,低位法术瞬发,风暴眼……”骑士一一列举了之前的战斗中阿布里埃尔所表现出的能力。
随后,尼尔补充道:“在这个世纪,那些知识早已遗失。”
“即使是在魔法协会的众多分会长里,能掌握其中之一的都寥寥无几。”
“这不仅让我怀疑……”
“是的。”阿布里埃尔突然以肯定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之间的对话让娜塔莉一头雾水,但保持沉默总是不错的。
随着逐渐深入,陆地变得愈发稀少,若不是有巫师在前面带路,她们根本寸步难行。
已经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了,连昆虫的鸣叫都完全消失。
沼泽深处,某种死意正在蔓延。
湿地中,还是存在些植被生长,然而已经完全变成了纯黑色,与阴云密布的天空和腐败的淤泥相得益彰。
一片黑色中也点缀着点点雪白,那是零星的散落在地的白骨。当她们路过之时,一团团阴森的磷火在水面燃起。
白天居然都出现了鬼火。
这不可能。
作为一位转正过的神官骑士,她与亡灵也打过不少交道,可这样的情景娜塔莉同样闻所未闻。
然而更加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水底突然窜出一只没有形体的幽灵,哀嚎着朝他们扑来。
法术波纹在枯木杖顶端迸发,幽灵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便沉入水面。
巫师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前走去。
尼尔碰了碰她的肩膀,娜塔莉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幽灵免疫所有物理攻击,失去了神术的她根本无从反抗。
这可是白天。
那些亡灵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面前。
46.灾祸与巫师
“这片土地的腐化程度越来越深了。”
阿布里埃尔看向飘零的磷火,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巫师阁下。”娜塔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寻常的幽魂类亡灵是无法在白天现形的。”
“即便是在阴雨天。”
她以前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帮助人们驱散为祸的亡灵,如今见到这种反常的情形,还是按捺不住长久以来的职业习惯。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你在想什么?娜塔莉。你现在已经没办法驱散亡灵了,问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以你目前的状况掺和进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
巫师听不到她内心的想法,他还是低声回应了娜塔莉的问题。
“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与其他地方是不同的。”阿布里埃尔将怀中的弗兰克换了个位置,以便他能更好地进行呼吸。
巫师解释着娜塔莉的疑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因为他所讲的,分明是他自己的故事。
“不知从哪天起,某种未知的灾祸就笼罩住了它。”
他垂着头,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安布莱拉沼泽一开始并非是现在这个模样。”
“有多久了?好像也没过多久,我还认识倒在泥泞里的枯树,那些老朋友有的还没死透呢。也就只是……两个世纪。”
“就在两个世纪以前,”他一边说着,一边带领两位骑士穿过遍布危险的区域,有些鬼火飘荡过来,但都一一被他驱走。
“两个世纪前,那时我还是魔法协会在菲耶索地区的分会长,当时的人们会称呼我……隐修者?记不清了。”
“在当时的法术界也算是个排的上号的巫师。我成为分会长的时候,沃尔伏林还是个漫游世界的半身人小偷,索兰托德还在巫师学院教授《幻象思维学》……我很幸运,年轻时因为一些偶然而遇到过艾丽西亚导师,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指导,导师在她的高塔中独自研发的法术‘风暴眼’也是我在那段时间中偷偷记下的。导师可能早就知晓,但她默许了我的行为。”
“艾丽西亚是个好导师,虽然为人不是太正派,但对于我这个死脑筋的蠢材,她是尽全力教导的。”
“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导致我与导师分道扬镳,作为一个弟子,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阿布里埃尔顿了顿,到这句话时,声音几经哽咽。
“作为协会分会长,我同样没有守护好地区安宁。”
“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巫师塔里,闭门不出,名义上是在研究新的法术,其实,只有我知道,我以这种自我隔离的方式,试图逃避内心所带来的谴责。”
“这也使我忽略了对辖区的监视。”
“当灾祸已经初步形成气候时,我才刚刚注意到它的存在。”
“而那时的安布莱拉沼泽已经开始腐化了。”
越往深处走去,环境就愈发复杂,甚至还出现了薄薄的瘴气,只是吸入了少许,娜塔莉就已经有了很强的眩晕感。
亡灵活动更加猖狂和频繁,她能听见四周都传来凄厉的哀嚎。
阿布里埃尔再次赶走了从地下爬出的灰色幽魂,他将小爵士牢牢护住,等到陆地稍显宽阔一些后,才继续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47.过往
“我还记得那些年在旅行途中留下歇息的灰雁群。”
“那些旅客会在寒冷的冬季降临之前路过安布莱拉,它们对人类保持着警惕心,不过对于我的接近,它们是不会畏惧的。”
“有一只断了腿的灰雁,我能一眼便认出它来。每年,它们总会乘着北海的冷湿气流抵达这里,传递冬天到来的前兆,它们会迈着两条长腿,在湿草甸里翻找刨食。”
“雁群中,只有它是孤零零地立在水泊中,用仅剩的那条腿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在我靠近时,也不像其他同类那样迅速飞走,而是歪着脑袋,盯紧我的行动。”
“我熟悉它,就像我熟悉湿地的每棵树那样。”巫师感慨道。
“那些散落的湖泊,匍匐着的泥炭藓和各种藻类,依附在树枝上的魔鬼藤,以及遍布的灌木……”
“散落着薄雾的清晨,灰雁与晨露共舞,红顶鸦优雅的低空飞行,鸟鸣会唤醒睡梦中的村庄,农夫会从木顶的房屋里走出,揉着惺忪的睡眼,将新收的谷物借助风车的力量磨碎,过不了多久,阳光就会驱散一切阴霾,将光明和希望撒上安布莱拉的土壤。”
阿布里埃尔口中的沼泽仿佛一处仙境,然而娜塔莉眼中看到的安布莱拉只是一块黑暗而腐臭、满是尸骨和亡灵的禁区。
没有美轮美奂的植被和村庄,也没有歌唱晨曦的鸟鸣。
“我上一次路过这里时,它还残留着一丝你记忆中的模样。”尼尔先一步说,“可现在,它只会让我感到厌恶。”
“是的,它变了。”
阿布里埃尔苦涩地说,“都是因为我的失职,是我毁掉了安布莱拉,毁掉了我长大的村庄。”
“起初,只是一些村民和动物陷入疯狂,村庄里的流言中说,一个紫红色的黑影住到了沼泽深处,凡是遇见它的人都发了疯,心中的黑暗面彻底占据了他们的意识。”
“我没有在乎,协会同样没有在乎,认识那只是无聊的恐怖传说而已。”
“渐渐的,植被都开始发黑,枯萎,以沼泽最深处为中心,连土壤和水流也渐渐腐化。”
“生物大量死去,更多的村民陷入狂乱,灰雁不再过来了,灰暗的阴霾开始常年笼罩天空,阳光再无法将之驱散。墓地的面积越来越大,一些敏锐的人尽快撤离了沼泽。”
“直到安布莱拉彻底变成无人区,亡灵和魔物占据了原本的农田,那时我才重视起沼泽的变化。”
“我从巫师塔里走出,回到生长的村子,试图调查这场灾祸的根源。”
“流言并非没有根据,我刚刚踏入沼泽的那一刻,耳边就出现了那东西的呐呐低语,起初我以为那些危险的想法只是我的潜在人格,但我错了,那是它刻意引导下的产物,它是来自地狱的东西。”
“我低估了那团雾气,也或许是高估了我自己。”
“它利用了我心灵的漏洞,当我反应过来,试图挣扎,可那时诅咒已经腐化了我。”
“隐修者阿布里埃尔,一位还算强大的巫师,化为了全身都由沼泽里的植物和昆虫组成的怪物,我回到此处,本该是来调查潜藏的灾祸,最终却成了灾祸的一部分。”
48.湖泊
这个活过了几个世纪的巫师应该孤单很久了,他不停地述说着,甚至毫不在乎听众。
娜塔莉毫无怀疑,要是现在跟在阿布里埃尔身后的是两个幽灵,他也会絮絮叨叨地将这些事一股脑倒出来。
当然,她们两人都是非常合格的听众,在巫师娓娓道来时,会一声不吭地侧耳倾听,不像有些急躁的听众那般出声打断讲述者。
从这些带着年代感的故事中,娜塔莉经过大致思考,便得出了一些结论。
其一,阿布里埃尔是两个世纪前的魔法协会某分会长,曾师从天灾使者艾丽西亚·萨尔卡拉。
其二,安布莱拉沼泽的情况并非是自然形成,某种事物导致了这片区域的腐化和异变。
其三,灾祸的根源外在表现为一团紫红色黑影,有着引导人类负面情绪和腐化万物的能力,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一位强大的巫师变作时不时失去理智的怪物。
娜塔莉联想起最近看到的幻觉,两种十分相识的概念逐渐结合。
紫红色黑影?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那团雾气吗?
说起来,那些幻觉正是在她进入沼泽之后才开始出现的。
“当你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某人或某事物存在问题时,不要迟疑,那肯定存在问题。”她耳边响起导师在游历途中对她说过的话。
那是在边境的某个小旅社,人烟稀少,生意冷清,可这家旅社竟然雇佣了比城市最火爆地段的旅店里还要多的仆役和打手。
娜塔莉第一眼就察觉到不对劲,论谁都能看出旅社的收入完全不足以支撑起这么多人手的开支。
她向导师提起时,那个脸上有疤的中年神官骑士就是这样回答的。
果然,那是个马贼团的落脚点,还好她们提前提防,不然就成了锅里的一餐炖肉,那次她的长发都被削成了短发,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将头发蓄长。
娜塔莉左手捏住一缕从那些遭遇发生之后又重新变得臃长的褐色头发,用手指绕成一圈一圈的环形。
既然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二者之间的联系,那就不能忽略。
腐化心志与引导负面情绪,确实与她心中的幻觉相吻合。
她之前还以为那就是她自己的另一面,现在想来,大概率就是沼泽深处的灾祸所为了。
娜塔莉思考的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也没有注意前方已经停下的身影。
“咚”的一声,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
娜塔莉的头盔撞上了走在前面的尼尔背部的坚硬盔甲。
头部的震荡感让她一阵晕眩,当娜塔莉睁开眼睛时,只见骑士那双如猎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一只包裹着盔甲的手臂环在娜塔莉腰部,避免她滑入泥沼之中。
“抱歉。”娜塔莉连忙站直身子,但当她看清面前的景色时,几乎再次失去身体平衡。
暗沉腐败、毫无生机可言的沼泽深处居然出现了一片浩瀚晶莹的湖泊,笼罩着湿地上空的阴霾于此消散,天上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动人的白云。
阳光撒在湖面上,散成点点细碎的光屑,远方似乎传来隐约的歌声。
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湖泊,它与周围死意弥漫、白骨遍野的腐化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49.孤岛
湖泊位于腐化之地的包围之中,如同黑暗里最耀眼的明珠。
两只头顶着红冠的中型鸟在一群萤尘的簇拥下飞过,途径她们上空之时,小巧的眼睛闪过亮眼的光,似乎在打量这队组合怪异的来客。
它们有着一身毫无杂质的洁白羽毛,翼展宽阔,喙部细长,头顶红冠,双爪殷红,还拖着两条漂亮的尾羽。
娜塔莉不认识那是什么品种的鸟类,她对常规物种学一窍不通。
不过,那两只鸟好像并不是常规物种,她注意到它们拟人的神态。
应该到魔物学——飞行类——小型魔物——类鸟种里面找,可当她回忆遍了所有关于这部分的知识都没有找到类似的物种后,娜塔莉才想起《魔物学》这本书她也只是读了一小半,之后就丢下书,跑到荣耀殿堂里旁观那些年幼的骑士侍从们训练去了。
当初就应该好好读书,看什么可爱的小男孩,哪怕学完任何一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无知。
娜塔莉甩了甩头,将这种想法迅速抛弃。后悔也无济于事,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凡人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离湖泊还有大概一刻钟的路程,但阿布里埃尔不再往前走了,他抱着怀里的弗兰克,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块形状奇异的顽石。
他在用自己的法力维持弗兰克微弱的呼吸不会彻底断绝,用超自然力量引导着那孩子体内血液的循环。
但娜塔莉的目光没有放到巫师身上,她被眼前震撼的景色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总算弄明白了这片湖泊为何能于腐化中逃过一劫。
因为在她们面前有一层强大的魔法屏障笼罩着整片湖泊以及周边区域。
就在她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即屏障与外界相接之处,都还只是寻常的、腐化程度已经非常之高的沼泽环境,这里满是污秽的空气、黑褐的土壤和散发着死意的水流。
但是只要往前迈出几步,无需多久,只要有能够穿过魔法屏障的时间。若是成功抵达其内部,那种巨大的反差,会让人有种从世界的一极跳到了另一极的感觉。
屏障内部是一片开遍鲜花的沃土,白皙的野百合夹杂在淡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丛里,兔子和牡鹿也在花丛中自由地奔跑着、跳跃着,活泼地嬉闹玩耍。
陆地尽头,晶莹的湖泊里倒映出头顶的白云与蓝天,如天地间立着的一面最广阔、皎洁的镜子。
她们没有贸然打扰到这片净土,阿布里埃尔仿佛在等待什么,于是两位骑士也和巫师一同立于与屏障之外。
尼尔又抱着剑矗立着,他紧盯着那两只鸟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尽管他一但说起话就有停不下来的势头,可沉默依然占据着他情绪的主流。
娜塔莉突然发觉,这些天来,尼尔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无意义的话,一句也没有。平时他宁可保持沉默,可一但发觉有价值的信息,他就会迅速组织语言并且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
骑士阶层所特有的骄傲和耿直。
娜塔莉见过的很多王国骑士都有这种性格倾向,只是尼尔表现得最为明显。
她们就这样呆呆地立在原地,注视着鸟儿离开的轨迹,又注视着那两只鸟扇着翅膀飞回。
50.水精
人性化的冷漠出现在两只鸟身上。
娜塔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出鸟类的表情的,但她就是理解了直视着她的目光的含义。
“信使。”尼尔低声对她说道。
这时,远方的湖面突然升腾起两股水流,于上空不合常理地漂浮几息,之后越过大片的草地与花丛,向她们所在的这边飞来。
待到临近,水流降至地面,化为了两道奇异的身影。
“你违背了约定,巫师。”
冷淡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湖水的清冽和静漠。
名为“信使”的两只鸟终于飞下来,落在如液体般流淌着的躯体肩头。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种体型偏大的类人物种,有着似乎是完全由湖水构成的躯体,上半身保持了类人的形态,下半身没有腿的部分,一道循环流转的水柱链接着地面与腰部。
水精,这个娜塔莉倒还知晓,在《魔物学》的记载里,它们的位置非常靠前,算是很出名的魔物。
河流、湖泊、海洋、甚至室内的浴池都有可能见到的物种,它们由自然孕育而出,是水流意识的化身,也是该片水域的守护者。
性情淡漠,不喜争斗,但不代表它们就实力弱小。
每一位水精都算的上是资深巫师与资深战士的结合,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撕碎任何胆敢侵犯水域的家伙。
娜塔莉看见,远处的湖面上更多的水柱悬浮在半空中。看样子,这片湖泊孕育出了一个水精族群,有这样一群资深巫师在,怪不得能构建出抵御腐化的法术屏障。
“无意冒犯,”阿布里埃尔说,“约定自然是我们之间友谊的象征,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不过,”他将怀里的弗兰克展示在水精面前,“这次确实是迫不得已而有求于诸位。”
两位水精扭头商量起来,它们用的是某种不存在人类世界的语言,就像是水流拍打在岩石之上所发出的声音。
巫师的要求似乎引发了一场争执,过了一会,左边的水精好像说服了右边的水精。
“我们允许这个幼崽进入屏障,并且为之提供治疗。”左边的水精开口道。
“但你们几个不能进去,特别是你,巫师。”右边的水精异常严肃地说。
这样的结果已经非常令人满意,也理所应当。
“赞美自然!”阿布里埃尔由衷地感叹道,他小心地将弗兰克放到水精两条水流组成的手臂上,随后俯身行了一礼。
水精们又化作水柱,卷着弗兰克向湖泊中央而去。
“它们虽然冷漠,而且时刻充满警惕,但还是心地善良的物种。”注视着两道水柱离去,尼尔对娜塔莉说道,“我上次遇到这些自然的造物时,它们同样帮了我不少。”
“据说,它们能看穿生物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能找出隐藏在人格最深处的黑暗。”
“凡是它们认为灵魂纯净的人,都可以成为它们的朋友,从中得到许多帮助。而心怀不轨的人,即便是明面上表现得再崇高、再华丽,但只要处于水精面前,他们都会感受到自然的愤怒与伟大。”
51.虚假的谎言
四周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是水精的歌声,难以想象刚才见过的庞大魔物还有着如此动人的声线,明明平常说话时,是那样淡漠而平缓。
是从湖泊的方向传来的,法术屏障阻止了外界的污染和干扰,但没有禁止来自内部的事物传出。
幸亏如此,这也使得他们没有处于万籁俱寂的环境之中。
目送水精们落入湖面,阿布里埃尔松了口气,抬手撒下一些褐色的种子,轻轻挥舞法杖,地面上就立刻生长出一片藤蔓,是组成那间小屋的类似品种。
巫师只是动动手指,那些植物就温顺地相互缠绕、扭曲。最终,三张藤椅出现在她们面前。
“看来,阁下很在乎那个小贵族。”尼尔一边不客气地坐到一张藤椅上,一边对巫师说道。
“杜尚家的子嗣,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一些当年的遗憾。”阿布里埃尔也坐下。
“而且,他本身也是个很奇特的人,一个……非常讨喜的孩子,两个世纪以来,我还是首次出现这样的情绪。”
巫师与弗兰克的家族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娜塔莉想起尼尔对她讲过的圣·杜尚家族。说起来,两个世纪前,正好是第一任杜尚公爵发迹的年代。
不该问的别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娜塔莉按耐住心中的好奇,正打算坐到最后剩下的那张藤椅上,可屏障内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
另一位水精。
它没有变成水柱,直接摇曳着下半身的水流穿过宽广的繁花盛开之地。
它比起之前的两位水精,身材显得十分娇小。忽地一下,如气泡浮出水面般,它穿越过法术屏障,来到她们面前。
“格雷伊小姐?”水精用疑问的语气说。它的声线比其他水精细腻许多,虽然还是淡然而稳重,却多了几分清脆。
它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比之,娜塔莉则更加的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唔嗯!”水精发出一声奇妙的声响。
“我知道你,格雷伊小姐,就在今天上午,飞过湖面的风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故事。”
“你的过去,你的那些悲惨遭遇,以及刚刚发生的情形……”
水精的话突然止住了,它看着娜塔莉越来越难堪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您哪里不舒服吗?格雷伊小姐。”
本是十分轻快的语气,然而娜塔莉听来确是另一番感受。
它知晓我的过去……知晓我的那些经历……
实验台……村庄……监狱……竞技场……奴隶城……巫师塔…
杀人分尸的娜塔莉……屠虐村庄的娜塔莉……被铁链锁在笼中的娜塔莉……
每处地点所发生的每场事件……
所有的一切……所有如噩梦一般的场景……所有导致我灾难的根源……
所有令我难堪的、我宁愿永远忘却的画面……
所有时刻折磨我的、敲击在我灵魂之上的苦难……
它全都知晓!!!
突如其来的水精所述说的话语几乎令娜塔莉瞬间崩溃,她脸色苍白,表情扭曲,眼中的惊恐和痛苦几乎溢出。
这些天来,她自以为隐藏很好,有些时候,她几乎感觉自己已经走出了那片阴霾。
然而那只是脆弱的假象,如水中倒映的月与花,只需要小小的一粒石子,便能在一瞬间击碎构筑在温柔与友谊之上的谎言。
52.真实与虚幻
我在哪?
刺目的光线使她短暂失明,待到视觉恢复之时,娜塔莉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熟悉而严肃的审判庭内,站在标写着“被告”的木牌前。
刚才的强光是从未经遮掩的天窗处照射进来的。不偏不倚,刺目的阳光正好打在娜塔莉身上,强烈到异常的灼烧感让她几乎难以忍受。
这让她很诧异,只有低等血族会如此惧怕阳光。
“肃静!”有人说。
一个肥胖的审判官,身边还坐着另一个显得过度死板的检查官。
他正一条条地罗列娜塔莉的种种罪行,检察官则默默在羊皮纸上记下些什么。
这一幕,娜塔莉并不陌生。
这里是纳沙塔的审判庭。
娜塔莉有所感觉地向右边望去,果然,一对充满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那个在她刚刚出发时,追上来试图亲自杀掉她的人,一个有着充分的理由恨她的人。
在那天晚上,营地的篝火旁,我不是已经和他讲明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到了纳沙塔的审判庭?
娜塔莉审视着脑中的记忆,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一位水精的身影里。
突然,她注意到旁观席上坐着的几人。
俊逸的游侠,青涩的巫师,冷默的刺客。她记得他们都是与尼尔一同救她出来的冒险者,好像叫吕西安、罗宁和安德斯莫士。
尼尔单独坐在离他们不远处,还有……她向身边看去,斐迪南老牧师位于她的辩护席,正低着头整理文件。
娜塔莉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冒险者们的方向,却只是得到一片冷眼,吕西安直接讥笑一声,年轻的巫师看似毫无波澜,可眼中的嘲弄毫无掩饰。
为什么?他们不都是些抱着善意的人吗?
娜塔莉又看向骑士的位置,心中如被一块巨石牢牢压制,她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慌。
但骑士的目光犹如冬日里的一盆冷水浇灌在她头顶。
他只与她对视了一瞬间,便厌恶地扭过头,从来都毫无波澜的嘴角显露出一道弧线,却是对她的讥讽的笑。
不……连你也……
她从未感到如此绝望,娜塔莉之前还未发觉她已经如此的在乎那位骑士的评价,这样实质性的冷漠和厌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心像是被一把尖刀捅成了蜂巢。
此时,审判官已经陈述了事件经历,述讼席上的那个大胡子立即对她展开了激烈的抨击,直接将娜塔莉的罪名提到死刑都不足以平民愤,必须把她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程度。
一条条她所犯下的但是罪不在她的残忍暴行就这样一一揭露,娜塔莉几乎无地自容,她看向身旁的老牧师,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藤蔓。
大胡子终于说完,斐迪南牧师拿起文件,一直都非常和蔼的脸上显出不耐烦之色,那是从未出现在老牧师脸上的表情。
娜塔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斐迪南牧师娓娓道来,却并不是对她的辩护,而是继续补充和扩展她的罪名,苍老而缓慢的声音所说出的话语,直接就让娜塔莉眼前一黑。
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了,世界正离她远去。
53.希望与绝望
黑暗中,谁在低语。过往的画面一一闪过,却又似风中残烛,摇曳一会,就忽地熄灭了。
那些被阳光笼罩的温暖日子,不过是谎言而已。
你真的以为,以贪婪著称的冒险者会不求回报的帮助你?
你真的以为,有人会同情你的遭遇?
甚至,你像个孩子般的认为,那个神秘而强大的骑士,那个知道你过往的一切的骑士会对你保持着些许特别的情绪?
哼,不过是些可耻的怜悯,你根本不需要那种悲哀的施舍。
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你呢!他们一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一个小丑,表面上装作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你就像个苍蝇一般令人厌恶,每当有人靠近你,都会捂住嘴和鼻子,怨恨都快化为尖刀,恨不能立刻拔出武器将你的那个脑袋从脖子上取下来。
你就像个寄生虫一样依靠他人的力量,你将姿态放的很低,以无力的弱者姿态示人,只是为了博得些令人作呕的同情,为了那些给诺德兰教堂、给神官骑士称号蒙羞的施舍!哼!这哪里是原来的你啊?哪里是名为娜塔莉·格雷伊的人呀?诺德兰的神谕之光、最年轻的转正神官骑士!
……
是吗?
被遗弃的人。
没有人会在乎我……只有怨恨和愤怒挥之不去。
光明缓缓回到她的眼里,娜塔莉发现自己已经被捆绑在火刑柱上。
是在纳沙塔的广场,四周站满了凑热闹的人群,教徒、铁匠、医师……几乎城里她所见过的人都在场。
其中,也包括吕西安、罗宁等几个冒险者。
每人的长相都各有差异,相同的是脸上浮现的厌恶和痛恨。
太阳异常灼热,她从未感到的灼热。
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却在火刑柱前收起笑脸,皱着眉走开,甚至有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朝她丢来。
那是……弗兰克。
小爵士呸的一声往地上唾了一口,便蹦着跳着,唱着欢快的歌,和伙伴们一同离开了。
太阳转到天空正中的位置了,教廷使者终于用义正言辞的语气,宣判她的罪行将在火焰中净化。
一个坚毅的人影从远方走来,那是个全身重甲的骑士,眼睛如鹰般锐利,手中还举着燃烧松脂与鱼油的火把。
尼尔。
娜塔莉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她注视着骑士的眼睛,想找到一丝安慰和怜悯。
但并没有,她只看到一片凝固的冰冷。
起风了。
火把点燃了脚下的柴薪,烈焰在风势中迅速壮大规模,娜塔莉仿佛置身于熔炉中,难以忍受的温度包围了她的全身,升腾的浓烟让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双眼被熏的通红,两行水迹顺着脸颊流下,又在过高的温度中蒸腾消散。
怎么回事?我不是无法流泪了吗?
……
娜塔莉仍然倔强地睁着眼,尽管视线已经被火焰和浓烟所掩盖,她什么也无法看清了。
但她始终注视着一个方向,仿佛能透过烈火,看到行刑之人。
娜塔莉突然笑起来,就像是坟墓中爬出的恶鬼。
54.蛊惑
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光线和空气都变得扭曲。
震颤着的空间某处,紫红色的雾团缓缓浮现、变形,最终,化为了娜塔莉自己的模样。
那个娜塔莉穿着还是神官骑士时的制式盔甲,没有佩戴武器,只用右臂夹着一本书。
一本外表普通的书,紫色封皮,烫有金边,外表遍着诡异的花纹,正面和书脊上像是用刀刃印刻着些象形文字,如同南方大陆那些凯麦特人或者远东地区的居民所使用的文字。
娜塔莉不认识上面写的是什么,可她感受到了文字上散发出的混乱和疯狂,和她目前的心态相仿。
娜塔莉注视着手臂夹着书的“娜塔莉”,眼里透出难以遏制的绝望和死意。
相比之下,火焰中站着的娜塔莉看起来则要冷静理智的多,甚至嘴角还噙着明朗飘逸的笑容。
“对的对的。”另外的娜塔莉说道。
“就是这样,这种甜蜜的绝望,最是令人心旷神怡。”
娜塔莉无神的目光中毫无波澜,她痴痴地注视着另一个娜塔莉,就像中风之后瘫痪在床的老人。
“现在,你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那些还算温柔的记忆,不过是你的幻想。”她抚摸着书的封皮,对忍受着刑罚的娜塔莉说。
“痛吗?火焰一点点吞噬躯体的感觉,浓烟一步步堵塞住气管的感觉。”
“你看着生命的流逝,却无能为力,是啊,人终有一死,可怯弱的人死的最是悲惨,死的最是毫无意义。”
“你想找那个黑巫师进行报复,可为什么独独忘掉了这个令人悲哀的世界呢?”
“你的遭遇真的是黑巫师一手导致的吗?”
“再想一想,央求你的帮助的那个农妇,为什么在你一去不回之后毫无反应呢?她起码可以向教廷告知你的行踪,而不是看着你陷入危难而无动于衷。”
“为什么那些自称是神的信徒的人会这样对待你呢?明明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你才是最可悲的受害者。呵呵,那些下等人,他们只是喜欢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需要他们仰望的人堕入深渊,用以满足他们扭曲的兴趣,作为邻里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可不会管是何缘故。”
“为什么教廷要将你送上审判庭、送上刑场呢?你也是教廷的一员,这些熟知神的律法的家伙明知你无罪。就因为你失去了神的庇护,失去了圣光的力量,他们就毫不犹豫的抛弃你,用于构建出教廷公正的形象。”
“那个你所谓的神呢?祂的庇护有什么作用吗?是无能的圣光帮你战胜了巫师的法术,还是供奉的神灵在灾难之后带给你带来希望?不,祂什么也给不了你,甚至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抛弃了你,就像丢掉一块损坏的破布。”
……
她微笑着,像魔鬼一样低声细语,可她口中说的,其实也正是娜塔莉在心中想过,却从未向任何人表述出的话语。
“娜塔莉”托着书,慢慢来到娜塔莉面前,伸出空着的左手按在她额头上,仿佛是一位给她施洗的牧师。
紫色的雾气在“娜塔莉”手中凝集,渐渐变成和那本书相同的感觉。
“来吧!来吧!接受我们新的生命。”
55.但塔利安
火焰烧灼着娜塔莉的身躯,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
她几乎就此昏迷,然而放在她前额的手传达出的凉意却让她保持清醒。
她知道,只要心中接受那只手所蕴含的力量,就能摆脱这一切,那是非常可怕的力量,比圣光赐予的神术要强的多,只是充斥着混乱和暴虐。
你在犹豫什么?
另一个娜塔莉所说的那些,正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的确,她憎恨那个女人,憎恨那个黑巫师,憎恨教廷,憎恨……这个可悲的世界。
可一段像是假象的旅程从记忆中涌出,出现在她眼前。在村庄遇袭时,为什么倾尽全力伸出援手呢?在遇到弗兰克时,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帮助他呢?
显然与她的真实想法相悖。
在混乱和清醒之间来回徘徊的理性几乎让她发疯,可娜塔莉还是想弄懂那些相违背的思想与行动。
我的选择是基于当时的想法,当时……我并没有对世界怀着这样强烈的恨意。
她试图回忆自己当时的思考和想法,可混乱的思维让她无法达成目的。
光影交错,一段段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最终,停留在一个人影,一双沉静的、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之上。
娜塔莉总算理解,有个人影响了她,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在她最绝望之际出现在她面前,带来关怀和指引,使得她的心志没有完全堕入深渊。
但她想不起那是谁,仿佛有种无法突破的屏障遮掩了她的记忆。
“你为何犹豫不决?”身着神官骑士制式盔甲的娜塔莉说道,“你就要死了。”
“没有人会来救你,他们在火堆边围观赏着你的刑罚,脸上还挂着丑陋的笑容。”她轻轻挥动拿着书本的那只手,火焰和浓烟顿时无法再遮蔽娜塔莉的视线,这让她得以见到那些观众的模样。
“所有人都只是想将你的悲剧拿去当做取乐的笑话。”
“你的人生充斥着谎言,你就像人类世界中的一个可悲的玩偶,从未为自己而活。”
“但他们不值得,人类不值得,这个世界不值得拥有你这样的人,因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正义和善良。”
“该结束了。”
“接受它,然后成为这世界的梦魇。”
她的话语中充满令人信服的魅力,娜塔莉的目光也随之逐渐疯狂,但在“娜塔莉”正以为她将要成功时,却听到娜塔莉还保持着理性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她问道。
“娜塔莉”微微一愣,因为此时的娜塔莉显然不像是被蛊惑的样子,她被绑在火刑柱上,处于烈焰的包裹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然而那对和发色一样的褐色眼睛里又重新流露出理智,以及另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但她马上就轻轻一笑,对娜塔莉说:“我就是你呀,过去的你,以及未来的你。”
然而娜塔莉却摇了摇头,烈火也无法掩盖她散发出独特光彩,仿佛原来的那个勇敢不屈的神官骑士又回到她身体里。
“不,你不是。”
就在这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她眼前的“娜塔莉”如幻象般消散,紫红的光影闪过,原地只留下她手中拿着的那一本书,一本被地狱来的紫红色雾团所包裹的书。
“但塔利安。”
一个仿佛禁忌般的名讳出现在她脑海里。
56.救赎
无形者手捧之书,来自其他世界的魔神,不可直言的名讳。
全知之魔,Dantalion.
……
这些信息直接就出现在娜塔莉脑海里,似乎有另一个存在将其写入。
火焰、人群、建筑……所有的这一切都随风飘散,只余下如宇宙尽头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雾团所托起的书,全知者但塔利安。
祂似乎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料到娜塔莉能突破自己的蛊惑。
“这是全知者都无法知晓的情况。”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祂想表达的话直接就在娜塔莉的意识中浮现。
“有着那么庞大的心灵漏洞,还能坚持内心的底线。”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很有趣。现在,我的知识库得到了扩充。”
那本书翻开某一页,原本的内容渐渐隐去,随后,一些新的象形文字出现在页面之上。
这时,一道如恒星般的光芒照亮了黑暗,如宇宙诞生时最初的那一束光。
“见我所见!”
充满威严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似神灵的指示。
“是因为他吗?”但塔利安好像毫不在意地说。
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光明照耀处,如鹰般锐利。那只眼睛盯着娜塔莉,带着势在必得的沉稳。
黑暗正在褪去。
娜塔莉耳边突然响起实质性的笑声,当她看去时,发现但塔利安又重新变成了她的模样。
“胜利属于你,不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但塔利安扬了扬拿着书的右臂,之后向她敬了个标准的骑士礼。
祂就这样瞬间消失,毫无存在过的痕迹。
黑暗终于完全褪去,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那只巨大的眼睛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了一双正常规格的、与她对视着的眼睛。
看见娜塔莉的目光逐渐清晰,尼尔立即急切地开口道:“也许这世间没有吟游诗人的诗歌中所展现的那样好,但也不似魔鬼口中所说的那么坏。”
看来他是知道那些谈话的内容。娜塔莉看着骑士,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手里还拿着阿布里埃尔的枯木杖,魔法石正凝聚一环一环的法术波纹。
使用法术的骑士?这个发现让娜塔莉有些惊讶。
尼尔看出了她的疑惑,对她说:“我同样是个巫师。”
但他立刻就将法杖丢还给阿布里埃尔,如同法杖之上被下了某种诅咒,厌恶的情绪显露无疑。
不知是对法杖的厌恶,还是对巫师这个身份的厌恶。
水精在旁边关切地说着什么,阿布里埃尔则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法术屏障之内,远处的湖泊还是那般晶莹剔透,如最完美的宝石。
深深的疲倦感传遍娜塔莉全身,她发现自己还坐由在法术催生出的藤椅上,周围的一切都不曾变化。
除了……她又闭上眼睛,回忆刚才的一切。
娜塔莉心底确实存在全知者所说的那些想法,但塔利安帮她一一点明了。
她差一点就步入深渊,若是她生命中没有那个身影出现过的话。
他让她明白,这世间还是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东西,还是有正直和善良存在。
57.最初的信仰
娜塔莉想起审判结束的那天,斐迪南牧师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他刚刚经历一场激烈的争辩,看来有些苍老的脸颊显出兴奋的红晕。
他说:“祈祷吧!孩子,所有的厄运都会带来几分善。”
那天她依旧情绪低落,沮丧地像只迷途的羔羊,没有怎么理会老牧师的关怀。
即便听到,也会对这种单纯的、似是而非的说教嗤之以鼻。
但是,命中注定。
她之前就有这种想法。
以那种正直到迂腐的神官骑士标准性格,她不可能会拒绝他人的求助。
而她又太年轻,实力弱小,经验缺乏。
这导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必然。
现在的很大一部分迷茫和绝望也是由此而来。
即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以及面对危机的无能为力,所有的令人悲伤的情形都体现在世上的每一处角落,然而光明和正义却毫无踪迹,一代又一代为之奋斗的勇士,没有任何一位能得以善终,并找到真正的信仰。
死得无声无息,而所付出的一切,在这种局面之下都显得毫无意义。
这是令人绝望的现实。
娜塔莉同样在这样的现实中浮沉,苦苦守住日益动摇的信仰,直到,她拥有的力量再无法支撑起追寻理想的道路。
于是便彻底崩溃、绝望,陷入只能一死了之才能解脱的局面。
而仇恨取代了这种局面,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但根本性的问题无法得到解决,苦难永不会停止。
可是,这次因为但塔利安的缘故,她的理解又前进了一步。
若是之前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与骑士的相遇自然也是命中注定,由之而带来的希望和温暖亦然。
“所有的厄运都能带来几分善。”
她似乎有些懂得了这句听起来十分虚伪的圣言。
“你是我的救赎者。”她用谁也听不到的低音喃喃自语。
阿布里埃尔头部两旁的根须抖了抖,巫师看了娜塔莉一眼,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重新睁开眼,挣扎着站起身。
尼尔几乎同时已阅而起,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娜塔莉的动作后,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出发的那天,尼尔和她一起到一个摩尔克人的店里购置的,当时还留下了些不好的回忆,现在看来,冰冷的刀刃居然有些温馨。
娜塔莉抚摸着刀身,第一次接触武器时的记忆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信仰是什么?
是时刻挂在嘴边的神灵,或者是带来力量的圣光?
不,都不是。
娜塔莉认为的信仰,从来都只有转正那天的宣誓: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发誓……
……
并不是为了神的荣耀,她时刻都只为誓言而奋斗。
但为什么之后就只是死板地依附教义而随波逐流呢?
你忘却了誓言吗?
娜塔莉默默地问自己。
差一点。
她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一旁似乎装作观赏湖光的骑士。
因为某种原因,又记起了最初的信仰。
娜塔莉用手在额头和胸前划出一个十字,这是向神祈祷的举动。
她确实是在祈祷,却不是对神灵或者圣光,而是向着当初立下誓言时的自己。
她向着自己祈祷,又或者说,娜塔莉·格雷伊自己,便是自己的神灵。
58.转变
水精看着娜塔莉作出祈祷的动作,之后,一直笼罩在她周围的阴云似乎消散了一部分。
她将刀收回刀鞘,脸上出现了些许生机。
“向您致敬!尊贵的自然之子。”
水精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内敛,它听得出其中蕴含的希望和活力。
而且娜塔莉的问候让水精很开心。
看来与传闻不同嘛!它想着,风的消息也不是那么灵通。这里没有什么陷入绝望的受难者,只有一位冷静的骑士。
心思单纯的水精将刚刚发生的状况丢在脑后,没有在意娜塔莉身上出现的异变。
在它看来,只是在它说话的那会,娜塔莉突然陷入昏迷,然后那个穿着重甲配着剑的巫师立即将她搬到椅子上,施展了些不在任何记载中的法术,之后,娜塔莉便醒来,出现刚才的一幕。
但尼尔和巫师都注意到,自祈祷结束,娜塔莉身上的某种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一直以来,令人窒息的悲哀和绝望从娜塔莉身边离去,希望的火焰闪烁在她眼中,她终于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有了些神官骑士的该有的神态。
“光明与您同在,格雷伊骑士。”水精也回敬道,身下的水流像蛇的尾巴一样扭来扭去。
“愿我们的到访没有打扰到这片净土。”娜塔莉直视着水精的深蓝色眼睛,她说着非常客套的话,但语气听起来却让人感到异常诚恳。
“我们的朋友,那个男孩幼小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于是在阿布里埃尔巫师的带领下,迫不得已地来到此处。”
“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水精立即回答,“那个孩子是个本质善良的人,长老们看得出来,嗯,还有您也是。”
“我们十分乐意帮助能成为我们朋友的人。”
“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客人到访了。”
“腐化越来越重,法术屏障总有支撑不住的一天,长老们也在考虑要不要将湖泊整体迁移出去。”
“赞美自然。”她称赞道。
不过,提到腐化,娜塔莉立刻便想起了幻境中的但塔利安。
祂会不会就是潜藏在沼泽中的灾祸呢?阿布里埃尔口中的紫色光团,听起来与但塔利安十分相似。
“你们了解腐化的根源吗?”她问道。
“什么根源?”水精却反问道,深蓝色的眼中透出真实的疑惑。“从久远的年代起,我们就一直居住于此,湖泊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国度。”
“我们排斥心怀不轨之徒,也将我们认可的人视为最亲近的朋友。”
“我是在沼泽大范围腐化之后才诞生的,之前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但也在午后的水渚上听过长老们讲述的些以往的故事。”
“但关于腐化,长老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它突然出现,在谁都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占据了沼泽的大部分区域,很大一部分生物都狂躁起来,甚至会攻击我们的国度,这在历史上也是第一次。我们全程旁观了人类的离去,以为这场灾难与水精毫无关系,当黑色的土壤扩散制湖泊周围时,长老们才联合起来构筑起法术屏障。”
“直到今天。”
59.旅途的意义
“没有见到过带着地狱气息的紫红色雾气吗?”她接着问,“一本书,一个可随意变化的影子。”
“但塔利安……”她徒劳地张着嘴,想说出这个名字,却没有如何声音传出。
某种不可名状的规则禁锢了她表达的权力。
不可谈论的名字。
这让让她现在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娜塔莉转念一想,没有继续拘泥于那个魔神的真名,而是用了另一个称呼。
“全知者。”
水精还没有反应,阿布里埃尔就先站起来,“你见到了?”他握住枯木杖的手微微颤抖着。
娜塔莉点了点头。
巫师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又重新坐下。
“看来你也拥有最纯粹的灵魂,祂想将你变成我现在的模样。”他看了看娜塔莉,又看了看水精,“不意外水精会认可你。”
娜塔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闪了闪。
但巫师话锋一转,露出半是自怨半是怜悯的神色。“和我一样,你心中有着无法填补的缺陷,所以祂造成的影响才会如此强烈。”
娜塔莉知道巫师指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对巫师的说法表示认可。
“全知者,历史中没有这个称呼的存在。”
“祂来历未知,也无从知晓祂的权能和喜怒,我们一无所知。”
这时,尼尔抬起头,低声说道“祂来自其他世界。”
“而且非常谨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谁都能听出其言外之意:我们目前无能为力。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水精虽然单纯且迟钝,但还是能看出气氛走向了诡异的方向,这是它不愿意看到的事,于是试图将话题转移。
“好了朋友们,你们需要些水吗?”它让一些水流漂浮在空中,分别送到几人面前。
“这几个世纪都没有人类到访这里了。”它说,“你们为什么会经过沼泽呢?要知道,这里很危险。”
“你们的旅途有何意义?值得为此踏入险境。”
其实它都知道,路过的风早已将一切告诉了它。
“感谢”。
娜塔莉将面前的漂浮着的水用装进水壶中,看到尼尔还是保持着沉默,于是便出声回答:“我们走在追寻心灵的旅途上,也许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偏离轨迹,但终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渐渐的,娜塔莉的神情变的祥和而庄严,就如教堂里供奉的圣像。
“我丢失了一些东西,我需要重新将它找回,所以有了这场旅途。”
“步入沼泽,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情形。之前,我以为我们现在偏离了方向,走上了拖延我们前进步伐的岔道。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才是旅程中不可或缺的经历。”
“因为……命中注定。”
尼尔诧异地扭头,注视着述说中的娜塔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娜塔莉说这么多话,第一次遇到她时,她是个被控制的傀儡,再次遇见时,她正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他们出发,一直到现在,娜塔莉一路上就没怎么说过话,像是在用沉默掩盖自己的情绪,不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内心的伤痛。
他很高兴能看到她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