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利兹
敲门声响起时,利兹修女正在缝补她衣服上被利爪抓出的抓痕与破洞。
利兹修女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当在礼堂里看到那个和孩子们在一起的身影时,利兹修女就知道她一定会过来的。
“请进,门没锁。”
房间门轻轻的打开,然后走进来一位十分高挑的骑士。利兹修女估计,她起码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几年不见,居然长这么高了……利兹修女心里默念道,但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表面上依然是那副平静安详的模样。
南方地区很难找到像她这样高的女性,还穿着身尺寸有些偏大的厚重盔甲,若是再戴上头盔,那根本就让人无法辨别性别。
修女不由得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褐色头发的小姑娘,眼睛很大,五官非常协调,看起来就像是城里的哪位贵族小姐,每次看到她的这幅模样时,利兹都会忍不住上去捏一把她那软乎乎的脸。
但在那可爱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个让人头疼的暴乱分子。除了神术课是认真的上过之外,其他时间不是在搞破坏,就是在去搞破坏的路上。
对着人家刚刷好漆的墙壁放净化,折断城镇大厅外的绿化树枝做玩具剑,整天去盯着雪莉夫人的玩偶导致客人都不怎么愿意过去……利兹修女现在都还记得她做过的一些蠢事,每次当孩子们惹出祸时,都是这位修女去收拾局面的。
“欢迎回家,小娜塔莉。”修女眯起眼睛,看起来格外温柔。
她放下手中正在修补的衣服,向娜塔莉的方向张开双臂。随后,那个全身都穿着盔甲的人影便猛扑过来。
“哦~!”尽管有所准备,但利兹修女还是低呼了一声,随后嘴角浮现出宠溺的笑。
“……还是老样子!你这小坏蛋!”
“呜……”娜塔莉将头埋在修女的脖颈处,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我好想你……”
利兹像安慰小猫一般地在她背后的盔甲上轻轻抚了抚,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有些犯傻了——隔着盔甲,她又感受不到。
“呵!”利兹修女在心里耻笑了自己一番,随后伸手在娜塔莉那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上屈指敲了敲。
“我知道,我知道……”
正当气氛变得感人时,利兹修女突然话锋一转:“但你能先放开我吗?现在的你很重诶!”
“啊?哦!”
……
站在利兹修女的房间里,娜塔莉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有些发热,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是不是红成了一片,只能尴尬地站直了身体。
刚才,她确实有些失态了,不过利兹修女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全程都挂着淡淡的微笑。
“以前的小娜塔莉,现在也变成了一位古板的神官骑士。”利兹注视着面前严肃而笔直地站着的娜塔莉,不禁开口感叹着。
然而听到修女的话之后,娜塔莉却苦笑了一下,但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伤心的情绪。“利兹姐,可能你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神官骑士了……”
“不!”利兹修女摇了摇头,“并不需要哪个人,或者哪个组织的认可,只要你还在为受难者、为光明与正义而抗争,那你永远都是最合格的神官骑士。”
“事实是无法否定的,只有谎言才需要证明。”
341.促膝而谈
“嗯。”娜塔莉站在房间中央,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都明白,谢谢你,利兹姐。”
“呵!”修女轻笑一声,右手指向一旁的另一张椅子,“坐下。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不知道。”娜塔莉拉过椅子,在修女身边坐下,就像多年之前的那样。“大概过了六七年?”
“哪有这么久。”修女直接回绝了她的猜想。
两人都一同笑起来。
……
确实没那么久,自从她离开教堂,到现在为止,也才不到五年的时间而已。但在自身看来,娜塔莉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毕竟,像这样和利兹修女促膝而谈的时光,对现在的娜塔莉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当她位于安布莱拉的腐烂泥沼时,位于维尔丹外的黑暗森林时,位于沙漠中的幽灵高塔时,位于巴加莫约的恐怖竞技场时,直到潜入亡灵占据的修道院,这期间,她得会时不时的想起曾经还在教堂里的那一段段欢快而又懵懂的时光。
那些不可分享、无可言喻的画面,与当时自身所处的污浊又混乱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位面。
……
在利兹修女缝补衣物的时间里,她们聊了许多,从洛德兰城镇大厅最近的几项政务,到市场里蔬菜和奶酪的价格涨落,或者是最近几年诺德兰附近的魔物族群的活动轨迹,亦或多年前那个红极一时而又如流星般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歌唱家等等遍及各种方面的或大或小、或极其重要或微不足道的问题和事件。
反正在聊到一个话题之后,娜塔莉就不记得前一个话题是什么了,她相信利兹修女也是如此。
利兹修女只比她大七岁,算是处于同一个时代的人,聊起来几乎完全没有什么隔阂和障碍。
“哦,对了。”修女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色凝重地看向身边眼睛里现出兴奋的娜塔莉。“你知道,在你回来的几天前,加普尼克骑士也回到了诺德兰的这座小教堂吗?”
加普尼克骑士?娜塔莉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人,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才把这个名字与那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哦,原来是那个家伙。
她想起来扎普尼克是与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之一,也是同一期和她参加转正考核的,不过最终她顺利通过了考核,并成为历史上年纪最小的转正神官骑士,而加普尼克虽然比她要大上两岁,进修的时间也比她要久许多,但最后却转正失败,回去继续重修了。
“是他啊,怎么了吗?”看到利兹修女收敛起笑容,表情也变得严肃,娜塔莉不禁问道。
“在你离开教堂外出游离的那一年,加普尼克也通过了转正考核,成为一名正式的神官骑士,同时间通过的还有拉维和瑞克。”
“此后,他们三人也立刻踏上了游历的旅程。之后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但在几天前,加普尼克骑士突然回到诺德兰,但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而且,和他一同出发的拉维骑士和瑞克骑士甚至都没能回来。”
342.幸运与不幸
听到利兹修女的叙述,娜塔莉这才明白刚才拉雪兹牧师流露出的悲伤究竟从何而来。
加普尼克失去了手臂和眼睛,而拉维和瑞克甚至永远留在了广袤的荒野。
他们都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曾经都一同在古老的圣灵银杏树下荡过秋千,也结伴去雪莉夫人的店里对着精美的玩偶流口水……
虽然她觉得自己与那些小时候的玩伴们的关系并没有如和利兹修女这般的亲密无间,但听到他们遭到不幸的消息,她还是感到十分的难过,并且发自内心的悲哀。
同为外出游历的神官骑士,与他们相比,自己何其幸运。而与历史上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誓死不屈的神官骑士们相比,自己又何其幸运。
仅仅是她见过的神官骑士里,导师和许多年纪轻轻的同僚们就死在了讨伐盗匪团的过程中,导师的朋友们说是去探查海岸边的魔物,但却再也没有回来,而现在,又听到加普尼克等人遭遇不幸的消息……
从古至今,究竟有哪位神官骑士得到了善终呢?追逐着光明者,只是一代又一代的倒在了比他们更强大的黑暗之中。
也许正如尼尔说的那样,所有的神官骑士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货,被圣光和荣耀所束缚的可悲又可笑的奴隶,只知道一味的向世间的黑暗挥出自己的剑与枪,完全不懂得何为妥协与变通。
他们因公平与正义而活,也因公平与正义而死。
“是这样啊……”娜塔莉有些恍惚,低头轻声呢喃着,但马上又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在教堂里见到加普尼克。
“他现在在哪?我没有在教堂里找到他的身影。”
“你说加普尼克骑士吗?”修女看了看娜塔莉那闪耀着极其明亮的光芒的眼睛,“他回来后,立刻就去了一条街之外的荣耀殿堂,之后就一直住在那边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情况如何。”
“哦……”娜塔莉用手握拳锤了锤自己的前额,“等下我会去找他。”虽然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自己又不可能让他身上缺失的部分重新长出来。
但娜塔莉就是想去渐渐他,想去见见这个自己还算熟悉的、经历了可怕苦难的同僚。
“有这么急吗?”利兹修女对她的表现有些诧异,“不如明天,或者另找个时间再去,今天多和姐姐我聊聊……要知道,我们好久都没这么聊过了。”
“恕我无法听从您的安排。”娜塔莉摇了摇头,对着一脸期待的利兹修女歉意地笑了笑。
“很抱歉,利兹姐,忘了告诉您,我这次回到诺德兰,并不是为了专程过来教堂里找您和拉雪兹牧师的。”
“因此,我明天就走了,并没有太多时间。”
利兹修女呆呆地看着娜塔莉,看着她那坚定而又决然的目光——似乎不容反驳,也不会动摇。
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位气场坚毅而又无比稳重的骑士与多年前那个活泼闹腾的小娜塔莉联系在一起。
过了一会,她才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如春日里绽放的第一朵干净而又圣洁的鲜花,明媚且充满了希望。
“好吧好吧,小娜塔莉也长大了……既然留不住,那姐姐也不强留你了。”
“去吧!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343.骑士与工匠
与修女告别后,娜塔莉带上利兹的房间门,但又靠在门外的墙壁上,静静地呆立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
……
当她走下楼,却并没有看到拉雪兹牧师的身影,只有零星三两个小孩正趴在长桌上奋笔疾书。
“我们可敬的牧师先生呢?”她向一个有着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的女孩问道。
“拉雪兹牧师带着学会了净化转换公式的家伙们去歌剧院玩去了。”女孩回答得语气有些幽怨,“今天可是有路易斯先生的公映!可恶!”
所以,你们几个是因为没有学会净化转化公式而被留下来补习的?看到女孩将笔摔在地上,站起来急得跳脚的模样,娜塔莉呵呵一笑,只留下一句“好好努力,别偷懒”,便也提着长枪出门去了。
以前她还在教堂里修习的年代,拉雪兹牧师也是这样。在某个重要的或好玩的一天,牧师会抱着一捆白纸来到礼堂,让孩子们默写出那些他教过的各式各样的知识,能写出八成以上的就可以和牧师一起去外面玩,写不出来的就留下来一直写,直到那些出去玩的孩子们都已返回。
她固然可以帮助这些留下来的孩子们通过拉雪兹牧师的考核,但这毫无意义,对那些孩子们来说也毫无作用。
只有当真正踏上外出游历的旅途之后,才会知道拉雪兹牧师现在所教授的东西是有多么重要,也许一个最简单的神术,就是拯救自己和朋友们的生命的重要契机。
娜塔莉若是现在帮这些孩子们以作弊的手段逃过考核,那反而是害了以后的他们。
如果以前的自己再努力一些,如果自己当初就有着能打倒黑巫师的力量的话,那之后的种种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呢?
这个问题已经无法验证了。
……
走出教堂后,沿着东西走向的道路一路往东,经过人来人往的冒险者协会与古旧魔法店,直到走进那座顶部挂在岩石所组成的剑盾标志的白色建筑里。
几个抱着剑鞘的骑士青年笑着和娜塔莉擦肩而过,在看到这位同龄却又面生的骑士时,不由得愣了愣,但还是笑着与她打了个招呼。
娜塔莉同样也不认识这些人,按理说,诺德兰城里与她同龄的骑士们她应该全都非常熟悉;也许他们是从别处搬到洛德兰来得?或者是路过的旅行家?谁知道呢!反正与自己无关。她决定不去深究这个问题。
刚一进门,甚至都不必去询问,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那位朋友的身影。
与其他所有城市里的荣耀殿堂一样,正前方是石柱林立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片晃眼的沙场。右手边的休息区坐着一位位中途歇息的人骑士,他们正在保养自己手中的武器和防具,而左手边呢,则有着许许多多的忙碌着的工匠。
其中有一个工匠特别引人注目:他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本该是右臂的位置空无一物,而右眼上带着一个黑色的眼罩,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344.新的生活
那工匠嘴里叼着一把特制的金属钳,金属钳的钳口夹着一把半成品长剑,弯腰尽量使剑刃压在铁毡上,用他剩下的那只手举起铁匠锤在上面用力敲击。
每次锤头与剑身接触,巨大的力量都会随着震动而传到工匠衔着金属钳的嘴里,他的牙齿是黑色的,表面散发出一层金属特有的光泽。
看来工匠原本的牙齿早已完全脱落,又全部更换为了金属的假牙。
即便是靠近南方的洛德兰,但天气也是十分寒冷的,然后工匠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只身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和革制围腰,淋漓的汗水从他那古铜色的、肌肉遒劲的躯体上如瀑布般地流淌而下,让人完全无法看出冬季的气氛。
虽然带着眼罩,但娜塔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加普尼克骑士,那个总是拖着鼻涕的小男孩,那个受到一点捉弄就哇哇大哭的爱哭鬼。
但是……娜塔莉看着工匠那不甘服输的眼神和倔强无比的表情,心中也油然升起一阵敬佩和赞叹。
作为一名神官骑士,在外出游历的过程中受伤而导致残疾后,依然毫不气馁和自暴自弃,仅凭一张嘴和一条手臂当上了荣耀殿堂里的武器工匠。
对于一位无法再参加战斗的神官骑士来说,这或许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了。
为其他骑士们提供后勤支援,同时又不像铁匠铺里的铁匠那样必须双手并用将一块烧红的铁锭变成完整的武器,日常工作上只需对半成品进行完工和改进以及武器、护具的保养等。
荣耀殿堂里的工匠所做的工作自然是比铁匠铺里的专业铁匠要轻松得多,不过却也更加注重骑士们的各种体验和需要。
……想不到那个爱哭鬼,现在居然成了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
有句异教徒谚语说:能从三岁大的小孩身上看到他年老时的模样;以前娜塔莉还对此深信不疑,可现在看来,这句谚语实在是错的离谱——又有几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是不会逐步改变的呢?或许有一部分,但绝不会占据大多数的地位。
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荣耀殿堂的门边,静静的注视着工匠区里那位独臂工匠的工作。
路过的人们都对这位陌生的骑士以及她的行为感到非常的好奇,但出于骑士阶层的修养和礼貌,他们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在路过她身边时偷偷的瞟上一眼,没有上前询问的。
过了一会,工匠松开嘴里叼着的金属钳,让剑身平躺在铁毡上,放下锤子,用仅有的手臂将剑刃举到面前,仔细地观赏了一会,觉得不满意,便又对剑身进行了下一次的加工。
过水、过油、打磨……他是那么的专注和投入,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
又经过了许多娜塔莉叫不出名称的步骤之后,工匠终于满意地将崭新的一把双手长剑放到一旁的原石台上,拿起一个水壶喝仰头喝起来。
一直等到这一刻,娜塔莉才终于走过去,伸手敲了敲木质的窗台,试图引起串窗台里面那位工匠的注意。
345.永不停歇
“唔……”工匠立即放下水壶,“骑士,你需要什么吗?”
娜塔莉的视线快速地扫视了窗台里一圈,在木与石围成的墙面后,一群工匠正汗流浃背地忙碌着,炉火烧得通红,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
强大而袭人的热浪铺面而来,只是站在外面,娜塔莉都能感觉到那完全不属于自然产生的炙热。
注意到独眼的工匠那有些探寻的目光,娜塔莉摘下头盔,手指在半人高的窗台上轻轻点了点,“认不出我了吗?加普尼克骑士。”
工匠的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辨认出面前的陌生骑士的模样。
“格雷伊?”
娜塔莉点了点头。
“哦~!”故人的到来似乎让加普尼克很是开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能……准备准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因为工作而变得脏兮兮的围腰,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嗯——就在今天。”娜塔莉的语气平淡而和气,丝毫没有对加普尼克如今的模样进行讥讽和取笑的感觉。
“我首先回了一趟教堂,利兹修女告诉我你在这儿,所以我就立即过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工匠现在的打扮,在他的断臂和眼罩处停留了半秒又马上移开视线。
“利兹修女已经把你们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很遗憾我无法为你们做些什么。”
“不不不,怎么会!”加普尼克的笑容中丝毫也见不到悲伤和落寞的情绪,“格雷伊骑士,你还记得有我这个朋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相信他们俩也会很开心的……”只有在提到那两位已经不存在的朋友时,加普尼克才会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痛和哀恸。
拉维和瑞克……娜塔莉仔细回忆了一下,却发现脑海中关于这俩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仅是他们,所有的那些没有重要特点又和她不算太亲近的人的面貌,都已经像是隔了一层黑色纱布般的模糊不清了。
“……在你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娜塔莉不由发问,但她立即便看出加普尼克隐隐有些抗拒,似乎不愿再提起那些令人悲伤的往事。
娜塔莉连忙改口,“抱歉,是我冒昧了。”
“没事。”加普尼克伸手推了推有些下落的眼罩,“这事……怨不得别人,是我们几个学艺不精。”
“当初在教堂里时,总觉得拉雪兹牧师教得都是些无聊又无用的东西,等到真的遭遇到那些需要使用的场合才真正明白,当初的我是有多么的懒惰和贪玩。”
“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时间又不可能回溯,只能着眼于未来,尽量过好之后的每一天,也算是对得起自己捡回来的这条命。”
“也是对逝去的拉维和瑞克最好的纪念。”
加普尼克的一席话直接让娜塔莉陷入了沉默,过了十多秒,她才在这位遭遇苦难的老友面前真正展露出笑容。
“你还真看得开。”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有什么法子呢?”加普尼克摊了摊仅有的手臂,“生活总是在继续,既然我当时没有和他们一同去往天国,那就得拼尽全力跟上生活的步伐。”
“每一次,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圣光与我同在。”
346.自力更生
这时,另一个年老的工匠从后面将另一批半成品丢到加普尼克身边的架子上,“伙计,别分心!我们得赶紧把这些武器完工。”
“行!”加普尼克扭头喊了一声,随后又回转过来,“先到这里吧!格雷伊骑士,我还有事要忙,改天我会去找你的。”
“好的。”娜塔莉微笑着,她并没有告诉加普尼克自己不会再洛德兰长留的事实。
加普尼克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随后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像个健全的正常人一样,既不享受优待,也不接受其他人的照顾。
但娜塔莉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去,而是还静静地带在原地,注视着木台里侧的工匠们,主要是加普尼克的活动。
金属、火焰与汗水交织混杂,独臂的工匠挥舞起大锤,将一件件武器塑造完毕。有人试图帮助他,但被加普尼克断言拒绝了。
这个人,未受伤前是一位神官骑士,奔波于与魔物抗争的第一线,而现在则成为了荣耀殿堂里的一位工匠,为前线的战士们提供其他后勤和支援。
不管身处何处,处于何种身份,他都不曾偏离自己的轨道。
不管遭受多少苦难与折磨,他都从不气馁和抱怨,依然坚持自力更生,拒绝成为对世界毫无帮助的人。
一段英雄的旅程结束了,但另一段英雄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所有的不断向前迈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娜塔莉朝工匠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中央区域的沙场走去。
里面人声鼎沸,不断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喝彩声。
她穿过人群,走到物品寄存处,打开一个立柜,将手中的物品存放进去。
一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娜塔莉不由得愣了愣,随即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鼻尖。那一瞬间,这个动作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她确实是在这里练习骑士所必须的各种技巧和能力的,但由于一些常见的原因,她总是逃课,总是逃课……
娜塔莉走到场外的武器架旁,用左手拿起一柄训练用的未开刃单手剑轻轻掂了掂。
……太轻了。由于长期使用精良手半剑的缘故,这种训练用的单手剑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轻巧了,拿着居然十分的不习惯。
此时,许多围观的人们正将场地围成一个圈,场地内正有两位骑士手持训练用剑一决高下。
双方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后,似乎穿白色盔甲的骑士的基本功要扎实一些,抓到另一个与他对决的骑士在收剑时的空子,眼疾手快地一剑将其掀翻在地,获得了对决的胜利。
围观的人群都欢呼起来,骑士举起剑,享受着人们的欢呼。
那白色盔甲的骑士似乎才刚刚成年,是个年轻的毛躁小伙子,下巴上还留着些毛茸茸的稀疏软胡。
胜利似乎让这个年轻人感到高度的喜悦,他高举着剑,神气无比地询问着还有没有下一个挑战者。
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三场胜利了,围观的骑士们看起来都跃跃欲试,却又没人真正的敢上前挑战。
毕竟,一群老手挑战一个年轻小伙子,赢了倒没什么,但万一输了可是很丢面子的一件事。
347.训练用剑的对决
看着场中的年轻骑士,娜塔莉想了想,便带上一把训练用剑,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瞩目中缓缓走出。
荣耀殿堂里的对决不问姓名,不问来处,也不带有任何的功利性,大家都算是只为了交个朋友或者是提高技艺。
娜塔莉已经好久没有参与一场这样纯粹的对决了。
“请吧!”那骑士见娜塔莉没有报上姓名和来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摆开架势,礼让对手。
但对面的娜塔莉却摇了摇头,然后左手横剑在前,右手一展,示意让对面先出招。
“左手?”然而娜塔莉不得以而为的表现却被这位年轻的骑士理解为了十足的不屑与傲慢。
那骑士顿时有些愤慨,认为自己遭到了轻视。
“哼!那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说完,不待娜塔莉解释,他便举剑发起了冲锋。
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位优秀的骑士,冲锋的速度要快于大多数的老手了。
虽然娜塔莉已经迅速反应并侧身避过,但还是被那骑士手上的训练用剑擦到了盔甲的一脚,场地内顿时响起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
她反手挥剑向骑士腰间砍去,却被灵敏地躲过,剑刃划出一声饱满的破空声,却也只是扑了个空。
娜塔莉扭了扭左手的手腕,刚才本来可以击中的,但训练用剑实在太轻,她还不能完全适应和掌控它的重量。
她将训练用剑对着空气随意地挥舞了两下,试图找到使用这柄剑时该有的速度与力道。渐渐的,她似乎有了些许感悟。
第一次接触,两人都没有取得显著的战果,但年轻骑士还是占了优势。
他调转头来,重新摆好姿势。
“哼,如此傲慢无礼,就让我来给你点教训!”骑士又放出一句话,然后再次朝着娜塔莉的位置发起了十分正统的、学院派式的冲锋。
但娜塔莉的视线早已捕获了他的行动轨迹,他那迅捷的速度在娜塔莉眼中就像是老年人般的慢动作。
待到跟前,骑士那举剑直刺的动作瞬间一变,从而转为了从上而下的挥砍。
娜塔莉知道,如果她此时再侧身闪避的话,那骑士的剑刃就会临时转向,如影随形般地从正上方转为斜下方往上的挑击,那时她便避无可避。
她当然不会让自己处于那样的困境之中,于是,面对气势汹汹迎面而来的剑锋,娜塔莉也自下而上地使出一道挑斩,正面迎上骑士的锋芒。
“叮!”由于围观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所以剑锋相碰撞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刺耳。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两把剑都同一时间被震开,但就在这一点点的空挡时间,娜塔莉向前迈进一步,反手用剑柄上的配重球向骑士的头盔砸去,然后再一次地挥出了手中的训练用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只见一个圆形的头盔飞上半空,转了无数圈后又砸落在地,激起一片沙尘。周围围观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全场变得鸦雀无声。
骑士握着剑柄的手臂正准备挥下,然而他的动作却凝滞在原地。
他的头盔已经被击落,娜塔莉的剑刃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若是开过刃的普通剑,那么现在这个年轻的骑士已经是身首异处。
按照对决的规则,这算是完全的失败。
348.教堂里的晚宴
看着年轻骑士那难以置信的眼睛,娜塔莉手腕一转,抵住骑士脖子的训练用剑便掉在了地上。
“无意冒犯。”趁此机会,她靠近骑士,低声真诚地说了一句。
随后,便迅速转身离开。
场地内,只留下那位年轻的骑士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围观的人群才猛地暴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他们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以便娜塔莉通过。
他们为胜者欢呼,为这位全身都藏在盔甲之下的陌生骑士的出色技艺而喝彩。
……
到寄存处取回自己的物品,娜塔莉便毫无留念地离开。
走出荣耀殿堂后,天色已是不早。
娜塔莉并没有再继续绕路,而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回到了教堂。
礼堂中已经被临时改成了餐厅,那些长桌上已经摆上了满满的晚餐——当然都是些朴素的面包与蔬果之类的。
长桌边,神职者和居住在教堂里的孩子们都已到齐,除了白天看见的拉雪兹牧师和利兹修女之外,还有两位熟悉的圣殿守卫。
看到这一幕,娜塔莉顿时便乐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容无法止住。还是熟悉的人还是原来的模样。
因为人数众多,而专门准备的餐厅位置不够了,为了大家能在同一时间进餐,于是拉雪兹牧师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此外,教堂的看门口也多了两位陌生的圣殿守卫一边一个地看守着。她认识里面的两位老圣殿守卫,却对外面的两位圣殿守卫完全陌生,应该是这几年新加入的新人。
那两位圣殿守卫正试图询问,里面的拉雪兹牧师就大呼出声了。
牧师一边拍着他身边空出的位置,一边朝门口呐喊:“这边这边!小娜塔莉,就等你了!”
于是那两位新人圣殿守卫没有再试图阻拦,娜塔莉朝他们点点头,便微笑着走进礼堂,在孩子们哄闹的问好声中,一一点头回应,最后坐到牧师身边的空位上。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自己从未拥有和体验过的温馨的家庭,家庭里有年长的长辈,也有年幼的孩子们。
这些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们,却是她孑然一身中最亲近的人了,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
拉雪兹牧师站起来,说了些什么话,她并没有在意,而是和同一桌的其他人愉快地聊起来。
身边坐着的正是利兹修女,对面是那两位熟悉的老圣殿守卫。比起娜塔莉生活的年代,目前教堂里的神职者又少了好多,称得上是格外凋零。
因为白天并没有见过有圣殿守卫的存在,娜塔莉有些好奇,便上前询问了一阵,才知道原来他们这几天都带着那两个新人去进行圣殿守卫的特训了。
整个晚宴上,礼堂里都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相比起来,她们所坐的这桌实在算是鸦雀无声。
在吃到一半时,那两位老圣殿守卫便停下来,主动提着武器去门口站岗,然后将两位新人圣殿守卫换进来进餐。
“你好!”面对素未谋面的娜塔莉,那两位圣殿守卫一脸严肃地打招呼。当摘下特制的银制头盔时,娜塔莉才第一次看清他们的真实相貌。
他们大约三十多岁,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带着些深刻的伤痕,眉宇间笼罩着正直与诚毅。
349.故土风声
虽然是圣殿守卫里的新人,但两人的资历依然比娜塔莉要老得多,毕竟所有的圣殿守卫都是由神官骑士转化而来的。
“你好!”娜塔莉微笑着回应。
在简单的聊了几句后,娜塔莉得知他们并不是像自己一样是在教堂里长大的神官骑士,而是某个没落贵族家出身,先是跟着家里做了几年侍从,后来家道中落,又当了几年的流浪骑士,十多年前才皈依教廷做了神职者。
他们的职业结构应该是:骑士侍从——见习骑士——神官骑士——圣殿守卫,经历了多个阶段,而还处于这个年纪,实在是十分难得。
但话题也就止步于此了,他们并不知晓娜塔莉的事情,也没有其他好聊的。
晚宴在宁静中结束。
之后,孩子们便都应拉雪兹牧师的要求,上楼睡觉去了,圣殿守卫重新戴上银制的头盔,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拉雪兹牧师开始收拾起剩下的残局,
利兹修女走过来,将一条手链交给娜塔莉,然后便着手帮助起牧师收拾长桌上的餐具、残渣等。
那是条用残余的布匹和皮革编织的精美手链,虽然用料廉价,但做工繁琐而复杂,且非常耗费时间,一般店里是不会卖这种投入与收益不成正比的物件的。
看着手链,娜塔莉仿佛看到了利兹修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拿着材料忙碌的身影,窗外是漆黑的夜色,隐隐有蝙蝠和夜行鸦飞过,鬓角的长发时不时调皮地垂下,修女不得不一次次抬手,将发丝挽至耳后。
带着恬静的笑容,她参与到牧师和修女的忙碌事务中。
……
当晚。
躺在自己的狭窄的单人床上,娜塔莉抚摸着牧师今天亲自铺好的鹅绒木纤维的被褥,心境就如初雪后的湖泊一样平静。
整套盔甲和头盔都挂在床边的架子上,审判者也斜倚在上面,架子被特意搬动过,放在只需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
若是在外漂泊,这样会给她带来一些安全感,其实回到教堂后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不过由于长久养成的习惯,娜塔莉还是下意识地将木脚架搬到了床边。
夜里从空旷的荒野中吹来的劲风夹杂着细沙敲打在窗子上,传来细微的轻响,又似巨兽的大嘴里发出的呼噜。
头顶的天花板上贴着深蓝色的墙纸,上面用灿烂的黄色笔触绘制出群星似的场面,再配上深蓝色的背景,看起来就如夏季的璀璨星夜一般。
……教堂里来了新的孩子,拉雪兹牧师和利兹修女似乎过得还不错,圣殿守卫们开始带起了新人,遭受苦难的加普尼克也有了新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和谐与自然,看起来是那么的乐观和充满希望。
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她很高兴能看到这里还是一如多年之前的纯粹与宁静。
虽然她这次回到洛德兰时想着只是路过,本不会再回到这里,可真正见到这里的种种时,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了极大的欢愉和喜悦。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当她在门口犹豫不决时,正好遇到了外出返回的拉雪兹牧师。
长久漂泊的游人总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家,有个可供休恬和停泊的安全而温暖的港湾。
“谢谢……”她嘴里低声呢喃着,不知道是对谁、或者对什么事物说的。
带着许久未曾有过的甜甜的倦意,娜塔莉就这样睡去,整夜都没有经历任何的梦境。
350.离别
第二天。
当初阳的光辉刚刚将天际染白时,娜塔莉就早已起床,顺便收拾好了前一天拉雪兹牧师刚整理出来的房间。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拿过昨天在雪莉夫人那购买的小包裹,仔细拆开,取出里面的骑士人偶,放在手里观摩了一会,便放到了整洁的床头柜上。
那是个骑在战马上的骑士,手持长枪,腰挎长剑,全身都笼罩在泥土塑造的精致盔甲中,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模样。
马蹄飞扬,鬃尾如瀑,骑士臂展伸到极致,手中的长枪毅然高举,指向目视的前上方,似乎正与什么大型的生物搏斗。
在晨曦的璀璨光辉下,人偶的表面浮现出一层如漆色与油脂般的光感,细腻、光滑而又夺目。虽然雪莉夫人并没有给它上色,但娜塔莉却自然而然地联想出种种栩栩如生的色调。
雪莉夫人店里的玩偶们大多都有其现实的原型,比如娜塔莉昨天去店里时,雪莉夫人手中正在制作的那款“黑巫师艾丽西娅”,但她买回来的这件“骑士”,雪莉夫人并没有说是以谁为原型。
其实这件“骑士”只能算是一件半成品,虽然完成度已经是极高,但还并没有上色,也没有经过细致的再加工。
不过,娜塔莉第一眼就相中了它,因为她在看到它时,自然地就想到了她自己。她希望其他人(拉雪兹牧师、利兹修女等)在看到它时,也能感受到如看到了她站在面前一般的感觉。
这或许,能算是她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吧!
她离开了,但也不曾离开。
……
将人偶放到床头柜上之后,娜塔莉便带好自己的物品,小心翼翼地绕开牧师和修女的房间,朝教堂之外走去。
天色还早,他们应该都还没起床。
她这样想着。其实只是害怕见到他们,避免再一次地产生离别的情绪。
记得上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牧师拉着她的手,百般地叮嘱着些什么,修女站在楼上的房间里,透过窗户注视着她的离去。
那时,自己好像是没忍住哭了出来?真是丢人。
虽然过了许多年,但她不希望那一幕重现。
所以,便选择了悄然离去。
……多么自私的想法。
娜塔莉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跟门口的圣殿守卫打了个招呼。
“我走了。”
那两个新人圣殿守卫有些愕然,“不和拉雪兹牧师说一声吗?”
“他们知道的。”娜塔莉回答。
清晨的微风还带有一丝丝的寒意,右手边圣灵银杏的橙黄树叶随风飘落,就像是破碎的时间。
走在细碎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金属的战靴铮铮作响,盔甲冰寒,连带着躲在里面都娜塔莉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虽然南部地区并没有如安戈莱那般的寒冷,但也毕竟是冬季。冬季会给不重视它的人带来深刻的教训。
即将走出教堂的前院,踏上外面的道路时,娜塔莉还是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长大的古老建筑。
楼上,利兹修女的房间处,厚重的窗帘遮掩了骑士探寻的目光。
她不知为何地叹了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离别的道路,就和多年之前一样。
娜塔莉所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楼上的窗帘突然被掀开了一小道缝隙,利兹修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注视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351.积压的疑惑
……
沿着主干道向东而行,到一栋尖顶的古代建筑旁时右拐,进入一条狭小而曲折的完全由泥土所组成的道路。
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弯弯绕绕,直到正午的太阳高悬与天空,娜塔莉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处坐落在荒野中的孤零零的村庄。
这也是她回到洛德兰的主要目的。
对于这座小村庄,娜塔莉心里五味陈杂。
几年前,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她历经波折,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赶去纳沙塔附近寻找黑巫师的踪迹,最终,这也成了导致她一切灾难的根源。
娜塔莉没有责备或怨恨谁的意思。她是主动接下这份请求的,被黑巫师抓住也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
而母亲交给她的请求自然也没能完成,那个被黑巫师带走的孩子早已在可怕的折磨中死去了。
对此她现在还心怀愧疚。
但还有一方面就是:据娜塔莉所知,在她失踪后,教廷曾派人到这边来找过她,然而,却什么消息也没能得到。
但这是本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那位母亲知道她的下落,她知道娜塔莉往纳沙塔的方向去了,也知道娜塔莉的目标是一座黑巫师的巫师塔,她是最后一个知道她下落的人。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教廷派来村落的人最终什么消息也没能找到,他们一无所获,最终空手而归,关于寻找她的计划也就此搁置。
也就是说,那位母亲对教廷隐瞒了娜塔莉的行踪。
她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这也是娜塔莉不解的地方。
娜塔莉对此很好奇——也只是好奇。她想知道那位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找到答案。
……
东边的第一颗大树下,白色桦木门的小草屋。
她顺着满是灰尘和泥土的小路走来,在村里人好奇和敬畏的目光下,伸手敲响了那扇不曾改变的白桦木门。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位……嗯……”娜塔莉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来意。
“乔伊,去开门。”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随后,娜塔莉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大概四五岁大的孩子从里面握着门把手,弯腰趴在门边,一双还算大的眼睛好奇地眨着。
里面的场景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小屋。视线越过门口的孩子,能看到一位农妇正坐在床边,缝制着手里的渔网。
看到门外的娜塔莉,那农妇连忙站起来,表情似乎有些不安,“骑士老爷,您有什么需要吗?”
刚才给娜塔莉开门的孩子抬起手好奇的在娜塔莉的盔甲上碰了碰,农妇连忙跑过来,拉过孩子乱动的手,在他上臂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便一个劲地给娜塔莉道歉。
注视着农妇那惶恐的目光,娜塔莉感觉不出任何她有向教廷隐瞒信息的勇气。
而且,她似乎认不出自己了。
娜塔莉有些无奈,“我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农妇拉过孩子站到一边,给娜塔莉让出一条走进屋内的道路。
352.平凡人
当她走进屋内后,农妇伸头朝外面望了望,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乔伊!还不赶快给骑士老爷倒……倒茶!”农妇回过头来向孩子喊道。
她应该本来是想说“倒酒”的,但估计酒对这个家庭来说实在有些昂贵,所以才临时改口。
娜塔莉心中这样想着,但嘴上却说:“不用了,夫人,您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并无恶意。”
“哦!您真是位好心的骑士……要知道,我们只是些普通的农户,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农妇将双手交替地放在身前,娜塔莉的话语并没有打消她的任何提防之意。
娜塔莉轻叹一声,“您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她伸手取下头盔,甩了甩有些凌乱的头发。
看到面前骑士的相貌,那农妇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唉,我这记性!还是年纪大了。”
“呵呵……”娜塔莉注视着她,过了一会,突然灿烂地笑起来。
“没事,没事……有谁能永远年轻呢?”
“您说的对,呵呵。”农妇站在原地搓了搓手,然后给娜塔莉拉过了屋内的唯一一把椅子。
这时,那个四五岁大的男孩蹦跳着跳上床去了,农妇刚想出声责备,却被娜塔莉拦住了。
看着那男孩,娜塔莉目光闪了闪,突然出声问道:“您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是啊,我就这一个孩子。”
嗯?娜塔莉看向她,“那以前呢?”
“以前……嗯……几年前也有一个,后来……”
农妇欲言又止,她的表情突然提防起来,“骑士老爷,您问这个干什么?我真不知道什么黑巫师,也和那些坏蛋没有任何关系!”
她眼睛里突然流淌出两道泪水,农妇抬起手抹了抹,声音中带着哭腔:“我们一家都是些本分的人,没有和什么巫师啊、法术啊沾边的,这几年村里也没有出现什么怪事……”
我可还没问呢……
注视着用袖子抹泪的农妇,娜塔莉呆滞了一会,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不需要再多加解释,她已经知道农妇向教廷隐瞒的原因和理由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权势和力量,在渡过失去了孩子的那段时间后,当她冷静下来后,会想些什么呢?
而且,她的孩子还是被笼罩着邪恶想黑巫师掳走的,若是一直大肆宣扬,她的丈夫,以及村子里的其他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呢?
一提到她家,话题就转到了黑巫师?
就像现在这样,她会选择平息事件,就当它不曾发生过。后面的种种,包括向教廷隐瞒,以及立即生下另一个孩子,都是出于这种想法。
娜塔莉不禁想到,在那天农妇委托她去寻找她孩子后,也许当天晚上就后悔了。
她选择淡忘,乃至遗忘,被要一个新的孩子来填补心中的空缺。
这正是一个普通农妇的悲哀,但也是她所选择的最好的事态。
“……骑士老爷?”看到娜塔莉的笑容,农妇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没什么。”娜塔莉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看到您现在生活的还不错,我由衷地为您感到喜悦。”
“您真是个好人!”
娜塔莉不置可否,重新带上头盔,“我还有事,今天就不打扰了。”
“唉?不在坐一会吗?”农妇嘴里在挽留,而身体却老实地过去打开了房门。
“不了不了,祝您有个愉快的一天!”
说完,娜塔莉便走出小屋,一步也不曾回头。
比起来时的沉重,她现在的脚步十分轻快。
353.罪的废墟
从村庄里出来之后,娜塔莉没有再回到城市,而是循着自己以前经历的路线,又重新走过了一遍。
从洛德兰附近的小村庄,一直到隐藏在纳沙塔山谷里的高塔,手中的剑刃与长枪沿途破开阻挡的魔物。
历经数个日夜,娜塔莉终于来到了安德鲁的巫师塔之下,但毫无进入其中的想法,而是绕过了这片区域,朝某个已经荒芜人烟的角落前进。
娜塔莉无比紧张,她当然无法忘却这条路,至死也不可能会忘记。
路边长着一些奇怪的黝黑无比的枯黄杂草,那是平凡的植物经过死灵法术的腐蚀后所表现出的状态。
越是靠近目的地,她心里就越是恐惧和愧疚,到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在她眼前,出现的是一片被烈火焚烧后的村落废墟。漆黑的炭块和烧焦的岩砖交错分布在杂乱的草丛里,寒风于其中穿梭,仿佛鬼魅凄厉的呼嚎。
耳边笼罩着可怖的风声,娜塔莉望着眼前的废墟,神情凝滞,一时无言。
她对于这里的最后记忆,还停留在那片熊熊的烈火之中。在大团长的幻境里,她也曾见到过村落褪了色之后的模样。
由火焰、鲜血、残肢所构成的恐怖图景,一度成为折磨着她的梦魇……
但在几年过去,这里也已经长满了杂草,掩盖住了那些罪恶留下的痕迹。
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声响。就算是冬季,也不该如此的寂静。仿佛这里除了漆黑的杂草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生物存在,不管是昆虫、鸟类或者其他的小动物。
杂草。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真的是不管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生存——虽然法术已经将它们染成一片漆黑。
若是被某些学者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激情勃发地赞扬这种生物的倔强精神,但娜塔莉此时无法联想到这些。
因为,这一切……是她一手造就的。
村落里本该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模样,有着黑与黄相间的皮毛的中型犬趴伏在村口,注视着荒野是方向,孩子们聚在一起蹦跳着玩闹,折下树枝当做宝剑挥舞,而大人们会在忙碌之余笑着相互交谈,述说家庭的琐事与最近的趣闻……
但在那一夜之后,村落便化为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往昔的一切仿佛筑梦师在睡梦中创造出的幻象般,在梦醒时分通通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娜塔莉突然跪倒在地,摘下头盔,将额头埋在这被腐蚀的草地上,一股可怕的寒意袭来,她却不为所动,任凭这刺骨的寒意侵入自己的头脑,侵蚀自己的灵魂,仿佛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与过错。
可这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了。
虽然她已经杀死了事件的根源——那个作恶多端的黑巫师,也借助审判者的力量解放了受难者们枉死的灵魂。
可又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经无法复活,往昔的一切也不可能再复原了。
他们本应有着平凡却幸福而美满的生活,但如今,这一切都随着废墟里的灰烬随风而逝,湮灭在来者的沉默里。
在黑与白构成的世界里,当受难者的灵魂消散的那一刻,他们就真的原谅她了吗?可能并没有,他们只是得到了些许廉价的慰藉。
我该往何处去?我该做些什么?迷茫就像笼罩在高塔外的满天薄雾,里面不时传出幽魂的哀鸣。
娜塔莉感到有一件尚未完成的事情在她心中萦绕,不仅挥之不去,反而越发的清晰。
突然,她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将她恨之入骨的生者——那个在审判庭上指控她的男人。
他不属于这场灾难,却是另一场灾难中的受害者,娜塔莉记得自己杀死了他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
他现在在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想知道。她也该知道。
354.寻觅
纳沙塔。
这座城市依然是她离开时的那么熙熙攘攘,谁也不曾在意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的到来。
由于娜塔莉并不知道那位先生的住处,所以她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审判庭打听消息。
……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自发地走进审判庭。
这种想法让她确实有些恍惚。
离上次从这里出来,只过去了不算太长的几个月,却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她还以杀死黑巫师复仇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审判者还静静地躺在被幽灵缠绕的废弃高塔里,老牧师也还健在,她与几位冒险者之间的关系也只能称之为一笑而过的路人……
之后发生的一切,又有谁能预料呢?
……
“发生在四个月前的案件卷宗?以及证人的住址?”对于这位来访者的来意,审判庭的案件管理员很是惊异。
“对不起,这是属于当事人的隐私,教廷确实无可奉告,还请回吧。”管理员的目光从头到脚地将面前的骑士扫视了一遍,然后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对于这位来访者,管理员似乎隐隐有些印象,却已经实在是记不清了。
……是吗?娜塔莉的手指悻悻地在枪柄上敲了敲,然后有些沮丧地走出了审判庭。
但在身后,那个正直的管理者又追了上来,“若是你真的有急事的话,可以去北街道的店里去问一问麦卡伦先生。”
……哦?娜塔莉惊讶地转过身,而管理员又多加了一句:“原谅我一时没能认出您,格雷伊小姐,我一直很同情您的遭遇,也相信您不会是真正的坏人。”
是吗?娜塔莉藏在头盔之下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她向管理员鞠了一躬,“非常感谢!”
“不必。”管理员挥了挥手,便立即返回。
……
“麦卡伦先生的住处?”北街的烤鸭店里,那位肥胖的店主把头伸出来,眼里散发出“精明人”所特有的光芒。
“给我十个子,我就带你过去。”
听到店主的话,娜塔莉还未有所动作,旁边就窜出一个纤瘦的年轻人,“嘿!别听他的!”
他挡在店主与娜塔莉之间,先是给了烤鸭店店主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便转头看向娜塔莉。
“你找麦卡伦先生有什么事?”
娜塔莉歪头想了想,“我欠他一些东西。”……应该可以这么说?
年轻人又看了她一眼,便不顾身后那店主的谩骂,直接朝某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她连忙跟上去。
穿过北街道的前半段后,他们猛然钻进了一条小巷。一边走,那个年轻人一边对娜塔莉说些麦卡伦先生的境况。
“……麦卡伦先生自从失去了妻儿之后,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要不就是泡在酒馆,以前经营的一家古董店现在也是由他父母在帮助看护和管理……”
年轻人的话语顿了顿,“我想,他应该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还有家人在,应该早就……”
期间,娜塔莉跟在后面,一直默默地听着。
在拐过一个拐角后,年轻人停下脚步,并用手指向马路对面的一处刷着红漆的立式房屋。
房屋的大门紧闭,窗帘都是拉上的,也没有任何烟火和灯光,看不到任何生气,仿佛没有住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