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独行
罗宁居然渐渐趴墓碑边睡着了。看来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过来找他祝贺、聚会和访谈的人确实很多,以至于应付得疲惫到如此地步。
最后,是尼尔把他抗回去的。这一次,她们临走时并没有和那位北地守墓人打招呼。其实是找不到守墓人去哪了,小屋的门开着,但没有老人的身影,他的鸟笼也不知去向。
于是,几人只能不告而别,顺便帮守墓人带拢了墓园的铁栅门。
返回城里之后,尼尔便扛着罗宁直奔巫师协会而去,娜塔莉则先一步回到旅店的房间。这其实是一个大的房间又重新分割成的两个小隔间,两个部分由中间的木板门联通。
不是她订的,听说价格很实惠。
这些天她住在里侧的隔间,而骑士住在外侧。但现在,她觉得已经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趁着尼尔还未回来的时机,娜塔莉从抽屉中取出纸笔,在桌面上铺开。
右手握住羽毛笔时,一阵阵令人震颤的疼痛依然传来,但还好,这种程度依然在娜塔莉的承受范围之内,不至于让她无法写字——虽然字迹看起来十分的杂乱就是了。
几分钟后,她放下笔,草率地过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也不作任何修改和处理,就让它这样铺在桌面上,只是取过一个方形的小挂件压在纸张的一角,防止其偶然滑落。
……这算是信吗?看起来真傻。娜塔莉自嘲地笑了笑。
随后,她不再多做停留,随手将上午买来的那本《社论》塞进包裹,然后丢上肩头,提上剑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出。
之前的那套盔甲已经丢在了大教堂里,现在身上穿着的这套是在安戈莱的店里重新购买的一套现成的,不怎么合身,但也勉强能用。
外面有一位高龄的店员正在用碎布条拼成的工具打扫地板,对门传来男男女女欢快的说笑声,一只还算大的蜘蛛迈着它的八条腿乎一下钻进了墙角的缝隙里。
当她走下楼梯时,安坐于柜台后的老板娘抬眸撇了一眼,说了声什么,便又低下头去整理她手中拿着的账目本。
娜塔莉没有听清老板娘的话,但她也对着柜台的方向点了点头,之后,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旅店,步入外界的天地之间。
得动作快点,也许导师就快回来了。走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娜塔莉不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但心中却萦绕着某种她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无法形容的情绪。
仿佛是于山巅与深渊对视,坐在远洋船上俯瞰海洋远方的地平线时的那种感觉,但又很是不同。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导师,以及罗宁。
她走进机械师联合会的矩形建筑之中。
……但接下来的这段旅程必须我独自走过。
机械师联合会里,坐在一块透明炼金材料之后的侏儒看见一个十分高挑的人类骑士朝自己走来,看了看时刻表,然后说出了一个时间和目的地。
“去诺德兰,明天早上的第一趟空艇……嗯~上午八点一刻的那个。”那厚重的盔甲之下竟然传出的是一道十分清冷的女声,这让侏儒有些惊讶,但侏儒还是用他那长年累月的工作里养成的慢悠悠的动作开出了一张凭证票劵。
“过时不候。”侏儒将凭证票劵从窗口丢出来。
326.谎言的组成
将物品寄存在机械师联合会之后,娜塔莉只携带着手中的剑,独自动身沿着弯曲的道路走出城镇,向西北方的山谷走去。
在修道院的那天晚上,尼尔在借助神佑之物打败了死灵骑士之后,重新找过来大教堂时便看到了已经躺在地上陷入昏迷的娜塔莉。
尼尔先是为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后面将她送到罗斯玟牧师那。临走前,他还顺手带上了刚刚从娜塔莉胸前拔出的剑刃,然而却不小心忘掉了那把滚落在地的长枪。
以上都是当娜塔莉问起时,尼尔用他那漫不经心的口吻所回答的内容,似乎他毫不在意娜塔莉的安危。
但罗斯玟牧师却对她抱怨道,那天凌晨时分,尼尔带着生命垂危的她找过来,整个人急得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
——“当时天都没亮,我正安稳的躺在床上感受凌晨的宁静呢!结果一连串‘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就给我惊醒了!我提着扫把就打开门,打算看看是哪个没点公德心的家伙敢在我房间外放肆……”
驻扎在协会里的罗斯玟牧师是个文质彬彬、带着单边眼睛的中年大叔,但在讲述那段经历时,也不由得瞪大双眼,手舞足蹈地试图描述出当时的场面,丝毫不顾及形象。
“好家伙,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抱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门口,累的像是刚从十万里开外的地方赶过来的一样……”
想到这,娜塔莉不禁一乐,罗斯玟牧师那绘声绘色的夸张语气又在她心头响起了。
……
不管怎么说,“审判者”还留在那里面,并且已经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虽然被它杀死的人绝不无辜,但也终究能算是娜塔莉的一桩过失。
而且,由于教廷的参与,在他们查明具体情况后,非常可能把它重新封印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室里,就像教廷在几百年前所做的那样。
她将它从荒漠中的高塔里带出来,可不是为了让它再一次地被教廷囚禁在地下数百年的。
它有它该有的使命以及存在的意义。
然而,娜塔莉也知道,“审判者”以及历代审判者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文明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但其实人类并不待见它和他们,反而对这种蛮不讲理的神秘力量感到万分恐惧,视其为“被诅咒的武器”或“恶灵附着的长枪”,连同持有它的主人也被当做“恶灵的使者”和“被诅咒之人”。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的理解确实并不能算是错误的,因为如果它一但被某个心怀鬼胎的或者性情暴躁的人得到了的话,那确实会酿成灾难性的后果。
但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如果”并没有其存在的前提,因为能使用它的人都是经过大团长葛维尔胡德用心挑选过的,绝不会出现以上的情况。而且,它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被滥用,因为它的持有人在利用其审判他人时,同样也在对自己进行着一场程度相仿的审判。
这并不是简单的、单向的“一个人举枪刺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而是双向的“两个人分别站到天秤的两端,人格较重者才得以存活”。
“从两个人中挑一个死去”和“从两个人中挑一个活下来”虽然从结果上看似乎是完全一样的,其实在内在逻辑上二者所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327.生者与逝者
路程上所花的时间要比娜塔莉预料的短得多。
在这段日子里,通往山谷的道路早已被协会的人清理过一遍,即从堆积到半人高的雪地中强行开辟、分割出了一条笔直整洁的通道,以便连接城镇内部与修道院的交通。
毕竟这事情闹得很大,最开始的两周里,安戈莱内部到处都是谈论黑巫师和被腐蚀的修道院的人,好奇心爆棚、试图去往山谷中一探究竟的家伙也是络绎不绝,以至于在雪地中踩出了一条道路的雏形,后面协会的清理工作也是基此而来的。
人们普遍意识到在安戈莱附近几乎诞生了一件若是成功则足以改变整个世界格局的大事,但这场大事件还未真正开始便已胎死腹中。
有人庆幸,有人好奇,但最多的可能还是嫉妒——连罗宁那种半吊子水平的巫师都能做到的事,要是换了其他人(这些自认为水平高超、自命不凡的家伙们)去,他们十分相信自己也一样能做到,并且会完成的更好。
特别是巫师协会里的那些只会窝在实验室里搞研究的学院派,当看到这个后辈所获得的名声和奖赏之后,几乎嫉妒得双眼发红。
他们搞了大半辈子的研究,再申请经费时连每个子都还要抠上半天,在争取研究成果的署名先后顺序时更是恨不得打成一团……结果这个后辈一夜之间,便在声誉、名望等各个方面都超越了大部分的巫师,这怎么会不让他们嫉妒和酸涩。
……那家伙只是运气好而已,正好撞上了这等好事。
协会里的许多人虽然表面上一脸笑意地向罗宁表示祝贺,实则完全是这样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一夜成名的后辈巫师,并为自己没有遇到这种机会而感到忿忿不平,恨不得自己也立即有个朋友离奇死去,从而牵扯出某件影响重大的大事件。
而罗宁的思维也并不迟钝,自然看得出这些或接近或疏远自己的人所抱有的心态和目的,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疲于面对人际交往、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实验室里休息一会的原因——教廷的殊荣给他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喧嚣和疲惫,除此之外,完全空无一物。
……
娜塔莉顺着雪地中开辟出的路线,很快便抵达了修道院所处的山谷,当视野中又出现那片宏伟的建筑群时,天色都还未暗沉。
门口聚集了一些哭哭啼啼的人,他们都是在最近几个月内有亲人或者朋友失踪了的,在修道院的事件暴露出来以后,这些人便接连涌来。
他们想要探查那些遭到亡灵化之后又被冒险者们所斩杀的人中是否有他们失踪的亲人、朋友的存在。
但为了避免污染,教廷方面早已将那些尸体净化之后火化,只剩下了一大堆聚在一起的骨灰。
要是有人想通了,教廷方面安排的一位神职者就从那堆骨灰中取出一些,用容器封好后让其带回去安葬,但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之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再见到时,就成了一堆灰烬中的某部分呢?
但来到这里的人,哪还有能找回失踪者的希望呢?相信自己的亲人或朋友还活着的人根本不会来这,只有已经绝望了的人,才会赶到修道院门口聚集着大哭一场。
328.等待
来到这里的还只是安戈莱城中的一部分人而已。其实安戈莱本地的失踪者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来自外地的旅行者或商人。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失踪案,换作平常早该引起注意了,可安戈莱恰恰是个北方与南方的中转城市。长年定居在安戈莱的人很少,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在此停留数天或数月的流动人口。
他们在城内举目无亲,即使是某一天突然间消失了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人们只会想:哦,这个家伙离开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但绝不会想到其他方面上去。
黑巫师也恰恰是把握住了这一点,才能如此顺利地在修道院的地下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所有的这些失踪者,很大部分都被他变成了亡灵,它们挤成一团,如渔夫桶里的鱼似的关在已经腾出来变得空荡荡的图书馆和圣器储藏室,小部分则丢进娜塔莉几人之前见过的地牢中关押起来,用作安德鲁的研究素材。
亡灵法术的研究需要大量的活人素材,这也是它为什么被明令禁止的原因之一。
……
娜塔莉并没有靠近修道院,而是在远处找了一棵大树爬上去,抹掉了上面的积雪,然后坐到一根粗壮的枝丫上,静静地注视着修道院前的那些或悲伤或沉默的人群。
她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和身下的树木融为一体,成为树枝的一部分。就这样一直等待着。
太阳西斜,等到它渐渐没入云层之后,冬天的寒风又重新呼啸起来。来到修道院的那些人都陆续离开,渐渐的,修道院里便只剩下了那些教廷派来驻守的神职者。
白昼时所聚集的暖意一点点散去,气温逐步降低,四周的光线也昏暗下来,修道院里已经点燃了灯火。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了。黑暗与冷冽从无垠的天空缓缓覆盖下来。
但娜塔莉依然端坐在树上,丝毫不畏惧夜里的寒意。
有个修士跑上罗宁曾经拼死抵抗的钟楼,重新敲响了那座大钟。钟声和缓,带着让人宁静的力量,并不似半个月前的钟声那样急促。这是整点报时的钟声,而不是提醒危机的警钟。
……还是太早了。娜塔莉听到钟声,估计着自己该到什么时间开始行动才算合适。修道院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她的视野里也亮起一点点火光,就像夏日里的星夜。
教廷派来的人似乎不少,居然几乎住满了三层楼。就算每人一间,那也有上百了,看来教宗确实对这件事十分重视。
树下,有一只雪地狐睁着它那双幽绿幽绿的亮眼睛轻轻越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它正一路闻嗅着地面的气味,依此追踪长尾兔的踪迹。
雪地狐看了看修道院里传来的灯火,眸子里警惕起来,向着远处的荒野悄悄地离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它并没有发现树上的娜塔莉,也许是夜里的寒风吹散了人类身上的气味?还是这附近的人类气息实在过于浓烈,导致雪地狐也无法从中分辨出娜塔莉的气息?这就无从得知了。
329.二次潜入
夜深了,最后一个守在门口的圣殿守卫也走进修道院,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将风雪与黑暗通通隔绝在外。
刚才纷纷亮起的灯火现在也一盏盏地熄灭,那些神职者都休息去了。
这时,娜塔莉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僵硬地从树上跳下来。
呃……她从砸出的雪坑里爬出来,吐出了嘴里的一大口雪。
刚才没有站稳,跌进雪地里了。
其实不止是四肢,在这种季节下,浑身都冻得十分僵硬,血液的流速极慢,娜塔莉感觉就连思维都已经迟钝,仿佛中了某个巫师的“冰环”似的。
她抖落了身上沾着的雪痕,在原地快速地蹦跳了一会,直到身体重新灵活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僵硬,但不再是刚才那种连路都走不了的状态了。
……好冷呐。也许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行动是个愚蠢的错误。她有些抱怨起自己来。
算了,就这样吧,来都来了……
很快,她便抵达那片宏伟的建筑群之下,又轻车熟路地摸进了修道院之中(还好那些神职者在一楼留了一间空房间,不然就只能顺着外墙的半棱形石柱一点点爬上去了)
过道旁,一个房间的木门缓缓打开,又悄悄关闭,没有惊动任何人。
娜塔莉借助阴影隐藏起自己的身影,渐渐的,黑与白组成的世界又重新在她眼前展开。
……好吧!像刺客一样偷偷摸摸的潜行。
她跨入阴影的世界之中,缓缓向中央区域行进。
有个圣殿守卫提着长戟从远处走来,娜塔莉毫不担心地迎上去,与守卫擦肩而过。
距离最接近时,她甚至能看清圣殿守卫头盔下的毛孔,但圣殿守卫完全没有发现娜塔莉的行踪,依然大步朝前方走去。
两者几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了整个世界的距离。
巡逻的圣殿守卫打了个哈欠,他依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但视野里却又什么也没出现,什么也没看到。
“肖恩,肖恩!”他打开某个房间,朝里面和衣而眠的另一个圣殿守卫小声喊道,“帮我顶一下后半夜,改天请你去歌剧院听阿拉法特的《星月夜》,行不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另一个名为肖恩的圣殿守卫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准备发怒,听到同僚的解释后,立即爬起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盔甲,然后袜子也没穿,直接就光着脚踩进冰冷的战靴里。
“这可是你说的?”
“快点吧!我以神的名义起誓。”那个圣殿守卫对刚才的幻觉所感到恐慌。
要知道,他们现在所处的修道院可以一群亡灵待过的地方,一个被黑巫师实际控制了数月的腐化之地,虽然教廷的牧师已经对每一根立柱、每一块石砖都进行了净化遗失,可天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不愿意离去,在周围哀怨地飘荡。
作为一位圣殿守卫,他显然是不称职的,但不称职就不称职吧!这个不久前才提拔上来的圣殿守卫现在甚至恨不得立即去二楼找位牧师往自己身上来一道驱散,但要是以这种奇怪的理由,他明天肯定是要当着所有同僚的面作检讨的,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
330.重归
在阴影的世界里,娜塔莉顺着长长的过道在建筑群中穿行,绕开一个又一个巡逻的守卫,十分轻易地便来到了大教堂之外。
大教堂的门关着,里面一片死寂,两队圣殿守卫在外面呈交叉状的巡视,从这边肯定是进不去的。
但娜塔莉沿着墙边绕了绕,便来到了大教堂东北角,那里,墙面上被撞出的巨大空洞仍未修补,只有两个守卫在此看守。
在教廷接手之后,修道院的其他地方都已经处理完毕,唯独最中央的大教堂还依旧保持着原状。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整个事件的中心地带,还刚刚发生了一件离奇之事,对它的清理和修复工作不得不暂为搁置。
在确认那些守卫确实看不到自己后,娜塔莉渐渐靠近,然后谨慎地从那两个圣殿守卫中间穿过,从墙面的空洞处进入大教堂之中,没有引起任何警觉。
如此轻易地便潜入进来实在是让她有些意外。
……也许比起光明正大的骑士,我更其实适合做一位在阴影里偷偷摸摸的刺客?娜塔莉不禁联想到。
大教堂里面的场景还是和她最后看到的画面十分相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地面多了些泥脚印。
因为安德鲁释放的火焰,里面已经没有多少陈设了,那些原本的座椅、帷幕、烛台等,通通都变成了地上的灰烬。
而中央地带,一柄漆黑的、仿佛连光线都无法从中逃出的长枪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而在其附近,本该是黑巫师尸体的位置却空无一物,只留下一摊发黑干涸的不明物体。
难道安德鲁当时没死?不,不太可能,娜塔莉对审判者的能力还是非常信任的。而且,要是黑巫师当时没有死去,那她现在根本不可能还活着站在这里。
也就是说,有谁后来带走了黑巫师的尸体。是谁呢?那个逃走的院长吗?不太可能,他那种随便听到点风吹草动都能谨慎地逃走的人,不太可能会再回来让自己陷入风险之中。
但如果不是院长的话,那么谁还有这个可能呢?若是按行为目的来推断,那偷走黑巫师尸体的家伙究竟带着什么目的?换句话说,黑巫师的尸体能起到什么作用?
试图将安德鲁重新复活吗?但娜塔莉知道,目前的亡灵法术只能做到复活躯体,而无法拉回已经消散的意识,顶多是保留下一些生前的性格和战斗技巧。
若是安德鲁的尸体真的被另一个黑巫师拉起来,那也只不过是一具最基础的行尸罢了,去墓地随便挖一具新鲜的尸体都能达到此种程度,没必要非得大费周折的过来偷走黑巫师的尸体。
实在是想不通,娜塔莉举决定不再纠结于此。她靠近地面的长枪,然后伸出左手,拾起了这柄带来恐慌的武器。
审判者毫无反应,仿佛这一切都在它意料之中。但娜塔莉有种“不管自己会不会过来带走它,它都会是这幅无动于衷的模样”的感觉。
……好吧!朋友,你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你的。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黑与白的世界里,娜塔莉似乎听到那个大团长轻轻地咳了一声。
331.白纸
在离开修道院的过程中,娜塔莉还十分的小心翼翼,谨慎而又轻巧地避开沿途的守卫。
但显然她是多虑了——这些教廷的神职者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修道院内防护的松懈程度完全超出了娜塔莉的想象。
现在看来,教廷所谓的重视不过是虚伪的表象、一个做给外界看的幌子,实际的警惕程度几乎到了不存在的地步——没有轮流释放驱散阴影的牧师,没有安置陷阱和隔离层,以至于随便一个会潜行的新手刺客都能进来偷点东西出去。
这样看来,也许黑巫师的尸体消失并没有猜测的那么神秘——只是简单的失窃了而已。
就像娜塔莉今天所做的这样。她已经能想到明天的报刊上会印载些什么内容了:昨日,位于安戈莱修道院大教堂内的不明长枪离奇失踪,据悉……
和上次相同,反正丢了就丢了,他们也找不回来,就像如果某天有个神官骑士走失,教廷方面也毫无消息一样。
一群把自己关在兽栏里的驮兽,只会低头啃食食槽中的草料。
带着某些怨念,娜塔莉推开窗,跳下去,然后用不太灵活的右手关上窗户,之后便走进野外的夜幕之中。
整个神职者阶层中,能出一个像斐迪南牧师这样,能忍受日夜在外流离的生活,也要为世间疾苦而奔波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才会让教廷如此迟钝?娜塔莉无法用自己的经历来总结出结论。她自认没有像那些大贤者一样的聪明机智的头脑。
……随便了,反正自己已经被教廷赶出来了。
对于此事,娜塔莉依然还有有着些许怨念,但也只是些许而已,才刚刚想到,下一秒就成了过眼云烟,丝毫无法影响到她的心情。
……
背对着修道院所处的山谷,娜塔莉左手提着枪柄,顺着来时的路线,朝城市的方向沿途返回。
这趟路程所花费的时间甚至比娜塔莉估计的还要少很多,也许是她把“潜入修道院带出审判者”这件事预计的格外复杂,而现实却又是如此的轻而易举,仿佛是去无人看管的博物馆里逛了一圈、或把一张纸折成小船一样的容易。
当她再次回到机械师联合会的大厅,找那个加班的侏儒工作人员取回自己的包裹时,离出发的时间还剩两个小时。
正当她百无聊赖,开始翻阅起那些摆在手边的歌剧院出品的花边杂志时,一个衣着破破烂烂却看起来十分机灵的孩子跑到她面前。
“是格雷伊小姐吗?”那男孩恭敬地问道。
娜塔莉疑惑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看到男孩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她。
没错,不是什么精美的信封或装饰之类的,而确实只有一页薄薄的几乎完全空白的纸,就和她留在旅店里的那张完全相似,似乎是从同一本笔记上撕下来,用同一支笔写就的。
“东街波利夫人旅店里的一位先生让我交给您的。”男孩解释了一句,然后便飞快地跑开了。
娜塔莉注视着男孩拐了个弯跑出机械师联合会,然后便低头,展开了那一页纸。
上面只用黑色的墨迹写了一句话:
——伯瑞,子爵的庄园,等你。
332.不知返
诺德兰位于法兰洛德南方,但又不是像马赛杜拉那种靠近海洋的港口城市,全年四季分明,气候温和。
当北方的积雪已经将道路完全封死时,诺德兰的劳工正光着膀子将一袋袋货物扛上机械动力车。
一架空艇从北方的航线上晃晃悠悠地飘摇过来,落到机械师联合会的顶部广场,随后从其中走出大量疲惫的人,他们来不及歇息,也没有理会机械师联合会外面吆喝着的一个个小贩,就像出栏的绵羊般一窝蜂地涌出,随后便分散开来,往各自的目的地赶去。
人群中,一位全身都藏在盔甲里的骑士也缓缓走出机械师联合会的金属大门。
看着眼前一片忙碌的景色,娜塔莉不禁有些恍惚。
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座城市时,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到关于它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诺德兰,她正是在这座偏南方的中型城市里长大的。娜塔莉是被某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丢弃到教堂的,当诺德兰教堂里的拉雪兹牧师看到这婴儿时,她身边只有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
走在黑色的布满了落叶的道路上,她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这里有着她熟悉的朋友,熟悉的教堂,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店铺,甚至连路边都每棵树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
道路是由石子加上某种黑色的油脂混合后铺就而成的,在夏天,当受到阳光照射时,温度便会急剧升高,变得非常烫人,经常有人将蛋类直接在路边打碎后铺到路面上,路面的高温会在短时间内就将蛋液烫熟。
然后不是用来食用,而是覆盖到脸上或手臂处的皮肤上,说是可以保养什么的?记不太清了。
一片枯黄的阔叶飘落,娜塔莉抬起不怎么灵活的右手,用掌心接住了这片落叶。
整片落叶都呈橙红色,似乎汇聚了一个秋天的洗礼,叶脉全然分明,就像是青蛙或者兔子的骨架一般。
与北部地区的针叶林不同,纳沙塔的路边种植着一颗颗南方绒杉,一种树枝上长满了绒毛的阔叶树种。
这个季节,树上已经不剩下了多少叶子,反而地面已经铺就了一层厚厚的橙红色落叶。
此时,一位年迈的老人正在清扫这些落叶,一下一下,将它们堆积成微型的小山丘。
“亚当叔。”娜塔莉低声喊道,看到老人有些疑惑的神色,她摘下头盔,让自己的头发与脸庞显露在老人面前。
“呀!原来是小娜塔莉。”虽然老人早已老眼昏花,以至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骑士究竟是和模样,但在看到娜塔莉那深浓的褐色长发时,还是认出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于是便咧嘴笑起来,露出了他那已经不剩下几颗牙的嘴。
“好像有好些年都没有看到过你了,好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老人嘴里说着,但手上也没有停下来。
这位老人以前就住在教堂边上,相当于是她们那群在教堂里长大的孩子的邻居,一位和善的长辈。
娜塔莉等一群孩子跟着收养自己的牧师叫他叔叔,但他的实际年龄显然要比叔叔这个称呼大得多。
“……是啊。”她这些年都没有自己的记忆,就仿佛转眼之间,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而以前的“叔叔”也已经老到得叫“爷爷”的地步了。
333.淡淡的痕迹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也不肯回来看看我们几个老家伙。”亚当叔抬起头,语气欢快地抱怨着。
“嗯……我……”娜塔莉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心里确实对那段历史感到分外抵触。
亚当叔停下手中的工作,尽量瞪大眼睛,试图看清面前的娜塔莉,“被主教大人派往其他布道区了?”
“哦,是的。”娜塔莉便干脆顺着说下去,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其他教区。”
纳沙塔与诺德兰确实不在同一个教区,她并没有说谎。
“好啊……好啊……”亚当叔连声感叹,“能回来最好不过,大家肯定都很想你了。”
……是吗?如果能忘了我就更好了。虽然她脸上笑着,但心中却波澜不惊。
往后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娜塔莉主动挥手和亚当叔告了别,独自一人在熟悉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这颗树……记得和朋友们一起爬上去的时候弄断了一根树枝,为此还被迫在忏悔处罚抄了一百遍箴言,又给城镇大厅有关部门白干了一个月的无偿义务工作。
这个小鱼塘,七岁(或者八岁?亦或还要大些?)时因为伙伴们的怂恿跳下去过,他们说只到胸口,但其实水深能完全淹没她的头顶,差点淹死在里面,还好导师赶来的及时……
这件事给她产生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也是导致她一直没能学会游泳的罪魁祸首。
经过一家招牌古怪,不知是卖什么东西的商店时,她看到橱窗中摆着一些黏土玩偶。
各种各样的,骑着战马的骑士、藏在斗篷里的巫师、舒展双翼的巨龙等等,所有的玩偶都涂上了艳丽的颜料,看起来栩栩如生。
……原来是这家店。娜塔莉想起来记忆中的场景,那家和朋友们经常过来的“雪莉玩偶店”。
放眼望去,一位身材丰满的夫人正在橱窗后忙碌着,用黏土给一件刺客玩偶手中的匕首塑型,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现在的雪莉夫人要以往更加的富态了。
雪莉夫人的玩偶店改名了吗?娜塔莉不禁又抬头再次看了看上方的招牌,只见那上面用花哨的就如童话绘本封面那般的字体写着“白色童话”两个词。
……现在的店铺似乎都是这样?娜塔莉想到,带着某种探寻,她又看到前面一点的应该是渔具店的位置,结果其上的招牌写着“海洋战争”。
……好吧,原来的玩偶店和渔具店,现在叫做“白色童话”和“海洋战争”。
比起之前一目了然的招牌,现在的商家们总喜欢用一些一眼看去感觉很高雅但又完全无法理解其涵义的词汇用做店名。不过娜塔莉觉得还是记忆中的街道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一些孩子们正伏在橱窗前,眼巴巴地盯着那些做工精致的黏土小人,似乎很是动心,但又没有足够的零花钱来购买任何一件。
……和我小时候一样。看到那些孩子,娜塔莉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和朋友们。
那些幼年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城市还是原来的城市,但不再是记忆中的城市,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但不再是记忆中的街道。
所有的,关于在这里发生过的喜悦的、悲伤的、悔恨的、迷惘的,全都成了从南方绒杉树上飘下的落叶,渐渐的没入地里,变为地面的积灰与扬起的尘埃,最终,只留下淡淡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334.黏土人
“我要一个……‘骑士’。”走到橱窗前,娜塔莉对里面的雪莉夫人说。
她看到那位手工艺人正聚精会神给一个精灵巫师的人偶上色。
雪莉夫人抬起头来,眼里透出专注的色彩。
“客人先进来坐一会吧!我马上就好了!请稍微等一下。”说完,她便继续埋头用刷笔给手中的泥塑一点点的涂上色彩。
雪莉夫人认不出我了吗?真好。见到这一幕,娜塔莉居然有些欣喜,她安然走进来,拉开旁边的一个圆凳坐下观摩起雪莉夫人的工作场景。这是她小时候经常在脑海中模拟的情节,但一直没敢实践。
此时,雪莉夫人的笔刷上沾着紫色的颜料,正往巫师人偶的法袍上涂抹。
娜塔莉总觉得这道颜色十分熟悉,以至于连带着感觉那整件人偶都有些像是自己曾经见过的某人了。
“夫人,您手中正在制作的是谁呢?”娜塔莉忍不住开口问。
每件艺术作品都是有着其现实原型的,人类无法想象出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她一直对这点坚信不疑。
雪莉夫人头也不抬,“哦,就是那个艾丽西娅,艾丽西娅·萨尔卡拉,两百年年很出名的那个黑巫师。”
“她是个精灵吗?”看着人偶巫师那尖尖的耳朵,骑士不禁询问着。
“不知道。”雪莉夫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已经上好色的巫师玩偶放上一个铁架上反复欣赏与检查。
“大概是吧?我从某一本非官方历史里看到的,很可能是真是。”
“而且,仅作为人偶而言,精灵普遍要比人类卖得好。”雪莉夫人笑起来,丰满的身躯花枝招展,“很多人讨厌自己的种族,反而十分欣赏那些住在森林里的神秘族群。”
听到她这么说,娜塔莉才发现摆在店里的很大一部分人形玩偶都是精灵或者带有宗教意味的天使,并且以女性和孩子的形象居多,幼年女精灵的比例便占了非常大的一部分。
“……好吧”。她喃喃自语。
也许他们并不是讨厌自己的种族,而只是向往着自己理想中更加美好的存在。
人类一生都在追求美与真实,就像从小就喜欢漂亮衣服和好吃的食物那样。
“好了,客人,我忙完了,感谢您的耐心等待!”雪莉夫人站起身,朝着娜塔莉打着招呼,当她看到娜塔莉的脸庞时,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打心底涌起。
她知道自己以前一定是见过这位客人的,但实在是叫不出她的名字了。
很快,雪莉夫人便将这种心态抛在脑后——每天来到她店里的人有很多,其中也不乏老顾客,她不可能每一个都牢牢记住。
“嗯……这位客人,您刚才说要点什么?”夫人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她在里侧的水池里洗净了手上的颜料,随后拿出一个包装盒。
娜塔莉再次指了指摆在橱窗里的一件骑在战马上,提着长枪,全身都笼罩在盔甲中的骑士玩偶,“我要一个‘骑士’。”她将自己刚进来时说得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的!”雪莉夫人取出娜塔莉所指的那件人偶,细心里放进装满了棉絮的包装盒里,然后盖上盒盖,用某种细胶带在外侧缠了一层又一层。
335.老树
当娜塔莉再次走到诺德兰的街道上时,手里已经提着了一件精美的包装盒。
带着某种胆怯和不安,她沿着熟悉的路线一路走去。前方,是一座地区性的小教堂,岩石雕刻的十字架在楼顶高高悬挂,格外醒目。
一路上,她又看到了一些熟悉面孔,但娜塔莉并没有再向他们主动打招呼。
教堂就座落在东城区与西城区的交界处,左边是城镇大厅,右边居民区,离居民区不远处,是荣誉殿堂、巫师协会和刺客公会等职业聚集区,教堂与荣耀殿堂中间的这段道路,也是娜塔莉最为熟悉的路段。
但她不敢放开脚步,就像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那般的畏畏缩缩,走两步退一步。
但即便是走得再慢,可道路依然有着尽头。沿着两旁的南方绒杉所组成的区块,她终于还是站在了教堂的外庭院之前。
这里似乎不怎么热闹了,不再是记忆中的那副熙熙攘攘的模样。以前,从清晨一直到傍晚,前来教堂里参拜和求助的人都是络绎不绝。
忠实的信徒、受伤的冒险者、路过的苦修士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们,从道路的东方和西方赶来,需要侧着身子避开返回的人们,才能步入教堂的庭院之中。
从庭院门口开始,是一条由细碎的卵石铺就的小路,穿过前面的庭院,一直通往中央的仿古式建筑。
庭院也不大,站在道路旁都能听到建筑里面传来的稀疏的交谈。
其实这座教堂本身就不算大,占地面积加上院子都大约只是一个长宽各一百多米的矩形,与安戈莱那种只是沿着外围绕一圈都需要走上半天的大修道院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越发靠近目的地,她就越发的踌躇起来,就像心脏被什么东西提着了一般,根本无法保持相对的平静与安和。
娜塔莉站在教堂前的道路上,自东往西,又自西向东来回徘徊了一阵。
老实说,她确实很胆怯,很害怕。
害怕见到那些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们,害怕重新面对这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害怕与拉雪兹牧师那充满智慧而又越发虚弱苍老的眼睛对视……
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只将一个头伸进前面的庭院里。
又有几个不认识的孩童在礼堂内打闹,举着木质的长剑或手杖,一边打闹,一边在嘴里嘻嘻哈哈地大叫些什么。
庭院左边是一颗巨大无比的圣灵银杏,在这个季节,树上树下都已经变得一片金黄,煞是美丽。
这颗圣灵银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在教堂为建成之间它就已经存在,据说是原来一位虔诚的领主在自己的花园里亲手种下的,后来领主死去,他的后代们便将花园捐献给了教廷,也就有了现在的修道院。
在建造教堂的过程中,设计师保留下了这棵代表着圣洁的银杏,此后,虽然在历史中几经波折和变迁,教堂的建筑也一次次修缮,但每次,设计师们都十分有默契的留出了给这棵老树的空间。
336.拉雪兹牧师
而在右侧呢,则是一片苗圃,种着一些她完全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以及旁边由石块堆垒而成的方井。
娜塔莉就伏在墙边,手里提着包装盒,视线在教堂内的各个区域中游离。左侧是一片金黄萧瑟的银杏,右侧是五彩缤纷丰富而艳丽的花圃,耳边传来一阵阵孩童的打闹声。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她熟悉教堂和前院里的每一处浮雕,熟悉银杏树下的每一道纹路,以及系在在最粗壮的树枝上的一道秋千。
那是娜塔莉大约十岁时和几个伙伴偷偷去剧院里看过当年才刚刚上演的《歌剧微火》后,因为对剧中人物的生活十分羡慕,这才一起制作并挂上去的,为此一群孩子也挨了拉雪兹牧师的一通骂,不过出奇的是,拉雪兹牧师竟然允许它保留了下来,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但现在,她回到这里,却就像一个第一次前来拜访的外人一般,提着礼品,畏畏缩缩的,生怕惹恼了这里的主人。
都已经到这里了,但她还是无法客服心中的胆怯,始终无法跨出那最后的一小步,坦然走进长大的教堂之中。
这时,娜塔莉听到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情景居然就能把她吓了一跳。
伴随这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威严的声音:“你是谁?”
“在这里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两个问句接连朝着伏在门边的娜塔莉压过来,带着深深的质询和怀疑。
这道声音……她不禁浑身一颤,然后迅速地回头。
向她此刻的位置走来的是一位身材十分硬朗的牧师,脸色红润而富有光泽,长着一副看起来十分之精神的黑色蓬松大胡子,却也因为岁月的侵袭而泛出了几丝亮银。
此时,那位牧师的眼睛里充斥着质疑,却在看到娜塔莉的那一瞬间转为了浓浓的欣喜和自责。
“拉雪兹牧师……”娜塔莉提着包装盒,有些无所适从的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散发出胆怯和犹豫。就像犯了错离家的孩子,有一天突然回来,正在家门口踟蹰着,却正好撞上了返归的长辈。
面前的正是抚养她长大的拉雪兹牧师,一位表面上坚如钢铁,实则无比温柔细腻的善良人。
在她被送上教廷的审判庭,决定是否将她处死时,只有两位老牧师向她伸出了援手。
一位即是为她辩护的斐迪南牧师,只是曾经见过两面的一个陌生人,就能为她与整个陪审团争论,对她百般维护。
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拉雪兹牧师了。若不是拉雪兹牧师亲自向教廷上层说明情况和送礼求情,可能这事还得继续拖下去,一直没个结果。
“娜塔莉?!!”拉雪兹牧师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向四周谨慎地看了看,随后快步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快速带向教堂之内。
娜塔莉不知所以,只能放空了全身气力,任凭拉雪兹牧师将她拉向教堂深处。
经过礼堂时,那些孩子们都欢快地向拉雪兹牧师打着招呼,但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纷纷停下来,默不作声了。
孩子们注视着那位平常严肃认真的拉雪兹牧师拉着一位骑士快步走进一间忏悔室,然后从内部锁上了门。
337.归去来
刚一进门,这位有着大胡子的牧师就给了娜塔莉一个大大的拥抱。
拉雪兹牧师的体型不算魁梧,算是比较标准的南部地区的身材,和比较高挑的娜塔莉站在一起,甚至还要矮上些许。
“我的好孩子,看到你没事真好。”拉雪兹牧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隐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唇开合了几下。
但很快的,牧师的脸上又显出怒意,他摘下帽子,看起来气冲冲的,“你还敢回来!你还知道回来!你这坏家伙,根本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心上!”
听到拉雪兹牧师的斥责,娜塔莉反而才由衷地笑起来。她知道牧师为何而生气。
在纳沙塔的审判庭时,虽然知道来自诺德兰的拉雪兹牧师帮了她一把,但当时拉雪兹牧师并没有到场,她也并没有见到这位严肃而可敬的长辈。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见牧师和昔日的朋友们一面,着实是显得有些无情了。
“笑什么笑?成天没个正经,就想着到处惹祸,怪不得会上审判庭!”拉雪兹牧师眼睛瞪得老大,胡子都吹了起来。
“这下好了,被革除教籍,与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了,哼!省得给教堂和我们丢人!”
虽然拉雪兹牧师把话说得很重,但娜塔莉完全能理解牧师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错了。”她依然笑着,从抵达洛德兰以来就变得压抑的情绪也终于平复,“向您和诺德兰教堂的各位朋友们致歉。”
她注视着面前比自己矮小一些的牧师,主动俯下身躯,深深的鞠了个躬。
娜塔莉很高兴拉雪兹牧师的身体依然十分硬朗,就像一位随时都能上战场的老战士。拉雪兹牧师早年也是神官骑士出生,骑着战马在危险的荒原上驰骋,后面身体受了伤才转当了牧师。
她也很高兴看到不管外界如何风云变幻,教堂里的一切也都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改变。过去了多少年,树还是那棵树,教堂还是那个教堂,牧师还是那位牧师。
虽然昔日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但也出现了新的一批孩子,与以前的她们一样,憧憬着未来,憧憬着外界,憧憬着前辈们那些震撼心灵的故事。
“唉!”拉雪兹牧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娜塔莉扶起来。
“能回来就好,呵呵!”他一边环视着娜塔莉身上的盔甲,一边乐呵呵地傻笑着,“好像也没有伤到哪里,好样的!不愧是你,诺德兰最年轻的骄傲!一点不少地完整的回来了!不像之前的那几个小子一样缺胳膊少腿的。”
拉雪兹牧师似乎又想起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重新变得严肃无比,还带着些许无可言明的苦涩。
“唉……”他终归是长叹一声,又将之前取下的帽子带上,盖住了日渐稀疏的头顶。
“不知那几个……还能不能回得来。”
“几年了,还是都了无音讯,不知生死……”
见到这一幕,娜塔莉明白了牧师为何而难过,她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拉雪兹牧师的背部,“给他们些信任吧!当有希望存在时,只需耐心等待。”
“好家伙!”拉雪兹牧师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忏悔室里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居然说教起我来了!”
338.家与温情
“我到这里来,教廷那边会有所怪罪吗?”犹豫了一下,娜塔莉还是开口问道。
“当然不会,只是革除教籍,又不是被流放了,你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拉雪兹牧师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她的房间。
看着牧师忙碌的背影,娜塔莉哑然失笑,“不用这么麻烦,我打算明天就走了,又不会向小时候那样长住在这里。”
“什么?明天?”牧师愣了愣,然后继续埋头将一床鹅绒木纤维的被子铺到那张整洁的单人床上。
“……”
拉雪兹牧师嘴里嘟囔了些模糊不清的语调。
“您在说什么?”
“不,”牧师没有回头,“没什么。”
但没过多久,他还是扭头向娜塔莉说了一句:“有空记得回来一趟,教堂永远都是你的家。”
……娜塔莉哑口无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汹涌的暖流在心中流淌而过,又涌上眼前,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家……吗?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概念上的东西的,就像是一只无巢的飞鸟,只能终日在世上游荡,若是感到疲惫了就立在一支树枝上歇息一会后继续启程,不存在有可容纳自己的、温暖安全的巢穴,毫无目的,没有归宿。
干干净净的到来,自由自在的飞翔,最后孑然一身的离去,这就是娜塔莉想象中的自己的生命轨迹。
这里,这座偏僻的小教堂真的能算是她的家吗?其实在以前,即从有记忆以来到开始随着导师一同游历世界的这段时间里,虽然她一直都住在这件小房间里,但她从未认同过自己真正属于里,属于这座小教堂。
为什么呢?这应该算是所有被父母抛弃,在教堂里长大的孩子的通性吧。她们表面上看起与普通的同年龄段的孩子们别无二致,都喜欢玩闹,活泼而又莽撞,做任何事都不会首先考虑后果。
但其实,这些孩子们都十分的孤独,在喧闹散去,独自待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时,这种与生俱来发自内心的孤独就会从周围的所有黑暗之处弥漫而出,吞噬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她们与街上那些被主人家抛弃的流浪猫和流浪狗又有什么区别呢?流浪的动物们会被收容机构收养,她们又何尝不是被教堂所收养的无家可归者。
在日常的锻炼、学习和生活中,她们总会遇到一些来自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时,她们就会十分敏感地注意到自己与普通孩子的不同之处。
所以在她们这些人眼中,自己从小长大的教堂不过是一处类似“动物保护和收养院”的地方,不会产生丝毫家庭的温暖与和睦。
但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件之后,娜塔莉终于开始怀念起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那段简单而且轻松的时光。这也是她为何要执着于回来这一趟的原因之一——记忆中并非是空无一物,还有一处地点是和她的生命已经无法割舍的。
现在,听到拉雪兹牧师用他那坦荡而又充满温情的话语说出“家”这个词,娜塔莉突然感受到了那种从不曾拥有过的温暖,以及来自灵魂上的归属感。
她确实属于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到何处去,她都是从这座偏僻的小教堂中走出来的,带着教堂里无法抹去的烙印。
339.赞美诗
“我会的!”娜塔莉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会的。”她又重复了一遍,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拉雪兹牧师转过身来,看到她那灿烂的笑容后,一把拍在她褐色的头发上,然后用力揉了揉,直到原本整齐的长发成了一团糟。
“没个正经!别在这待着了!看到就心烦!好好去给新的那些孩子们指导一下!”
“是是是,我听您的!”
……
“哦哦哦~!”
一群不超过十岁的孩童手拉着手,在娜塔莉身边围成一个圆圈,笑着,叫着,闹着。
“欢迎!欢迎!……”
孩子们组成的整齐的声音无比洪亮,若是现在从外面的道路上经过也一定能听到。
而坐在这个圆圈中央的娜塔莉,则歪着脑袋,笑着注视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想到自己以前,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利兹修女教过你们唱圣歌吗?”她突然和蔼地发问。她想起了那位温柔美丽的年轻修女,一个也是被抛弃在教堂的孤儿,长大后留下来做了修女的姐姐一般的女性。
“当然!”孩子们齐声答道。
有个比其他孩子高上一头的男孩跳出来,对着其他孩子说道:“大家给格雷伊姐姐表演一段好不好?”
“好——!”
看起来男孩似乎比其他孩子在年龄方面要大上些许,当然,也似乎成熟得多。
很快的,那些孩子们就在娜塔莉面前站成数排,比较大的男孩面对着他们作为领唱。
“SO~RE~SI~LA~FA~SO~RE~MI……”
“SO——RE——SI——LA——FA——SO——RE——MI——……”
男孩唱一句,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唱一句,他们那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声线在整个教堂中飘荡。
不过奇妙的是,他们唱出的赞美诗是没有词的,只有连绵起伏的音调,以至于娜塔莉刚开始还没能听出究竟是哪一首。
直到进行到第三句,她才听出原来是那首加尔文先生编撰的《晨曦咏叹》,利兹修女最喜欢挂在嘴边哼的一支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曲调。
她站起来,跟随着孩子们的节奏,一同唱起那悠扬的音调。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穿纯黑色修女服的年轻女性,她气质恬静而温和,就像清晨的朝阳。
利兹修女看到教堂里发生的这一幕,微笑着向中央的娜塔莉点了点头,然后顺着左手边的楼梯走上楼去。
虽然和孩子们一同歌唱着,但娜塔莉还是注意到了走进来的利兹修女。
她也停下来,回敬般地朝利兹修女点了点头。
在看到恬静的修女手中提着的与她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的重型长柄战锤时,虽然早已见过许多次,但娜塔莉还是不由得感到惊诧。
这位看起来温柔淡雅的修女,其实并非是一位柔弱的女性,恰恰相反,她是个重型武器爱好者,在修女的身份之外,她还是协会里的一位狂战士。
在娜塔莉还在荣耀殿堂里修习的那些年月,利兹修女就已经带着她的长柄战锤,独自去将那些侵袭村庄的魔物碾成肉泥了。
在那略显单薄的修女服下,隐藏的是一具能轻易挥舞战锤的强大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