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麦卡伦先生
“就是这儿了。”年轻人说。
“你自己过去吧，额……若是屋里没有人应的话，你可以去巷子尽头的酒馆里看看。”他又指向一个方向。
说完，那人便转身离开，走的十分潇洒。
娜塔莉甚至来不及说一声感谢，只是目送着那位陌生人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随后，她穿过狭窄的巷道，向那栋刷着红漆的房子走去，抬手敲了敲门。
敲门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飘荡，传遍每个角落。
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敲门，但结果依然如此。
这时，有个推着独轮车的光头壮汉路过，在看到她的行为后，出声提醒了一句：“您是找麦卡伦先生吗？他刚刚过去鲍勃的酒馆了。”
哦，原来如此。
娜塔莉向路人道了谢，便朝小巷更深处走去，那边有块亮着灯的招牌从顶棚伸出，上面很直接地写着“鲍勃的酒馆”。
这类招牌就很直接，让人一眼就能明白是个什么店，以及店主是谁。
看来就是这里了。
娜塔莉眨了眨眼睛。站在这都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出的嘈杂人声。
当她推门而时，一道十分热情的声音迎面而来：“你回来啦朋友！快找个位置随便坐！”
额……对于如此强烈的热情，娜塔莉竟有些无所适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肩上挂着白色毛巾，蓄着黑色大胡子的光头，长相上似乎有些摩尔克人的特征，但又没有摩尔克人那么黝黑，就像是维尔丹城里那些法兰洛德人与摩尔克人的混血。
“哦，新的朋友？”光头从柜台后走出来，“欢迎来到鲍勃的酒馆！我就是鲍勃！别犹豫客人！赶紧坐下来，歇息一会！”
“哦，不是……”娜塔莉抬起手张开五指，在身前挥了挥。
“我找麦卡伦先生。”
“哦？”鲍勃停下了试图将娜塔莉往里面拉的手，又朝酒馆里的一个方向指过去，“麦卡伦先生在那呢!”
随后，鲍勃又靠近她嘀咕了一句：“他这几个月来似乎都心情不太好，注意点，朋友。”
娜塔莉点了点头，迈步朝那一桌在热络的酒馆中略显孤单凋零的位置走去。
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没有理会那些喝高了的矮人发出的拼酒挑战，娜塔莉径直走到角落里那张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的桌子前，没有打招呼，就拉开那男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拖着下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
比起几个月前，麦卡伦先生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当初在纳沙塔的郊外时，他可是有勇气举着弓箭追到丛林里，与两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对峙的男人。
娜塔莉至今都还记得他的目光，那种愤怒与仇恨中夹杂着悲伤与无可奈何的目光。
而现在……
她注视着对面坐着的那位给橡木杯里倒满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的男人，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看起来无比纤瘦的、疲惫的、病态的人，真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位满怀着复仇的愤怒的弓箭手吗？
他再也没有了那种留在娜塔莉记忆中的目光，在酒精的麻醉下，现在的眼神浑浊无比，透露出浓浓的空虚、迷茫和颓废，和那些在路边游荡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356.无论悲喜
“咚”的一声，麦卡伦将橡木杯重重地落来桌上，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不请自来的家伙。
他那模糊一片的目光突然亮了亮，“是你啊。”
虽然换了一套盔甲，但他还是认出了娜塔莉。
娜塔莉点了点头，“嗯。”
“你来干什么？”麦卡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眼角不屑地撇过娜塔莉，“来看看我现在的境况吗？”
看着面前颓废不堪的男人，娜塔莉叹了口气。
“我做到了曾经对你的承诺。”她将头盔放到一边，眼眸微垂。
“我杀掉了黑巫师安德鲁。”
正在把酒液往喉咙里灌的麦卡伦突然被呛到了，他猛地站起身，如猛虎般地眼神紧紧盯住娜塔莉，胸腔里似乎回荡着某种兽性的嘶吼。
但过了片刻，麦卡伦突然就大笑起来，那笑声无比夸张，丝毫不带任何的克制与掩饰，似乎完全不受他本人的控制，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古怪地看过来，正在调酒的鲍勃朝娜塔莉使了个眼色，但她并没有理会。
就这样笑了一会之后，麦卡伦的大笑突然之间就转为了悲恸的嚎哭，似乎数个月的悲伤与愤恨，数个月的堕落浑浑噩噩，数个月的思念与不甘的再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
角落里传出的哭声瞬间就响彻整个酒馆，以至于掩盖住了其他人的谈笑与议论。
正在拼酒的矮人们骂骂咧咧地喊了一句什么，还有些人朝这边看了一眼，表情古怪地喝完了酒，带上东西就起身离开了。
鲍勃调酒杯里的酒液都撒出来了些许，他停下动作，用疑惑的眼神看过来，娜塔莉则只能回之以无奈的一笑。
好一会，麦卡伦的恸哭才终于平息。
他无力地趴到桌面上，没有再发出任何响动，这片区域都陷入了极深的平静。
娜塔莉坐在对面，她正等待着。
终于，麦卡伦抬起头，他似乎恢复了平静。
“能陪我喝几杯吗？”他扬起酒杯向娜塔莉问，声音中还带着疯狂的大哭之后遗留的沙哑。
“愿意奉陪。”
听到答复，麦卡伦扭头喊道：“鲍勃，再上一桶‘火热女士’。”
“好的！先生，马上！”鲍勃立即回应了一声。
不一会，鲍勃就抱着一桶“火热女士”过来了。在经过大厅的时候，看到酒桶上的标签，连那几桌矮人都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一种法兰洛德特有的烈性酒，一般的酒量差的矮人都顶不住它的强烈醉意，在酒馆里敢点这个的都是狠人，是算准了想爬回去或者直接在街边躺一夜的。
“朋友，看来你终于清醒了点！”鲍勃笑着将酒桶放到桌边，用手拍了拍麦卡伦的肩膀，但这个刚刚大哭了一场的男人只是平静地苦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应。
“痛饮一场吧，朋友们！愿你们今晚能过得愉快！”鲍勃也毫不在乎，热情地祝福了一句，便回头重新朝柜台走去，在路过矮人们的那一桌时，他和那些常客们笑着交流了些什么，之后又顺便叫正躲在角落里偷懒的两个侍女将那几桌已经客离的桌子收拾起来。
357.对饮
麦卡伦抱起酒桶，给两个杯子里都倒满了火红的酒液。
在灯火的照耀下，酒液散发出如同烈焰般的光泽，一股就像是三月底的婆娑罗花似的气味在周围的空气中飘散，只是略微一闻，就让人不觉有了些醉意。
对面的麦卡伦举起酒杯，闭上眼睛望天祈祷了一句什么，两行晶莹的水迹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
“来！”
“来！”
两个橡木杯相互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一些红色的酒液撒在桌面上，片刻就消失殆尽。
娜塔莉举起酒杯，仰头将杯中的火红液体一饮而尽。
就像是一团灼烈的火焰滚进了喉咙，翻腾、流淌，从身体的每个毛孔，似乎都有着恐怖的热量勃发出来，形成一股股高温烧灼之后的无色烟雾。
全身上下都不自然的颤抖，娜塔莉捂住脖子，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而对面的麦卡伦却指着狼狈不堪的娜塔莉，仰头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娜塔莉从那种感觉从缓和过来之后，也跟着笑起来。
“再来？”
“再来！”
……
一杯杯烈火下肚，酒桶里的酒液也渐渐减少，直到停留在将近一半的位置，再也不动了。
而这时，对饮的两人也早已瘫倒在桌边，但又挣扎着爬起来，摇了摇越发昏沉的脑袋。
酒馆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连那几桌矮人也相互扶住肩膀，有说有笑地离开了，鲍勃正拿着抹布，和两个女侍者一同忙碌着。
眼前的世界已是混乱一片，墙上的壁灯忽地分裂成三份，又在下一刻重新合为一体，酒桶自行飘上桌台，为两人的杯子里填满了酒，但当她举起橡木杯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对面坐着的人，从麦卡伦先生，先是变成了鲍勃，而后又是一个不认识的矮人，再然后是女侍者，是审判庭的管理员，是利兹修女，是拉雪兹牧师，是罗宁，是吕西安……
所有她曾经见过的人，似乎都在桌子对面轮番流转过了一周，到最后，又变回了最开始的麦卡伦先生。
虽然已经将近神智不清，但娜塔莉还是保留下了些许意识，她迅速地摆了摆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对面的麦卡伦先生似乎也情况不佳，他完全不说话了，也不喝酒，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目视前方，似乎是注视着娜塔莉，但眼睛里却空无一物。
但他却又时不时地喃喃低语些什么，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握紧拳头在桌子上用力捶打几下，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先生……”
“麦卡伦先生！”
娜塔莉双手撑住桌面，十分艰难地站起来，她的身影摇晃了一会，但终究是站住了。
看着对面如疯了似的麦卡伦先生，她扬起手，一个实在的耳光抡过去，将麦卡伦的头打得歪向一边。
麦卡伦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似乎终于清醒了些，他抬起头目视前方，娜塔莉在他眼睛里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好吧！
确认自己能站稳后，娜塔莉的手摸到腰间，然后解下了挂在盔甲外侧的剑，连同剑鞘一同拍在桌面上。
桌子为之一震，两个空荡荡的橡木杯跳起来，又老老实实地落下去，晃悠了一阵子。
358.麦卡伦的选择
对面，还不算太过清醒的麦卡伦先生疑惑地看着她的动作，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您曾经给了我一次机会……”
娜塔莉深呼吸了几下，当即握住剑柄，瞬间就将剑身从鞘内拔出。
“……而我也做到了对您的承诺。”
她看着闪烁在剑身上的那绚烂无比的光辉，刚刚才清晰一点的目光中又有了些许迷离。
“而现在，我再次将选择的权力交与您……”娜塔莉把手中的剑掉转方向，以剑柄对着对面的麦卡伦先生，顺着桌面轻轻一推，那把剑就刚刚好滑到了麦卡伦的面前。
“您尽可以杀死我，结束最后的仇恨和罪恶，亦或……”她看向麦卡伦，目光中毫无惧意，只余下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再给我一次机会。”
麦卡伦缓缓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便抬起右手握住娜塔莉推过来的剑柄，慢动作似的举起来，剑尖指向娜塔莉。
娜塔莉听到了这个颓废的男人此时发出的急促的呼吸。
她感受到了他的激动，她能理解他的犹豫，也知道他此刻正于内心与自己作着如折磨般的斗争。
慢慢的，娜塔莉看到麦卡伦举着剑的胳膊向后退去，整个人就如一张拉满的长弓般，忽地又迅速向前刺出，带着凝聚了许久的力道。
那一刻，娜塔莉不由得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麦卡伦的目标是桌上的剑鞘，此时，剑身有一半已经没入其中。
麦卡伦的另一只手拿过剑鞘，将剑身完全推入鞘内，然后非常随便地将之丢回娜塔莉面前。
“呵……”
麦卡伦轻笑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不必再来找我了。”
他取过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其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没有再理会娜塔莉，而是径直走向了鲍勃所在的柜台。
“鲍勃，结账。”
“好嘞！朋友！”那光头男人顿时眉开眼笑。
这时，酒馆里早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麦卡伦推门走出去，晚风吹过这个男人的脸颊，夜里的寒意与烈酒所带来的火焰相互厮杀，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夜里的小巷并没有设置路灯，路上漆黑一片，麦卡伦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
他摔在地上，又缓缓爬起来。
但当麦卡伦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站在面前，怀里还抱着一个喜笑颜开的幼儿。
“玛利亚……”
他挣扎着向前爬去，劲量伸长胳膊，就像是溺水的海员之于救生艇，但当他的手指即将触摸到妻子的脚踝的前一刻，眼前的玛利亚与尚未取名的儿子忽地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玛利亚！”麦卡伦大喊一声，他张大了嘴，谁也看不到的黑暗中，眼泪终于如决堤般涌出。
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娜塔莉脚步踉跄地追了出来。
但天色实在太黑，她已经看不到麦卡伦的踪迹了。
“先生！”她向四方大喊道，“谢谢你！”
某栋楼上的窗户忽地打开，不知是谁向下泼出了一大盆水，然后便重重地关上了窗户。
359.关于烈焰之梦
娜塔莉一路扶着墙壁，朝不知哪个方向摸索着走去。
刚才从楼上泼下的水并没有真的泼到她身上。那应该只是一种警告，警告她：现在已是深夜，不要扰民。
之前的清醒意识已经完全消失，酒劲一齐涌上来，那是如烈焰焚身般的火热，从腹部升到胸腔，再从胸腔扩散到全身。
那是无法抵御的无力感，她觉得四肢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头脑更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是一团搅匀了之后的浆糊，无法进行任何的思考与判断。
她无法辨别方向，也根本没有目的，只知道一味地向前走去。
审判者的枪尖在地面上一路拖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娜塔莉已经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应该已经过了许久。
不知到了何处，她听到水流声，手上摸到一处半人高的，外表十分光滑的圆形石台。
她还想继续向前走去，但从内而外的疲惫感终于覆盖了她的全部意识，她再也撑不住了，就这样徒然跪倒在地，上半身趴在了圆台上，手臂无力地滑落……
……
穿过一片黑暗的帷幕，娜塔莉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她正站在山崖上，俯瞰峡谷里的景致。周围的温度实在太高了，就像是置身于火炉之中。
这里，土地是暗沉的，天空是火红的，混乱的如同飞絮般的物体漫天飞舞，空气中不时冒出些火苗，草木都完全焦黑一片，昆虫和小动物的尸体分布在地面的各个角落，河流正在燃烧，其中的最后一滴水液都完全干涸，露出了底下遍布裂纹的河床……
血红的天空上，怪异的云彩一阵翻腾，随后一阵火雨从天而降，点燃了空中孤零零飞翔的巨大的双头角雕。
这种强大的生物在火雨中根本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最后的哀嚎的没能传出，瞬息之间就被燃烧成了一堆漆黑的灰烬，从半空中抛撒而下，被热风吹散到四处，再也无法找到踪迹。
……这是哪儿？为什么……我完全动不了？娜塔莉就站在山崖边，拥有着一切的感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等等，这似乎并不是她的身体。
她并未有所动作，就发现“自己”扭头看向山谷之外的远方。
似乎，她只是以一种意识体的形态寄居在这里，以这具身体的视角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切。
而现在，借助这具身体的视线，她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忽地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如同逃命般，一刻也不停地朝这边的山谷中跑来，似乎有什么极端恐怖的事物正在后面追逐着他们。
但就在下一刻，娜塔莉看到了在后面追逐着他们的东西——那是一个个高大的红色巨人，它们的身躯就如熔岩，全身都覆盖着不灭的烈焰。
它们毫不急燥，就如闲庭漫步般地驱赶着前面的小人们，如同家猫玩弄将死的老鼠。
终于，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抵达了山谷，但他们却愈发惊恐。这并不是一条通往生路的峡谷，而是一处没有出口的死路。
而在后面，巨人们也已经压制了上来，就像一堵墙般地封死了山谷的出口，他们无路可逃。
这时，从天际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笑声，天上的那些奇异云朵翻滚，旋转，最后竟也燃烧起来，消散得无影无踪。
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对巨大的螺旋状长角，随后，是头部，躯干，腿部——
一位无比巨大的、比追逐着人们的那些火巨人要大得多的长角巨人出现在天地中，整个世界的所有火焰都飘向那由熔岩组成的红色巨人，仿佛在向它俯首称臣。
它手中提着一把同样巨大的烈焰之剑，几乎遮天蔽日，所到之处，万物焚尽……
那是——
360.异域的吟游诗人
“醒醒！醒醒！”
……是谁在说话？
“再睡可要错过时间了！”
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
耳边忽地传来的悦耳声音，将她的意识从梦境中拖出。
刹那间，刚才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难民、火巨人、燃烧的大地、巨大的烈焰之剑……都纷纷消逝，直至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漆黑，如宇宙初来时的漆黑。
意识正在逐步回归，忽地，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娜塔莉睁开眼睛，一股强光破开了那深沉的黑暗，显现出蓝天与白云，飞鸟与落叶，以及一张十分异域的脸。
这张脸上的五官并不像法兰洛德、苏黎兰德或者图仑戴尔、额尔拉柏等国家和地区的常见人种的那般立体和突出，整体略显浅淡，有几分像是住在西边和南边沙漠里的那些摩尔克人，但又不是那么的扁平，似乎刚好位于两类人种的居中程度，十分的具有异域风情。
这个异族人有着一头在清晨的朝阳下乌黑发亮的黑发，以及与发色相近的黑褐色眼睛，他的皮肤不如本地人这么白皙，但也不是像摩尔克人那样的能在夜晚不借助任何外力直接隐身似的漆黑一片，也算是正好居中的程度，谈不上白，也谈不上黑。
他就坐在娜塔莉身边，安静地盘腿而坐，头顶着清晨的朝阳，身后是流转不息的雕像喷泉，整个人都散发出如朝阳般的和熙与温暖，给人一种自然和谐之感。
娜塔莉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因为宿醉而依然还剧烈疼痛的脑袋。这个举动也让她得以看清身边之人的全貌。
身边的异族人穿着一身法兰洛德的吟游诗人的服饰，身上的衣服似乎好久都没有洗过了，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墨汁与颜料。
他手里提着一张奇怪的竖琴，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娜塔莉从没有见过哪种竖琴会是这样的结构。
——只是一样自上而下地安置了几根弦的十字架型木质器具，再加上一根独立的同样安置了几根弦的指挥棒状的木棍，不仅是娜塔莉，就连整个法兰洛德都不曾有人见过这种结构的“竖琴”。
其实这位异族的吟游诗人对于娜塔莉来说并不算陌生，事实上，她从小就是听着这位吟游诗人的乐曲长大的。
每天清晨和傍晚，这位异族的吟游诗人都会带上他那奇怪的乐器，坐到洛德兰的广场上，给路过的居民奏响一曲或沉重或悠扬的乐章。
……怪不得之前回到洛德兰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原来是跑到纳沙塔来了。
娜塔莉心里有些了然。
但很快的，她便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这么多年过去了，吟游诗人的外貌居然一点也不曾改变，还是如她儿时的模样。
从娜塔莉第一次看到他，距今至少也得有十年了，但这十年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仿佛——他永远也不会老去。
说起来，以前在洛德兰时，记忆中就没有发现过他的外貌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从何处来？他目前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个退休后在洛德兰养老的老海员从外表判断出他似乎是来自远东的异族人。老海员年轻时跟随船队去远东倒过茶叶生意，曾经见到过很多这种模样的人。
他就像是一个完全正常的谜团，深入每个普通人的日常角落，如同一种人们每天都要吃的面包那样，就摆在面包店里，每个普通人都能轻易接触到。
与之类似，几乎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过他的乐曲，见到过广场中央他那平凡而又让人印象深刻的身影，也经常有人上前与之攀谈，给他捐助些财物，并要求他按直接的要求演奏曲子……他的存在对于整座城市来说是多么的正常，多么的不起眼。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每天都会见到的贫穷的无名吟游诗人呢？比起他，人们更愿意关注那些与自己的利益息息相关的事，比如物价之于商人，天气之于旅行家，流言之于冒险者等等。
但是，只有当有人真正试图去了解他时，就仿佛被一层构建在世界的规则之上的凡人永远也无法突破的迷雾笼罩住了眼睛，总是会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361.永恒者
“你终于醒啦！”吟游诗人乐呵呵地笑着，就像是一位老朋友一样的语气，“随意地睡在路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以后别再这样了。”
“是你呀，好久不见。”娜塔莉简单的回了一句，她的手还放在前额上。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了一样，还带着强烈得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晕眩。
“我想你应该进去那家店里面看看。”吟游诗人依然笑眯眯的，他伸手指了指广场西南角的一家店，“里面有卖清醒药剂的，虽然是用来给巫师们提神的药剂，但对付宿醉之后的头疼也很管用。”
“而且，这时候去，可能还会遇到些奇妙的人物。”他拉长了腔调，就像是在唱歌般，“一些本不该出现，却又注定出现的人物。”
娜塔莉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发现了街角的那家名为“菲尼克斯之语”的店铺。
她知道这家店。
“菲尼克斯之语”是一家非常有名气的连锁魔法店，几乎每个城市都能发现它的踪迹，而且，对比其他的魔法店，它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是一家完全无人经营和看管的魔法店。
所有的事物都是由店里的那些自行活动的魔法造物控制的，包括店铺防卫、买卖、进货、上新等，谁也不知道“菲尼克斯之语”的货源，但这家店里卖的东西总是走在魔法界的前沿。
据说，它可能和巫师们未曾没落前的年代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好的，谢谢你，但现在，我需要先坐下，休息一会。”她从喷泉外围的圆形的石台上爬起来，将趴姿改成了坐姿。
“当然，她们没有那么快离开。”身边的吟游诗人动作迟缓地动了动盘坐的双腿，交换了一下两腿的上下位置，由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变成了右腿在上左腿在下。
吟游诗人莫名其妙的话让娜塔莉有些疑惑，但她并未开口询问。
比起这些，他身上还有更多让娜塔莉感到疑惑的事，比如……
“你可以叫我‘纽’。”他笑吟吟地对娜塔莉说道。
这让娜塔莉正准备询问的话强行收了回去，她不禁感到一阵无语。
……喂喂！我可还没问呢！
纽？一个和他自己一样奇怪的单音节，和“新”（new)一样的发音，但娜塔莉敢肯定他的名字本意绝不是“新”。
在他原本的国度，这个单音节应该代表着其他的涵义，比如某种四条腿的动物，又或者是某些喜欢长在河边的树木。
……好吧！娜塔莉决定不去在乎这些小事。
“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纳沙塔可比洛德兰的人流量要小得多，这里的人们也没有多少是对音乐和艺术感兴趣的。额，我是说，他们都被忙碌的工作和快节奏的生活占据了大部分空余时间。”
“是啊！”吟游诗人也跟着感叹道，“比起纳沙塔，洛德兰的氛围确实要好得多，人们也更具有情调。”
“但我已经在洛德兰待够十年了，我不会让我待在同一座城市的时间超过十年。”
“唉！洛德兰的水生枣炖卷尾鹿、盐焗衔羽雁肝……真是太可惜了。”
听到这，娜塔莉又是一阵无语。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难道是害怕有人发现你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一个传说中找到了长生药剂的“永恒者”，从而给你那无拘无束的旅程带来一丝不必要的麻烦？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又乐呵呵地来了一句。
这下子，娜塔莉彻底的无言以对。
与一个似乎能听到你内心想法的人坐在一起该怎么办呢？是乱想一通呢，还是完全放空心态？
362.追逐光的飞鸟
“可我觉得您似乎毫不在乎。”娜塔莉无奈地说了一句。
“因为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啊，娜塔莉·格雷伊骑士。”他的指尖轻轻在自己手中的古怪乐器上敲了敲，话语中似乎别有深意。
“你是个纯粹的人，脱离了大部分凡人的恶趣味。”
“可别！”娜塔莉阻止了他进一步说下去，“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世上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上万也得有大几千。”
“那是自然。”纽似乎对自己的话语十分自信，“凡人总是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且超凡的，反之亦然成立。”
娜塔莉撇了撇嘴，决定不与这个家伙继续辩论下去。
头脑依然十分昏沉，看来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天知道那种酒居然这般厉害，就像喝了半桶火焰似的，真的会有人喜欢这个吗？反正她发誓自己绝不会再次尝试这种只能用来折磨自己的东西。
如果“菲尼克斯之语”里面的清醒药剂的确有用的话，她觉得可以一试——虽然名字里带“药剂”的价格应该都不怎么亲民。
不过，得等到她先能走动再说……四肢还是毫无力气，就像是被麻痹了一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得再走下歇息一会。还是因为已经天亮，有许多起床早的人在广场附近走来走去了，不然她宁愿干脆往地上一趟。
名为“纽”的吟游诗人又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拿过了他那副古怪的竖琴，端端正正地放到腿上，左手竖握着那个十字架般的带着音箱的部件，右手横捏着那根安了弦的指挥棒，将二者交叉在一起。
他的手指突然动起来，弦与弦之间进行着缓慢而平滑的摩擦，从那古怪的乐器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快悠扬的乐曲，娜塔莉从未听过类似的乐曲，那不是来自法兰洛德本地的任何一位作曲家。
“《朔望》，用你们的话来说，是《追逐光的飞鸟》。”似乎听到了娜塔莉的疑惑，吟游诗人解释道。
广场上，人们忙碌的脚步稍微放缓了下来，有人侧耳倾听，有人轻声唱和，甚至还有些驻足停留的。
一个穿着贵族服饰的人走过来，从腰包里摸出两个面额五十皮埃尔的钱币，似乎想要赠与吟游诗人，不过他没有找到吟游诗人受取钱币的容器，便用好奇的目光看向正纵情演奏的纽，但纽只是笑着摇摇头，便拒绝了陌生人的好意。
有一大群白鸽从远方飞来，在广场外围盘旋了数周后，纷纷飞到广场中央的雕塑喷泉这，也就是吟游诗人的头顶，跟随着他的乐声翩翩起舞。
这些大自然的美丽精灵们时而高高升起，时而低空盘旋，就像是歌剧院里给主唱伴舞的顶尖舞者，一举一动都合乎韵律。
一曲完毕，吟游诗人将乐器放到一边，不知从何处掏出两个面包，撕成碎屑后朝空中抛撒，刚才的舞者们一拥而上，转眼间就将这些碎屑分食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没能洒落在地。
白鸽们忽地又飞上高空，挤成一团，在人们无法触摸到的地方摆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一会是游泳的大鹅，一会是被啃了一口的苹果，一会又成了滚滚向前的车轮……
在场的人们都自然而然地鼓起掌来，为吟游诗人精彩的表现而喝彩。
363.吟游诗人的三个故事
“精彩绝伦！”娜塔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谢谢。”纽恬淡地笑着，就如一位经历了无数岁月的老者。
他没有收取任何一枚钱币，而是放下乐器，似乎不打算再继续演奏了。
见到娜塔莉似乎还不打算离开，纽仿佛来了兴致：“愿意听我讲三个小故事吗？”
反正空坐着也是无趣。娜塔莉没有任何的思索便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吟游诗人的提议。
“嘿！”纽低声一笑，“那我就开始了。”
“有一个人，生来就具有凡人无可企及的身份和力量，祂喜怒无常，性情恶劣，喜欢占据别人的身份并以此取乐，祂穿梭在各个世界，以腐化本该美好的事物或者引人堕落来作为自己值得炫耀的杰出作品。”
“但有一天，祂发现原来一切的强大都只是可悲的镜中幻影，自己其实是个连自我都不曾拥有过的可怜家伙，于是，祂又一次在各个世界中穿梭，试图找到自我。”
“这一次，祂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也发现了因为自己的恶趣味所造成的可悲又可怜的局面，祂想要挽回这一切，却发现，原来拯救比破坏要困难得多……”
吟游诗人停下来，抿了抿嘴唇，却没有继续讲下去了。
“后来呢？”娜塔莉刚刚才升起了点兴致，她一脸好奇地问道。
“后来？”纽神秘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也许后来的故事还未发生。”
“好了，开始下一个故事。”不等娜塔莉开口，他便立即跳到了第二个故事当中。
“有一个背负着沉重命运的人，她几乎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是完美一词最典型的代表，却又是迷失在执念里的可怜虫，自甘堕落的黑暗仆从。”
“她的故事在不为人知中悄然进行，直到一连串的命中注定的意外降临，摧毁了她甘愿放弃自己的完美、不惜给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留下污点也要换来的所有成果。”
“她流落街头，与那些她极度厌恶的普通人混迹在一起，在经历了许多之后，她逐渐理解了平凡人的生活与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追求。”
“但因为远远超越凡人的力量与眼界，她提前看到到了灾难的发生，并知道自己有能力去改变它。这时，摆在她面前的有许多种选择，她选择了一条看起来似乎最为稳妥、最为完美的道路，并也完美的实施了她计划。”
“结果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她成功阻止了灾难的发生，但她无法预料的是，她在阻止灾难的过程中所采取的种种看似最完美的选择，却直接导致了另一场更为可怕的灾难，甚至连她自己都成了这灾难中的一部分……”
吟游诗人再一次地将他口中的小故事于关键之处停顿下来，并不接着讲下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呢？又是还未发生？”娜塔莉只得自己开口询问，并对于纽这种吊人胃口的做法感到深恶痛绝。
“不，也许这段故事已经发生过，但需要有好奇心的人自己去挖掘，去寻找，在层层被掩盖的历史中辨别出难以察觉的真相。”纽微笑着摇摇头，用两根手指压着喉咙，似乎故意装得像是魔鬼正蛊惑人心时的声音，却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直教人忍俊不禁。
364.第三个故事
“我开始有些理解那些跑去绑架了文刊作者却只为催促更新的罪犯们的心情了……”娜塔莉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游历途中所遇见过的古怪案件。
好家伙，纽口中的故事着实还算有趣，但他却都是讲一半留一半啊！
其实到现在为止，娜塔莉基本已经恢复了基础的行动能力，但由于好奇心作祟，她还想接着听听吟游诗人的第三个故事究竟是什么。
“那么，最后一个故事呢？”娜塔莉向身边一直都保持着微笑的纽问道。
“最后一个呀……”纽思索着，他顺手拿过边上的乐器，拉出一支略显哀伤的曲子。他一边演奏、一边述说着，低沉温润的人声与萧瑟的乐声和鸣，组成一曲之后近处才能听辨清晰的舞台剧。
“与前两个故事不同，第三个故事的主角并没有那些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天赋、地位、能力、身份或者品格，就像世间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她善良、平凡而又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对未来的希望。”
“遇到喜欢的人或事物会开心，看见讨厌的东西则会愤愤不平，她顺利而又平凡地长大，成为一个更加普通的普通人。”
“甚至，她的身世还赶不上大部分的普通人——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还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背负上了一个耻辱的姓氏，她的出生就为她的生命定下了悲怆的基调。”
“她被抛弃在一个侍奉光明与神灵的组织里，在环境的熏陶中，她逐步成长为一名荣光加身的斗士，一位为了维护光明与正义甘愿舍弃一切的神之使者。”
“和所有的有着相同经历的同伴们一样，在学有所成之后，她便带上武器开始四处漫游，惩治罪恶，灭杀异种，驱除黑暗，宣扬人类文明中那些最优异的闪光点。”
“她的一生本该就此渡过，她本该如一部分人那样在旅途结束后回到组织里接过传承文明的火炬，亦或像另一部分人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荒无人烟的角落和荒野里，和誓言中一样，为自己的理想和事业献出生命。”
“但是，命运的拐角在某一时刻扭转、徘徊，最后走向可怕的方向。死亡比起她的遭遇来，真算是太过轻松，尽管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之后，她失去了对自我的掌控，也失去了全部的自由，变成了一种她最为痛恨的东西。”
“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当她重新出现于世人面前时，人们却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善良、真诚的，会为了正义而奋不顾身的光明斗士了。”
“恰恰相反，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可怕邪魔，一件被黑暗堕落者控制的危险凶器。”
“她被用做行凶的工具，向那些她原本应该守护的人和事物挥下剑刃，向世间一切值得被赞扬和尊重的美好宣战。在并不算短的时间里，罪恶就已经滋生到让人透不过气的程度。”
“光芒熄灭了，正义失败了。”
“很难说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但所有的过程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365.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就这样无意识地渡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一些人将她从真实的炼狱里拯救出来，她的身躯和灵魂终于得以解脱，重新回到阳光下。”
“但此时，她也回忆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切，一位正义使者，却突然地得知了自己所犯下的种种惨绝人寰的罪行。”
“要知道，若是一双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那便无法再拥抱光明；当一面镜子被打破后，那无论之后再用何种方式拼接，都无法掩盖住其内的丑陋裂纹。”
“有些事一经发生，便再也无从挽回，特别是对于困在时间里的凡人来说。”
“不可否认的事实以及残酷无比的真相令她几乎崩溃，她曾一度想要自寻死路，终结自己可悲的生命。”
“但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她终究是活了下来，并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可言的救赎之路。”
……
吟游诗人停下来，拿过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壶猛喝了一口酒。
“哇~”纽的五官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忍受不了那强烈的灼烧感，他像只小狗一样地伸出舌头，向外吐着热气。
安坐在一旁的娜塔莉并没有发声。
吟游诗人都讲到如此地步了，她要是听不明白那可就是真的存在智商问题了。
她在恍惚了一阵后，扭头看向身旁这个完全不顾及形象的吟游诗人。
旁边有个夫人牵着她的孩子从喷泉边走过，在看到吟游诗人那滑稽的模样后，那孩子不禁毫无遮拦地大笑起来，“妈妈！妈妈！快看！这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
“别乱说！”夫人训斥了孩子一句，随后向吟游诗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而纽一直都保持着和熙的微笑，没有丝毫被冒犯到的意思。
这个自称“纽”的异族人，看似平平无奇，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秘无比。
他似乎不会衰老，不会死去，能听到身边人的想法；他似乎知晓娜塔莉的过往，他甚至了解世间的一切，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像整个世界的历史都是写在一本古旧的书籍上似的。
他真的是如人们的肉眼所看到的这样吗？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那他究竟是谁？他的强大能力究竟乃至何处？
“我是纽，或许我还有些其他的名字，但在目前，我只是纽。”在和善地哄走了那对母子之后，他又笑吟吟地侧过头来，正好对上娜塔莉探究的目光，他那漆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如同黑夜里最闪耀的明灯。
“我来自远东，因为没什么本事，在当地活不下去了，便想到这边来碰碰运气。”
“我是跟随着某位返程的传教士一同过来的，船队一同在海上漂流了几个月后才抵达大陆的这一边。我们出发时上船的有近五十人，但能活着抵达马赛杜拉的港口的却只剩下了十多个人……唉，一路上实在是困难重重，提起来都觉得十分可怕。”
“来到这边之后，由于懂些音律，又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便干了这行。”
“而能力，哈哈，我不过是个喜欢演奏以及讲故事的人而已，哪有什么神话和传说故事中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呢？别多想，骑士小姐。”
……可我还没问出口呢！娜塔莉不禁眉头一皱，尽管听起来和真的一样，但对于吟游诗人所说的一切，她自然是半句话都不会相信的。
“您总是喜欢拿最大的恶意来揣摩我……骑士小姐，要知道，我又有什么理由来欺骗您呢？”纽无奈地用手指在乐器的双弦上拨动，他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些许委屈，不过天知道这会不会也是吟游诗人伪装出来的。
366.关于梦境
“好吧！我相信你说的。”娜塔莉看向上空盘旋的飞鸟，“若是你愿意这样的话。”
吟游诗人微笑着点了下头，有那么一瞬间，娜塔莉感觉他全身都向外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就好像……礼堂中供奉的神像一般。
“唉噫——”纽将两条胳膊伸向天空，双腿也向前蹬去，眯起不算大的眼睛，尽量让身体舒展开来。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去湖边钓鱼。”他呢喃道，说罢，便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鱼竿，石台旁的地面上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整套的渔具。
许多人在旁边走来走去，但似乎无一人察觉到这里发生的异样，仿佛一切不可思议和不合理的事情只要和这个吟游诗人联系在一起，就显得理所应当似的。
包括娜塔莉也是一样，她对此没有任何惊讶。
纽十分安然地站起身，随手带上旁边的渔具。
“再见，骑士小姐，我该走了。”他回过头，冲娜塔莉温暖地笑了笑，像是一位每天都能见面的老朋友。
哦，是啊……天气不错。
娜塔莉坐在喷泉旁，抬头看着遥远的天空，目光一直跟随着一朵洁白的云彩随风飘摇，头脑一片空旷，整个人进入了最放松的状态。
但看着洁白无瑕的云层，她又感觉那纯净之物又一点点变成了如烈焰似的火红，神情恍惚之间，似有火雨从天而降，耳边也响起了巨人的大笑……
她猛然清醒，却发现身边的一切并无任何改变，云层是洁白的，天空无比蔚蓝，成群的飞鸟在这可爱的幕布里游走盘旋，偶有清风拂过，带来一丝属于冬日的寒意。
没有什么灼烧着的大地，也没有什么遮天蔽日的火巨人，广场上人来人往，孩童们举着玩偶，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一个个独立的花坛所组成的微型迷宫中嬉戏打闹，旅行商人们推着货架，一声声叫卖着吸引孩子们的零食或者小物件……
纳沙塔女英雄苏妮莎的雕像在晴空下傲然耸立，喷泉一刻未曾停歇，水流拍打水面的声音不绝于耳。
吟游诗人提着渔具，正朝南方的街道走去，只余下一个背影。
“纽！”娜塔莉突然叫住了他。吟游诗人转过身来，微笑着朝一边费解地歪着脑袋。
娜塔莉追上去，抛出了一个孩子和青年们非常喜欢问的问题：“你认为梦是什么？”
“梦啊～”吟游诗人依然歪着头，“我觉得它是一个过去、现在和未来交错的地方，是时间与空间的压缩和折叠。人们能借助它窥见已经发生过的或者将要发生的，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
“曾经的巫师界，有一类预言术就是借助梦来完成的。巫师借助某些药物让自己进入一种像是幻觉般的奇妙梦境中，然后将自己见到的在纸上用文字或者画面描绘出来。因为醒来之后，巫师们在梦境中所见到的，大部分时候都会在转眼之间忘却，所以他们需要借助外力。”
“而那些梦中发生的场景，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屏障，每个时间点，每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都放在同一个容器里杂糅，扭曲，重塑，最后形成一副光怪陆离、谁也看不懂的模样。”
“也就是说，骑士小姐。”吟游诗人的微笑越发神秘莫测，“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你看到的，可能现在正发生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也可能是过去或是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出现或者即将出现的，甚至是这个世界绝无可能，却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
“您明白吗？娜塔莉·格雷伊。”
吟游诗人轻轻挥了挥手，继续向南边的街道走去，他的声音仿佛从十分遥远的方向传来——
“至于究竟是哪一种，我想您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367.虚幻的末日
吟游诗人的身影没入人群，街上人来人往，脖子上系有铃铛的驮兽拉着运送蔬菜的货车疾驰而过，当货车经过之后，娜塔莉便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呆立在广场边，静静地思索了许久，直到上空盘旋的白鸽们通通散尽。
……我自己的判断吗？但即便我知道了梦的来源，又该怎么做呢？
如果，那是未来会出现的一幕，如果，那就是未来的模样……
回忆起梦中出现的那个长着双角的火巨人，娜塔莉仍然心有余悸。
那是何等恐怖的威严，何等可怕的力量，烈焰般的巨剑划破天空，梦魇般的身躯遮天蔽日……她曾经对付过的最大怪物，也才只是高约三米的沼泽恐魔，那玩意在梦中的火巨人面前都不过是一只可笑的虫子。
……就算我看到了这一幕，但又凭什么能阻止它呢？
试图与这种东西对抗，就像是人类举着长枪与山峦搏斗吧？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一种无法摆脱的深深的无力感传遍思维的每一个角落。她不禁感到十分可悲，为自己，为人类文明，也是为整个世界感到可悲。
娜塔莉想起了那些被像是羊群般地被火巨人们赶进山谷里的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濒临绝境，绝望的阴霾已经在上空聚集，死亡的使者随着时间而步步紧逼。
在无法抗拒的灾难面前，人类文明历经多年所建立起来的一切，不管是信仰、财富、国度或者教廷，无论友谊、纷争或是正义、罪恶，通通都显得毫无意义。
不管是国王还是奴隶，是富商或者乞丐，都只能在焚天的火焰中瑟瑟发抖，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地皲裂，看着天幕破碎，在绝望和恐惧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不可能！娜塔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也许确实是你多想了，那只是个非常真实的梦而已，小时候还梦到过自己以后当上了教宗呢，可现在实现了吗？你都已经被教廷除名了。
她拍着脑袋，想让自己从那些胡乱的思绪中逃离出来，重新回到眼前川流不息、生机盎然的街道和广场。
看到追逐嬉戏的孩童，看到坐在幽深的花坛中那些谈情说爱的情侣们，看到叼着牛角面包焦急奔跑着的职员……娜塔莉总算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为现在的世界感到庆幸。
“阁下！需要买支花吗？”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从花坛边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怀里抱着一大捧或红或黄的花朵，似乎刚喷过水，大部分都显得十分鲜艳，但也有些已经枯萎了。
我要买花来做什么呢？也许你去找那边的情侣更好一些……娜塔莉微微一笑，对女孩歉意地摇摇头。
……然而最终她还是买下了一支花，一支茎叶都即将枯萎的，花瓣已经褪了色的小白花——也许它曾经有过什么鲜艳的颜色。
女孩极力想为她换一支，然而娜塔莉却非说自己挑中的就是这支，她就是喜欢即将枯萎的不带颜色的花朵，那女孩自然是敌不过她的固执。
女孩离开了。
举着新买的花朵，娜塔莉孤单地站在广场上，觉得在旁人眼中，自己一定就像个被无良卖花女坑了的傻子。
想到最后，甚至自己都不禁笑出声来。路过的人们果然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过来，一位母亲拉过她的孩子快步远离了娜塔莉。
孩子手中的木质玩具熊落到地上，滚动几圈，最终一动不动了。
368.菲尼克斯之语
……好吧！
娜塔莉捡起玩具熊，想追过去还给那个小孩，但她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犹豫一下，便只是走到花坛边，无奈地将玩具熊放到设置在绿化前的长椅上。
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取走，可能放到这里也是有些不妥的，嗯，但总比让它就躺在地上要好些。
娜塔莉抬起头，对着花坛中的绿色灌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胸中郁积的浊气。
待心情平复了一些后，头脑内的晕眩感已经没有如之前的那么强烈了，但她还是决定进去那家名为“菲利克斯之语”的店里看看——她隐约感觉吟游诗人大费口舌的举止绝不会仅仅是推荐个卖药剂的魔法店这么简单。
被那个可能就是传说中找到了永生的不老不死的神秘吟游诗人故意提到的地方，可能另有蹊跷。
“菲利克斯之语”，凤凰的轻语，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两个大概七八岁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娜塔莉侧过身，避开奔跑着的孩童，随后握紧手中的长枪，动身朝街角的魔法店走去。
娜塔莉现在的位置与“菲利克斯之语”还隔着一整个广场的距离，大约有上百米，不过据她观察，店里似乎十分冷清，没有什么客人，虽然门口的道路上的人流量还算大，可都是些穿着皮甲或者锁甲的家伙，她没有看到一位是披着长袍的巫师。
既然这样，自然也没有非巫师的人会愿意停下他们急匆匆的脚步，走进安静而神秘的魔法店里选购商品。
但正当娜塔莉这样想时，就看到一位身着仿古式全身铠的骑士从远方走来，径直步入了店里。
那骑士背对着娜塔莉，又是快速地一晃而过便走进了魔法店内，所以她并没能看清其全貌，只是看到了一个十分高大硬朗的背影。
有趣的是，那位全身披甲的骑士身上看似并没有携带武器，反而手里提着一些新鲜的蔬菜和肉类，走进魔法店里时的步伐和动作，给人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的熟悉和便捷。
不过，要知道，“菲利克斯之语”可是一家在各个国度都十分著名的“没有主人”的魔法店。
……
与此同时，菲利克斯之语魔法店里。
一位全身都笼罩在紫蓝色巫师斗篷下的美丽女性正半躺在以往空无一人的柜台之内，一手托着古旧厚重的书籍，一手轻握住一杆通体黑中带金、造型优雅的长烟斗。
每当手里的书籍自动翻过一页时，她那颜色稍显浅淡的嘴唇中就会长长地吐出一口颓废而慵懒的白色烟雾。
那些威慑力十足的魔法造物都恭敬而虔诚地侍立一旁，就像是世间最忠诚的仆人一样。
她看似十分年轻，五官完美的得就像是从哪位大师的艺术作品中创造出来的一样，带着浓厚的虚化与不真实感，却又有着与外貌不符的带着无尽岁月气息的苍白长发，眼神中透露出经历漫长时间沉淀之后留下的淡漠与冷静。
尖俏的耳朵透露出她带有那些隐居在月光森林中常人难得一见的森林精灵们的血统，右眼是如雨后的湖泊般平静的深蓝，但左眼却变成了仿佛某种野兽或者邪魔似的赤红色竖瞳，令人隐约有些不安。
她就安静地半躺在躺椅上，慵懒而沉静，然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让人难以置信的高贵和优雅，全身上下从发丝到足底都散发着足以惊心动魄的气质与美感。
369.星之旅者
一位全身披甲的骑士走进来，随手将一盒烟草放到她面前的柜台上。
“喏，我的女士，这是你要的小东西。”
半躺在柜台中的半精灵女性眼帘抬了抬，不发一言，也不见她有所动作，然而那盒烟草就自行飞到她身旁，凭空打开了盒盖，露出里面拥挤着的墨黑色烟草。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啊，纳沙塔柏菲特家族，我有多久没有看见这东西了？”
“大概有两百多年？”
“并没有那么久，到目前为止，离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都只才过去了一百八十二年。”骑士提醒着，他先是走进后厨，将手里提着的菜品放下之后又重新走出来，摘下覆盖住面庞的头盔，露出一张英俊而深邃的棱角分明脸。
他将头盔随意地放到柜台上，走到躺椅后，俯下身体，两手一展，便从背后拥抱住了半精灵女性。
她不为所动，眼神依然牢牢地放在手中的书籍上，任凭骑士搂住自己。
从躺椅后，一个笑意满满的脑袋从耳边越过肩膀伸了过来，暧昧地接近半精灵女性的脸庞，随后吻住了她的嘴唇。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她还是闭上眼睛，偏过脸，主动迎合起骑士的吻，与他一同享受这宁静的时光。
直到她脸色泛起红晕，有些微微喘不过气来时，骑士这才松开了她的嘴唇。
骑士一脸笑容地注视着半精灵女性的脸，看着她不复平常的冰冷，反而有些窘迫的可爱模样，并未放开拥抱住她的手臂。
“这次怎么突然就想着回来？而且还选择回到纳沙塔？我还以为你若是回到这个世界，肯定会选择去缄默之塔或者纽格林顿学院，再就是伯瑞或者图兰坦丁堡。”
“肯定不会只是为了柏菲特家的烟草吧？”他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顺便轻柔地咬了咬她的尖俏长耳。
半精灵女性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出现了一种预感，即——我需要立即赶回这个世界，在今天的某个时刻来到纳沙塔，我需要见到某个人，并交给他或者她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骑士皱起眉，盯着她那如恶魔般的赤红色右眼，表情略微不悦，但更多的是关切与担忧，“你对我承诺过不会再使用任何形式上的预言术，艾丽西娅女士。”
看到骑士的表情，艾丽西娅浅笑着摇摇头，“不，这可不是什么预言术，洛里安先生。”
“只是一种来自世界之魂的预感，一种早已安排好的轨道，如行星的自转与公转，如恒星的诞生与消亡，它来自宇宙本身，来自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它是一种暗示，它早在世界诞生之初就已经写就完毕，您是懂我意思的。”
“就像是我与您的相遇一样——命中注定。”她用苏黎兰德语说出一个古老的词汇。
“好吧好吧！我的女士，你不必解释这么多，你知道，你拥有我的全部信任。”洛里安宠溺地笑着，他对着艾丽西娅光洁的额头吻上去，但这次却一触即离。
洛里安松开环住艾丽西娅的手臂，从容地站起身，他那如琥珀般的眼睛完全睁开，看向店门口的方向，声音中略微带上了些许被打扰到的怒意。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