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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与谎言骑士全文阅读

作者:空城柳     玩偶与谎言骑士txt下载     玩偶与谎言骑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0.长夜将尽

    会客室没什么值得注意的,而上面数层更是可以直接略过。似乎因为魔法能量的消散,这些层数的大部分设施都直接化为了虚无,偌大的高塔,竟然显得空荡荡一片。

    因为下宽上窄的独角型建筑结构,越往上走,每一层的空间就越小。最上层的话,估计只剩下一个阁楼了。

    直到从高塔上层的缺口处撒下晨曦时分的微明时,娜塔莉才终于重新抵达了看得出具体功能性的区域。

    幽幽的氛围中,一排排色泽暗沉的书架就摆在广阔的圆形空间内,每排书架上配备了原木长椅。

    在最靠近窗边的长椅上,一本书脊上烫着紫铜的书本还打开并倒覆着,似乎阅读者才刚刚离开,过不了多久就会返回。离书旁大概两只手并拢的距离,还放置着一杆十分精致的烟枪,娜塔莉似乎还能感觉到点点星火仍在燃烧,其实烟枪中的烟草和香料早已在岁月中化为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的一部分。

    一种淡淡的悲伤居然如每个月夜都会上涨的潮汐一般涌来,笼罩了她本该平静的心灵。

    在这里,这个位置,书架边,长椅旁。

    娜塔莉走到窗边,她往下看去,发现了浓雾笼罩的高塔下层以及其中游荡的亡灵,但它们只能在底层哀嚎,似乎从某个高度起,某种无法观察到的不可抗力就阻止了它们的上升和漫延。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高塔中一直阴蒙蒙的光线重新变得开阔。没有了迷雾的阻隔,娜塔莉站在这里,能看到自高塔下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辽阔到无边无际的荒漠以及逐渐变得明朗的天际线。

    长夜将尽,晨曦重临。

    此时此刻,她居然有种来自过去的奇异感觉。就在这里,也是这个时节,多年之前的此时此刻,一个和她差不多体型的人坐在长椅上,书本放在双膝上,一手用于翻页,一手携着烟枪,时不时呼出一口悠长的浊气。

    直到天边亮起一丝微明,阅读者也看到了这一幕。书本被反扣在长椅上,甚至时刻携在手中的烟枪也置于一旁,那个人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等待朝阳真正升起的那一刻。

    可突然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故,导致阅读者不得不迅速地匆匆离去,连书本和烟枪都忘在了长椅上。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

    娜塔莉静静地站在这里,就在这个位置,她听见了高塔和荒漠的心跳,就像生物的呼吸般,有节奏地起伏。

    曾经也有个人站在这里,看见了她现在所看见的景色,体会到完全相似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是高塔的主人吗?又是什么让他(她)如此慌乱?

    这座高塔中发生的事就如神秘的谜团,不管是旁边的荒漠中死去的龙骨,上层区域被拆毁的露出魔导炮的缺口,或者是塔身下层环绕的幽灵,迷锁里出现的幻象,以及损毁严重的构装造物,会客室的灼烧痕迹与异常生物的鳞片……

    所有的这些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永不消散的迷雾,过去种种,也许谁都无法知晓,无从想象。

151.炼金术与价值

    藏书室里的书大部分都是用苏黎兰德文编撰的,包括放在长椅上的那本。书架上她能认出来的书名,都是些诸如《亡者复生:禁术的起源》、《召唤法阵图像与咒文合集》、《论尸体保存艺术》等之类一看到书名就感觉到十分专业的著作,娜塔莉本以为盖在长椅上的那本也是,没想到当她拿起书,将书籍上的字体进行翻译之后,居然发现那是一本名为《阿提拉:神之惩戒》的历史类小说。

    娜塔莉知道这本小说,它于两个世纪前在苏黎兰德最初发行,直到今天都还非常著名。本书是由一位或多位未署名作者编写,讲述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英雄人物阿提拉的故事,不过加上了非常之多的传奇色彩和作者主观的评判,所以娜塔莉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它,也并不愿意将它归于历史类小说里。

    但居然在这里看到一件自己熟悉的事物,她还是感觉十分梦幻。不过她还是没有动藏书室的任何东西。她的到来并不是为了寻找财富,更重要的事还萦绕在她心头。

    于是,娜塔莉又将书倒扣着放回原处,在藏书室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后,便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出。

    这一层和之前的其他层次不同,之前基本上都是一整层都专注于某件事、某个功能,而这一层除了藏书室之外,还有着另一个偏小的房间。当娜塔莉才刚刚走进去,就一眼认出那个小房间其实是高塔主人的炼金室。

    炼金台,坩埚,装在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里的金属块,一些铅随意摆在桌台上,水银还封存在密封的烧瓶内,酒精灯里的酒精溶液已经挥发殆尽,只剩下干枯的灯芯。

    靠近墙壁的柜台上,摆有更多的炼金器材,往里的位置也有着另一处研究台,不过那些就和娜塔莉之前在安布莱拉的沼泽地里,巫师阿布里埃尔的小屋中见到的十分相似:泡在防腐剂中的各种生物的零部件,似乎正在熬煮其实早已干枯的魔药锅,以及装在瓶中的各种成品药剂。

    最令娜塔莉吃惊的是,在外界价值高昂的“金”在这里居然就如同土块般随意地堆在墙角,似乎这种贵金属连装进容器或者袋子的资格都没有,而且比起墙角的那一堆,更多的黄金就散落在炼金室的地面上,令人眼花缭乱。

    即便是娜塔莉这种自认为并不怎么会被财宝迷惑心灵的人,也不禁呆滞地立在原地,忍不住张着嘴傻笑起来。

    ……这得值多少钱?

    难怪说黄金对于最顶尖的巫师而言根本就毫无价值,娜塔莉现在算是知道了。

    因为他们真的可以在炼金室中将所有的金属都转变成黄金。

    不过她也只是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财富对娜塔莉的吸引力真的不如对于普通人的那么大,也许应该说所有的神官骑士出身的人都是如此。

    她摇了摇头,便小心翼翼地绕开地面上散落的黄金,也没有在意放置着成品药剂的原木柜,直接转身离开。

152.曙光

    到哪一层了?

    螺旋而上的阶梯似乎永无尽头,然而每当阶梯的轮回又进行一周,娜塔莉都得仔细探查一番,直到后面,她渐渐变得只向内部望去一眼便迅速带过。

    她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机械地行为之上,却又没有看到任何价值,想象中的传奇长枪并没有露出它的一丝一毫的影子,以至于娜塔莉再次怀疑起它的存在。疲惫和厌倦一同袭来,到最后,她就只想着快点找到控制台,以便早些结束这次莽撞的行动。

    ……真是疯了才会参与进来。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她原本只是希望能顺利通过荒漠地带,以便继续向东进发,可在不知不觉中,就离原本的计划偏的越来越远,现在搞得就如同真正的冒险者一样了。每在这呆的一天,一小时,都只不过是让时间空空流走,旅程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现在,娜塔莉完全搞不懂她之前是怎么想的。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既然选择了方向,那就必须坚持下去。

    ……

    从上层投下的缺口处,能看出黑夜的逐渐消散,天色越来越亮。当娜塔莉的战靴踏上某一层的原木地板,用双手推开椭圆形的繁杂木门后,和熙的晨光终于完全绽放在她眼中。

    静悄悄的狭窄空间中,五彩斑斓的光线穿过三个方向的窗栏,最后凝聚成一股刺眼的白光,就如夏日午后明朗的骄阳,娜塔莉不得不伸手遮了遮眼睛,当长久处于黑暗中的瞳孔逐渐适应光明后,她的手臂才缓缓垂下。

    除她走进来的方向之外,其他三面墙壁都是由类似魔药园的那种透明炼金材料搭建,甚至连头顶的天花板都是由金属骨架支撑着大量透明建材,以至于采光度与之前经过的所有区域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正当此时,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曙光冲破堆积的云层,又给浮云披上一袭华美的彩衣,形成辉耀灿烂的朝霞,美轮美奂地挂在半空。

    还剩下的些许夜的余烬,都在这充满希望与未来的火炬中退却,消散,天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橙红,太阳终于整个地从云层中跳出来,尽情展露出属于光耀之主的身姿。

    长夜终于走到尽头,新的曙光照亮了遗失的高塔。

    这一幕令娜塔莉静默了好一会,她敬慕地站在光芒内,本来已经变得焦虑不安的心在这满含希望地场景中似乎也重新平复。

    ……赞美自然。娜塔莉在心中默默地像安布莱拉的那些水精般感慨了一句。

    不带有任何宗教或者信仰的意味,这只属于一个普通人在面对值得敬畏之物时表现出的由衷的歌颂和赞美。

    ……

    尽管同样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这里似乎与高塔内的其他地方不同,时间没有在狭小的空间中留下任何看得见的痕迹。

    大量勾勒出星轨和星辰轮廓的纸张散落一地,那上面的复杂线条都还未褪色。

    大大小小的观星仪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剩下的一部分区域则被繁杂的图纸和研究资料填满。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些。

    空间的尽头,巨大的占星台居然还在运转,模拟出的众天体环绕着代表太阳的金属圆球缓慢运行,自转、公转,它们并不孤独,却又与其他天体毫无交集,永远也只能遥遥相望而无法相遇。

153.荒谬时刻

    机械模拟出的天体系统按真实情况运转,像是某种特制的时钟,似乎能永远持续下去。

    而在占星台精雕细琢的天体仪之下,两具已经化作了白骨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以一种尊贵而优雅的姿势。华丽的紫蓝色巫师袍包裹着其中一具白骨,骨骼纤细,似乎是女性或者精灵的骨架。另一具则装备着整套精良完备的中甲,只透过遗骨都能感觉到它生前的高大魁梧。

    漆黑的奇异长枪无言地倒在两具白骨之间,枪柄中部被装备盔甲的白骨握在手中,枪尖则刺入了巫师袍的胸口。

    和在最底层甬道中的腐败和破烂不同,它们身上的衣着都还保持着刚刚死去时的模样。甚至连巫师袍内衬上附加的闪耀着蓝紫色光芒的星图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其上蕴含的魔法能量并未在岁月中消散。

    曙光透过运行的天体仪,照射金属构建的轨道和球体之上,阴影投射在右侧地面,光影于此交错。巫师袍内衬部位的星图发出不算柔和的清冷的光泽,暗沉的盔甲也交相辉映,在曙光的毫无保留中光彩夺目。

    占星台所在的狭小房间中满溢傲然星辉,却失去了勃勃生机。虽然,死亡的气息并未完全弥漫,仿佛它们都还活着一般。

    没有分毫反差之感,和周围的环境形成一种恰好的和谐。似乎它们本该在这里,而不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意外和纷争;它们并未真正死去,只不过是灵魂逃离了躯体。

    ……

    在占星台一旁,娜塔莉所体会到的便是如此。这种死亡所产生的画面居然给她一种别样的温馨与和谐,仿佛眼前出现了两位好友、家人或者恋人手拉手奔往天国,微笑着,庆贺着,将世间的一切繁杂、龌龊与卑劣都抛到身后。

    但依据现场判断,情况完全不是如此温馨和谐。两具白骨之间的动作和姿势都非常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是装备全套中甲的人亲手将长枪刺入了身着巫师袍的人胸口,这也导致了那位巫师的死亡。

    而作为凶手的骑士打扮的人为何也一同倒在这里了呢?若是没有看到那柄漆黑的长枪的话,娜塔莉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战斗,在巫师的临死反击中,骑士伤势过重,再没能站起来。

    但娜塔莉已经认出了那把漆黑长枪的身份,它与幻觉中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审判者葛维尔胡德”,一位叛变的骑士团团长所持的主武器,并使用它杀死了包括一位主教在内的众多负罪之人,能直接剥夺灵魂的传说中的长枪。

    传说中,葛维尔胡德死后,他的灵魂与长枪融为一体,它一代代地寻找着合适的主人,延续着葛维尔胡德根本就无法完成的事业。被“审判者”击中的人,都会受到一次类同即死系法术的特殊伤害,那种情况下,生或死就完全交给命运的选择了。

    但它造成的伤害是双向的,“审判者”在审判罪人时自己也在接受审判。

    于是可以依此判断出另一种情况:这一代审判者一路寻找到荒漠之中,孤身踏入巫师的高塔,他实力强劲,一枪就能完全报废作为高塔守卫的构装造物。

    就像娜塔莉现在一样,他一层一层地像向上寻找,而巫师也并未逃离,最终,在占星台旁,也就是娜塔莉现在所处的位置,两人还是相遇了。

    审判之枪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脱手而出,但体质单薄的巫师并没有死于“审判者”带来的特殊伤害,长枪贯穿胸口的巨大威势就已经杀死了他。但“审判者”之后判定他是无罪的,于是,武器中蕴含的特殊力量反而直接杀死了使用者。

    ……娜塔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当然,这也是一种推断而已,其中真相,只有在一旁旁观了全过程的天体仪才会知道了。

154.黑与白的世界

    是你在呼唤我吗?她注视着地面上的长枪,注视着这把真实存在于她面前的传说,在心中无言地问道。

    然而她没有得到回应。任何如声音、光亮、震动等能直接被人类所观察到的,于外在表现出来的特殊效果全都没有出现。除却奇特的外表和似乎连光线都能吞没的深沉色调之外,它和普通的武器比起来,一眼看去,确实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好吧,也许传言都是骗人的童话故事,所谓的“审判者”只不过是一把造型奇异、名声响亮的普通武器而已。娜塔莉在心中这样想着,她试图迷惑自己,但发现编织出的理由根本连自己都骗不了:指引她通过迷锁的幻象绝不是她自己的臆想。它呼唤着自己来到此处,它渴望能重新回到广袤的世界。

    也许真正的传说中的主角并不是全都看起来光芒璀璨。

    ……不管如何,总算是找到了这家伙。无论它是不是凡物,娜塔莉都得带它离开高塔——因为诺言,因为誓约,她之前许诺的事,可不能反悔。

    “无意冒犯。”她走到两具遗骨旁,低声说了一句,顺便又在胸口划出一道十字。随后,向那柄漆黑的长枪伸出手。

    但是,当她触及到枪柄的一刹那,眼前所有的一切的变得扭曲。天体仪的弧线蛇类似的游梭,曙光穿透结晶体形成的光线都成为曲折的圆环。

    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能扭曲一切的庞大意识将她完全吞噬。

    ……

    最深沉的黑色,与最死寂的苍白……

    刺眼的光芒泛起,刚才的扭曲之景又重新回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但随后,连窥视的权力都被剥夺。

    漆黑长枪,天体仪,盔甲,绣着星图的巫师袍,沉默的白骨……所有的木材、金属、纺织品、仪表盘,所有的来自生物、非生物之上的物件都纷杂而疯狂地从眼前消失,一切都化为了漆黑与苍白。

    扭曲,尖叫,恐惧……恍若隔世,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过去了千百个世纪。

    不知从何时起,一直笼罩着她的刺眼的光耀终于散去。当娜塔莉回过神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色彩斑斓都全然褪色。

    天地间的所有事物都被同化为黑白二色。白的月光,黑的血泊,白的火焰,黑的树林……

    娜塔莉低下头,看见了自己手中提着的苍白银剑,剑刃部位,一大片黑色的流体顺着银制剑身缓缓滴下,在苍白的月色中形成一滩更加惨白的水平面。

    黝黑的建筑被火焰包围,侵吞,同化,死寂的哀嚎遍野,在悲怆的惨白中,无法看清的模糊身影在眼前晃动。

    虽然看似模糊不清,可娜塔莉其实清晰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模样。

    左边抱着孩子的人影,是那位惊恐的农妇,她下巴上有颗硕大的黑痣,正死死地用双臂环住她因为受惊而大哭着的小儿。娜塔莉知道在下一刻,她的那双眼睛会猛然瞪大,然后,瞳孔会渐渐扩散。

    右手边,是个十多岁的健壮青年,举着农具,大声叫骂着和四条手臂的怪物扭打在一起,但过不了多久,一颗头颅大小的黑影便会飞上天空,在月亮的澄净里忽地晃过,然后,大量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会撒在娜塔莉身上,染黑她破败不堪的灰白衣甲。

    不止是这些人影,包括树林,包括建筑,包括这些火焰,这份月光……这副场景,就算是完全褪去了颜色,化为单纯的黑与白,也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155.血猎犬

    也许是最无法忘却的记忆,它不是装在脑海里,而是用利刃将血肉挑开,又蚀刻在最深处的骨骼之中。

    因为,这就是娜塔莉最不堪的往事,她最不愿提起的过去,她遍布血腥的长路,她该被送上绞架的罪恶,她的迷失的灵魂……

    一头半人半兽的恐怖生物伏倒在娜塔莉脚边,它由人类、精灵、森林地精和各种猫科野兽缝合而成,身上还遍布着未经拆解的缝线。那些红色、白色,或光滑、或毛绒的肉块和皮肤混乱而粗暴地拼接在一起,如同抽象画家还未完成的画板——尽管现在只能看到黑白两色,可娜塔莉还是瞬间就回忆起了它身上各个部位的不同色调。

    这头丑陋的怪物长着象或白犀的前额,却拥有一张狮虎的布满犬齿的血盆大口,但最大的两颗牙又像是毒蛇的长牙,与嘴部并不匹配的牙齿长度导致它的上下颌无法并拢,两颗蛇类长牙白森森地显露在空气中,唾液与毒液的混合物顺着长牙向下滴落,所到之处,连顽强地杂草都已枯萎。

    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却还长着四条人类的手臂,以及某个无辜者的大脑……安德鲁·科尔多瓦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个不会与动物肢体产生排异反应的人类大脑,尽管意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早已涣散,可储存记忆的功能还是保留了下来。

    于是,这怪物既有了远超人类的力量和体质,又能将每天发生过的事件作为经验保存起来,拥有了可以比拟人类孩童的智力和学习能力。

    这是件非常恐怖的事。

    黑巫师认为这是他最杰出的几个研究成果之一,并给它取名为“血猎犬”,虽然它身上没有任何一个部位是来自犬科生物。

    只是因为黑巫师喜欢这种控制一切的感觉,他希望将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转化成自己的忠犬、自己的仆役。正如他仅凭自己的个人喜欢,在一念之间就锯掉了娜塔莉的四肢一样。安德鲁·科尔多瓦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在还能掌控局面时便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

    不过当局面失控时,黑巫师也会像个正常人一般夹起尾巴溜走,正如尼尔、吕西安他们的冒险队找到并且即将攻破他的高塔时,安德鲁·科尔多瓦也是派出所有的仆人——包括最出色的实验体以及傀儡神官骑士娜塔莉在内的全部力量用于拖延冒险者们前进的步伐,而自己却悄悄打开了超远距传送门,丢下高塔与仆人们独自逃亡千里之外的北郡。

    ……

    娜塔莉清楚地记得,在黑巫师的高塔被攻破之前,“血猎犬”就已经成了尼尔剑下的两段肉块。可此时还没有,它长在背部的两条人类手臂高举着另一条全新的人类手臂——来自地上的那位青年人,断面处还在滋滋地往外冒着黑色的液体。

    “血猎犬”只有人类孩童阶段的意识,却有着远超普通人类的力量,它杀死人类,将那些与自己的十分相似的胳膊撕下来,如此惨绝人寰的做法,在“血猎犬”看来只是十分好玩而已,甚至跑到娜塔莉身边,举着还冒着热气的人类胳膊在她腿边乱蹭,似乎在邀请她一同玩耍。

    当时的娜塔莉只不过是个失去了自我意识的傀儡,根本无法思考除战斗以外的事,所以,她只会无动于衷。

156.人类与魔物

    娜塔莉带领着高塔中的扭曲魔物四处杀戮的时间段,离冒险者们的到来的那一天还有整整一年。

    而这一年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悲剧——既是无辜逝者的悲剧,也是娜塔莉自己的悲剧。

    结束了。

    眼前再没有一个活人,建筑在火焰中焚尽。苍白的圆月还挂在天空——记忆中的月光分布带上了血色。

    于是,娜塔莉也在这惨厉的月光中看出一丝被掩盖住的艳红,即便世界已成黑白。

    随着木质小屋轰然倒塌所发出的巨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周围众魔物的咀嚼与低吼。血猎犬丢掉了刚才还高举着的人类手臂,在短暂的愉悦之后,它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

    现在,血猎犬不厌烦地在地面滚动,发出如同狮虎和象融合而成的嘶吼,痛苦而悲哀。娜塔莉知道它无时无刻都处在最深入骨髓的痛苦之中,来自不同物种的身体部位正相互排斥,相互战斗,就如她自己从重获四肢的最初一段时间。

    也许血猎犬同样厌恶着自己扭曲的躯体,它似乎要扯掉遍布全身的缝合线,以便结束自己违反自然规则而存在的混乱痛苦的生命。原本还带着一丝灰白的躯体疯狂滚动、挣扎,完全变得漆黑如墨。浓重的铁锈味挥散在空气中。

    被血猎犬撕碎的人们何其无辜,可这头在疯狂的想法中诞生的缝合怪物其实也何其无辜。它本该是无数生物死去的尸体,生命耗尽,意识消散,本该在腐败和溃烂中归于大地,归于荒野。

    可黑巫师将那些尸体寻回,切碎,重组,缝合……人类、魔物、野兽,众多在生前完全不会有任何交集的生物,却在死后成为一体,成为混乱扭曲的丑陋怪物。

    那些尸体做错了什么呢?并没有,死亡是所有生物必然的归宿。而血猎犬又做错了什么?它那如同几岁孩子的思维会想到些什么,只不过是完全服从创造者的意志罢了……

    娜塔莉抬起手,肤色苍白,却染上了许多漆黑的印痕。她知道这些黑色都本该是惨红,尽管世界变得完全由黑与白构成,可她还能一一回忆起每个场景,每副画面。

    由尸体缝合起来的血猎犬不会留下任何与战斗无关的记忆,可娜塔莉完全记得,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忘却。

    其他的那些魔物、缝合怪们,它们不存在自我意识,它们不会有独属于人类的善恶观和负罪感。但娜塔莉不同,她是个完全的成年人类,就算灵魂被囚禁,她的大脑也会清晰记下身边所发生过的一切。

    而当那一天,禁锢灵魂的枷锁被游侠一箭击破,属于她的真实意识重新回到躯体时,那些在意识离开的日子里,被大脑牢牢记住的记忆就如涨潮时的海面般上升,属于傀儡的画面浮现,却与娜塔莉自己原有的记忆混合,成为她自己的一部分,仿佛做出这些事的并不是那个傀儡神官骑士,而是娜塔莉自己的亲身经历。

    但娜塔莉是有着完整自主意识的成年人啊!她并不是一个傀儡,并不是像那些缝合怪一样的东西。她在教堂里接受多年的教育,她曾与神官骑士导师一同踏上旅途,她时刻遵循着誓约……血猎犬没有关于文明、关于秩序、关于责任与义务的意识,它不会因为所作所为而愧疚自责,它毫不在乎。

    但娜塔莉可是有着完整的善恶观,她本该是那位年轻耀眼的神官骑士。然而,内心越是正直,越是光明,与傀儡时期的所作所为形成的反差就越大,大到她几乎窒息,大到她情愿就此死去。

157.无惧

    黑与白的世界里,万物归于沉寂。

    那些倒在路边的,被火焰焚尽的,在魔物的利爪下支离破碎的黑色中,愤恨与苦痛正在凝聚,仿佛就在突然之间,一丝丝浊气冒出,形成冰冷深刻的雾团,隐约能看到雾气中翻滚、扭曲、挣扎的脸。

    这种场面,对娜塔莉来说并不陌生。当她走在街道上时,它们就躲在教堂、商铺与桥梁、钟楼的阴影里;每当她闭上眼睛,它们就立即挤满了黑暗中的每一处角落;当她在森林里游走,每棵树后都会藏着多个影子……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们永远跟在娜塔莉身边,躲在阳光无法直射之处,潜伏与记忆的死角。它们飘荡着无形之躯,瞪大充满愤恨的眼睛,无声却凄厉地哀嚎着,怒吼着。

    在离开那片被腐化的沼泽之前,她还能时不时地察觉到它们的存在,自从全知者从她身上离开后,娜塔莉还以为它们也一并离开了。

    其实,它们一直都在,纳沙塔的街道与河流,安布莱拉的沼泽与湖泊,维尔丹的峡谷与森林,以至于摩尔克人烈日高悬的沙漠,遗弃多年的巫师塔。

    是的,包括现在。

    它们就在娜塔莉身边,它们愤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神官骑士,它们从未消散,只是当全知者离去后,娜塔莉再无法直观地捕捉到它们的行踪。

    而当它们又一次的,毫无隐藏地现身时,所有的藏在记忆死角里的画面都被翻腾上来,娜塔莉才赫然发现,原来,它们从未远去。

    ……

    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不止这座农庄,更多零零碎碎死在娜塔莉剑下的,都化为了雾团中的一部分。娜塔莉记得他们每个人,同样记得自己做出的每件事,记得那些绝望不甘的眼神与暴虐凌乱的死状。

    现在,它们全都在娜塔莉面前现身,暗黑的雾团飘荡在空中,遮挡住了惨白的圆月。

    在只存在黑白面的土地上,泛着黑灰色雾气的锁链顺着娜塔莉的双腿攀登而上,只在转眼之间,她就被牢牢禁锢在原地,浑身上下被锁链困得严丝合缝,禁止了她的任何举动。

    ……害怕我逃离吗?

    娜塔莉脸色平和地微笑着,在锁链顺着身体攀爬之时,她也并未挣扎,她毫无畏惧,她堂堂正正。因为,她在它们面前从未有任何一丝试图逃离的念头。

    而且,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整个世界,从洛德兰直至远东,从伯瑞的王宫到巴加莫约的奴隶市场,从雪山之巅到大海尽头……何处能求得一缕心安?

    娜塔莉以为自己已经跑的够远,以为将那些记忆藏到够深。

    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其实,从那时起,时间与空间就再没有流转。她永远留在了这个农庄,被囚禁在了这个月夜;她走过天南海北,但她从未迈出一步。

    半空中,一团长着婴儿似的脸的雾气最先按捺不住地直冲下来,如一阵阴冷的狂风般撞到娜塔莉胸口,无形的躯体没入其中,又从她后背穿出,重新在半空飘荡。

    一阵阵呜咽似的哀嚎响起,所有的雾团都按捺不住地方蠢蠢欲动起来。

158.罪与罚

    冰冷刺骨,恰如冬日狂雪。

    长着脸的黑色雾团穿胸而过,它们癫狂地哀嚎,它们愤忿着撕咬。

    灵魂被撕裂的感觉是什么样?

    婴儿脸的雾团重新飞上高空,在惨白的月色里投下片片阴影。它嘴里咀嚼着什么,这似乎让它感到一丝短暂的满足,一直都显得愤恨不同的脸上也回归正常。

    当口中咀嚼着的闪着白色光芒的丝线终于成为最细微的光点,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散成一片光点时,长着婴儿脸的雾团也随之酣畅地嚎叫一声,在苍白的月色下破碎、分解,最后,归于最深沉的虚无。

    ……

    地面上,当雾团穿过躯体的那一刹那,娜塔莉忍不住仰头望向天空。她张大了嘴,眼睛睁到极限,而瞳孔却剧烈收缩,眼神中透出空泛,似乎承受着最令人疯狂的苦痛,可她无法又发出任何声音——这里的她并不是真实的躯体,而是灵魂所组成的投影。

    雾团从她身上撕下了什么,而娜塔莉此时的身体只是灵魂的投影。

    如同纸张,它撕下了灵魂的一部分。

    仿佛整个人都浸没在寒冬的冰冷水流里,如刀割和针刺之感遍布了全身上下。

    然而娜塔莉还未从茫然中反应过来,又是一道雾团穿胸而过,同样撕走了一部分灵魂。

    “唔唔哇~~~”雾团中,那张一直都扭曲着的脸居然恢复了平静,满足地咀嚼着嘴里咬下的苍白丝线,表情庄重而虔诚。

    这一下,娜塔莉感觉到真实的自己,呼吸与心跳都停滞了片刻,难以言喻的冰冷与痛苦如黑暗的浪潮般袭来,她就像汪洋里的一叶孤舟,在狂乱的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理性与意识剧烈震颤,娜塔莉几近疯狂,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挣扎,灵魂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未经娜塔莉的控制,完全是潜意识地行动着。然而从地面延伸出来的,牢牢束缚住她全身的枷锁丝毫不为所动,她无从逃离,如同被扭送到断头台上的死刑犯。

    但是,在这段过程中,她逐渐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雾团中那张恢复正常的脸。

    娜塔莉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它们一直都作为“受害者”而存在,而自己则是“罪犯”。

    罪犯至今都还未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受害者一直都紧紧跟在她身后,它们永远也不会宽恕和原谅犯下如此罪行的娜塔莉。

    而当它们终于得到机会,即那把武器创造出的机会,作为受害者“雾团”们得以亲自复仇,给罪犯带来最严厉的刑罚。在撕碎娜塔莉灵魂的过程中,它们总算得到些许安慰与快意。

    这就是受害者想要的报复,自从它们在娜塔莉剑下无辜死亡的那一刻起,一种如执念般的遗愿就已形成。

    它们时时刻刻都跟随着娜塔莉,它们位于常人无法看见的世界里,终日徘徊游荡,久久不愿离去,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幕。

    而当遗愿达成,它们终于得到了解脱,于是便在快意与满足中消散,在灵魂所处的世界,在月色的光耀中,重新归于自然,永远都不会再度现身。

    受害者再无法得到补偿,但它们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平静。

159.命运既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着在恬静中消散的人脸,娜塔莉心中也终于得到了罕见的轻松,一直以来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负担终于减轻了一丝。

    ……这是它们的复仇,又何尝不是对我的宽恕。

    她尽管控制住了那种不由自主的挣扎,耐着性子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神中显得淡然无畏。

    娜塔莉已经完全明白这一切:当她触碰到“审判者”的那一刻,未知的神秘力量就将她拖入灵魂所处的世界,而在那边,她从未离开过那片月夜下的农庄,而逝者的灵魂也久久不愿离去,它们时刻哀嚎,它们万分痛苦,仇恨占据了主导。

    审判者的的奇异能力,其实就是让受害者亲自行罚。一般情况下,它们并没有影响现实的能力,可在审判者的引导与构建下,它们得以向罪恶复仇。

    这就是审判者即死效果的来源。娜塔莉现在,就相当于被那把武器刺中,被拖入黑白构成的世界,接受逝者的行罚,在生与死的边缘所徘徊。

    她终于知道一直笼罩在心头的不安感来源于何处。原来,当握住审判者的那一刻,就相当于被枪尖刺中,被动地承受一次“审判”的效果。

    生或死,没有第三种结局。

    她不会愿意看到吕西安,安德或者是弗兰克面对这一切,不会愿意看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住他们。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终局,没有任何人能提供援手,她需要而且只能独自承担这一切。审判不会缺席,它终会降临,不同于纳沙塔教堂召开的审判庭,这里发生的是灵魂与灵魂的对峙,同时,也是生者与逝者的直接对话。

    但现在,娜塔莉毫无畏惧。从纳沙塔的街道直到摩尔克人的沙漠,这一路走来,并非是一无所获。

    一幅幅零碎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自那个死板严谨的骑士将她从水地捞上来,纳沙塔郊外遭遇到夺命的弓弩与箭矢,沼泽里的迷失与拯救,索桥上的狂风与寒铁……

    娜塔莉还是娜塔莉,但有什么无法察觉的改变时刻都在她身上发生。

    何为罪与罚?何为堕落与拯救?何为束缚与自由?

    她不再是挡在冒险者面前的傀儡,不再是教堂里无声悲泣的可怜虫,不是在幻境中迷失心志的弱者。她不再胆怯,不再试图逃离。她的意志坚不可摧,她的脚步永不停歇。

    ……

    我应该出现在这里,恰如命运之既定。

    ……

    满天游荡的雾团接连直冲下来,从娜塔莉身体中穿过,同时撕碎并带走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极致的冰冷与痛楚扭曲了娜塔莉的脸庞,但她还是微笑着,默默矗立着,腰杆挺得笔直,如一尊金石铸就的雕塑,像一座永不倾倒的高塔。

    灵魂被一点点撕碎,分解。娜塔莉能察觉到生命的逐渐流逝,最初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再成为一条小溪,直到成为一根细细的丝线。

    她将要死去了。

    生命宛若游丝,意识逐渐远离,可娜塔莉仍然保持着微笑,因为天空中游荡的深黑雾团也在一点点散尽。

    它们在行罚中得到安慰,发出一声解脱似的感叹,总算回归了世界的本源。

160.罪之终

    惨白的圆月挂在上空,随着此起彼的感叹声,掩盖住月光的雾团逐渐散去。

    最后的亡魂也归于虚无,此时的娜塔莉意识早已模糊不清,再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于漆黑锁链的束缚中跪倒在地,可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带着无可剥夺的倔强与坦荡。

    结束了。

    那些无辜的亡魂,在世间游荡如此之久的受难者,寻求复仇与公正的行刑官,在黑与白组成的世界里,在变得皎洁的月色之下,脸上平静安详地离开了。同时,也一并带着过往的血腥与罪恶,带着已成为历史的夜晚与农庄,灵魂的世界里,时空重新流淌,越过了最凄清的那一刻。

    它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再不会有阴影藏在暗处一路跟随着神官骑士,不会有凄厉繁杂的嘶吼回荡在耳边,不会再有幽魂钻进她的梦里,迫使她在午夜时分惊醒了。

    那些过往的岁月,此刻终于成为历史。

    灵魂如风中残烛,生命的丝线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可她还是禁不住笑起来,虽然那笑容都扭曲成地狱里来的邪魔一般。

    锁链还牢牢地捆束在她身上,即使娜塔莉已经跪倒在地也不曾松懈。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其实她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剩下。

    视线渐渐模糊,却又忽地清晰。她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所有的感官都失去机能,然而,却又在之后的一瞬间重新扩展到极致。

    娜塔莉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临近。

    可此时,她真的听见了脚步声,那是战靴与与坚硬地面碰撞的声音,如钉上了马蹄铁的战马那般,一下又一下,像撇脚的音乐家重复而有节奏地按动同一个键位。

    娜塔莉知道来人是谁。同样的脚步声,她在迷锁内的幻象中已经听过无数次。

    凝聚全身的力气,娜塔莉总算睁开眼睛,借助生命最后赐予的视野,她看到一位提着漆黑长枪,身着古代神官骑士战甲的高大身影一步步走到面前,在白皙的月光下傲然屹立。

    由于背光而对,娜塔莉看不清来者的面庞,但那种凝重中笼罩着哀悼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

    ……葛维尔胡德。

    娜塔莉尽量张了张嘴,可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但她听到一阵用深沉悲哀的语调说出的话从上方传来。

    “今天,一宗罪恶就此终结。”

    “愿受难者的灵魂得到安息。”

    当那位高大魁梧的古代骑士说完,他用手在胸前左右各自点一下,将握着枪柄的手放到嘴边虔诚地吻了吻。

    然后,那柄造型奇异的漆黑长枪就指向了跪倒在地的娜塔莉,枪尖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停留在离她前额只差毫厘之处。

    “谨代表神灵与所有无辜之人,对犯下罪行者进行最终的审判!”

    尖锐的枪尖就抵在娜塔莉眼前,她的皮肤已经察觉到冰冷的金属质感。可她还是毫无惧色,反而朝古代骑士反望而去。

    最终的审判?然而刑罚都已结束。

    娜塔莉脸上的微笑从未消失,此刻更是逐渐扩大。她微张着嘴,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161.武器与根源

    “没人有资格来审判我。”

    古代骑士面前的地面上,倔强不屈的声音响起。

    “包括神灵和你,葛维尔胡德先生。”

    两双眼睛,一双深沉而哀悼,另一双倔强且坦荡,此刻正隔着千年的时空互相对视。

    他们神情各异,却又同样的固执,二人都毫不退缩。

    娜塔莉紧盯着从上方投射来的目光,在幻象中,她了解到面前这位古代骑士的全部过往。

    她明白葛维尔胡德是什么样的人。

    千年之前的骑士沉默了一会。

    “为你自己辩护吧!”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寒厉的长枪没有收回,依旧抵在娜塔莉额前。“你有这个权力。”

    “可我并不需要辩护!”娜塔莉褐色的瞳孔流露出坚定,她迅速反驳着葛维尔胡德的话,语气急促,言辞激烈。

    “若是处于被他人控制、没有自我判断能力的状态下所发生的事件罪行都能算到我身上,那您在那场并不光彩的远征之后,为什么还要奔波千里赶到主教面前,而不是当场折断自己沾满血腥的长枪,不是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给那些异教徒挂到城门上?”

    “若是不寻找根源,那其实一切暴虐的行为都是您自己做出,与用谎言和信任来欺骗您的红衣主教没有丝毫关系;而您也可以将一切都归罪给自己的武器,因为做出那一切的都是您的武器,而不是操纵着武器的骑士团总团长阁下!”

    “我并不需要辩护,反而是自诩为审判者的您才需要为自己辩护!”铿锵有力的声音在黑白的世界里响起,在生命完全流失之前,娜塔莉反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最佳状态,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葛维尔胡德没有回答她刚才提出的的关于辩护与否的问题,他面无表情,仿佛一片平静的湖面。

    “那在刚才,你完全没有承担受难者们行罚的理由。”

    “为什么?”

    枪尖在月光下闪烁着锋芒,直达灵魂的寒冷透过前额遍及现实世界。

    为什么?或许你比我更清楚。

    可娜塔莉没有真的这样说,她直视着葛维尔胡德藏在背光的阴影中的眼眸,认真而冷静地开口。

    “因为对于那些无辜死在我剑下的逝者,我确实应该承担全部责任。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那些农夫、商贩、工人、渔民……他们不知道事件的全貌,只记得有个魔鬼似的人,也就是我带着一群疯狂的魔物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他们试图找我复仇,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除了我,他们的愤恨并没有倾泻的对象。若是我不承担这一切,他们将永远带着仇恨与悲愤在世间游荡。”

    “但我自己是全然明了事件全貌的,我知道一切罪恶的根源究竟来自何处,同样知道,作为受害者的人不止是无辜死去的那些亡魂,还包括我自己。”

    “我甘愿承担行罚,不是因为我承认自己的罪行,而是他们只记得我,一个被控制的傀儡和武器,我甘愿他们将愤恨转移到我身上,这样,黑巫师罪行的受害者就只剩下我一人了。”

162.向死而生

    这些话完全是一口气说完的。

    然而她再也无法动弹,再也无法发出哪怕一个最简单的音节。

    生命流尽之前所出现的倒影已经退却,她残破不堪的灵魂再也支撑不住她的生命。

    她眼前出现了一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他们举着火把,手臂缠着柔软的呢绒。他们行走在广袤无垠的荒野,排成蛇一样的长列,随行发出悠远淡然的挽歌。

    火炬燃烧,恰如星光点点,却任由黑夜扇动它的羽翼。

    枷锁也为之脱离。

    一开始束缚住娜塔莉的枷锁在这挽歌中确实已经消失,环绕住全身的紧缚感已成过往。

    自由伴随着死亡到来。但娜塔莉毫不在乎,她睁着永不熄灭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早已死去的骑士。就这样保持着。

    并没有过太久。其实她也记不清了,时间已经毫无意义。她看见骑士收回指向她的长枪,然后跪在面前,与她保持同一高度。

    “你马上就要死了。”他说。

    “你甘愿将所有的痛苦与仇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你愿意带着他们的遗愿去寻找罪恶的根源。”

    “可你没有机会了,所有的一切都随风飘散,谁都不会知道那些过往。”

    “你最终还是饶恕了罪行,黑巫师并没有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葛维尔胡德也时刻注视着另一双眼睛,他发觉了其中流露出的不甘和遗憾,他知道面前的人已经无法说出话了,可她依然睁大的眼睛似乎在述说:这是唯一的遗憾。

    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的两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我都明白。”葛维尔胡德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似乎穿越了千年的岁月。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他伸出手臂,抬起了娜塔莉的右手,在娜塔莉坚定的视线中,掰开她的手指,然后将右手提着的长枪送到她指尖,手指合拢,握住了漆黑的枪柄。

    “罪恶不应该被饶恕,生命不应就此终结,你还有未尽之事需要执行。”

    “所以,我将生命的余烬赠予你,助你完成未尽的使命。”

    随着葛维尔胡德的举动,娜塔莉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枪柄传来,迅速流经全身,逐渐修复着她残破的灵魂。属于生命的活力重新回到娜塔莉身体里。

    “它名为‘审判者’,是我生前的配枪。它曾痛饮过恶龙的鲜血,屠虐过数不胜数的地狱恶魔,斩断过千手怪物的臂膀,贯穿过巨人的胸膛。”

    “它也曾为一位红衣主教谱写安魂曲,在数不清的罪人身上刻下最深刻的痕迹,将逐渐崩坏的世界重新导向秩序……”

    “千百年的时间里,它有过很多主人。”葛维尔胡德似乎回忆着什么,在他心头闪过一道身着暗黑色中甲的身影。

    “上一任的主人是一位比生前的我都还要强大许多的骑士,他生活在距今两百年前,和那位唤作艾丽西娅的女巫一同终结了寒冰与火焰的恐怖灾难。”

    “不过最终他陷入情感的泥潭,审判者最终还是审判了自己。”葛维尔胡德垂下头,似乎对那段时光非常惋惜。但随后,在娜塔莉的注视中,他的身影一点点消散,就如海滩边的沙塑被奔涌的潮水冲散、带走。

    “现在,它属于你了,新生的‘审判者’。请牢记,你是从地狱中归来的人,带着所有受难者的愤怒与遗愿,你将复仇,然后审判一切试图逃脱制裁的罪恶。”

163.不知返

    身着深沉盔甲的身影终于完全消散,就如在曙光前被驱逐退却的阴霾的云层,本笼罩着夜幕的天空,却在新的烈日诞生之时便逐渐远离天幕,给希望与光明让出位置。

    但葛维尔胡德的声音还在娜塔莉耳边回荡。似乎是告诫,也是指引。

    随着远古骑士的离去,就如之前那般,周围的整个环境都开始扭曲、混沌。这个由黑与白组成的世界,天上挂着的圆月、云层,地面的建筑、森林、余烬……

    所有的这一切,先是拉伸成平面,然后又翻转旋逸起来,变为一圈圈的圆环,围绕着既定的中点,既娜塔莉握在手中的长枪的枪尖。

    突然之间,坍缩、崩裂、粉碎……黑与白的世界里,所有的场景与事物都被吸进枪尖,笼罩在惨白的月色、沉黑的阴影中的农庄、森林,所有的尸体和魔物,都随之烟消云散。

    带着那段似乎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它不再是神官骑士的梦魇了。

    一直以来,压在娜塔莉身上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化作了高塔之中飘飞的纸张,被风吹的飞起,又飘落,盖住了占星台旁骑士遗骸的头骨。

    不知何时,组成墙壁的透明炼金材料上,面东的位置开启了一处窗口,阳光伴随着微风轻轻晃悠进沉闷的狭窄室内,让沉淀多年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吹起纸张的风正是从那边传来的。

    还是那个清晨,朝阳挂在东方的天空,在蓬勃云霞的拥簇中,缓慢而坚定地向南方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光芒也越发炽烈。

    娜塔莉回到了巫师塔的占星台旁,黑与白的世界完全消失,了无踪迹,仿佛只是一场奇异的幻觉,可她手中却还牢牢握着那把漆黑长枪——葛维尔胡德塞在她手中的“审判者”。

    这是否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应该算得上吧!可娜塔莉喜悦不起来,她久久地凝视着手中握着的长枪,在朝阳的辉耀下,眼里流光闪烁。

    满怀希望的阳光撒在她由于长途跋涉而变得脏兮兮的色泽暗沉的灰白盔甲上,却绽放出最圣洁而崇高的光辉,就如她重新回到圣光的庇佑下似的。然而现在的娜塔莉已经不需要再依赖神灵所赐予的力量。

    原本支离破碎的灵魂已经完全修复,某种澎湃的伟力在她体内流动。

    娜塔莉知道自己最初的愿望落空了:她不可能再为审判者寻找合适的主人,它本就是把有着自我意思的武器,而藏在其中的葛维尔胡德的灵魂认可了她。

    其实这原本就应该是个不可能存在的命题——谁知道触碰审判者的人都必须自己先经历一次“最终的审判”呢?

    难怪教廷要千方百计将它封存在地下,因为接触过它的人就没有多少能活下来。

    但无论如何,既然葛维尔胡德认可了她,她就必须继承起那位远古骑士以及一代代审判者的意志。现在,她才是这个世上的“审判者”,秉持着公正与谨慎,为受难者复仇,给一切罪恶带来最终的审判。

    ……藏在阴影之中的光明。

164.奇迹与物种

    从开启的窗外,一只鸟误打误撞地飞了进来。它有着灰黑的羽毛与黯淡的喙,以及一双还算灵活的眼睛。身上也没有属于魔物的立场环绕,这证明它只是只普通的鸟类。

    外表看起来平淡无比,其貌不扬,没有任何能吸引人之处。然而娜塔莉第一眼看见它就感觉无比的喜爱。

    其实娜塔莉也叫不出这种鸟的名字,它实在太过普通。然而就算是她这个《常规物种学》方面的门外汉都知道,这种类型的鸟类是不会出现在荒漠地带的,它们的体力不足以支撑长途跋涉,一般情况下,它们甚至都无法飞得太高。

    它不是本地的原生物种,通常又只能低空盘旋,可就在此刻,它确实是出现在荒漠中,还飞上了已经算得上高塔上层区域的占星台。这说明它经历过漫长的旅行,并在自身努力下突破了物种的极限。

    尽管听起来依旧十分普通,然而在娜塔莉看来,已经算得上是这只小家伙所能做出的奇迹了。

    奇迹可区分大小吗?路希维尔大帝在强敌的层层包围封锁下,凭一己之力,将法兰洛德发展成不管是经济、军事、农业个方面都数一数二的大国,当时年仅二十出头,被人们称为奇迹。

    名盗杰洛特潜入纽格林顿巫师学院,在魔法造物军团以及一众导师级别的巫师看守下,还能成功盗出实验室的法术结构图纸并公诸于世,也被人们称为奇迹。

    他们一个货真价实地拯救了整个国度,一个从客观上讲也造福了平民,称为奇迹可能很多人都没有异议。可一只克服种族天赋,只是达成长途跋涉与高空飞行的普通鸟类值得奇迹这个词吗?

    娜塔莉认为,几乎不可能之事却真的于世间出现,那就能称之为奇迹。

    世间的所有物种中,拥有着极其优异的天赋与能力的个体终究只在少数,甚至寥寥可数。可这些少数的个体,它们都浑身金光闪闪,不管是何种场合,只要他们一出现,就会立即吸引住所有的目光。

    没有谁会注意到余下的大部分生物,不管他们暗地里付出多少努力,不管他们为自己的道路流下多少血与泪。

    就那眼前的这种鸟来说,眼见着凤凰在火焰中重生,双头角雕掀起毁灭农庄的风暴,但普通的鸟类只能羡慕地躲在角落,默默地注视着。

    它们只是希望能再飞的高些,飞的远些,然而受制于种族,受制于天分,往往连这些小小的愿望也无法达成。

    可总会有漏网之鱼,它们不甘平庸,它们心中燃烧着烈火,它们挥动翅膀,向天空发起冲击。

    可即便是达成理想之后又会如何?它们依旧是其貌不扬而又默默无闻,没有人会注意到灰暗的角落,即便是偶然间瞥见,也不过是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们会想:哦,原来这种鸟可以飞这这么高!这么远!然后回头修改一下文献里记载的数据。

    是啊,对于光芒万丈的天才们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于一些个体而言,这正是它们耗费一生心血才得到的成果。

    这究竟公平吗?答案显而易见。

    占星台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就像葛维尔胡德说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娜塔莉也在这只其貌不扬的小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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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与谎言骑士介绍:
身心都被操纵是什么样的感觉?
在人偶状态下做出无法挽回之事,责任可需承担?
目睹一切的罪恶和堕落之后,心灵还能否得到救赎?
生于黑夜,将亡与黎明之前。
那是圣光无法驱散的影子,那是午夜惊梦的魇语。
两个迷失的灵魂,相伴而行的旅途,布满荆棘的长路。
“我们都不完整,我们互为救赎。”玩偶与谎言骑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玩偶与谎言骑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玩偶与谎言骑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