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你和霜儿从小打到大,感情还是不错的。我和你娘虽然没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但有霜儿这个兄弟,也就够了。等妧妧嫁过来了,我和你娘就多了个女儿,儿女双全,人生一大喜事啊。”
父子俩正谈在兴头上,门口走进一粉裙婢女,捧着果盘俯身行礼。
“庄主,少庄主。”
果盘里的水果新鲜饱满,水珠未干,附着在表皮上,晶莹剔透。
齐裕功见是齐母身边的丫鬟,笑意微顿,“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夫人得知少庄主回家,吩咐我送些果子来。”
婢女将果盘端到矮桌上放下,齐雁云顺手挑起一个在手里把玩,啃了一口,面露惊喜。
“这果子真甜。”
婢女含笑起身,“这是果园新收成的果子,新鲜着呢。夫人念着少庄主在庄主这儿只能喝茶,就叫我送些过来。”
齐裕功闻言,心虚地将茶杯掩了掩,见齐雁云和婢女都望着他笑,索性也不藏了,眼睛一瞪开始狡辩。
“谁说我这儿就只有茶了,那,我的好东西不得留给她吃啊。”
齐雁云垂眸无奈地摇头,对他的这些话早就习以为常,抬头见婢女还不离去,问:“我娘还有交代什么事吗?”
“夫人说等少庄主同庄主谈完话之后,到落水居去一趟。”
“行,我知道了。”
婢女退下,齐雁云又捞了两个果子攥在手里站起身来,“爹,这剩下的就留给你吧,毕竟你这儿就只有茶了。”
说罢他身子一转,飞快地朝门口溜去,彻底走出去之前还丢下一句“爹你可不要糟蹋娘送来的东西”,齐裕功高高举起的手才讪讪放下,狠狠咬了口果肉,暗骂一声:“臭小子!”
落水居离凉屋不远,挨着一片澄澈的湖水,临水而落,故唤作落水居。
齐雁云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站了一堆婢女,个个手里捧着大红色的料子,齐母则在她们面前踱步,比较哪块料子更好。
“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齐母闻声抬头,连忙挥退面前的婢女迎上去,“言之,你可回来了,这次去没受伤吧?听说你救了个姑娘,你跟妧妧有婚事的,可不能乱来啊。”
齐雁云十分纳闷,“哎哟我的娘亲,怎么您跟爹一样,一来就问这事呢?”
齐母伸手拍他一下,嗔怪道:“跟你说正事呢,嬉皮笑脸的。我告诉你啊,你做事可得有分寸,对别的姑娘贴心照顾这事,就不要再做了。你小子要是敢对不起妧妧,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齐雁云举手投降,甘拜下风,“有您跟爹作证,我怎么敢啊?我救的那姑娘,就是妧妧。”
齐母没想到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救的是妧妧?她受伤了吗?你,你怎么不多看着她点,你怎么就回来了。快快快,快回扬州好好照顾妧妧,照顾不好你别回来啊。”
说罢齐母就去推他,催他赶紧回扬州。
齐雁云拦下她的手,“我已经替妧妧疗伤了,还留了齐灵齐缨在那儿照顾她,不会有事的。爹才给我指了任务,等子霜到瀛洲,我们就得启程了。我会安排人一路护送妧妧的,娘您就别操心了。”
“你爹给你指了任务?”齐母难以置信,“什么任务比儿媳妇重要啊?你爹怕不是老糊涂了,我这就去给他说,叫他把事情交给别人。”
齐雁云摸摸鼻子,怕是今夜他爹进不了这落水居了。他连忙给齐母解释:“宋伯伯家出事了,爹叫我走一趟,事出紧急,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闻言齐母才冷静下来,问他:“是你昆仑山的那个宋伯伯?”
“对。昆仑派发生内乱,宋伯伯被贼人暗算,危在旦夕。时间紧迫,拖不得。”
宋家与武剑山庄一向交好,曾经在武林大会上也全力帮衬过齐裕功,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伸出援手。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那你可得多派些人手去保护妧妧,不然我放心不下。”
“这点您就放心吧,我会安排妥当的。”
齐母点点头,“行。那儿子啊,来看看你喜欢哪种料子?这儿有云锦,有蜀锦,你看看你心仪哪款?”
眼前艳丽的红色都把齐雁云的眼睛看花了,“娘,您要给我做……红色的衣裳?”
齐母身边的嬷嬷见齐雁云还不明白她们是在做什么,出声打趣道:“少庄主啊,这红色鲜艳喜庆,平日里穿太招摇了,但是办喜宴的时候穿,就正好啊。”
周围的婆子婢女都捂着嘴笑出声,齐母也溺爱地看他一眼,摇头笑笑。
这臭小子还不开窍。
听到“喜宴”二字,齐雁云也反应过来是为何了。
“娘,这太早了吧,八字都没一撇。”前脚他爹刚提了成亲的事,后脚他娘就张罗着准备婚服了,他们是多等不及啊。
“不早,明年妧妧就及笄了,你姌姌姐过段时间也要成亲了。你们还是早些定下来才好,定下来啊,我和你爹心里边才踏实。”
“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
齐母面露疑惑,“为什么怕你跑?我们是怕妧妧跑了,到时候你这小子都找不到地方去哭。”
行吧,是他自作多情了。
齐母马不停蹄地开始挑选,是不是问问他的意见。
齐雁云却看着这堆火红的布料出了神,他还没见阮今月穿过艳色的衣裙,她素来都是穿素色,不是娇俏可人的杏色,就是碧波荡漾的缥色,不知道穿上红色会是什么样子。
恍惚间,齐雁云仿佛看到了阮今月一身红衣,含笑晏晏,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她晶莹的眸子如盛星海,熠熠如灼,眼波流转。红衣衬得她肌肤更是雪白,那截细腻莹白的脖颈盈盈一握,似盈满清香,暖色醉人。腰肢纤细柔软,绣着暗纹的腰带勾勒出她姣好的腰身,曼妙袅娜。
墨发全部绾上去梳作盘发,光彩夺目的凤冠珠翠环绕,显得她整个人雍容华贵,温婉端庄。
素裳散发的她灵动清丽,红裳如火的她明丽娇艳。
齐雁云看得两眼发直,神情呆愣,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阮今月似乎不解他为什么站在原地不动,微微偏头,声调婉转娇媚:“夫君?”
齐雁云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看,只见她款款玉步,走到他面前,柔若无骨的手牵起他的,握在手心,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芙蓉纱灯
“你怎么了?”
齐雁云迷迷糊糊睁开眼,正沉浸在美梦之中,眼前的大脸愈发清晰,赫然从阮今月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变成百里霜的模样,吓得他伸脚一踹,冷不丁地将百里霜踹倒在地。
“我去!齐雁云你有病啊?”
齐雁云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他们几日前从瀛洲出发,走水路去江城。
刚才他只不过在做梦罢了。
“抱歉,被梦魇住了。”他伸手将百里霜拉起来,捏捏自己酸胀的眉心。
百里霜放个白眼,没好气道:“我看不是梦魇,是做春梦了吧。”
齐雁云身子一僵,默不作声。
“刚才你笑得那叫一个荡漾,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自己都不好意思看。你这是,被哪家姑娘拐走了心啊?梦里都念着。”
齐雁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问到:“咱们到哪儿了?”
百里霜撇撇嘴,“快到金陵了。”
齐雁云起身出去,冲船家喊道:“老人家,麻烦待会儿到金陵靠下岸,我要下船。”
“好嘞少侠。”
“不是。”百里霜拉住他,“你要去干嘛啊?”
齐雁云走出船舱,迎着江上的风浪展颜一笑,“去见拐走我心的姑娘。”
“你先走一步,五日后,我们在江城回合。”
百里霜都来不及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船给码头上的人买了匹马,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飞转,人已远去。
他一头雾水,谁能来告诉他那家伙是怎么了?
日头正盛,风起云涌,尘土飞扬,卷起他的衣摆,簌簌风声。
齐雁云胸腔里被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占满,在梦见阮今月之后,他全身上下都叫嚣着一个念头,他想见她。
此去山高路远,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少年郎热烈汹涌的爱意如潮水般翻涌,炽热灼心,忘情奔赴。
山间的曦光鸟鸣,清脆和煦,长风一去八百里,将少年郎送到心上人身边。
赶到扬州时,已是翌日傍晚。
暮色四合,扬州城千灯明火,风潮潋滟。
今夜扬州城似乎在举办灯会,齐雁云牵着马进城时,大街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手里都拿着各色各样的灯盏,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城里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闹市喧嚣,张扬繁华。
齐雁云却无心于四周如火如荼的盛景,一颗心扑在远处的山林间,将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许是他牵着马匹太过惹眼,引得不少人频频看向他这处。
少年仪表堂堂,朗眉星目,一袭白衣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豆蔻年华的少女瞧了他俊俏的模样不由得春心萌动,脸含羞怯,蠢蠢欲动。
前方人群拥挤,齐雁云不得已停住脚步,抬眸查看路况,皱起好看的眉,露出不豫之色,只是心急,而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正等着,身侧忽然凑过一团馥郁,他低眉看去,只见一长相清秀的姑娘,咬着下唇面对着他。
瞧他看过来,那姑娘瞬间双颊绯红,怯怯地掀起眼帘打量他,眸子里好似含了一汪春水,波光潋滟。
“公,公子……”
身后的同伴正小声催促,姑娘这才壮着胆子开口。一旁对齐雁云起了心思的其他姑娘则默默关注着这处,杏眼圆睁,似是气恼被他人强占了先机,只能拧着帕子希望齐雁云不要做回应。
“姑娘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拂了姑娘的面子,齐雁云唇角微勾,礼貌问答,却仍然恪守规矩,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他笑意不深,仍然足够周围的姑娘晃了眼。那姑娘更是慌张,见他拉开距离双眸一黯,而后慌乱地垂下双眼,缓缓举起手里的兔儿灯,正要开口。
“姑娘的兔儿灯甚是好看,不知是在何处买的?”
姑娘萌动的春心被他这么一大段,霎时堵在嘴中说不出口,听他问的是自己的兔儿灯,手忙脚乱地举起,指着前面不远处小声道:“是,是在那边买的。”
齐雁云含眸轻笑,澄澈星眸熠熠生辉,看得姑娘心神荡漾。
“多谢姑娘告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请姑娘陪在下去挑一盏,我不太懂小姑娘的心思,怕买回去后内人不喜。”
姑娘唇角的笑意顿住,好半晌才涩声应道:“公子已经成亲了?”
此刻她十分懊恼,就不应该听同伴的怂恿跑上来与他结识,人家竟然已有心上人了,失落之余更觉得丢脸,无比想逃离这里。
齐雁云摇摇头,眼中笑意不减,“还没成亲,不过也快了。姑娘能否帮我这个忙?”
姑娘十分想拒绝,但是齐雁云太过诚挚,她反倒不忍心回绝,“行吧。”
就这样,二人越过人潮拥挤,来到她买兔儿灯的那个摊子上。
“公子,你的心上人喜欢什么动物?”
齐雁云一愣,“倒是不见她养过动物,不过她很喜欢芙蓉花。”
阮府有个园子,种了满园的芙蓉花,都是阮今月一手打理的。
“芙蓉花啊……”姑娘默念几声,去寻芙蓉样式的花灯。
眼前繁多的花灯看得她眼花缭乱,竟还真让她找到一盏芙蓉样式的纱灯。
杏色的薄纱描着盛开的芙蓉样式,灿烂鲜艳,栩栩如生,仔细一看,还是用细致的丝线绣上去的。薄纱缠绕在竹制灯架上,糊成四面,八个角向上向下卷翘,底部挂了暖黄色的穗子,精致又灵巧。
这芙蓉纱灯虽不及兔儿灯来得娇俏可爱,但无处不透露出做工的精细用心,送灯如对人,上心非常。
“公子,你看看这盏如何?”
齐雁云接过那盏芙蓉灯,看到那灯纱上大朵绽开的芙蓉,仿佛又看到了梦里一身红衣的阮今月。
眉似远山,不画而黛;唇若朱砂,不点而红。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就这盏吧,多谢姑娘。”
齐雁云从荷包里掏出铜板递给老板,见这姑娘愣着,回过味来摇摇头,这倒是他的不是了。
“姑娘也挑一盏吧,就当作是在下给姑娘的谢礼。”
姑娘回过神来,挥手拒绝:“成人之美本是美德,公子的谢礼我就不收了。我想问问公子,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姑娘啊?”
刚才他看那芙蓉花灯的眼神,专注又温柔,溢满深情。她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个姑娘,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酸涩,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齐雁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神情微愣,旋即露出笑颜,神色认真,“嗯,很喜欢。”
“那祝公子同心上人,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多谢姑娘好意,我定会同她,恩爱到老。”
白浪滔天
秋高气和,林寒涧肃。
白日高悬,底下的人儿却不觉暖意,僧人专心洒扫枯黄的落叶,僧袍单薄,根本不足以抵挡秋日的凉寒。白气不断从口中呼出,霎时就显示在空气中,不见踪影。
霜打叶落,昨夜秋风一过,温度骤减。
槿年刚起床就被寒气冷了个哆嗦,一边穿衣一边在心里默念,待会儿得给小姐多穿点衣服,以免着凉了。
阮今月今日起得早,天还未见晓色,她便悠悠转醒,朦胧的睡意因着周身的寒意瞬间退散。她拢了拢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暖和是暖和了,可是她也睡不着了。
房间里昏昏沉沉的,看不真切。阮今月望着窗外的微光冥冥,隐约间记起,昨夜似乎有人在她床侧,可只是个模糊的印象,是不是真的她不确定。
那股气息若有若无的,会不会是她的错觉,又或者是她在做梦。
鸡鸣响彻云霄,屋外光景渐明,阮今月撑起身子,意外在床头发现一盏花灯。
“这,这是谁带来的……”
她伸手取下那盏花灯,杏色纱灯,上边绣着精致栩栩的芙蓉花,做工细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花灯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如今只剩一面精美的外壳,阮今月愣愣地盯着那盏灯出神,随即迅速看向窗户。
窗户关得严实,一点风都不透。
这会儿她才察觉到,屋子里似乎有股淡淡的青竹香,清冽爽朗,犹如冬日里的暖阳,清寒意暖。
看来昨晚还真有人进她的屋子,而且这人武功还不弱。想到这儿,阮今月下意识检查自己的身体,并无异样。
看来他似乎只是进来给她送了盏花灯,其他的什么都没做,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地将窗户关好了。
阮今月拿着花灯走到窗边,手指轻轻一推,窗户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她将花灯挂在一旁,两只手去推窗户,才将窗户推开。
窗户开启的那一瞬间,无尽的凉风扑面而来,惹得她浑身一颤,好在只是一瞬,风便停了下来。
屋外晨光微曦,枯叶离开枝桠翩翩而落,戚风阵阵,裹挟着浓浓的悲秋之情,席卷而来。
秋天真的来了。
阮今月倚在窗边,刚才还不觉得屋里闷,现在打开窗通风了,才觉得透气了不少。
视线又落到手里的花灯上,阮今月高高举起放到面前,花灯缓缓晃动,底部的穗子轻轻飘动着,盛开的芙蓉花在阳光下更显娇嫩鲜艳,让她想起家中芙蓉园里大朵大朵的芙蓉。
冬凋夏茂,仲秋开花,耐寒不落,拒霜浅秋。
她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不管此人将这花灯送给她是什么意图,总之她很喜欢,只望秋风有信,能将她的感激之情传递给那人。
“小姐,你怎么在窗户边吹风呢?”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阮今月忙不迭地关上窗户,回身安抚槿年。
“我刚起,就打开了一会儿。”
“你现在还生着病,穿那么单薄跑去吹风,再得风寒了怎么办?身子不想要了?”
“哎呀,槿年,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小姐你这花灯哪儿来的啊?”
“啊,是,是灵儿刚刚给我的。她说她昨夜下山玩,瞧这花灯好看,特意买了一盏送我。”阮今月冲她吐吐舌头,俏皮又可爱。“槿年帮我好好收起来吧,到时候我要带回及第城。”
“行,小姐先穿衣吧,待会儿大夫就来了。”
……
另一头,齐雁云已经在策马赶去江城的路上了。
昨夜他从窗户翻进阮今月的屋子,小心地将花灯挂在床头,没发出一丝响动。借着花灯的烛光,他勉强能看清她的睡颜。
睡梦中的她乖巧安静,眉眼低顺柔和,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温婉的气质,看得齐雁云喉头微涩。
她气色红润了不少,看来这段时间有在好好养伤,只不过过段时间启程北上,又要折腾身子了。
齐雁云就这么站在床头默默看了她许久,他的视线炙热,贪恋的眼神描摹着她的寸寸肌肤,像是要把她刻进骨子里一般。都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她同一年前的她变了不少,人长开了,更漂亮了,也更惹眼了。
去年去及第城时就曾听说求娶她的人都快踏破了阮家的门槛,这一刻齐雁云突然心里没了底,她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或许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定下了婚约。
若是知道之后,她对他无意,他该如何。
光是想到这儿,齐雁云便觉得心如刀割,透不过气来,不敢在往下深思。
他伸出手,想抚上她的发顶,却在距离一寸的地方停下来,手指微微蜷缩,随后他慢慢收回了手。
爱慕驱使他不断向她靠近,又在咫尺之外堪堪停住,不敢往前。
好在黑夜掩盖住了他落寞的神情,再抬眸时,他的双眸里依然星河璀璨。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如若幸得两心相同,他日后定以性命相护;若终究是有缘无份,他也不会过多打扰只会驻足远处,看着她新婚燕尔,儿孙满堂。
“少侠可是要乘船?”
码头上的船家高声询问,齐雁云翻身下马,步伐稳重而坚定。
“是。船家可知,这儿是否有上江城的船?”
少年迎着江风而立,风浪吹起他额头的碎发,阳光下他的肌肤莹白如雪,朗眉星目,熠熠生辉。
船家一时间看愣了,很快露出会心的笑,给他指了指方向,“那艘船就是了,你去找他们的床老大商量一下吧。”
“多谢船家。晚辈还有一事,想麻烦船家。”
“少侠请说。”
齐雁云扯着缰绳,将马匹拉到船家面前,“这马我是带不上船了,可否劳烦船家帮我卖了它,卖来的钱您留着就好。”
“这怎么使得……”船家慌忙推辞,这般占便宜的事,他可做不出来。
“船家不必推辞,左右我也带不走,便当作是我给您的谢礼吧。”
“这……”见他如此坚持,船家最后还是接下了,只不过说什么都要给齐雁云几两碎银子,,才肯收下这马。
齐雁云心知他是为了安心,也就没拒绝,收了银子道谢后便匆匆离开,登上去江城的船。
船家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岸边风浪很大,掀起他飘逸的衣摆,少年的眉眼清冽锐利。
“我还是老了啊……哈哈哈……”船家低着头笑叹一声,蹲下身子继续忙自己的事。
白浪滔天,推涛作浪。
晴日之下,一片阔然。
偏安一隅
中午一过,阮今月用了午饭就匆匆赶到葛覃休息的地方,今日她就要离开大明寺了,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她,特意来看看。
早晨郎中就来给她拆了头上的纱布,裹了许久的药,如今终于可以沐浴净发了,她迫不及待地叫槿年准备好热水,洗去了身上的药味。
长发经过皂角的洗涤,滑爽柔顺,浓密亮丽,盈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蓄满清香。
槿年想着秋日天凉,硬是把她摁在屋子里用暖炉烘干头发,才准她出门。
换衣服的时候,阮今月望着面前一水的素裳碧裙,陷入了沉思。
槿年刚收拾完进屋,瞧她秀发披肩,长及腰肢,披着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床榻前,以为她是挑不出衣服来,便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她挑。
阮今月抬手拒绝,“我不是在挑衣服,我只是在想,怎么我的衣裙都是素色呢?”
槿年没跟上她的思绪,愣了片刻,嗫嚅道:“都是素色怎么了吗?”
“我没有艳丽一些的衣服吗?像什么绛紫桃红朱红色的,我记得我在家的时候经常穿啊,感觉素裳穿起来是显清丽出尘,但是穿多了总觉得没有气色。”
槿年这才反应过来,她是瞧衣服素色太多了,这几日都穿腻了。不过秋日来了,是得添些暖色的衣裙了。
“小姐忘了?我们出门的时候还是夏末,小姐夏天最喜欢穿素色的衣裳,只是现在已经是秋日了,衣服颜色便不合小姐心意了。我们倒是带了几件绛紫色的衣服,小姐你先挑一件穿着,等咱们回了客栈,我去给小姐置办几件红衣裳。”
最后槿年给她挑了件月白色的长裳,添了件白色的披肩,免得她着凉。
许久未曾盘发了,槿年前几日上街时,瞧着扬州的姑娘都盘上了最时兴的发式,便给阮今月也盘了一个。
莹白蝴蝶银簪点缀乌发,素白软玉耳铛婉约可人,长发一盘,首饰一戴,巧笑倩兮的阮家二小姐又俏生生地坐在了槿年面前。
“二小姐当真是好看。”槿年望着铜镜里的美人,心里洋溢着无限的满足和喜悦。
阮今月正捏着一支珠花往头上戴,听她那么一说笑出声来,嬉戏道:“那槿年觉得,我和长姐谁好看啊?”
槿年掐住她颊边的软肉,力道不大,“二小姐净会为难我。”
阮今月眨眨眼,鼓起腮帮辩驳道:“怎么会?我是认真问的,我心里觉着长姐比较好看,长姐当新娘子的样子,肯定是貌若天仙。啊不!长姐一定是比天仙还美!”
槿年瞧着她调皮认真的样子,抚上她的肩头,也正色道:“在我看来呢,大小姐和二小姐,是两种不同的美。”
“大小姐自小性子要静些,举止得体,气质温婉端庄,坐在那儿就好似一幅画,眉眼间都含着一汪柔静的春水,叫人瞧着就心生愉悦。但是二小姐不一样,二小姐自小就要活泼一些,眉眼明媚朝气,气质明丽干净,就像那春日里的朝阳,碧空如洗。若是叫二小姐同大小姐一般沉静,二小姐也学不来大小姐的温雅恬淡,倒是白白葬送了二小姐身上最为动人的生气。”
“所以啊,在槿年看来,大小姐是暮夜高悬的明月,清冷婉淑;二小姐是艳艳春色里的暖阳,和煦明艳。”
阮今月早就羞红了脸,她捂着脸颊笑出声来,“没想到槿年那么会夸人,等今年过年,我一定给你包一个大红包。叫长姐也给你包一个!”
“那槿年就先在此谢过二小姐了。”
主仆二人又闲谈了片刻,转眼午时已过,她们才出门往葛覃那处去。
一进门,阮今月便见葛覃靠在床头一脸怒气,悔净坐在桌旁面色微冷,两人仿佛在同对方置气,谁也不理谁。
阮今月一头雾水,同槿年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他俩是闹什么别扭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打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悔净瞧见了她和槿年的身影,起身叫她们进去。
“阮娘子,槿年娘子,你们来了。”
阮今月俯身行礼:“见过悔净师父。”
悔净脸色依然不好,像是正好找到借口一般,“阮娘子进去吧,贫僧先出去一趟。”
“师父慢走。”
悔净刚动身,那头的葛覃撒气般将药碗搁下,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阮今月注意到悔净的步子微顿,但只是微微停顿,很快恢复原状,快步走了出去。
看来还真是闹脾气了。
她朝槿年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退出房门守在门口。
阮今月这才迈步走向葛覃,面上带笑,打趣道:“闹别扭了?”
葛覃别过脸,嘴硬道:“没有。”
阮今月扬起眉毛,不以为然,“这还没有,你们俩就差把’我不想理他‘刻在脸上了,就这还说没有。”
葛覃见瞒不过她,心里更是烦躁,“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大人之间的事不要掺和。”
阮今月也不恼,接过她手里的药碗,轻轻舀了一勺吹冷喂她:“行行行,你是大人。我虽还未及笄,但很多事情也看得明白。悔净师父很在意你,何必因为一些小事同他生气。”
葛覃闷闷地喝药,期间药汁从唇角流出,阮今月竟然也不嫌,拿起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净。葛覃抬眼看她,瞧她面容温和,开始气恼自己刚刚给她甩脸子。
在江湖混了那么多年,她的性子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女娃稳重。
“抱歉啊今月,方才对你那般。”
阮今月喂药的手微滞,没想到她会道歉,惊讶之余也没打算同她计较,“不碍事的,你正在气头上,我不同你计较。那你能跟我说说,你和悔净师父,是为什么置气吗?”
葛覃犹豫再三,神色为难,转眼去看她,便陷进她澄澈的清眸里,也就放下戒备,同她倾诉。
“我们刚才谈到以后,他说只要我放弃行盗,他便不再计较往事,还俗同我归隐山林。”
阮今月不解,“这不是很好吗?你们两人终成眷属,得了个好归宿,难不成你很想继续当你的大盗?”
葛覃摇头,“倒也不是多想当大盗,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放弃大盗葛覃这个身份。”
“为何?”阮今月更是不解,“回归常人生活,远离江湖,偏安一隅,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不是我不想同他过上那般神仙日子,是我,还有事情放不下,有事情需要我去办。”
“这件事情不完成的话,我没法安心同他在一处。”
前尘如烟
“你们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葛覃勾出一抹苦笑,她细长的眸子里泛着水光,看得阮今月心里一紧,忙去帮她拭泪:“好端端的哭什么,我是不是不该问啊……”
“没有。虽然提起来都是些伤心事,但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葛覃拍拍她的手,宽慰地笑笑。
“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女,从小就靠在扬州街头做扒手谋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乞丐。我九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交我武功用来防身,交我轻功用来逃跑,交我各种偷窃的手段和方法,他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那时候我没名字,我师父就给我取了一个,叫阿蓁。”
陈年往事如溪水潺潺一般,由葛覃娓娓道来,她神情眷恋,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时光,用轻柔的声音诉说自己的前尘。
“我跟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也偷遍大江南北。师父常说,盗亦有道,所以一路上走来,我们只偷赃物和富贵人家,有时候还会接济沿途遇上的穷人。我十五岁那年,遇上师父的仇家上门寻仇,师父为了救我,身负重伤。他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落叶归根,所以我带着他回了扬州。但是我不希望他死,想尽各种办法,去各处盗取名药,只是为了救下他。”
阮今月握住她的手,心里渐渐漫起心疼,“那段时间,很苦吧。”
苦吗?葛覃摇摇头,她并不觉得苦,在她看来,能遇上师父,就是她这苦难的一生中,遇到过最好的事。
“谈不上,比起以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跟在师父身边已经很好了,我很满足。”
十五岁的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正值豆蔻年华,青春靓丽。
那几年她也被她师父好饭好菜养着,不用再穿破烂的衣服,不用因吃不饱饭饿得面黄肌瘦。
刚及笄的少女肌肤微黄,身材饱满匀称,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有两枚小巧的酒窝,整个人生机勃勃的,好似春日里一棵从石缝里开出的花,顽强坚韧。
安长新第一次遇见葛覃,便是在雨后春笋冒尖之时。
“那会儿我听闻扬州安家有一枚灵丹,可令将死之人起死回生,我当时就起了心思,潜进安家盗药。却不想自己武艺不精,被当时的安家大少爷安长新抓住了。”葛覃双眸含泪,转头看向阮今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男子。”
葛覃穿了一身夜行衣,趁着夜深人静潜入安家,原以为自己的武功已经炉火纯青了,却没算到安家的大少爷武功也是一流。
说来也赶巧了,安家的灵药藏在安家祠堂里,那会儿安长新正在祠堂,因此葛覃好不容易潜进祠堂,就被安长新抓了个正着。
二人当即打作一块,最后还是安长新占了上风,拧着葛覃的胳膊将她摁在地上,顺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纱。
安长新许是没预料到这胆大的小贼是个姑娘,同她大眼瞪小眼,愣了神。
葛覃趁他愣神的间隙就要挣脱开,又被他摁倒在地。
这一摁,两人皆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安长新的右手原本搁在葛覃的后背的,刚才她那么一挣扎,就滑到了一侧握住她的身体,指尖传来的柔软,让他的耳尖慢慢攀上一抹红晕,葛覃则整个人都涨红了脸。
“你在摸哪儿!”
葛覃当下就炸毛了,用力挣脱开安长新的桎梏,蹦到一侧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明亮的眸子狠狠等着他。
安长新被她一推摔坐在地上,意识到什么后才慌慌张张地道歉:“抱,抱歉,我,我只是想摁住你,没想到……”
葛覃却听不下去了,身形一晃就离开了安家祠堂。
那天虽然没能得手,还出了那样的事,可葛覃想着她师父还需要这灵药,过了两天之后,又开始计划着潜去安家。
只不过每次,她都能在那处看到安长新,于是便屡屡无法得手。
终于叫她找到一次机会碰上安长新不在,谁知道这家伙躲在暗处等她自投罗网。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当时葛覃见安长新从角落走出来之后,那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你有病吧,怎么我每次来你都在?”
安长新好整以暇地挑眉,“哦,你来过很多次了?”
葛覃一更,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她干脆坦然面对,双手抱胸冲安长新扬起下巴,“说吧,这几日你都待在这儿,是想干什么?”
安长新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道:“你是小偷?”
葛覃气不打一出来,“什么小偷,我是大盗!大盗!懂吗?”
望着眼前气鼓鼓的姑娘,安长新没忍住笑出声来:“那大盗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您造访我家,是偷什么呢?”
葛覃心里任有怨气,心想自己可是个厉害的大盗,怎么可能告诉别人自己要偷什么。
她俏皮地冲他做个鬼脸,身影一晃,又消失在了安长新面前。
“傻子才告诉你,略!”
“那之后,我三番两次潜进安家,每次他都在那儿特意等我,一来二去就同他就相熟了。他告诉我,要是我能越过他那关偷走东西,他便让我把东西拿走。但是我太心急了,每次都被他抓住漏洞,逐一攻破。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我依旧没有得手。但是我师父已经快不行了,所以我去找了安长新,我求他把药给我,但是安长新却拒绝了我,没有一丝余地。”
那是他们认识以来,安长新第一次对她冷脸。
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拒绝了她,“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如果这药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拿性命交换,等我师父没事了,我就上门请罪。”葛覃拉住他的衣袖,犹如拉到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一般,可安长新却拂开了她的手。
“旁的我都可以让你拿走,除了灵药,绝对不行。”
“那要是我能偷走,咱们当初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安长新眸子忽然变得冰冷,“如果你盗走灵药,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将药拿回来。”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才萌生的火苗很快便被无情的冷水扑灭。
后来葛覃打听到,那灵药是安长新的父亲求来给自己夫人治病的,救命之药,安长新不可能答应给她。
可是她的师父也即将不久于人世,没有这药,她的师父也会死。
她不想她师父死。
葛覃又去了安家,只不过这次没去安家祠堂,而是直接去了安长新的院子。
最近他母亲的病情又恶化了,他忙得都没休息好,白皙的下巴上添了许多新长的胡茬,一脸憔悴。
“长新。”
安长新抬头,看到葛覃的时候怔了怔,眼底划过一抹喜色,但想到她觊觎安家的灵药,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你来干什么?我说过了,想要灵药的话,不可能。”
“我不是来跟你谈灵药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葛覃低着头,嗫嚅道。
安长新颀长的身形微颤,随后快步走过去,将葛覃拥入怀中。
“阿蓁,我好累……我好怕我娘出事,我该怎么办……”
葛覃回抱住他,耐心抚慰,“没事的,你娘会没事的。”
你担心你的母亲,我也担心我的师父。
对不住了,长新。
雨中决裂
那日是个雨夜。
漫天惊雷,大雨倾盆,
葛覃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靠在软榻上的师父叫住了她。
“阿蓁……”师父气息很弱,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你要去做什么?”
葛覃死死拽着自己的布包,手指捏到泛白,又堪堪松开。
“我去给你买药师父,你好好在家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师父已经年过半百,苍老的眼浑浊不堪,却仍然露出几分清明与透彻。
“阿蓁,师父已经快不行了,不要为师父,做不值得的事……”他像是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一般,如是说道。
葛覃猛地回头,吼道:“不会的!师父你会没事的,你还要陪我过完下半辈子呢,怎么可能就这么死掉……”
话音未落,她已泪流满面。
师父破败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他干笑两声,劝道:“你的人生还很长,会有别的人来陪你的。师父已经陪你够久了,是时候离开了……”
不知为何,她师父说到“别的人”时,葛覃眼中晃过的,是安长新的笑颜。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动摇,如果她将灵药取走,安长新的母亲势必会无药可救,那么到时候,他一定会恨她。
她不想他恨自己,但是,但是……
“咳咳咳……”
师父的咳嗽声仿佛阵阵催音,拨开了葛覃心中的层层迷雾。
她不能丢下师父不管,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去,她不能,她不能……
师父还想说什么,葛覃却不管不顾,跑了出去。
她要去安家,她要盗走灵药。
雨水将她浑身打湿,惊雷阵阵,闪电骇人,她就这样顶着漫天的大雨,奔赴一场覆水难收的灭亡。
事情发生的时候,安长新正坐在床榻前喂安母喝药,他爹坐在一旁,满脸愁容。
安母缠绵病榻数年,对自己拖累了安家父子一事甚为愧疚,见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因她憔悴不已,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是我拖累你们了,老爷……”
安长新立马反驳道:“娘,别这么说,儿子伺候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何来拖累一说。”
安父也一脸不耐,去拉安母的手,宽慰她:“说什么傻话,你能好起来,我们做什么都愿意。好在求得灵药,只待供奉时日已过,我取来给你服下,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安母脸色苍白,脸颊凹陷进去,被病痛折磨的失了往日的模样。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听到灵药,也不由得对日后有了希望。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下人匆忙地跑进来,嘴里直呼着“大事不好”,潮湿的衣物在地上留下一道水渍,狼狈得很。
安长新心里蓦地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安父脸色阴沉,大声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出什么事了?”
下人扑倒在地上,抖着声音说:“灵药……灵药失窃!”
一石激起千层浪,安长新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正欲冲出去追人,身侧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夫人!”安母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安长新大惊:“娘!”
候在一旁的郎中连忙过去查看,把了脉之后,神情严峻:“老爷,少爷,夫人受了惊吓,恶疾复发,马上就要不行了,必须马上服用灵药啊!”
安父一听慌了阵脚,“你们还不快去报官,去将那贼抓回来!”
安长新安抚住父亲,面容冷峻:“父亲,我带人去吧。”
好在安长新今日没守在祠堂,葛覃才能顺利得手,可是离开的时候还是惊动了安府里的人,打斗过程中不小心受了伤,血流不止。
她捂着肩膀处的伤口,仓皇出逃。
雨势极大,纵使她用了轻功,速度还是不得已慢了下来,没走多远就被赶来的安长新追上了。
“阿蓁!”他喊她。
葛覃隔着重重雨幕回头看他,却看不去清他在大雨中的容颜,只能依稀辨别出他说的话。
“你要是现在将药交出来,我可以不追究!”
葛覃死咬着下唇,小巧的药盒紧紧贴在她的胸口,冷得吓人。
她捂住胸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有决绝,有固执,有爱意,有歉意。
而后她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跑远,只留给安长新一个背影。
安长新喉头微涩,双手攥了又松,最后他颓然一顿,抬手将箭矢搭到弓弦上,对准葛覃朦胧的背影。
嗖地一声,凌厉的箭锋擦着葛覃的脸颊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他,却见他将弓箭对上了自己。
“阿蓁,如果你将药还回来,我会留你一命。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就当从未相识。”
葛覃一声不吭,只是紧盯住他的下一步动作,同他无声对峙着。
几乎是同时,葛覃抬脚起身的一瞬间,安长新的下一支箭凌空而来,擦过她的裤腿,带下一截布料深深插进地面。
箭矢纷沓而至,每一箭都裹挟了浓重的杀气与决绝,葛覃用尽全力,才不让自己中箭,但身上还是无法避免出现伤口。
她接住树林隐蔽自己的行踪,却不想安长新直接追了上来。
她一向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负着伤,很快就败下阵来,被他掐着脖子摁在树干上。
“我说了,把药还来!”
安长新双目通红,他们迎着大雨怒目而视。
葛覃咬住腮帮强迫自己清醒,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刺激着她的灵台,“我要救我师父……”
“那我娘呢……”
安长新的声音不可控制地更咽,听得葛覃心弦蓦地一颤。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我原本想着,等我娘好了之后,我就上门求娶你,就算我父母可能会不同意,我也会排除万难娶到你。可你呢!”
安长新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你竟然想要夺走我母亲的救命药,你要置我于死地,你把我放在哪儿!”
听到安长新说他喜欢自己,葛覃终于懂了这些天来的悸动和苦闷,是为什么。
原来她也喜欢安长新,原来她也想嫁给安长新,原来他们……是两情相悦。
可是她不能不救她的师父,那是将她从小养大,一口饭一口汤喂大的师父,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
“对不起……”
事已至此,她没办法回头,既然情义不能两全,那么她只能紧紧攥住一定属于她自己的那份。
认罪
“那日我们在雨中缠斗,我原本是打不过他的,但是我用了些手段,最后还是从他手上逃脱了。”
安长新被葛覃推倒摔在雨地中,浑浊的雨水染了他一身,狼狈不堪。
葛覃刚挣扎出来,不敢过多停留,拔腿就跑。
“是我对不你,等我师父痊愈之后,我会亲自登门,以死谢罪。”
安长新躺在地上,浑身疲乏,已经没有多的力气支撑他站起来了。
葛覃的尾音消失在嘈杂的雨声中,她的背影也逐渐在重重雨幕中消散。
安长新再提不起力气去追她,颓然倒地,任由大雨将他淹没,湮没雨潮。
终究他还是没能如愿,赶来的安府下人将他救了起来,以为是自家少爷打不过那贼,忙带着他回到安府。
安长新心如死灰,被心爱之人背叛、母亲危在旦夕的忧愁紧紧萦绕着他,巨大的打击震得他直不起腰,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和父亲。
“爹……”他浑身湿透了,跪在安父面前低下头,“我没将贼带回来,是儿子不孝……”
安父不清楚各种缘由,只当他是能力不足,才失手的。
安母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沉痛地悲怨一声,苍老的手举起又放下,最终还是忍不下心来责怪他,“去见你娘最后一面吧……”
安长新浑身一颤,双眼霎时通红,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一旁的下人于心不忍,忙去扶他,最后他还是在下人的搀扶下,才顺利走到安母面前的。
安父望着屋外的狂风骤雨,大雨滂沱,心不断下沉,挚爱离去的苦楚流遍全身,抽痛沉闷。
再多的情绪化作一声长叹,泯灭于唇齿间,“都是命数,都是命数啊……”
一炷香后,安母逝世,安府上下挂满白绸白灯笼。家里早早为安母备下了棺材,本以为这次她能挺过来,没想到灵药被偷,安母也撒手人寰。
葛覃拿着药回到住处后,衣服都来不换,就往她师父的屋子跑。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下,葛覃站在门口,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师父!”
她快步跑过去,抱起地上昏死过去的师父,哭喊着试图将他唤醒:“师父,师父你醒醒啊……师父,不要丢下,不要丢下阿蓁一个人。阿蓁只有你了……师父……”
许是她的祈盼被上天听到了,她师父果然悠悠转醒,只是气息微弱,已是弥留之际了。
见他醒来,葛覃惊喜不已,忙翻出怀里的药盒,拿出灵药:“师父,师父你看,我给你找药来了,你吃了就会变好了……师父,不要丢下阿蓁一个人,师父……”
可是师父却慢慢拂开她的手,努力睁大眼想再看看她,他没多少力气了,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葛覃连忙把耳朵凑过去,让他不用那么费力说话:“师父你说……”
师父惨白的唇瓣颤抖两下,用微弱的气音说到:“阿蓁……这药,师父不吃……”
“师父……不要丢下阿蓁好不好,不要,不要……”哭到最后葛覃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低声祈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我知道,我们阿蓁……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这药……还回去好不好?师父,常教导你,咱们随时盗贼,但,盗亦有道……如果这药,是别人的救命药……我们就不应该偷……阿蓁,知错就改……师父已经不行了,不要让自己……做后悔的事。把药……还回去,好不好?”
葛覃死死攥住药盒,咬着下唇哭着答应他:“我还,我还!我会还回去的,师父,你不要,不要丢下阿蓁好不好……”
“师父真的……陪不了你了。但是,这么些年,有阿蓁陪在我身边,师父很开心……只是师父这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亲身女儿看待,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能听到阿蓁喊我一声……爹爹?”
“爹爹,爹爹!我也早就将师父看做了我自己的爹爹,爹爹,阿蓁只有你了……”
“好,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最后一次抚摸了葛覃的脸庞,就像儿时常做的那样,“我们阿蓁,日后,要活得开心啊……”
“师父?师父!”
回忆中止,葛覃早已泪流满面,她也顾不上抹泪,冲阮今月讪笑两声:“抱歉,失态了。”
阮今月摇摇头,神情温柔,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很是心疼她的遭遇:“没有,别这么说。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将师父草草埋葬之后,上安府请罪,却发现,安长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知道是我害死的他母亲,所以我打算以死谢罪,他父亲听了之后很生气,吩咐下人将我抓到柴房关着,他要让我受尽苦楚之后,再取走我的性命。”
“师父死了之后,我也没了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我没反抗,任由他们将我绑起来丢到柴房,那些棍棒密密麻麻地落在我身上,挺疼的。但我想,应该赶不上安长新的丧母之痛。所以我也认了,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
只是葛覃被抓的当天晚上,安府起了一场大火。
“我当时躺在地上,一抬眼便看见外边火光冲天,还有安府那些人的哭嚎。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原以为是火势太大,有人被困在了屋子里,便挣开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打算去救人。可没想到,那火,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安府得灵药已经不是什么秘事,当初葛覃盗药一事也传得沸沸扬扬。随着安母的离世,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确定了那药并未被服下,便策划了一场大火,打算将安家上下灭门,夺走灵药。
葛覃当时奔出柴房,整个安府都已沦为了火海,许多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站在火海中肆意屠杀安府之人,血色夹杂着火色,在安府蔓延。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安府上下,葛覃避开那些人的视线,去找安长新。
“安长新!长新!”
她还没找到安长新,就先看到了被房梁压在地上的安父。
葛覃徒手劈开房梁,将安父救起来,扶着他往外走。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长新的父亲,他已经没了母亲,我不能让他再失去父亲。伯父,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你……”安父看着她坚毅的侧颜,喉头一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长新还在府里,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葛覃回头看了一眼,“放心吧,长新会武功,他一定会没事的。”
以命偿命
葛覃带着安父往外跑的途中无法避免碰上了屠杀安府之人,那些人见安父还活着,威胁他把药交出来。
“安康容,要是想活命,就赶紧把灵药交出来!”
“你做梦!那药沾了我夫人的血,说什么我都不会把它交给你们这种,无耻之徒!”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葛覃谨慎地看着他们,随时准备动手。他们人太多,她也没把握能打得过,只要安父活下来就好,她这条贱命,本就是欠他安家的。
“姑娘,你逃吧,别管我了。”
葛覃震惊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我本就欠你安家一条命,如今,全当作偿还了。”
“不。”安父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不行了,又有伤在身,你带着我就是累赘。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姑娘。盗药一事我虽不能原谅你,但也不希望你因为我枉死。这是我们安家的事,同你无关,犯不着为了我丢掉性命。”
“不可能。”葛覃露出袖口里的软剑,眸光坚定,“说什么,我也不能丢下你。”
她已经对不起长新了,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便是赌上她这条命,她也要让安父活着回去。
“不怕死的,来吧!”
天上响着闷雷,大雨久久不下,空气潮湿闷热,平白让人出了一身汗。
安府火势掀天,滚滚浓烟升至半空,火星四溅,昔日里恢弘简朴的安宅,大火过后,不知能剩下几处断壁残垣。
兵刃相接乒乓作响,葛覃憋着一股气出手,丝毫不落下风。她神情专注,找到那些人的弱点逐一击破,最终却抵不过他们人数众多,渐渐落了下风。
四周的火势还在蔓延,高温打湿了她的衣襟后背,先前身上受的伤再次被打中,她身子一软,差点就要被前边的人一剑刺中。
关键时刻她及时后退,挥动软剑斩断一旁的柱子。
柱子轰然倒地,隔绝了她与那群人的视线。趁此机会,她连忙捞起安父,朝屋外跑去。
早已摇摇欲坠的房屋在他们逃出去后顷刻倒塌,他们很幸运,顺利逃出来了。
葛覃扶着安父往外走,正好遇上赶来的安长新。
他亦刚同那些人交完手,此刻拿着一柄染血的长剑,脸上衣摆上都沾上了血迹。
安长新没想到葛覃竟把他的父亲救了出来,顿时心里一阵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快步走过去,从葛覃手里接过安父,将他背起,匆匆看了葛覃一眼,来不及多说什么,三儿撒腿便往外跑。
怎料那群人只是被大火拦住,并未葬身火海,他们才跑出门,那群人便追上来了。
他们是从安府后门逃出来的,恰好旁边就是安府的马棚。葛覃连忙跑过去牵出两匹马,催促安父和安长新上一匹马,等他们骑马走了之后才翻身上马,走之前往后边扔了一颗烟雾弹迷惑追兵的视线。
这是她师父教给她的,盗走东西脱身时,必要情况用得上,没想到第一次用,还真是为了逃命。
浓重的烟雾瞬间迸发开来,刺鼻的气味呛得那些人不断咳嗽,被迷惑了视线。
领头人趁还看得清,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扔了几只暗器。
等烟雾散去,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手下上前问他:“老大,咱们不追了吗?”
那人冷笑一声,“不必,他们中了我的暗器,那上边涂了毒,他们活不久的。此行既然是为了抢夺灵药,没抢到的话就算了,把安府收拾干净,打道回府。”
“是!”
葛覃三人直到跑出扬州城,见背后没有人穷追不舍,一颗心才放下来,放慢了速度。
“先去我家吧,我家还有些药材,正好能给伯父上药。”
葛覃苍白着脸提议道,脸上满是冷汗,气息有些不稳。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指死命抓着大腿根,不让自己昏过去。
安长新只当她是太过紧张,没看出她的异常,点了点头,同意她的建议:“那就多谢姑娘了。”
姑娘……他这么唤她,还是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后来都是叫的名字,没想到现在他们已经那么疏远了吗?
心脏克制不住地闷疼,葛覃勉强笑笑,努力压制着眉间流露的痛苦神色,“不必言谢,是我欠你们安家的,都是应该的。”
安长新避开她沉痛的眼神,淡淡开口:“还请姑娘带路。”
“你们走前边吧,我在后面殿后,我会告诉你方位的,跟着我说的走就好。”
安长新并未异议,“行,那走吧。”
“好。”
葛覃住的地方在一处小山脚下,这附近都由她师父布下了陷阱,旁人轻易进不来。
好在有她的指引,安长新他们成功避开陷阱,顺利到达她居住的小木屋前。
“前面就是了,你们,直接进去就好。”
葛覃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安长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露出一抹笑,就没当回事。
进了院子,安长新先一步下马,转身将安父抱下来,扶着他走到屋内躺下。
屋内陈设简单,但胜在干净,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清香,是葛覃身上的味道。
安父伤到了腰腿,不仅有大片的烧伤,还可能伤及骨头。他望着父亲身上的伤,心情复杂,要不是他一时心软,就不会引来这些祸事。
安父瞧出他的心思,安慰道:“长新,莫要责备自己。一切都是命数,如果没有那姑娘,我已经葬身火海了。我瞧她好像也受了伤,我这里暂时没事,你要不先去看看她。”
提到葛覃,安长新蓦地冷了神色,“不必。她应该没什么事,还是父亲的伤比较重要。”
“可是这是她家,你就算要先给我处理伤处,也得问那姑娘要药,去吧,莫要固执。”
安长新拧了眉,纵然千万个不愿意,但父亲说的没错,他得向她取药。
他转身朝外走,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
他心里一阵讶异,追出去看,只见葛覃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她背后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湿了一片,三只暗器深深地埋进她的骨肉里。
“阿蓁!”
这一刻,一直伪装的冷淡终于裂开。
原来她从之前就受了重伤,只是一直强撑着,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罢了。
她清楚这是她欠他的,所以就算赔上这条命,她也心甘情愿。
虽死不悔。
危在旦夕
白日悬空,蝉鸣花落。
阮今月蹑手蹑脚从屋内关上门出来,一旁的槿年立马迎了上去,替她理了理衣襟。
“如何了?”槿年轻声道。
阮今月双肩一松,叹了口气,也跟着压低声音说:“睡下了。”
主仆二人沿着长廊往下走,清风穿堂而过,掀起两人的裙裾,幽香暗浮。
“小姐对他们之间的事是怎么想的?”刚才槿年在屋外也听了个大概,要她说,这个葛覃当初做的事还真是不厚道,那灵药本来就是安家的,她为了救自己的师父,置安母于不顾,如此也太自私了。
隔着血海深仇,仿若隔着天堑鸿沟,她与悔净,如何才能跨得过去。
按常理来看,阮今月也觉得葛覃当初行事太过自私,于情于理,都是她亏欠了安长新。若是换做她是安长新,也不会这么轻易原谅葛覃。
虽然最后她以命相偿,救出了安父的性命,但心里的那道坎,终归是难以忽视的。就算他们有心视而不见,但那东西就搁在那儿,时不时出来刺他们一下,时间久了,伤疤会结痂,也会重新撕裂,再疼一回。
睡梦中的葛覃,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水深火热的时间
那会儿她重伤在身,那暗器上又有毒,毒侵入体内,高烧不退。她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受,脑袋昏沉剧痛,全身上下提不起劲,好似陷在一口热气腾腾的泥潭里,叫嚣着将她吞噬。
家里除了治外伤的药,就只剩下一些补药,半点能解毒的药草都没有。
安长新慌忙将她抱进屋,替她拔了身上的暗器,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
一旁的安父看不下去了,忙唤住他:“长新,长新!”
他木然地转过头,眼神涣散,一脸茫然,“爹……”
安父重重叹气,也不知道他们遇上,是个什么孽缘。
“长新,你别慌,你先好好帮她包扎外伤,才能替她疗伤。她已危在旦夕,你若失了神魄,又有谁还能救她呢?”
对。安长新低下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努力稳住心神。爹说得对,他不能慌,他现在慌了,他的阿蓁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沉着下来之后,安长新重新给葛覃上药止血。她背部伤得最重,用血肉模糊来说也全然不过分,身上各处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
安长新褪去她的衣物,她白皙的皮肤暴露在他面前,看得清清楚楚。他认得出来,葛覃手臂上的箭伤,是他那天弄的。
手上沾满了她温热的鲜血,安长新洒上药粉,细致地用纱布包扎好。
那暗器伤得很深,他拔出来的时候,血肉翻出,溅出的血落到他的脸颊上、眼眸上,昏睡着的葛覃都不自觉闷哼出声,可想而知,她该有多疼。
安长新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忍下这一路的伤痛,笑吟吟地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说的以命偿命,做到了。
安长新只觉得好笑,她以为她欠他的,这样就能还清吗?她的性命应当由他处置,而不是交给宵小之辈轻易夺去。
她,是他的。
处理完伤口后,安长新催动内力替她疗伤,等她气色缓和不少,才放下心来,去处理安父的伤势。
他受伤最轻,自然而然承担起了照顾她和安父的责任。
草屋食物不足,他便黑夜里出去山林打猎捕鱼,多的猎物,待他乔装打扮一番,进城换作银钱,买药归家。
安府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的事,已经成为了扬州百姓的饭后闲谈。
言语间,他们或遗憾,或唏嘘,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昔日的他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如今他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他耐心照料了三日,安父的伤势早已好转,虽然仍旧不能下床走动,但已无性命之忧。可葛覃仍然沉睡在床榻之间,额头滚烫,嘴唇苍白。
那日白天,她曾短暂地清醒过一段时间,只是还不等他跟她说上几句话,她竟皱眉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随后又昏死过去。
那时安长新才意识到,暗器上有毒,只是他发现得太晚了,那毒已经深入肺腑,回天乏术。
许是回光返照,那段时间葛覃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他会揽着她坐在床头,听她说她小时候是怎么谋生的,又是怎么遇上她师父,成了他的徒弟的。
他们彻夜未眠,促膝长谈。他们相识太短,分别又太匆匆,还赶不及好好说话,就到了诀别之时。
所以他们不想浪费现在的时日,拼命握住快速流逝的时光,却什么也抓不住。
“长新,我自知对不住你,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也喜欢你。那日你说你喜欢我,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喜欢你。我从未遇到过你这样的男子,你仿佛我生命中的一抹异色,很美,但是不属于我……”
安长新握住她的手,热泪打在她的手臂上,一颗一颗,轮廓明晰,滚烫灼人。
“不,你错了。我就是属于你的,我是阿蓁的,阿蓁也是我的。”
葛覃笑了,只是笑着笑着,泪陡然滑落脸庞。她很想回应他,可是她不敢,现在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活该。
如果不是她,安长新可能现在还是安家的少爷,父母康健,齐家欢乐。他会遇到一个比她好上百倍千倍的姑娘,只是那个姑娘不会是她。
还好,不会是她。
“我死后,会到九泉之下给伯母赔罪。只是她是要到极乐世界去的,而我只能下地狱,只怕是没机会亲自赔罪了。我死后,你要忘记我,我太坏了,你别记住我,你要找个好姑娘,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葛覃情况愈发恶劣,安长新也一天天消瘦下来,面容憔悴,看得安父心里不好受。
“孽缘啊……”
那晚他将安长新叫到自己床前,迎着他疑惑的眼神,自怀中掏出药盒,递到他的手里。
“拿去给那孩子服下吧……”
“爹……”安长新大为震撼,他也曾想过向他爹求用灵药,但是当初就是因为葛覃盗此药,才导致他娘撒手人寰。他做不到没心没肺,他也没奢望过他爹的谅解。
小小的药盒放在他的手心,沉甸甸的,心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安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挥挥手,神情释然。
“要让我原谅她,我也做不出来。但是她此时性命垂危,皆是因为我父子二人。要说一报还一报,她这么做,是应该的。但是为父眼瞧着你为她愈渐憔悴,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不是救她,我是救我的儿子。逝者已逝,不可再追;故人尚在,当惜眼前。人生两字,不过四字,莫要后悔。若是做到无悔,也算是人生无憾了。去吧孩子,别做让你后悔的事。”
善果
他们因灵药相识,如今,怕是也要因灵药相离。
安长新做不到对一切视而不见,做不到忘记那些受过的伤害与失去至亲的痛苦。他看到奄奄一息的葛覃,就会想到自己缠绵病榻的母亲。
她原本是有机会好转的,只是这个机会,被人生生夺去了。
安长新扶起葛覃服下灵药,看着她颈间吞咽,彻底间灵药服入体内,心里也做了一个决断。
等她好起来,他们便就此长决,死生不复相见。
与其彼此折磨,不如就此别过。总好过互相蹉跎,爱之深,痛之切,到最后爱意消磨殆尽,只剩怨念。
不如就这样,带着对对方的爱意相忘江湖,还能留下些许美好的回忆。
安长新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从黑夜坐到黎明,从星河流转,到白昼渐明。
鸡鸣破晓之时,安长新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他浑身疲惫,下意识去探葛覃的情况,却发现她的脉搏更为微弱,脸色也比昨日灰败了许多。
灵药竟然没用!
安长新深受打击,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枚灵药,是他父亲亲自去求取的,费尽心思才求到。一直以来,安家都对这枚灵药寄予了厚望,就盼着它能让安母好起来。
可事实证明,这枚灵药并无作用。
他身子一软,颓然向后倒去,跌坐在地上。
这药没有用,它救不回他的母亲,也救不会葛覃。
歇了几天的大雨再次降落,稀里哗啦将世界冲了个嘈杂,只剩雨声的喧嚣,不见有情人的心碎。
大明寺山门外,古朴森严的佛寺经受百年风霜雨打,依然屹立不倒。像是一个沉稳严肃的老者,坐落在半山腰,俯瞰脚下万民,悲悯世间。
主持从檐下走过,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两个小僧人传来惊呼声:“那里是跪着个人吗?”
“好像是的。”
他走过去,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怎么了?”
两个小僧吓了一跳,慌忙双手合十行礼:“主持。”
“嗯。”主持含笑淡淡应了一声,循着他们刚才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雨幕中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主持,我们见那儿跪着个人,想着要不要给他送把伞。”
“那施主跪在那处,想必是有所求,你们去拿伞来,我亲自去见见吧。”
袈裟披肩,朱黄交叠,佛门之地肃穆庄严,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安长新低头跪在佛像前,任由大雨淋透,打湿全身。
头上的雨忽然止住,他眼睫微颤,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双黑色布鞋。他仓皇抬头,落入主持沉静慈悲的眼眸中。
“安施主,今日前来,可有所求之事?”
安长新披着蓑衣,主持话音刚落,他便掀开胸前的蓑衣,露出怀中未曾沾到一滴雨水的葛覃。
“求主持……”安长新神色悲恸,嗓音涩然,一字一顿道:“救我妻子一命……”
雷声大作,乌云彻底漏了个底,大雨瓢泼而下,洗刷污尘。
“你可想好了?用你全身的功力,去换她的生路。”
安长新眸色坚定,毫不迟疑,“我确定。”
主持长叹一声,世间痴情男女,终究是误了对方,还是误了自己。
安长新并未理会主持的劝诫,他走到葛覃床前,轻轻抚摸她惨白的面容,呢喃道:“阿蓁,你会没事的。”
“长新!”
葛覃猛地惊醒,望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陈设,竟一时未能分清是当年还是今时。
“怎么了?”
安长新听见她的叫声,匆忙地从外间赶来,一见她满头大汗,惊魂未定,顿时就忘了两人之前还闹着矛盾,忙上前去安抚她。
“没事了,阿蓁。”
葛覃怔愣地看着他,他长发尽剃,一身简朴沉闷的僧袍。此刻她方确定,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为了救她,散尽功力,变为废人,最后剃度出家,一生青灯古佛,烛火长明。
她忽然就对从前的一切释怀了,他们因为爱对方做了那么多牺牲,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最后能换得一个携手归隐的结局,不是很好吗?她为什么就不满足呢?
安长新刚要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冷不丁地被她扑了个满怀。
“长新……是我糊涂了,我答应你,你还俗吧。从今以后,我们远离世事,躲到深山里,过我们的日子。”
安长新回抱住她,沉声道:“好。”
“当年葛覃得救之后,他二人本意也是相忘江湖,不复往来。只是后来悔净武功全失,护不了自己更护不了他父亲。他二人被之前的仇家追杀,最后还是葛覃出手,才将他们救下。那会儿葛覃已经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世人都知,江南一带,有个行踪不定的大盗,名叫葛覃。只是很可惜,他父亲伤势过重,没能救回来。唯一的遗愿,便是葛覃和悔净能好好的。前尘往事,莫要再纠缠,来日之路依然璀璨。”
阮今月携槿年来同主持拜别,却意外得知了故事的后半段。
“悔净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葛覃执意为他父亲报仇。后来他二人决裂分别,悔净给葛覃留下一句‘死生不复相见’,便遁入空门,剃度出家。躲在大明寺里为死在葛覃手下的那些人超度,却始终躲着不见她。葛覃这么些年来,凭借一己之力,将那些追杀悔净父子的门派全部灭门,一年做一起,成事之后就会来大明寺长住。他躲在佛堂里烧香念经,她枯坐后院旁种地养花。一年复一年,只见今夕,他二人阔别十年,方再次相见。”
主持顿了一下,复又扬起微笑:“我知道葛覃是放不下什么,还剩最后一个门派未能灭门,她放不下。我倒是希望他们蹉跎了半生,能放下前尘往事,好好享受眼前的时光。莫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阮今月轻声应同:“我倒也盼着他们能冰释前嫌,前半生苦难太多,后半辈子能陪着对方,安稳余生,也算是得善终了。主持这么些年为了他们,也是操碎了心呢。”
“我佛慈悲,能渡一人便是善举。只看他二人的造化,能否结得善果。”
离别
山门外,马车停在树下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马夫靠着马车打盹,树叶凋落飘到他的头发上,他全然不知。
清风和煦,阳光尚好。
一行人将阮今月送出大明寺,主持一脸祥和,双手合十与她道别:“恕不远送,还望阮施主一路顺风。”
阮今月俯身向他行礼,笑意吟吟,“这些日子多谢主持关照,今后若有缘再上大明寺,定亲自来拜访。”
葛覃上前拉住她的手,面露不舍,“月儿,多谢你救了我。今日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年,千万保重啊。”
阮今月搭上她的手,看了看一旁的安长新,笑着安慰她:“日后还有许多机会相见的。我家就在及第城内,等阿蓁姐姐同悔净师父安定下来,你们往及第城阮府递信,我便知道你在哪儿了,有机会定去看望你们。你与悔净师父这么些年不容易,可要好好珍惜日后的时光。”
葛覃含着笑意点点头,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们虽然相识不到一月,但经历了生死危难,也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想到日后可能见不到了,她倒是有些情难自持。
阮今月拍拍她的手,无声宽慰。她抬眼往寺内望去,仍然没见到齐灵齐缨的身影,她垂下眼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本来应该跟他们知会一声的,不成想昨日到今日都没找到两人的踪影,他们的行程耽搁不得了,只能拜托主持给他们说一声。现在还是没见到两人,可能真要不辞而别了。
槿年从背后拍拍她,小声道:“小姐,该走了。”
阮今月抬起头,眉眼带了清浅的笑意,她再次福身道别:“千里相聚终有一别,各位保重,来日再会。”
“保重。”
阮今月转身朝马车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她没舍得回头,最后上马车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下心,回头看了一眼寺门前的各位。
安长新上前拥住落泪的葛覃,主持依然神情温和,淡淡地目送她离去。
坐落于半山腰的大明寺宽和沉朴,犹如一个庄严慈祥的老者,不因相聚而喜,不为离别而悲。它始终立在那处,接受着春去秋来,人聚人散。
再会了,各位。
马车摇曳启程,阮今月坐在车厢里,离别的悲情虽然充斥在她的胸腔,她却没有因此落泪。
来日方长,何必因为一时的离别悲伤,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今月!今月!”
没走出多远,后边忽然传来声响。
阮今月一惊,同槿年对视一眼,“是灵姐姐?”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果然看到在马车后策马而来的齐灵和齐缨,他们风尘仆仆,看起来赶了许久。
“车夫,快停车!”
马车吱呀着停下,齐灵二人也赶了上来,坐在马上略带责备地看着车厢里的阮今月,面上却是带着昂然笑意的。
阮今月见了他们,眉梢上的喜悦藏也藏不住,惊喜道:“你们去哪儿了?昨天在寺里都没见到你们。”
齐灵娇嗔一声,甚是不满她不打招呼就走了,“怎么,我们不在,不正好让你不辞而别吗?要不是我们回来得早,主持告诉我们,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真要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阮今月直呼冤枉,拉下眉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没有……是真的寻不到你们,才拜托主持转告的。灵姐姐莫怪罪我了。”
齐灵本就没有真的怨她,她这么一哄,她也就受用了,嘟着嘴巴嘀咕一句:“那就原谅你吧。”
车厢里的主仆二人皆笑出声,阮今月瞧他们面色不好,想来真的是赶急了,都没休息好。
“我要回客栈了,瞧你们面容憔悴,定是没休息好,不然快回大明寺休息会儿?”
齐灵同齐缨相视一笑,慢悠悠道:“我们不回大明寺了。”
“嗯?”
齐灵蓦地笑出声,眼神暧昧:“我师兄吩咐了,我们得将今月,安安稳稳地护送到上京城,一颗头发丝儿都不能少。不然啊,回了门派之后,他饶不了我们。”
听到救她的那个少侠吩咐他们一路护送自己到上京,阮今月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疑惑。
他们素不相识,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静默片刻,阮今月方犹犹豫豫出声拒绝:“这不太好吧,不会耽搁你们门派的事吗?我们自己去也是可以的,我带了许多家仆出来,他们会保护好我的。”
齐灵偏头一笑,啧啧两声,“师兄当真是神机妙算。”
阮今月有些莫名,这又关他们师兄何事?
齐缨逮着机会解释道:“我们昨日回了门派一趟,就是为这事去的。阮姐姐放心吧,他们都没意见。师兄还交代了,如果阮姐姐要拒绝,觉得家里带来的人能保护你的安全,那么为什么你会被冯贵那人掳了去呢?师兄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阮姐姐不要拒绝我们的护送。”
阮今月一更,心想这人还真是会堵人的话,既然如此,由他们护送也好。这北上路漫漫,途中不知还会遇到多少事端,有他们两个有功夫的跟在身边,要好得多。
“那就有劳你们了。”
齐灵摆摆手,“你这话说得真见外,我们本来也是心甘情愿的。话说,你们何日启程,是走陆路吗?”
阮今月摇摇头,“走陆路太耗时了,我们时日也不多了,还是打算走水路。客栈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回去休整片刻,就要出发了。”
齐灵不由得担心她的身体:“走水路颠簸得很,你伤还没好全,吃得消吗?”
“多亏你们的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此去路途遥远,时间紧迫,还是赶紧些好。”
“行吧。”齐灵扯扯缰绳,马儿嘶叫两声,“那走吧,现在时日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启程的好。”
“行。”阮今月冲她笑笑,当即放下车帘。槿年见状,则连忙吩咐车夫启程:“车夫,咱们走吧。”
一行人到了扬州城内,齐灵齐缨驾马慢悠悠地走在马车旁边,时不时同里边的阮今月说话。
“今月,你知道吗?前日啊,扬州城内办了一场灯会呢。”
“前日?”阮今月呢喃出声,那不就是她收到花灯的那日吗?
齐灵的声音继续传来,隔着一层朦胧的帷帐飞入她的耳中。
“是啊,听说这是扬州城的传统。据说灯会上,年轻的姑娘和郎君都会自己买一盏花灯,若是相中了哪家的郎君或者姑娘,就会把那盏花灯送予对方。若是对方接下,则代表二人情投意合。古往今来,这灯会上可成就了不少才子佳人的美话。”
上京
夜色悠悠,水波回荡。清浅的月光落在江水之上,泛起忧愁的涟漪。风浪沉静,推着灯火通明的船不断往前。
船舱内宽大明亮,阮今月靠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那盏芙蓉纱灯,思绪万千。
她们午时后登船,如今船已在江面上行了半日,扬州城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齐灵白日间的话还在她耳边荡漾,阮今月不由得开始思索,这人送她花灯是何意,又是谁送予她的。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会无缘无故地倾心于她吗?这怕不是见色起意,不靠谱吧。
想到那日他能毫无声响地潜进她的房间,阮今月忽然一阵后怕。好在是他没做什么,凭那样的身手,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却什么也不做,难不成真是个倾慕她的正人君子?
阮今月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看来日后,还是要加强防守,以免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她的屋子。
她放下花灯,去拿身侧的话本。
这话本还是齐灵送给她的,说起来她平日里不太看话本,听眠倒是喜欢得紧。可齐灵眉眼间的期盼让她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得应下收了,今日得空拿出来看看,意料之外的好看,她这个素来不看话本的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话本讲的是闺阁小姐和江湖游侠之间的爱情故事,闺秀容貌倾城大方得体,游侠相貌堂堂随性恣意,两个身份不同的人一朝相遇,爱得难舍难分。
闺秀突破家族桎梏奋勇奔赴自己的爱人,游侠放弃热血江湖的自在天地选择牵起挚爱的手,都说身份云泥之别,但真正爱上了对方,又怎会被这些东西困住。
阮今月虽然素来聪慧,但还未触碰过情爱之事,她总以为爱情一事上,讲究一个情投意合彼此尊重。若是对方并不心仪自己,那么何必苦苦哀求只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如此轻贱自己,怎么也是不值得的。
说起清醒,只是人若陷入感情之中,很多事情便不是理智能做决定的了。
譬如这话本中,游侠认为自己身为江湖草莽,终究无法同闺秀这样的名门之后走到最后,二人诀别之时,闺秀虽强撑着最后的体面,选择了和平分开,但过后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想到两人之前的种种,潸然泪下。
世人都说门当户对,可她觉得只要两心相仪,旁的一切便是浮云。
好在最后闺秀与游侠还是顺利相伴终身,归隐山林,过上了二人期盼的自在日子。
齐灵将这话本送给她时,还问了她一句:“今月,你会喜欢上我们这种江湖人吗?”
阮今月捏着话本的手一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齐灵尴尬地别开脸,解释到:“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们江湖儿女,不比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公子差的,真的!我们才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些江湖草莽,不懂规矩,我们行事也有自己的规矩,不同门派相会之时,也会互相行礼。江湖从来都不只有打打杀杀的一面,其中的人情世故,还是要自个儿体会才知晓的。你可别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儿女。”
阮今月有些哭笑不得:“我如何就看不上你们江湖儿女了。我虽出身世家,却也不是那种迂腐循矩之人。条条框框的规矩于我而言只是待人之道,江湖草莽和世家贵族,又有何不同呢?江湖上的日子,还要自在一点吧。”
齐灵当即喜笑颜开,阮今月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但还是没打断她的话。
“也就是说,你会喜欢上江湖人士的了?”
阮今月含笑摇头,“我喜欢谁,无关身份,世家公子再怎么优秀出色,我不喜欢,那他自然是比不上所谓的江湖草莽。侠义之士再怎么大义凛然武艺高强,对不上眼,他也自然比不上只会吟诗作赋的公子哥。他们如何,只看我的心思罢了,我喜欢与否,跟身份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成婚一事,对我而言还太过遥远,我也从未接触过外男,现在说这些,都是妄谈。”
她还从未设想过自己日后会嫁与一个怎样的男子,如今长姐即将成亲,她也才有了我日后也会嫁人的认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只是她的父亲母亲应当会以她的意愿为主,她便是喜欢上一个江湖上行踪不定的大侠,他们应当也会答应。
阮今月正出神想着,槿年从屏风一侧绕进来,替她灭了几盏烛火,催促她就寝。
“小姐,时日不早了,快些歇息吧。这还要赶几天的路程,不休息好身体会吃不消的。”
阮今月只得暂时停下思忖,又同她说了几句话,熄灯入眠。
他们出发之时中元节刚过,路上耽搁了些许时日,日头匆匆,转眼就到了桂月。
因着误了时日,此次启程她不敢再在附近的码头停靠,除了必要时候补充屋子需要在岸边停泊,大多时候他们都行在江上,往上京城赶。
她真是怕了下船再生变故,挡住了她的脚步,错过长姐的婚事。
好在天公赏脸,他们一路走来,都是晴天。偶有雨落,也只是稀疏软绵的小雨,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赶路的这段时日,阮今月一直躲在船舱里休养,在大明寺受的伤还未彻底痊愈,她成日泡在药罐子里,只觉得自己走到哪儿都是一股药味。齐灵来看她的时候,赶上喝药的时候,她都会秧着槿年将药放一放。
这一天天的,她不得把自己人都喝苦了。
偶尔出去吹吹风,散散药味,阮今月才觉得自己的魂回来了。
好在在水上走了半月的路程,槿年终于松口给她停药了,不然等她再见到长姐,只怕已经变成了一个苦兮兮的药娃娃了。
一月时日匆匆而过,有齐灵齐缨在船上陪她解乏,一路上倒也算得上是轻松自在。
路上也没再生变故,他们顺利抵达津门,前方就是她最终的目的地,大魏的皇城,上京城。
到了津门,阮今月一行人弃了水路转走陆路,又赶了五日的路程,那座恢弘大气的皇城,才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
团聚
上京城看守严密,进城都得有官府亲自盖印的路引,方能顺利进京。
路引一事阮平铮一早就给阮今月打点好了,是以他们一行人进京十分顺利,就连齐灵齐缨都跟着进了城。
这是阮今月头一次进上京城,从小到大她都待在温暖如春的江南水乡,绵远悠长,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朔朔北方的人文风情。
其实他们刚到津门时,气温就比在扬州时冷了不少,这一南一北,气候当真是差许多。
好在槿年给她置办了几件明艳的厚衣服,到了这萧瑟的北方,也不至于受不住凉。
阮今月掀起车帘往外看,见到那雕梁画栋的精巧建筑、稀奇古怪的街边玩意儿、口音陌生的郎君娘子,露出一脸新奇。
她原以为扬州城已经算作很繁华了,到了这皇城上京后才发现,当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如果说江南的建筑风格都是含蓄内敛、低调奢华的,那么上京城便随了这北方的豪爽性子,张扬个性、大气豪迈。
长街一眼望不到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街上的女子穿的衣裙,绣的都是当下最时兴的花纹,用的布料精美绝伦。
跟江南真真是不一样。
“小姐,我们终于到上京城了。”槿年亦掀了半窗车帘朝外看,眸子里满是艳羡。
“是啊,这上京城跟扬州及第城都不大一样呢,不愧是皇城。”阮今月应了声,探出头去喊坐在马上的齐灵:“灵姐姐,你可曾来过上京?”
齐灵也被这上京城的繁华喧闹弄看花了眼,面上亦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对着陌生的皇城充满好奇。听阮今月那么一问,她脸上的神情未落,咧开嘴摇摇头:“这些年虽然跟着门派里的师兄们游历四方,但这上京城还真没来过,我也同你一样,是第一次来。”
“那等安顿好后,我们可以一起逛逛上京城。”阮今月十分兴奋,好不容易交到合心意的朋友,她希望能跟他们多待一会儿。
齐灵却蹙了眉,拒绝了她:“恐怕是不行了。师兄就只吩咐我们护送你到上京城,如今你也平安抵达,我们当回去复命了。”
齐缨从后边露头,语气有些遗憾:“是啊阮姐姐,我们还有别的任务,你现在顺利抵京,我们也要告别了。”
阮今月下意识攥紧衣裙,眉眼间满是不舍:“现在就要走了吗?”
齐灵同齐缨对视一眼,冲她抱歉地笑笑:“是啊,我们还有旁的事,耽搁不得。是时候告辞了。”
阮今月明亮的双眸黯淡下来,她本以为还能留他们好好招待几日,没成想他们竟还有别的事情要办,送她到上京之后,就得匆匆往回赶。
一时间落寞与分别的不舍交织在她心头,叫她十分难受。阮今月低下头,眼角沁出泪水,胸腔闷闷的,怎么都不顺畅。
齐灵瞧她红了眼,顿时慌了神,忙宽慰她道:“今月不必难过,等我们事情办完了,再来寻你也是可以的。”
“阮姐姐别难过,今日只是一时分别,来日我们还有许多机会团聚呢。”
阮今月擦了擦眼角,赧然一笑,“只是分别太匆忙,一时间接受不了,有些难受罢了。你们若是有别的任务,就快去吧。左右我已经到了上京城,不会有事的。咱们江湖再会。”
齐灵齐缨会心一笑,亦朝她抱拳道别:“江湖再会。”
二人掉转马头,朝着城外奔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阮今月收回视线,放宽心神,拉住槿年的手,抿唇浅笑:“槿年我们快走吧,我已经等不及想见到爹爹娘亲,还有阿姊了。”
槿年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道:“好,咱们这就去。”
阮府一早就得了阮今月今日进城的消息,故而一大早就候在了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路口,望眼欲穿。
阮平铮平日里都很繁忙,今日特地告了假,就是念着自己这许久未见的小女儿。自从他们父女上一次坐在一处说话,已经过了一年有余,他可是想得紧。
阮母心里也按耐不住激动和急切,那可是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女儿,丢她一人在及第城,多年才见一面,要说不挂念,是不可能的。
知道她在中途遇险,她这一刻心是又怕又急,她们母女还没重逢,就要阴阳相隔,这世道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
好在她平安无事,不然阮母真不知道自己后面的日子,该如何活下去。
想着想着,她就落下泪来。
阮平铮见了,忙上前抚慰她:“怎的好好的又哭了,到时候妧妧见了,不得心疼了。孩子本就在路上受了惊吓,如今顺利到了上京城,你怎舍得她为我们操心?”
“是啊娘亲,你若是见妧妧的时候落了泪,妧妧该自责是自己惹娘亲不顺心了。如今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应当高兴才是,哭鼻子可不好。”
阮明月立在一旁,一身湖蓝色衣裙清丽婉约,衬得她本就温婉的五官更是柔和沉静,眉眼间七分随了阮母,也是个俏丽的清冷美人。她的嗓音犹如清脆的黄鹂一般轻柔和煦,语调微微上扬,像是在撒娇,渐渐抚平了阮母心间的烦躁。
阮母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收了眼泪,嗔怪道:“什么哭鼻子,你娘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阮明月挽上她的手,附和她:“是是是,娘亲不是小孩子,我是小孩子行了吧,我和妧妧永远都是娘亲的小孩子。”
阮母心里的那点忧愁转眼就被她哄好了,她伸出手笑意吟吟地刮阮明月的鼻子,“你这个小滑头。”
阮平铮看着母女俩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亏欠愈甚。阮明月及笄之后,就被他们接来了上京城,可怜阮今月远在及第城,还未到及笄年华,他们不敢贸然将她接进京来,如果不是此次阮明月出嫁,他们一家人,还得过一年方能团聚。
不过不来也是好的,一个女儿已经跟皇族牵扯上关系了,他不希望自己的小女儿也陷进这个大染缸里。
阮平铮思索期间,守在路口的下人匆匆跑进来,欢呼着:“二小姐来了!二小姐来了!”
一行人齐刷刷地朝路口看去,只见那头马车正摇曳地朝他们驶来,最后停在阮府朱红色的大门前。
姊妹
还没等车里的人下来,听眠就先跑了上去,急切地喊了几声:“小姐!”
车帘掀开,槿年先行下车,待站稳后,才转身去扶后边的阮今月。
阮今月钻出车厢,搀着槿年和听眠下车,她先是伸出手摸了摸听眠哭兮兮的脸蛋,然后才看向面前许久未见的至亲。
“爹爹,娘亲,阿姊……”
喊到最后,阮今月不自觉抖了声音,真是有很长一段时日没能见上面了,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她的亲人。
阮母刚止住的泪水,在看到阮今月的那一刻,再次决堤。她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抚摸阮今月的脸颊,口中呢喃出声的,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妧妧,我的妧妧……”
积压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顶峰,阮今月颦了眉头,面露委屈,眼泪盈盈而落。她快步上前,双手一展,就扑进了最疼爱自己的母亲怀里。
“娘亲,妧妧好想您啊……”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互诉这么多年的分别之苦,这场面一时间惹得周围的众人都不禁落下泪来。
阮明月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娇容上布满泪痕。听眠顾不上形象,靠着槿年的肩头哭作一团,槿年一边安抚听眠,一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阮平铮一向挺拔的背脊微弯,他看着自己的妻儿,脸上满是动容,虽未落泪,眼眸里闪烁的眸光却表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娘亲也想妧妧啊,我的妧妧哟……”
一帮人哭了片刻,阮平铮方出声打住这煽情的场面。
“好了好了,妧妧一路走来也累了,家里备上了宴席,咱们快带妧妧去吃饭吧。”
阮今月这才同阮母分开,母女俩看着对方哭成小花猫的模样,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阮明月捏起帕子替阮今月拭泪,神情宠溺温和,打趣道:“怎么妧妧还是那么爱哭啊?”
阮今月看着自己的长姐,长姐长得比以前更漂亮了,气质打扮上也变了不少,只是对待她的温柔耐心,却是从未变过。
想着想着,阮今月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她呜咽着赖进阮明月的怀里,鼻头一抽一抽的,声音软糯糯的,犹如小兽一般娇气地撒娇:“阿姊,我好想你啊……”
阮明月揽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的馨香叫阮今月闻了十分安心。
“阿姊也想妧妧啊。”阮明月呢喃出声,鼻头一酸,泪水忍不住又要落下,她抬起手将帕子摁在眼角,才将将止住。
阮今月推出她的怀抱,阮明月抚上她的鬓角,替她将碎发拨到一旁,笑容欣慰:“阿姊的妧妧长大了,阿姊很开心。”
“好了,多的话咱们留到饭桌上说,现在时日也不早了,先进府吧。”阮平铮再次笑着催促她们进府,面上却无半分急切之色。
阮今月走到他面前,甜甜喊了声:“爹爹。”
“诶!”阮平铮像她儿时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眉眼间满是溺爱,“一转眼,咱们妧妧都长大了。妧妧饿了吧,咱们去吃饭吧。”
“嗯!”
阮今月一边拉着阮母,一边拉着阮明月,一家子人欢笑着朝里边走。
阮府的景致仿了江南老宅的陈设,亭台回廊间,江南水乡的婉约脉脉尽显其中,葱翠假石,流水潺潺,溪流击石,清脆叮咚。
饶是萧瑟的秋季,也别具趣味。
饭桌上,阮母特意吩咐人做了阮今月最爱的菜式,他们虽然住到了北边的上京城,这口味却还是江南的。家里的厨子是从江南那边带来的,做的江南菜亦是原汁原味,正宗鲜美。
他们都只顾着给阮今月夹菜,自己碗里的饭菜却是一动不动,惹得阮今月哭笑不得,忙娇声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他们才停住夹菜的手。
闲下来没事干,他们也不饿,就看着阮今月吃,时不时问问她的身体如何、有没有受伤、出事之后可还害怕,都被阮今月一一应付了过去。
她不想家人担心,因此只说自己被人救了,受伤种种皆闭口不谈。
瞧她嘴上说着没事,阮母心里却踏实不了,盘算着请个郎中来为她好好调理身子,又想到自家女儿最不喜汤药,便只能作罢。退而求其次,念着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给她补补。
谈话间阮平铮一一询问了阮今月近年的学业如何,可又在家中好好孝顺阮老太爷,阮老太爷的身子又如何了。
一家人言笑晏晏,温馨不已。
晚饭结束,阮母又拉着阮今月说了一会儿话,见时日不早了,才让她回去休息。
阮明月领着阮今月去给她备下的院子,一路上阮今月都赖着她,不肯撒手,阮明月无奈,只得任由她去了。
“你这般黏我,之后我嫁人了,你不得哭红鼻子啊。”她轻笑几声,言语间毫无半分斥责之意,全是纵容。
阮今月紧紧贴着她,瘪着嘴巴娇嗔道:“阿姊现在就嫌我了,亏我还一直念着阿姊。”
阮明月细眉轻挑,她捏上阮今月的脸颊,没舍得下重手,只能瞪着眼睛装凶,“你个小调皮蛋,你阿姊我何时嫌过你啊。你儿时掉进泥地里,都是我跳下去把你拉上来的,小没良心的。”
跟在后边的槿年听眠画船三人听了她们姐妹俩之间的对话,互相对视一眼,笑作一团。
陈年旧事被翻出来,阮今月脸上一阵窘迫,却也顾不得去挽尊,忙哄道:“我知道,阿姊对我最好了。阿姊,我今晚想同你睡一块儿。”
阮明月刮刮她的鼻头,点头笑应:“好,阿姊同你一块儿睡。”
姐妹俩洗漱完换上寝衣,阮今月早早地就爬上床了,阮明月却还坐在梳妆镜前,往脸上抹东西。
“阿姊,你在擦什么啊?”阮今月抱着被子,见到她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好奇道。
画船正在给阮明月擦脸,听阮今月那么闻,神色得意:“这个啊,是上京城的姑娘们用来养颜的雪花膏,几十两银子一瓶呢。用了之后,肤若凝脂,透白莹亮,对肌肤可好了。而且啊,这瓶可不是一般人能用上的,这可是皇……”
“画船。”
烛火悠悠,照在阮明月沉静的眉眼上,她忽然的出声吓了画船一跳。察觉自己失言,画船登时低下头惊慌失措。
“小姐……”
阮今月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似是不明白为什么阮明月要生气,画船的话她也听得没头没尾的。
阮明月并未真的怪她,只是提醒她不要多言。她叹了口气,“你退下吧,我自己擦就好。”
“小姐……”画船怕自己惹阮明月不高兴,踌躇着不愿离去。
“你别担心,我没生你气,你下去吧。有些话,我得单独同妧妧说。”
画船看了眼阮今月,才咬了咬嘴唇黯然退下,到底是她失言了。
等画船离开之后,阮今月下床走到阮明月身旁,地上铺了地毯,点了炉火,她就算不穿鞋袜也不会着凉。
“阿姊……”阮今月弯下身子,趴在阮明月的双膝上,“画船惹阿姊不开心了吗?”
阮明月软下眉眼抚摸她的长发,轻声细语,“没有,阿姊没有不开心,妧妧可是吓到了?”
阮今月摇摇头,“没有,就是觉得,阿姊好像变了,变得更加稳重成熟了。”说到一半,她仰起头冲阮明月狡黠一笑,“不过阿姊还是那个疼爱我的阿姊,我最喜欢阿姊了。”
阮明月眉眼间露出几分清浅的笑意,她垂下眼帘,眸中柔光盈盈,静静地注视着阮今月的侧颜,“阿姊也最喜欢妧妧了。妧妧可要试试这雪花膏?”
“啊?这不是很名贵吗?还是留给阿姊用吧,妧妧用不上。”
“你是我妹妹,便是独一无二的东西,阿姊都愿意让给你。”
“那阿姊帮我擦吧。”
“好。”
姐妹谈心
黑夜悠长,万籁俱寂。
屋子里灭了灯登时遁入一片黑暗,月光清浅,透过窗棂落到柔软的毛毯上,莹莹一片。
阮明月爬上床榻,刚躺下,身侧的一小团温暖就凑了过来,她顺手揽过阮今月瘦弱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
阮今月钻进阮明月的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心里一阵暖意与安心。
“阿姊,我好久没和你睡在一块儿了,我们分开那么久,阿姊有想妧妧吗?”
阮明月轻柔地抚摸着她绒绒的发顶,轻声细语道:“当然想啊,想我们妧妧有没有好好吃饭,想我们妧妧有没有好好长大,想我们妧妧有没有又跑到泥地里玩,变成小花猫。”
“阿姊……”阮今月不满地扭动身体,懒洋洋地撒娇,“那阿姊那么想我,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
察觉到头顶的手微微一顿,阮今月正疑惑地抬头,阮明月的手又若无其事地落了下来,她只好重新躺好。
“上京城呢,很多地方都和及第城不一样,阿姊有很多事情要做,爹爹娘亲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没能抽出时间去看妧妧,妧妧会怪罪我们吗?”
阮今月的脑袋搁在阮明月的肩膀上,她想了想,摇头:“不怪罪。阿姊和爹爹娘亲,一定是在忙很重要的事,才抽不开身的。妧妧不是小孩子了,能理解你们的。就是太久没见到你们了,很想你们。”
“对了,阿姊。”阮今月忽然仰起头看向阮明月,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卷翘,忽闪忽闪的。
阮明月微微低下头,“怎么了?”
“阿姊要嫁的,是个怎样的人啊?我记得阿姊常说,日后要嫁一个世间顶好的男子,那这个人是世间顶好的吗?”
“妧妧,爹爹递回家的信,是不是只说了我即将成亲,其余的都没说?”
“对,所以我不知道阿姊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阿姊能跟我说说吗?”
阮明月目光落到碧绿色的帷帐上,昏暗的夜色里,月光洒到纱帐上,掀起一阵朦胧的美感。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温柔眷恋,是阮今月从未见过的样子,她眼眸里的情愫阮今月分不真切是什么,只知道她想起那个人是,十分欣喜。
“我要嫁的,当然是世间顶好的男儿。他不光拥有一个显赫的身份,而且他心系天下,心胸开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最重要的啊,是他十分尊重我,宠爱我。妧妧,如果阿姊嫁到皇家去,你觉得怎么样?”
“皇家?意思是,阿姊要嫁的人,是皇室中人?”阮今月猛地坐起来,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个消息,“如今适龄的皇世子弟,除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就是当今圣上以及他的几个兄弟。可那些王爷都待在自己的封地,不在上京城,难不成阿姊要嫁的,是摄政王?”
阮今月忽然慌了,“不行啊阿姊,传闻说摄政王冷酷无情,手段狠戾,你要是嫁与他的话,可没有好日子过啊。而且他不是与爹爹政见不合吗?爹爹怎会答应将你嫁与他?”
阮明月哭笑不得,连忙安抚她:“不是不是,阿姊要嫁的,不是摄政王。”
听见她这么说,阮今月担忧的心才踏实不少,“那阿姊究竟要嫁谁啊?”
阮明月并不打算直说,只问她:“你方才说适龄的皇室子弟,除了摄政王和那些王爷,还有呢?”
阮今月这才回过神来,惊诧道:“阿姊莫不是要嫁给……皇上?”
“没错。”阮明月点头应下。
“那皇上是要封你为后吗?”
提到这个,阮明月的神情寞了一瞬,却还是扬起笑容,不让阮今月看出端倪,“自然不是。如今皇上还未亲政,封后一事又岂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不过他也并未委屈我,让我一入宫就坐上了妃位,还给我赐了封号,算是莫大的恩赐了。”
“可是阿姊,妃位听着高贵,可到底只是妾室啊。你若真那么喜欢他,又怎么会甘心只做他的妾室。等日后他立了皇后,那才是他的妻子,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阮明月莞尔一笑,抚上阮今月的脸庞,“我们妧妧当真是长大了,都能替阿姊考虑那么多了。其实于我而言,身份并不重要,只要他真心爱我,不当皇后又如何。他当今的处境已经很困难了,我不能再给他添乱。若是执意封我为后,怕是会掀起满朝风雨,太后那边定是不能罢休的。多少人盯着皇后的位子,我成了皇后之后,就会面临多少明枪暗箭。这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等日后他将朝政大权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了,那时候再封我为后,才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阿姊,你真的那么确定,日后他会封你为后吗?都说世间男子最为负心薄幸,你现在全心全意对他,就算让你屈居妃位你都愿意,那日后他变心了,你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向他求了一道圣旨,他日若檀郎变心,不若当年,他自当放我离去,不做半分纠缠。妧妧,阿姊喜欢他,爱慕他,所以即便是入宫会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我都愿意为了他闯一闯。我只想陪着他,陪他创立一个太平盛世。可是人心易变,最靠不住,最难留的,莫过于人心,与男子的爱意。倘若经年之后,他变心了,爱上了别人,那我也会潇洒离开,不眷恋半分。但我不后悔陪他走过这段岁月,既然选择了,我便不会后悔。”
“他若钟情于我,我亦生死追随,不离不弃。他若变心转道,不复当年,我亦坦然放手,不悔当年。”
今夜的谈话深深印在阮今月的脑海中,当时阮明月坚定的神情,让她质疑的话语再说不出半分。阿姊如此信任于他,就算日后发生变故,她也不后悔这几年的陪伴,毕竟这时,他们是当真爱着彼此。
最后她只能将此事揭过,不再提及,她不想伤了阿姊的心。
自然是她选择这么做,那她这个做妹妹的,只管支持好了。如果那皇上日后当真负了阿姊,她便是闯进皇宫,也要将阿姊救出来。
不管如何,她和阮家,永远是阿姊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