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朝复百梨香,故人已落暮江南
白朝朝同江承暮赶到那屠户家中时,一进门便被冲天的血腥味弄了昏头。
她抬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去看江承暮,他正好也一头雾水。
二人揣着疑惑往里走,推开里间的门,顿时被里面的景象震得愣在原地,迟迟无法回神。
江承暮反应过来,下意识将白朝朝护在身后,生怕眼前的场景吓到她。
白朝朝被他挡在身后,怔愣地眨眨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拉了拉江承暮的腰带,小声道:“阿暮,我都看见了,没事的。”
江承暮回头看她,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全然没有任何害怕亦或是惊慌,就也歇下担忧的心,侧身让开。
他们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屋子。
只见整个房间的地上、墙壁上、桌椅上全是血渍,地上的血鲜艳无比,仿佛连着血肉,黏腻得让人难以下脚。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充斥鼻腔,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味夹杂其中,不易察觉。
血泊中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她身形娇小,头发上、脸上也都溅满鲜血,只剩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路在外面,犹如受惊的小兽,紧握手中的长刀,警惕地看着他们。
她的身后,站着一位面色可怖的老人,他的眼睛鼓鼓地瞪出来,脸色铁青,毫无生机,一瞬不移地看着白朝朝他们所在的方向。
让人不寒而栗。
而女人的脚边倒着一具早已分辨不出人形的尸体,尸体上下全被血色掩盖,血污夹缝中露出的衣服颜色,让白朝朝脸色一变。
她记得那日,那屠户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那也就是说……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这背后的真相如她猜测的那般。
江承暮显然也反应过来了,他墨色的眸中好似卷过骤雨狂风,声音阴沉得可怕,带有一丝颤抖,对眼前的一切怀疑不已。
“何至于此?”
女人惊恐一抖,豆大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在脸庞上留下一道清澈的痕迹,被血色晕开。
“他该死,他该死!他竟然想让人把我爹抓走!他怎么可以这样?我爹明明是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菩萨的宽恕再世为人,为什么他不许我爹活着!”
女人显然已经神智不清,嘴里胡言乱语,只不停念叨着“他该死他该死”,便再无下文。
白朝朝不忍地别过头,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何尝不懂,只是人死复生这事如此荒诞,怎能因为这种荒谬的事,亲手杀了自己的另外一个亲人呢?
她垂下眸子,躲到江承暮身后:“看来她已经被那些神秘人蛊惑了心神,走火入魔了。咱们赶紧把这里收拾了,给那屠户,好好收殓尸身吧。”
江承暮低声应下,白朝朝得到回应后转身出去,再在里面待下去,她只怕自己会在那儿窒息。
一场人为的祸端,算是让她见识到了何为众生相。
只是她还没预料到,真正的祸端还在后面。
瀛洲城全城戒严,每天都会有士兵在街上巡视,夜间也不例外,以防再有活死人出来作乱。
而风戮道似是安分了不少,近几日都未发现有人失踪。
堆积的尸体陆陆续续拉去火化,百里决明仍未配出解药,无力回天。
中蛊的人也断了汤药,安心等待死亡。
太守府里的气氛依然沉重,每天都有人逝去,但是好在不再是那般绝望,他们有了可以期盼的未来。
所有的病人处理得差不多之后,百里决明上门请辞。
他断言风戮道今后还会用此蛊毒祸乱人世,为了寻出破解之法,他得回到天药谷闭关,潜心研究。
“老夫行医多年,面对如今困局,竟无一法解之,以至无数生灵含冤而亡,老夫对不起天药谷的先辈。这蛊毒如此毒辣,风戮道定不会就此作罢。老夫余生,会安心待在天药谷,直至配出解药。白小姐,宁安王,告辞。”
那日白朝朝站在城门上眺望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孤寂之感更甚。齐心协力数月,她对这位长辈早已亲近不少,眼看着又一个相熟之人远去,也不知今后能留下的,还有多少。
江承暮站在她身后,揽她入怀,下巴轻轻搭在她的头顶,温润的嗓音从上方传来:“瀛洲城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处理,这会儿可不能泄气。别担心,无论如何,有我陪你。”
此次瀛洲城元气大伤,没个十余年,怕是无法恢复以往的繁华。
百里决明离去三日后,白朝朝正坐在书房里计划瀛洲城今后事宜,她已派人前去上京汇报此次瀛洲情况,想来不日后,新的瀛洲太守便会上任,她也得从这儿退出来了。
她只希望今后的瀛洲太守,能事事为民,不与权贵同流合污,如此便好。
这段时日她清瘦不少,杏眸下一片青紫,一看就没怎么休息。
正当她放下毛笔,准备闭目养神时,突然从门外闯进一名小厮,脚步慌张,神色焦急。
白朝朝眉心一跳,心里没由来地一空。
“出了什么事?”
小厮愁着张脸,话一处,哭声即现:“小姐,外边……外边传起了疫病!”
白朝朝脸色登时苍白失色,她身子一软,跌回椅子,这个消息打得她满头金光,怎么也反应过来。
没想到蛊虫兴闹时,他们都以为是疫病,现在蛊虫大势已去,真正的疫病又来势汹汹。
这病名为传尸。
“传尸之疾,本起于无端/莫问老少男女,皆有斯疾。大都此病相克而生,先内传毒初得,半卧半起,号为,气急咳者名曰肺痿。骨髓中热。称为骨蒸。内传五脏,名之伏连。不解疗者,乃至灭门。”
齐雁云愕然不已:“传尸之症,我亦听闻过。这难不成,也是风戮道的手笔?”
百里霜摇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祖父接到消息时,距离瀛洲城疫病爆发,已过去了七日。等他匆匆赶回瀛洲时……”
齐雁云眉头一沉,心感不妙:“如何?”
“……瀛洲城已沦为一片火海,城中百姓,无一出逃。”百里霜长叹道,话中难掩遗憾之意。
齐雁云也是震惊,没预料到瀛洲当年之事,竟是以全城百姓之性命为终端结束:“放火之人,是白朝朝和宁安王?”
“祖父也不清楚,当年那座城,就没有活着走出来的人。”
百里决明一听瀛洲又爆发疫病,累死了三匹马才匆忙赶回瀛洲。
早在离瀛洲城还有十里地时,他便隐隐瞧见那处冒着通天的火光,亮得吓人。
待他行至城门口,望着紧闭的城门,竟一个腿软,径直从马上摔下,沾了一身风尘。
城内火光通天,映得天空血红血红的,扑面而来的热气很快风干百里决明脸颊处的泪痕,隐没在风声中。
不断有哀嚎声从城内传出,仿佛有妇人求救的声音,又仿佛有孩童啼哭的声音,最终都湮没于火海中,不见踪迹。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将瀛洲城烧了个片甲不留。
三天后盛夏降雨,才将将掩住那直逼天际的火舌。
往日的一切,皆随着这场大火,消逝在残害余烬中。
瀛洲朝复百梨香,故人已落暮江南。
都察院
温仙月这一觉睡得极其不踏实。
不知是不是受了瀛洲惨案的影响,恍惚间她只觉得浑身炽热,仿佛置身火海,无路可逃。
火苗爬上身体,灼烧她的肌肤,一片刺痛。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唇齿间发出支支吾吾的闷哼,神情痛苦。鬓角汗涔涔的,很快将枕头打湿一片。
晨晓微曦,院中传来声响,她才从梦魇中挣脱出,迷茫地躺在床榻里,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
温仙月坐起来,还有些恍惚。
房中的火炉不知道何时灭了,就连角落都被寒凉的冷气包围着,犹如冰窖。
刚才睡梦中感觉到的火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冷,她拉紧被子往身上盖,这才止住寒颤。
“妧妧,起了吗?”李听眠的声音自外边响起,她听见几句嘀咕,“时辰不早了,怎么还没起?”
温仙月赶紧翻身下床穿衣,应她:“起啦。”
“听眠,能给我烧点热水吗?我想沐浴。”
她披着外衣打开房门朝外喊,李听眠立马回她:“好嘞!”
沐浴之后一身清爽,温仙月随意用了点早饭,搭上大氅回大理寺。
刚到大理寺,正好碰见林景致他们将什么东西搬上车。
“这是什么?”温仙月走过去,掀开车帘向里查看,马车上堆满四四方方的黑漆木箱,繁杂神秘的花纹攀附在箱子上,是她不认识的纹路。
林景致回头一看是她,表情顿时变得不太自然。他撇开脸,背对着她去接别人递来的箱子:“温,温宜侍……这,这是要送到都察院封存的卷宗。”
卷宗?
温仙月心思一转,这是个接近都察院的好机会。
“护送之人,能进都察院吗?”
林景致不知道她的意图,垂着眸子回她:“自然能进。年关将至,各部都很忙,既然是大理寺的人护送,便由大理寺的人搬进都察院。”
温仙月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自然道:“那我可以同你们一道吗?正好我身上无事,多个人手好帮衬。”
“这……”林景致有些为难,护送人员都是定好的,贸然加一个人进来,以往都没有过先例。
温仙月瞧出他的犹豫,睁大眼喃喃道:“不行吗?”
林景致登时脸颊一热,慌乱地扭过眼神,耳尖悄悄染上一丝红晕,隐在发丝里,不易察觉。
“你那么想去?”
温仙月摇摇头:“谈不上想不想,只是看着卷宗众多,帮帮你们。”
林景致心间雷动,他按下不安分的心神,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疑:“那便一起去吧。”
“行。”见他应下,温仙月连忙凑过去帮忙搬箱子。
不多时,全部的卷宗都被搬上了车,林景致再三检查,确认没有遗漏的。
“上去吧。”
温仙月一愣,见他指着马车,示意自己坐上去。她回头看了看跟在马车后面的官吏,拒绝道:“大家都用走的,我一个人坐在马车上不太……诶!你干什么!”
她突然惊呼一声,林景致竟然不等她把话说完,伸手擒住她的双臂,轻轻松松将她丢到了马车上坐着。
林景致淡着张脸,待她坐稳后迅速收回手,敛下眼帘:“没什么不好的,从这儿到都察院有好一段距离,这一路走过去怕是会打湿鞋袜。更何况雪天路不好走,坐在马车上安全一点。”
“我没问题的。况且又不是我一个人打湿鞋袜,大家都如此,我不可能只与你们同甘,不同你们共苦吧。”温仙月再次婉拒,作势要跳下车。她能吃苦,不想做特殊的那个。
“他们常年走惯了,不打紧。你不一样,你……”林景致抬手把她摁回去,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猛然收手打住话头。
温仙月被他这么一摁,冷不丁摔了个屁股蹲儿,也就没听真切他的话,眼里下意识沁泪,而后追问道:“我怎么了?”
林景致脸颊徒生一股燥热,他抬手挡住下脸,别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好后面的官吏看他们久久不走,凑出来看,正好听到他们的争执,打声招呼道:“温宜侍,您就听林寺正的吧。我们皮糙肉厚的,没事,您是千金之躯,可不能和我们一样吃苦。”
温仙月哭笑不得,“大家都一样,我怎么就千金之躯了。”
“诶!”另一个官吏接话道:“您不一样,您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明珠,怠慢不得,就安心坐着吧。”
如此,温仙月也不再推辞,这么弄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都察院。想着她就安心坐了下来,抬眼去看林景致,暖暖一笑:“那我就坐着了……”
“嗯。”林景致摆弄着缰绳低低应了一声,手突然一甩,驱使着马儿向前进。
马车摇曳,一行人离开大理寺,朝着都察院前进。
齐雁云昨夜与百里霜聊到半夜,后面紧赶慢赶才把卷宗审完,完事之后还不得休息,又要去查看新交上来的公案。
百里霜搭靠在一旁打瞌睡,眼看着口水就要滴到小桌上,齐雁云头也不抬,指尖弹出一个小物件,忽的打向百里霜的鼻子,疼得他惊醒。
“我……去!你干什么!”百里霜捂着鼻子哀嚎,酸楚逼得他直掉眼泪,久久恢复不了。
“注意你的口水,别落到我桌子上。那可是上好的沉香木,你别给我糟蹋了。”
百里霜气得跳脚,要不是打不过他,他恨不得当场动手。
“沉香木?这沉香木是我给你送的吧,我自己的东西我还不能糟蹋了?”
齐雁云抬起头淡淡地瞥他一眼,勾唇一笑:“送我的,便是我的,何来你自己的一说?要是真的困,就回房去睡,别在这儿杵着。”
正当百里霜抱着被反杀的决心准备动手时,于池突然从门外闯进来,见状他只能尴尬地收回手,故作无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被反杀。
于池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径直走到齐雁云面前说到:“大人,宫里传信来了,叫您今晚去一趟紫宸殿。”
齐雁云微微颔首,埋下头去看公案:“知道了。”似乎想到什么一般,他又重新抬起头,问道:“温宜侍呢?”
于池“哦”一声:“温宜侍同景致护送卷宗去都察院了,走了有一会儿了。大人有什么事要与温宜侍商议吗?需不需要我去叫她回来?”
齐雁云还没说话,百里霜就在一旁阴阳怪气道:“他哪儿是有事,我看他就是想以权谋私,有私事……啊!”
他话还没说完,膝盖忽然一痛,弄得他低头去捂自己的膝盖,还不忘控诉齐雁云:“齐狗,你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是不敢打你!”
齐雁云不理会他,回头看向于池:“没什么事,不用去叫,下去吧。”
“是。”于池快速逃离现场,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暗自腹诽,这大理寺上下,还没有人敢和大人叫板,百里神医算是头一个了。
等于池走了,百里霜的膝盖终于缓过来了,还算齐雁云心软,没下重手。
他不敢当着他的面骂他,只能在心里嘀嘀咕咕,暗想了十余种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方法,奈何没那个胆子去实施。
不过说到温仙月,他倏然想起点什么。
齐雁云正为公案忙得焦头烂额,突然那边传来百里霜磕磕绊绊的声音。
“那个,言之啊……就是,呃……”
听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齐雁云干脆抬起头看他,皱着眉头,言语间却没有一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百里霜心一横,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我说了,你别生气?”
?
齐雁云挑眉,你到底说不说?
从前慢
马车吱呀晃过大街小巷,地上被压实的积雪勉强被车辙带起零星,长街人声鼎沸,热闹繁华。
温仙月小腿垂下,随着马车的前进轻轻摇晃,莹白的裙摆掀起一片涟漪,挠得林景致心间痒痒的。
他就走在她身侧,时不时还能听见她头上珠钗轻碰发出的清脆声。
林景致目不斜视,嘴角不自觉弯起,低眸忍住笑意。
“林景致,大理寺不是有专门存放卷宗的地方吗?为什么还要特意移交给都察院存放?”
寒风冽冽,吹得温仙月手脚冰凉,她连忙缩回手,整个人都躲在厚实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眸。
林景致挥动马鞭,不快不慢地前进着:“大理寺存放的卷宗,多半是普通的小案子,案情比较复杂、情况严重的案件,都要移交都察院管理。不光大理寺,刑部也是如此。”
“这样啊……”温仙月目光落到街边牵着母亲的小姑娘身上,她们的身影向后移动,她也跟着转头,待完全看不见之后,她才又迅速回头,“不过这段时日上京都没发生什么大事,除了先前赵崇的那档子事,还算得上平静。”
林景致眸光灼灼,目视前方:“上京权势错综复杂,一时的风平浪静掩盖不了下面的暗潮汹涌,只是不知道何时爆发罢了。”
“哼。”
他听见一声轻笑,登时涨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温仙月摆摆手,眸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直攀上眉梢:“没事没事。只是我愿意为你会很厌恶这些权势斗争,没想到你对当今的局势,还有一定的见解。”
林景致憋着气转过头,闷闷道:“谈不上见解,只是跟在大人身边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也就了解了不少。算得上厌恶,不过我本就身在官场,就算厌恶也无法轻易脱身,况且我还有一家人等着我转钱糊口,要是丢了这差事,日子怕是不好过。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愿望,就是那些权贵为了权力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不会祸及百姓。”
他语气没由来的低落,温仙月也莫名被其感染,原本雀跃的心情低沉不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论是谁当权,权力争夺中,首当其冲被牺牲的,必定是百姓。乱世难觅明君,不知当今圣上,是否能为大魏开创一个开明盛世。”
说罢她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你今日愿意同我说那么多话,我挺开心的。”
她这话惹得林景致一阵羞赧:“这,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当初我进大理寺的时候,你还和我打得不可开交,如今能坐下来好好说话,怕也是你没想到的吧?”
提到从前的事,林景致心里十分懊恼,当初是他傲慢在先,后面虽然道歉了,却不是很诚意。眼下旧事再提,他只觉得自己当时的作为,属实算不上磊落。
温仙月本意是调侃一番,曾经与她争锋相对之人,现在亦能好好说上句话了,说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忽然身侧传来一道低语,她扭头看去,只见林景致微垂着头,视线慌乱:“对,对不起……”
温仙月一愣,旋即绽开笑:“好好的,道什么歉?”
林景致只偏着头,试图用咳嗽掩饰不自然的神色:“咳咳,就是,先前对温宜侍太过无礼,是我的不对……”
“你也说了是先前。”温仙月打断他的道歉,歪头一笑:“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就好,我不是个喜欢算旧账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很尊重我,不是吗?”
林景致木木地点头应声。
温仙月朗声轻笑:“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未来在大理寺,还劳烦林寺正多多担待。”
林景致侧头过去看她,唇瓣微抿,露出一个浅笑:“嗯,好。”
冬雪消融,新年将至,长街上一派喜气洋洋。
而大理寺眼下的氛围,便不如长街那边来得融洽轻松了。
于池愣在门外,手臂抬起又放下,实在是不敢进去,就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里面的祸事殃及自己。
百里霜此刻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方才把自己将齐雁云曾经定过娃娃亲并且自己认错人的事都告诉了齐雁云。
齐雁云并未对他做什么,但他仍然害怕得躲起来,唯恐齐雁云猛然一个起身将自己了解了。
“言、言之,先说好啊,这事,是,是你做得不厚道……我,我才会误会的……你可别费那个心思收拾我,还是想想怎么哄好小月儿吧……”
齐雁云面上阴沉得可怕,仿佛在酝酿一场狂风骤雨,良久却没有动静,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拾起公案继续查看。
百里霜见他不作为,甚是诧异,身子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挪了挪,试探性地询问:“言之?言之?齐狗,齐……”
齐雁云猛然抬头,吓得百里霜浑身一颤,抱头痛哭:“咱们说好不生气的!”
齐雁云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轻按太阳穴,才致不适感减缓一点,看百里霜还呆在原地,他只得无奈道,声音暗哑:“不是困了吗?快回去休息吧。”
百里霜一听他这浓浓的鼻音,作为大夫的道德感油然而生,他撑起发软的双腿站起来,义正言辞道:“你是不是着凉了?我给你看看。”
“不必。”齐雁云冷冷打断他,“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先回去歇息吧。”
“可是……”百里霜仍不放心。
齐雁云径直看向他,按着沙哑的嗓音漫不经心道:“我记得儿时,我懂的病理比你还多,你在担心什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百里霜就气不打一出来。
小时候他启蒙晚,虽然是从小泡在草药里长大的,但是等真正开始学医的时候,比他大上几个月的齐雁云早就把几种常见病症掌握得滚瓜乱熟。
每每看到他,百里霜的父亲总要嫌弃地看着自己,说齐雁云多么多么聪明,怎么他就这么笨,学都学不会。
这一度是百里霜的噩梦。
往事勾起回忆,百里霜狠狠地啐他一口,生气地跺脚,还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就不该可怜这家伙!
“我呸!那怎么也不见你捞个神医的名号当当……”
“那是我痴迷武学,医术学个皮毛傍身便好。而且我记得,在江湖上的名号,比之神医,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百里霜彻底炸毛,骂骂咧咧地夺门而出。
顾平生
于池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又嘱咐了一句:“大人还是多保重身子,最近这天寒地冻的,得了伤寒可不好。”
“放心吧,我有分寸。”
于池点点头,转身退出去,不久后又从门框处探出头,朝他眨巴眨巴眼:“大人。”
齐雁云一脸茫然的抬头:?
“你怎么还没走?”
“嘿嘿。”于池憨笑两声,他没忍住,还是打算回来说一说:“大人,孔余那家伙嘴里没一句好话,但是有一句说得好:这女子,都是棉花做的心肠,软得不行,大人你只要装装病弱的样子,保准她会心软留下来照顾你。”
齐雁云仍是一头雾水,不理解他好端端地说这个作甚。
于池见他不解,忙补充道:“像温宜侍这般的女子,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但也有女子柔情温婉之意,面对平日里意气风发现如今柔弱无力的大人,定然也会没有招架之力。到时候趁着她心软的时候哄一哄,不就好了。”
齐雁云这下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原来于池是误会他与温仙月吵架了,来给他支招,如何哄好温仙月。
只不过他们的情形可没那么简单,先不说二人都为对彼此表露心意,就是于池以为的吵架,就没发生。
齐雁云扶额叹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大人你不必多说,这大理寺没人比我更懂你,你们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于池一副你别解释我都懂的表情,弄得齐雁云一阵无语,宛若看傻子一般看着他。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就等大人自己消化了。
于池干笑两声,打了个招呼便闪身离开:“那大人好好斟酌,属下先走了。”
齐雁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刚提起来的气登时泄了一地。
喉咙愈发干疼,看来他真的是患病了,想来是这几日太过安逸,松懈了。
脱离靠在椅背上,齐雁云径直看向房梁上横着的花灯,上边以湖边戏耍的锦鲤做点缀装饰,生动活泼,他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从温仙月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便犹如不受控制般,心里眼里只剩下她鼻间那颗醒人的红痣。
太像了。
饶是他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她了,也不由得感叹,她们实在是太像了。
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态,亦或者是鼻间那颗红痣,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唯一一点不像的,便是两人周身的气度。
一个明媚活泼,犹如晩晨的暖阳;一个娴静温柔,宛若前夜的清月。
那抹暖阳占据了他并不算长的前半生,纵使后来无故失散,他亦没有忘记过她,从瀛洲奔赴上京将满五年,他从未停止过寻找她的踪迹。
可是茫茫人海,寻一人犹如大海捞针,岂是这般容易。
后来遇见温仙月,他先是为二人相像的容颜震惊,后又被她的独特深深吸引,慢慢地一颗心不知何时,丢在了她身上。
有多久没想起过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了?
他记不清了,好似从温仙月来到他身边,他就没有想起过她,就好似她就待在身边一般,他不会再像以前一般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可他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再也装不下他人。
齐雁云从怀中掏出一块年岁已久的暖玉,上边的字迹被他长年累月的摩挲,渐渐失去了棱角,变得圆润光滑。
但不难辨认出那玉上,刻着一个清秀的“妧”字。
这是当年齐阮两家定亲交换的信物,这么些年,他走到哪儿都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遥想当时得知父亲给他定亲后,他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说什么也不愿意屈服于父母的安排,气得他父亲用剑鞘作势要打他,被他用轻功逃走了。
那时他单脚立在屋檐上,头顶长长的红色发带随风翻扬,吹乱他一头长发,他笑得张扬,满脸都是不服管教的神气。
“爹,什么时候了,您怎么也学那老掉牙的一套定什么娃娃亲。我以后可是要闯荡江湖的,身边跟着个手不能提脚不能走的娇娃娃,还怎么闯荡江湖?您可别断了您儿子的大好前程。”
齐裕功被他气得跳脚,拎着剑鞘指着他骂道:“老子把你腿打断,看你还怎么闯江湖!人家妧妧多好一姑娘,配你我还嫌你高攀了,你倒还嫌弃上了,你给我下来!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齐母在一旁劝不住齐裕功,只好转头去劝齐雁云:“言之啊,这妧妧确实是个好姑娘,这是门好亲事啊,你怎么能说耽误你呢?”
齐母一向体弱,齐雁云不想气着她,只好软了态度:“娘,你们就算要给我说亲,也要等我见见人家姑娘才能定夺啊,万一人姑娘不喜欢我,这不是耽误她又耽误我嘛?”
齐母这么一琢磨,也对。
“那你今天就去见一见,我叫威叔给你备马。”齐母当即立断,拿定主意。
齐雁云目瞪口呆,慌乱拒绝,下一瞬齐裕功已经闪身到他面前,一记擒拿将他紧紧桎梏住。
“爹!你偷袭!”
齐裕功冷哼一声:“你小子还嫩得很,好好学吧。”
齐母端着一脸笑找来麻绳,配合着齐裕功没几下就将齐雁云绑到马上,还“贴心”地将他的上半身紧紧拴在马脖子上,以免他走到一半摔下来。
夫妻俩满意地看着儿子被五花大绑,齐母从袖口掏出一块暖白的玉佩,挂到他脖子上,妥帖地收到怀中放好,笑意吟吟:“你妧妧妹妹家,就在隔壁及第城,估摸着也就半日的路程。这玉佩是两家的信物,你拿着它就能进阮府。好了,时日也不早了,你启程吧。”
那时齐雁云将将十六岁,就这么被父母捆在马上,一路跑出瀛洲城。
丢了一路的脸。
他没想真的去及第城,马儿才走出城没多久,他就挣脱了绳索。
动了动酸痛的四肢,齐雁云暗自腹诽,这夫妻俩还真狠心,还真当他是好摆弄的。
他将马拴在树下,一个跃身翻到树上坐下,掏出怀里的玉佩,放在手心掂量。
做工很好,成色不错,是上好的羊脂玉。
玉身中间还刻着一个娟秀小巧的字,他定睛一看,是个“妧”字。
妧妧。
他父母是那么称呼那阮家小女的,看来这是她的乳名。
那她的大名是什么?
齐雁云把玩着玉佩,手心触感滑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玉佩上有一股幽香,勾得他心神不宁。
挑动的手指忽然一停,齐雁云将玉佩收到怀里,从树上一跃而下,随后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坐在马上辨认了片刻,找出了及第城的方位。
怀里的那枚玉佩有点硌人,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一片火热。
他利落地扬起马鞭,马儿随即开始奔腾,驾着他朝那座开满杏花的小城而去。
既然如此,那便去见见吧。
马蹄声落杏花雨,遥望庭深困娇娇。
杏花暖阳,春光正好。
------题外话------
开始的齐雁云:我不,我不要屈服命运!我要去闯荡江湖!
后来的齐言之:啊真香,谁都别抢我的妧妧!
叹浮生
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粉嫩娇小,含羞带怯,迎枝绽放,其间冒出两三枝青翠,远远望去粉白一片。
阳光微熙,不似夏日的炎热,温温柔柔地落在行人的脸上,平添一股宛若仙境的朦胧感。
齐雁云是第二日一早进的城。
他昨日头脑一热,不到半日便赶到了及第城,那会儿才将至傍晚。
行至城门,他坐在马上,又临时生了悔意,望着近在咫尺的城墙犯了犹豫。
他不知道那阮家小女是什么样子的,听父母说,他二人差了三岁,如今她就只是个十三岁的奶娃娃,他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未婚夫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她?
说起来他倒是见过阮伯父家的大女儿,举止得体,容貌端正,看向他时总是带有一番长姐的温柔,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
想到这儿齐雁云皱了皱眉。
大家闺秀没什么不好,他很喜欢那阮家姐姐,温温柔柔的。
只是万一那阮妧妧也是个大家闺秀,怕是不会喜欢他这等江湖人士,毕竟走江湖可不像在书房里琴棋书画,那过得可是提心吊胆的生活。
这种日子,于他而言是潇洒肆意;于娇阁小姐而言,就是受苦。
胡思乱想一通,齐雁云决定第二日再进城,遥遥看她一眼便走,回去随便编个理由说就是不对眼拒了婚事,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他调转马头离去,在城郊的树林里随便找了一些果实果腹,又寻了棵舒服的树睡觉。
一觉醒来,顶着树林阴影中的残阳起身,这才慢悠悠地骑着马进城。
齐雁云生得一副好样貌,一进城便惹得街头的姑娘频频侧目,面露羞赧。
少年身姿挺拔,牵着缰绳懒散地走在道上,肆意慵懒。
他如雪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下,未见半分杂色。眉眼深邃,山根挺立,如画中沟壑,棱角分明之际又自带浑然一体的朦胧。
一双桃花眼斜斜地搭着,露出黑玉般明亮的黑眸,轻轻一扫便能让怀春少女心思萌动。
他随意寻了个摆摊的婆婆问路,那婆婆瞧他好看,笑吟吟地指路,他便也眉眼弯弯地笑着答谢。
这一笑,又不知勾走多少姑娘的芳心。
而罪魁祸首浑然不知。
齐雁云问到阮府的位置后,笑着谢过婆婆后正打算离开,走到一半又突然折返回来。
“阿婆,你知道那阮府的小姐叫什么吗?”
婆婆年事已高,心思倒还活络,她一听他问人家姑娘的名姓,浑浊的眼睛也盖不住其中的精明。
“来提亲啊?”婆婆笑道。
齐雁云一更,认真想了想,提亲也算不上,毕竟他俩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婆婆怎么知道?”他笑着承认。
婆婆笑着横他一眼,“我当然知道的啦!那阮家的小娇娇啊,在我们这儿可抢手得很呢!”
哦?
齐雁云意外地挑眉,“此话怎讲?”
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路,瞪大眼问他:“你见过那小娇娇没有噻?”
齐雁云坦诚地摇头:“没见过。”他确实没见过,这次便是来见她的。
“那小娇娇呀,生得又漂亮又可人,水灵灵的,是我们城最好看的姑娘了!她家里又是书香门第,听说她爹,在朝廷当大官呢!肯定有不少人想攀亲呐!自打她满十岁,那提亲的人都快把她家门槛踏破了,有富商,有江湖名门,那阮老爷硬是一个都没答应。过两年她就满十五了,怕到时候啊,提亲的人更多!”
婆婆说话带点口音,齐雁云勉强能听懂,她夸起那阮家小女的时候,眉飞色舞的,好像她是自己的孙女一样。
“阿婆,那阮家娇娇,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婆婆嗔他一眼:“那是当然,那孩子来我这儿买过一次荷包,我看着喜欢得紧。也不知道那么好的姑娘,以后会跟了哪个小子……”
齐雁云揉揉鼻尖,掩去面上的那点不自然。
听婆婆这么一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那不靠谱的爹做了件好事。
心中的期待蹦跶着滋长,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了。
“不过小伙子啊,你这去提亲,怎么空着两只手?那其他人家去提亲,可是把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诶!”
齐雁云顺着婆婆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确实不太合礼数。
他凑到婆婆的摊子上看了片刻,最后挑中一个月白色的荷花,梨花纹路,拿起来晃晃:“婆婆,这个多少钱?”
“十文钱。”
齐雁云从怀里翻出十个铜板,放到一旁用来装钱的小罐里,捏着荷包粲然一笑:“这个便是我的聘礼。”
“哎哟,这怎么行的啦?去提亲不能这么寒碜呐。”
“心意到了就好,这别样的礼物,说不定那姑娘还会对我另眼相看。”
他收了荷包利落地翻身上马,全然不顾婆婆的劝阻,扯着缰绳朝婆婆喊:“对了阿婆,你还没告诉我阮家姑娘叫什么呢?”
婆婆一时无语,瞥他一眼,心中连连啧声。
这么俊俏的小伙子,可惜抠门又小气,估计是不能成事咯。
“阮家娇娇唤做今月。”
今月。
阮今月。
齐雁云勾唇一笑,策马离去:“谢了阿婆!”
阮今月,阮妧妧。
他记得她的长姐好像唤做明月,阮伯父取名还真是有趣。
今朝圆月明时缺,坐看闲云归野鹤。
转眼他已走到阮府附近,想来府内种了不少杏树,他还没走近,远远便能瞧见杏树的枝桠长长地伸出来,落了一地残粉。
他停在那杏树下,足尖一点,身姿轻盈,转眼就上了那灰黑的围墙,藏身在一片杏花疏影中。
下边有一汪弯弯的小泉,杏花飘零入水面,随风波荡,离了树枝,又转而投入荷叶的庇护下,颇有点那红杏出墙的意味。
齐雁云恣意地靠在树干上,耐心等待他想见的人。
这里估计是阮府的一处水榭,他刚刚上来的时候看了看,阮府很大,典型的江南林园,像这样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座。
他也不确定一定能遇到阮今月,只是他莫名地靠在这儿就不想动了,阳光不骄不躁,惹得他一阵睡意。
既如此,便将一切交给天命吧。
能不能遇见,就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不多时,他竟沉沉睡去。
许是沐浴着阳光,周身太过温暖,他不由得放松了身心,鼻尖嗅着杏花的清香,他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小姐,小姐,你快来!”
“来了来了,听眠你别抢我的手绢!”
望经年
不知过了多久,树下传来一阵嬉闹声,清脆的声音好似两只叽叽喳喳的雀鸟,唤着他走出梦乡。
齐雁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间还有些模糊,但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来了两个女子。
他松散的身子一瞬僵硬,愣愣地抬眼看去,飞檐亭台下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他听错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还抢我的花呢?”
“我哪有?那明明是我先捡到的。”
声音是从身下传来的。
齐雁云低头看去,只见两个小姑娘蹲在树下捡花瓣。
一个衣着朴素,头上扎了两个小髻,用碧色的发带绑起来。
另一个一身杏色襦裙,绾着娇俏的双螺髻,各自簪了一只粉色的蝴蝶,栩栩如生,垂下来的白珠调皮得晃着,闪着微光。
她应该就是阮今月,齐雁云暗自想着。
从他的角度,只能两人的小脑袋靠在一起,身子小小的,坐成一团。
他轻笑一声,眼里盛满笑意,沿着眉梢荡漾开来。
果然还是小孩子。
下一刻他的笑意凝滞在嘴边,心脏骤然发紧。
刚才还低着头和身边人说话的阮今月好像察觉到什么,蓦地抬头看向他在的方向。
齐雁云浑身一震,登时呆在原地不敢动,生怕她发现自己。
他僵硬地低下头,对上那双盈满水光的杏眸,眸色顿时一深。
二人隔着纷繁的杏花遥遥对视,齐雁云藏身在杏花深处,他能看清阮今月,从阮今月那边看,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半点影子。
只是就这么被她直直地盯着,齐雁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强憋着气,等她再次移开视线。
好在阮今月只是瞪着水眸看了好半响,什么都没看到,瘪瘪嘴,疑惑地垂下头。
齐雁云终于寻到机会喘气,一口气还没吐完,就又生生堵在喉间出不去。
阮今月刚低下的头再次抬起,眼眸中多了几丝倔强和探究,似是要把这杏树看破。
她身边的小婢扯扯她的衣袖,语气雀跃:“小姐你怎么不捡了?”
齐雁云看她一头雾水地敛眸,一块光斑正好落在她鼻间的红痣上,他盯着那处,不自觉看得出神。
“我老觉得这树上有人。”
“啊?小姐你别吓我……会不会是贼啊?”
“别怕!要真是贼,本小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有我在,你还怕我保护不了你吗?”
听着小姑娘神气的声音,齐雁云弯了嘴角,这次长记性了,没笑出声来。
他暗中运气,敛去声息,这下她不会再觉得有人了。
“咦?”小姑娘惊呼一声,两侧的脸颊白嫩嫩的,惹得人想咬上一口:“好像又没人了。”
阮今月沉静片刻,实在是找不到刚才的感觉了,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是我弄错了……”
她挠挠脑袋,俏皮地冲小婢吐舌头。
小婢叉腰叹气:“那是错觉的话,我们就快点干活吧。”
“好嘞!”
两个姑娘很快收好两手绢的落花,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
直到她们走到远处的石桌旁坐下,齐雁云才缓过神来。
他支起手捂住嘴,目光悠远,落到那道娇小的身影上,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刚才的那一幕。
少女的肌肤滑腻白皙,好似一块暖白的璞玉,水灵灵的杏眸犹如剥皮后的葡萄,晶莹剔透,透露出几分她这个年纪的纯真与懵懂。蝶翼般的眼睫扑闪几下,樱桃小嘴微微下撇,眉毛轻蹙,看过来的目光委委屈屈的,惹人怜爱。
虽然清楚她并没有看到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
耳后忽然一阵燥热,齐雁云不耐地看了看高悬的太阳,开始恼怒它晒得人周身火热。
他烦躁地捂住双眼,露出的皓齿紧紧咬住下唇,喉结猛地上下滚动,耳尖透着淡淡的红色,颜色倒没脖颈处的深。
胸膛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猛烈撞击,他按在上面,试图控制住,却无济于事。
本来正专心处理花瓣的阮今月,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闷声。
她狐疑地抬起头,看向那颗开得正盛的杏树。枝桠轻晃,杏花纷飞而下,犹如春日里一场粉白梦幻的飞雪,让人如坠仙境。
阮今月放下手中的花瓣,起身朝那处走去。
听眠瞧她起身,忙唤她:“小姐,你作何去啊?”
阮今月已走到了杏树下,方才她明明感觉到这里有人,她自幼习武,对周遭的一切十分警觉,可是现在再看,实实在在是没人的。
难不成是哪里来的小猫?
可是刚刚的动静,可不是小猫能弄出来的。
她想不明白,无奈地摆摆脑袋,恍惚间忽然看见树下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月白色的荷包。
阮今月惊奇不已,走过去拾起来。
“啊!”她惊呼一声。
这不会是刚才的贼留下来的吧?
听眠还在那边叫唤:“小姐呀……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阮今月被她一下,猛然攥紧手里的荷包,手心却突然被里面的东西咯了一下,她低头看去,只见那荷包的口并未拉紧,里面的东西露出一角,勾着她的好奇心。
既然是她捡到了,而且已经露出来一点了,那她看看是可以的吧?
阮今月偷偷转过身,听眠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花瓣上,显然没关注到她这边的情况,虽然嘴里还在嚷嚷:“小姐,小姐……”
“好了好了,别喊了,我看这里又掉了一些花瓣,再弄些过去。”
她嘴上说着,手已经拉开了荷包,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阮今月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一枚银制的长命锁。
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家中的老人赠予新生小孩的,是贴身之物。怎么会有人把它装在荷包里,还弄丢在此处呢?
阮今月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听眠又在催她,她慌乱地应了声,把长命锁塞回荷包里别到腰间,又蹲下捧了一把花瓣,小跑回去。
“来了来了,你别老催啊,听眠。”
“还不是小姐你太慢了。”
入夜之后,阮今月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查看这长命锁。
好奇怪,一般的长命锁上,会刻一些祥瑞之兽,寓意平安长乐,怎么这上边,刻的是两只大雁呢?
究竟是谁丢的,丢的人会不会很着急,怎么会意外丢在她家呢?
那荷包她看了,是城里晚婆婆才有的针脚,那这失主,是及第城的人?
思来想去,她都没弄明白,最后攥着那长命锁,逐渐扛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沉沉睡去。
与她这边睡得香甜的场景不同,齐雁云平躺在床,脑子里全是白日见到阮今月的场景,弄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今日他一回家,齐母得了消息就兴冲冲地迎出来,面露忐忑地询问他见到妧妧没有:“言之见到妧妧了吗?她喜欢你吗?”
提到阮今月,从未尝试过男女之事的齐雁云,头一次在母亲面前红了脸。
齐母见他这般样子,便也清楚,事情成了,却还坏心思地打趣他:“怎么?去了一趟及第城,心都丢哪儿了?”
齐雁云强忍住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娘,您别说了。”
齐母并不打算放过他:“之前不是还说,哎呀我要闯荡江湖,带个娇娃娃在身边碍手脚吗?现在反悔了?”
“先前只觉得碍手脚,怕我这随意的性子,会消磨人家姑娘。”
“现在呢?”
“现在……若是以后娶她为妻,半点风霜都不会叫她受。我齐雁云的妻子,自当捧在手心呵护。”
齐母笑开了花,拉着刚回家的齐裕功激动地说“成了”“成了”。
夫妻二人笑作一团,齐雁云懒得搭理他们,转身回房。
也不知道留在那里的荷包,她看见没有。
那是第一个晚上,他满脑子想着阮今月,竟连何时睡过去的也不知道。
只记得最后从窗台飘进的梨花,小小的、白白的,好似他白天栖息的那片杏花。
光影浮现,静谧的夜晚逐渐深邃,含笑倾听少年的懵懂心事。
自打那天起,阮今月这个名字,便深深融入了他的骨血里。
无法割舍。
------题外话------
我们今月终于出场啦!!!
此间案
暮色四合,冬日于苍茫的冷色中渐渐降落,收走大地剩余的全部光亮,余晖荡漾。
“景致,我先进去了。”
摇晃的马车缓缓停下,温仙月跳下车,冲一旁的林景致打了个招呼,先走一步。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林景致眼前,他才慢慢地收回视线,去料理余下的事务。
温仙月转过回廊,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卷起衣摆发梢,她抿着嘴拢紧大氅,加快步伐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真冷啊,纵然手藏在厚实的袖口中,依然冰凉冰凉的。她伸开手指贴住温热的手臂,冰得她浑身一颤,迅速移开手。
还没走几步,温仙月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她扭头看过去,于池同孔余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开口的是于池。
他招招手,喊道:“温宜侍,你从都察院回来了?”
温仙月笑着走过去,见他们满身风霜,眉梢都挂着稀疏的白霜,看起来刚从外面回来。
“参见温宜侍。”二人异口同声。
“不必多礼,我刚从外边回来,今日大理寺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年关了,城里的那些家伙也安分了不少。”
温仙月了然地眨眨眼,“你们……方才出去了?”
于池生性豪爽,同人说话的时候都是一脸笑意:“是啊,我和孔余送大人进宫,顺便去办点事。”
温仙月敏捷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敛了敛眸,若无其事道:“大人进宫了?”
于池点点头,刚要开口,想到齐雁云吩咐给他的事情,到嘴的话又转了个弯:“对了,温宜侍,大人有点事找您,叫您等他一会儿。”
等她?温仙月一头雾水,难不成是血蛊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好我知道了,多谢。”
“温宜侍客气了。”
温仙月笑笑,看来回房之前,要先去议事厅等一会儿了,好在那里有暖炉,待着不会很冷。
两人侧身给她让出位置,她颔首道谢,缩在大氅里准备离开。
“温宜侍。”于池又叫住她。
“怎么了?”温仙月不明所以地回头,于池神情犹豫,见她看过来后满脸尴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其实于池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手,他只是觉得大人好可怜,自己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就是……大人他,患了风寒。”
温仙月一愣,他怎么突然得了风寒,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于池神色为难,语气担忧:“我怎么劝他都不愿意叫百里神医来看看,而且他们好像吵架了,我想着……大人一向听得进去您的话,您能不能劝劝?”
温仙月并不觉得自己在齐雁云那里有多特殊,她做的不过是一个尽职的下属该做的一切,而且昨日知道了一些他的往事,她心里也有了隔阂,不太愿意越界去过多关心他。
可是目光触及于池哀求的眼神,她又突然心软了,“那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劝劝他。你别担心,他和百里神医应当就是拌嘴,没有吵架那么严重。”
听她应下,于池松了一口气,有了温宜侍的关心,大人应该不会那么颓废了吧?
“麻烦温宜侍了。”
温仙月摇摇头,“没事。”
她离开长廊,不多时就走到议事厅门前,本想用身子推开门,奈何门从外边带上了,她只好露出勉强回温的十指开门。
指尖落到冰凉的门框上时,她下意识一颤,麻利地开门钻进去,靠在门上把外界的冰天雪地隔绝在外。
议事厅里的暖炉恹恹地烧着,她凑过去看,里边的炭火已经快烧完了。她只能自己动手,找来堆积在一旁的木炭,重新点燃。
猛烈的火星重新在暖炉中跳跃而起,干燥的暖意包围全身,温仙月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围着大氅甚至有些热,脖颈闷出一层薄汗,她抬手抹上领口处的细绳,解下大氅。
坐在暖炉边,她肆意汲取面前的热气,不愿意离开半分。
神思逐渐放松下来,温仙月眯着眼去看明明灭灭的烛火,回想起白日里的事情。
打着护送卷宗的由头,她顺利进了都察院。
都察院专门建了一间宽阔的屋子存放卷宗,她跟在林景致身后,远远的瞧见那座威严肃静的灰瓦白墙,呼吸不自觉放松。
她攥紧双手,紧紧盯着那处。她要的东西,就放在那里。
“温大人,林大人,你们将卷宗放在此处即可,届时会由都察院的人分类放好。”
“多谢大人。”
送走都察院的人,林景致接过她手里的木箱,替她放到地上:“温宜侍,你在此处等着便好,这一来一去不太方便,我们来搬就好。”
“行。”温仙月并未推辞,她正好借此机会找找她要的东西。
林景致一行人匆匆离开,就留下温仙月和两个记录卷宗的官吏在一处。
温仙月退到一侧,默不作声,不打扰他们的工作。
他们一人查看卷宗的类型,一人登记在册,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查看完眼前的卷宗,他们一时闲下来,温仙月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搭话。
她躬身行礼:“见过二位大人。”
那二人诚惶诚恐,忙不迭地回礼:“见过温宜侍。温宜侍可有事吩咐我二人?”
温仙月浅笑道:“我头一次来都察院,好奇得很,就想问问二位大人,这卷宗是如何分类存放的呢?”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礼貌答复她:“世间罪名,不若十恶五逆六赃罪。十恶中一反逆,二谋大逆,三叛,四降,五恶逆,六不道,七不敬,八不孝,九不义,十内乱。;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以为五逆;以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财物、强盗、盗窃、坐赃六行称作六赃罪。根据各种案件的不同,分门别类,存放于对应的位置。”
温仙月一眼看过去,一排一排的书架摆放整齐,架子上卷宗堆放得整整齐齐,一帘帷布自上而下,明明白白写上卷宗的类型。
“原来如此,都察院行事可真是细致仔细。这里平时可以进去察看吗?”
官吏好声好气地答道:“平日里卷宗所就只有左右都御史能进去察看,负责管理的官员虽能进入,却不能随意翻看。”
这般严格?那看来要想正大光明地进去,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只能采用别的方法。
“多谢大人解答。不知,我能否到附近随意走走?可会打扰各位大人清静。”
经年判
官吏含眸笑道:“温宜侍多虑,您到了都察院,我等理应以礼相待。只是下官临时脱不开身,不能好好招待温宜侍,可否待我寻人来,作温宜侍的引导?”
温仙月忙拒绝:“不必费心,我就在这附近随意走走,很快就回来了。”
“既如此,温宜侍请便。”
出了卷宗所之后,温仙月等自己的身影完全离开了那两个官吏的视线,才又偷偷绕回卷宗所,寻了个角落里的窗户翻进去。
从她这个位置能隐隐看见坐在门口的两人,她放轻脚步,犹如一只灵活的猫,在书架中游走。
她找到六赃罪卷宗所在的书架,一个轻盈的翻身悄然落地,慢慢踱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温仙月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卷宗,全然不知,自己的行迹,早已被房梁上的某人全部收入眼中。
江如洵此次来都察院,为的就是查看之前赵崇一案的始末。
事发之时他尚在南方,虽然每日都有人向他汇报上京城的情况,但这案子的细节,他还得看了卷宗之后,心中才有底。
他通常都是孤身一人来此,行踪没有惊动都察院的人,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跟门前的官吏打了个照面,但他们显然已经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
规矩地行礼之后,也不管他要做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仿佛没看到他一般。
江如洵也乐得自在,找到自己要看的卷宗,寻了个隐秘处一坐,一看便是一个下午。
他正看的倦乏,没成想这里突然闯进一位不速之客,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女子,潜入都察院卷宗所,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如洵懒散地靠坐在房梁上,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的人蹑手蹑脚,一脸镇静,毫无声响地跑到架子前翻找卷宗。
在她侧头的一刻,江如洵瞧清了她的样貌,竟然是大理寺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女官。
江如洵眸色愈深。
他二人当初在雪山上见过一面,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且自那以后两人也再未见过,可是温仙月的名号还是时不时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幕僚中,有不少大臣把她当作眼中钉,还在他面前提起过她,不过都不是些好话。
当时他没做多想,听见他们如此忌惮一个女子,只是浅浅一笑,眸中却无半分笑意,好似冷冽的冰霜,刺得人生疼。
“一个女子,翻不起多大风浪。你们如此防备她,莫不是觉得自己不如她,怕被她抢了位置?有时间想如何保住自己的锦衣玉食,不如想想自己手里的公务有没有好好处理,落到实处。徳不配位者,本王甚是愿意挑选更适合的人才胜任。”
自那以后,那些大臣潜心办事,再无半分闲言。
想到这事,江如洵沉了眉心。他本意是见不惯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也认为温仙月没多大的能耐招事。看来是他低估了她,如今竟敢私闯都察院。
江如洵靠着房梁冷哼一声,此人目的不纯,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温仙月浑然不觉自己的行踪已被人完全看在眼里,一颗心扑在卷宗上,还要时不时分心去看门口的动静。
其间林景致他们正好来第二趟,没瞧见她,林景致问那两名官吏:“二位大人可看见温宜侍了?”
“温宜侍方才说想随意走走,应当就在这附近,可要下官去寻她?”
林景致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不必,卷宗估摸还有三四回才运完,有劳二位大人了。”
“林大人客气。”
温仙月俯身藏了会儿,等林景致他们走了,才又探出头来继续。
那案子发生在五年前,应该放在下层的架子上。
温仙月半蹲在地,动作小心地翻找卷宗,有些卷宗的纸张年岁已长,稍用点力可能就会损坏。
她动作愈发轻柔,卷宗存放许久,难免落灰,翻找间灰尘扬起,惹得她喉中阵阵发痒。
她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只好忍着咳嗽的想法继续找,一张脸憋得通红,难受不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第二层时,温仙月终于找到了记录当年之事的卷宗。
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卷宗有些发黄,即便如此,她也能清晰地辨认出上边写着的字迹。
“怀德十年,御史大夫阮平铮贪污一案。”
短短十五字,记录的不只是当年的始末,更是阮家十余口人的冤死。
它既是阮平铮的耻辱,也是能证明阮平铮清白的关键证据。
她用了五年的时间,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如今的位置,才换来一个与它见面的机会。
鼻尖酸涩,温仙月攥紧卷宗,长睫一眨,委屈的泪水登时滑落脸庞,落到卷宗上,印出一道痕迹。
这抹泪花犹如昙花一现,再无下文。
温仙月调整好情绪,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时间紧迫,她得抓紧时间查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怀着沉重的心情,温仙月慢慢翻开卷宗,目光紧锁一个个露出真颜的黑字。
当年的始末即将水落石出,眼见她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猛然拽住她的手腕。
温仙月大惊,心如同战鼓般雷动,完全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惶恐地顺着那手抬头看去,一转眼,就坠入江如洵深邃的黑眸中。
“温宜侍。”江如洵的声音冷哑低沉,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你为什么会在此?”
冷意席卷温仙月周身,她浑身发冷,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暴露行踪,还是被他抓到的。
她想挣回自己的手,奈何他使了力气,任她如何挣扎也挣不开。
“摄政王殿下。”她压抑着情绪,眼中毫无被揭发的慌乱,只有冷冷地质问:“您弄疼我了。”
江如洵冷笑一声,神情阴森,挑起下巴一双清冽的凤眸睨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温仙月深吸口气,镇定下来与他攀谈:“摄政王殿下若是愿意松开我,我自当如实道来。”
“温宜侍最好收了心里那些小心思,私闯卷宗所可是重罪,本王若是把你交出去,你的太后娘娘可保不住你。”
温仙月不懂他为何无故提起太后,但还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她自然不能让他把自己交出去,她不能让自己多年来的谋划,落一场空。
“如殿下所见,下官有想要查明之事,需要查看这卷宗所中的卷宗。奈何下官无法进入都察院,只好出此下策。如若殿下愿意当作从未见过我,他日殿下有事用得上下官的,下官定当倾囊相助。”
“本王对你的报恩不感兴趣。你想查什么?”江如洵的视线移到她手里的卷宗上,他半眯着眼看向她,“五年前阮平铮贪污一案?当年这一案,本王是主审,你难不成,对本王的判决有异议?”
“殿下明察秋毫,定然能明断是非。只是是非对错,都在人心。圣上尚且被殿下和太后娘娘操纵着,何况一个一生清廉的文官。殿下对当年之事,当真问心无愧吗?”
江如洵的眸色骤然变深,他扼住温仙月细白的脖子,眼神压迫着她,宛如一座泰然大山,叫她喘不过气。
“你到底是谁?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邪不压正
“我是谁?”温仙月冷笑一声,“三千凡尘,在摄政王殿下面前,我如何谈得上名号。阮家世代忠义,在当年的江南一带也算得上去名族大家。阮大人本是江南巡抚,得先帝托孤,授以御史大夫兼太傅二职,调入上京为官。在位十余年勤勤恳恳鞠躬尽瘁。一心辅佐幼帝政务,再无二意。世间谁人不知,阮大人为官清廉,待人宽和有礼,政绩斐然,是大魏不可多得的肱骨之臣。”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住眼中的泪意,挤出一丝嘲讽:“阮大人在位时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想来殿下比下官更清楚。可即便如此,当年事发之时,殿下仍然选择相信了所谓的证据,抹杀了一个忠臣的平生,不是吗?自古以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这样的事还少吗?”
温仙月仰起头,眼神坦然清澈,坚定决绝:“如今大魏政局割裂,奸臣当道,连赵崇那样的官都能一手遮天,遑论更上之人。扶奸邪,除忠良,大魏风气,可怨可叹。既如此,自会有正义之士讨明公道,我不过是其中一员罢了。阮平铮大人在世时,虽与您政见不合,但在他眼中,殿下是真正心怀天下、并能带给百姓盛世之人。您就真的愿意,真相永远蒙尘,忠臣不得瞑目吗?”
她的话让江如洵心里一震,当年的事重新浮现在眼前。当年阮平铮被人告发贪污,他还没反应过来,所有证据全部摆在明面上,铁证如山。可是这一切太过顺利,就好像计划好的一样,他深觉其中有异,但终究没能阻止。
事发三天后,阮平铮在狱中畏罪自裁,贪污一案,至此盖棺定论。
他沉下眸,眼帘下眸色幽暗,如黑夜般沉寂淡漠,江如洵抬起头,神色复杂,眉间划过一丝异色,沉声道:“此事牵扯太多,你想翻案,没那么容易。”
“来之前我就想清楚了,纵使等着我的是龙潭虎穴,我亦甘之如饴。我深知此事不易,但我相信,邪不压正。终有一天,真相定能暴露在世人眼前。为了那天,便是要以我的性命交换,我亦不会犹豫半分。”
江如洵松开她的脖颈,眼中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似悲凉似震撼。
“当年一事,细说起来,本王的确有愧。不过此案如若重见天日,势必会动摇大魏如今的局势。本王不想,也不愿。今日放你一马,不治你私闯之罪。只是日后,本王不管你如何查证,切记,都不要查到本王跟前。如果再被本王撞上,即便你真是个能人,本王也会不留情,斩草除根。”
他毫无半分情绪的话落入温仙月耳中,惊得她心脏一颤。她猛然抬眼去看他,对上他冷漠淡然的双眸,无声的对峙。
江如洵眸光沉沉,像是警告,又像是劝告。
温仙月还来不及分辨,江如洵便起身离开。
门口的那两名官吏连忙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参见摄政王殿下。”
江如洵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温仙月躲在暗处,恰好能将他的话听清:“本王许久不来都察院,今日竟然碰上一只老鼠。转告你们大人,新年将至,是时候好好打理了,别再放了老鼠进来,损坏卷宗。”
那两个官吏真以为是里边生了老鼠,顿时一阵慌乱,放下手里的事就想进去找老鼠。
“殿下恕罪,下官这就去将老鼠赶出去。”
江如洵抬手拦下他们:“赶走一只,还有第二只,与其见一个抓一个,还不如彻底清查。先忙你们的事吧,听你们大人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躬身应下:“是。”
江如洵微微颔首,最后往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恭送殿下。”
温仙月躲在暗处,眉头紧皱。
他这哪是在说老鼠,分明是将她比作老鼠。她愤愤地缓口气,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看那两人回到原位坐下,她估摸着林景致他们快要完事了,眼下也没有多的时间去细看卷宗,只能将其收好复原,择日再来。
只是下次都察院的看守势必会更加严格,她要在想进来,岂是那么容易的。
江如洵是铁了心要阻挠她,可她又岂会轻易放弃。
温仙月揣着心事,原路返回,装作闲逛的样子转回卷宗所大门,正好遇上林景致他们。
“温宜侍,我们已经搬完了,可以回去了。”
“好。”
暖炉里的木炭无声燃烧,温仙月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想到江如洵对她说的话,心情无限下沉。
今日在江如洵面前挑明了自己的目的,他虽然好心放过她,却不希望她继续调查此事,今天的情形,不会再有下次。
可是当年那事,江如洵也有牵扯其中,怎么查都绕不开他那一环,她调查的过程中,肯定会再撞上他。
温仙月支起火钳翻了翻木炭,收回手重新进入深思。
先不去想以后的事,她现在,得先知道当年案情的始末,寻找突破口,只有掌握了更多的情报,才更有利于她的调查。
理清思路,温仙月将此事暂时抛到一边,揉了揉自己因蜷缩发麻的双腿。
眼下已是深夜,齐雁云竟还没从皇宫回来?
温仙月抻抻腿,密密麻麻的感觉瞬间刺激得她小声惊呼,筋脉也阵阵发软。她撑着椅子站起身来,好一会儿双腿才恢复知觉。
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孤零零的灯芯立在其中,面临着熄灭的危机。
温仙月重新系上大氅,她打算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遇上齐雁云,一直坐在这里等,也怪无聊的,没遇上的话,她还能回房把典籍拿来,好好看看关于血蛊的记载。
推开门,漫天的飞雪争先恐后灌入她的颈间,微凉的冷意取代温暖,叫人徒生悔意。
温仙月的眉上、长睫上很快蓄起一层白霜,她仰起头望着夜空,眸光淡淡的,闪着细碎的光影。
又下雪了啊……
她拢紧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漫步。
白日里逐渐褪去白衣的万物,再次承受苍天的恩赐,银装素裹。天空呈暗蓝色,簌簌的雪絮迅速坠落,融入大地。
温仙月走了一会儿,肩上、头上、发梢上全都落了个白,她吐出一口白气,在大雪中微微发颤。
早知道就不出来了,温仙月抬手掸去领口处的雪花。可是已经走了那么远,再回去又很费劲,索性一股脑往前走,她不常见到这般大的雪,借此机会好好看看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突然一片豆大的雪花飘落在她的鼻尖,正好盖住那颗红痣,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伸手去碰那片雪,脚下一时没注意,踩到了垂下的大氅。
她脚下一绊,刚想稳住身子,脚底又忽然一滑,顿时失了平衡,控制不住往前倒去。
摔倒也无事,反正地上有雪,摔在地上也不会很疼,就是有些狼狈,好在这里附近没有别人。
“嗯!”
耳畔传来一声闷响,温仙月意料之外的没有摔在冷硬的地上,而是落入一道宽阔的怀抱,脸颊蹭上顺滑厚实的布料,那人身上清冽的竹香取代了雪夜的无情,让人心生温暖,安定下来。
她双臂用力,想从他怀里退出来,冷不丁被人揽住腰肢,又跌回他的怀里。
“齐大人!”温仙月突然恼羞成怒,低吼出声。
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如此招惹她,把她当作什么?
今月如旧
齐雁云出宫之时,雪势已经大了起来。
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将他送出宫门,看了看这灰蒙蒙的天,皱着脸提议道:“齐大人,这雪下得如此大,定是不好骑马。咱家这就吩咐人去给您准备轿辇。”
苏公公刚想转身,被齐雁云唤住:“就不劳烦公公了,我骑马回去便可。外边天寒地冻的,公公快些回去吧,别因我染了病。”
说完不等他再言,齐雁云翻身上马,利落离去。
“齐大人!”
他迎着风雪策马而去,将苏公公的喊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寒冷包裹着他,齐雁云想,他需要一点刺激来好好想想。
关于温仙月,关于阮今月,关于他们之间的事。
记忆里关于她的记忆,多年之后,再回忆起来最清晰的,还是那日初见,她懵懂的一望,叫他彻底失了心神。
那一眼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忘却了其他看似不重要的事。
再次忆起,齐雁云恍然想起,那日跟在阮今月身旁的小婢女,似乎是被叫做听眠。
想到这里时,他人正在紫宸殿外等皇上的宣召,这个早已不在新奇的发现让他一阵心惊肉跳。
他记得,温仙月身边的那个姑娘,似乎也叫做听眠。
这两者之间的可能性,他不敢去估有多少,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同一个人但是她们不是,也许……
可是巧合太多,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也可能变成可能,不是吗?
齐雁云又记起那日坐在杏树下的阮今月,柔软的身子缩成一团,眉眼间满是稚气,眼中却隐约有一股坚毅之气。
他想到温仙月的眼眸,沉静如水,倔强执着,经历了岁月的洗礼,褪去稚气之后,他的妧妧,是不是就是温仙月的样子?
心中的想法呼之欲出,齐雁云猛地挥动马鞭,催促着马儿狂奔。
他此刻只想快点赶到她面前,虽然真相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可是没有她亲口承认,他也不敢迈出那最后一步,去拥抱他期望的真相。
刚到大理寺,他把缰绳丢给门口的守卫,脚下生风,飞快地朝议事厅奔去。
他等不及了。
走到半路,他远远认出雪地里的那人,是他梦里心里满心满眼装着的人。
齐雁云眼眶一热,堪堪要落下泪来。
那是他曾经朝思暮想、如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还没准备好该从何说起,眼看着她脚下一滑,就要摔倒在地,齐雁云顿时乱了分寸,飞扑过去接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感受到她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上,齐雁云这些年来悬着的心,终于寻到了归处。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她,她却挣扎着要离开,齐雁云一慌,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又把她拉了回来。
“齐大人!”她生气地喊他。
齐雁云第一次见她生气,杏眸瞪得圆溜溜的,一双远山眉皱在一处,染上几分恼意。许是在外面待久了,她的红唇有些泛白,眼下因着生气微微瘪着,又委屈又可怜。
不像是在生气,更像在撒娇。
看向他的眼神失了以往的分寸,是直白的怒意,眼角似乎还藏着一丝红晕,不等他细看,她已别过眼去,不看他。
面前生动的面庞同当年那颗杏树下的姑娘融合在一起,就连那颗小巧的红痣,也分毫不差。
“妧妧……”他刚忍下的泪意又汹涌而来,红着眼眶低声去唤她的名字。
眼前的人露出讶然不已的表情,怔怔看向他,连忙掩盖住面上的慌张,蹙眉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齐雁云轻轻笑了,他往后退了退,在她面前站定,微弯下腰,让自己能平视她。
然后,他坚定地捧起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手里,一字一句道:“我说,当年的阮家娇娇,现在长大了,成了大理寺能干精明的女官大人。阮伯父泉下有知,定然会十分欣慰。明珠难替,今月如旧。”
“你……你是齐伯伯家的……”
他的姑娘也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难以置信,似乎没想到,他们曾有那么一段缘分。
齐雁云再次握紧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唇角绽开笑,眼角倏然滑落一滴泪:“是我。当年杏树下,是我在偷看你们。妧妧很警觉,发现了我,但是我更狡诈,用了龟息掩去声息,才没让你发现我。当年的那枚长命锁,你收到了吗?”
“那枚长命锁……是你给我的?”
“当时我很抵触这门亲事,我父母见我固执不服,把我绑上马送去及第城,叫我看看你再决定要不要退这门亲事。我原以为我不会喜欢一个闺阁中的娇小姐,可看到你之后,我才明白,我先前的那些想法都是不作数的。可我又拉不下面子去见你,怕吓到你,让你不喜欢我。我只好留下在外边摊子上选的荷包,装上我打小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以那种方式送予你。没想到自那一面后,你我二人失散多年,再见面,已是物是人非。”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想把她揽入怀中,可又怕她抗拒,伸出的手便这么悬在半空,不敢再进一步,又不甘就此退缩。
温仙月似乎是察觉出了他的意图,含着泪笑出声,摇摇欲坠的眼泪登时跌落眼眶。
见她落泪,齐雁云心如刀割,抬手想替她拭泪,没成想下一刻她竟直接靠近了他的怀里,双臂牢牢地环住他的腰身。
齐雁云愣在原地,好半响才环上她的肩膀,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言之,我怎么就没认出你……”
细碎的哭声从他的怀里传出,齐雁云抚上她柔软的发顶,垂眸微笑:“不重要,现在认出来便好。”
周身是纷飞的白雪,空中除了雪落下的声音,便只有呼啸的风声。
万籁俱寂,风霜无情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叫他们白了头,冷了身。
可紧紧依偎着彼此的两人,心在一处,其余的寒冷似乎都不算什么,靠在一处,便是温暖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眼前的人,他们听不到肆虐的风雪,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仿佛这样,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活在这个世上的。
齐雁云揽着她低下头,一抹晶莹掉落在她的大氅上,消散不见。
他的姑娘,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很多,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褪去了年少的娇俏活泼,多了几分沉稳娴静。
骨子里的善良纯真,却分毫未变,她还是他当年看到的那个懵懂天真的姑娘。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不知道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但他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她这几年,并没有那么好过。
他们少时相遇,未等相知相恋,便突遇变故,生生分散六年。
或是缘分使然,他们最后还是意外重逢。
即使她改了名号,即使他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他们还是不可控地爱上了彼此,走到了一起。
他们是当初的他们,又不是曾经的自己。
好在时日尚早,过往已逝,来日可待。
他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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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认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暮盼今朝人常常
阮今月降生于阳春三月。
已近暮春之时,满城的杏花纷纷扬落,呈衰败之景。唯有城南阮家府上的杏花仍然兴盛,久久不败。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阮家的第二位千金呱呱坠地,粉白的小脸皱巴巴的,惹人怜爱。
产房里的一众产婆嬷嬷见着二小姐生得如此乖巧,纷纷向刚生产完的阮夫人道喜。
阮夫人躺在床榻上精疲力尽,看到自己身侧娇小可人的女儿,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妧妧,终于见面了。”
阮平铮直到傍晚才赶回阮府,他匆匆跑向阮夫人所在的院子,刚踏进一只脚,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声响。
“娘亲,妹妹怎么一直在睡觉啊?”
阮夫人轻抚着阮明月的小脑袋,一脸慈爱,“姌姌,小孩子就是喜欢睡觉呀。你像妹妹那么小的时候,也可爱睡觉了。”
彼时阮明月未满五岁,五官还未张开,眉目如画如出水芙蓉般清丽,隐隐可瞧见之后的倾城容貌。
她得阮夫人和阮老爷子亲自教导,年纪虽然不大,却已是聪慧极了。
阮明月赖进母亲的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奶声奶气道:“爱睡觉好呀,我和妹妹都乖巧,就不会打扰娘亲休息。”
“哎哟,我的姌姌真是娘亲的心肝。你和妹妹都是我的宝贝,我怎会嫌你们吵闹呢?待妹妹大点呀,妹妹就可以陪你玩了。”
“可以陪我放纸鸢吗?”
“自然可以。”阮夫人点点她柔软的小鼻子,笑得一脸宠溺。
阮平铮站在房门,看到这一幕,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里屋伺候的婢女发现他,笑着行礼:“参见老爷。”
阮夫人和阮明月也看到他了,阮明月一见他,欢喜地跑过来,脆生生叫他:“爹爹!”
阮平铮一把抱住自己的大女儿,怜爱地亲亲她娇嫩的脸颊,欣慰地应声:“诶!姌姌有没有听娘亲的话,好好习字啊?”
阮明月缠在他的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贴在颈窝处闷声道:“我有听话,也有好好习字,就等着爹爹来检查呢。爹爹,您好久没回来了,姌姌好想您。”
阮平铮刚收回去的泪水,又差点因为阮明月的一席话落下,他前几年被调至上京,身担数职,那会儿阮明月才将将一岁。
他没让妻女同他北上,上京太过复杂,他不愿意自己的家人进入那样的大染缸,便把他们留在了江南。
因此这些年,他只有春节时才能回家,平日里到各地办事,偶尔路过及第城,也会在此留宿几晚,一早又匆匆回到上京。
一家人聚少离多,他亦觉得十分亏欠妻女,就连此次他的夫人生产,他都没能提前赶到。
想到此,他愈发愧对夫人。
阮平铮拍拍阮明月的身子,轻轻哄道:“姌姌先下来,我去看看娘亲可好。”
阮明月点点头,顺从地被他放下,牵着他朝里走去。
阮夫人早在看到阮平铮的那刻,眼泪便抑制不住地往下掉,眼下他站在自己面前,长期以来积压的相思之情,更是将她击溃,泪水盈满了眼眶。
“相公……”
“夫人……”阮平铮心疼极了,连忙走过去把阮夫人抱在怀里,细声安慰:“夫人辛苦了,是为夫来晚了。”
阮明月也受情绪感染,扑倒父母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房里的下人看到他们一家久别重逢,正是温情的时候,跟在阮夫人身边的嬷嬷悄悄遣散众人,把这里留给他们一家四口。
阮夫人在阮平铮怀里哭够了,缓下情绪用手帕拭面,嗔怪道:“都怪你,我都哭花了脸。”
阮平铮笑得开怀,捧着自家夫人红扑扑的脸蛋笑道:“夫人貌美如花,哭花了脸都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让为夫更心疼了。”
阮夫人嗔他一眼,低下头去哄哭得直打嗝的阮明月:“姌姌哭得娘亲心都要化了,不哭了好不好?”
阮明月任由娘亲给自己擦脸,耸耸鼻子,娇着声音点头:“嗯,姌,姌姌不哭了,爹爹回来了,姌姌高兴……”
“娘亲知道,姌姌最乖了。姌姌给爹爹介绍介绍妹妹可以吗?”
“好。”阮明月拉着阮平铮到摇床前,指着里面的奶娃子,说:“爹爹,这个是妹妹,妹妹喜欢睡觉,一直在睡觉呢。”
阮平铮看向摇床里柔软较弱的小人,正呼呼地睡在梦乡,不知梦到什么,小嘴一张一合,吧唧几下,可爱极了。他这一颗心顿时软下来,又想起当年阮明月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小小的、软软的。
他俯下身子,去抱摇床里的孩子,他努力放松手臂,生怕自己的骨头硌到这小娇娇,让她哭闹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动作,惹得一旁的阮夫人哭笑不得。
“你也不是没抱过姌姌,怎么动作还这么扭捏呢?”
阮平铮不敢稍有放松,只能憋着口气反驳:“我那不是怕弄着孩子。”
阮夫人含笑看着他,不拆穿,也不帮忙。
等阮平铮终于把自己的小女儿抱在臂弯里时,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高高地向后仰头,唯恐汗水落到孩子身上。
阮夫人拿出手绢替他擦汗,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阮今月,眼神温柔无比。丈夫疼爱,一双女儿惹人疼爱,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她仿佛置身梦境,感到无比的幸福。
“她睡得很香,相公,咱们妧妧很喜欢爹爹呢。”阮夫人把阮明月拉到怀里,亲亲她的小脸,“妧妧也很喜欢姌姌,咱们一家人,可要相亲相爱啊。”
阮平铮同阮夫人并肩坐在床榻上,身旁时一生挚爱,怀里是掌上明珠,他只觉得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
阮明月哭累了,窝在阮夫人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也需要多睡。
夫妻俩肩挨着肩,亲昵地靠在一处,轻声细语地诉说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之情。
怀里的小人睡得正熟,时不时发出一声轻鼾,两人对视一眼,眸中全是满足与喜悦。
烛火悠悠,两人的声影衬在丝质的屏风上,彼此依偎。
“对了。”阮夫人忽然轻呼一声,“相公,还没给妧妧取名呢。”
阮平铮一手抱着阮今月,一手揽过阮夫人,贴着她的额头柔声道:“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若是女孩,便叫今月。”
“今月?阮今月。”阮夫人轻声呢喃,眉眼含笑,很满意这个名字,“相公取的,自是好的,只是不知,可有寓意?”
“初识卿卿如明月,再顾卿卿我心念。晓看天际月皎皎,暮盼今朝人常常。”
“当盼你我二人,年年有今朝;一家四口,岁岁人依旧。”
知道当时是寻常
阮今月七岁时,阮夫人随阮平铮入上京,将阮家两姐妹托给阮老爷子照看。
阮老爷子对姐妹俩没太多规矩,只要求她们能将平日里的功课认真习完,每月随他去佛堂礼佛一次,听他传授为人处事的道理规矩。
阮今月八岁的时候,齐裕功到阮府做客,恰逢阮今月在院子里放纸鸢。
她拉着风筝线绕着院子奔跑,身上粉红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肆意摇曳,摆出好看的弧度。
听眠在后面捧着纸鸢,只等她一声令下松手放飞。
“听眠,听眠,你再跑快点儿!”
“小姐我已经很快啦!”
听眠用尽力气才将将能追上她的步伐,她不由得感叹,自家小姐的体力真真是好。
少女的欢呼声如同鸟鸣般清脆悦耳,明媚的笑容纵使放在满园的万紫千红中,也不输半分明艳。
阮明月坐在一旁煮茶,手边放着给阮今月备好的糕点,是她最爱吃的莲子糕,微甜可口。
听到那边的声响,她忙碌的间隙还不忘抬起头,担忧地唠叨几句:“妧妧,仔细着别摔了。”
“阿姊放心,我不会摔的。”阮今月很快应了两声,又连忙去唤听眠:“听眠跑错啦!是走这边。”
阮明月无奈地摇摇头,她这个妹妹,家里人一向宠着,不知怎么就养成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贴身服侍她的婢女画船看到自家小姐这般担心,不由得嘟囔几句:“二小姐也真是的,每次嗑着碰着了,当即要哭闹好久,惹得小姐每次都伤心难过。好了之后又都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乱跑,又害得小姐忧心。”
阮明月将润泡好的茶叶加入煮茶壶,柔柔一笑:“妧妧自幼顽皮惯了,她生性活泼开朗,爱玩爱笑,我是姐姐,多忧着她点也没什么。”
画船一愣,旋即笑道:“小姐真疼二小姐。”
阮明月弯了眉眼,看向阮今月喃喃道:“她可是我唯一的姊妹,我不宠着她谁宠着?”
画船自幼服侍在阮明月身边,二人主仆情谊甚笃,有时候看到她因着阮今月受伤难过,她也会不自觉地生阮今月的闷气,只觉得她调皮捣蛋,每次都惹小姐不开心。
可是看着她们感情如此深厚,她也是欣慰开心的,毕竟是亲姊妹。
阮明月支起茶壶,倒了两杯,一杯搁在旁边放凉,阮今月不喜温热的茶,她喜欢稍凉一些的。
茶水从壶口流出,四周登时茶香四溢。
这是今年新出的碧螺春,还嫩着。
她刚得,听见阮今月要出来放纸鸢,便带着出来一并煮给她喝。
“小姐煮的茶真香。”
阮明月掩唇轻笑:“就你最甜,给你倒了一杯,待会儿口渴了自己来喝。”
画船嘻笑一声,“谢谢小姐。”
阮明月笑意吟吟,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吹散热气,刚要抿上一口,阮今月那边就出了事。
“啊!”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听见阮今月的叫声,阮明月猛地放下茶杯,提着裙摆就跑过去,口里还焦急地问着:“怎么了?妧妧摔着了吗?”
阮今月放纸鸢的时候,没注意地上,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纸鸢脱了手,挂在了一棵生得高大的树上挂着。
此时她捂着自己的手坐在地上,泫然欲泣。
刚刚摔到的时候嗑着手了,眼下疼得厉害。
阮明月匆匆地跑到她旁边,见她捂着手臂,忙检查她有没有伤着骨头:“妧妧不哭,告诉阿姊,骨头有没有伤到?”
阮今月强忍住泪水,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依着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
她摇摇头,抽泣一声:“应该,应该没伤到骨头。”
阮明月松口气,拉过她受伤的手,小心查看。
阮今月身上的衣服料子柔软得很,穿在身上舒适轻盈,阮明月瞧她喜欢,就张罗着给她多做了几套。没想到这么不经摔,手肘那处都被磨破了,渗出几道血迹。
她掀起阮今月的袖子,只见她白嫩的手臂上布满数道细小的伤痕,血糊了一片,看起来就疼。
“怎么就摔着了呢?”阮明月低着头,轻轻捏着阮今月的小手,见她遭罪,她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得落了眼泪。
阮今月见姐姐哭了,登时忘了自己还哭着,忙不迭地去安慰她:“阿姊你别哭,妧妧不疼,阿姊别哭。”
阮明月含泪笑出声,她这个妹妹舍不得她哭,又老爱惹她哭,真不知道这没心没肺的性格怎么长的。
她擦去泪水,摸摸阮今月的脸颊:“好,阿姊不哭,妧妧跟阿姊去上药好不好?”
“嗯。”阮今月跟着她站起来,还好她没伤到腿,不然传到爷爷那里,她可没有好果子吃。
一行人正准备回去,阮今月忽然想到自己的纸鸢,停下来找了一圈,在树上看到了自己的纸鸢,那个高度看来是拿不下来了。
阮明月注意到她的失落,也跟着驻足,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高挂在树上的纸鸢,她轻声宽慰道:“妧妧,那个纸鸢太高了,下人上去拿的话很危险,咱们不要了好不好?”
阮今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拉着阮明月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是阿姊,那个是爹爹给我做的,我已经好久没见到爹爹了。”
阮明月愣在原地,她已经大了,虽然想念父母却也不会哭着闹着。
可阮今月还小,每次父母归家又离去的时候,总要等她睡着了才肯离开,等她睡醒发现父母离开了,总会哭上好几天,得她好好陪着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那只纸鸢是上次父母回家时爹爹带着阮今月做的,她们一人一只,爹爹当时还承诺了,等开春的时候,就回来跟她们放纸鸢,阮今月便一直盼着开春。
好一阵阮今月都是抱着纸鸢入睡的,阮明月怕她给压坏了,每每在她睡着后都会给她收到一旁。
如今纸鸢丢了,她自然是舍不得的。
“阿姊把我的那只给你好吗?”
“我不要,那是爹爹做给阿姊的,我要了对阿姊不公平。”
阮明月失笑,右手搭上阮今月毛茸茸的脑袋:“你我姐妹二人,分什么你我,阿姊的就是你的,好吗?”
阮今月任固执地不肯妥协,实在没办法,只能接受拿不下来的事实,也不愿意接受阮明月的纸鸢。
阮明月拿她没有办法,却也见不得她难过的样子,要不然还是吩咐人上去取吧,可是那样太危险了。
正当她踌躇不定时,院子里突然出现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站在一侧喊她们:“妧妧,姌姌。”
芙蓉满园顾佳人
一行人看过去,阮今月见到那人,愁苦的小脸立马放晴,她也不顾手上的伤,朝着那人飞扑过去。
“齐伯伯!”
“诶!”齐裕功弯腰接住这个小家伙,宽大的手掌揉搓着阮今月的脸蛋,爱不释手,“妧妧有什么想齐伯伯啊?哟,这怎么还受伤了?”
注意到小姑娘手上的伤,齐裕功蹙了眉,心疼不已。
阮明月也跟着走过去,解释道:“齐伯伯安好。妧妧刚刚放风筝摔着了,我正要带她去上药呢。”
阮今月拉着齐裕功的手,登时找到了救星,她记得齐裕功能飞檐走壁,厉害极了,于是便皱着张脸拜托他:“齐伯伯,妧妧的纸鸢飞到树上了,齐伯伯能帮妧妧拿下来吗?”
齐裕功受不了小姑娘这副可爱的求人样,心顿时就化作一滩水,心里还琢磨着还是女儿好,他家那臭小子看着就来气,回去之后一定要说服媳妇生个姑娘。
他蹲下身子,问她:“那棵树在哪儿啊?”
“在那儿!”阮今月将那棵树指给他看。
齐裕功估摸了一下,揉了一把阮今月的脑袋,笑道:“等着伯伯给你拿下来哈。”
“好!”阮今月脆生生地答应。
只见齐裕功走过去,一跃而起,足尖轻点树上的树叶,噔噔几下飞到高处,大手一伸就把那纸鸢攥到手里,再回身的时候,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阮今月欢呼着奔过去,接过他递来的纸鸢,喜笑颜开:“谢谢齐伯伯!”
阮明月见妹妹开心了,也跟着弯了眉眼,“多谢齐伯伯,齐伯伯真是宝刀未老。”
齐裕功抱起她,大笑几声:“哈哈哈,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妧妧,伯伯带你去上药吧。”
纸鸢失而复得,阮今月一时高兴得忘了受伤的事,眼下再提只觉得手上隐隐作痛:“好。”她低低应了一声,趴在齐裕功肩头,神情恹恹。
“齐伯伯可是来寻爹爹的?”
回去的路上,阮明月尽着地主之谊,好好招呼齐裕功。
阮今月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着了,齐裕功把她的身子往上颠了颠,免得她掉下去,听阮明月那么一问,他嗤笑一声:“谁不知道你爹爹现在是上京城的红人,我有那个时间找他,他有那个时间见我吗?”
“那伯伯是来?”阮明月疑惑不解。
齐裕功看着怀里的阮今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来和你家老爷子讨论些好事?”
阮明月素来聪颖,她知道齐伯伯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小她两岁,大阮今月三岁,见齐裕功这般开怀,她心中也有了盘算。
“可是为了妧妧的亲事而来?”
齐裕功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刚笑两声又想到阮今月正睡着,忙不迭地止住笑,低声道:“还是姌姌聪慧,我和你伯母都很喜欢妧妧,特想把她讨来做儿媳妇。我怕她长大后求亲的人踏破阮府门槛,就先来抢占先机了。”
果然如此,阮明月早就算到了,就也没太意外,只是……
“妧妧眼下还太小了,谈婚事会不会太早?”
“现在不急,我先和你爷爷商议着,等妧妧大点再定也不迟。定下来,我也踏实不少。”
阮明月含笑不语,未置可否。
那齐小公子她先前见过,长得很是俊秀,对待父母也够体贴心细。阮齐两家如此亲厚,知根知底的,想来日后也是会对妧妧很好的。
阮明月的目光落在熟睡的阮今月身上,双眸闪着温和细碎的柔光,只是那齐小公子再如何好,终究得妧妧自个儿喜欢,若是她不喜欢,再好也妄谈。
春雨连绵,一地潮湿。
一晃五年过去,阮今月如今已长成了十三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鹅蛋般的面颊如阳光般剔透莹亮,一双眉眼犹如雨后清透的山岗,湿漉漉的又不失灵动清丽,稚气未脱,显得她愈发娇嫩。
曾有花匠到阮府做工,一入园子,满园的芙蓉花含苞欲放,露珠悬挂在花瓣上,仿佛美人泣泪,惹人怜惜。可这更惹眼的,还当属那花丛中低头浅嗅的小娘子。
她身姿曼妙,纤细柔弱,身形娇小,还未张开。露出衣襟的一截脖颈白而细,脆弱易碎,束紧的柔腰盈盈一握。她立花丛中,捧着一朵芙蓉花专注沉溺,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花匠一时被她娇艳的容颜晃了神,眼里心里只剩下那张芙蓉面,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真花。
“你是谁?何故乱闯芙蓉园?”
他还来不及细看,伺候在一旁的婢女发现了他的踪迹,出声呵斥。
婢女的嗓音尖而软,听起来没多少威慑力,但是花匠还是惶恐地低下头,他真觉得自己是乱闯的小人,不小心掉入仙境中,扰了花中仙子的清净,他甚是心虚。
“听眠。”这声音跟之前的声音不一样,柔和清脆,宛若他家门前挂着的风铃悦耳泠泠,“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府上请来的花匠,不可无礼。”
“是,小姐。”
他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埋头沉思。那女子唤仙子小姐,她难不成就是阮府里的二小姐。
“喂,小姐没怪罪你,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前方又传来那婢女的声音,待花匠抬起头,花丛中的仙子已经消失不见。
一切恍若梦境,她静悄悄地立在那处,遗世独立,又悄然离开,不留下一丝踪迹。
这次经历在花匠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回到家中辗转反侧,梦里眼里都是那女子的身影。
他郁结心中,每日挂念着那日的相见,所幸把此次经历编成了故事,讲与酒楼里的各路客人听。
而后满及第城都知晓了,阮府藏着位芙蓉仙子,正是那不曾露过面的阮家二小姐。
一时间阮府门庭若市,各大家族纷纷向阮府下摆贴,宴请阮家二小姐,就是为了一睹芙蓉仙子真颜。
可纵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提出邀请,阮老爷子也没送过口,答应任何一个人。
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她愈是神秘,众人愈发对其好奇。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亲临阮府提亲,后面的人纷纷效仿,都想与阮府攀亲。
阮府百年名族,在及第城根基深厚,无论那二小姐有没有传说的那般貌美,与阮府攀亲,总归是占了好处的。
于是那段时间,什么庚帖、拜帖、各路媒人登门而至,阮老爷子被弄烦了,索性大门一关,谁也不接待。
“爷爷真把那些人关在门外了?”
事件的当事人衣衫轻薄,仰躺在贵妃椅上,好不自在。玉手捻起一颗晶莹的葡萄扔入口中,贝齿轻轻一咬,果肉被撕裂,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她餍足一番,眯起双眸。
听眠在一旁站着,看她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倒是有些着急。
“小姐,你怎么还笑呢?”
阮今月懒散地把手里的书本盖到脑门上,满不在意道:“我如何不能笑了?爷爷一贯来者是客,凡是登门拜访的人,哪次不是好茶好果地招待着,眼下把他惹烦了关门不见客,可见那群人有多么聒噪。”
提亲的事她也知道,不过一向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反正那些人有阮老爷子应付,轮不到她费心。
听眠见自家小姐满不在意的样子,想到那些提亲的公子中,不乏江湖游侠官吏世家,可小姐好像谁都看不上一般。
“小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啊?”她嘟囔几句,全部落入阮今月耳中。
阮今月閤眼躲在书下,只当作听不见。
她年岁还小,这事,不急。
此时在阮老爷子房里伺候的穗儿姑娘前来传话。
“姑娘。”她停在屏风后,“太爷唤您过去一趟。”
年少青衫薄
阮府布局巧妙,多是水榭之景。当初花匠见到阮今月的那座芙蓉园,便是建在溪水之上。
长廊婉转,流水潺潺。
夏时的光景悠长炽热,烈阳透过房檐坠落到地面,阳光泄了一地。
裙裾一下一下踢起,稳重俏皮。夏衣单薄,少女仅着一件素裳,素净雅致,长发绾上一半,斜插着一柄同样素雅的簪子,垂下的流珠微微晃动着,灵巧动人。
披帛是同样的淡色,用的是上好的软罗烟,雨过天轻般清透,轻搭在她臂间,在这样的炎夏里也不显厚重。
微风吹皱一池涟漪,吹起她背后的长发。
阮今月目光懒懒地落到池水旁突出的小汀上,忽然想到少时夏季,她总喜欢与阿姊在此处乘凉。耳畔是潺潺水声,叮咚悦耳,几只蜻蜓遥遥地落在枝头荷畔,点缀单调的荷叶。她就和阿姊躺在那处,享酸甜梅汁,卧看江南的天景,云卷云舒。
时光匆匆,一转眼,她已有两年未见过阿姊,也不知上京城的夏日,是否会像江南一般炎热。
穗儿上前替她掀开纱帘,阮今月提裙而入,绕过前舍的屏风来到里间,屋子里放了冰块散热,不至于同屋外那般燥热。
阮老爷子的寝屋连着池子,本应开窗的地方做成了一座眺台,站在那处,可将阮府花园中的景色全部揽入眼中。
夏时景,阮老爷子最喜在那处置一摇椅,躲在太阳下,迎面吹着风,偶有几只白鹭误入园中,扑棱着翅膀落在池水里,阮老爷子也会好心地唤人拿来吃食,洒给那些鸟雀。
阮今月抬眸朝外看去,今年倒是没看到白鹭,只有几只喜鹊。
阮老爷子躺在摇椅上,吱呀吱呀地晃动,偌大的蒲扇随着摇椅的动作放下又抬起。
阮今月走到他身旁跪下,规矩地俯身行礼:“孙女拜见爷爷,不知爷爷今日可有觉得燥热难耐?需不需要孙女给爷爷准备些败火清润的小食?”
阮老爷子一把年纪了,依然清明睿智,他面容苍劲,精神抖擞,全无半百老人的沧桑模样。
听见自己素来疼爱的小孙女如此挂念自己,他自当露出欣慰的笑容。
“妧妧有心了。此处素来清凉,不若外边炎热。”老爷子做起身,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见她满头细汗,忙递过自己的蒲扇替她解热:“这一路过来,热着了吧?”
伺候的姑娘们上来奉茶,阮老爷子知道阮今月只喜凉茶,屋子里便常备着凉茶。
听眠麻利地倒上凉茶,穗儿则抬起温在火上的热茶,倒给阮老爷子。
阮今月接过阮老爷子的蒲扇,胡乱扇了几下,便递给穗儿收着了。一路上过来虽然热,但一进这屋子立马就凉下来了,眼下她已不觉着热了。
“不热,爷爷这处清凉,一进来就不热了。”
阮老爷子呵呵两声,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杯啪嗒一声被放到小桌上,他盯着外边的湖水看了半晌,见那处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他默了片刻,心情忽然沉重下来,叹了口气。
阮今月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当即放下茶杯询问道:“爷爷,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她这么一唤,阮老爷子回过神来,讪笑两声方道:“妧妧,你如今年岁几何?”
阮今月不解,仍乖乖回答:“孙女今年已满十三。”
阮老爷子又问:“你姊姊又如何?”
阮今月更是不解,阮老爷子一向爱护她们,怎么可能不清楚她们的年岁。可即便如此,她亦跟着他的问题回答:“阿姊大我五岁,已年满十八。”
阮老爷子又叹口气:“你们都长大了,都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很标致。我想,你们祖母若是还在世,会很疼爱你们。”
听他提起去世多年的祖母,阮今月知道自家爷爷又要一阵伤感,正思索着如何劝慰,不料他面上竟无一丝伤感之色,反倒是有几分欣慰。
阮老爷子又道:“我还记得你和姌姌出生的时候,还小小的,娇弱得很,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你们。岁月轮转,如梭而逝。如今你阿姊马上要成婚了,过两年你也要及笄了,正好你齐伯伯前两年跟我提过你的亲事,我觉着不错,妧妧若是没什么意见,爷爷就给你定下来了。”
阮今月一愣,怎么就说到她的亲事了,一时觉得不对,再想阮老爷子话里的意思。
阮今月:“阿姊要成婚了?”
怎么就要成婚了?她怎么都不知道?
阮老爷子见她登时失了分寸,笑出声来:“是啊,你爹爹前几日传信来,说你阿姊要成婚了,唤你去上京城,参加你阿姊的婚宴。”
“阿姊和何人成婚?待她好吗?人长得怎么样?家世如何?”
一连串问题逗得阮老爷子哈哈大笑,他放下茶杯,一脸宠溺:“这爷爷哪儿知道,妧妧不若自己亲眼去看看。婚事定在中秋,眼下刚到七月,妧妧等日子再凉些,就能启程了。”
说罢,阮老爷子躺回摇椅上,将她打发了出去:“好了,事情已经跟你说了,你和你阿姊素来亲厚,定是要好好给她准备礼品的,去准备吧,我这老爷子也得休息了。”
阮今月迷迷糊糊被请出屋子,满脑子想的还都是阮明月的婚事。
怎么她就要成婚了呢?
秋意迟迟
早秋晚凉,江南的夏时硬是占了七月的大半时日,才满意而去。
山间小雨淅沥,竹青翠然,整个天幕朦胧氤氲。山林深处悠悠升起一缕炊烟,交织在雨幕中,缠绵悱恻。
地上的水凼泛着圈圈涟漪,忽的破开,溅起飞散的水花。
少年蹬着一双黑靴,长至膝处束紧贴身,勾勒出他匀称笔直的小腿。他身着一袭简朴的黑色劲装,褐色皮革腰带环腰,包裹住他宽厚的臂膀,窄腰精瘦壮实,隐隐可见藏在布料下的坚实肌肉。
他服制虽简单,可衣料上绣着的暗金色暗纹却繁琐精致,做工精良。
他背着一柄剑,一只手稳住头上斗笠,快速地在林间穿梭。浑浊泥渍溅跃至他靴上、裤上,他浑然不在意,只一个劲地往前走。
细雨纷纷落在他的肩上,蓄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林间忽然传来一身长啸,少年脚步一顿,捏着斗笠仰起头,露出他俊秀的容颜。
他的黑瞳清润明亮,隔着雨幕看去,好似蒙上一层水雾。眼形是多情深邃的桃花眸,随意一眼,足以让人沉溺在其中的深情中。秋雨毛毛,吹到他的脸上,打湿细小的绒毛。他的皮肤白净无暇,唯一的杂色便是眼尾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红潋滟,鼻梁挺直,颌线分明。锋利流畅的脸庞,恰好中和他眉眼间的柔情,突出几分清冷疏离。
林间又传来一声长啸,少年身姿一转,下一刻竟落到了前方的一颗青葱小树上,接着迅速穿梭在林间,速度之快,便是密密麻麻降下的连绵雨,也赶不上他。
雨势愈大,滂沱如注。
阮今月一行人出了及第城之后,转走水路北上,没成想中途突遇大雨倾盆。
这般恶劣的天气,船家唯恐江势变急,让船上的贵客遇险,便提议临着附近的码头停靠一番,等雨过了再启程。
骤雨如冰,不断敲打着阮今月所在船舱的窗板,见这雨如此之大,她也同意停靠等候。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有码头,船家停好船,招呼着船上的众人下船。
雨来得又急又大,江上水位突涨,风浪不停,连带着船身也不断摇晃。
阮今月在听眠的搀扶下走出船舱时,正撞上赴京赶考的考生。
之前他们本打算包下整座船,可近期北上的船只只此一条,那群考生时间紧急,阮今月也不刻薄,便许了他们同行。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普通人家供出的考生,也就是俗称的寒门。他们所有的钱都用在了船费上,剩下的还要留着在京中打点,故而一行五人,就只包下了一间船舱休息。
阮今月的父亲在上京致力于为寒门争取地位,他们此刻到她跟前,阮今月受着父亲的影响,念着他们寒窗苦读十年,为的就是一朝考入仕途,便吩咐了船家好好招待他们,一切吃食用度,都算在她头上。
也算是做女儿帮父亲的忙,只希望他们能不负父亲的期盼,在上京占有一席之地。
那五人听闻她的善举,感激不已,亲自登门拜访,拜谢她的恩德。
“小娘子如此善心,我等感激涕零,他日若取得功名,定不忘娘子今日之恩。”
隔着道幕帘,那五人看不清她的容颜,却她知晓她是富贵人家的娘子,瞧着幕帘后她若隐若现的身形曼妙优美,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不乏有人春心萌动。
阮今月正忙着在里间染指甲,听见他们前来道谢,分出几分闲心应几句:“不过一些吃食,不足挂怀。几位郎君若是心念有感,不若在科举上好好表现,取得功名,日后报效朝廷,为民谋生,如此也算不负我今日之意。”
“娘子心怀鸿志,我等定不负娘子所盼。”
一番话下来,阮今月也乏了,便叫听眠打发他们回去。
其中一人名叫冯贵,见她出手阔绰、出身富贵,时不时地到她跟前来献殷勤,意图明显。
好几次阮今月都叫听眠随便编个借口挡过去,奈何每日他都要来她房门口喧闹上一会儿,时日长了她也烦了,索性吩咐下人看住她的房门,不许他靠近半步。
终于得了几日清净,眼下要下船安置,正巧碰上他们一行人,那冯贵一见她眼睛一亮,又巴巴地凑上来搭话。
“船身颠簸,小生扶着娘子吧。”
阮今月皱了眉,嫌恶之意难掩,好在幕蓠挡着,他们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至于那般难堪。
“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有婢女扶我,就不劳烦郎君了。”
说罢她也不再管那冯贵说什么,搭着听眠下了船。
好不容易到了客栈,槿年已经给她收拾好了屋子,冷硬的床榻垫上柔软的褥子,枕头也换上了她惯用的锦缎鸳鸯枕,锦被齐整地铺在床榻上,屋内檀香馥郁,催人入睡。
这一路走来虽然多半坐的马车,但她的裙裾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如今湿答答地贴在她的腿上,黏腻难耐。
好在槿年来事,布置完卧房后便马不停蹄地去准备热水,于是阮今月下马车第一件事,便是奔到浴房沐浴。
洗去了一身的雨水污泥,将身上收拾爽利了,阮今月才安心地靠在床沿沉沉睡去。
屋外雷声大作,秋雨滚滚,雨打叶落,秋凉匆匆,也惊扰不了她分毫。
阮今月窝在榻里,埋首在软绵的锦被中,睡得香甜。
再醒来时,屋外秋雨大势已去,天幕逐渐放晴,阳光洒在湿漉漉的万物上,一派新意。
“听眠。”阮今月一觉醒来脑袋还有些许昏沉,唤听眠的时候感觉喉咙一阵疼痛,许是昨日淋雨着了凉。
听眠一直候在门外,听她声音沙哑,急匆匆地推门而入,替她倒上一杯温茶润喉。
“小姐可是着凉了?”
阮今月秀眉轻皱,一张圆润的小脸略显苍白,神情怏怏,长发没了束缚散在肩颈处,露出几分病态美人的姿态,惹人怜爱。
“应当是,你去厨房熬点姜汤,喝了我再睡一觉,应该就能好。”
阮今月一向不喜喝药,便也没叫听眠去喊大夫。
听眠嘴上应下,出去备姜汤的时候和槿年合计了一下,还是决定叫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服侍阮今月将姜汤喝下,听眠替她盖好被子,柔声道:“小姐好好歇息吧,听眠就在外边候着。”
“好。”阮今月鼻音浓重,她盖着被子正欲入睡,忽然想到什么,又急忙喊住听眠:“咱们这是停在哪儿了?”
“咱们停在扬州了。”
扬州啊……
阮今月迷迷糊糊想着,睡意袭来,她再撑不住沉重的眼皮,陷入梦想。
听眠听她没了声响,蹑手蹑脚走出门,轻轻带上门,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匆匆而逝,也象征着秋日的正式到来。
屋外绿意逐渐褪去,秋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