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臣
腊月初七,鸿胪寺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丝竹悦耳,玉盏佳酿,言笑晏晏。
舞女身姿绰约,长袖轻盈飘动,绿腰红裙,玉足藕臂,一步一回眸之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温仙月同孟遥雪论完马蹄糕后,便没有再交谈,她不知孟遥雪究竟在试探她什么,倒被她这番试探弄得浑身不适。
是以二人结束话茬之后,她就不再主动搭话,自顾自地吃菜品酒,赏赏歌舞,乐得清闲。
孟遥雪也识相地没再开口,静静坐在一侧,面容华贵眸色沉静,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眼神时不时偏移,落到席中,不知在看何人。
齐雁云注意力一直在温仙月身上,一只酒杯斜斜放在嘴角,人在此处,心已经飞过去了。
她夹了块油泼肉,许是嫌油腻,入口时皱了皱眉,只一口便放下了;转而夹了块五香脆皮鸭,秀气地小口咀嚼,眉梢都透露着喜色,接连夹了好几次,一口鸭肉一口酒,十分餍足。
自打入席以来,齐雁云注意到她已饮了四杯酒,此刻双颊酡红,更添几分艳丽,好在眸色尚且清明,应当是没醉。
恰逢此时有人来向他敬酒,齐雁云回过神来,却见是翰林院学士裴明止。
二人四年前参加科举时,有过一段时间的同窗之谊,视彼此为知己,交情甚笃。后来各自到各司任职,也没断了往来,寻着日子便会相聚。
最近事情多了,齐雁云见到他才想起来二人已有一段时日未见了,故而见他寻来,他立马抬手回敬他。
“距离上次相聚,已有好些时日,不知言之兄近来可好?”
裴明止乃谦谦君子,温文有礼,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他拱手作礼,微躬身躯以表敬意。
齐雁云站起身来,拱手回礼:“自是好的,劳泽仁兄挂心了。”
“你我二人许久未见,不若借一步说话?”
这……
齐雁云不放心地看了眼席上的温仙月,见她吃得不亦乐乎,并未注意到此处,是以放下心来。他轻轻颔首,抬手示意裴明止先行:“走吧。”
裴明止显然也注意到了齐雁云的小动作,方才他便留意到,齐雁云十分挂心这个大理寺新来的女官,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再也容不下其他,如若不是他突然造访,恐怕他会这样盯着人家看一晚上。
不过那温宜侍确实是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他前段时间就从于池那儿听说了此人名号。
谈及她,于池神色激动,眉飞色舞,言她有倾国倾城之姿,貌比天仙;七窍玲珑之心,智若诸葛。
当时他只笑了笑,不甚在意,他的书僮还笑话于池夸大其词。如今一见,裴明止才知晓,于池所说句句属实,温宜侍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就听闻温宜侍此人有倾国之姿,这样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竟引得言之倾心不已。在某看来,只有这等佳人,才配得上言之。”待二人走出宴席,裴明止才出声打趣道。
鸿胪寺布局巧妙,楼阁精美,雕梁画栋;花圃中假石青松形状诡谲,透过幕帘可见其腰肢坚挺。
夜色沉如水,松柏之影映衬在雪色之上,寂静悄然。
二人并肩而行,转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远离宴会纷扰的丝竹钟磬,寻一处亭台水榭,负手而立。
听出裴明止话中的戏谑,齐雁云一笑而过,未置口否。
恰逢此时云出月明,月色清浅,他仰头望着那弯皎洁明月,方回到:“绾云髻,着罗裳,纤云月姿,蕙质兰心。虽为女子,却不输世间任何一位男子。这般好的女子,岂是我等能相配的。”
裴明止笑意吟吟:“言之切莫妄自菲薄。先不论你的样貌才智,但是这胸襟胆识,便是这上京城独一份的。如此心境,定然是能与之相倾心的。莫要垂头丧气,愁眉不展。他日你二人若真有缘分,喜结连理,比肩而行,可不要忘了某这一杯喜酒。”
“比肩而行不敢求,倘若她于我有意,便是做裙下之臣,我也是甘愿的。”
裴明止一愣,旋即大笑出声:“那就祝愿言之,得偿所愿。”
二人的笑声在夜色中回荡,惊落一滩白雪。
宴会进行到一半,温仙月吃饱喝足,下意识看向齐雁云的位置,这才注意到那里早早就空了出来。
她心下疑惑,随意找了个由头打发孟遥雪,便匆匆离席,找到附近的侍女打听齐雁云的下落。
孟遥雪见她背影匆忙,循着齐雁云二人离去的方向前去,一时间思绪纷扰,神色沉沉。
孟严武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停下杯盏询问:“雪儿,可是倦怠了?”
“倦怠算不上,就是在这儿宴会上待久了,心里有点闷。父亲,女儿可否去逛逛,透透气?”
孟严武一向放心这个嫡女,并未多想,挥了挥手,笑着答应:“听说鸿胪寺种了不少山茶花,还未盛开,你去碰碰运气。”
“是。”孟遥雪低头乖巧地应承,随后起身离开:“女儿去了。”
“去吧。”
温仙月一路跟着侍女的指引找到花圃,正纳闷该走哪条路时,齐雁云突然出现在眼前。
二人看见她皆是一愣,温仙月整理衣襟,上前问好:“大人,这位是……”
“这位是翰林院的裴学士。”齐雁云引荐道。
裴明止适时地向她作揖:“在下翰林院裴明止,见过温宜侍。”
温仙月也回以一礼:“见过裴学士。”
裴明止笑得亲切,一点架子也不摆:“温宜侍太过客气,就随言之唤我泽仁吧,左右是自家人,日后你也是要同言……唔!”
温仙月满脸惊奇,看看齐雁云,再看看裴明止。
只见裴明止捂着胸口控诉齐雁云:“言之,不过几日未见你便能下如此狠手了,终究是我错付了。”
齐雁云不理会他,忽然对上温仙月清澈的眼神,他脸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脸:“就叫他泽仁吧,不必同他见外,都是自己人。”
裴明止抱着双臂,眉眼含笑,眼中调侃之味明显。
温仙月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想着他本人也不介意,她也是不在意多个朋友的。
“‘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裴学士仁德之心,君子之品,下官恭之敬之。裴学士都发话了,下官自然是却之不恭。既如此,裴学士以后唤我仙月即可。”
裴明止倒是乐意,只不过……
“言之,可否?”
温仙月不解,“你我二人之间的称呼,何需过问齐大人呢?”
“哈哈哈,自然不用自然不用。仙月是来找言之的吧,那我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裴明止连忙打圆场,随意说了一句便溜之大吉,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齐雁云轻轻咳嗽,缓缓抬眸望着温仙月:“要不要逛一逛?”
温仙月没多想,点头答应:“听说鸿胪寺种了上好的山茶,我正想去瞧瞧,言之可愿与我同行?”
“自愿奉陪。”
二人并肩而行,身影融入月色,殊不知这一幕落入暗处那人的眼中,扎得生疼。
醉酒
退玉宴隔天便是腊八节。
这几日雪势有所减缓,冬日里的暖阳照在人身上也有了些许温度。
陈叔头天便开始准备腊八粥需要的食材,取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等二十多种食材,掺着白米用小火慢炖。从半夜时分开始熬煮,直到第二天清晨,这腊八粥才算是熬好了。
昨夜二人归来时,陈叔夫妻二人还在后院里忙活。
温仙月特意到厨房逛了一圈,一进屋各种不同的清香扑面而来,地上灶台上摆满了要用的食材,都用清水泡着。
细腻的白米染过浑白的清水,褪去天然的米香,在烛光下闪着盈盈水光。
陈婶瞧见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还在路上抓了一把红枣放进温仙月的手心中。
“月儿回来了。这红枣补气血,对女子甚好,你拿点去吃。醒酒汤已经给你们备在房里了,用火炉温着的,回去喝了快快歇息,不然明日一早起来时头疼,可就赶不上着新鲜的腊八粥了。”
陈婶的双手粗粝厚实,握着她的时候,格外的亲切安心,看她的眼神和唠叨的语气,就像一个不放心儿女的母亲,慈祥又和蔼。
温仙月反握住她的手,柔柔一笑:“陈婶如此操劳细心,大理寺没了您,可怎么行?”
陈婶点点她的鼻头,“就你这丫头嘴甜。”
齐雁云在一旁搭话:“不止大理寺,我离了陈婶也不行。”
那头正忙活着的陈叔也仰起头附和:“我也不行。”
“你那老头子跟着他们瞎掺和什么?”陈婶斥了陈叔一声,弯弯的眉眼却不见半分怒意。
陈叔在大理寺做了多久的主簿,陈婶就在大理寺后院待了多少年。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着挣一份月俸补贴家用,随着年岁更迭,旧人去了新人又来,他们慢慢熬成了老人,大理寺里的人儿却永远年轻气盛。
到了齐雁云这一代,陈叔陈婶的年纪,都可以做他们的父母了。是以他们二人一直将大理寺里的官吏看作自己的孩子,陈叔帮衬他们平日里的事务,陈婶便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相处时间长了,他们都处得同家人一般。
温仙月初来时甚是意外大理寺里的氛围,她从前一直以为,官场黑暗,是个人挤破头都想往上爬,勾心斗角之事更是少不了。
可大理寺里的人似乎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怡然自得,他们不在乎名利富贵,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破案还原案情真相。
一群少年怀揣着赤子之心,唯愿查清世间所有冤屈,还大魏一个太平盛世。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温仙月侧目而视,望着齐雁云白净清润的脸庞,回想起这几月以来的相处。
他对人总是一副和煦春风的模样,做起事来又不苟言笑、公正严明,虽身处朝堂,却不随波逐流,同世家官吏同流合污,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心中始终怀揣着少年意气,不轻易言败。
这么说来,齐雁云年纪尚轻,做事却老成持重,少有少年人的莽撞轻挑。
不知道有朝一日,能不能见到他失了稳重的模样。
齐雁云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温仙月笑着摆摆头:“无事。”
陈婶已经回去忙活了,她将泡好的红枣捞出来,一个个去核,手上动着还不忘招呼二人赶紧回去:“你们俩别搁哪儿杵着了,快回屋休息吧,别忘了喝醒酒汤啊。”
“陈婶,我回屋收拾收拾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你们也忙一天了,这里有我和老头子就好,你们快回去歇息吧。”
温仙月还想说什么,衣袖突然一动。
嗯?
她看向齐雁云。
齐雁云冲她眨眨眼,“陈婶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回去吧。你今晚饮的酒也不少,再不回去喝醒酒汤,我怕你明早起来头疼。到时候赶不上陈婶的腊八粥,又该唠叨你了。”
正好此时她的头隐隐作疼,温仙月暗自抿唇,实在是压不下这股晕眩,只好点头答应。
“那陈婶,我们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老头,把那核桃给我砸了。”
“诶呦,我还要生火,你不会自己弄吗?”
厨房里的吵闹声逐渐远去,二人踏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寒风料峭,吹散面容上因酒气蕴起的红晕。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冷风一吹,温仙月更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
齐雁云注意到她落了一步,一回头见她神情恹恹,眼神也逐渐涣散,不复清明。
他放缓脚步等她一道,低下头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看她闭眼猛地摇了下头,不放心地轻声问道:“不舒服吗?”
“啊?”温仙月忽然睁大眼睛,一双新月眉紧紧蹙着,试图看清他的神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没有,就是有点晕。”
她双膝蓦然一软,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前坠落,眼见着就要跌坐在地上,好在齐雁云反应快,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拽回怀里。
温仙月的脸颊砸到齐雁云坚硬的胸膛上,更弄得她头昏。她此刻浑身乏力,趴在他的的怀里,耳边响起一道又一道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费力地睁开迷糊的双眸,眼底早已被汹涌的醉意淹没了。
“什么声音啊……”震得她头昏脑胀的。
软玉在怀,她身上的香味弥漫在他鼻尖,齐雁云止不住胸膛里即将跳跃而出的心脏,只能拿手捧起她的脸颊,隔开那强烈的心跳声。
“没什么,你还能走吗?”他咽下一口唾沫,唇齿间更加口干舌燥,酒气冲上他的天灵盖,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是醉了。
温仙月撑着他的手尝试着起身,但身子太软,没力气,刚起来就又跌回了他的怀里。
“好像不行……”她很是苦恼,一张小脸皱在一处,露出委屈的神情。
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眸,齐雁云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燥意,他整个人犹如火烧一般,烦躁难耐。
他左手一伸,弯腰把她的双膝挽到自己的臂弯里,右手则牢牢箍在她的腰间,她整个身子落入他的怀中。
温仙月已完全失去神智,迷迷糊糊间哼声几句,抬手揽上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怀里,很快沉沉睡去。
齐雁云抱着她大步往厢房走,她柔软的身子贴着他的,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若不是尚有的理智约束着他,恐怕他早已拉着她沉沦在无尽的深渊中。
一脚踹开房门,齐雁云将人放置在床上,细心地拉好被子盖上,回头去找陈婶温好的醒酒汤。
他端着碗放到床头小台上,随后坐下扶她起身,耐心地喂她喝醒酒汤。
好不容易喂完一碗汤,齐雁云又出门打水,沾湿帕子替她卸去脸上的妆容。
等一切做完了,床榻上的人儿粉红着脸呼吸均匀,面容安静,他方得一片空闲,坐在床边垂眸看她的睡颜。
心里肆意的满腔欣喜在这样寂静暧昧的夜里愈发强烈,他克制的指节落在她的脸侧,爱抚那寸他怎么看都欢喜的肌肤,带着十足的怜爱与小心翼翼。
他的一双桃花眸中柔情似水,如果温仙月此时睁眼瞧他,定会沉溺在他泛滥的情愫中,无法自拔。
齐雁云指尖滑过她的眼睫,一路向下,来到她的红唇边上,大拇指指腹轻轻揉搓过她的下嘴,为她擦去宴会上留下的糕点碎屑。他的喉结忽然上下滚动,鼻间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沉重,目光如炬,藏着浓墨的夜色,落在她娇嫩的唇瓣上,卷起一片风云。
良久,他才恢复平静。
房中传出一声叹息,只见浓浓黑夜中,依稀可见床边那道挺拔身影缓缓俯下身,与床上的人影重叠。
齐雁云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隔着手背在她眉间落下一枚轻柔的吻,庄严而郑重。
“好梦。”
变故
云梦清浅,一朝浮生颠沛流年;晓梦无痕,独缺静影花好月圆。
温仙月昏沉着头撑起身子,低头一瞧,身上的衣服还没褪去,发髻上的珠钗却已尽数卸去,就连脸颊也清润干爽,不似上妆后的厚重感。
厢房里熟悉的装潢,无一不在提醒她这里是大理寺。
那昨日是谁扶她回来的?又是谁给她拭面卸妆的?
醉酒之后,除却残存的不适感,在床榻上静坐一会儿后,头痛欲裂的感觉并未出现在她身上。
眉心还有些许疲惫,温仙月按着眉头,揉搓舒缓,那股疲惫方渐渐褪去。
神思清明不少,她才开始回忆昨晚的事。
关于昨晚的记忆,似乎从厨房出来之后的事,她就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自己和齐雁云走在雪地上,寒风拂过脸侧,撩起一片热意。
这么说来,替她收拾之人,只能是齐雁云了。
“唉……”她突然抬手抚上额头,总觉得眉心处痒痒的,像是有片羽毛轻轻贴着一般。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她也并未挂心。
起身下床,袖子衣摆间满是酒气,熏得温仙月浑身不适。
大理寺没有浴房,眼下她也不能换干净衣服,看来只能拖着这一身回家沐浴了。
随意拢了拢衣襟,发髻半散垂在腰间,温仙月推开门帘,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将她吹了个底朝天。
还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匆匆赶来的陈婶。
“月儿。”
“陈婶?”温仙月惊奇地迎上去,不解道:“陈婶怎么来了?是不是唤我去喝腊八粥,我……”
“唉不是。”陈婶笑着打断她,“我给你备好了热水沐浴,就在我房中,你拿上衣服快去吧。”
这简直不是热水,而是及时雨。
温仙月还怕这一来一回折腾,会耽误时间,没想到陈婶给她准备好了。
“谢谢陈婶,我这就去。”
陈婶看着她欢快的背影,脸上笑意未散,慈祥的双眸中调笑戏谑:“月儿可别谢我,这热水还是雁云那孩子叫我早早备下的,还提醒我来喊你起床。你俩可真是心有灵犀,他摸准了你起身的时日,都不用我唤。”
温仙月脚步一顿,木木回过身:“是齐大人吩咐的?”
陈婶苍老的面容上堆满了笑意:“是啊。咱们大理寺这唯一一朵娇花,谁都想捧在手心护着呢。我看雁云那孩子尤为在意你,凡是关于你的事,都十分上心,倒叫我想起年轻时候我和你陈叔相处的日子。月儿,可对雁云有意?”
氤氲热气萦绕在她周身,白皙的面容染上一分红晕,白腻匀称的身子泡在热水中,近日来的疲惫悉数消散在水中。
温仙月半张脸藏在水里,乌黑的发丝四散,漂浮在水面,犹如一张光亮滑腻的油皮,散发着盈盈的光泽。
她回想起方才陈婶问的问题,眉心不由得蹙了蹙,眼眸中却无干分厌恶的神情,只觉得难为情。
罢了罢了,兴许老年人就是爱点鸳鸯谱,陈婶应该过会儿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她何必自寻苦恼。
既然决定了拒绝,就不要再考虑这方面的事。
给自己定了定心神,温仙月浮出水面,靠在木桶旁假寐。
待她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裙,才觉得自己又鲜活过来。
半干的头发半绾在脑后,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盘住,温仙月一路从陈婶房中寻到厨房,一路上竟没见到齐雁云的身影。
陈婶瞧她左顾右看的,当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在找雁云啊?”陈婶盛了一碗腊八粥放在她面前。
蓦然被人戳破了心事,温仙月慌忙否认,想了想自己寻他只会为了公务,何必做贼心虚,这才又点了点头。
陈婶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她,目光柔和。“雁云吩咐我准备热水后,于池那孩子就慌慌忙忙地喊走他了,应当是出了什么事,他回来你就知道了。不要担心。”
温仙月手指捏着勺子,拌着碗里的腊八粥,动作轻缓,口是心非道:“我才没有担他。”
“是是是,月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婶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温仙月努努嘴,舀起一勺粥入口,清甜与米香瞬间在舌尖弥漫,滑腻的粥米入口即化,她还没尝到味道,就很快吞了下去。
“陈婶,这粥真好喝!”她双眸中神采飞扬,满是惊喜之色。
陈婶很满意她的反应,骄傲道:“你陈婶十几年的手艺,自然好吃。”
“怎么就是你的了,那明明是我们的!”
灶台前的陈叔抬起头反驳,反被陈婶啐了一口:“呸!你个老头子,有你什么事。”看向温仙月时,陈婶又是一副和蔼的样貌,“月儿快喝,不够还有。那群小兔崽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咱不给他们留。”
话是这么说,温仙月也吃不完十几人的量,喝完第二碗后便再也喝不下,只好推辞了陈婶的好意。
填饱肚子后,她慢慢在廊下踱步,走到议事厅时,已消食了大半。
许是人都随齐雁云出去了的原因,今日的议事厅空无一人。
偌大的房屋里点了一间红泥小火炉,是上次齐雁云用来给她温酒的那座。
想起上次尝到的米酒之滋味,温仙月顿时觉得自己口舌生津,迫不及待走过去一看,那小火炉上空无一物。
竹篮打水一场空,歇了心思,她安稳在椅子上坐下,翻出之前在山洞里发现的锁查看。
梼杌,《神异经》中记载的上古凶兽,凶残无比,乃大凶之兆。
以梼杌为尊的门派,想来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看来赵崇同江湖之人牵扯颇深。
自古朝堂和江湖互相牵制、相辅相成,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不相干的势力,实则二者之间密不可分。
这朝堂上,多少人与江湖人士有牵扯,隐藏的隐患就有多大。
她忽然忆起那日在山洞偶遇的女子轻罗,她那时还以为她被挑了脚筋不能动弹,没想到竟是诓骗她的。
假意示弱,潜伏在那处,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还不等她细想,门处陡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温仙月一抬眼,便见孔余气息不稳脚步慌乱跑进来,额上还挂着几滴汗水,看起来很是狼狈。
“温宜侍!”
她心里一惊,拍案而起:“发生何事了?”
异变
昨日饮酒过多,晚上睡觉时无端烦躁失眠,因此天色蒙蒙之时,齐雁云早早就起了。
这几日皇上身体欠安,在紫宸殿多加调理,暂免朝参。
正得空闲,他于房中翻阅了近日的几桩案子,待到天光大亮之时,寻去厨房找了陈婶一趟。
陈婶和陈叔因着熬腊八粥忙了一晚上,见到他来甚是惊讶。
“雁云怎么来了?”陈婶揭起灶台上的锅盖,白茫茫的热气蜂拥而出,她从锅里舀出一碗豆浆递给齐雁云。
齐雁云接过豆浆却不喝,端在手里散散热气,笑道:“想来拜托陈婶一件事。”
陈婶笑瞪他一眼:“你这孩子,那么客气。什么事啊?”
“仙月估摸着巳时起身,她昨晚饮了酒,身上肯定一股酒气,还劳烦陈婶待会儿给她准备点热水沐浴,不然她得跑回家了。”
“行,陈婶知道了。”陈婶笑着冲他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你倒是对月儿上心。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想过成家之事?我看月儿挺不错的,你二人郎才女貌甚是登对,换了旁人我都不放心。”
齐雁云哂笑两声,恍然间忆起昨晚的情形,怀中软玉冷香,好看的杏眸盛着一层薄薄的星光,水色流连,娇嫩的红唇微微开启,好似在邀请人前去一亲芳泽。
喉间忽然一紧,昨日里困扰他的那股烦躁又找上门来,灼得他浑身不适。
“肥水不流外人田,陈婶看得出来你对月儿有意,不如……”
陈婶还在絮絮叨叨,齐雁云忽然将手里的豆浆一饮而尽,丢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陈婶,我还有事,先走了。莫要忘了准备热水。”
陈婶来不及喊住他,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眼前。
“这孩子,怎么跑得那么快。”
“那还不是你穷追不舍。”陈叔突然出现在陈婶身后,嘟囔了一句。
陈婶顿时不满,叉着腰回头骂他:“我怎么了?我这不是担心他们的婚姻大事吗?也老大不小了这还不成家,你个老头子懂什么啊?还不快去看看馒头蒸好没有。”
陈叔说不过她,只好闷气走到一旁去看蒸笼,还不忘嘀咕一句:“你也别太挂念他们了,他们心里有数的。”
京郊九华山。
齐雁云自厨房出来后,唤来于池和孔余带上一队人马,前来此处查看。
林景致半月前奉命来九华山看守山洞,昨日突然传信唤他过去查看,今日正好得空,他便领了人赶来。
“拜见少卿大人。”
“免礼,近日来未曾发生什么吧?”
“回大人,这里最近安分得很,也没可疑之人靠近此处。就是……”官吏顿了一下,面露难色。
齐雁云蹙眉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这山洞里阴森森的,大家伙儿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了。”
于池嗤笑一声:“堂堂大理寺官吏,竟怕鬼神之物。有本大爷在,就算是什么魑魅魍魉,也得给我缩着脑袋。”
齐雁云瞟了于池一眼,后者立马安分下来。他回过头,温声安慰官吏:“天子脚下,饶是鬼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放宽心。林景致可在里等着了?”
“林寺正已到了多时。”
“走吧。”
众人踏进山洞,还未走到那暗室口,远远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于池捂着鼻子一脸嫌恶:“这什么味道啊?”
齐雁云沉了脸色,这股尸臭味里,还夹着一缕奇怪的腥味。之前还没有这味道,怎么现在又有了?
孔余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遮住口鼻,闷声道:“你该庆幸现在不是夏天,若是夏季高温,这儿的味道更重。依我看,是里面的那些尸体腐烂,散发出的腐臭味。”
林景致守在石门处,一见齐雁云,连忙上前:“大人,您来了。”
他脸色不好,许是被这味道折磨的,其余的人都守在远一点的地方,只他一人站在门口。
齐雁云走上前去点点头,望向门内:“这里情况怎么样?”
“相必大人也闻到了,这里面的尸体多半已经腐烂,这才散发了这些腐臭味。”
“腐烂情况怎么样?可查看过?”
林景致摇摇头,眉头皱在一处,透露着几分疑惑:“大概从半月起,这味道就开始在整个山洞弥散开来,属下也前去查看过,尸体都没有明显的腐烂痕迹。只是……”
“只是什么?”
想到之前看到的景色,林景致胸口突然泛起一股恶寒。他强压下不适的心理,应道:“只是,那些尸体表面,忽然凭空附着着许多白色的东西。属下不敢乱碰,只用剑轻轻一刮就弄下来了,不像是尸体腐烂造成的,倒像是……从尸体里分泌出来的。而这些味道,就是那东西散发出来的。”
尸体发生异变,绝非偶然,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后面又会发生什么事,齐雁云不敢想象,依现在的情形,应该尽快弄清这些尸体身上藏着秘密。
“百里霜什么时候来?”他扭头询问孔余。
孔余连忙回答:“百里神医今日才传信说,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江淮通往上京城的路被大雪堵住了,他们被拦在中间的小城,出不去进不来,可能要等积雪融化了才能重新出发。”
“再传信给他,此时紧急,叫他除夕前务必赶到。”
“是。”孔余点头应声,转身小跑离开。
齐雁云又看向门内,沉了口气,抬脚朝里面走:“其他人待在外面,于池景致随我进去看看。”
“是。”
三人才踏进去,邪性的凉意从脚底钻入身体,带起一阵寒栗。
于池搓搓胳膊,骨碌碌地望着四周可怖的尸体,啧啧叹道:“难怪他们会不踏实,这么阴森的地方,我来我也不踏实。”
齐雁云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查看。
正如林景致所说,这些尸体表面都布满了白色的不明物质,看上去黏黏哒哒的,就像是煮烂的豆腐乳,带着浓烈的异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他拔剑从尸体脸上刮下一些,露出来的那寸肌肤青白阴冷,完好无损,的确不是腐烂造成的。
只是,这些尸体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分泌出东西。如果不是尸体分泌的,也不可能凭空产生,究竟是如何来的。
齐雁云正立在原地思忖,全然没注意到面前的尸体轻轻抖动,原本僵硬的眼皮忽然颤动,眼中死气沉沉,下一瞬倏然张大嘴,摆动着脑袋就向他的脖子狠狠咬去。
“大人!”
血蛊
“暗室里的尸体有异样,大人跟于池他们进去查看时,没预料到那些本来已死的尸体突然暴动,生生挣脱了束缚的铁链,攻击力还不弱。景致为救大人受了伤,还不知道现在那里情况如何。”
一望无垠的雪地里,骏马踏地而过,留下几排纷杂蹄印,马蹄声错落纷乱,飘进远处的山谷,不闻回声。
温仙月策马而行,望着眼前愈来愈近的九华山,心中焦急万分。
孔余简单交代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情况,她二话不说,带上大理寺剩下的人,就往那处赶,临行前还叫他们带上了火油。
不管那些尸体为什么发生异变,都不能继续留着,不然恐会酿成大错。
好不容易赶到九华山,温仙月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停下来才发现,出来时太慌忙,连大氅都来不及披上,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颊,早就被寒风吹木了。
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一下马她便直奔山洞而去,孔余跟在后面差点追不上她。
“大人!”
还没走到暗室处,温仙月就在一处空地碰到了齐雁云一行人。
齐雁云负手而立,洁白的衣襟上沾了不少血渍,温仙月蓦地心里一紧,却见他除了眉眼间有稍许倦意,红润如常,并未受伤,想来那些血是林景致的。
视线落到一旁,她才注意到于池扶着受伤的林景致靠坐在地上,而林景致脸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手臂处伤口狰狞,血淋淋的甚是瘆人。
齐雁云被她一声喊回神来,抬头望去见她脸色苍白,印象里红嫩的嘴唇也失去血色,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他连忙迎上去,对上她担忧的双眸,柔声安慰道:“我们没事,别急。”
温仙月愣愣地点点头,因为慌神丢到九霄云外的体温渐渐回升,她攥紧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中,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齐雁云淡淡扫她一眼,目光落到跑来的孔余身上,唤他:“孔余,快去看看景致。”
“诶!”孔余背着药箱,刚赶到着,马不停蹄地就跑到林景致那边,撸起袖子查看林景致的伤势。
于池抱着林景致,一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忍不住红了眼,不停催促着孔余:“快点,快给他上药!”
孔余急得出了汗,嘴里没好气地反驳,手上却不慌不忙,细致耐心地给林景致处理上药:“我这不在上嘛!你别催我。”
林景致得到救治,齐雁云一颗心也放了下来,毕竟他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伤的,如果因此有什么生命危险的话,他想他下半辈子都不会好过。
悠悠叹气,他拉过温仙月的袖子走到一旁,垂下头低声与她说话:“你怎么来了?”
温仙月抬手攀上他的小臂,神情严肃急切,紧皱的双眉透露了她此刻的不安与担忧:“你先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尸体呢,你们都处理了?我叫他们带了火油,如果一般的法子处理不了的话,兴许可以用火烧。你……”
“好了好了。”齐雁云打住她的喋喋不休,反握住她冰凉的手,供她汲取温度,手掌的力道一重一轻,以示安慰:“我带你去看看,你便知晓。”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孔余他们,林景致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失血过多,人还在昏迷。
“走吧。”
温仙月被他牵着跟在后面,一路朝着暗室去。
隔着几米的距离,她也能清楚的听见那暗室里传出来的嘶吼声,犹如野兽一般,在无尽的黑夜中宣示自己的威严。
她疑惑地沉眉,看向齐雁云:“你把它们关在里面了?”
铁门不断地发出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猛烈地撞击,整个门框被震得落下碎屑,可见其力道之大。
若不是有这道铁门隔着,恐怕里面的尸体早就冲出来,将他们碎尸两段了吧。
“产生异变的尸体约莫有三具,它们轻而易举挣脱了铁链,就来袭击我们。如若不是景致将我推开,可能现在昏迷不醒的就是我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我们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尸体表面分泌了一种白色的乳状物质,散发着恶臭,不是腐烂产生的。我猜测,这些尸体中,一定藏着别的东西,有可能,还是活着的。”
温仙月大骇,世间竟有如此奇异诡怪之事。
齐雁云盯着面前闷声作响的铁门,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结合他们之前的推测,这些尸体只是试验品,因着还在过程中才没有被处理掉。现在很明显,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活死人,就是这个试验最后的结果。
将人掳走杀死,再利用特殊手段将他们变成这副样子,最后变成不死不活的样子,只知道漫无目的的攻击眼前的活人,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其中又用了什么方法,和朝中大臣又有什么关系?
齐雁云烦躁地横眉,若是赵崇未死,兴许还能审问出些许东西,他能想到,背后那人肯定也能想到。他不会如他们所愿,所以早早将赵崇灭口,如此看来,只要找到杀害赵崇的人,就能知道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届时这一切的真相,也就会浮出水面。
“言之,你说它们有没有可能,被种了蛊毒?”
沉思许久的温仙月突然出声,脸色认真。
齐雁云闻言一愣,反问道:“蛊毒?”
“没错。”温仙月点点头,继续道:“我曾在古籍里见过一种蛊毒,名为血蛊。”
“要炼制血蛊,需得取七七四十九种毒虫,以毒草喂养,后统一放置在瓦罐中。直到所有的毒虫被吃光,只剩一只取作毒王,喂给活人吃下。毒王会在那人体内不断繁衍,直至将他体内的内脏全部吃光,空剩一副皮囊。毒王没有了吃食,就会吃掉自己的后代。等所有的后代被它吃完,将其取出,便做成了血蛊。”
齐雁云沉吟不语,思索着她描述的这种蛊虫。
温仙月缓了口气,又道:“血蛊制成之后,只能存活在炼蛊人的体内,但它不会像之前一样,蚕食炼蛊人的身体,而是会繁衍众多的子蛊,从炼蛊人体内钻出。子蛊若是被下到活人身上,中蛊之人便会在十天之内,迅速衰弱,伴随着吐血昏迷等情况,直至暴毙而亡。而死掉的中蛊人,会变成一具活死人,受炼蛊人控制。你不觉得,这和他们的情况很像吗?”
“那他们表皮的那层白色,就是子蛊产生的?”
温仙月颔首应声:“对,如此一来也说得通。”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风戮
温仙月摇摇头,现在只能推测出一部分的线索,况且也仅是推测,事实是不是这样,还要等法子来验证。
“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后的目的,但其可能产生的后果,定不容小觑,我们得尽快把这件事情查清。”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那纸上赫然画着先前门锁上的图案,她递给齐雁云,说:“这是在此处发现的图案,梼杌乃凶兽,普通的锁匠很少会将其刻在铜锁上,我当时见到便觉得怪异。我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叫轻罗的女子,很明显是江湖中人。她告诉我她潜伏在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东西,所以这里的人,一定和江湖有牵扯。”
齐雁云接过白纸细细打量,“我记得,江湖门派里,以梼杌为印的,只此一家……”
温仙月抬眼看他,二人注视着彼此的双眸,神情专注,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异口同声道:“瀛洲风戮道。”
齐雁云立马否认:“不可能,风戮道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灭门,当时动手的门派皆狠下心来斩草除根,不可能仍留有余孽。”
“可是这众多线索都指向他们,我先前说的血蛊,最早也是诞生于风戮道。而且我们怎么知道,当年没有幸存下来的人呢?”
二十年前温仙月尚未出世,先皇还未驾崩,大魏朝堂还算稳定,百姓们也都安居乐业。
风戮道中人手段残忍,擅用蛊毒害人,生性狠辣,无恶不作。
二十年前瀛洲太守与江湖正义门派联手,攻进风戮道巢穴,将其绞杀殆尽。难道过去那么多年,风戮道又死灰复燃,伙同朝廷官员暗中密谋,意欲何为?
事关风戮道,齐雁云不敢随意定夺,如果他们仍然残存于世,饶是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将他们诛杀殆尽。
“是否为血蛊还暂且未定,神医百里霜很快便会赶到上京城,届时等他查看之后,我们再做定夺。”
温仙月闻言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惊道:“神医百里霜?”
齐雁云颔首确认,温仙月不确定,又再三确认:“天药谷谷主,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十五岁的年纪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成功制出百余种毒草解药的那个,百里霜?”
“也没你说的那么玄乎,也就十余种罢了,正是他。”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温仙月才全然相信:“你怎么会认识百里霜呢?”
天药谷隐匿于世,世代从医,医术高超。每年三月都会派弟子到各地巡诊,三月一过,便消失在世间,无人知晓他们归往何处。
其谷主百里霜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若是能得见百里霜一面,运气好的话,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生恶疾。
齐雁云远在上京,怎会认识江湖上神秘隐迹的百里霜?
难不成他入仕之前,是江湖上的游侠,机缘巧合下认识的百里霜。
这么说起来,温仙月好像从未了解过他的身世及过往,只知道他是近些年的朝廷新秀,最不喜结党营私,却为上京世家所敬重,得皇帝倚重。
齐雁云只淡淡解释了几句:“父辈是世交,儿时见过面,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说来,我二人已有多年未见。”
天药谷百里一族世世代代都远离世间纷端,能与其成为世家,江湖上也挑不出几个人,齐雁云究竟是什么身份?
疑惑压在心底,温仙月没选择问出口,毕竟是他的私事,她不好过问。她也不是喜欢打探别人家世的性子,于是乎听罢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便不再追问。
风戮道一事暂时告一段落,眼下要解决的,是暗室中的尸体。
齐雁云沉思片刻,看向身旁的温仙月:“你方才说,叫他们带了火油来?”
温仙月:“对,我想着用火攻,兴许能成。”
“那咱们便试试,只不过……”
温仙月立马接道:“只不过得留下一具尸体,方便神医辨认。”
齐雁云看向她了然的神情,会心一笑:“不错,先前没有准备,无法将其制服,眼下有你助我,应该能轻松解决。”
随后二人唤来几名官吏,拿来火油与弓箭,将待会儿的行动与他们交代清楚。
一切准备就绪。
两名官吏站在铁门两端,负责打开铁门;另外两名官吏守在一旁,举着火油,就等里面的人出来泼向它们。
齐雁云二人在箭头绑上棉布,以火油浸湿点火,抬臂举弓,径直对着铁门,只待里面的活死人出来,一箭击毙。
门边的官吏聚精会神,等待温仙月的指示,贴着门的手止不住的抖,双脚发软却硬撑住,生怕待会儿跑的时候没力气。
其余官吏则举刀关注着前方的动静,一旦形势不对,立刻上去支援。
“三……”
温仙月搭箭在弦。
“二……”
弓伸展开来,中间的弦死死绷紧。
“一!”
随着最后一声令下,官吏迅速打开铁门,朝两边疯狂逃命;早已面目全非的活死人突破铁门的阻隔,直直冲到外边来,迎头撞上火油,张着血盆大嘴朝他二人扑来。
“咻——”三道火光绑在箭矢上,带着强烈的气流飞向三个活死人,锋利的箭头瞬间插进它们的脑袋里,身上的火油被即刻引燃,冒出熊熊烈火。
如此一来,它们果真失去了行动力,歪歪曲曲在地上颤抖,于火光中不住地哀嚎,引得人心上一颤。
一股焦味不断从前方传来,没多久它们便在火势中渐渐平息,最后只留下一滩黑色的灰烬。
温仙月不忍地别过头,不去看眼前的那副惨状。
“究竟是什么人,叫他们落得这个下场,最后人不是人,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不能留下。”
火光倒映在齐雁云的眼眸中,不断吞噬其中光亮,剩下如地上一般漆黑的深墨。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想来他们如果活着,必然不愿意被当作别人作恶的工具。”
最后一抹火光熄灭,他们残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点东西,也随之散去。
很难将眼前的黑灰与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原来人最后,最好不过一具白骨,最坏不过一把黄沙。
温仙月眸色入水,沉静如常。
也许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
乞丐
年关将至,上京城上上下下弥漫着喜庆的氛围,每家每户都忙着置办年货,清扫房屋。
纷扬月余,大雪初霁,大地表层依然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孩童在街道上肆意奔跑,嬉戏打闹,细碎的雪花飞到空中落在衣领上,看起来好不欢快。
温仙月眼疾手快接住一个快要摔在地上的小孩,她细心地拂去小孩身上的雪渍,躬身柔声询问:“没摔着吧?”
小孩脸上挂着两朵可爱的红晕,本来差点摔跤被吓到了,作势红了眼眶,在见了眼前漂亮的姐姐后顿时喜笑颜开,身上也没有痛的地方,奶声奶气地回道:“姐姐你好漂亮。”
温仙月一愣,眼角笑开,她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没事就好,在街上可不要乱跑,要不然会摔倒的,知道了吗?”
“嗯嗯。”
温仙月侧身让路,看看站在一旁的小伙伴,冲他笑笑:“去吧。”
小孩矮矮的身躯小步跑过去,跑到半路又停下来,在怀里鼓捣着什么,跑回来朝她伸出手:“这个给你。”
是一只用稻草做成的蜻蜓,上面还残存着些许温度,想来是他特别喜欢的东西,时时揣在怀里。
温仙月只觉心里一暖,抬起头想说声谢谢,却见小孩已经跟着跑远了。
指尖捏着那只草蜻蜓,她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眉眼蕴着一抹名为温柔的神情,温婉动容。
小心翼翼地将蜻蜓放在怀里放好,确定不会碰到之后,她才又继续前进。
那日她去红绡楼,前脚刚审问完孙五,后脚孙五就死在了红绡楼,如今刑部那边对于孙五的死,也还没一个说法。
她曾潜去刑部查看过孙五的尸体,伤在颈部,一击毙命,像是专业的杀手做出来的。
早在来上京之前,她便将孙五查了个明明白白。
孙五其人,自从御史台卸任之后,便不再出去做事赚钱,而是专心留在家中照养父母孩子;除了每月有那么几天沉迷于花天酒地,红绡香楼,他也不沾赌,不沾酒,更没惹过什么事,不存在仇家寻仇。
即使这般,他的家里还是不愁吃穿,当年那事办成之后,他们果真是保他余生荣华富贵。
只是这荣华富贵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午夜梦回之时,会因为愧疚从梦中惊醒吗?
不管如何,孙五被杀,只能是她在调查当年案件一事被人发现,一路摸到了孙五那处,这才将其杀人灭口。
温仙月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打草惊蛇,但她也不能就此停下调查的进度,今后行事,只能更加小心谨慎。
她在明,他们在暗,至于谁是猎物,还未可知。
大理寺并未保存当年那案的卷宗,那便只能是存放在了都察院。
都察院看守严密,她能随意进出刑部,却对都察院没有把握。
都察院左都御史严烙乃摄政王手下的人,或许她可以从江如洵入手。
要是能拿到当年的卷宗,对她来说免去了不少麻烦,她必须想办法进都察院。
周身的吆喝声渐息,温仙月从深思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端正言明的匾额上,“摄政王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心一沉,抬脚走过去。
“救命啦!救命啦!快跟我走!”
还没走到府门前,不知从哪儿窜出一蓬头垢面的乞丐,咋咋呼呼凑到她跟前,一言不合拉着她就走。
“诶!”
温仙月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手腕用力想挣脱他的桎梏,却怎么也挣不开,这乞丐看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
无奈之下她只能把正事搁到一边,跟着他走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刚走出府门的江如洵,只来得及听到一阵嘈杂,望过去时,远处只剩下两抹不和谐的背影。
他眉心一蹙,旋即面色如常,语气阴侧侧道:“年末新岁,府上的侍卫早早就放假了吗?”
道青跟在后面,知道江如洵是不满王府附近有闲杂人等来往,立马跪地认罪:“属下知罪,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叫他们严加看守。”
正巧车夫牵来马车,江如洵没应他,宽大的身影一动,上了马车。
道青起身给了侍卫一个眼神,身形矫捷,跟上马车随其离开王府。
这厢温仙月原以为这乞丐有什么要命的大事,匆匆忙忙跟着他过来之后,发现他所谓的救命,就是请他吃一顿饭。
看他吃狼吞虎咽,油光蹭在满是污渍的脸上也不管,温仙月提起的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只好给自己倒杯凉茶,冷静一下。
吃到一半,乞丐发现她没有动筷,许是良心发现,好心问了一句:“你不吃吗?”
温仙月摇摇头:“不吃。”
气都气饱了。
乞丐狐疑地看着她,眼神毫不掩盖其中的怀疑与打量。
温仙月扭头迎上他的视线,问到:“怎么?”
“你真的不吃?”
算他还有点良心,温仙月出来时才吃了李听眠做的饭菜,眼下还饱着,于是第二次拒绝:“我真的不吃。”
得到她的肯定,乞丐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说好了,你不许跟我抢,这里的都是我的。”
温仙月:?
温仙月对他已经没话说了,只希望饭能堵上他的嘴,不要再说话。
可乞丐偏偏是个话痨,嘴里塞的满满当当,还不忘跟她搭话。
“诶,你们上京城的西湖醋鱼做得不是很好吃啊,江南的才是一绝,可惜了这鲜嫩的鱼肉,落在一个不懂他的厨子手里。”
温仙月不搭理他。
“你们上京城怎么下那么大雪?都把路给封了!每年都这样吗?”
温仙月还是不搭理他。
“你们上京城下那么大雪不冷吗?江南稍微下点雨都能冷死我,你们是怎么御寒的啊,这么抗冻?”
温仙月依然不搭理他。
“你们……”
“你别说了,食不言寝不语,你不怕被饭噎到吗?”
到最后温仙月实在忍不住,平白被耽误了事本来就很恼火,现在被他烦得更加烦躁,耐不住回了句嘴。
说完这句后她便气闷,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他果然不说话了,温仙月不由得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重了,看他满身污渍,想必是一路颠簸才到的上京,她这般说他,会不会不太好。
这么想着,她悄悄回过头,去看他的反应。
“唔……”
只见乞丐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右手还拿着一双筷子,脸色涨红,眼瞅着从红润变成了猪肝色,控制不住地4翻着白眼。
温仙月大惊,忙倒杯茶水递给他:“你怎么了?”
乞丐神情痛苦,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喉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被……鱼刺……噎到了……”
温仙月:……一语成戳。
救人
结了账走出酒楼,温仙月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后边跟着的人,放心不下问了句:“没事了吧?”
好不容易才把他卡在喉咙的鱼刺给顺下去,他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又随便往嘴里塞了两口,就招呼着她离开。
可能还没缓过来,他脸色还有点不好,此刻正恹恹地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现在没事,刚才有事。”
他真的差点就被卡死了!
温仙月点点头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天色,时日已晚,看来她只能改天再行动了。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掉身边的这位神仙。
“你不是上京人,为什么来上京呢?”
乞丐摸着自己有点撑的肚子,慢悠悠地回答道:“来上京城找一个没良心的狗。”
“既然是来寻人,为何你会落到此番境地?”
他神色突然一变,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道:“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那狗东西死命催着我来,还说什么除夕之前必定要赶到上京,他知不知道那路都被大雪封了啊?小爷我为了赶过来,都把仆人丢在那山旮旯,一个人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走过重重雪幕,好不容易才来到上京。这还没进城呢,钱袋就被人偷了!”
他一顿发泄,仍觉得不解气,正巧一个小孩停在他面前,睁着好奇的双眼看他,被他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小孩哭喊着跑远,温仙月还来不及拦,那小孩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你生气归生气,拿小孩撒什么气。”
乞丐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们上京城治安就这样吗?那扒手都那么猖狂了也不管,大理寺里的官员都是吃白饭的吗?”
听她提到大理寺,温仙月忍不住开始护短:“你不是说在城外被偷的吗,关大理寺什么事?”
他气结,嗫嚅几句,突然梗着脖子呛声回去:“我不管,上京城外也属于大理寺的管辖范围,就是你们不对。”
温仙月不打算与他争辩,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捕捉到他话中的字眼,疑惑道:“我们?”
他知道她是大理寺的?
“大理寺是大理寺,为什么算上我?”
她这么一问,乞丐肉眼可见地慌了神,他无措地挥挥双手,试图糊弄过去:“没什么,你不也是上京城的吗,我说的你们是上京城的你们。”
温仙月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思忖片刻,她也不打算继续追问,而是反问他:“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要找的人?”
“我,我今日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去找……”
那就是进城之前,他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温仙月先前来上京城时,因着周波劳顿,也曾在城外的客栈落过脚,听说城郊小镇上的黑店特别多,一个不注意,手无寸铁的女子在被掠夺钱财之后,还会被人买到青楼,或者黑窑子里去做工。
她和李听眠运气好,落脚的店家是一对朴实的夫妻,特意吩咐过她们入夜之后不要随意走动,也就没有遇到那种黑心的老板。
他说自己还没进城就被人骗光了钱财,又是在入城前弄成这幅落魄的样子的,想来是遇到了黑店,费好大劲才逃出来的。
看来又是哪家的公子哥跑来外面见世面,身边没有人伺候着完全不行。他刚才话里面像是对大理寺有很大怨气,温仙月敛眸估摸着,忽然神台一明,一个可能性出现在她的心中。
他莫不是……
“那你跟我说说你找的是谁,兴许我认识,能带你过去。”温仙月淡笑着问他。
乞丐身形蓦然一顿,察觉到不对劲,没有直接告诉她:“这怎么好意思,美人姑娘已经请我饱餐一顿了,我怎么好意思继续麻烦你呢?”
温仙月不在意地摇摇头:“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就这么把你丢下不管,我也过意不去。你放心说吧,指不定,我还真认识呢。”
两人争执不下之时,不远处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他们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呼喊着怀中孩子的名姓,泪流满面地向周围人求助。
“谁救救俺的孩子啊,救命啊!孩子,孩子!”
温仙月顾不上与他继续争执,抬脚就往那处赶,还没走几步,耳边倏然刮起一阵疾风,待她反应过来,乞丐已经跑到那对母子身边跪下了。
“快把他放下!他这是羊角风发作了。”
温仙月跑上去的步子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几步跨过去,将看热闹的人喊过去,给他们留出了一定的空间。
做完这一切后,她回过神,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妇人哭得神智不清,却还是听他的指挥,把孩子平放在了地上。
乞丐见状,立马解开那孩子的衣领,让孩子能顺畅的透气。
孩子小小的身子不断抽动着,嘴角吐着白沫,两眼一翻,早已失去了意识。
温仙月当即从怀中掏出自己的手帕,裹成一团塞到那孩子嘴中,以防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羊角风她曾听说过,患者病发时会浑身痉挛,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这时不能随意移动患者,不然可能会造成骨折。
从古至今,患此病的人不在少数,上到百岁老人,下到几岁稚童,而且此病只能通过药物控制,并不能将其根治。
是以如若寻常人家中,一旦有人患上这个病,不是面临散尽家财的窘境,便是认同放弃患病的家人。
生存所迫,谁也没有办法。
胸中好似有巨石压着,叫她透不过气。温仙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妇人,安慰道:“大娘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的。”
如果她的猜测不错,他应该有法子对付这种症状。
乞丐还在那边救治孩子,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银针,将其铺展开,挑起几根,开始在孩子脸上施针。
“这是个乞丐吧,他还会医术?”
“莫不是三脚猫功夫,在这儿班门弄斧,别把那孩子害死了。”
“就是,自己几斤几两也不看看,依我看啊,他就是没本事硬装英雄,这家人真倒霉。”
身边的窃窃私语不断传入温仙月耳中,而他却像听不见似的,施针的手完全不抖,神情认真,一点也没被影响。
闲言闲语还在继续,她猛地抬起头,眸色冰冷,毫无感情地扫视过那些人。
“有闲工夫在这儿泼冷水,还不如去找郎中来得实在。”
围观的人面露心虚,白她一眼,不再言语。
温仙月不再与他们多说,沉着脸,担忧地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神医
“天哪!”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温仙月心里一抖,乞丐施完针后,那孩子症状愈发强烈,口中的白沫越来越多,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她蹙眉不语,耐心等着最后的结果。
其他人却坐不住了,都以为孩子快不行了,面上讥讽。
“我就说他是班门弄斧,现在好了,孩子快不行了。”
“是啊,他这一个破乞丐,谁相信他真会医术啊。”
嘲讽之声此起彼伏,跪在地上的乞丐依旧不闻不问,全神贯注将针拔下来,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白色瓷瓶,倒出药丸给孩子服下。
一大妈面向刻薄,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阴阳怪气道:“你别折腾那孩子了,别到时候被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啊。”
妇人一听这番风凉话,只觉得孩子真的救不回来了,她宛如天塌一般,挨着温仙月哭得昏天黑地。
温仙月被这变故弄得猝不及防,只得不住地安慰妇人:“别担心,孩子一定能救回来的!”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越来越没底。羊角风本就是个难缠的病,饶是他的本事,也不一定有办法。
“孩子醒了!”
正陷入担忧的温仙月猛地抬头看去,孩子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只是经过病痛的折磨,唇色依然惨淡,脆弱的眼睫轻轻晃动几下,在众人的注视下张开了双眼。
咚地一声,她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此刻放松下来,竟觉得浑身脱力,四肢软绵绵的,脸上却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真心为孩子获救感到高兴。
妇人感激涕零地扑过去抱住孩子,忙不迭地向乞丐磕头,身子还没弯下去,就被人拦住了。
“大娘不必多礼,济世救人,本就是在下应该做的。”他虽穿着一身破败肮脏的衣服,举手投足间却尽是儒雅之气,浑身散发着普世的光芒,根本不像先前那个落魄的乞丐。
如果不是见过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温仙月真就以为他是下凡渡劫的菩萨了。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妇人还在止不住地道谢,怀里的孩子眼神迷茫,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郎中来了!”人群纷纷避开,给郎中让出位置。
来的郎中已年过半百,花白着胡子,提着个药箱,扑通一下跪到妇人身边检查孩子的状况。
捞起孩子的手把了一会儿脉,郎中皱眉沉思,旋即绽开笑容:“夫人莫急,孩子已经没事了,我给你开点药,回家后按时服用即可。”
“谢谢郎中,谢谢郎中。”
围观的人群一听说孩子没事了,先前冷嘲热讽过的人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不屑地开口:“还真叫那乞丐运气好,把孩子救回来了。”
温仙月抬眸看去,是之前说风凉话的那个大妈。
大妈察觉到她的视线,心虚地撇开眼,却还是嘴硬道:“明明就是个乞丐,真弄得自己是个神医了。”
“在下不过黔驴技穷,属实算不上什么神医。想来还是您更懂医术,不知可否指导在下一二。”
还不等温仙月发作,他就接过了话头。
他慢慢凑到大妈面前,摸着下巴打量她,片刻后,伸出手,作势要触碰大妈的脸。
“你干什么!要打人吗?”大妈终究只是个纸老虎,别人一硬气,她便怂了。
他瞬间摊开双手,作无辜状:“不干嘛啊,我只是觉得您这嘴皮干得都开裂了,想给您上点药。想必很痒吧,难怪您话那么多。”
“你!”
不再理会她,他朝温仙月递了个眼神,懒洋洋地丢了句:“走了。”
温仙月收回视线,跟在他身后,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传来骚动。
她回头看去,那大妈的嘴角红了一圈,还阵阵发痒,惹得她忍不住用双手去挠。
“我的嘴,我的嘴怎么了?郎中,郎中你快给我看看!”
走在前面的乞丐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轻笑一声:“忘了提醒您了,您运气不是很好,得了缠腰火丹。这病啊,可是会传染的,不想得病的最好离那大妈远点。”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当即转身离开,逃窜而去,生怕一个走慢了,就被她传染得病。
他也不管,说完抬脚就走。
温仙月忙追上去,“诶,你对她做了什么啊?我可不信真是缠腰火丹。”
“就是些捉弄人的玩意儿了,洗把脸就没事了。谁叫她说话那么不顺耳,小爷我可是睚眦必报。”他把手背在脑后,懒散地迈步,似乎很享受现在放松下来的氛围。
“早就听闻神医大名,今日得见百里神医施展医术,当真是名不虚传。”
温仙月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乞丐愣愣地回过头,表情呆滞,试图蒙混过去:“啊,你在说什么?什么神医?哎那个,我忽然想起来我该去哪儿了。我这赶着走,就不留你多说了,咱们有时间再聚。今日美人的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再报。”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身后温仙月的喊声喊住了脚。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如实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天药谷谷主,百里霜。”
大理寺内。
自那日从九华山回来,他便一直在等百里霜的消息,只是这信鸽传出去不见影,眼下他们到哪儿了也没个信。
联系不上百里霜,他无法,只能静静等候消息。
他前几日吩咐于池去调查江湖上风戮道的消息,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基本能断定,风戮道仍有余孽残存于世。
当年没把这群险恶之人一网打尽,如今叫他发现了踪迹,断断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又在筹划什么阴谋,又将给动荡的大魏,带来何等的灾难。
正想着,于池忽然从外间跑进来,神色担忧,气都没喘匀就匆匆说到:“大人,温宜侍带了个乞丐回大理寺,唤我请大人过去。”
“乞丐?”
“是啊,说是一个贵人。”
齐雁云疑惑地蹙眉,来不及多想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朝外走。
二人赶到时,百里霜躲在温仙月身后不肯出来。
温仙月一见齐雁云便笑,她想走上去却被身后的百里霜拉住了衣摆。
“你去干嘛?”百里霜话里满是警惕。
温仙月无奈一笑,自顾自地走开,露出背后的百里霜:“大人,你请的客人到了。”
“喂!”百里霜大惊,慌忙之下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心里一个劲地骂着温仙月。
不仗义!
“客人?”齐雁云一头雾水,看向百里霜,只觉得其身形尤为眼熟,想了片刻,忽然笑出声,一挑眉,语气十分欠揍:“百里狗蛋?”
“小爷叫百!里!霜!”
是不是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
青衫墨发书生面,妙手回春菩萨心
奔波数日,百里霜终于有机会好好沐浴梳洗一番。
身上的污泥尽数洗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长发重新焕发光亮,乌黑锃亮;褪去破衣换上青衫,束上素净的莹白发带,额前鬓发随风飞扬,衣袂翻飞,他百里霜洗干净了,还是一条好汉。
温仙月同齐雁云坐在外间等他,闻见动静,后头看他一身轻松走出来,沐浴之后,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青衫墨发书生面,妙手回春菩萨心。
温仙月目光落在他白净的脸上,不由得联想到这句江湖上广为流传、用来形容百里霜的话。
赫赫江湖,见过百里霜的人寥寥无几,但只要听说过他名号的,都知道这句话。
传出这句话的,乃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老者。
老者年轻时是个考上过秀才,可惜中途家道中落,便放弃了赶考的打算,留在家乡农作,成家立业。
当年百里霜云游四海,恰巧路过老者所在的村镇,而那地的百姓正饱受疫病的摧折。
于是百里霜便原地支起了草棚,分文不取,为乡亲们治病熬药。他甚至将自己云游四地得到的珍贵药材,用来配置疫病的解药,毫不吝啬,毫不心疼。
听说那段时日,百里霜熬更守夜,废寝忘食,只为寻到如何根治这疫病,常有人半夜起来,远远望见他的屋子仍然亮着烛火。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出一月,这解药终究是被他配出来了。
待当地患病的村民好得差不多之后,百里霜没有选择立刻离去,而是继续坐在草庐中,替村民们问诊把脉,各种疑难杂增在他手里,都是药到病除,而且他每次出诊,都只收取十文钱的报酬。
可料想到对于当时疾病缠身、家徒四壁的村民来说,百里霜是个怎样的存在。
那老者的妻子儿女皆早逝,留一个年幼的孙子给他照养。当年孩子发高热,眼瞅着就要不行了,百里霜及时出现,将孩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老者望着孩子逐渐平静祥和的脸蛋,顿时老泪纵横,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晚年、他的一生,怕是都要用凄惨悲戚来形容了。
“青衫墨发书生面,妙手回春菩萨心。”
百里霜离开之后,他便用家中仅有的宣纸描了一副杏林医者图,描绘了百里霜治病救人的场景,并在画上题上此句,而后遣人送去给百里霜。
但这幅画不知怎的,没能送到百里霜手里,画上的句子反倒随着百里霜的事迹,流传于江湖。
直到弥留之际,老者浑浊的双眸木木地盯着家中破败的门槛,脑中最后闪过的,还是当年百里霜站在那处歇息片刻的场景。
当年当时,那个年轻的医者谢绝了他的谢礼,转身离去时就连屋中的一片尘埃,都不曾带走;飘逸的青衫随风摆动,他的容颜清隽疏朗,身姿逸然挺拔,自带一种风骨气质。
老者坚信,他是下凡而来的观世音菩萨,帮助世人渡过世间疾苦。得见菩萨,他也不枉来这荒芜的人世走了一遭。
温仙月想,他咽气的时候,一定是满足又幸福的。
之后,每每提到百里霜,人们脑中总会先冒出一白面书生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皆是清风道骨、慈面仁心。
那副画更是被各大名门世家哄抢,如今流落在何处不知,倒卖的银两一分都没落到老者手里。
不过那都是不重要的罢了。
如今得见百里霜真容,再加上今日他不顾闲言碎语施针救人,温仙月可算明白了,当年的那个老者为何会如此形容他。
当真是书生白面,菩萨心肠。
提到百里霜那年的事迹,温仙月隐约记得,他当年可不是独自云游四海,身边还跟着江湖上有名的侠士,衔月公子。
若说百里霜是医者仁心,那衔月公子便是侠肝义胆。
“倚剑长虹轻名利,一人一马傲江湖。”
说的便是年纪轻轻便问鼎江湖的衔月公子。
温仙月对衔月此人倒是没有多大印象,江湖上的事她了解不多,还是几年前待在温家时,才有机会接触到江湖。
不过据传闻,衔月与百里霜乃儿时旧友,打小便认识的交情,因此二人才会结伴而行,游历五湖四海,看遍大好河山。
齐雁云与百里霜两家是世交,算起来也说得上是发小,那齐雁云会不会认识衔月呢?
一个无端的想法从她脑中闪过,温仙月颦眉不展,这怎么可能。
“仙月?”
温仙月猛地回神,愣愣地望着两人:“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齐雁云见她神色茫然,眉眼间却无明显的疲色,担忧的心放下一半:“今日请他吃饭花了多少,他还给你。”
“这就不用了,一顿饭而已,没多少钱。”
百里霜也跟着附和:“就是。一顿饭而已没多少钱,就你那么抠门,人小月儿多大方。”
何况他现在身无分文,哪儿有钱!
“你人到了上京不来大理寺寻我,反而去找她敲诈了一顿饭,还说我抠门?行,不还钱也行,你身上不是还有百莲丹吗?给她一瓶。”
百里霜瞪大双眼看着这个跟自己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男人,气愤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他,悲愤地控诉道:“你,你还是我兄弟吗!要不是你死命催我赶紧来,我至于被人骗到黑店丢了银子最后还敲诈饭钱吗?你这个狗,我告诉你,丹没有,命一条!”
说完他便气冲冲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慷慨就义誓死不从的刚烈模样。
温仙月见两人吵起来了,连忙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钱我不要,百莲丹我也不要,没多少银子,你们不用吵架。”
齐雁云瞥她一眼,“他就是假把式,你别管。”
可……温仙月真怕他俩吵起来,齐雁云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怎么对上百里霜就那么斤斤计较。
齐雁云淡然地撑起下巴,眼皮慵懒地耷拉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语气漫不经心的:“被人骗到黑店,还丢了银子,弄成刚才那副样。嘶……”他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原来是因为这个不来找我的啊,我说你进城怎么不第一时间来寻仇,看来是知道自己一路颠沛流离满身狼藉,没脸见我。”
百里霜涨红了脸,仍在嘴硬:“你胡说!我没有!”
“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人可曾听闻,书生面、菩萨心的神医百里霜,竟是个路痴。人还傻,差点把自己搞到黑窑子里去。这江湖上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道上京城里有没有人认出你,你说要是……”
砰地一声,一白瓷瓶被百里霜狠狠地放到桌面上,颇有壮士断臂的悲壮感。
“嗯?”齐雁云听见动静,淡定地看向他。
百里霜马上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不就一瓶百莲丹吗?我这儿多的是,齐大人想要直接说,哪儿那么麻烦。”
“噗嗤。”温仙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俩人碰到一起,连三岁孩童都不如。
齐雁云心安理得收下那瓶百莲丹,递给温仙月,朝她悄悄递了一句:“他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就是他的命门。这药你拿好,百莲丹可解百毒。”
可是我觉得齐大人你才像敲诈。
温仙月暗暗想,却不敢表露出来,笑着接过那瓶药:“那就多谢百里神医了。”
百里霜强忍着眼泪仰起头,大手一挥:“不用谢,我应该的,医者本就应该慷慨解囊,就算是遇到恶势力也要能屈能伸。”
温仙月:神医戏真多。
似是故人归
“不过我很好奇,神医与我未曾谋面,为何第一眼便确定我是大理寺之人?”
齐雁云临时有公务处理,便由温仙月带百里霜去勘查尸体情况。二人一道走在路上时,她将自己的疑惑道出口。
百里霜目不斜视,闻言停下脚步,一寸不移地盯着她。
温仙月不明所以,刚想询问他因何盯着自己看。
不等她开口,百里霜突然抬起手指向她的脸,然而也只是指了一下,便迅速放下手。
“我是通过你这颗红痣认出来的。”
红痣?是说她鼻上的那颗小痣吗?
温仙月下意识地摸上鼻子,呆愣片刻,旋即反应过来:“齐大人跟你提过我?”
这下是百里霜不明白了,他挠挠脑袋一脸疑惑:“你们不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吗?言之当然提过你,自从知道和你定了亲,他每每见到我,都要跟我说道说道你。就连我回天药谷了,这小子都要飞鸽传书来说你的事,呵。”
温仙月如坠冰窖,百里霜的话将她钉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震惊、疑惑夹杂着莫名的情绪像攀升的藤蔓,密密麻麻爬满她的心脏。
许是那藤蔓上长了小刺,她竟觉得心里泛起细碎的疼痛,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攥紧颤抖的双手,缓缓摇头:“你应该……是认错了。”
百里霜莫名自信:“小爷怎么可能认错。当年他提的最多的就是你鼻上这颗红痣,小爷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而且你不是叫温仙月吗?当年我虽不知道你的名姓,但是你名字中的这个月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小子后面还弄成自己的名号了,真是恬不知耻。”
他气愤地跺了两脚,仿佛脚下躺的是齐雁云。
“说来也巧,我刚入城,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一眼就认出你了。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叫一个不相识的人请我吃饭,那不是我和那狗那么多年情谊,他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呃,我的妹妹,妹妹。”
“可是。”温仙月强装镇定,“我与他今年九月才相识,何来从小定下的姻亲。”
百里霜兴奋的神色一下凝滞,他反复看了温仙月好几眼,终于确定她不是在说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真……不是?”
温仙月点头确认,扯出一抹笑:“真不是。”
完了,百里霜真想用袖子里的毒药把自己毒哑,他怎么搞了那么大个乌龙,还把齐雁云的秘密抖出来了,他知道了,会杀了自己吧。
温仙月缓过神来,注意到百里霜绝望而颓废的眼神,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他的私事,与我无关。”
百里霜倒不是担心她说出去,左右要丢脸也是丢他齐雁云的脸,他顶多被赶出上京城。
只是他实在是没想到,齐雁云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不是温仙月。他看得出来二人之间有情,还以为是再重逢的天定良缘、命中注定的姻缘,没想到她俩压根不是同一个人。
说来也不怪他,齐雁云提起娃娃亲时,就没透露过那小娘子叫什么,唯有一次进他书房看见过一次名字,但他当时也就记住了一个月字。
那年他们云游四海之时,收到及第城的消息便往回赶,还是赶不上见世伯最后一面。
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意气尽失、风采不再的齐雁云,他的眉眼依旧清润,只是少了那抹闯荡江湖的意气风发。
处理完世伯的丧事之后,齐雁云下落不明,百里霜动用了所有的人脉,都没找到他,最后还是他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出来,他才知道这小子跑来上京城趟浑水了。
齐雁云初入官场忙得脚不沾地,二人也就一直没有往来,直到两年前才慢慢恢复联系。这两年笼统也没见过几面,多是齐雁云去寻他,他到上京来,还是头一次。
不过自那以后,齐雁云再也没有提过那个小娘子。
直到近日传信,他在信件中毫不掩饰对一个女子的赏识和赞美,百里霜以为他走出来了,便派人打听了一番温仙月的消息。
得知温仙月名姓中也带有一个月字,他就下意识地把温仙月和小娘子联系在了一起,见面的时候她鼻间那颗显眼的小痣,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没想到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难不成齐雁云真放下了那个小娘子?可是放在心上那么多年,真的那么容易忘记吗?
那难不成是他心中的那颗月亮找不到了,所以找了另一个月亮?
不可能的,百里霜自己还可能做出这种事,齐雁云绝无可能。
不过温仙月确实像极了他心里的那位小娘子,无论是无双的长相,还是那颗独特的红痣,两个人都太像了。
百里霜直直看向那颗红痣,只觉得天都塌了。
温仙月不清楚他内心有那么多的纠葛,虽然那个消息带给她的冲击很大,但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认山洞里的尸体是否种了血蛊。
“神医,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先去看看尸体吧。”
听她提到正事,百里霜收了心思,立马恢复正经,“那有劳小月儿继续带路了。”
那日山洞里的尸体都被焚烧殆尽,他们留了一具还没开始分泌物质的尸体,想来这尸体内的血蛊还没繁衍多少,不会那么快发生意外。
眼下那具尸体就放在大理寺的暗室中,用层层铁链桎梏住,就是害怕突发意外,控制不了情况。
百里霜蒙上面凑到尸体前仔细检查,银色的小刀轻轻在尸体表面划出一道口子,他从里面挑出些许血肉,那些血肉大多变成了暗红色的样子,还隐隐泛着异样的青色,看起来甚是吓人。
一番检查下来,百里霜给出最终结果。
“确实是血蛊,你们的推测没错。”
温仙月的眉心并未因此放松下来,如若不是血蛊还好,如今确定了真是血蛊,他背后的主使者,势必会给大魏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这血蛊,究竟用作何用?这背后,又有什么隐情?”
“炼出血蛊之人,正是二十年前一手建立起风戮道的风斁。风戮道擅用蛊,以蛊杀人,以蛊制人。其手段之残忍,行事之狡诈,为江湖众人所不齿。那段时日,风戮道三个字便足以让人闻风丧胆。直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城血色,才让众人清醒过来,开始反抗。”
说到这儿,温仙月突然联想到什么,“你说的是,二十年前的瀛洲惨案。”
百里霜神情严肃,抬眸径直对上她的双眸,语气沉重。
“正是。”
冷月如是
夜色凉如水,朔风寒刺骨。
百里霜踏着寒凉的夜色推门而入时,齐雁云隐匿在半亮的烛光中,看不清神情。
“你的事还没忙完吗?”
齐雁云放下手中的卷宗,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还没。马上要过年了,很多案子的卷宗都要我亲自过目后密封,再送到都察院封存。”
百里霜走到一侧的小榻上坐下,捻起几块早已冰凉的糕点丢到嘴里,看着案桌上的那堆卷宗,陷入了沉思。
“你说你好好的游侠不做,跑来做什么大理寺少卿?不仅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还得处理那么多的事务,何必呢?那江湖不必这朝堂自在?”
齐雁云晃晃脑袋,将脑中的疲惫甩开,黢黑透亮的眸子半睁开,盛着一潭静泉,沉声道:“朝堂太平了,江湖才能自在。”
闻言百里霜一顿,神色沉重,话到嘴边又噎回去,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劝道:“言之,其实世伯的死,可能真没有那么复杂。武剑山庄确实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但同时也树敌不少。何况当年鹰赤盟已经承认了世伯之死,乃他们寻仇追杀所致,你又何必追到朝堂来调查?”
齐雁云闭上眼不看他,鼻中卷起一股浓浓的倦意:“那怎么解释父亲身上出现的宫牌?”
百里霜一噎,“那你都查了那么多年,要真是你想的那样,不早查出来了吗?可是现在呢?你查出来了吗?”
“朝中势力本就复杂,如今皇权动荡,各党虎视眈眈,暗中积蓄实力,就等着有朝一日发生政变,自己能从中分一杯羹。这种时候,谁会把同江湖的关系摆到台面上?”
“那你告诉我,你查到暗地里与江湖门派有关的官员有谁?”
“当年父亲身上虽有鹰赤盟一派留下的伤,但最致命的,还是他胸口受的那一掌。使出那一掌之人,其内力武功不属于现如今江湖上的任何一个门派,这些年来江湖势力甚少进入上京,我亦是没什么发现。”齐雁云睁开眼,他的眸光锐利坚定,犹如发现猎物的苍鹰,展翅蓬勃只待将猎物一网打尽。
“但现在不同了。风戮道重出江湖,江湖上没有多少风声,却与朝堂官员接触密切。当年凶手,十有八九是他们。从前是我疏忽了,如今得到新线索,我岂会轻言放弃。”
百里霜看着固执的齐雁云,心中一片悲凉。曾经他二人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风潇洒,现如今他存了心结,有了执念,变得愈发稳重老成,却再也无法回到以前恣意的日子了。
“罢了罢了。”他长叹出声,慵懒地摆摆手:“你即如此固执,我陪着你便是。有我天药谷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提,虽然天药谷势力不及朝堂,但江湖上,总是有一席之地的,护得住你。”
齐雁云粲然一笑:“我这不是把你召来了吗?何况,你天药谷在江湖上尚有威望,我武剑山庄何尝不是?放心吧。对了,血蛊那边,如何了?”
百里霜眸色沉沉:“确是血蛊。”
齐雁云刚扬起的笑又落了下去,眉心的忧思愈重,“这么说来,确实是风戮道了。”
“八九不离十。”风戮道不是好招惹的家伙,百里霜想到此事与其有关,也皱起了眉头,“你生在瀛洲,想必也曾听说过瀛洲当年的事吧?”
齐雁云略一沉吟,反问道:“你说的是二十五年前的那起血案?”
“没错。”
“是曾听家中老人提起过,但是实在算不上熟知。当年的知情人都被封了口,瀛洲人提到此事也是很避讳的。”
百里霜视线落在窗外悠悠的月色上,想起当年那件事,胸中的这口气怎么也舒展不开:“当年天药谷也有参与其中,我祖父便是亲历人。他走得早,没被那群人盯上,算是世间唯一知道事件始末之人了吧。”
齐雁云看向他:“你知道?”
百里霜扯出一抹笑,“怎么说小爷也是独生子,家族三代单传,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不过也就祖父的亲传弟子知晓罢了,毕竟这事说出来,也不光彩。”
“那当年,究竟是何种事态?能做到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想必非同寻常。”齐雁云心中也惴惴不安,事发之时他的父亲正值青年,可对此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当年那件事中丧生的,有他的祖父祖母,他父亲最敬爱的父亲母亲。
因此他对此事,也甚是好奇。
百里霜倒了杯凉茶攥在手里,不由得回想起他的祖父叙说此事时的神情。
年过花甲的老人,平日里对待弟子亲和严苛,恩威并施;对待自己的长孙疼爱有加,沉稳可靠,只要他站在那里,整个天药谷的人,心都是定的。
可纵使是那么个历经风霜,看遍各种生死离别的老者,也有一提到就掩饰不住恐惧与后怕的事。
百里霜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祖父爬满岁月痕迹的面容苍白无比,老皱的嘴唇颤抖不已,凹陷进去的眼窝中,一双浑浊的眸瞪得大大的,瞳孔不住颤动,惊恐又迷茫。
“当年,当年……”老人的声音沧桑厚实,每一个字都在抖动。
百里霜稳住心神,再度开口:“当年……”
小巷寂静如初,院落悄然等候。
温仙月推门而入,猛地一下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一动不动。
良久方翻过身,望着轻晃的帷帐失神。
齐雁云心中竟然藏了一个想了那么多年的女子,他们还定了娃娃亲,是惦记到,每每见到百里霜,十句话八句都离不开的程度。
而她,竟然和那个女子如此相像。
最初得知的时候,她只觉得心里闷疼愁苦,如今冷静下来,她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答应他。
这算什么?
如果那个女子回来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不在身边,所以出现一个和她相像之人,便按耐不住自己的心吗?
那岂不是辜负了她,又辜负了那个女子。
原来他对自己的情意,都是源自那个女子吗?
心中突然泛起一阵疼痛,温仙月抬手掩住双眸,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可齐雁云不像是那种人,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但是百里霜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说的总不会是假的,也没必要说假的。
都唤做月吗?
温仙月挪开手,眼眶微微泛红,眼角似有一抹晶莹,很快消失不见。
她噌地一下坐直身子,扯下揽着床帘的挂穗,月白色的帷帐纷纷放下,遮住她眼前的视线。
既然已经决定不去接受,那么这起情因何起,付给谁,就不是她要考虑的了,反正从今以后,他们除了公务上的关系,也不会有其他别的关系。
她喜欢他这个朋友,仅是朋友,便很好。
被子一翻,温仙月裹进床榻中,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半空中的薄云未散时,只能瞧见一层淡淡的月影,朦胧梦幻,不似真正的明月清冷遗世。待薄云吹散,月色渐渐清晰,真正清冷的月亮挂在空中,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当时只道,冷月如是。
------题外话------
不是替身梗,男主也不是因为文中猜测的原因喜欢的女主,后面会解释哦!咱们言之很好的!!!配得上小月儿!
瀛洲玉雨
明镜高悬,冷月如辉,莹莹淡色。
夜色悄然,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揭开迷雾,伴随着屋内恍然的烛火,百里霜将当年的经过娓娓道来。
“当年风戮道门主风斁炼出血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全瀛洲的百姓,试验血蛊的能力。”
瀛洲玉雨时节好,梨落庭院深几许。
江南瀛洲,富饶之洲,稻穗香甜,鱼米之乡。其右靠苏杭,左绕金陵,环太湖之景,承天虞之貌。
翠柳睡堤坝,游人携春行。
二十五年前的瀛洲,一派欣欣向荣之意,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熙。
瀛洲太守白义俊清正廉洁,亲和宽厚,常与百姓同游太湖春景,官民相亲,好一幅盛世之景。
苏杭以江南碧绿春景出名,瀛洲则取春时白雪,梨树纷纷。
偌大的瀛洲城被一圈莹白围在其中,时候一道,满城上方飘满幽香,清雅宜人,淡净出尘。
上千棵梨树自前朝留存至今,昔时高祖曾游历瀛洲,望着满城的净色春景赞不绝口,故而下令赐以“瀛洲”一名,只道如此,方配得上一望无垠的瀛洲玉雨。
是以瀛洲百姓惯有一习俗,每至春分时节,妇女稚童出行游乐,赏万里白梨。
文人墨客于树下置酒席,赏雪咏诗,举杯欢乐。
三春盛景,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直到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分。
那会儿瀛洲城的梨树少见地误了时节,迟迟未有绽放之意,众人也不曾多想,只当是今年的春日来得晚些,等等便是了。
只是还未等到梨树盛开,瀛洲城里的百姓一个个呈现颓靡之情,鼎盛的长街上人来人往,半数以上的人皆神情恹恹。
恰逢春雨纷沓而至,待连绵刺骨的细雨持续下了半月,太守白义俊终于反应过来事态严重。
刚开始还以为是哪里传来的疫病,白义俊当机立断,上报朝廷,勒令全城百姓待在家中不得擅自外出,患病之人转移到衙门里进行医治。
当时百里霜的祖父百里决明正好带着弟子游历到瀛洲,本来他们在封城之前就已离开了瀛洲,在听说此事之后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去协助白义俊。
白义俊听说后感激不尽,亲自到城门迎接百里决明等人。
至此,瀛洲城门大关,城内的百姓整日里惶恐不安,在家中等待疫病过去的那一天;郎中们四处翻找医书以寻解救之法,每个人身上都染上一层重重的草药味,如同泡在药罐里一般。
白义俊忙上忙下,亲自照看病人,白日里笑着一张脸跟众人打趣,活络氛围。可每每到了夜里,他望着上京的方向,一日又一日盼着遥遥无期的救援,心中愁苦难耐,想到病着的百姓,不由得落下泪来,痛恨自己的无能。
尽管百里决明等人用尽浑身解数,还是救不回病入膏肓的众人。
患病的人吃了几副药都没用,身子很快衰弱下去,成日里呕血,那浓郁的血腥味一度盖过草药的苦味,死亡的气息笼罩全瀛洲。
先患病的人一个个死去,后患病的人陆续送来又死去,最后实在是没有地方埋葬尸体,白义俊不得已下令将尸体堆放在一处,以白布掩面。
青阳时节一晃而过,瀛洲城的百姓依然没能等到梨树盛开,便迎来了炎夏。
这九十多个日夜里,白义俊孤立无援,向前看不到朝廷伸出的援手,向后找不出解决疫病的方法,昔日鼎盛繁华的瀛洲城,如今四处萧条,街道上破败荒废,早已不复当时之盛景。
每天夜里辗转反侧忧思难解梦乡难入,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油盐不进,吃饭也只是潦草敷衍几口,便又放下碗筷,赶着去照顾病人。
终于有一日晨时,白朝朝念着父亲头天没用多少饭菜,端了碗白粥给他送去,没成想推门而入后,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才至不惑之年的父亲,竟一夜白了头,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由于每天的时间都用在了照看病人,白义俊毛发凌乱,衣衫不整,撑坐在案桌前,神情呆滞。
注意到白朝朝后,依旧麻木地望着面前的医书,语气中是白朝朝从未见过的脆弱和迷惘。
“朝朝,瀛洲该如何……你们该如何……我救不了百姓,也救不了你……”
那日之后,白义俊一病不起,担子落到了白朝朝身上。
她深觉,既然找不到解决疫病的方法,就找出疫病的根源,避免更多的人感染疫病。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跟着百里决明等人忙活,知晓这疫病不会传染,那么肯定是通过一些媒介,导致百姓患病。
定下主意,白朝朝当日便下令,彻查患者的衣食住行。
可是患者有上千人,这般查,如何简单?
因此白朝朝查了三天三夜,都离不出一个头绪。同生活在一座城中,吃食住行大多相同,每一样都查一遍,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朝廷的援兵终于抵达瀛洲。
“怎么是你?”眼前熟悉的面容,叫白朝朝难以置信。
身披铠甲红袍的少年郎翻身下马,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迈向她,在她面前站定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朝朝。”江承暮宽阔的胸膛环着她的身子,他有些庆幸,“我终于见到你了。”
白朝朝忍不住红了眼眶,反手捶他几下:“你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瀛洲多危险,你是来送死的吗?”
江承暮忍受着姑娘的捶打,抬手替她拭去眼角泪花,认真道:“可是你在这儿。”
可是你在这儿,所以即便再危险,我也来了。
白朝朝憋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她定定地望着他憔悴的脸庞,泪眼婆娑,扑进他怀里笑骂道:“傻子……”
江承暮满足地抱紧怀里的人,下颌蹭上她柔软的发顶,柔柔笑道:“是,我是傻子,只是你的傻子。”
“这江承暮,难不成是当年的宁安王?”齐雁云听到耳熟的名字,忍不住打断询问。
百里霜点点头:“正是。”
“我听闻宁安王自幼在金陵长大,金陵与瀛洲相邻,难怪他二人有这般情谊。只是,朝廷怎么可能会派宁安王去处理此事?”
百里霜理所当然地应他:“对啊,自是不可能。”
齐雁云看向他,眸色幽深:“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百里霜目光灼灼,眉梢闪过一丝嘲讽之意,感叹世态炎凉,臣子呕心沥血为百姓着想,却输给了上位者的勾心斗角。
“当年,朝中就没想过派人去支援瀛洲。”
“那宁安王,是不顾先皇反对,执意跑去的。”
蛊虫
江承暮自幼长在金陵,少时随姨母前往瀛洲游玩赏梨,意外结识了瀛洲太守白义俊。
白义俊名声在外,姨母干脆搭线做桥,叫江承暮拜了白义俊为师。
此后江承暮便常往瀛洲跑,姨母担心他舟车劳顿,索性叫他搬去瀛洲,也省得这般来回折腾。
白朝朝比他小个两岁,他拜师那年白朝朝方六岁,一整个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小包子,看得人爱不释手。
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便就此结下。
直到江承暮被召回上京,再见时,二人已有半年未见。
江承暮本意是想在上京过完年后,就赶回瀛洲。
谁承想,瀛洲突发疫病,他那皇帝皇兄说什么都不让他回去,也不派人前去支援。
他几番周旋都不了了之,无奈之下,只得借了他二叔淮南王的府兵赶回瀛洲支援白朝朝。
他来的那日阴沉着天,他奔波数日,遥遥看到城门前站着的那道倩影,心中竟无故涌出一阵热意。
她瘦了,憔悴了,没那么爱笑了。
一下马,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冲过去便将人一把拥入怀中。
揽着她纤细的腰肢,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尖,他才有了些许实感。
“朝朝,我回来了。”
江承暮带来的人暂时解了白朝朝的燃眉之急,让她有了喘息之地,能专心调查疫病源头一事。
按照白朝朝一开始的法子又查了三日,江承暮连忙叫停,如此查下去,除了耗费时间精力,很难有进展。
“瀛洲这段时日可有异事发生?”
瀛洲地势极佳,是难得的膏腴之地,因此不少江湖门派都在此发家并壮大,其中便以当时在武林中名噪一时的武剑山庄为代表。
其余的门派名气上虽比不过武剑山庄,但在江湖上仍能占据一席之地。
若说这段时日瀛洲有什么怪事发生,那便是本位于瀛洲城城北的风戮道一门,突然举门搬离瀛洲,下落不明。
而且他们动身的时间,恰好在疫病爆发前。
与此同时,百里决明等人对病情的研究,也有了新的进展。
原来瀛洲百姓患的,根本不是什么疫病,而是中了蛊。
“蛊?”白朝朝接过百里决明递来的瓷碗,白净的碗中,匍匐着一只红色小虫,黏腻无骨,看着就令人作呕。
“没错。这蛊虫是在尸体中发现的,患者呕血衰弱,皆是这蛊虫在作祟。目前看来,这蛊虫将人折磨致死之后,会寄居在尸体体内,同时分泌出一种白色的东西。如果不是蛊虫分泌散发出的臭味,可能我们根本发现不了。下蛊之人,居心叵测。”
江承暮瞧白朝朝面色不豫,忙将她手里的瓷碗夺过:“那前辈可知,如何破解此蛊?”
百里决明沉着脸摇了摇头:“说来惭愧,老夫看过的医书众多,但从未看到过如此症状的蛊虫。”
“想来是未有记载或者新炼制出的蛊虫,还劳烦前辈多加辛苦,找出这破解之法。”江承暮拱手一拜,将全瀛洲的百姓,都托付给了百里决明。
“老夫会尽力的。”
送走百里决明,江承暮二人开始商讨蛊虫一事。
“如果我没记错,前不久搬离瀛洲的风戮道一门,便是以下蛊起家。看来是他们炼出此蛊后,计划以瀛洲城的百姓为试验品,又不愿意牵连到自己,这才搬离瀛洲。”
白朝朝愤恨地攥紧双拳,世间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将人命视如草芥。
江承暮覆上她的手,宽慰道:“因果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务之急,是找出蛊虫的源头,避免更多的人中蛊。”
白朝朝稳定心神,回看他:“好。”
江承暮先是派人查封先前风戮道落脚之地,然而他们做事谨慎,连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白朝朝则领人调查各处水源,瀛洲城一半以上的人都中了蛊,数量之庞大,想短时间不费力不费时地完成,那么十有八九会将蛊虫下在水源里。
蛊虫被下到水中,由百姓从井中打出,一半用作洗衣净碗,一半化作羹汤茶水进入人体。只要人饮水,就一定会中蛊。
百里决明特意给了她一包药粉,叫她靠此分辨水中是否有蛊虫。
“世间蛊毒虽千变万化,归根到底,终究是毒虫炼制而成。下入水中的蛊虫定是肉眼不可见的,你将此药粉倒入水中,如果药粉溶于水,那这水中,定有蛊虫。”
果不其然,白朝朝靠着这药粉,在城中十几处水井中,都发现了蛊虫的踪迹。
这些水井,有的是农户家中自己挖的,有的是方圆几里十几户人家共用的,有的是酒楼后院的,其分布之多、接触人群之广,恰好解释了为何全城一半的人会中蛊。
而在全城封闭,严禁外出的这段时日,多少人喝了这有问题的水,还未可知。
无论是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白朝朝他们用的水都是来自衙门中的水井,那里的水是干净的,他们这才逃过一劫。
想到这儿,白朝朝突然一阵后怕,如果风戮道没有放过仍何一处水源的话,怕是这繁华富饶的瀛洲,不日后将会变成一座死城。
她当即下令封锁所有有问题的水源,以后百姓用水,皆由官兵装好干净的水,于长街口分发给众人。
断绝了中蛊的源头之后,除了避不开问题水源的百姓在此之前就被下了蛊,出现症状后立刻送来衙门医治,连续十日,都没用新的患者送来。
这段时日,百里决明仍旧没有找出如何破解蛊毒,他翻阅了所有的医书典籍,都未找到关于此蛊的记载。
那些虚弱到只能躺着、成日呕血只能靠药吊着一口气的人,依然在等待他找出法子救他们,每次百里决明去查看患者时,看到他们脸上浮现的希冀,都于心不忍。
他无法回应,更无法面对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对此束手无策。
“祖父每次说到这儿,都忍不住落泪。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云游四海,看过悲欢离合,也见惯了生死离别。在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由充满生机,到最后憔悴不堪,备受病痛折磨,仍旧无法避免落入对死亡的恐惧与绝望。”
百里霜仿佛看到当年瀛洲城尸横遍野的苍凉之景,当时的白朝朝等人,能做的只有保住幸存的人,而那些缠绵于病榻的百姓,有心无力。
齐雁云听着也觉得命运弄人,明明查出来原因,却还是无法挽救,如果是他,也无法免俗陷入自责。
“逝者不可追,能保住幸存的人,他们已经尽力了。不过他们既然控制住了情势,为何后来,还是不得善终呢?”
百里霜低头苦笑一声,“终究是人心难测。当时他们也以为自己控制住了,虽然挽回不了现状,但未来还是可控的。”
“谁承想,那血蛊,岂是单单折磨中蛊之人致死这般简单。”
何来如果
遏制住蛊虫继续扩散后,瀛洲城阴沉数日,厚重的黑云终于缓缓散去,一丝光亮从云层缝隙中逃逸而出,照得每个人心间暖暖的。
暖阳在大地上铺展开来,驱散阴霾,微风拂过吹来晚开的梨香,沁人心脾。
一时的暖意让人们迷失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们都以为,瀛洲城挺过来了。
长期待在家中的人们恢复正常出行走上街道,去拾起匆忙丢下的生意门店。
经此一难,瀛洲城的商业备受打击,虽不能迅速恢复,但一些小本生意在官府的支持下,勉强能重振旗鼓。
荒废已久的长街逐渐恢复生气,三两声吆喝不仅喊出了百姓对未来的信心,更是做给外界看,瀛洲还未倒下。
封城令依旧在进行,蛊虫未全部清除,江承暮不敢贸然下令恢复通行。
白义俊仍缠绵于病榻,此次疫病耗损了他大量精力,再加上早些年为了公务劳累积攒的病根,这才导致他一病不起,每日用参汤吊命。
那日白朝朝眼含热泪,跪在床榻前告诉他瀛洲的疫病抑制住了,强撑多日的白义俊露出欣慰的神情。
他颤巍巍地伸出布满沟壑的手,抚上白朝朝的头顶,浑浊的双眼浮现一丝笑意:“朝朝……做得好……”
白朝朝泪流不止,握住父亲苍老的手,让他宽心:“爹爹,你放心吧,瀛洲会好起来的。您也得好起来啊,马上七月了,太湖的莲花就快开了,我们还要去采莲子呢。您要是还不好起来,到时候做的莲子粥可没你的份。”
江承暮跪在她身边,扶住她颤抖的双肩,让她不至于晕倒在地,引得白义俊担心。
他知道她在强撑,白义俊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使是百里决明也束手无策,也许今日就是这对父女最后的告别。
他在白府长大,自然对白义俊有深厚的感情,眼眶中的热意愈演愈烈,他只能拼命忍住,如果他倒了,白朝朝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他是她的后盾,他不能倒。
白义俊不应白朝朝的话,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他不做虚假的承诺,而是看向一旁的江承暮。
“暮儿……”
“师父。”江承暮凑上去,等待他的下文。他神情坚毅,眼神坚定,是少年人独有的倔强。眼角的一抹红,正是少年人柔软内心的体现,他藏得很好。
“你和朝朝,一块儿长大,你二人之间的情谊,我……都看在眼里。我这个女儿,自幼没了娘亲,她被我娇养惯了,很多坏脾气,你……多担待。你生在皇家,却没有皇家的倨傲势力……把朝朝交给你,我很放心……只是,只是你终究是皇家人……”
白朝朝再也绷不住内心的苦楚,泪水崩溃而出,落在床榻上印出一连泪渍。
江承暮则郑重地看向白义俊,他知道,这个为了百姓、为了女儿操劳了半生的老者,在将他此生最为重视之物托付给自己,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江承暮不敢有一丝懈怠。
“师父,你放心。有我在,皇家那些龌龊不会靠近朝朝半步。余生我会留在瀛洲,守着朝朝,守着瀛洲。断不会叫师父的一生心血,毁于一旦。”
白义俊忽然露出会心的笑,他要的不过江承暮的一个承诺,他这个徒弟他最清楚,承诺之事定会践行。
如此,他便放心了。
“好,好……”他也不禁红了眼眶,“我这辈子……还没听到过女婿的一声岳父,暮儿能唤一声吗?”
江承暮忍住喉间的更咽,声音低沉哑涩,好似压抑着什么一般强忍难耐:“岳父。”
“诶,好。你们二人……今后要好好的……”白义俊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白朝朝,她已哭成了泪人,见父亲看向自己,忙请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爹爹,爹爹……你不能丢下朝朝一个人啊……”
白义俊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不见白朝朝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哭喊,只能听见她的哭声,下意识地喃喃道:“朝朝不哭,朝朝不哭……”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记挂的,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白义俊于太守府逝世。
刚回暖的瀛洲城因为他的去世,又落入低落的困境中。
百姓听说之后,自发前往太守府吊唁,想再看看这位深受民众爱戴的太守最后一面。
白朝朝自白义俊去世那天,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她很清楚,父亲走了,在新的瀛洲太守上任之前,这个担子,得靠自己挑起来。
她无悲无喜地处理完白义俊的丧事,又有条不紊地下令分配人员。有时候江承暮看到她麻木的脸庞,都希望她能哭一哭,别憋着自己,可一看到她沉痛的双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如今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就是重振瀛洲,在此之前,白朝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他知晓她的固执,如此,他只要陪着她便好。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风戮道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此事就那么简单地结束。
先是有人莫名发现,那些还未下葬的尸体,莫名其妙少了几具,而后是晚归的行人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有人说这是死去之人的鬼魂有冤屈,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因此化作厉鬼,为祸人间。
“鬼神之事?哼,无稽之谈,此事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听到官吏前来汇报,白朝朝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她下令将所有的尸体进行火化,没了尸体,看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该如何继续。
可此事遭到了百姓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人死之后,入土方能为安,故而不准白朝朝火化尸体,他们要将自己的亲人带回家安葬。
“小姐,怎么办?”
白朝朝听着府外人群高昂的反对声,最终败下阵来。
“既然如此,便叫他们快些将尸体带回家安葬吧。无家人友人来收尸的,便火化了吧。”
这把火终究没能在瀛洲烧起来。
只是白朝朝不会想到,不久之后,瀛洲城将沦为一片火海。她拼命想守护的百姓在烈焰中哀嚎求救,无人施救。
大火瞬间淹没房屋,昔日鼎盛的瀛洲犹如人间炼狱,轰然倒塌。
白朝朝深处烈火中,任由火苗吞噬自己的四肢身体,看着这片养她长大的土地毁于一旦,那时候,她会不会后悔如今的决定?
如果能预料到后来之事,如果能早点发现,如果……
泪水划过脸庞,白朝朝阖上双眼,与烈火中化作灰烬。
世间何来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