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仲冬伊始,琼花纷纷扬扬坠落上京城,青瓦红墙落了个白白净净,天地光景一色,一枝玉妃颤巍巍伸出墙外探冬,被呼啸而过的朔风吹红了眼。
大理寺一早便有人起来铲雪,除了檐下回廊侥幸躲过,其余的空地都逃不过雪花的怀抱。
鹅毛大的雪花如柳絮般持续降落,官吏勉强清理出一条过道供人通行,不消多时便有失去了原有的颜色,齐雁云索性吩咐他们不管了,等雪停了再收拾也不急。
温仙月早起正打算去议事厅,不巧遇上平时走的那条路被大雪压弯的松树挡了道,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绕道而行。
一深一浅,脚下去松软的触感,她披着白色的大氅缓缓朝前,寒冽的风刮得脸颊生疼,纵使有大氅上的绒毛遮面,却还是挡不住生硬的冬风。
她埋头在大氅里,怀里捧着个汤婆子仍觉寒冷,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快点到议事厅。
匆匆赶路间,目光不注意被墙角的一抹冷色吸引而去,她驻足原地,惊喜地看着那嫣红的花瓣,娇嫩清冷,点缀着莹白的亮点,在白日下微微闪烁。
温仙月仿若嗅到一丝清香,从那墙角幽幽散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议事厅里点着镣炉,成色不错的黑炭烧得火红,热意奔涌而出,温暖如春,与外边冰天雪地的场景大不相同。
齐雁云身边点着一盏红泥小火炉,跳跃的火光上正温着一壶米酒,香味浮动,勾人垂涎;他一手掌书翻阅,还不忘照看火候。
此时厅里除了他,笼统不过三人。
冬季寒人,正是犯懒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齐雁云都会将早会的时间往后推迟一刻,他自己依旧是最早到的,到了之后在那儿温上一壶酒,就热了,人也就到齐了。
热气弥漫在空气中,这个时节大家都穿得厚重棉实,在这样闷热的环境里,烘得众人或多或少都出了点汗,后背微微润湿。
温仙月打开门的那一刻,冷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屋子,倒是带了几阵清凉之感。
还没享受几下凉爽,她快速关上门,把冷气挡在了外头,屋内的气氛又迅速回暖。
齐雁云在她进来那刻第一次抬眼,见她哆嗦着身子进屋,麻利关上门,下一刻就凑到火炉旁暖手,身姿微斜,抖落大氅上的雪花,掉在地上消失不见。
“先把大氅解了。”他挑起她大氅的一角,以免被火炉烧到。
温仙月手还冷得不行,听了他的话,僵着手三两下解开大氅丢在椅子上,随后整个人就蹲在火炉边暖身,要不是齐雁云拦着,她恨不得贴在炉子上。
她搓了搓手,想要加快手回暖的速度,下一刻眼前就出现一杯温酒,冒着白气,酒香飘进鼻腔里,清新甜腻。
细白的指节捏着杯身,她顺着手指的主人看过去,掉进一双温润和煦的清眸中,他好看的桃花眼轻眯着,眉梢都透露着喜悦。
“尝尝,暖暖身子。”
温仙月接下酒,暖意透过杯壁传递到她指尖,凑到嘴边小口抿入,米糟的清香和酒的辛辣在舌尖交织,浓郁的酒气冲得她皱了眉,等酒味散去,甘甜残留在齿间久久不散,也就是第一口比较刺鼻。
尝了甜头,一杯米酒很快就被她喝了个干净,酒气流过浑身上下,催起一阵热意,她觉得自己僵冷的身子暖和了很多。
齐雁云见她眉眼都舒展开来,红唇上水光盈盈,原先白皙的脸颊因着酒气,染上点点红晕,他支起手撑在下巴处,含笑看着她:“好喝吗?这是我亲手酿制的米酒。”
温仙月还在回味米酒的香味,闻言忙不迭点头:“好喝,我还是第一次喝酒。原来酒是甜的啊,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齐雁云笑着摇摇头,“这酒用来暖身一杯足矣,多了我怕你醉。”
行吧,温仙月把杯子放下,刚才还亮着的眼睛瞬间,撇着嘴继续蹲在那里烤火,只露给他一个高高的马尾,连发梢都失落得耷拉在腰间。
齐雁云失笑,起身端过火炉上的酒壶,又给她斟了一杯,摆在小桌上。
“再允许你喝半杯,多的没有,凉了再喝。”
温仙月的面容顿时又明媚起来,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蹲在小桌旁等着那杯米酒变凉。
齐雁云注意力回到书本上,看书的同时还不忘用余光观察她。
等了片刻,那杯米酒温度慢慢下降,已经可以入口。
温仙月一喜,正想抬起来喝,身后突然一声巨响,随后满天的寒意吹了她满身。
她身子一抖,眯着眼回身看过去,只见于池踹门而入,满脸寒意,一面揉搓着自己的手臂,一面三步并作两步朝他们这儿走。
“见了鬼了!才冬月间就这么冷,到了正月怎么过?大人,您的酒热好了吗?快给我来一杯,暖暖身。”
说着他看见温仙月面前的酒杯,一乐,端起来就打算一饮而尽:“大人真贴心,还给我放凉了。”
“诶,等等!”温仙月来不及阻止他,眼看他张开的嘴就要碰到杯沿,于池忽然身子一躬,嘴边的手一抖,杯里的米酒尽数洒出,杯子砰地一声掉到地上。
温仙月一愣,转过头看着一脸淡然的齐雁云。
她刚刚似乎看到,有个东西打在于池肚子上,而那东西就是从齐雁云的方向飞出来的。
这边于池兴高采烈地准备喝酒暖身,腹部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吃痛手一抖,捏不住杯子,酒洒了满身。
“哎哟!”他连忙捂住自己的肚子,嗷嗷叫唤。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孔余见他一脸惨状,吓得赶紧上去扶住他:“怎么了?”
疼感慢慢退去,齐雁云没下重手,挑一个打起来会比较疼的穴位,一下就过去了。
于池伸手擦拭身上沾酒的地方,对上孔余关切的眼眸一笑:“没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肚子一疼,还把大人给我温的酒洒了,对不住大人。”
齐雁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温仙月一挑眉,见于池无事,也不揭穿齐雁云,倾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酒杯,转过身亲自捧起酒壶倒了几杯,笑吟吟地分给他们:“不打紧,趁热喝。”
于池呵呵一笑,一边道谢一边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还喟叹一声:“大人酿的米酒就是好喝。”
孔余没他那么鲁莽,接过酒慢慢细品,瞧他那不值钱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这么一闹,温仙月彻底不冷了。
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把酒壶放好,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面小口品尝,一面处理昨日还没弄完的公务。
厅里刚安静没有多久,门外传来声响,众人抬头一齐看向门口。
林景致扶着门框,满脸急色,一身风霜。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齐雁云身上,嘴里一咽,才开口:“大人,禁卫军那边传来消息,摄政王殿下在回程途中遇袭,如今下落不明。”
惊雪
啪嗒一声,众人皆是一惊,纷纷看向温仙月。
温仙月手中一片濡湿,刚才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酒洒出来沾湿了纸张。
等纸张上的墨迹晕开,她才惊醒,慌忙掏出手帕擦干那处。
齐雁云收回心中怪异的感觉,叫林景致继续说下去。
“继续。”
林景致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从温仙月身上拽回,拱手道:“陛下下令,让大人带人全力搜查。”
齐雁云闻言站起身,一脸肃静,拿着一旁搭着的斗篷吩咐道:“于池,集结人马,一刻后在大理寺门口集合。”
“是。”于池得令后立马冲出议事厅,其余人也面色凝重,陆续出去。
温仙月怔愣在原地,手里捏着早已浸湿的手帕,还没从刚才的变故里回过神来。齐雁云经过她时微微一停,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垂着眼眸不敢看他,却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什么情绪。
“你要去吗?”
嗯?
她疑惑地抬起头,视线落到他微冷的面容上,反问道:“我可以去?”
不知为何,看她这副样子,齐雁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烦躁,他捏着眉心,无奈道:“你是大理寺的一员,自然是能去。只是看你想不想去。”
温仙月垂下头,不自然地抿抿嘴,下一刻猛地站起身,拿过大氅批在自己身上,眼神坚定:“我要去。”
齐雁云一噎,心间更堵,撇过头不再看她,抬腿就朝外走去:“走吧。”
温仙月赶紧跟上去,她拧着眉,全然没有注意到齐雁云的情绪,皱着张脸,心事重重。
林景致跟在他二人身旁,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听说摄政王一行人在经过一处山崖时,突遇雪崩,闪躲不急,队伍大半人都被雪掩盖。眼下御林军已经到事发地找人了,陛下吩咐大人带人往深处的山林找,誓必要找到摄政王的下落。”
“丞相那边什么动静?”
“这事还没传开,孟丞相一早就进宫觐见太后了,想来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温仙月静静地听着,心中百转千回。
摄政王三月前南下巡游,不日便要回到上京城。去时和途中都没发生什么大事,怎么偏偏在返程的时候出事了?
巧遇雪崩,生死难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思索间三人已行至大理寺门前,于池早早清点了人数在此等候,见齐雁云等人出来,他牵着马走过去,将缰绳递给齐雁云,拱手道:“启禀大人,人马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说完他才注意到齐雁云身后的温仙月,一愣,踌躇片刻,为难道:“温宜侍,您要去吗?我不知道您要去,没给您准备马匹,您看……”
温仙月如今冷静下来,她去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有齐雁云在,定是不会出什么岔子,她也不是非要去。
“无妨,我……”
“无妨,她与我共乘一匹。”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齐雁云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温仙月一愣,没料到齐雁云会这么说,刚想开口说自己可以不用去,下一刻人就被抱到了马上。
齐雁云紧随其后,翻身上马,双臂绕过她的腰侧攥着缰绳,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于池等人一惊,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坐在马上,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愣着干嘛,时间紧迫,赶紧出发。驾!”
说完,他揽着温仙月策马离去,马蹄在雪地中留下蹄印,蹄声远去,翻涌在纷繁而至的雪花中。
林景致死死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注意到孔余看过来,忙收了视线,走向自己的那匹马,翻身而上。
“走了!”孔余一掌拍在于池脑袋上,也不管他,骑着马离开。
于池回过神来,见身边的人都纷纷离开,也赶紧爬上马追上去。
“孔余你这小子,等等我!”
一路策马经过长街,直到走出城门,温仙月才反应过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身后是坚硬温暖的胸膛,两侧是坚实有力的臂膀,她完全被齐雁云环在怀里,湿热粗重的呼吸声扑打在她耳侧,一下一下惹得她耳朵一阵痒,似乎还有点烫。
迎面是冷冽的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大氅被吹往两边,露出她紧拽马鞍的双手,冷风无情地落到她裸露的肌肤上,没多久便吹得通红。
周身刺骨的寒冷让她忍不住想向身后温暖的怀抱蜷缩,理智却告诉她不能逾矩,她就这样愣在中间,闭眼承受着呼啸的狂风。
突然身子一暖,手背传来柔软的触感,温仙月睁开眼,只见她整个人都被齐雁云的斗篷团住,仅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
她心中一阵疑惑,刚想开口就听他道:“拽紧,不然待会儿又会被吹来。”
“我可以不去的,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她刚一抬手捏住斗篷一角,马背上忽然一阵颠簸,她的身子往后一倒,贴上他炙热的胸膛。
齐雁云轻笑一声,带动他的胸腔微微震动,温仙月的后背紧贴着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瞬间坐直身子不敢乱动。
“我看你那么急得慌了神,原以为你很想来。”
手捏着斗篷根本保持不了平衡,她刚坐直身,就又倒回齐雁云怀里,可不捏着斗篷,她的手迟早被吹皲裂。
温仙月气顿,意识到她先前的反应是有点失态,暗自咬牙。
“我那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不去也行的,不是非要去。”
“吁!”
齐雁云突然勒马停住,掉转马头,对着他们来的方向,隐约可见后面跟着的大理寺众人。
“已经走了那么远了,你是要自己走回上京城吗?”
温仙月一怔,没想到二人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再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齐雁云见她不说话,压下一笑,“既如此,就走吧。驾!”
马儿听从他的指示重新开始奔跑,马蹄惊起地上雪花,踏碎一地凝霜,载着二人的身影融入雪色中,笑意消散在北风中。
于池远远瞧见齐雁云二人停下,以为是专门停下等他们的,脸上的笑还没咧开,就见齐雁云二人转过身,快速离去。
“诶!怎么大人他们就走了?”
孔余没好气瞥他一眼,挥着马鞭,大声喝道:“驾!你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现在就忘了?不想得罪大人,就不要想着喊他停下。”
于池不明所以,“我说过啥啊?”
孔余不理他,径直越过他飞奔而去。
“孔余!我说了什么?”于池打马追上。
错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穿过纷飞的飘雪,落到远处的山崖间,沉睡的积雪微微骚动,落下零星几朵,迷失在天地间。
一片虚无。
雪崩
上京城周围群山缭绕,山势险峻,断崖陡峭。
每每到冬季,大片积雪覆盖山体,山体附近若是发生较大声响,很大可能引发雪崩,故而每逢冬季,山崖之下、山谷之中,来往的归客都会避开,改走路途更远、较为开阔的官道。
按道理,摄政王回朝,前进时马蹄声车辙声过大,出于安全考虑,都应该选择官道而行,怎么会铤而走险?不走寻常路也就罢了,路上还出了事,是巧合吗?
御林军已赶往山谷营救,陆陆续续救出了一些人,受了伤但好在保住了性命。
喝了一些暖身汤,没多久便悠悠转醒,据他们回忆,他们走在队伍前边,距离山谷中心还有一段距离,因此埋得浅,事发突然,还来不及反应,就失去了意识,但是队伍后面的情况他们就不清楚了。
幸而有个走在稍后的士兵被救,据他所说,雪崩之时,他本想回去保护摄政王,但还没走多远,顷刻之间整个队伍都被大雪掩盖,他也陷入困境,晕了过去。
御林军继续往深处挖人,目前为止还没传出找到摄政王的消息。
大理寺一行人绕开出事山谷,从山脚绕行,进入山林中寻人。
骑马动静过大,一不注意就会再次引起雪崩,因此到了山脚,他们弃马步行,徒步走进山中。
雪势过大,山林中的积雪深至膝盖,得两两相扶,才不至于绊倒。且厚重的积雪完全覆盖住了地面,谁也不知道前方的白雪下,有没有一道幽深的沟壑。
齐雁云与温仙月互相搀扶,走在最前面,望着这一望无垠的雪地,压着声音回头提醒道:“大家落脚的时候,用剑探一下前面的路,以免踩空掉到悬崖下,安全最要紧。”
众人闻言,纷纷拔出自己的佩剑,一人探路,一人拽着同伴以防其不注意掉下去。
齐雁云嘱咐完,也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一深一浅地探入前方的积雪中,空出来的手紧紧攥着温仙月的手腕,带着她慢慢往前。
范围过大,很快一行人便分散而行。
若是找到人,就带着摄政王先行离开此处;若是没找到,也要在天黑之前离山。
齐雁云二人循着南边找,此时已行至半山腰处,不远处就是乱石横飞的悬崖峭壁,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滚下去,粉身碎骨。
温仙月踩着齐雁云的脚印前行,抬眼将眼前的一片雪色纳入眼中,茫然一片白,柳絮状的飞雪簌簌落下,偶有苍鹰掠过,一声嘹亮的鸣叫,震得山尖白雪微微颤抖。
“摄政王不是在山谷出事的吗,为什么我们要上山寻人?”她尽量让自己小声,同时确保齐雁云能听到。
齐雁云只听到前半句,后半句还没听清,她的话语很快湮没在风雪声中。
“事出蹊跷,陛下认为有人动手脚。御林军迟迟没有传来获救的消息,摄政王多半已经脱困,山谷的路堵死了,就只能另寻出路。山谷有一面较为平缓,上行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把将温仙月拽到身边,喘着粗气稍停片刻,双眸微眯,抵挡风雪的入侵,低沉的嗓音传入温仙月耳中,清楚分明。
她打量着附近的地势,零丁几棵松树生长在峭壁上,往上山顶树木繁多,巨石横亘阻断积雪,不易发生崩塌;往下是高峻瘆人的悬崖,寻常人估计不会想着去那处。
想着,她抬起头看向山顶,莫不是走到山顶去了?
齐雁云稍稍恢复体力,空寂的山间,除了无边的寒冷就是一眼到底的纯白,太干净了,反倒有些不对劲。
他略一低头,语气有些沉重:“制造那么大的动静,为的就是除掉摄政王,陛下能算到摄政王已脱困,始作俑者势必也能料到。眼下是大好的机会,他们定会赶尽杀绝一劳永逸。”他吐出一口浊气,“心思还真是歹毒。”
温仙月双脚陷在雪地里,寒气从脚底钻入身体,眼下她冻得瑟瑟发抖,听他这么一说,心尖不由得一颤。
权力纷争,便是这般狠心毒辣,有时不惜赔上无辜者的性命,只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
高堂之上,真就那么叫人向往吗?
胸腔里泛起一阵难言的复杂情绪,她蹙眉沉下脸,恍惚地看着洁白的雪景。
纯白之下,净是猩红的血腥。
“走吧,无论如何,摄政王命不该绝。”
齐雁云此话不假,摄政王虽权势滔天,却真真是个心怀天下的伟人。
如今皇权式微,陛下尚未亲政,他作为皇族后裔,代表皇权与孟丞相分庭抗礼,朝中虽有拥护他称帝之人,但摄政王本人从未对皇位产生过想法,不然现如今的他,就不会屈居一人之下的摄政王。
他虽不是摄政王之人,但也希望摄政王能平安无事,不然朝中两足鼎立的局面,怕是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无异不利于陛下日后亲政。
所以无论如何,他今日必须找到他。
齐雁云紧了紧拉着温仙月的手,“走吧。”
温仙月忽然反手拉住他,他扭头看过去,见她指着一处道:“言之,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个山洞?”
齐雁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在一众雪白中寻到一处藏在峭壁下的山洞,那山洞面朝崖底,背靠山体,就算积雪崩塌,也无法掩盖那山洞。
看起来是唯一一处能藏人的地方,山谷出事的地方,也很容易到达那处。
从他们这个位置要到达那个山洞,就只能沿着山崖一处往下。可是这山崖地形险峻,岩石错落,无路可走,只能攀附着岩壁小心翼翼走到那处,那岩壁几乎呈垂直之势,就算牢牢抓住突出的岩石,要过去又岂是易事。
况且,摄政王不一定就在那处,堵上性命去证实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怎么看都不值当。
只是牵扯到摄政王,他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齐雁云斟酌片刻,蓦地松开温仙月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眉眼凝重:“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温仙月一惊,忙跟上去拉住他,神色坚定:“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去,我不放心你一人前去。”
“要到那山洞,就只能飞檐走壁。我对自己的轻功有把握,定能安然归来,你且等我,我速去速来。”
他挥开她的手,提着剑就向那处奔去。
“言之!”
温仙月万分着急,却只能压抑住喊声,忙抬脚跟上去。
只是她还没跟上去几步,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束亮光,温仙月一脸诧异,眼睁睁看着那亮光升至半空中后轰然绽开,发出巨响。
声息刚歇,脚下的雪层突然松动,她猛地回头,只见山顶的积雪如大厦倾颓,卷起翻扬的雪花,以排山倒海之势飞速下坠。
是雪崩。
温仙月急忙回眼去找齐雁云的位置,突然眼前一黑,一个温热的身子贴上她,把她死死护在身下。
天崩地坍,身体瞬间被无数的积雪包裹,翻滚着向前,落入无尽的黑暗中。
天翻地涌间,温仙月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有人在她耳边留下一句坚定有力的宽慰。
“别怕。”
心意
于池同孔余摸索着前进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循声看去,只见零星的火花从空中坠落。
“那是什么?”于池满脸不解。
孔余仔细分辨一番,“似乎是……烟花?”
还未来得及深思此处为什么会有烟花,地面突然一阵轰动,雪层抖动着下滑,于池赶紧拉住孔余站好,待震动过去,才松开手。
“这是发生了何事?”先是烟花巨响,后是雪层雷动,一个不好的想法在孔余心中形成。
“于池,出事了。”
于池不明所以,但也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未待他开口,另一处突然跑出一人,大喊道:“于大人,前面那块山崖雪崩了。”
二人神色巨变,孔余往前走几步,问道:“谁朝哪边去了?”
“齐大人和温宜侍。”
于池猛地看向孔余,同时皱了眉头。
温仙月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脸颊脖颈处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一股寒气萦绕在她身边,唯一的热源便是身下的温热。
她被冻得手指僵硬不可屈伸,迷糊间下意识抬手探向那热源。
勉强汲取些许温度,她回过神来,费力地睁开双眼,却见齐雁云不省人事,倒在她的身下,手臂还环在她腰间,呈保护姿态。
面上闪过几分疑惑,随即恍悟,他们先前遭遇了雪崩,身子被滚动的雪花冲得七零八散,是齐雁云一直护着她。
“言之,言之!”
温仙月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试图把他唤醒,可是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是无济于事。
齐雁云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
他的斗篷早已不见踪迹,自己的大氅却连同人一起被他抱在怀里,没有丢失。
温仙月连忙解下大氅盖在他身上,手掌摸到他后肩时,一片濡湿。
她一愣,收回手,勉强在昏暗的环境里看清掌心的血红。
脸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反应过来,崩塌的雪层里肯定夹杂了一些碎石,他们身上的伤,定是被碎石划伤。
齐雁云护着她,她就只受了一些皮肉伤,可他自己却重伤昏迷。
“言之……”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只顾得上唤他,“言之,言之,齐雁云!”
温仙月急得口不择言,身体一阵发冷,她抬头往上看,隐隐可见上方在雪层夹缝间生存的微光。
看来他们是掉在山体间的沟壑中了,没有被雪层掩埋,还算是因祸得福,捡回一条命。
她定了定心神,扶起齐雁云靠着石壁坐下,救人要紧,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她扒开齐雁云的外衣,露出染血的中衣。
中衣带血,与他的皮肉黏在一处,若是贸然揭开衣物,可能会二次撕扯上伤口。
温仙月运起内力,指尖轻转点下他的几个穴道,不让伤口继续出血,又传输内力到他体内护住心脉。
一番动作下来,她的身子更觉寒冷,口间不断吐出白气,她再次拍打齐雁云的脸,叫醒他:“言之,言之,醒醒,快醒醒。”
齐雁云苍白的面容有了一丝松动,眼皮微动,剑眉皱在一处,很快转醒。
“仙月……”他声音虚弱,身子一动,就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温仙月连忙替他稳住身子,“你身上有伤,别乱动。我先替你处理后背的伤口,你身上可带药了?”
齐雁云白着嘴唇,强撑起精神:“带了,在我腰间。”
“好。”温仙月从他腰间掏出几包药粉和几瓶药碗,都写着不同的名字。
他怎么揣了那么多药?名字还奇奇怪怪的。
“哪个可以治外伤?”
“紫月是治外伤的。”
她找到名为紫月的药粉,放在自己腿上,附身过去用牙齿将他的中衣咬出一道裂缝,随后顺着裂缝将伤口周边的布料都撕掉,只留下与伤口黏在一处的那一块。
“我动手了,你受着点。”她的牙齿止不住上下打颤,这里实在太冷了,她的手指都快失去知觉。
齐雁云额上冒出冷汗,点点头,说:“你尽管动手,我能忍。”
温仙月咬咬唇,尽量放轻手上的力度,慢慢扯下那已完全浸染成血红色的布料,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暴露在她眼前。
饶是她放轻了力度,齐雁云还是疼得闷哼一声。
温仙月额头也带出了几滴汗,这里没有清水,她只得从旁边捧了一把雪握在手里捂化,怎奈她的手掌比雪粒还冰,好一会儿雪才化成雪水。
水滴沿着指缝滴落到齐雁云的衣服上,她赶紧把手里的水捧过去冲洗他的伤口,将血渍完全冲掉之后,才打开药粉洒在伤口处。
白色的药粉一接触到湿润的伤口,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
温仙月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条,给他包扎好伤口,一包扎好,她连忙替他穿好衣服,手上的动作很注意,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处理好,温仙月小心把他放靠在石壁上,再三确保没有弄到伤口,又把大氅盖在他的身上,她才松了口气。
她抬手擦了一把汗,想撑着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冻僵,动弹不得。
无奈只好往后一靠,挨着他坐下。
“你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齐雁云状态已经好多了,轻轻动了动手脚,有擦伤,但没有伤到骨头,便摇摇头:“无碍。”
感觉到身边人在微微发抖,他挪过眼看她,她的大氅盖在了自己身上,即使穿着御寒的冬衣,却还是冷得打颤。
“大氅你盖吧,我不用。”
齐雁云抬手就想把大氅递给她,半路被她一挡。
“那怎么行,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怎么说都得你盖才好。”温仙月拒绝道。
齐雁云眉心一沉,语气放软,哄着她:“我真的没事,你盖就好。”
却见她直直看着他,眸色复杂。
齐雁云心间一顿,轻声道:“怎么了?”
“你死了,身子是软的,嘴是硬的。”
“啊?”齐雁云被她说得一愣。
温仙月瞧他这样子,再有气也撒不出来,只好掀起大氅钻进去,两具温热的身子靠在一起,靠着一件大氅取暖。
“那就这样吧,两个人都可以盖。”
她娇软的身子贴着他的,齐雁云感觉自己鼻尖充斥着一簇淡淡的清香,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等你恢复点体力,我们再找出去的路,兴许这儿有什么出去的通道……”
旁边的女孩还在喋喋不休,二人手臂紧紧靠在一起,她一动手臂就顺着他的一搓,泛起一阵热意。
齐雁云垂下头,埋首在大氅上的绒毛里,露出的耳尖俏声变红,顺带染红了他白皙的脖颈。
“诶,你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她突然惊呼一声,柔若无骨的掌下一刻抚上他的额头,略带凉意。
齐雁云撩起眼帘,对上她关切的眼眸。
温仙月一愣,他趁机拉下她的手攥在掌心,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面上,平故惹起一阵燥意。
“我没事。”他语气淡淡的,莫名带了几分撩人的气氛。
“哦……”温仙月撇开眼,移开视线,脸上泛着红晕,眼底一片水光,暧昧氤氲。
二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松开紧握的手。
污物
她还记得幼时在江南的那些时日,长姐温婉,祖父慈爱,即使父母不在身边,她依然度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
江南水乡烟雨繁多,细柳垂条,在纷纷的雨幕中独自哀怜,垂泪涕涕,宛如一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勾着来往游客的怜爱之心。
后来她辗转北上,依然最挂念家门口那棵常有蜻蜓驻足的榕树,逐渐淡忘的记忆中的年少光景,最终化为一层迷雾,深深压在她的心底。
孤身来到上京城为官,能遇上齐雁云这般互通心灵、言辞契合的知音,算是个意外之喜。
她不太清楚他之于自己,到底算什么,抑或者是,她不想去深究。
相握的双手传递彼此的温度,是这方冰天雪地间唯一的依靠,她没挣开,根本没办法挣开。
绝境中的生死相依,就当作她的一次放纵,放纵过后清醒过来,她不能绝命于此,她得出去,她必须出去。
“仙月,仙月。”
耳边不断传来呼喊声,温仙月掀开眼帘,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梦中还不觉得,醒来之后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长睫上挂了一片晶莹。
“我怎么睡着了,睡很久了吗?”她抽手而出,抚上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齐雁云手突然落空,心也跟着一空,转头看她神情恹恹,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将大氅往她身上拢了拢:“没有很久,估摸着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温仙月仰起头观察天色,手脚并用爬起身:“我们走吧,在这儿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完便去拉齐雁云。
齐雁云借力站起身,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睡着的时候他也使用内力调息了一会儿,行动不成问题。
只是这深沟中,前有路后有道,他们该往哪儿走?
“咱们该朝哪儿走?”
温仙月探出手,微弱的气流遇到掌心的阻拦四处分散,风从指缝流逝,消散不见。
“往前走吧,气流是从前面流动到后边的,前方应该有出路。”温仙月断言道,又不放心地看他一眼,“你身上的伤不打紧吧?”
齐雁云脸色还有些许苍白,嘴唇倒是恢复了些许血色,他扬眉轻笑:“不打紧,走吧。”
“好。”温仙月点点头,拿起他的剑,扶着他往前走。
于池等人站在山头,望着脚下被白雪覆盖的山崖,眉头皱得快打结了。
先前派出去打探的官吏匆匆赶回,于池满脸急切,不待他站定就出声问道:“可找到人了?”
“没有,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周,都没找到齐大人和温宜侍的踪迹。”官吏气都没喘匀,连忙将结果告知。
林景致闻言转身就走,孔余赶紧去拦他:“景致,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找人!”他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就想下山去寻人。
“你回来!别忘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林景致闻言脚步一顿,阴沉着脸回头:“对,我们是来找摄政王的,不是去找他们。所以我们就不管他们的死活吗?”
他气急攻心,语气不免有些冲。
于池见林景致吼孔余,气也上来了:“你他妈冲自己人吼什么!”
“好了!”孔余连忙叫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吩咐道:“于池,我和林景致带两个人去找大人他们,你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去找摄政王。”
于池还不走,孔余恼得推了他一把:“快去。”
于池瞪了林景致一眼,才带人离去。
等他走后,孔余叉腰站在原地,看着林景致紧绷的背影,无奈叹气,走下去拍拍他的肩:“走吧。”
沟壑里地势还算平缓,只不过这宽度时而能容纳四五人,时而只能通过一人。
离了方才掉下来那处,越往前走越是漆黑一片,身上带的火折子沾了潮无法引燃,他们只好互相搀扶,摸索着前进。
二人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在前方看见些许亮光,寒潮一股一股地扑面而来。
大喜过望,他们加快脚步,在穿过最后一道窄隙后得见日光。
突如其来的光亮闪得二人一阵头晕,温仙月连忙捂住眼,好一会儿才适应光亮,看清楚后发现眼前竟然有火光。
齐雁云也很是诧异,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疑惑。
怎么有火,没人呢?
突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齐雁云猛地将温仙月一推,回身一掌拍向那人胸口,反被他躲开一拳击倒在地。
温仙月翻身落地,快速抽出手中长剑与那人缠斗。
打斗带动的气流飞窜,火光被挥散,失了声息。
她虽畏寒,调用起内力却不见迟缓,三两招间就将那人打得节节败退。
那人身上似乎受了伤,因此虽武功算是上乘,但应付起她来还是有些吃力。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
齐雁云站起身来,隔着一定距离观察二人打斗,那人身上的服制似乎在哪儿见过。就在他即将想起来时,黑暗中又走出一人,他心下一紧,刚想提醒温仙月小心,到了嘴边的话在看清那人容颜后堪堪停住。
这边胜负已分,温仙月仅用剑气就将其击倒在地,看他伤得不清,也下不去死手,正欲收剑回鞘,突觉身后有异,下一秒原本握在手里的剑便横空飞出,直直刺向那人。
剑气凌厉迅速,却被轻易躲了过去。
温仙月缓缓回身,眉眼锐利,面色微冷,看清那人样貌后神情一滞,愣在原地。
江如洵微微侧目,目光轻扫过身侧深嵌在石壁中的长剑,一双凤眸清冷含笑,浓眉如墨,薄唇清冽,骨骼分明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也难掩他一身矜贵庄严的气质。
记忆中熟悉的容颜,此刻相见,恍如隔世。
慈宁宫内不同于外界的冰冷无情,屋内檀香缭缭,温暖如潮。
太后懒散地斜靠在窗边小榻上,戴了护甲的手指慵懒地摆弄着小桌上摆放的八宝粥,美眸似笑非笑,紧致的肌肤白里透光,雍容华贵。
孟严武坐于一旁的椅子上,低垂着头,等着她发话。
太后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景,轻嗤一声:“今年这雪似乎,急得很。不知,这屋外积雪有几尺厚了?”
寻姑姑附身笑道:“小姐,您是不是想玩雪了?”
“哼。”太后推开精美的瓷碗,浅笑道:“哀家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会玩雪呢。哀家是想着,这雪够不够大,够不够掩盖掉那些,烦人的脏东西。”
寻姑姑嘴角一顿,退至一边不再说话。
孟严武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痕迹,他堆起一个笑,幽幽道:“长姐放心,雪最是纯净,定能掩盖一些污物。”
太后掩唇不语,“掩盖算什么本事,叫它永远翻不了身,才是最重要的。”
雪夜
天色渐晚,暮色沉沉,一转眼二人已被困好几个时辰,机缘巧合下还遇到了他们要找的摄政王及他的随从。
重新点燃火堆,温仙月靠着齐雁云坐一边,江如洵主仆二人坐在另一边,四人相互寒暄后坐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静默。
齐雁云闭眼调息,跳跃的火光扑打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雪白的大氅盖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色虚弱。
温仙月从一开始的无措震惊,到现在的镇静自如,冷静下来发现,心里那存了许久的点滴悸动,并没有多么震撼人心。
她对着火堆幽幽叹气,刚才事发突然,反应过来是自己人后,她已把那侍卫打伤了,还差点担了个刺杀摄政王的罪名,还好摄政王身手敏捷,不然她的仕途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思及此,她的歉意又如潮水一般涌上,目光沉沉地看向那侍卫。
侍卫察觉到她的视线,哭笑不得,摆手道:“温宜侍不必挂怀,属下真没多大事。”
温仙月微微撇嘴,还是不太放心,从怀里翻出齐雁云身上的那堆药,打开一两瓶白瓷瓶凑到鼻尖轻嗅,找到用得上的药递给他:“这个可以治内伤,你先服下一两粒,等到时候出去了,我再给你疗伤。”
侍卫暗中打量江如洵的脸色,未得许可不敢私自接下。
“道青,既是温宜侍的好意,你还不速速接下。”
见江如洵松口,道青这才毫无顾虑接下了。
温仙月手心一空,看他接过药服下,负罪感才减轻不少。
“南巡时便有所耳闻,说今年摘得女子科考榜首的温大人,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深得太后喜爱,将来定是国之栋梁。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江如洵一番话说得慢而清晰,睿眸晦暗不明,犹如黑暗中化开的浓墨,一字一顿缓慢敲进温仙月心间,激起千层风浪。
她避开江如洵递过来的视线,含眸浅笑,内敛羞赧:“殿下折煞下官了。朝中大臣个个都是国之栋梁,还有殿下这般神勇英明的人坐阵,下官怎称得上殿下口中的‘果不其然’。下官幸得太后青眼,享前人荫泽,日后定将一身本领报效国家,不负皇上太后,为我大魏昌盛,尽心竭力。”
她句句谦逊,诉尽忠心,不偏不倚,即使是受太后提拔,言语间也没有过分崇仰太后。
江如洵垂下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温仙月眉心一跳,默默转开话题:“客套话还是出去后再说吧,咱们眼下该考虑的,是如何脱困。殿下,你们是怎么到这个山洞的?”
江如洵沉吟不语,道青会意接过话茬:“事发之时,我们同殿下弃车而逃,沿着石壁一路往上,奈何雪势汹汹,我们没爬多高,还是被积雪掩盖。幸而深埋之前,殿下寻到一处山缝,躲了过去。沿着山缝一路朝里走,就到了此处。说起来,我与殿下,也是从二位大人出来那处到的这里。只是没想到,这儿竟是个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山洞,上不去下不得。”
听他这么一说,出事之后,他们也是在这山体内打转,最后才走到此处。四处无门,他们也只能在此稍作休息,再作他想。
她和齐雁云也是突遇雪崩,才被卷到这沟壑之中,想起雪崩之前看到的那只烟花,温仙月心中一凛。
“事发前,你们可曾遇到什么异样?”
道青不解:“异样?”
温仙月提示道:“就是雪崩发生之前,你们有没有听到类似烟花的巨响。”
道青脸色剧变,目光一斜观察江如洵的神色,见他仍然低头不语,硬着头皮应道:“温大人,怎会如此发问?”
“因为我们先前,也是在听到一声巨响后发生的雪崩,如果这背后有人操控,那么……”
“仙月。”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雁云突然出声,生生掐断她的话头。
他撑起身子坐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神色凝重。
“不要再说了。”
温仙月连忙附身去扶他,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打断自己,“为何?”
齐雁云却不应她,而是越过她径直看向江如洵:“殿下,温宜侍所说全是猜测,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江如洵略一挑眉,不甚在意:“既是猜测,本王便不会细究。雪崩不过是一场意外,本王太过心急,想早早赶回上京。怎奈车架过多,这才惊动了雪层,引起雪灾。温大人所说,本王并未遇见。”
温仙月蹙着眉,仍是不懂其中深意,但还是缄口不提刚才所说,话头一转,轻言带过:“既如此,想来是我的错觉。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出去吧,殿下有什么见解吗?”
江如洵摇摇头,“悬崖走势过险,饶是轻功过人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从前面走,肯定不行。”
此时外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风雪还没停,依旧狰狞着爪牙示威。
齐雁云朝外一顾,这样的雪势,怕是到明日一早都不见停,前方无路,就只能寻求后路。
“山体多沟壑,估计还有出去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们沿着缝隙往回走,兴许能找到出路。”
其余三人点头同意,未作他言,目前也只有这一个法子,这处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温仙月将二人带来的干粮分成四份均分,份量虽不多却也够果腹,用来对付一晚还是足够的。
本以为江如洵这样养尊处优之人,吃不惯这种粗食,温仙月递给他的时候还有些惴惴不安。
“殿下,如今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江如洵面色如常,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干粮,还不忘礼仪:“多谢温大人,这样的干粮行军路上,我也是常吃的。”
温仙月点点头,把剩下的分给道青后坐回去,悄悄观察江如洵的脸色,见他吃的面不改色,才松口气。
“快吃吧,保存体力。”她将多的那半递给齐雁云,轻声嘱咐他好好休息。
齐雁云眉眼含笑,神色温柔示意她放心,“放着吧,我待会儿吃。”
温仙月颔首,支起木棍弄了一下火堆,柔声道:“你们身上都有伤,吃完休息一下,我来守夜。”
道青囫囵吃完手里的干粮,含糊道:“我守吧,怎么能让大人守夜。”
温仙月叹气失笑,瞧他一脸诚恳,也不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那我受上半夜,你受下半夜。”
“行。”
稍作休整,四人围着火浅眠,奔波了一天身上又负了伤,是以很快便进入了睡眠。
三道轻浅的呼吸声在黑夜中此起彼伏,火堆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不大但很好的掩盖了外边呼啸的风声。
温仙月双手抱膝,失神地盯着火舌,眉心沉沉,趁这个机会思索刚才为什么齐雁云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有人蓄意谋害摄政王,还不能让摄政王知道吗?
山缝
夜色过半,翻飞的雪势将将变小。
雪花栖息的厚重云朵慢慢飘散,露出云后清冷的月光,映得雪地一片莹白。
狂风许是吹了一日有些劳累,方才还气势汹汹,此刻竟沉寂下来,融入悄然的月色中。
山洞内寂静无声,唯留火舌霹雳。柴火是洞口崖壁上的枯枝,外皮有些潮湿,好在内里干燥能够点燃。
只是柴火不多,他们得省着用。
温仙月头搁在双膝上,今日之事如潮水般纷沓而至,她似一叶扁舟被拍打得七零八落。
雪崩事发蹊跷,那声巨响太过诡异,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估计山谷发生的雪崩也是如此引起的,对付他们办法也只是如法炮制。
有人存心置摄政王于死地,齐雁云不可能察觉不出来,常年处于权力争夺漩涡的江如洵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大理寺一脉拥护皇帝亲政,隶属皇帝一党。
摄政王与皇帝是亲叔侄,更是君臣,自成一派。
孟丞相背靠太后,笼络了不少朝中大臣,更是一大势力。
大魏朝政分散,如今较为稳定的局势还未被打破,若是一方发生动荡,大魏必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对摄政王动手,代表着背后之人想打破大魏相互持平的局势,这背后之人,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孟丞相。
这也是皇帝下令大理寺全力搜救的原因。
摄政王不能出事。
孟家势力近些年来愈发强劲,全靠摄政王铁腕手段压着,要是摄政王出事,现如今的皇上根本对付不了孟家。
帝王之家多猜忌。即使皇上没有动摄政王的理由,也不能将此事就这么推到孟丞相身上。
如是说了,反倒引起摄政王的猜疑。
三足鼎立之势,两两结盟最是不保险,更别提一方势微。一旦扳倒第三方,下一个被吞并的,就是弱小的那一方。
温仙月顺顺长发,秀丽的发梢从肩膀滑落至腰间。
看来是她考虑不周了,对于这些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来说,有时候真相,也是可以权衡利弊掉的。
“唉……”她叹气出声,大魏的皇权纷争,何时才是个头。
这一切的终结,又得牺牲多少人才换得来。
她神色冷峻,想到那些玩弄朝政、争权夺利的上位者,眸中满是厌恶与不满。
身旁突然一阵簌簌声,温仙月收拾好情绪回过头,见齐雁云醒过来,正撑着身子起身。
她忙倾身过去,扶着他坐起身,回头看了眼另一侧的主仆二人,微微拧眉压低声音,语气嗔怪:“你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齐雁云眸色沉沉,眼睫轻拢,视线缓缓扫过她脸颊上、脖颈上的细小伤口。他从怀中摸出一枚药膏,揭开盖子递给她,面色清润。
“擦点药吧,不然会留疤的。”
温仙月怔愣片刻,回过神想起来自己身上也有伤,被他这么一提醒,竟隐隐作痛。
难不成真的会留疤吧?
齐雁云捕捉到她眸间一闪而过的担忧,忍不住笑出声来:“既然怕留疤,还不快擦药。”
温仙月面色羞赧,伸手接过药膏,膏体呈淡白色,通体透亮,蕴着一股浓浓的药香,没那么难闻。
“我倒是忘了。”温仙月莞尔一笑,“谢过齐大人了。”
说罢,指腹往膏体上一蹭,举起手正准备朝脸上一抹,齐雁云忽然脸色一变,拦住她。
“诶,伤口不在那儿。”他抓住她的手腕,带到伤口位置轻轻放下,眉头一松:“这儿。”
膏体清凉的触感在脸上蔓延开,温仙月只觉得自己两颊滚烫,手腕处也染上一串燥意,一路攀升至脖颈处。
齐雁云见她擦不到伤口处,干脆拿过药膏,自己上手。
温仙月眼眸微睁,愣在原地看他突然凑近的俊容,突然呼吸一滞,竟是不知道如何呼吸才好。
他神色认真,未有半分轻浮之色,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她的伤口上。
温仙月盯着他的眉眼,将他的神色全都纳入眼中,他紧绷着的面容在给她上完药之后才稍有放松。
随着他眉头一动,温仙月也觉得自己心头一动。
注意到他掀起眼帘要看她,温仙月慌忙地移开视线,胸口突然一松,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她才惊觉自己闭气闭了许久。
齐雁云抬起眼时,只来得及看她略微慌乱的长睫,浓密扑闪,宛若一只灵巧的蝴蝶,飘然而至。眼角微红,似有明亮水光,如一汪清泉,清澈涟漪。
“好了。”他看了一眼便抽身而出,不自然地撇开头,有些口干舌燥。
“你休息吧,我守会儿。”
温仙月呆愣点头,靠着石壁闭上眼,讲刚才那点旖旎念头抛之脑后,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齐雁云守到后半夜,道青从睡梦中醒来替他。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做起自己的事。
温仙月已陷入熟睡,脑袋歪在一边贴着肩膀。
齐雁云看着她的睡颜,把身上的大氅盖到她身上,听她轻哼一声,满足地闭上眼,席地而睡。
第二日天色将晓,四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顺着昨日温仙月二人出来的缝隙往回走。
沟壑里不见光亮,好在道青身上揣了火折子,勉强能够照亮前路。
道青打头,齐雁云殿后,四人顺着狭窄的山缝缓慢前行。
沟壑里算不上四通八达,偶有一两个分岔口,四人不敢耽误时间,更怕这山体中出现什么变故,就只朝着正中间的那条道走。
很快就回到了温仙月他们之前醒来的地方。
整个沟壑只有这处能看见一些光亮,温仙月顺着淡色抬头看向那道缺口,他们就是从那处掉下来的,看起来这沟壑挺深的。
“我们昨日,便是从这处掉下来的。”
江如洵依着温仙月的视线抬头,也瞧见了那抹昏暗中的亮色:“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成为唯一的出口。”
温仙月心里一凉,随即想到昨晚待的那处山洞,从这儿爬上去,总好过飞檐走壁,随时会掉落深渊粉身碎骨。
“我们再找找看吧。”齐雁云提议道。
四人复又启程,除了江如洵二人进来的那个山缝,其余全被石头遮得严严实实,先前那个山缝也被积雪死死掩盖,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他们弯弯绕绕,又回到那道缺口下。
“看来我们只能从这儿爬上去了。”齐雁云握紧长剑,暗中叹口气,从腰侧拔出一柄匕首递给江如洵。
江如洵不解:“这是何意?”
齐雁云:“这四周定有大理寺的人,殿下先上去,找到他们后,再来接应我们。”
他朝道青递了个眼神,“不知道青大人可佩有短刃?”
道青是江如洵的贴身侍卫,身上除了长剑,自然有防身的短剑。他会意,掏出袖中短剑。
江如洵接过短刃,眸色淡淡,“只有这个办法了。”
齐雁云略一颔首,拉过温仙月往后一退:“这山壁坚硬,不易攀升,殿下多加小心。如有不测,我会在下面护着殿下。”
“有劳齐大人了。”
“份内之责,殿下言重。”
选择
石壁冷硬,表面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饶是锋利的短刃,凿进去也需要很大的气力。
道青先行一步,一手紧攀着凸出的岩石,一手执匕首将石壁凿出凹槽,便于攀登。
等他升至一定高度,江如洵才拔出短剑,跟上去。
时不时有细碎的冰末掉落下来,攀在石壁上的主仆二人在半空中微颤,咬着牙往上爬,在这样寒冷的环境里竟累得出汗,呼吸间不断呼出白气,很快消散在寒峭中。
温仙月站在下面忧心忡忡,微微仰头,视线追随他们的身影,目不转睛,期盼他们能顺利上去。
齐雁云靠近石壁,一旦他们不小心掉下来,他这边能迅速做出反应。
好在一场攀登有惊无险,道青顺利爬到顶端,破雪而出。一上去他快速甩来短刃,附身去拉仍在下面的江如洵。
二人成功脱险,倒在茫茫雪地里喘气,还在为刚才的情形后怕。
“齐大人,我们爬上来了。”道青冲下面的二人喊道。
温仙月如释重负,僵硬的脸庞露出一笑,现在就等他们去寻大理寺的人了。
齐雁云脸色也是一松,“劳烦道青大人将那两把短刃扔下来。如若你们没遇到大理寺的人,就先下山,通知御林军来救我们。路上多波折,还请殿下多加小心。”
江如洵站起身来,弯身看了眼沟壑下的二人,抛下手中的短刃,“多谢齐大人提醒,二位保重。”
“殿下保重。”
寒暄几句,江如洵带着道青踏雪离开。
他们位于山腰处,大雪漫过膝盖,阻碍他们的步伐,蹒跚而行。
齐雁云说的不错,这附近有大理寺的人,是以他们没走多远,便遇上了来寻齐雁云二人的林景致等人。
于池领队,一眼就看到了深陷雪中的江如洵和道青,他有喜有忧,忙带着人奔过去。
“摄政王殿下,下官参见摄政王殿下。”
“免礼。”江如洵目光沉沉,眉眼间闪过一丝探究。
孔余察觉到,补充解释:“殿下,我们是大理寺的人,奉陛下御令来此营救殿下。如今殿下没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拿出腰牌递给江如洵,等他细细查看之后,才收回来。
江如洵确认了他们的身份,颔首示意,道青会意,扭身指着远处道:“几位大人,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和女官大人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沟壑之下,还请几位大人速速相救。”
听到齐雁云和温仙月的行踪,众人脸上出现喜色,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林景致,也不由得松了眉头,迫不及待就要朝那处去。
孔余拦下他,侧身让出道路,恭敬道:“殿下请先随我下山,摄政王府的人已经在山下候着了,这里就交给他们吧。”
江如洵点点头,领着道青离开。
“你们快去吧,我护送殿下离开。”孔余把身上背着的药箱递给他们,“这里面有药,必要时能用上。”
于池与林景致对视一眼,拿定主意,提着药箱带了三个人就匆匆赶往那处。
孔余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转身抬脚跟上队伍。
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江如洵他们一走,二人闲来无事,便靠着石壁坐下,静静等待。
生机已经放出去了,眼下就等营救的人来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温仙月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齐雁云,视线落在他背后,一脸担忧。
齐雁云动了动肩膀,动作过大会扯到伤口,不影响正常行动。
“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摇头笑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温仙月敛眉不语,忽然捕捉到一抹光亮,她抬眸看过去,发现上方的缺口往沟壑里照入一束光线,落在石壁上晶莹一片,仿佛藏在深处的珍宝。
“你,是不是认识摄政王?”
“啊?”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温仙月茫然转头,眸色淡淡。
齐雁云悄悄抿唇,撩起黑眸看向她,他瞳色很沉,清澈透亮,好似一块平整的黑曜石;他额前的碎发颓废地垂落下来,遮住他如玉的额头,投下一层阴影,眼睫低垂,竟有些楚楚可怜。
“我就随便一问,你别在意。”
温仙月被他的眼神一刺,回想起自己听说摄政王出事时的反应,似乎是有点不正常。看他那恹恹的样子,她莫名生出一丝想解释的心。
思忖片刻,她还是启唇解释道:“在江南时就曾听闻过摄政王的名号,父亲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他,说他德才兼备,爱惜人才,治国有道,在百姓间传有很高的声望。那时候我便心生仰慕,想着来日,我定要见见让我父亲赞不绝口的摄政王殿下。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父亲说的对,大魏需要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才能造福百姓。”
说到一半,温仙月一顿,而后勾唇浅笑,眉梢透着几分释然,将自己的年少绮梦一带而过:“年少不懂事罢了,我儿时还倾慕过话本里云游四海、行侠仗义的侠士,那时候还想着长大之后闯荡江湖,没想到现在跑来上京城当官了。”
齐雁云的心情起起落落,听她说仰慕过摄政王时忍不住钝痛,又在她轻言带过后陡然一松,没想到她曾向往过肆意江湖的生活,齐雁云颓然失笑,似乎是忆起自己的年少,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轻笑。
“既然向往江湖,为何最后选了朝堂?”
“人总有一些要做的事,不可能完全随心而为。我其实没有选择,迈进朝堂,也是有自己的考量,虽放弃了心仪的生活,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她轻柔的话语如一弯溪流,缓缓流淌进齐雁云心间,这两日萦绕在他胸腔的愁苦顿时烟消云散,那抹自嘲也随之淡去。
阵阵喜悦涌上心头,齐雁云觉得口舌干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下唇,他轻微侧身,目光微凉,擒住她的视线,轻声问道:“如若有朝一日,你有了选择的机会,云游四海之时,能不能带上我?”
温仙月眉头一挑,视线被他擒住,移不开眼,胸腔里的心脏慌乱跳动,重重敲打着她的心扉。
“大人!”
就在她手脚无措,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时,头顶蓦然传出一声呼喊,将她从这样的情境中解救出来。
遥知不是雪
孟严武方下朝归家,便收到了摄政王被找到的消息。
彼时前来回信的人跪在他面前惴惴不安,生怕孟严武发怒责罚他们。这事办砸了,定然引起了摄政王的疑心,日后再想对付他,恐怕是难了。
孟严武对待办事不力的人,一向狠得下心。任务成功则相安无事,任务失败,人就不会再留着。
就连这些年一直替他办事的赵崇,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都被他无情地踢开,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何况他们这些拿钱办事的。
越这么想,他低着头攥紧拳头。
孟严武面色沉静,端起茶盏喝茶,放下时瓷杯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捕捉到跪在下面的人身子一颤。
他和摄政王斗了那么些年,自然清楚江如洵是何等人物,要是那么容易对付,也就不会惹得他和太后头疼了那么些年。因此他早就预料到了,此次多半不会成功,只是慈宁宫那位免不了又是一番辗转反侧。
“这次行动派去了哪些人,不必留着了。”
男人瞬间跪趴在地上求饶:“求大人饶他们一命!一切罪责,属下愿意独自承担。”
孟严武不理会他,许是嫌他聒噪,给一旁的管家递了一个眼神。
管家会意,轻咳一声,房间里竟凭空出现两个暗卫,架着男人离开。
男人挣扎不开,叫唤着让孟严武饶其他人一命,他却充耳不闻,拿定了主意要他们的性命。他死死咬着牙,还想着再拼一拼。
“父亲。”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唤,一紫衣女子翩然而至,她裙摆轻动,莲步轻移,姣好的容颜艳若芙蓉,走过男人面前时留下一缕暖香,沁人心脾。
孟遥雪一早过来请安,方行至门口,就听见孟严武下令处置死士,她顿在门口沉思。这是孟严武惯有的规矩,一次任务失败,死士就没有了价值。
他们都被下了毒药,每月需得服下一枚解药,就算能逃走,也会因为没有解药毒发而亡。要想好好活着,就只有拼命完成任务。
拿定主意,她快步进屋,刚好拦下将要被拖走的男人。
“女儿给父亲请安。”
瞧见是自己平日里捧在手心的女儿,孟严武神色稍有缓和:“雪儿怎么来了?”注意到两个暗卫停在那里,他皱了皱眉,沉声道:“还不把人带下去,要留在这儿脏小姐的眼吗?”
孟遥雪适时出声:“稍等。”她看向身后候着的丫鬟,丫鬟动作很快,奉出她一早准备好的东西。
孟遥雪接过那佛珠,捧到孟严武面前,打量他的神色,莞尔一笑:“父亲,这是女儿特意到相国寺求的佛珠,愿此佛珠,能保父亲安康无忧。父亲康乐,女儿便心安。”
孟严武眉头一抬,不接那佛珠,沉吟不语,等着她下面的话。
见他没有说话,孟遥雪回身把佛珠放在丫鬟手里,又拿出一个香囊:“父亲平日里繁忙,女儿任职户部,不能时时侍奉父亲。这香囊里,放了浸泡过安神草药的符纸,父亲佩戴在身侧,定能化解烦忧。新年将至,年末收尾,不宜再增加孽障,父亲不如,放他们一马?”
孟严武慢慢抬眸,注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孟遥雪。
她已过了碧玉年华,来年便满双十,正值桃李。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体大方,眉眼间有几分太后的神色,都说侄女像姑姑,他有时候看着她,总会晃神,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孟云程。
孟遥雪的娘去得早,她从小养在太后身边,就连谈吐神韵都随了太后,是以三个女儿中,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个早逝嫡妻唯一的女儿。
他盯着自己久久不说话,孟遥雪眼色一滞,迂回道:“若是父亲觉得他们无用,不堪再用,不如把他们交给女儿。”
孟严武收回视线,“你若想,便收了去吧。”
孟遥雪又陪着他说了些话,才领着男人出来。
廊下积了雪,寒风凛冽,吹起孟遥雪鬓间的步摇,她步子一顿,回过头稍稍低下那双冷清的眼眸,询问身后的男人:“可有名字?”
男人忙不迭跪下身回话,想抬头窥探几分她的娇容,又唯恐扰了她的清净,仓皇低下头,附身在地:“属下在‘玄’字号中行十,身边人都唤属下玄十。”
“玄十……抬起头来。”孟遥雪喃喃出声,唇角噙了抹笑,俯视着他。
玄十缓缓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那抹笑近在眼前,却又离他很远。他察觉到自己逾矩了,赶紧撇开视线。
孟遥雪也不强求,轻笑道:“回去通知你的弟兄,你们以后,为我所用,不再是什么‘玄’字号的玄十。天地虚白,冰霜凝梅,瑞雪兆丰年,以后你就唤做兆雪吧。希望你,能给我带来好的收获。”
玄十错愕在原地,兆雪,岂不是冒犯了她的名讳,可她竟然浑不在意。片刻后他磕头谢恩,额头郑重地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声音:“属下多谢小姐赐名,从今往后,兆雪愿为小姐,赴汤蹈火。”
回到卧房,丫鬟替孟遥雪更衣,仍有些不理解孟遥雪今日为何要多此一举,保下那些人。
孟遥雪张开手,眸色淡漠,静静看着丫鬟给自己系上环佩,轻哼一声:“我总是需要一些自己的势力。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与其韬光养晦,不如大大方方摊开,告诉父亲我的意思。这样他能放心,我做起事来也顺利。”
“原来是这样。依小姐看,该把他们安排在哪里?”
“城西不是有一间宅子,就安排在那儿吧。”
“是。”
孟遥雪换好衣服,挨着矮榻坐下,刚喝了一口清茶,就听见有人来报。
“小姐,二小姐听闻老爷拨给您死士后,也嚷着要。眼下正在书房撒泼呢。”
是她那愚蠢的二妹能干出来的事,她冷哼一声,挑起细眉:“由她去,到时候没罚的也不是我。”
说罢她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暗香,你把太后赏赐的血燕给父亲送去,就说,女儿体贴父亲近日劳累,特意献上血燕。再把昨儿个新得的螺子黛当着父亲的面送给二妹,说是想着二妹不日后就要及笄,这螺子黛,是我的一点心意。”
“是。”暗香领了命,从库房里挑出东西径直往书房去,片刻后螺子黛被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小姐。”暗香福身,“老爷说二小姐快及笄了还不守规矩,罚了二小姐禁足,年关后再解禁。这螺子黛老爷吩咐您自己留着用,不用给二小姐送。”
孟遥雪仿佛早就算到一般,好不意外,她下榻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铜镜里的女人露出喜悦一笑,瞧着像是真的开心。
暗香还站在原地,孟遥雪侧目而视,笑道:“还不快来给我描眉,那可是上好的螺子黛。我那个傻妹妹,可受不起。”
抉择
自从雪山沟壑脱险回到大理寺之后,温仙月已经躲了齐雁云快小半月了。
他在沟壑下的问题,是不是还会回荡在她的耳边,她始终没给出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每每想到此事,她都心乱如麻。
她从未设想过以后的生活,她从千里之外的江南奔波到上京城,自然是有她的理由与目的。
大事未成,她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更别提想男女之事。
这段日子温仙月也静下心来捋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要说对齐雁云全无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可红尘纷扰尔尔,情之一字,最为拖累人,要说这份动心能让她甘愿被牵绊,那倒是不至于。
她孑然一身,身边虽跟了个李听眠,她二人却是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既选了此路,便不会退缩。
温仙月不畏惧死亡,她只怕死之前,想做的事没做成,怕自己死不瞑目。
如果接受了齐雁云的心意,她就得负起责任,不能辜负他的一番用心。
可是那样的话,她以后行事,势必会顾及他,还有可能为达目的,利用他欺瞒他。
若是做不到全心全意对待,若是会成为彼此的累赘,还不如不要开始这段感情。
温仙月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她蜷缩起身子,眼神虚无,盯着窗户上盈盈的月色,把这段感情的利弊从头到脚分析了一道,最后才拿定主意。
无法好好在一处,就不要有开始。
但是为什么,她的眼眶那么酸涩,鼻子一皱,堪堪落下泪来。
心口处也隐隐作痛,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间,叫她喘不过气。
温仙月摁着眼角起身,屋内火炉熊熊,闷热干燥,她走到窗边支起一角,清凉的风雪钻进屋内,冲散热潮。
几片细小的雪花迎面飞来,落到她的眉间,一阵冰凉。
她的神思逐渐清明,吐出积压胸腔的浊气,她定了定心神。
当断则断。
屋外风雪交加,鹅毛大雪下得愈发紧,整个上京城都披上了厚重的白裘迎接新年。
翌日。
齐雁云下朝后便窝在房里处理事务,只是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捧着本卷宗,看着看着就出神了,连于池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大人?”于池连唤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唤醒。
“何事?”他捏捏眉心,只觉得脑子里又顿又愁,心中一股烦躁。
于池瞧他脸色不佳,关心道:“大人,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啊?”
齐雁云放下卷宗,抿了口凉茶,浅凉的涩意在齿间散开:“何出此言?”
“您看您,我进来的时候捧着本卷宗发呆,我喊了您好几声您才回神,自打从山谷回来您就经常这样。”于池想了想,“话说,温宜侍最近也怪怪的,从前只觉得你二人形影不离,走到哪儿都一处,这段时日好像不怎么瞧见她跟大人在一块儿了。”
于池忽然提起温仙月,倒是把齐雁云的思绪拽回了那日。
他问她日后有了抉择之后,愿不愿意稍上他一道。
如今细细想来,倒是有些唐突。
初次时的恍然一面,只觉得她甚有故人神韵,一见如故。而后二人一齐遇险,齐心协力摆脱困境,他对她多了几分赏识与挂念。
擂台红绸,她的一番仗义执言,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那会儿他的心迹就出现了转变。
一次次并肩而行,一次次眼神交汇,不知从何时起,彼此的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他也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段感情中,以至于那日陷于那般情绪中,让他一不留神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
她眼神中的茫然与拒绝,齐雁云瞧得真切,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只是等不到他挽回局势,他们就被赶来的于池众人救上去了。
回来到现在,他们都没机会坐下好好谈一谈。
齐雁云看得出她在躲避自己,纵然心中一片苦意,他还是遵循她的想法,尽量避开她出现的地方。
不被回应的情意,不应该成为困扰她的牵绊。
只是如此拖下去也不是事,他们总得因为一些事有必要的交流,如今这尴尬的局面,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话总要说开,无论她的选择如何,齐雁云都表示尊重,不会强求。
思及此,齐雁云放下卷宗起身,“温宜侍在何处?”
她既然躲着他,那么他便主动去寻她。
于池一愣,没想到沉思良久的大人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他想了想,“温宜侍好像早会之后就出去了,属下也不知道她的行踪。”
“出去了?”齐雁云抬起眉眼,随即沉下脸,指节缓缓敲击着桌面。
“对。”于池应声,想起来自己前来所为何事,忙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大人,这是鸿胪寺递来的请帖。年关将至,退玉宴不日就要举行。鸿胪寺卿岑大人吩咐了,请温宜侍一定要赴宴。”
齐雁云接过请帖展开,里面特意写明了邀请齐雁云、温仙月二人一同赴宴,署名处印着朱红色的鸿胪寺官印。
退玉宴一年一办,宴请上京城大小官员,于鸿胪寺操办举行。
“退玉”二字,取自西汉司马相如大义退玉壁之典故,意在敲打为官者,羊续悬鱼,洁己奉公,来年继续为君谋事,为民谋生。
宴会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设有投壶、飞花令等游戏,拔得头筹者奖赏丰厚。
往年齐雁云参加之时,大多只是去走个过场。他不喜拉帮结派,大理寺卿一职悬空,大理寺只他一人,他乐得清闲,躲在宴会一角饮酒。
眼下大理寺多了个温仙月,这请帖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届时宴会上,少不了人借势故意刁难她。
想来今年的退玉宴,不会太安生。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温仙月,此刻正隐匿于上京城最大的青楼之中。
花楼里脂粉飘香,美艳的妓子云鬓斜簪,媚态尽显,轻衫罗裙遮不住酥腰玉臂,冰肌玉骨,朱唇轻启轻言软语,娇憨可人。
沉醉其中的男子面带红晕,享受着美妓的抚慰贴心。
好一副帐中暖香,人间仙境。
她若不是个女子,怕是一进来,就会被这满屋子的脂香勾去心神。
温仙月一身黑色劲装,躲在角落里目光灼灼,紧盯着人群中的目标。
等那人一脸满足,揽着美人转进房间时,温仙月方移动身形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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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源自网络,非原创,侵删。
大义退玉壁典故:司马迁任太史令时,朝中最得势的将军李广利千方百计想拉拢他,便派家人给他送来一对珍贵的玉璧。
司马迁之女妹绢见这对晶莹透亮的玉璧非常喜欢,司马迁却深情地开导女儿说:“玉璧贵在无瑕,人也应如此。如果我收下这对玉璧,心灵上就会留下斑污,并要受制于人。”说完便命人把玉璧退了回去。
冬至
皑皑白雪完全盖住了层层交叠的瓦片,温仙月俯身站在屋顶上,用长剑扫出一片净地,掀起瓦片察看屋内的情况。
鸳鸯交颈,一片巫山云雨。
娇吟声不断透过层层纱帐传来,温仙月瞧准帷帐中翻滚的身影,指间冷光乍现,下一刻直直奔着床榻上的女人而去。
“呃……”
银针没入女人后颈,她身子一顿,随即晕倒在床上。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连忙披衣而起,刚一回头,锋利的剑刃就抵到了他的喉间。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孙五一阵腿软,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双手合十,颤抖着声音求饶。
温仙月神色冷淡,居高临下睨他一眼,眼眸中满是冰屑,寒气凌人:“五年前的事,可还记得?”
孙五脑子登时僵硬在原地,喃喃重复“五年前”三个字,愣是没想起来。
“大侠,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啊……”说罢,孙五双目突然瞪大,似乎想到什么,嘴唇止不住发抖,惶恐地盯着眼前人,“五年前……你莫不是……”
“想起来了?”温仙月冷笑一声,手上力气一重,剑刃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说说看吧,五年前你做了什么?”
孙五哭声更甚,泪流满面:“大侠啊……我,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我,我也是受人指使……”
“那你就说说看,指使你的,是何人?”
“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我说了,我的家人都会没命的……”
“你不说,现在就会没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家人在何处?”威胁的话语未着半分温度,温仙月轻蔑含笑,眼底涌出无限恨意,如熊熊烈火,所到之处全部燃烧殆尽。
“你的受人指使,害得一家几十口人求了性命,你觉得,你有脸替你的家人求生路吗?”她这句话压抑着怒气,不消片刻,怒气褪去,她又露出那副从容的模样,“孙五,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齐雁云站在檐下,眸色悠远,白絮倒映在他眼中,纷纷扬扬,撩起一席雪幕。
全白中忽然出现一点墨色,他抬眼看过去,温仙月低垂着眉,脸色不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檐下的他。
“仙月。”
他唤她,带了一声叹息,轻柔的声音穿过层层雪幕,降落在她身边。
他看见她茫然抬起头,落寞的样子像是丢了糖葫芦的小童,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一柄青剑握在她的手上,齐雁云淡淡扫过,蓦地被那剑鞘上突兀的血色刺了一眼。
雪花飘至她的眼睫上,搭起一弯浅月。头上、肩上,满是积雪,她浑然不知,呆愣在那里,双目失神。
齐雁云撑开一早准备好的伞,挡住雪雨,缓缓走向她,伞柄往前一送,将她整个人罩在伞下,阻隔了肆意的风雪。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方回过神,勉强牵出一抹笑,眉眼带苦:“言之,你怎么在这儿?”
齐雁云微微低下头,对上她下垂的视线,嘴角噙着暖意:“我在等你。”
“等我?”
他颔首,眉梢都带着暖笑:“对。今儿个是冬至,陈叔做了一桌子好菜,还买了好酒,就等你呢。”
温仙月恍惚间回过神来,视线从齐雁云脸上移到伞外,雪下得愈发大了。
“原来这就冬至了……”她喃喃低语。
记忆突然闪回很久以前,那方熟悉的江南,那个温暖的冬日,那些很久不见的故人。
她脸色煞白,眼角那一处的肌肤突然泛红,犹如雪中绽放的红梅。
温仙月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她努力地想扬起笑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眉头也紧紧皱在一处,整个人散发着抑制不住的难过。
最后她只能抬手抵住额头,从齿缝间压出一句低语,强忍着泪水:“言之……你,你能抱抱我吗?”
话音刚落,她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齐雁云不知道她这一趟出去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在看到她悲伤得难以自持时,他的心脏忍不住泛疼,仿佛被人硬生生剜出来反复蹂躏。
在听到她那一句低微得令人心疼的乞求时,他二话不说,伸手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伞应声而落,琼花没了阻挡,放肆地落了他们满身,很快染白了他们的长发。
莹白色的大氅将那一抹玄色完全拢住,齐雁云双臂紧贴着她的后背,把她死死圈在怀中。
他的下颚靠在她的头顶,他感受着怀中人抑制的哭声,她的身子随着啜泣声一阵阵轻颤,也惹得他的呼吸一阵阵抽痛。
胸前的衣物很快现出一股潮意,齐雁云眸间闪过一丝沉痛,喉间微涩,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支起右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指腹温柔地摩挲她的发丝,给予无声的安慰。
温仙月埋首在他怀里,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于无限的痛苦及压抑中哭了个痛痛快快、昏天黑地。
等她稍稍从情绪中缓过神来,呼吸尚且不稳,上下抽泣,手指紧攥他腰间的衣物,仿佛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倚靠,她唯一能牢牢攥在手里的东西。
“谢谢……”她情绪缓和不少,刚想抬起头来道谢,就被他抬手摁了回去。
不远处传来一道脚步声,堪堪停在他们不远处。
“大人。”是于池的声音。
温仙月身子一颤,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不想让于池瞧见自己的样子。
齐雁云面不改色,不见一丝羞赧和不自在,就那么揽她在怀,看向赶来的于池,“怎么了?”
于池一脚迈进来的时候,还疑惑齐雁云做什么站在院子里淋雪,等他凑近一看,猛然发现他怀里还有一个人,瞧着像是女子的样子。
能自由进出大理寺,和大人做出这种举动的,除了温仙月他实在想不到其他人。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怎么就现在来找大人呢?
于池一阵懊恼,要不是齐雁云还站在这里,他抬手就给自己两个耳光,嫌自己碍事。
眼下来都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有人在红绡楼,发现了一具尸体。案子转交到了刑部,经刑部调查,死者名叫孙五,曾在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
齐雁云眸色一黯,下意识看了眼怀里的人,心中一沉,脸色也跟着难看了几分。
很快他恢复神色,静静点头:“我知道了,既然是刑部的案子,就交由刑部去办吧。还有什么事吗?”
于池赶紧摇头:“没事了,属下告退。”
他脚下生风,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于池走后,齐雁云松开温仙月,两具温热的身躯分开,寒风见缝插针,钻进二人之间,驱散了那股暖意。
温仙月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眼下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悄然抬眸,正对上齐雁云略带探究的眼神,蕴着一抹疑色。
她心里一凉,犹如跌入无边的冰窖,通体寒冷。
退玉宴
温仙月体温骤降,刚才的那点温情消失殆尽,冰凉的雪花张扬落下,无尽的寒冷包裹着她全身。
飞扬的风雪迷了眼,她双眸微眯,目光一瞬不移,紧盯着眼前的齐雁云。良久,她冷下眉眼,轻嗤一声:“齐大人莫不是,怀疑我?”
她语气轻轻的,眼底满是戒备与嘲讽,齐雁云沉眸不语,墨色的瞳孔晦暗幽深,辨不明其中情绪。
刚才他确实怀疑过她。
剑柄上不合时宜的血色,以及她周身染上的一股馥郁、轻浮的脂粉味,不同于往日里淡雅的冷香。
那是青楼女子惯用的香料。
这些线索像一个个珍珠被串在一处,他很难不把孙五的死和她联系在一处,那一刻他很想问清楚,究竟是不是她。
这个荒唐的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下意识否定掉了这个可能性。
齐雁云清楚,温仙月不是随意取人性命之人,就算对方罪大恶极,她也会交由律法定罪,而不是图一时快意。
察觉到她眸中的恼怒与痛苦,他知道自己方才无意间流露出的怀疑刺痛了她,正想解释,就被她冷冷打断。
“不管你信与不信,这件事都与我无关,你大可去调查。我温仙月没做过的事,绝不会认。”
温仙月喉间微更,有些自暴自弃,管他相不相信,都与他无关,左右他没证据。
眼下的她,浑身长满尖刺,不许任何人接近。
她扭头就走,不想再和他多说。
不料下一瞬被人抓住手腕一拽,单薄的身子也一转。
“我没有怀疑你。”齐雁云拉着她的手,神色认真。
温仙月撇过头不理他,下巴紧绷,苍白着脸,憔悴虚弱。
齐雁云软下语气,严肃地向她解释:“我心知,你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人。方才我只不过是晃了神,才会胡思乱想。真的,我没有怀疑你。”
温仙月狐疑地看着他,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怀疑她,她恼怒的心神才安定下来。神思一转,她刚才好像反应大了点。
冷硬的面容缓和下来,她正踌躇不知怎么措辞翻过这件事,又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况且,如果真是你做的,我也相信,事出有因。”
温仙月浑身一震,诧异地看向齐雁云,只见他嘴角噙笑,眼神坦然明亮,是与地道那日一般无二的眼神。
是全然的信任。
她嘀咕几句:“没想到大理寺公正贤明的少卿大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齐雁云将她的低语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旋即低声轻笑,撩起一双清亮的笑眸看她:“主要是我知道,大理寺的温宜侍大人,定不是这般草菅人命之人。”
温仙月面色赧然,被他看得耳后发烫,斜眼横他一道,垂着眸不说话。
先前的冷淡倏然消失,二人之间的气氛松弛不少。
齐雁云看她低着头,忽然想到,这还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好好交流,想着想着,他不由得笑出声。
“说起来,我们有段时间没这么好好说说话了。”
他这么一说,温仙月蓦然忆起那天沟壑下的情境。
虽说已经做好了决定,但是她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而且她刚刚才在人家面前失态,得了他安慰,转眼就无情拒绝,这样过河拆桥的行径,是不是有点恶劣?
“我……”可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温仙月磕磕巴巴的,自乱了阵脚,咬着唇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齐雁云瞧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便也清楚了她的想法,神色顿然黯淡无光,他叹了口气,压下心间的苦涩,替她解围。
“那日是我唐突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强求。眼下这般,就挺好的。”
这算是把这些天搁在二人中间的问题说清楚了,温仙月愣了愣神,才点点头。
这明明是她想看见的结果,怎么现在说开了,她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不去细究其中的细枝末节,温仙月更多的还是松了口气,没有感情绊身,挺好的。
她略一点头:“嗯,挺好的。对了,陈叔不是做好饭菜了吗?我们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齐雁云一把拉回即将跑出去的她,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神,道:“孙五那件事,你不要多想,既然交给刑部办,就不关大理寺的事。你不要过多操心。”
温仙月微微抿唇,“嗯,知道了。”
转眼几日匆匆而过。
岁暮天寒,霜雪初霁。
退玉宴定在了腊月初七,傍晚时分,戌时。
二人乘着马车从大理寺出发时,刚过酉时四刻。
此次宴会只有朝中官员参加,虽无国宴那般正式隆重,需得着官服,却也含糊不得。
温仙月挑了件藕荷色的缂丝双鲤广袖留仙裙,织锦料子,颜色淡雅不争眼,款式大气端庄,腰身收紧盈盈一握,莲步轻移间长裙轻动,灵巧不失沉稳。
圆润白腻的耳垂上挂了对白玉莲花耳铛,小巧精致;长发绾成随云髻,一尾碧玉金步摇含蓄雅致垂于耳侧,三两朵月白色珠花盘在发间,于凌寒中悄悄绽放。
上妆时,她摈弃平日里的远山眉,描了一弯新月,温婉从容;眉间一抹淡红花钿栩栩如生,杏眸缀上点点桃红,一眼望去明艳动人,眼帘翕动,水光清澈;朱唇粉面,本就天生丽质的容颜经过妆容的勾勒,更称得上月貌花容。
此刻两人坐在一处,齐雁云的眼神总是控制不住落到她身上,目光灼灼,看得她坐立不安。
面上强装镇定,暗中却红了脖颈,热意攀上耳尖,她竟觉得这车厢里惹得透不过气。
趁着他移开视线的瞬间,她亦悄然递去眼神,小心打量着他。
他一身素色云锦长袍,形制简单,圆领窄袖,白银带钩环身,一枚弯月状羊脂玉佩挂在腰间,不甚风流;墨发尽数上梳绾作单髻,加以青玉发冠,唇红齿白,面容俊秀,颇有几分话本中翩翩公子的风采。
怎料齐雁云突然转头过来,刚巧擒住她的清眸。
温仙月大惊,慌忙闪眼躲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齐雁云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无奈一笑,想到正事又掩下笑意,正色道:“此次退玉宴,定有万般陷阱等着你,小心行事。”
提道这个,温仙月绯红的脸颊也平静下来,神色凝重:“知道,我能应付的。”
“莫怕,还有我。”
眼神交汇间,二人相视一笑,未执一言却心照不宣。
马车摇曳前行,不多时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鸿胪寺。
座次
辘辘的马车声戛然而止,马车停靠在鸿胪寺正门处,门口的小厮见状立刻小跑过去,躬身趴在车辕旁,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
车夫掀开车帘,齐雁云先一步走出车厢,半张的桃花眼淡淡扫过地上的小厮,随后长腿一迈,直直落到平地上。他站稳后偏着身子,等温仙月出来。
温仙月紧随其后,提着裙摆刚走出车厢,低头一看,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跪伏在马车旁,背脊挺直,仿佛一方矮凳,等着她踏上去。
她一愣,心里只觉得荒唐。
齐雁云瞧出她的异样,朝她伸出手:“不想踩就跳下来,我扶着你。”
温仙月颔首,搭上他的手腕,借力轻轻一跳,裙摆飘动,掠过小厮的后背坠到地上。
“以人为凳,真是荒唐。”她嗤笑一声,眼神嘲讽。
齐雁云神色自若,叹声道:“上京城的大人娇养惯了,连鞋底都是金贵的。”
交谈间,小厮起身退到一旁,等车夫驾车而去,后面的车辆跟上停稳后,他又小步过去趴下,四肢陷进雪地里,露出几块紫红的肌肤。
温仙月面露不忍,却无能为力。
齐雁云收回视线,眸色浓郁,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安慰道:“不过像这种差事,他们一天可以赚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可够一个普通人家用小半个月了。生存面前,谁还在乎苦难尊严。”
后面的马车繁华富丽,镶金嵌玉的窗牖流下一席暖黄色纱帘,车厢四面丝绸装裹,彰显着其主人的身份赫赫。
齐雁云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掏出袖中的请帖递给鸿胪寺的官员,他伸手碰了碰温仙月的手臂,“走吧。”
“好。”温仙月扭头回来跟上去,二人一齐踏入鸿胪寺。
孟遥雪掀开车帘探出头,一抬眸正好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收入眼中,她神思微敛,踩着小厮下车,行至一旁等候孟严武下车。
丫鬟暗香立马迎上来给她递上汤婆子,孟遥雪接过汤婆子,再抬眸时,那道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她今日换了件绛紫色软缎百褶罗裙,是用上好的云锦织成的,若是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走进去的那人,穿的似乎也是云锦缎子的衣袍。
心思微动,孟遥雪见父亲还未出来,垂眼低声问道:“刚刚走进去的,可是大理寺的温宜侍?”
暗香应了一句:“是的小姐,刚才进去的,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和宜侍大人。”
孟遥雪淡色的瞳仁轻转,若有所思。
“雪儿。”孟严武已从车上下来,沉声唤她。
孟遥雪立即扬起笑容走过去虚扶着他,得体大方:“父亲,咱们走吧。”
“嗯。”
暗香递出请柬,孟遥雪落后一步,跟在孟严武身侧,脸上挂着从容的淡笑。
行至宴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欢笑声不断传来,盛宴难再。
二人一入宴会,特意绕开热闹的地方走,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那些人神色各异,意味不明。
他们寻了处僻静地正准备落座,身后突然冒出一名婢子将他们拦下,她似乎是认识齐雁云,福了福身道:“少卿大人,您的席位在那边。”
二人对视一眼,这婢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他们,想来是一早安排好的,有备而来。
座次尊卑有别,齐雁云位至正四品,尊居上座,而她仅至从六品,理应位于下座。
未曾想到这宴会座次这般严格,往年齐雁云来的时候还是随意落座,今儿个为了针对温仙月,规矩都变了。
这么一来,他二人便是要分开落座了。
齐雁云皱了皱眉,仍是笑道:“不必,我坐这里便好。”
“少卿大人。”婢子十分固执,“还请您去上方落座。”
这边的动静不小,不少大臣停杯投箸,朝他们递来视线。
齐雁云面露不爽,刚想继续辩驳几句,温仙月察觉到汇集而来的视线,心感不妙,忙挡下他的话,不在意地轻笑道:“大人,咱们还是按规矩行事的好,您不用顾及我。”
她的视线对上他的,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眼神示意他不要平添事端。
齐雁云转念一想,点头应下:“行,那我先过去了。”言语一顿,他瞟了一眼婢子,看向温仙月,语气轻柔:“你有事唤我。”
“好。”
他转身离开,温仙月面色温润,看向那婢子,声音冷了几分,但还是带着笑意:“不知,我的席位,在何处?”
齐雁云这边刚坐下,候着的侍女小步上前给他倒酒,他面色不豫,人坐在此处,心和眼却是在温仙月那处。
不知她同那婢子说了什么,二人身形轻动,穿梭在人群中。齐雁云定睛一看,沉了脸色。
那婢子竟领着她去了最末端的席位。
婢子脚步一停,侧过身道:“大人,这里便是您的席位。”
温仙月淡定地掀起眼帘瞧她,神色依旧,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确定,我坐这儿?”
婢子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头恭敬道:“回大人,正是。”
温仙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突然一脸疑色,询问道:“本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姑娘可否给我解答一二?”
“大人请说。”
“国子监主簿,官至几品啊?”
婢子许是没想到她问这个,神色一变,但还是规矩应道:“回大人,国子监主簿乃从七品下。”
“那大魏女官制度中,宜侍一职,当是几品?”
这下婢子清楚了她的用意,脸一下变得煞白。
温仙月轻嗤一声,转过身视线落在一人身上,冷冷追问:“从七品下的国子监主簿高柏都能坐在上方,本官从六品宜侍,便只能坐在末位吗?你们鸿胪寺眼里的座次,便是如此吗?”
婢子大骇,她只是听命办事,领温仙月来此落座,万万没料到她会质问她。
她猛地跪下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宴会上熙攘的歌舞停下,众人纷纷朝此处投来视线。
温仙月眉眼带笑,眉梢却藏了一抹冷意,她双手交叠放置腹前,顶着他们的目光自人群中寻到一人。
“打扰了各位大人雅兴,是下官不对,还望诸位大人别同下官一般见识。”她朱唇轻启,笑得规矩得体,“这婢子愚昧,竟然领错了路。下官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此处。不知道岑大人可知,下官的席位,应当在何处?”
将就不得
岑壬笑意凝滞在脸上,今日这座次一事,确实是他有意安排的。
原以为温仙月会吃下这个哑巴亏,没想到她竟然直接点破,把问题抛给他处。
不过岑壬不怕。
温仙月一没背景,二没权势,她这个横空而出的大理寺女官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朝中老臣本就不赞同女子为官。且她刚上任大理寺没多久,便弄得三朝老臣赵崇被抄家斩首,虽说是赵崇自寻死路,但这朝中权贵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先是赵崇,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呢?
没想到今夜她还敢公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触他们的霉头,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女子。
今日之宴,本就是专门为她设下的陷阱,这其中有多少人默许了,便有多少人不喜她。
而她只此一人,不足为惧。
心思活络一转,岑壬立马拱手笑道:“温宜侍有所不知,这退玉宴往年参加的都是男子,从未有过女子参宴的先例。这突然多出来一人,本官便图了个方便,照着以往的安排在那处添了个座,是鸿胪寺招待不周,温宜侍可否将就将就?”
岑壬笑意不及眼底,细长的眸含着精光,冷冷望向温仙月,内心止不住冷哼。
本官给你几分薄面,你可不要不是抬举。
岑壬此话表面上是向她赔罪,但温仙月心里门清,若是她将就了,便是在宣告众人,她温仙月是个任人欺负的主;今夜的刁难肯定不止这些,这第一战,她不能输。
“座次尊卑,严格有别。方才下官与齐大人想一通落座,都被这鸿胪寺的婢子以此为由拒了,想来鸿胪寺最是注重礼仪,连其中婢子都知其中道理,下官佩服岑大人的御下之道。退玉一宴乃高祖亲设,交由鸿胪寺筹办,宴请百官,意在犒劳诸君一年之辛劳;请司马相如大义退玉壁一故引为号,警醒百官,旨在敲打高位之人清廉官正,司其职,谋其事。”
“下官倒是不介意坐在何处,左右都是在宴会上,坐哪儿都一样。只是下官唯恐此事传出去,会有损岑大人的名声,说……”说到此处,温仙月稍停片刻,面容淡淡,目光如炬。
她轻提了口气,垂眸一笑,继续道:“说岑大人一时疏忽忘记座次尊卑,竟不如一小小婢子恪守规矩。要是岑大人被外人扣上玩忽职守、贪图享乐的帽子,那可就是下官的不是了。”
岑壬面色铁青,胡子都气直了,双眼圆鼓鼓地瞪着,胸前中憋着一股火气。
哪儿会传出去,她分明就是在说他草率行事、尸位素餐,这般伶牙俐齿的功夫,倒是他小瞧了。
齐雁云眉眼含笑,清眸中满是玩味,带着浓浓的欣赏。刚才他还担心她不能应付,想着寻机会替她解围,没想到她自己倒轻轻松松就把局面扳了回去,硬是叫岑壬反驳不是,应承也不是。
一杯佳酿下肚,齐雁云扶膺而起,面容俊朗,笑得开怀:“岑大人,温宜侍言之有理,完全是在设身处地为您着想,您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番好意。据我所知,太后娘娘最重礼节,若是今夜情景被有心之人传到她的尊耳中,岑大人少不了一顿问责啊。”
他二人这般一唱一和,算是把敷衍塞责这帽子给岑壬扣下了,要是岑壬依然让温仙月将就,这有心人到底会不会出现,可就不知道了。
岑壬虽不怎么同太后来往,但太后孟云程威名在外,如今虽退居慈宁宫,在朝堂上依然有十足的话语权,岂是他能得罪的。
而且经齐雁云这一敲打,岑壬方反应过来,温仙月是太后钦点魁首,是她亲自放话迁到大理寺做官的第一人,其中亲厚,岑壬一开始竟没想到。
打温仙月的脸,不就是打太后的脸。
想到此处,岑壬慌了神。他糊涂啊,只想着温仙月背景低微,殊不知她背靠太后,代表着太后的脸面。
岑壬当即仓皇看向席间的其他人,这座次一事,这些人或多或少有推波助澜,可不能他一个人担这事。
不料他刚看过去,他们便纷纷避开他的视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全然不管他如何应对。
岑壬呆愣当场,心中愤懑无处宣泄,他只好憋在心里。
温仙月适时地善解人意道:“岑大人不必为难,随便给下官寻个合适的席位便可,也好不落人口舌。”
“是本官考虑不周。”良久,岑壬态度软化,此次言语间的歉意真诚了几分,“本官这就吩咐人给温宜侍安排席位。”
“丞相大人到————”
就在这时,宴会的礼官高声唱礼。
孟严武一身玄衣,庄严肃穆,出现在宴席上,身边跟着低眉颔首的孟遥雪。
一见孟严武露面,众人纷纷收起看戏的神情,起身行礼:“拜见孟丞相。”
“哈哈。”孟严武摆摆衣袖,浑浊的瞳孔一派精明,他朗声笑道:“既是宴会,各位大人无需多礼,随意便好。”
却见岑壬温仙月二人站位突兀,眸色一沉,他询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方才在外面,他同孟遥雪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明明白白,自然知道发生了何事,眼下发问,不过是想看看那能说会道的温仙月是何等人物。
那般犀利迂回的话术,倒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故人。
精明的目光落到那抹藕色上,他定睛一看,忽然瞳孔皱缩,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一时间竟当着百官的面失了态。
孟遥雪迅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上前一步低声提醒:“父亲。”
孟严武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恢复神色,眼神有意无意多看了温仙月两眼,眉头阴沉,那双浑浊的眼眸中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风云。
没想到,这温仙月不仅说辞像极了故人,连着眉眼间,都能瞧出故人的几分神态。
他近日许是有些疲乏了,竟会产生此等错觉。
岑壬苍白着脸不说话,刁难温仙月本就是私自决定,孟严武不知情,他怕说了之后孟严武斥责他,一时拿不准主意,只低着头不说话。
温仙月对孟严武的打量有所感,却也没多想,秉着点到为止的原则,轻笑出声,替岑壬解围:“不过一点小事,就不说出来叨扰孟丞相了。”
她眼神看向孟严武身后的孟遥雪上,似无意发问:“孟良侍竟也来了退玉宴。”
孟遥雪走出来朝她行礼:“见过温宜侍。”
温仙月上前一步,搭上孟遥雪的双臂,眼里满是笑意:“自打殿试之后,便一直寻不到机会同孟良侍一聚,今日你我二人既聚在此处,不若一通落座可好?”
孟遥雪是个人精,自然清楚她的用意,她轻扫过不远处站着的岑壬,笑着应下:“定然是好的。下官亦景仰温宜侍许久,温宜侍愿与我同坐,我自是欣喜的。”
两双美目相视而笑,孟遥雪抬手覆上温仙月的手背,笑意吟吟。
我卖你个面子,日后你可要记得此事才好。
听她答应了,温仙月面色一喜,又把话头抛给岑壬:“岑大人不必为我重新安排了,我挨着孟良侍坐便好。对了,孟良侍的席位在何处呢?”
岑壬脸色灰白,今日算是输了个彻彻底底,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诉她孟遥雪的席位便在主位旁,紧挨着孟严武。
安排她时是将就,安排孟遥雪时就是细心打点过的,这不是把自己的把柄上杆子送到她手里吗?
早知道他就不该招惹温仙月。
唉!
------题外话------
这章我写得很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试探
岑壬此时跋胡疐尾,进退两难。
眼下整个宴会上,空余的席位除了最末端的那处,便是最上方的主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个席位是特意留给谁的,显然温仙月也知道。
她就是有意说出来刁难他的。
岑壬本意是给温仙月一个下马威,告诫她安分守己,不要肖想其他,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孟严武眼神锐利,冷嗖嗖掠过脸色苍白的岑壬,朝席中递了个眼神。
温仙月心里冷笑,面上和煦,她挑起细眉,径直看着岑壬,语气轻柔:“岑大人,这宴席就这么点地方,孟良侍的席位在哪儿,您一时间想不起来吗?”
“温宜侍。”人群中突然冒出声响,温仙月抬眼看去,太公庙丞冯尤渊走出来向她一礼,堆笑道:“温宜侍若是不嫌弃,便来下官此处落座吧。”
原来是来救场的。
温仙月微敛神色,淡笑着拒绝:“多谢冯大人好意,不过我还是更想与孟良侍一处。”
她看向孟遥雪,二人相视一笑,宛如相识许久的好友。
冯尤渊救场不成,这个烫手山芋又抛给岑壬。
宴会的氛围冷淡下来,温仙月咬着牙不松口,岑壬便下不来台,此事不就此揭过,免不得被有心人说出去发酵舆情,闹大了可就不好。
正好,温仙月就是想闹大。
她咬着岑壬不放,就是想以此让百官都清楚,她温仙月不是好惹的性子。
场面有些焦灼,孟严武脸色也沉下来,隐隐透露着不满。
孟遥雪察觉到他的情绪,心思一转,缓缓开口:“诶,倒是我忘性大了。岑大人给丞相府递请帖时,下官特意请岑大人将我的位置安排在家父身侧。最近年岁寒冷,家父身体欠佳,为人儿女的,便想跟在身边照料一二。是我考虑不周了,岑大人定是将主位留给了家父,那我的位置……”
她没将话说完,眼神一动,打量温仙月,歉意一笑:“是下官逾矩了。”
孟遥雪本想坐山观虎斗,岑壬虽说是孟严武的人,却是个谄媚低俗的主,她最看不上这种人。温仙月有意为难他,她便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温仙月还欠下她一个人情了。
冷眼瞧着岑壬如芒在背,孟严武突如其来的不满让她给捕捉到了,思忖片刻,她寻了个妥帖的理由给岑壬解围。
现在的情景,由她来斡旋最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岑壬像抓到救命稻草般连连应和道:“不错,不错,孟良侍的席位就在主位左侧。”
温仙月微愣,对孟遥雪的周旋没有多意外。他们本就是一路人,放着盟友不救,放任她为所欲为,才是愚蠢之策。
“反哺之恩,菽水承欢。孟良侍一片孝心,自是不会逾矩。”
“如此孝义之心,当得我等佩服,怎会逾矩?”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百官纷纷附和孟遥雪的话,毕竟她可是孟严武唯一的嫡女,巴结她便可攀上孟家。
孟遥雪掩面轻笑,一双美眸熠熠生辉,她看向温仙月,问:“温宜侍若是不嫌弃,与我共坐一席可好?如此,也省得其他大人挪动,免了不少麻烦。”
一下从最末等席位坐到最上面,温仙月乐得其所,于是接过她的话头,莞尔道:“我自是不嫌,只是不知合不合礼数?”
她意有所指。
岑壬哪儿还敢说她的不对,应声道:“不会不会,就当本官给温宜侍赔罪了。”
孟严武也适时出声:“本就是犒赏诸君之宴,面上过得去便是了,倒不用如此恪守规矩。既然如此,温宜侍便应下吧,有心人问起来,便说是本相允许的。”
他这话既敲打了岑壬做事不妥,又告诫了温仙月切莫再得寸进尺。
温仙月也见好就收,扬起嘴角点头应下:“那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烦请各位落座,宴会即将开始。”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众人收了心思,回到各自的席位上,各自欢乐。
温仙月同孟严武走到主位上时,鸿胪寺的侍女已经将她的席位布置好了,酒杯也添置了新的。
她挨着孟遥雪坐下,正好对上齐雁云的视线。他朝她抬了抬酒杯,眉眼含笑,一饮而尽。
眸中赞赏之意明显,颇有几分骄傲的神色。
温仙月心情大好,接过侍女满上的清酒,冲他挤挤眉眼,回敬一杯。
齐雁云瞧她那得意劲,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悦,怔怔看了她片刻,方垂下眸子,隐去其中泛滥汹涌的情意。
二人之间的眉目传情皆被孟遥雪收入眼底,她嘴角得体的微笑差点挂不住,眼帘轻动,再抬眸时,又是一副温和大方的神态。
“看来温宜侍与大理寺众人相处得极好。”
温仙月捉摸不透她话中真意,只好笑笑:“总是要在一起共事之人,若是相处不来,我又怎么在大理寺办事呢。”
孟遥雪浅笑颔首,似是认同她的话。随后她挽袖拿起银筷,替温仙月夹了一菜,“说起来,你我二人自进入尚司府之后,还未好好说过话。听闻温宜侍乃江南人士,许是没有尝过这上京城的冰糖百合马蹄糕,尝尝?”
盛情难却,温仙月虽不喜同不熟之人如此用食,但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
她捡起筷子将那块糕夹入嘴中,甜腻的香味在嘴中散开,对她来说有点过于甜了。
温仙月搁下筷子笑道:“口感上乘,好吃是好吃,只是我清淡惯了,这糕点有点过于甜腻。”
孟遥雪最喜甜味,普通的马蹄糕对她来说都有些许腻味,更别提吃食清淡的温仙月。而这鸿胪寺的马蹄糕她曾吃过一点,比起外边卖的更是甜腻,这是她有意夹给温仙月的。
听温仙月那么一说,孟遥雪稍微有些失落:“是我考虑不周了,想着我喜欢这马蹄糕,温宜侍应当也会喜欢。倒是忘了这一南一北,吃食不同,口味天差地别,料想温宜侍也享用不来。糕点虽好,味道不合心意,又怎么喜欢得上呢?”
“哦?孟良侍所言何意?”温仙月听出她话中有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孟遥雪笑着摆头,解释道:“别无他意。只是想着,下官最喜甜,故而最爱这上京城的糕点;而温宜侍偏偏口味清淡,是不喜这糕点的。就如我自幼长在上京,近水楼台,自然是先品了月色;如今温宜侍也在这近水楼台,下官只是想,温宜侍会不会品到那月亮?”
二人四目相对,面上都挂着规矩的笑,只是笑容下面,几分试探,几分疏离,便是看不清的了。
温仙月自然清楚她说的不是马蹄糕,可是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怕自己喜欢上什么,只能揣着疑惑模棱两可。
“好的东西自然有人喜欢,不差我一个,要是我有一天能喜欢上这马蹄糕的美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满上酒杯,敬孟遥雪:“我便与孟良侍一起……”
“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