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温仙月从枕头下掏出一支木簪子,用力在单薄的被褥上写下“陈念窈”三字,字迹很浅,稍微碰到就会消失。
“这个是陈,耳东陈,后面这两个是‘念窈’,念是思念的念,窈是窈窕的窈。”
“窈窕?”陈念窈跟着她念出声。
温仙月点点头,“嗯,是个寓意很好的字。”
陈念窈盯着那个“窈”字低低笑出声来,“‘窈窕’我听我爹爹提过,是‘窈窕淑女’的‘窈窕’吗?”
温仙月有些意外她竟知道这个,扬唇应道:“对,就是这个‘窈窕’。”
陈念窈腼腆一笑,小鹿般的眼睛扫过她的脸颊,“我的名字就是取自这个,爹爹跟我说过。”
一道清瘦硬朗的背影出现在温仙月脑海,那人衣衫已经有些褪色了,劝了多少次都不愿换,说是这样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思及此,她不自觉弯了眉梢,眼中落下点点落寞,陈念窈光顾着看自己的名字,没注意到她。
“诶,小月,你姓什么啊?”
温仙月一愣,眼波流转,眸中闪着异样的水光,她咧嘴一笑,轻声道:“阮,我姓阮。”
“阮,是哪个阮?”
“这个。”她又在被褥上写下一个阮字,“耳元阮。”
“那你是叫阮月?”
温仙月摇摇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她戳戳陈念窈脸侧的酒窝,不甚在意:“我叫阮小月。”
今日早朝一下,齐雁云便被皇帝江子毓宣进了紫宸殿。
江子毓朝服未换,一掀衣摆稳稳坐到龙椅上,随意捡起一本案桌上的奏折打开,就是关于京郊抛尸案的。
这事已经传开了,上京城中人心惶惶,约束女儿待在家中,生怕遇到什么不轨之人被拐了去成为一具死尸。
部分看不爽齐雁云的大臣纷纷上书请求他责罚其办事不力,齐雁云是他的人,他自然不能轻易责罚,只是这事迟迟不解决也不是个办法,且其兹事体大,牵扯这几年大魏各地的拐卖集团,一直没有进展也不是个事。
“你自己看。”他将奏折摔到齐雁云面前,眸色微冷,语气严厉,肃着一张脸。
齐雁云从地上捡起奏折,打开一瞧,无外乎是说他狂妄自大,拐卖案耽误了那么久还查不出一个所以然,还闹出抛尸案,实在担不起大理寺少卿一职,更是不能胜任未来的大理寺卿。
这样的话自他当上大理寺少卿以来都听起茧子了,换来换去也没个别的说法,最后都被他打了脸。
是以他现在都见怪不怪了。
江子毓沉稳的嗓音自上方传来,“皇城之下,此人胆大妄为,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为何迟迟还不将其捉拿归案?”
齐雁云合上折子,拱手附身,恭敬道:“此案眉目已明,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网已布下,只待收网之时。”
江子毓眉眼微动,睨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倒也愿意多给他宽限几日:“好,朕就再给你五日。五日后,朕要在天牢见到赵崇。”
“臣谨遵圣谕。”
齐雁云退下之后,太后身边的宫女来请江子毓上慈宁宫。
“陛下,太后娘娘请陛下去慈宁宫坐坐。”
江子毓低着眸批改桌上的奏折,眉也不抬,“朕正忙着,有什么事晚点说。”
“太后娘娘说,陛下不愿意过去也成,娘娘可以亲自过来。”
手下力气一重,上好的狼毫生生在掌心折断,吓得苏公公身子一颤,无奈叹气,上前替他换下断掉的毛笔。
江子毓压下眉心的烦躁,脸色阴沉得可怕,随后他衣袖一挥朝殿内走去,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苏公公连忙追上去,走到一半还不满地回头冲那宫女抱怨:“太后娘娘总这么逼殿下不行的啊。”
宫女也皱这张脸,有苦说不出,“公公,我也只是听命办事啊。”
“唉。”
须臾,江子毓换上靛蓝色常服从内殿走出来,殿外早就备好了轿辇,他面色不豫,周遭的奴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没了小命。
苏公公麻利地掀开帘子扶着他上车,待他坐稳,才一挥拂尘,扯着嗓子喊道:“起轿,摆驾慈宁宫。”
慈宁宫里。
太后面前摆着几十份画像,皆是上京城内待字闺中的世家小姐,皇帝自登基以来,后宫妃子寥寥几人,他不愿选妃,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要帮他筹划。
“寻儿,你看这姑娘是不是长得清秀,看着也乖巧,毓儿会喜欢吗?”
寻姑姑浅笑附和她:“娘娘选的,陛下会喜欢的。”
这话说得违心,这后宫上下,谁不清楚当今大魏皇帝心思就不在这宫殿里的莺莺燕燕,他一颗心都跟着那人飞进了那破旧的宫殿。
太后笑容满面,对这些女子都很满意,就等江子毓来挑选几个合心意的,也不枉她费尽心思为他搜罗。
“皇上驾到。”
江子毓一踏进慈宁宫,就被这满屋子的熏香蒙了个面,浓眉微不可查一拧,他神色自若,上前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连忙唤他起来:“来看看,这里面可有你看这顺眼的?”
江子毓紧绷着一张脸,强忍住情绪不发作,胸膛浮动一番,才稳住语气拒绝:“母后,儿臣无意选妃。”
啪地一声,太后手中的画卷打翻在地,寻姑姑立马退到一旁,就连苏公公也不敢上前劝,只能缩着脖子埋头。
宫殿里一时寂静无声,太后沉着脸,深吸口气,扬起一个笑容,柔声道:“你先看看,指不定有喜欢的。”
“母后……”
“皇帝!”还不等江子毓说完,太后带着长长护甲的手掌一下拍到桌子上,她慈母的面目面对江子毓的忤逆,再也端不住了,但还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仰起头缓下语气:“你究竟是不想选妃,还是对那人念念不忘?”
“母后!”提到那人,江子毓惶恐地抬起头,“此事与他无关,就只是儿臣无意……”
“无意?”太后的声调突的拔高,长眉斜飞入鬓,扭成诡异的弧度,“我看是那贱人迷了你的心窍,你才会无意的吧。你别忘了,我容她苟活于世,已是天大的让步,你若是再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哀家,哀家不介意替你解决这个隐患。”
江子毓死死咬住唇,袖侧的拳紧紧握着,嘎吱作响,额上青筋暴起,似在忍耐着即将呼之欲出的情绪。
太后也不愿再哄着他说话,一针见血道:“纳几个世家小姐,对你今后亲政也有益处,如今朝堂大半倒戈摄政王,你当真愿意为他铺路?那阮明月有什么好的?阮家获罪满门抄斩,她得你庇护苟活宫中,识趣点安心待在你身边不起异心,哀家也就放任她继续当她的贵妃。可她偏生是个反骨,藏到那旮旯处躲着,不问世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你这般为她,值得吗?”
见他不说话,太后冷哼一声:“你若是不选,那弯皎洁的明月,哀家就得给你摘下来了。”
紧握着的手徒然一松,江子毓苍白着脸,无力地对自己的命运妥协。
在这深宫里,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又何谈去护心爱之人。
对于太后来说,他不过是个可随意操控的傀儡罢了。
“都听母后的。”
太后闻言,又恢复那副和蔼的样貌,展开一卷画轴递给他看,笑得和煦:“你看看,这孩子怎么样?白尚书家的小女,哀家之前见过,最是轻俏可人,接进宫封为昭仪可好?”
行动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未闻女叹息。”
吱呀作响的织布机慢悠悠摇晃着,丝线绕纺锤,交织变美布,柔软的女声如一股清澈的溪流,悠悠念出古老的诗词。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织房里的人纷纷停下,扭过头视线聚在一处,认真聆听着她们从未听过的诗词。
陈念窈好奇地放下手里的活,问到:“小月,你是在念诗吗?”
温仙月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将梭子穿过下面,拉下提综杆,笑道:“没错,我念的是《木兰诗。》”
“《木兰诗》?是说花木兰的吗?”
“对。”温仙月自然地掀起眼眸,快速扫视一周织房里的人,方收回眼神,擒着笑回她:“《木兰诗》讲述了木兰代父从军,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家喻户晓的巾帼英雄的故事。我从小最崇拜的英雄就是她啦,谁说女子不如男,就算是在战场上,女子也能打出一片天下。”
说着她语气稍顿,满脸期冀与向往,言语间带上点星急促:“好在我大魏允许女子为官,考上女官的人,可以在朝堂实现自己的抱负。真羡慕那些尚司府的女官,我听说她们全都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品阶低的男官见到品阶高的女官,都得安安分分的行礼。诶,我听说,不日就要开始下一届女官的选拔了,陈姐姐你说我可以去参加吗?”
她声音不小也不大,刚好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些女工有些面露鄙夷之色,有些安分地垂着头忙自己的事,有些则被她说得心神荡漾、跃跃欲试。
陈念窈激动道:“你当然可以!你可聪明了,若是参加选拔的话,一定能中选。”
“小心口气太大,闪了腰。”
一道充满不屑的声音突然给二人当头一棒,温仙月二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素衣女子不耐地摆弄面前的织布机,发现她们在看自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陈念窈不满她说的话,下意识反驳:“黄萍,你怎么知道小月不行,小月识的字可多了,你会识字吗?”
“你!”黄萍生气地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缓下脾气,语气仍是不好:“假清高什么啊?进了这纺织厂,还想着一步登天,别到时候云都没挨着,反倒把自己摔个半死。就像那个刘阿圆一样,自己就是个下贱的人,还幻想着能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女官,最后落得个失踪的下场,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陈念窈还想反驳她,被一旁的温仙月拉住,好生劝道:“别跟她气陈姐姐,不值得,我们做自己的就好。”
心中还堵着一口气,陈念窈哼的一声转过头,不再理她。
经此一闹,纺织厂算是传开了。
新来的那个女工,竟然想去当女官!
女工趁吃饭的时候聚在一起,说到这事的时候嘴边的嗤笑怎么藏都藏不住,温仙月二人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她们突然噤声,一向死气沉沉的眼中此刻闪着轻蔑的光芒,等她们走后,又笑在一处,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曹妈妈一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当下就跑到织房里把温仙月揪出来,问也不问就是一顿骂。
“你这个小贱蹄子,我好心送你进厂,你竟然存了这种心思!我是不是说过,你再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把你踹出厂,你竟然还想着!”
温仙月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眼里的泪水半掉不掉,气弱地反抗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参加……”
“你想都不要想!”曹妈妈一张苍老的面容满是皱纹,此刻正狰狞着撒泼,看着更加瘆人。
黄萍等瞧不起温仙月的人此刻正笑着看她笑话,其他人不敢蹚这摊浑水,都埋头做自己的事,只有陈念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旁边不知道要怎么劝架。
这里的动静还引来了在账房的林掌事,他火急火燎赶过来的时候,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不过实际上只是曹妈妈一个劲地骂温仙月,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她身上扔。
温仙月梗着脖子,充耳不闻,余光瞟到林掌事的身影,才壮着胆子回一句:“可我就是想当女官!”
她这话说得恰到好处,刚好落入林掌事的耳中,他脚步一滞,眼中神色难辨,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意。
曹妈妈见她还敢呛声,气得又想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忽的从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够了!这几日厂里事多,在这儿闹什么,还嫌自己手头的事情少吗?”
她身子哆嗦一下,颤巍巍地回头,一看到林掌事那张脸,就舔着脸贴上去:“林掌事,我就是……教训教训这小妮子……”
林掌事沉着脸,没给她半分好脸色看:“什么天大的事在这儿闹?你们完工了,晚上回去想怎么吵怎么吵,现在都给我回去,做不完活,不许吃饭!”
曹妈妈被他当众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总感觉周围一向被她压着的小蹄子都在嘲笑自己,不自觉怨恨丛生,咬牙盯着温仙月,把这仇记在了她身上。
这场闹剧很快散场,下工后林掌门特意找了她一趟。
“小月,你真的很想参加女官考试吗?”林掌门笑得和蔼,犹如一个贴心的长辈,关爱着尚小的晚辈。
“嗯。”温仙月胆怯地点点头。
“那明日晚上下工后,我放你半天假,你去桓远书院找那里的夫子。我们小姐就在那儿上课,那儿的老师我还算认识,到时候打声招呼,你去他那儿拿点用得上的东西。别怕曹妈妈,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我应该支持,就是这期间你可得好好做厂里的工作。”
温仙月感激不急地道谢,面上喜悦心里却淡然一片。
这么快就动手,真不愧是赵崇手下的人。
林掌事还叮嘱她,千万别说自己是去干嘛,到时候曹妈妈又找她麻烦,当真是个好心的人物啊。
如果不是她知道内幕,怕是都要信了。
晚间时等温仙月和陈念窈去饭堂后,曹妈妈故意不留饭菜,叫她们生生饿了一个晚上。
夜间二人自床上躺下,陈念窈还摸着自己空空的肚皮唉声怨道:“这个曹妈妈真是过分!”
温仙月十分抱歉,没想到她故意将这事闹大,还会连累陈念窈饿肚子:“抱歉,陈姐姐。”
陈念窈听到她的道歉一愣,随后脸上笑开,安慰她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曹妈妈太过分了。小月,你一定要参加女子科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的。”
这个傻气的姐姐明明都饿得睡不着了,却还是笑着安慰自己,温仙月一时恍惚,竟把她看成了张杰,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她撇嘴一笑,从枕头下翻出一个馍馍,递给陈念窈:“陈姐姐,这个虽然干,但也能填填肚子,你快吃。”
好在她回大理寺的时候,齐雁云给她包了几块干粮,就是怕她吃不饱饭。
吃不饱饭,可是不行的。
“啊……”陈念窈推辞道:“这怎么行?我吃了你怎么办?”
“没事,我这儿还有,你快吃吧。”
陈念窈果然在她枕头下发现几块馍馍,当即安心下来,开心地啃着,确实有点干。
“小月,你这个哪里来的啊?”
“是我离家的时候,长兄给我带的,快吃吧陈姐姐,吃完睡觉。”
“嗯嗯。”她的一双笑眼弯似月牙。
最后馍馍还没啃完,陈念窈就睡过去了。
温仙月又等了一会儿,等屋里只剩下呼吸声后,如往常一般,翻身出窗,纤细的身影湮灭在黑夜中。
山林
次日夜间,温仙月下工之后给陈念窈知会一声,说自己请了假出去办点事,具体什么事也没说,给她借了身衣服就一个人出门了。
纺织厂占地宽广,从后门出去,要走上百步才能到比较热闹的街市。
这几日她已经将附近的地形都勘察个清清楚楚了,林掌事说的那方书院离纺织厂大概两里路,来回不过半个时辰。走出纺织厂的长巷,穿过晚间的闹市,还要通过一处无人的小道,才能到达书院。
那小道被两座大宅院落四周的高墙夹在中间,白天便阴森十足,寥寂无声;此刻夜色昏暗,飘着虚渺的烟雾,温仙月站在这头,仰着脖子望过去,尽头处露出一丝光线,无数尘土在光影下飞舞。
身后闹市的喧哗声声将此处衬托得愈发寂静,温仙月随意打量几眼,便头也不回地没入深巷,黑暗席卷,她的身影很快被吞没。
不远处观望着这处的于池一行人,隐下声息,暗中等候猎物的到来。
“要我说,温宜侍是真的一点都不怕啊,那巷子那么黑,她都能一头栽进去,完全不在怕的。”
“你再分心,我就要向大人告你玩忽职守了。”
于池攀在树上,与树枝融为一体,若不仔细分辨,还真看不出来这处有个人。
他用内力传音,以免发出声响被人发现。
孔余在稍上一点的枝桠,在他这个位置能清楚的看到立在较前位置的齐雁云,无用的眼力能帮他很好地看清自家大人脸上的担忧,以及那紧绷的侧颜。
“切!”听他不咸不淡的语气,于池冷哼一声,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但也立刻收了心,认真注意四周的环境。
跟他那么一搭话,孔余反倒被他扰了心神,忍不住开始关注齐雁云的神情,脑中一遍遍闪过前几日于池说的话,又想到暗巷里那人闲庭信步的背影,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涌出“于池是对的”这种想法。
孔余抱着剑斜斜靠着枝干,不可思议地啧出声,他怎么能在背后揣度大人呢?强迫自己丢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孔余看着于池圆滚滚的后脑勺,烦躁地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齐雁云的视线一直紧紧黏在温仙月身上,唯恐不注意分心,那人就不见了。
温仙月对暗中众人的行为想法一概不知,一边打起十分精神留意周遭的动静,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漫步在小道上。
刹那间,周身的氛围一下转变,宅院内的树叶纷纷落下,零落四散,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淆了来人的脚步,只能听到枯叶纷飞、轻砸在地的响动。
温仙月一顿,快速屏息凝神,肃起眉毛,辨认来人的方向,脚下正打算如常朝前走,却怎么都挪不动,犹如巨石般沉重,双手也使不上劲,筋脉松软,内力被封。
是毒!
她死死盯着巷子里的漂浮着的雾气,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了,原来这巷子里早就被他们下了毒,她竟毫无知觉,就这样走进了早就设好的陷进中。
脚步声逼近,下一瞬那脚步声闪到她身后,带着十足气力的一掌重重拍落在她颈肩,随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群黑衣人见她倒地,麻利地将其套上麻袋扛起,飞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前脚刚走,齐雁云带着人后脚就落到地面,他神色急切,随意吩咐几句,就带着人追上去。
“孔余带一队人留在这儿看看有什么名堂,其余人跟我追。”
带着人一路追到南边城墙下,前面的人停下后,齐雁云迅速挥手叫停,后面的人会意,各自藏匿在角落,等待他们下一步动作。
城墙上方垂下几根细细的钢线,想来他们在城外设有的接应动的手脚,以此跃出城门。
这处的城墙不算高,若是借着钢线,对这等有功夫的人来说,翻出城墙轻而易举。
奇怪的是,那群人到了城墙,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站在原地四处打量,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久之后,又有两群人从不同的方向出来,齐雁云眼尖,注意到他们手里提着的麻袋,数了一下,算上温仙月,应该有四五个人。
看来他们一次行动不止抓一个人,想来是先定好目标,再同时出手。
这下人都聚齐了,十来人一个接一个地翻出城墙,他们身形轻盈,如同鬼魅一般飘荡在孤夜中,很快就消失在城墙处。
此时大理寺的人也将马匹牵来,齐雁云翻身上马,就着最近的城门出城,抄一条偏僻的山道,先一步到达赵崇据点附近候着,就等着那群人出现,亲自带着他们找到自己的老巢。
整座山林都被大理寺的人重重把住每一处入口,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鸣镝为信,伺机而动。
还未至看守点,齐雁云就弃马步行,骑马动静太大,容易被发现,故而还没进深山,他就带着一队人步行进山。
早早守候在此处的林景致听到手下来报,连忙换人值守,前去迎接齐雁云。
“大人。”林景致规矩地行礼,“还未有人进山林,想来那群人还在路上。”
“嗯。”齐雁云点点那头,走到前方去观察情况,他眼下比较担心温仙月的情况,那深巷里她中了毒,他得在他们进山之前把人截下来,不然等她被带进去,便是狼入虎穴。
“一会儿人来,势必要截下他们,到时候听我命令。”
“是。”
拳头落到粗壮的树干上,可怜的落叶轻悠悠地飘下,齐雁云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露半分,此时他不能自乱阵脚,扰乱军心。
很快,远处一群人策马而来,马蹄踏起地上的黄沙,尘土飞扬,震得树林里飞鸟乱窜,野鹿受惊。
月亮躲藏在云雾间,云下一片幽暗,叫人看不真切。
“来了。”齐雁云目光如炬,死死咬住那队人马,接过林景致递来的弓箭,羽箭搭弦,一触即发。
箭矢紧紧跟着飞快的人影移动,林景致一行人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准备动手,一旦齐雁云的箭射中那人,他们便飞驰而下,将其制伏。
忽如其来的清风吹散浓云,露出皎洁的弦月。
人影攒动,借着月光,齐雁云定睛一看,瞳孔蓦地缩小,眉头一蹙。
“不对!来人,跟上那几人。”他一把放下弓箭,急忙下令。
几个官吏奉命前去,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间。
林景致心生不解,眼看着那队人影也消失不见,他疑惑地询问:“大人,刚才那么好的机会……”
“不对。”齐雁云神情严肃,一双利眸凝视着林景致,“那队人马手里的人,不是温仙月,人数也对不上,他们分开进山了。”
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山林突然被几声类似雄鹰的鸣叫划破天空,此起彼伏。
林景致脸色微哂,不消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雁云沉着脸转过身,刚才派去的那几人很快回来复命:“属下无能,没能追上。那几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将我等甩开了。”
眸色沉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队人消失的方向,他吐出一口浊气,胸口处却得不到舒展,眉间是怎么也散不去的凝重。
“传令下去,全力搜索山林,定要找到那老贼的窝点。”
“是!”
轻罗
浑身酥软使不上劲,脑袋昏沉好似托着千斤重的东西,温仙月费力地睁开眼眸醒来后,只觉得自己深陷潮湿的泥潭。
温仙月双手撑地,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掌心濡湿,右边脸颊上覆着一层令人不适的泥污,自脸颊往下一侧,衣衫全被浸湿,就连头皮处也凉嗖嗖的。
她伸手搓掉脸上的脏东西,指腹摸到下颌处时一愣,原是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掀起一角,有脱落的趋势,想来是被水泡发了,用手指压一压重新贴合好,也不知还能再戴多久。
撑起身子,温仙月左右手上下交叠放置腹前,打坐调息。内力还是不能顺畅使用,体内毒素未散,虽不至于夺人性命,但残毒不清,拖久了也是会有害处的。
她抬手封住几处大穴,以免毒素转移至全身,就地阖眼修养片刻,恢复部分力气后才抬眸观察所处的环境。
看起来像是个牢房,牢门被厚重的铁链锁住,四周皆是石壁,阴暗潮湿,落脚之处无一干爽之地。
牢房里昏暗不见光亮,仅有的一丝微光从牢房外照进来,给这里染上一层诡异恐怖的朦胧氛围。
温仙月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分辨清楚这里的情况。
窄小的空间坐着二十来个年轻女子,有的抱着膝盖靠墙坐在稻草堆上,神情呆滞无光,好似失去灵魂的木偶;有的不顾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无声息。
几十号人在的地上,竟无一人说话,偶有风声而过,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温仙月心中更是不解,见自己不远处躺着一人,正好走过去打算询问一下情况。
手掌还没落到那人身上,目光触及眼前人样貌的那一刻,温仙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呼吸一瞬间停滞,她睫毛轻颤,眉头下意识紧皱,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思。
那女子应该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岁的样子,正是大好年华,脸颊处还挂着可人的婴儿肥,但那张稚嫩的脸蛋铁青无比,原本水润的红唇干燥泛白,渗出早已暗红的血渍,从额头到下巴、脖颈到锁骨处,全是可怖的淤青,找不出一处完好的肌肤,衣裙残破,肮脏不堪。
她死死地闭着眼,温仙月仿佛能从她脸上隐约瞧见身前遭受过的事,眉梢蹙紧,手指搭上她的脉搏,探不到分毫脉动。
这人的死状,就和之前被抛尸的三具尸体一样,这是打算抛尸的第四具吗?
虐待致死之后,又丢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难怪尸体会那么快就浮肿腐烂,她面前的这具尸体,还没浮肿,只有轻微的腐烂之状。
温仙月放下她的手腕,胸口闷闷地,注意到女孩发间歪斜的珠钗,于心不忍替她重新戴好。
口中舒出一口气,她垂下眼帘,希望这会是最后一个遭遇此事的女子。
“你们都被抓进来多久了?”
突兀的询问犹如一颗石子,丢进冰面上,激不起冰下的波澜。
无人应她。
温仙月缓缓扫视那些人的脸,她们噙着泪水,低声啜泣,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单薄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着,仿佛面前站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下一刻就能吞噬她们。
“你不怕吗?”
一道怯懦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温仙月大喜,抬眼望去,视线乱晃几下,最终锁定在一双骨碌碌的眼睛上。
她走过去蹲下,那女孩害怕地往回缩了缩,她想说的话在口中顿了顿,神情一转,扬起一个温柔无害的笑,才开口说话:“来都来了,为什么要怕?”
女孩看看她,又看看其他人,温仙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听到她说:“她们不会回你的,她们只会哭,除了哭就是那副鬼样子。”
温仙月被她嫌弃的语气逗得一笑,盘旋在心间的阴霾散去不少,她道:“那你呢,你不怕吗?”
女孩撇撇嘴:“你自己不都说了吗?来都来了,怕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肯定会的。”温仙月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神情坚定,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对了,我叫小月,你叫什么?”
女孩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给她坐下:“我叫轻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那个轻罗。”
“轻罗?”温仙月挨着她坐下,“是个好名字。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天了?”
轻罗板着手指数了数,“一、二、三……呃,个把月了吧,好久了我都懒得记日子了。”
个把月?这么算下来,她应该是早期被拐来的女子。
“负责看守我们的人多久会来一次?”
轻罗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想逃吗?”
温仙月还未回应,轻罗抢在她面前开口:“我劝你最好不要,不安分的都会被他们抓去,如何打成那个样子丢回来。人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但是这里没什么东西能给她治伤,久而久之的,就会耗尽精力,如何在无边的恐惧中死去。你要是不动想逃的心思,兴许还能被卖去烟花柳巷,当个妓子。虽说是个不入流的身份,但好歹还能活下来。”
收回视线,温仙月低着头小声问道:“你知道他们抓你们来是做什么的?”
轻罗理所当然地点头:“拐卖人口,不就只能这样赚钱。哦,对了,还有把你卖到黑作坊,让你免费给他们干活,不听话就得饿肚子,逃都逃不出去。不过这几日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把要卖的女子打个半死不活丢回来,死了之后也不知道抬到哪里去。”
这几句话下来,在温仙月眼里,轻罗好像不怕被卖,特别从容地待在这儿,还有心思数日子,这样的心态,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更不会是娇养的小姐,身上的那股洒脱劲还有说话的语气,都更像一个江湖人士。
按下内心的推测,温仙月选择静观其变,还是先打探一下关于这处的消息。
“再怎么不把你们当人,也会保证你们的温饱。这里的守卫什么时候来一次,来的时候是几个人?”
轻罗流露出几分好奇神色,紧紧盯着她:“真想逃?”
温仙月适然点头,轻佻细眉,抱着手轻叹道:“总要先打探清楚才知道能不能逃,坐以待毙不是我的处事原则。”
她那张蜡黄的脸上五官朴素,轻罗偏生从她灵动的眉眼看到几分璀璨夺目的神采,连带着平平无奇的面貌都好看了不少。
怀揣着异样的心情,轻罗无意间瞟过她尖瘦的下巴,那里居然翘起一小块肉色的皮肤,露出下面的雪白。
云雾拨散,轻罗了然一笑,原来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温仙月察觉到她的打量,不自觉地抚上脸颊:“我脸上有什么吗?”
轻罗摇头,否认连连:“没什么。”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缺的牛皮,递给温仙月。
温仙月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赫然是一张地形图。
“这……”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建在一处山里,守卫每四个时辰来一次,一次两人。上一次来的时候,大概是三个时辰以前。因为这里关着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来的人武功不是很高。这山洞里地形复杂,我这也只描绘了一个大概,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我可不管。”
轻罗目光沉沉,好整以暇地伸个懒腰:“东西给你了,逃不逃得出去,就看你自己了。”
逼近
“你被抓进来之后还逃出去过?”
温仙月没想到她竟藏着这等本事,也是,被关了月余,还能如此淡定从容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但是她既然能溜出去绘制地形,为什么不直接逃出去呢?
轻罗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双手抱在脑后,也不打算多说:“我要是真想逃,这儿的人能奈我何。”
温仙月见她气定神闲,神情洒脱,不像是自吹自擂,可她若有这样的本事,又为何不逃,而她又是为什么会被抓进来。
“那你为何不逃?”
轻罗曲起的双腿伸直,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一道蜿蜒狰狞的红痕深可见骨,攀附在后脚跟上。
“喏。”轻罗扬起下巴,问她:“看到了吧?”
习武之人都知道,那处是脚筋所在,伤口如此之深,怕是已经伤至脚筋。
温仙月皱起眉头,从袖口处掏出一白瓷小瓶,是齐雁云之前给她用来治疗外伤的,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我这里有些药,你忍着点,可能会疼。”
说着,她打开瓶口,俯下身去耐心细致地替她抹药。
红肿的伤口处有些许化脓,温仙月避开化脓的地方,轻柔地把药敷在伤痕处,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慢慢打圈,眼睫落下,在她蜡黄的脸上留下一层阴影,她时不时朝伤处吹气,试图减轻疼痛。
轻罗面无表情,垂眼安静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指腹擦过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不足为道,想当初她被挑掉脚筋时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这点小痛不算什么;她呼出的风软软的,抚过脚踝,牵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她突然笑了,“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要替我上药?”
温仙月继续专注手上的动作,闻言挑起眉毛,反问她:“那你又为什么给我地形图呢?一报还一报,这相当于我给你的报酬。”
她收回手,随意放到身侧的稻草上,蹭去多余的药膏,把药瓶妥帖地收好,靠回轻罗身旁,抬眼望着压抑的顶端,青石嶙峋,不见天色。
“你可要和我携手?”她突然问到。
轻罗扭头看她:“做甚?逃出去?地形图给你了,你要逃出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拖着我这个累赘。”
温仙月摇摇头,眉眼含笑,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精光:“非也,我是想让你同我,把这处端了。”
“哦?”轻罗等她的后话。
“他们的暴行你也看到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看你的气度和对武功的自信,想必是江湖人士吧。那你就不是被拐来的女子,有可能只是为了某种目的,混进来的。”环视四周,没人注意她们这里的动静,温仙月按下笑,神色认真。
“你为何按兵不动,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但是这里即将发生异变,到时候他们被一举歼灭,你想要的,可能也不会出现。不若与我合作,控制这里的人后,我可以让你先得到你想要的。如何?”
温仙月迎上她的视线,嘴角噙着笑,眼中却无笑意,此刻她紧紧盯着轻罗,眸色坚定,仿佛认定了她会与自己合作。
她的话听上去像个提议,仔细琢磨后会发现,这更像个威胁。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用弯弯绕绕,温仙月猜中了她的身份,而后直接挑明,就赌她想要的东西于她而言,不可不得。
轻罗轻哼出声,舌尖舔过嘴角,歪过嘴角,平添几分邪气,她笑道:“你说的什么江湖,我倒是不清楚,但你一个寻常女子,怎么会知晓这里即将发生异变,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谈交易呢?如若我就是不答应,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自古贩卖人口一事,天理不容,扰乱民生,而民生问题,谁最为忧心?我不过是为其谋事,没什么唬人的名头。我不是非要靠你才能成事,只是看你有趣,不想你继续待在这儿罢了。只是到时候我们从这儿搜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会如何处置,就不知道了。”她凉凉的笑着,语气淡然自若。
轻罗眸色沉沉,不知在思忖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默然片刻,轻罗突然松口:“好,合作。”
温仙月笑意更甚,伸着懒腰悠悠靠着墙:“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守卫视察的时候,这时间刚好可以休息会儿。”
她也需要再调息会儿,压下毒素。
轻罗看她合上眼,耸耸肩,不再言语。
山林间,鸦声一片,诡异得叫声裹着夜色,让人止不住打寒颤。
齐雁云带着一小队人深入树林,几只赤尾蝶飞在前面,指引方向。
于池孔余已从城中赶来与他汇合,听孔余所说,那巷中下了一种可封人内力、麻痹手脚的迷药,无色无味,混在空气中不易察觉,想来温仙月也是中了那毒。
仔细辨认赤尾蝶前进的方向,齐雁云攥紧手中长剑,眉眼锋利,随时防范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正是夜深时刻,山林深处弥漫着暗沉的瘴气,一行人屏气凝神,事先服了解瘴气的解药,在昏暗的夜色下,摸索着前进。
前面的赤尾蝶飞到一座山入口处时,忽然停滞不前,迷茫地在原地转圈。
“应该就是这里了,此处地形复杂,不能确定具体位置。于池,传信众人,朝此处聚集,守住所有可以出入的地方。”
齐雁云吩咐道,正欲上前将赤尾蝶收回瓶中,突然林中隐秘处突然飞出无数支箭矢,闪着寒光,势如破竹的攻势袭向众人。
众人纷纷拔剑挡下飞来的箭矢,齐雁云一个闪身抓回赤尾蝶,回身长剑出鞘,不消片刻,箭头被斩落在地。
此势刚歇,又有十来个黑衣人从暗中跑出,飞出的暗器气势逼人,刀光剑影间,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齐雁云飞身踢开一人,长剑一挥,吻血于剑,手中长剑飞快施展着剑招,很快几个围攻他的黑衣人纷纷倒地。
“留一个活口,其余全都解决掉!”
这处的动静不能惊动里面的人,不然身在敌营的温仙月就危险了。
思索间隙,齐雁云手起剑落,又解决掉一人,剑影映着他如玉的容颜,隐约露出几分戾气。
逃出
飞卷残云,树倒鸟散,喧嚣停歇,定局已成。
齐雁云将最后一个黑衣人踹倒在地,锋利的剑刃挥开浑浊的空气,横架在那人脖颈间。
“大人,都解决了。”
于池拔出长剑,温热的血液溅落一地,融入幽深的黑夜中。
齐雁云颔首示意,眉目一凛,注意到躺在地上那黑衣人面色有异,迅速出手点穴将其定住,随后击打他的肋骨,生生把他咽下的毒药弄了出来。
“想服毒?你们这死士还真是不要命,说说吧,你们的老巢在哪儿?”齐雁云拍拍衣襟,懒散地往那人前面一蹲,噙着一抹冷笑淡淡道。
黑衣人脸色惨白,嘴边还残留着水渍,他满脸不服,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齐雁云不甚在意,淡然的神情中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烦躁,长剑归鞘,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他,语气轻快好似在谈论一件寻常事:“服毒自杀,图的就是一个痛快,屈打成招要是对你们没用,也就不会藏着毒药。骨头硬不硬,试试就知道,大理寺有的是能让你开口的刑罚,你要是现在说,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黑衣人再三踌躇,神情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突然,暗处寒光乍现,一飞镖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杀意直直飞向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齐雁云像是预料到一般,剑眉微拧,手中的银剑飞快出手,于半空中拦下那夺命飞镖,他手腕一转,长剑一扭,飞镖贴着剑身转了一周,又直直飞回那处。
只听一声闷哼,那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林景致带人过去查看,那人已当场毙命,周围没有其他人,想来没有打草惊蛇。
远处的林景致冲齐雁云点头,他收回眼神,看着面前惊魂未定的男人,再添一把火:“看来你没死成,你的主子不是很满意。汝之砒霜,予己生还;吾之砒霜,断汝性命。或生或死,自己挑吧。”
黑衣人方才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左手虚虚地抚着胸膛,眼神紧锁眼前的齐雁云,言语间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你说的可是真的?”
齐雁云理所当然一笑,摊开双手:“自然。”
“好。”黑衣人点点头,“那我就告诉你们,此处东去二里地,九华山,山脚西面有一山洞,那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齐雁云得到自己想要的,勾唇满意一笑,站起身来吩咐身后的孔余:“带回大理寺关着,保护好他的性命,我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
“是。”
林景致于池一行人则跟着他朝九华山走,孔余带那黑衣人离开时,那人唤住他:“再走一里地,有毒阵,你们一旦闻到香味,速速闭息。”
他的好意提醒解了齐雁云的疑惑,原来是因为这样赤尾蝶才无法继续识路。
若有所思的垂眸凝眉,齐雁云转而对他感激一笑:“多谢。于池带他回大理寺吧,孔余跟我们前去。”
于池与孔余交换一个眼神,接受命令:“是。”
随即一行人匆匆离去,没入无尽的夜色中。
“通知所有人,朝九华山前进。”齐雁云脚步飞快,神色急切。
林景致得令,迅速应道:“已经吩咐下去了。”
“走吧。”于池上前扶起那黑衣人,给他解了穴道。
黑衣人收回视线,迈步离开。
“你要怎么做?”
估摸着快到守卫来的时间了,温仙月从地上站起来,掏出地形图仔细辨认。
山洞不大,整体呈扇形,关押女孩的共有四个牢房,位于最里的一侧,这里地形复杂,每一处都有四通八达的入口,若如没有这个地形图,什么时候能绕出去还真不一定。
从地形图里挑出一条最隐蔽的路线,温仙月隔着牢门打量着出口处的动静,隐约有动静从那处传来,看来那两个守卫快来了。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牢房里的人大多耐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温仙月把地形图塞进怀里,转身回到轻罗身边蹲下:“待会儿我把守卫打晕,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看着他们。这儿有些东西我得先去探探,等我回来再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
“打晕多麻烦,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反正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轻罗玩笑道,眼中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温仙月一怔,摇摇头:“他们有罪,自当交由官府定罪,我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
交谈间,脚步声愈近,温仙月歪头轻笑,丢下一句话便移至牢门前:“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他们碍事,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
轻罗不以为然,扯扯嘴角,淡然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两个守卫蒙着面,手上提着两个食盒,见有人站在牢门前一愣,随即怒斥道:“你在这儿站着干嘛!还不快回去!”
嗓门响亮,生生惊醒了牢房里睡着的人。
温仙月注意到他们脸上的黑布,心中窃喜,随后皱起眉头,垂泪欲滴,换上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小声啜泣道:“大爷,你知道我们会被送去做什么吗?”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做什么?自然是把你们卖去青楼做妓子,我可警告你,安分些,不然……”他视线落到牢房里的那具尸体上,“不然就会落得那个下场。”
温仙月哭声更甚,她攥紧领口,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向他们哀求道:“我不要被卖去青楼,大爷,您能不能救救我……”
先前没说话的那人斜眼看她,眼神下流,视线赤裸裸地地上下打量温仙月,毫不掩饰,她虽相貌平平,粗布衣服包裹下的身姿曼妙柔美,惹人怜爱的姿态引起了那人心里的邪念。
他言语粗鄙轻佻,不怀好意:“不想被卖去青楼也可以。大爷瞧你有几分姿色,不然你跟了我,好好服侍本大爷,就不用被卖去青楼了。”
“你疯了,大人要留着她们去卖的。”他的同伴拍拍他的肩膀,出言阻止。
那人全然不顾,拉着同伴密语道:“啧,左右她们逃不出去,不如给你我玩玩,这承诺做不做数,不是在你我吗?”
同伴被他说得心动,他来这里几个月了,除了送饭就是出任务,许久没碰过女人了,被他这么一说转念一想也是,玩玩而已,她们也反抗不了。
“那你动作快点,我给你放风,下次你给我放风。”
“行。”
二人敲定主意,狼狈为奸。
一旁的温仙月将他们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眼里划过一丝嫌恶,冷眼瞧着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挑起她的下巴,面上还要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
“怎么?愿不愿意?”
破阵
温仙月轻咬下唇,纠结一番微微点头,眼神柔情似水,攀附着男人的心弦:“我愿意,大爷可要说到做到,不要把小女子卖去青楼。”
“哈哈哈,你表现得好,我自是不会。”
男人见她答应,急不可耐地掏出钥匙去打开那粗重的链条,准备把温仙月拉出来。另一人放下食盒,走到入口处放风,还不忘催促他:“你快点。”
“来吧。”男人打开门,看着温仙月的眼神犹如一匹饿狼,闪烁着精光,而她正是他的猎物。
温仙月腼腆一笑,慢慢踱步而出,行走间无意间扫过牢房里醒着的女子,她们死死盯着她,眼中全是鄙夷与不屑,见她看过来,慌忙避开视线,生怕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脚步一顿,下一刻又恢复自然继续朝外走,暗中给轻罗递了个眼神。
男人带着她来到一个角落,火急火燎地脱下自己的衣服,下一步就要去脱裤子。
温仙月眸色微冷,默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即将褪下裤子的时候冷笑一声:“大爷还真是猴急呢。”
她语气陡然一变,男人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她周身气度已与方才不同,面色似千年寒冰,让人不寒而栗。
他大惊:“你……呃!”
话还没说完,男人突然闷哼一声,原是温仙月抬脚朝他下盘一踹,左手还贴心地替他捂住嘴,不让他发出声响。
男人脸色唇间惨白,捂着小腹还不了手,只能瞪大着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她。
温仙月偏头冷笑,眉眼不屑,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嘴中却娇滴滴地惊呼一声:“哎呀大爷,您怎么晕过去了?”
语毕,毫不留情地抬手重重劈在他的后颈,将他打晕过去。
放风的那人被惊动,以为是男人出了什么事,忙往这里赶。
过来一看,温仙月冷静地站在原地,男人已经昏死在她脚边。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温仙月闪身到他身边,动作凌厉,很快就将他解决。
扒下身形较瘦那人的衣服换在身上,温仙月贴心地将他们两人移靠在一起,又顺手拿走牢房的钥匙,蒙上面走出去。
轻罗见她孤身出来,打趣道:“结束了?那大爷不行呢。”
温仙月对她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把钥匙甩给她,回头看看那处,嘱咐道:“这钥匙你先拿着,一炷香后我会回来,这期间他们应该不会醒。”
目睹了她一切行动的女子们意识到这个和轻罗说话的是刚才的温仙月,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其中一个手脚并用爬到温仙月面前,她蓬头垢面,神色青白,伸出手紧紧攥住温仙月。
温仙月的右手被她拉得生疼,却不发作,任由她拉着,柔声问道:“何事?”
那女子已经瘦脱相了,眼窝深深陷进去,眼珠像是要瞪出来一般,抓住温仙月犹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你是不是能救我们,你快救我们出去啊!”
其他女孩也关注着她们这边的动静,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将希望都寄予温仙月一人。
轻罗不满地冷哼一声,嗤笑道:“刚刚还觉得她自甘下贱,十分瞧不起她,怎么,现在知道求她救你了?”
温仙月一怔,原来她看到了她们的表情。
挣脱开女子的桎梏,见那女子还想拉住她,温仙月连忙与她拉开距离,让她拉了个空,只剩手指虚浮地蜷缩着。
“我会救你们的,但是不是现在。”温仙月瞧女子神色突然一变,抢先一步冷了语气对她们说:“我说到做到,你们最好不要声张,不然害的是你们自己。”
女子一顿,悬在空中的手堪堪放下,不再动作。
温仙月站起身,视线睨过众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她得抓紧时间,赶紧将消息传给齐雁云他们。
东行不过百余米,大理寺的人马便悉数汇合,众人一路顺着山道往前走,在迈入一宽阔地域时,阵阵奇香拂过鼻尖。
齐雁云抬起手臂拦下众人后退,捂着口鼻大声道:“是毒阵,闭息!”
众人一听,纷纷后退,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放松。
齐雁云眸色似浓雾般凝重,他早年间也算是游历四处,对各种奇人异事都有所耳闻,这毒散着一股荷香,还夹着一味苦杏仁,且能蓄积于此久久不散,想来应该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双毒阵。
牵扯到江湖,他不免多做他想,选用常见的毒阵,是无意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孔余,这是双毒阵。此毒不会很快夺人性命,但会让走进这里的人,会丧失方向感,不停地在原地打转,直至毒素深入肺腑,痛苦死去。咱们得把这阵破了。布阵之人以最普通的花卉草木淬上毒药,再混杂在杂草野花中,让人不易察觉。你看看,可能找到那株花草。”
孔余耐心听完他的解释,提着他的药箱走上前:“好,我试试。”
齐雁云微微颔首,转过身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景致带一队人沿着山脚查看一番,要是发现有可疑的洞口,派人守住,一个人都不能放跑。”
“属下遵命。”
林景致领命而去,齐雁云让剩下的人稍作休息,等着孔余破阵。
“可有法子?”
孔余应声道:“有。”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包粉末,撒向空中,霎时间淡淡的月光下飞舞着点星淡红色的荧光,犹如跌进了萦绕着红色仙雾的梦境。
“这是什么?”齐雁云盯着那红雾发问。
孔余解释道:“这是我家祖传的药粉,喜毒,遇上毒物后会与之结合形成淡红色的粉尘。大人你看,这些红色的荧光就是漂浮在空中的毒。虽然这里的花草多多少少都沾上了毒物,但我想,这其中最为红艳的那一株,才是毒的源头。”
二人投眼看去,果然在一片枯草中找到一株鲜艳暗红的野花。
“大人,你只需将那株花毁掉,防止其再散毒气。其余飘在空中的,我有办法。”
长剑出鞘,齐雁云直起身子,笑轻松一:“行,不过你家这药粉还真是稀奇。”
话音刚落,他足尖轻点地面,身子迅猛,手执长剑飞入那红尘中,剑气劈开雾气,为他开拓一条干净的道路。
精准找到那毒物的位置,齐雁云右手往前一松,剑身没入土壤中,剑尖一挑,将那花连根带起,随后快速一斩,凌厉的剑气将其碎成齑粉,上面的毒气没有倚靠,迸发在空中。
“大人,快离开那儿!”
齐雁云抬手挡住脸,往后一翻身,很快就回到孔余身旁。
孔余见状举起手朝空中一撒,一把灰与刚才的红雾紧紧交织在一起,不一会儿那红雾败下阵来,消失在空中。
齐雁云身上沾了毒,自然也被孔余撒了一身灰,他扭着眉盯着自己一身灰色的白衣,反问道:“这也是你家祖传的药粉?”
孔余一笑:“没有,这是大理寺厨房灶台里的烟灰,用来吸毒最好了。”
齐雁云:……
随意掸了几下灰,那污渍还是牢固的贴在白衣上,齐雁云怕耽误时间,索性放弃了。
“毒阵既破,我们便走吧。”
月明星稀,鸦雀飞过,惊起叶声一片。
一行人脚步匆匆,又朝着深山里前进。
鬼魅
那厢温仙月自牢房出来,寻着一条隐蔽的道路前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之前看地形图的时候,有一个没有标出地点的位置让她很在意,轻罗没在地形图上标,也就意味着连她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这里面定然有鬼。
那地方在山洞的另一角,温仙月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人,贴着墙壁慢慢往前,要到那处,得先经过这些人休息的地方。
穿过细长的甬道,前方是一处空地,喧闹声不断从那里传来,温仙月躲到一石壁后,暗中打量。
那群人围在一张石桌前,嘴里大声吆喝着,酒水洒得到处都是,应该是在划酒拳,个个都玩得面红耳赤,正在兴头上。
要想过去,不可避免得与这些人打照面,若是混过去,反而会引人起疑,不如大大方方过去,早几个借口打发了。
打定主意,温仙月紧了紧自己脸上的面纱,调整好自己的体形走姿,淡定地走过去。
果不其然,一个身材魁梧、虎头虎脑的男人看到她,扯着大嗓门喊她:“那边的小兄弟,来喝酒!”
温仙月压低嗓音,凑过去赔笑道:“大哥,我不太会这个,就不败你们的兴致了。”
大哥听了斜眼看她,面露不屑:“啧,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不会划酒拳,来看看就会了。”
说着大哥就推开其中一人,换自己上场:“哥俩好!”
“三多多!”
“五魁首!”
“七个巧!”
几轮下来,这大哥赢多输少,最后一把输了,他大笑两声,豪爽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一擦嘴边的水渍,一拍温仙月的肩膀,那力道差点把她拍倒在地上,还好她及时稳住身形,才撑住身子。
大哥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十分嫌弃:“兄弟,你咋跟个姑娘一样柔柔弱弱的。”
“是大哥太过凶猛,小弟这小身板受不住。”
温仙月随意应付两句,大哥也没在意,拉着她和自己划拳:“看清楚了吧,来跟我玩一把。”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推辞早点脱身的托词,可是见这人非要跟她比试,那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应该清楚了。”
大哥闻言一笑,挥散众人:“都让开点,我跟我小兄弟过几招。”
他作势还撸起袖子,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
温仙月也学着他的动作把袖子撩到手肘处,一节小臂白皙细腻,像是白嫩嫩的莲藕。
“你这细胳膊个腿的,真像个娘们。”周围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还有人捧腹大笑。
“躲在这儿山洞都见不着光,可不得捂白嘛。别废话了,大哥,来吧。”温仙月一脚踏在凳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睛里透着几分痞坏与张扬,挑衅一笑,惹得大哥斗志暴涨。
“输了可得喝酒,可别耍滑头。”
温仙月自信一笑:“谁输还不一定呢!”
就冲这温仙月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周遭围观的人欢呼雀跃,哄闹着将气氛推向一个高潮。
二人同时出拳,大喊着自己猜的点数。
前五轮一直没人猜中,直到第六轮时,温仙月出了个“五魁首”,这大哥出了个“三多多”,二人同时大喊道。
“八个!”
“七个!”
胜者是温仙月,其余人兴许没想到温仙月能赢,愣了一瞬后反应过来,推攘着大哥哗然一片。
温仙月扬扬自己的右手,挑眉道:“大哥,可是我赢了?”
大哥也不小家子气,输了就输了,接过其他人递来的酒碗闷声下肚,放声大笑:“没想到小兄弟还不一般,再来!”
二人又接着比了几轮,多半都是温仙月胜,她输了也不矫情,该罚的酒都进了肚子。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以尿急想去方便推辞了接下来的战帖,才从那处溜出来。
那大哥还望着她的背影招呼道:“小兄弟,方便完快回来啊!”
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温仙月左手袖口处湿润一片,散着浓郁的酒味,她凑到鼻尖轻嗅,随后嫌恶地皱起眉。
好在她悄悄倒了一些,不然那些烈酒入喉,她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一回事。
口中刺人的辛辣一阵阵翻涌上来,她啐出一口水,压住胸口泛上来的恶心,继续自己的计划。
想来大多数人都跑去那里划酒拳去了,所以巡逻的人没有很多,她轻而易举避开那些人的眼线,很快来到那地形图上没标记的位置。
望着面前厚重的铁门,温仙月心里一阵奇怪。
关押女子用的是简单的木质牢门,山洞里其他地方也没有安置这样的门,这处究竟藏着什么,竟然会专门制一座铁门来关着。
门上挂着铜锁,温仙月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还好是样式比较常见的二开锁,她捣鼓捣鼓能打开。
从腰间摸出一支银针,她把银针插进锁孔里摆弄两下,很快便将其打开。
沉重的铜锁落到她手里,她正准备打开门进去,电光火石间突然注意到这锁上刻着的花纹,已经抬起的眼眸又悠悠落回铜锁上,温仙月微眯着眼,仔细辨认这繁琐的花纹。
“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梼杌。”
这锁面上印刻着的狰狞凶兽,不正是《神异经》中记载的梼杌吗?
寻常人怎会把凶兽铸在锁具上,温仙月理不出个头绪,但她隐约记得,江湖上有个门派,以梼杌为记号,可一时半会儿,她实在记不起是哪个门派。
还不等她细想,身后的脚步声犹如一道急令,催促着她离开。
温仙月反手把锁挂回铁门上,轻盈的身姿闪进门内,从里面把门紧紧带上。
巡逻的人走到这处时,只见门上挂着的锁身轻轻摇晃,看不出异常。
二人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待脚步声走远,温仙月方从门边直起腰身,轻叹松了一口气。
脚下无意间走动一步,有黏腻的触感从下方传来,她低头去看,环境太过昏暗,看不真切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才注意力都在门外,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此刻放松下来,她才发现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甜腻发腥,让人止不住反胃。
背后阴风阵阵,她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在风隙中颤抖。
这气氛太不对了,她头一次那么抗拒前路,不想上前一看究竟,一股死寂般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惹得她紧蹙秀眉。
慢慢挪动步子转过身,温仙月微低着头,直至全部转过身后才缓缓撩起眼眸。
瞳孔在目击眼前景象时悚然一缩,从骨子里散出的恐惧如密密麻麻的潮水将她全身淹没,空气被隔断开来,让她无法呼吸。
仿佛有数不清的的鬼影在耳边嘶吼,骇人听闻的嘶声叫飘荡在无边的夜色里,凄惨凌厉的诉说着自己苦难的遭遇。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无数支鬼手在拉扯住她的双腿,让她迈不开腿离开,只能陷入无尽头的恐惧中。
回不过神。
接应
牢房里悄然昏暗,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清脆的铁器碰撞声,格外清晰。
缩在墙角的女孩一个个瞪大着眼,暗中观察靠在另一角的轻罗,或者说是,盯着她手里钥匙。
轻罗闭眼假寐,拿着钥匙圈把玩,努力忽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前方一处微微作响,她眼皮轻动,懒洋洋地轻叹出声:“我劝你们别存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想伤人。”
那动静一滞,片刻又动作起来。
轻罗不耐地掀开眼帘,捻起一棵杂草注入内力,直直打向那人的膝盖。
“啊!”
那人吃痛一声,跌坐在地。
轻罗眼神平静,神色散漫:“我劝过你的。”
“你别欺人太甚!”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怒斥轻罗。
“哦?”轻罗缓缓向那人投去眼神,轻轻一笑,耸耸肩无辜道:“你们一个个好手好脚的,我一个腿废掉的人,怎么欺人太甚了?”
“你明明有钥匙,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去?”
“就是!”其余人大胆应和道。
“刚刚那人说要救我们,走了那么久还不见回来,我看是自己逃了吧。”
带头的人言语讥讽,带着几分恨意,满脸脏污狼狈,眉眼扭曲在一处,精神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囚禁而变得不太正常,此时她满腔都是无处发泄的愤懑与窒息,只好把气撒在轻罗身上,大声控诉她。
“你跟她是一伙的吧,不然她怎么会把钥匙交给你。她是不是跟你说了她会回来,你可别被她骗了。现在不趁那些人不在逃出去,反而把我们继续关在这里,你们居心何在!你们,你们分明就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众人神色各异,听完那人的话纷纷与身旁人对视,面上也露出不满,默认那人的话。
轻罗懒得同她们多费口舌:“随你怎么说,这钥匙你是抢不到的,还不如安分点,别……”她好像察觉到什么,语气一顿,垂下眼眸笑道:“看来,你们已经把人吵醒了。”
话音刚落,角落里就走出来两人,捂着各自的脖子骂骂咧咧。
“妈的!竟然被那女的摆了一道!”
“还不是你那点歪心思,要是出了差错,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他娘的,还把老子衣服扒走了!”
正是先前的那两名守卫,其中一人只着单衣,脸上的黑布也消失不见。
二人走出来,正对上轻罗戏谑的眼神,之前保管钥匙的那人瞅见她手里的钥匙,凶神恶煞道:“臭娘们,快把钥匙拿给我!”
轻罗一歪头,扬扬手里的钥匙,不屑一笑:“自己来拿啊。”
男人被她激怒,气冲冲地走上去,却发现牢门被锁上了,没钥匙根本打不开。
“靠!”他怒拍牢门,指着轻罗威胁道:“你他娘的别得意,老子有的是方法治你。”
随后转身冲另一人道:“走!去跟老大报告这里的情况。”
他还没迈出一步,两腿膝盖一阵剧痛,软着腿跪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轻罗手里捏着几根枯草,上挑的眼眸微微耷拉着,神采奕奕,莞尔一笑:“我还没说你能走呢。”
“你!”
男人还没说完一句话,脸颊一痛,嘴里的牙齿都被打松几颗,偏到一边,吐出几口血沫;接着腹部受到几下重击,他痛苦地捂着肚子躬身,发出几声哀嚎。
另外一人见状拔腿就跑,轻罗自然没打算放过他,几缕枯草出手,接连打中他的肩部、手臂,朝他双脚飞去的却被他偏身躲开,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继续往前跑。
轻罗大惊,情急之下将手里的草全部甩出去,皆由他避开,深深没入石壁中。
眼见此人就要逃走,轻罗刚要撑起身子过去,只见那人惊呼一声,随后重重摔在她面前。
她怔愣片刻,快速回过神抬眸看去。
原是温仙月赶回来了。
倒在地上的两人对视一眼,起身拔出腰间佩刀,冲向赤手空拳的温仙月。
温仙月弯腰一躲,避开一刀,挥手重击一人肋部,三下五除二就将两人击倒在地。
足尖挑起掉落在地的大刀,她神情冷冽,刀背折射出的寒光闪过她冷淡的面容,不着半分人情,她负手而立,随即手起刀落,二人血洒当场。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她的衣摆上,留下点点红梅,温仙月看着那簇红梅,脑袋里一阵眩晕,暗自运气调息,方才压下那阵异感。
淡定地丢下刀,温仙月走到牢门冲轻罗摊开手:“钥匙。”
轻罗将钥匙抛给她,她打开牢门走进去扶起轻罗,轻飘飘的眼神落到那群被吓坏的女子身上。
她们看着她犹如看到地狱里的阎罗一般,眼中闪烁着恐惧与后怕。
“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们,在此之前,待在这里不要动。牢门我待会儿会锁上,钥匙留给你们,等救援的人来了,你们再打开牢门。”
余光瞟见几个人蠢蠢欲动的神情,温仙月冷下脸,肃声道:“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有一个目的,保下你们的性命。刚刚你们也看到了,他们有刀会武功。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能打得过他们,大可杀出去,闯出一条血路。”
收回视线,温仙月脸色放软,张嘴刚想继续说,就听人群里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我信你。”
那几人脸色赫然,按下躁动的念头,平静下来。
温仙月神情一顿,轻笑几声,神色如常道:“若是不行,就安分地待在这里,别因为自己的愚蠢丢了性命。”
她扶起轻罗,走出牢房,锁上门后把钥匙朝里一丢,正欲带着轻罗离开,脚下一滞。
温仙月转过头,盯着里面的人,问道:“这里,可有一个叫刘阿圆的人?”
墙角的刘阿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慌忙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愣愣道:“你……认识我吗?”
温仙月循声看过去,原是刚刚说相信自己的那人,她粲然一笑:“阿满在等你回家。”
随后她忽视掉刘阿圆惊讶的神情,背着轻罗离开。
轻罗趴在温仙月的背上,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泛白的嘴唇,从刚才她就发现她的脸色不大对劲,这才找到机会问:“你发现了什么?为何脸色如此不好?”
温仙月气息微乱,“无事,只是有些体力不支,我先送你出去。”她突然岔开话题,明显是敷衍,没有如实说。
轻罗皱起眉头,还想细问,突然前方出现两个人影,发现她们后眼神一变,拔了刀就冲过来准备拦下她们。
空中晃过两道银光,那两人身子一定,随即径直倒在地上,了无声息,定睛一看,二人的眉心蓦然出现两个细小的血洞。
那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丢了性命,轻罗却瞧得分切,他们是被温仙月自腰间摸出的银针给杀了,那银针又快又狠,一般人难以避开。
轻罗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温仙月淡然一笑,回到:“彼此彼此。”
营救
温仙月一路背着轻罗逃到山洞外,途中顺手解决掉碍事之人,也来不及将尸体藏起来,脚下生风跑出山洞。
跨出去的那一刻,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月色高悬,星淡影现,开阔的视野一瞬间吹散她胸腔中的浊气,浑身上下轻松不少。
寻着一处较为隐蔽的树荫下放下轻罗,温仙月一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姣好可人的面容,好似孤月下清冷独立的仙人,幽兰倾世。
轻罗见她恢复真实面貌,也不惊讶,淡笑道:“我还以为你还要继续戴着这张干巴巴的面具呢。”
温仙月将面具随手一丢,举起手随意打理几下凌乱的长发,杏眸水波流转,冷淡中带着几丝无意间流露的媚意。
“捂着确实难受,现在也不用戴着了。”
说着她从腰间逃出一只竹筒,握在手里对着空明的夜空,只听一声闷响,耀眼的红色烟花在半空中裂开,明晃晃的十分惹眼。
“你不怕引人来?”
“刚才在山洞里杀的那些人迟早会被发现,还怕这个?”
她蹲下来查看一番轻罗腿上的伤势,眼见着没什么大碍,她随意嘱咐几句便想起身离去。
“你现在这里藏着,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或者你可以联系你自己的人。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东西可以自己去拿,我会替你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轻罗连忙唤住她:“你还要回去?”
温仙月回过头,神情镇静:“自然。里面还关着那么多人,我得先确保她们的安全,到时候人杀过来,保不齐会拿她们做人质。”
“刚才那些人避你如避蛇蝎,厌你如厌脏物,你竟然还要回去救她们?”
对于轻罗来说,对自己不持有善意之人,都是无足轻重之人;她与同门的师兄弟不同,他们大义凛然,愿为天下牺牲,她却做不到。
人生一世,不如活得事事如意,才不枉人世间走一遭才是,所以她对温仙月的做法不甚理解,也没办法理解。
温仙月微微侧身,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清眸闪烁,星光流淌,一瞥一眼间皆是柔情淡然。
“人皆多情,那种情况下这般看我也不奇怪,只是她们没犯什么大错,我来这儿也是为了救出她们,若是就这么弃她们于不顾,不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我温仙月行事,就凭一个问心无愧。”
说罢,她干脆转身,径直走回山洞。
轻罗面不改色,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洞口,才收回视线,嗤笑一声。
“可笑。”
另一边齐雁云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突闻不远处一声巨响,抬头一看,一圈绚烂的红色烟花绽放在空中。
齐雁云定睛确认那烟花的方位,加快脚步,朝着那处赶去。
“在那边,快!”
因着来时顺手解决掉了那些人,所以温仙月回去时一路顺畅,她没有立即回牢房,而是绕道去了之前那群男人划酒拳的地方。
这里气氛依然喧哗,男人们大口喝酒高声聊天,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不对。
温仙月抱着手臂站在暗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碰手肘,口中念念有词,嘴边噙着一抹淡笑观察着那处正喝得开心的人。
“三,二,一。”
话音刚落,原本还兴致昂扬的几人如断了生气一般,身子一僵,下一刻就七倒八歪。
温仙月走上前去,伸出脚试探了几人,确定他们晕过去之后,才放下心来。
目光落到桌面上的酒水,她走过去用食指轻蘸几滴,凑到鼻尖轻嗅,感叹道:“不愧是上好的蒙汗药,没几口人就晕过去了。”
忆起方才,她回牢房的路上碰巧遇见去抬酒的人,她自告奋勇前去帮忙,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在每一个酒坛里都下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药,这才将他们弄晕。
不过这药虽然能将他们全部迷晕,却维持不了多久,估计她才从这儿走去牢房,他们就得悠悠转醒,只是行动会迟缓不少,届时动起手来也方便她应付。
随意捡起一柄银剑,温仙月随意在手上使了两招,就提着剑走向牢房。
这一去一来没用多长时间,她回到牢房时,里面的人还安生地待着,没有擅自行动。
丢下那张人皮面具,改了容颜,先前见过她的人都瞧她眼生,见到她犹如见到救星一般,眼眸里闪着希冀。
有人大胆应声:“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温仙月负手而立,立在牢房前,莞尔一笑,轻柔的语气尽量抚平她们内心的恐惧:“是。待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你们,你们待在里面不要乱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打开牢门出来,钥匙在你们手里,他们一时半会儿闯不进去,只要你们不引狼入室,便是安全的。”
悬壁高挂的烛火忽然一晃,温仙月神情一变,眼神谨慎,转过身警惕地注意着入口的动静:“我说的话都听到了吧,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牢里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害怕地依靠着彼此,期盼着温仙月能将她们救出去。
温仙月缓缓拔出长剑,悬放在身侧,眉目肃然,眸色锐利,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微微眯起眼帘。
一阵强风刮过,吹灭石壁上的火光,长剑蓦然一横,在灯火熄灭那一刻反射出最后一丝寒光,带着凌厉的剑气踏空而飞,轻易斩下刚在入口露面之人的头颅。
圆滚滚的头颅染着鲜血滚到沙尘满布的地面上,猩红一片。
温仙月飞身一跃,握住回旋而来的长剑,手中剑招变换,杀气弥漫,挥起不可抵挡的气势向后面那些人劈去。
齐雁云众人彼时刚刚抵达山洞口,借着皎洁的月光瞧清楚入口,众人正要上前,忽然注意到一身形瘦弱的女子站在一旁。
拂过的微风轻扬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绕过她锐利的眉眼,一颗小巧的朱砂痣在她眉尾处若隐若现。
齐雁云挥手叫停,攥紧剑柄,“阁下是何人?为何在此?”
轻罗轻轻掸去肩膀处的浮尘,捻起一搓飘落的长发,淡然道:“你若再不进去,恐怕她就要撑不住了,她可是一直撑着等你来呢。”
眉梢闪过一丝惊色,齐雁云当即顾不得轻罗,吩咐林景致留下后,带着剩余的人就冲进山洞,前去营救。
林景致朝轻罗那处靠近几步,面色不豫:“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哼,不告诉我也可以。来人,将她捆起来!”
官吏还没靠近轻罗,便突然浑身一震,被一股强劲的内里震飞,跌倒在地。
“想抓我,你们还怕是不够格。”
林景致见状,引剑出鞘,亲自上前打算制服她,却不料被她闪身躲开,不一会儿那人的身影就飘然消失在山林间,只余残音在此间回荡。
“告诉那姑娘,东西我不要了,来日再会。”
获救
剑气逼人,气势熏灼,韧性十足的长剑犹如灵巧的蛟龙游曳,剑招巧变,挥斩过的空气中仿佛渗出丝丝寒意,让人浑身发颤。
温仙月体内真气紊乱,残留的毒素因内里运行蔓延到四肢,一道道晕眩冲向她的大脑,视线已经开始混沌不清。
快刀斩乱麻似的手刃最后一人,她脚掌抵地,身姿一转与他们拉开距离,刚落地脚下便一阵趔趄,她忙用长剑稳住身躯,冷汗爬上额头,她眉头紧锁,忍受着内力反噬的疼痛。
那些人见她情况不对,跃过地上的尸体提刀向她奔去。
温仙月努力压下不适,左掌聚气掀翻冲上来的一群人,趁着这个空隙飞身往外走。
温仙月强撑了许久,还拖着一副中毒的身子强行使用内力,也不敢懈怠片刻。
她苦苦支撑,却看不到援兵的消息,跑出没多远,就已经到了极限。
温仙月步子虚软,眼前一片虚无,胸口闷痛,喉间涌起一股腥甜,生生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顺着她的下颌滴到衣领上。
眼见着下一刻她就要跌落在地,忽的腰间一紧,一股清冽的气味传入她的鼻腔,唤醒她混沌的灵台,随后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来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露出一个浅笑。
齐雁云强有力的手臂横在她的腰间,大掌一挥,强劲的内力扑打在那群黑衣人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们逼退。
“别说话,省点力。”冷硬的话语砸在她的头顶,温仙月噤了声,放下心虚靠在他怀里,闭眼调息。
齐雁云击退众人后,就揽着温仙月落到后方,将剩下的事交给于池他们,开始给温仙月疗伤。
他一退,于池迅速带人冲上去,温仙月先前解决了部分人,他们处理起来就要轻松不少。
齐雁云手指翻转,先封住温仙月几处穴位,抬起手与她掌掌相对,治疗内伤。
炽热清润的内力汩汩流入她的体内,强烈的不适渐渐散去,温仙月紧蹙的眉头方才慢慢松开。
齐雁云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见她有所好转把手一收,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解药给她服下。
温仙月长睫轻动,睁开迷蒙的双眼,嘴唇依然白得瘆人,还挂着丝丝血迹,好在脸色有所好转,目前无性命之忧了。
刚刚恢复点力气,她便启唇轻笑:“我可等你多时。”
齐雁云扶她靠着墙壁,单膝跪在她身侧,神色微沉,眼神紧紧盯着她苍白的面容,眸色动容,懊恼又后怕:“抱歉,是我来晚了。我待会儿先把你送回大理寺修养,这里就交给我来善后。”
他刚有动作,温仙月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拦下他:“等一下。”
齐雁云起身的动作一顿,又顺着她的力道蹲下身,平视她,眉眼温柔,低声询问:“怎么了?”
温仙月气息还有点不稳,胸脯上下起伏,说话都得费好大力气:“我现在还不能走,有个地方,我需要带你去看看。”
“行。”他答应得利索,也不细问具体的事,“我先处理了这里的事,再去。”
“好。”
那边孔余已经解决完毕,想逃走的都被他下令解决掉了,没能逃走的被大理寺的人制服在地,抠出嘴里藏的毒药,杜绝了他们自杀的可能。
齐雁云一走过去,孔余后退让出位置,问到:“大人,这里的人已全部投降,接下来该怎么做?”
“先去把被关着的女子解救出来,随后将他们全部带回大理寺审问,切记,莫要让他们自尽。再派一队人全面搜查此处,不要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是。”
刚吩咐完孔余,原本守在洞口的林景致便匆匆跑进来,视线落到虚弱的温仙月身上一顿,仓促地移开视线,林景致走到齐雁云跟前,说:“大人,刚才洞口那女子已经走了。”
“走了?”
林景致神色一滞,想起刚才之事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自觉抿嘴羞愧道:“是……那人武功高强,我等皆不是她的对手。”
“哦?”齐雁云疑心渐起,这倒稀奇了,拥有这般武艺之人,怎会出现在这儿。
温仙月听到他们的对话,反应过来是在说轻罗,听到她走了之后表情也是一阵茫然:“她走了?”
听见她的声音,林景致一阵不自然,僵硬地转过头,低声说:“是,她打伤了几个兄弟,踏林而走。”
踏林而走,温仙月回味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什么,扯出一笑:“算了,没受伤就好。”
“你们认识?”齐雁云走过去,搭上她的手腕把脉,脉搏平稳虚弱,暂无大碍,才放心地放下手。
温仙月点点头:“来这里认识的,也算不上相熟。她应该是江湖人士,具体来自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温仙月双脚还没踏实地落到地上,身子一歪,只见齐雁云背对着她蹲下,意思明显。
她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该上去还是怎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景致看见齐雁云的举动眼眸一暗,迅速别开眼退到一边,不再看他二人的动静。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齐雁云解释道:“你身上还有伤,乱动不利于恢复,由我背你稳妥点。而且你现在行动缓慢,要走到你说的那地去要到何时。上来吧。”
他语气自然,神情自若,没有一丝不对劲和异样,温仙月也不好再矫情,俯下身轻轻趴在他背上,双臂看看环住他的颈部,不敢收紧。
一靠近他,刚才那股清冽的香味又在她鼻尖泛起,淡淡的不刺鼻,好似春日里新破土而出的春笋,清新自然,萦绕在她周身,刚好驱散之前产生的紧迫感。
齐雁云背着她站起身,察觉到她的僵硬,也不点破,只是轻声开口,叫她带路:“走吧,你来指路。”
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林景致则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刚才已为你服了解毒丸,这药可解上百种寻常毒药,你体内的毒素应当是解了,但是这段时间里还是不能使用内力,不然会加重伤势。”
“嗯,知道了。你们一路而来,可有什么发现?”
“这里藏得隐蔽,四周又布下了毒阵,还有人专门等在入口暗杀出现在此处的人。好在一切顺利,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你呢?你有什么发现?”
说到这里,三人正好来到那处铁门前。
温仙月收紧手指,看着那处,身子止不住轻颤,脸色泛白,挂着重重忧虑。
齐雁云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进去吧。”温仙月按下心中的恐惧,摇摇头,示意二人进去。
一打开铁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温仙月嫌恶地捂着口鼻,齐雁云二人也下意识闭气凝神。
二人缓缓进入,刚踏进一步,皆被里面的景象惊住,定在原地,脸色震惊,久久无法上前。
隐情
浓云卷着暗沉的空气扑面而来,黯淡无光的昏室里,厚重的血腥味犹如一张沉重的画卷铺展开来,紧紧包裹住三人。
暗室里,粗重的铁链自顶上垂下,分成两道,束缚在一个个悬吊在半空中的黑影上。
恶臭扑鼻,寒凉刺骨,映衬着黑暗中无数张铁青可怖的脸,更显得这四周寂寥的环境昏沉悚人。
少女肤色发青阴白,眉心发黑,睁大的双眼里写满了恐惧,死死地瞪着门口的方向,舌头无力地垂在嘴边,落下粘稠的津液。
比她们手臂还粗的铁链绕在腰间,堪堪遮住半个身子,露出来的肌肤上绽放着大片大片的暗紫色淤青,四肢涨大坚硬,感觉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从三人的角度看去,这暗室一眼望不到头,里面的尸体不说有上百具,也有几十具。
四处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齐雁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法言语,望着这一片仿佛人间炼狱的地方眉头紧锁,脸色紧绷着,眼里涌上深深的厌恶与悲痛,一时间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办了那么多年案子,这样的场面林景致还是第一次见,饶是他生性冷淡,也不由得惊白了脸。
温仙月先前便到过此处,再次见到不会像他们一样有这样大的反应,但这场景的冲击太大,她再有准备也还是耐不住喉间泛起的阵阵恶心。
稍稍平复心情,她轻声开口:“这便是我要你们看的。我不知道他们拿这些人来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但是很明显的是,她们只是试验品。拐来的女子一用作达到他们目的的牺牲品,再来才是被卖到各处。”
齐雁云手臂一动,将她轻轻往上一托:“她们死状惨烈,莫不是被毒杀?他们是为了制毒?”
“不太可能。”温仙月不赞同他的推测,“如若只是用作试毒,那么人死去之后,大可处理掉,而不是继续放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
“他们的试验还未结束,或许是还没看到效果,又或者是……”
齐雁云眉眼凝重,接过她的话:“还在过程中。”
温仙月郑重点头:“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事也不能大肆宣传。届时带大理寺的人秘密封锁这里,再暗中上报给皇上。此事,定不简单。”
齐雁云会意,转头冲一旁的林景致道:“景致,一会儿由你带人过来。记住,千万保密,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要随意踏足,在门外守着就好。”
“是。”林景致接下命令,正准备离去,余光瞟见温仙月暗中扯了一下齐雁云的袖子,齐雁云便侧过头去,二人交耳相谈。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烦躁,只当是被这荒唐场景弄慌了心神,拧着眉撤回视线,快速离去。
温仙月拉拉扯他的袖子,只是想给他说正事,他这一侧头,整个侧脸都快贴到她脸上了,她一愣随后慌忙往后倒去,差点从他背上掉下来。
齐雁云眼疾手快,她刚失去平衡,就被捞了回来,趴在他背上虚惊一场。
“怎么了?”他不清楚她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只当是被吓到了:“可是吓到了?咱们这就回大理寺。”
“诶……不是。”温仙月唤住他,言语间,二人已踏出了暗室,新鲜的味道洗涤了鼻腔里的浑浊,让人心身愉悦。
“从这儿往左拐,第二个门,里面藏着一些书信。我大致看了一下,上面印有赵崇的私印。凭借这个,应当能定赵崇的罪。”
齐雁云背着她按照指示一路走到那处,推开门进去,果然在房中的案桌上找到许多书信。
他随意翻阅几张,果然看到刻着赵崇二字的红印大剌剌地印在信的最后,他捏着纸张淡笑出声,“这下,赵崇再想脱罪,就难了。”
温仙月靠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突然舒展的眉眼,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忽然她不知想到什么,踌躇片刻,才开口:“言之,到时候,还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齐雁云身形一顿,回眼看过去,眸中倒映出她坚定的神色,随着风过烛火,微微跳动。
处理完九华山之事,大理寺的人在给每一位女子都记录了口供之后,才将其安安稳稳地送回家。
处在担惊受怕之中渡过了几个月的父母亲人,在见到女儿回来的那一刻喜极而泣,一家人相拥在一处互诉苦楚。
可惜有一些人的闺女,已经走丢在了回家的路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得不到。
赵崇伙同红袖纺织厂拐卖人口的事情被捅破,震惊京城上下,大理寺少卿更是上书皇上,细数近些年来赵崇犯下的种种罪状。
其中牵扯出三年前的一起科举舞弊案。
三年前,赵崇奉旨下江南巡查各省科举省试,当年的省试榜首应当是江南温家的大公子温世玉,可最后温公子被人指控舞弊,几日后还于家中自杀,死无对证,这榜首就落到了商户白家公子的身上,现如今做了个江岸巡抚的官,混得风生水起。
据齐雁云所道,当年赵崇收了白家的好处,污蔑温世玉舞弊,还痛下杀手让此案死无对证,温家蒙冤有口难言,如今这桩冤案在赵崇落马时才重见天日。
皇上命人调来当年的口供人证,那些人一看赵崇失势,便将一切抖落了个干净。
皇上大怒,下旨将赵家抄家,家产没收尽数进了国库,赵家上下贬为庶人,流放岭南,赵崇押入天牢,不日斩首示众;江南巡抚白允罢黜官职,其后代终身不能入仕。
如此,一桩闹得人心惶惶的失踪案,水落石出,落下帷幕。
失踪案的告破终于赶走了长期笼罩在上京城的沉痛,之前被父母约束在家的女子也恢复出行,上街的上街,上学的上学。
百姓们对齐雁云的事迹津津乐道,将他破毒阵、斩奸人的行为一夸再夸,传得神乎其神,酒楼里说书的白袍先生,眼下讲的就是这出故事。
“只见那齐大人身姿灵动宛如水中蛟龙,三两下就解决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恶人,当真是武功高强,不可一世啊。”
消融
于池捧着盘花生米吊儿郎当地坐在下面听书,孔余忙着点菜,林景致则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解决完赵家的事后,三人好不容易寻着个休沐的日子来酒楼吃点好的,碰巧就遇上这新出的话本。
“怎么这先生都不提一下温宜侍呢?”于池有些费解,要不是温宜侍以身涉险,这案子也没那么容易破。
林景致喝茶的手一顿,眼睫一颤,默不作声。
孔余点完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口,“许是在他们眼里,能成事的只有男子。这不……”
他指指林景致,“咱们家这个之前不也这么认为吗?”
林景致一呛,差点把口里的茶水吐出来,忙放下茶杯擦嘴。
于池乐不可支,身子转过来对着林景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揶揄道:“景致啊,不知道你现在如何看待温宜侍呢?”
林景致脸颊升起两片可疑的红晕,含糊其辞地搪塞两句:“我,我那是……”
“哦?”于池支起下巴,“是什么啊?”
他一追问,林景致顿时恼羞成怒,愤然站起身丢下生硬的一句“我去趟茅厕”,就匆匆离去。
留下于池在后面绷不住捧腹大笑,差点被嘴里的花生米卡了喉咙。
孔余满腹无语,夺过他手里的花生米塞给他一杯茶,“你别老逗他了,好不容易哄他出来请客,你别把人给我气走了。”
于池一口茶喝下肚顺气,劫后余生般拍拍胸脯,想到林景致刚才的样子,还是止不住笑。
“哎呀,我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有个人挫挫他的锐气也好。”
喧闹嘈杂的酒楼里,人来人往,伙计端着菜盘灵巧地避开客人,对着满脸笑给客人上菜。
于池他们这桌的菜上得差不多了,还不见林景致回来。
于池支起筷子去夹烤鸭,一面嚼一面疑惑:“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孔余从怀里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拭碗筷,听他一说也好奇地抬头四处观望:“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出什么事?”见于池还要动筷子,他一筷打在他手腕上,打完还不顾于池痛得呲牙咧嘴,继续淡定地擦筷子。
“我靠!”于池嘴里还含着菜,口齿不清地质问孔余:“你干嘛啊?”
孔余面不改色,把擦好的筷子放下,回看他:“再吃,这一桌子的菜就该你付钱了。”
于池气噎,悻悻地放下筷子,给他放个白眼,继续吃自己的花生米,为了不让自己再惦记桌上的佳肴,全神贯注地听台上的先生说故事。
他还没听多久,突然走上去一个伙计附身到先生耳边不知道说些什么,台下的人面露不解,交头接耳地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于池嘴一滞,不能吃饭怎么还不让他听书呢?
“这是干嘛啊?”他不满道,花生屑从口中出逃。
孔余听见动静看向台上,眼尖瞅见那伙计似乎暗中递给说书人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荷包,那上面的花纹他看着十分眼熟。
很快那伙计便下去了,说书先生拱手向大家赔罪,笑道:“对不住各位,方才有一位贵人告诉老夫,这故事有差错。”
“有啥差错啊?”台下有人问道。
说书先生一笑,摸着白胡子下巴眯起眼,故作神秘:“这故事里啊,除了咱们英勇无比的少卿大人,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女官大人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的人立马沸腾,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于池脸上的怒色一僵,随即十分诧异,扭头向孔余确认:“他是要说温宜侍?”
孔余一脸淡然,好像早就料到一般,一挑眉,不慌不忙地说道:“兴许吧。”
有人站出来问说书先生,“先生,您说的是大理寺的那位新女官吗?”
说书先生一头白发,笑呵呵地:“正是。此次失踪案告破啊,多亏这温大人以身涉险,孤身入龙潭,与齐大人里应外合,才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啊。”
“还真是温宜侍!”于池一拍大腿,惊叹道。
“我听说,那温宜侍上大理寺第一天,大理寺里就有人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这温大人非但不恼,还凭本事说话,驳了那人的面子。”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这温大人不仅生得貌美,才高八斗,更是武艺高强。大理寺里的能人,除了齐大人,估计都打不过她。”
听过此事的人都纷纷附和,惹得众人对这位奇女子都心生好奇,暗中思忖有机会去一睹芳颜。
“切。你们传得那么神,一个女子,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一个大汉听他们传得那么厉害,不屑地哼声,故意唱反调。
“女子又如何?古时木兰代父从军,可不比男子差。”
观点不同的两拨人眼见就要吵起来了,说书先生忙站出来圆场:“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说来。听完,各位再讨论这位温大人,是否有这般本事。”
两边这才罢战息兵,听先生如何讲这故事。
于池感叹两声,惊奇大笑:“这说书先生竟然知道温宜侍的事!我就说,这案子能破啊,温宜侍才是最大的功臣。”
恰逢此时林景致回来,于池拉着他兴奋道:“景致你听到了吗?这说书先生竟然知道那么多,他莫不是在大理寺有熟识之人。我倒要听听看,他会怎么说温宜侍的故事。”
说罢,他的注意力全都落到了说书先生身上,情绪也跟着故事上下起伏,听到精彩处时忍不住站起身来连连叫好。
林景致不管他,漠着张脸吃饭,察觉到身边的视线,不自在地看过去,冷淡道:“何事?”
孔余双手放在桌上,好整以暇,他看向林景致的腰间,明知故问道:“还有钱吗?”
林景致面上一僵,摸上空落落的腰间,企图掩饰什么,木着脸不说话。
孔余了然一笑,也不打算追问他,善解人意地掏出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里:“小事。今儿这顿,我请。”
于池茫然地转过头:“为什么你请啊?不是他请客吗?”
“吃你的吧。”孔余夹起一个鸭腿塞过去,堵住他的嘴,又看向林景致,“愣着干啥,吃饭。”
“哦……”林景致回过神,愣愣应声,低下头吃饭,脑中回想起先前的事。
他借口去方便逃离于池的魔掌,隔得远远的,依稀能听到台上的说书先生激情洋溢的声音。
想到刚才于池说的那句“能成事的只有男子”,又想到自己从前对她的傲慢,不知为何心间有些许不自在,让他全身不适。
回过神来时,那伙计已经捧着他装钱的荷包上了台,打断了全场人的兴致。
“这位客官,小人已经按您说的吩咐先生了。”
他随意掏出一块碎银打发他,到酒楼后院转了一圈,才回来。
身边时不时传来欢呼声,他知道,世人对她的忽视与偏见,正在如冰雪消融般褪去,随之而来的,只有同齐大人一般的敬重称赞。
他想,她配得上。
良玉
气温骤降,急切的秋雨裹挟霜花敲打摇摇欲坠的树叶,枯叶纷纷,整个上京城的绿意被枯黄取代,颇有几分萧瑟之意。
晚秋临尾,凛冬将至。
候鸟早早飞离,赶往南方过冬,各家各户为过冬筹备的物资日益丰满,挂心家人的母亲从夏日缝制到秋日的冬衣终于完工,长街边上老旧的蒸笼屉一揭开,无数的热气白花花地扑向上空,成了秋色里唯一一抹暖景。
温仙月恍惚醒来时,差点认不清今为何年何月,茫然环视一周屋子里的光景,冷风从撩起一角的窗户钻进被子里,惊得她打了一个寒颤,她才恍然清醒过来。
闭眼捋了捋深思,温仙月才掀开被子披衣而起。
自九华山回来之后,她并未回家休养,而是留在了大理寺,一来是怕听眠因为自己耽误手里的正事,二来是大理寺有医官,对她的病情恢复也有好处,能时时照看着。
屋子里早早点上了火炉,她只觉得整个屋子都被干燥的暖意充斥着,嘴唇因长时间未饮水有些干裂,她抿了抿嘴,绕过屏风走到圆桌旁坐下,倒杯茶润嘴。
外面似乎正下着大雨,温仙月盯着手里的茶水出神,思绪飘远,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眉眼稍淡,藏着一分可见的落寞。
直到门口响起阵阵敲门声,她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进。”
门一推开,密密麻麻的潮意扑面而来,将她淋了满头,周身的暖意被冷风吹散,她捏着肩上的衣服一抖,抬眼打量眼前的男人。
齐雁云一手端药一手打伞,麻利收伞靠在门口,他回身带上门,把那些刺骨的寒风都关在了门外。
“醒了,今天感觉怎么样?”稳稳地放下药碗,齐雁云掀开衣摆坐下,眉眼温柔,淡笑着询问她的情况。
冷风被阻挡,暖意一下又重新包围住她,温仙月撩起温润的笑意回他:“好多了,劳你挂心了。”
“应该的。”齐雁云把药碗推给她,“趁热喝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温仙月盯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口中就泛苦,为了能早日痊愈,她还是忍住心里的抗议,抬起来一饮而尽。
长痛不如短痛。
齐雁云见她被药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处,笑叹一声,从兜里掏出一盒蜜饯,“没想到温大人不怕尸体,竟怕苦?”
温仙月蹙着眉放下碗,连忙接过蜜饯放到嘴里,浓郁的苦意这才被冲散不少。
“尸体之可怖,只要心性坚韧,都能忍受;汤药之苦,即使是身材魁梧、心若磐石之人,也免不了这舌尖之苦。每一次喝药,于我而言,都是一场折磨。”
听她这般认真地胡说八道,齐雁云眸间染上笑意,唇角止不住上扬,笑得开怀。
“喝个药被你说得像是酷刑一般,要是真那么不喜欢喝药,今后便多加小心,切莫受伤。”
温仙月扬扬眉,未置可否。
“对了。”齐雁云突然收敛笑意,“赵崇昨日已于天牢自尽,也算是替你长兄报仇了。”
温仙月手指一顿,不可置信,“自尽?赵崇这般贪生怕死之人,会自裁?”
齐雁云把药碗放到一旁,“你也不信?”
“自是不信。”温仙月点头,若有所思道:“赵崇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放弃求生的机会的。他能做恶那么多年,背后一定有人。如今大魏多方势力互相牵制,他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只有叛主。就算不能活下来,他死,也一定会拉两个垫背的。所以他背后那人,自然不会留着他。”
齐雁云略一沉吟,推测道:“我记得,赵崇似乎与孟家交往甚密。先前赵崇出事之时,孟丞相还曾出面替他求情,他二人之间应是有些交情。不过,赵崇在摄政王管辖的兵部当值,如若他真是孟家这边的人,摄政王怎么可能留他继续待在兵部?”
温仙月垂着眼眸,正色道:“无论如何,赵崇的死定不简单。可有将赵家查封?”
说到这个,齐雁云面露无奈:“倒是查封了,只是我带人去搜查的时候,什么也没搜到。”
温仙月毫不意外,能解决掉赵崇,定然也会将证据毁灭得干干净净,眼下查不出什么,赵崇的事只能暂时翻篇。
二人之间突然沉寂下来,唯闻屋外细雨连绵。
“皇上已下旨,恢复你兄长榜首之誉,虽然为时已晚,但也算是一点慰藉吧。那顶替你兄长名次的白氏,也被剥夺了官职。”
温仙月冲他感激一笑:“多谢你了,肯帮我这个忙。”
“我倒是很好奇,你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听她说起温世玉的冤案时,齐雁云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才子心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兄长,能拥有她这般蕙质兰心的妹妹。
思及温世玉,温仙月眼眸中闪着温柔的神色,语气也不自觉放软,眉眼间满是眷恋:“我这位兄长啊,还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江南水乡多柔情,那儿生长的人自然是少不了钟灵毓秀般的人才。
不巧,温仙月的兄长温世玉,就是名满江南的才子之首。
温世玉此人,长相清秀,为人谦逊,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自持,拥有遗世独立超脱俗尘的气质,仿若那独立水中的莲,可远观不可亵玩;但与之相处过的人,都道他平易近人,待人敦厚,温良恭俭让。
江南一带的人还给他取了一个良玉公子的称号,世人眼里,唯有逍遥江湖的衔月公子方能与之一比。
只不过二人从未碰过面,衔月公子行踪素来神秘,三年前那会儿已经许久没在江湖上听过他的传闻了。
温世玉一向不喜官场,虽有满腹才华,到了弱冠之年都没有参加科举的心思。
三年前他突然参考,倒是引起了一阵讨论。
有人说他虚假两面,本就是个世俗人非要装成谪仙;也有人说他此举定是有所图谋,不得已而为之。
不管是哪种说法,温世玉从未出来回应过,反而是一心准备即将到来的省试。
不出所料,省试温世玉拿了榜首。
一向吹捧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吹捧,看不惯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嘲讽,温世玉便因为科举舞弊于家中羞愧自刎,榜首给了当地的富商之子,白允。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桩舞弊案就草草收场,昔日温润的良玉公子就这样消失在世人眼中。
温世玉的尸体是温仙月发现的,那日她不放心去看望他,在进门时发现门只是虚虚掩着,顿感不妙的她慌忙冲进屋,只看到了一具早已冰凉的尸体。
屋外的桂花落了一地,温世玉还来不及尝她新做的桂花糕,便撒手人寰。
满庭芳华,留不住一地琼花,也留不住薄凉美玉。
衔月
日升月降,几日匆匆而过,天气愈发寒冷,大街上人烟稀少,来往的人都换上了厚重的冬衣。
温仙月的身子已经大好,早就停了药,现如今也能自如行动。
好不容易大理寺上下闲下来,齐雁云特意寻了一个好日子,自掏腰包,为她补办了一个迟来的洗尘宴,还贴心地请来李听眠。
宴会便设在大理寺练武场旁边的空地上,专门请来了天香楼的厨子掌勺,这天香楼的菜于池馋了好久,没想到这次拖温仙月的福吃到了。
“温宜侍,我还真得感谢您。要不是您来我们大理寺啊,我于池这辈子可能都品不到这天香楼的美酒佳肴。”
彼时温仙月正坐在主位上,含笑看着众人。
刚才她万般推辞,不愿意坐在主位上,无论是按品阶还是按资历,她都担不起这个主位。
齐雁云却以她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为由,让她一定得上坐主位,大理寺的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不得已她只能顺着大家的意落座。
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宴会气氛上来了,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主座,和大家笑作一团。
听到于池这么说,温仙月掩唇一笑,眸光流转:“敢情我到大理寺,就只有让你吃上天香楼这一个好处?”
齐雁云坐在她右侧,在这喧闹的环境里能清楚地把她的话收入耳中,她说话的时候正咧着嘴,露出几瓣莹白的贝齿,小巧可爱的小虎牙若隐若现,十分可人。
他侧过头看她,酒气上头,眼中盈起一滩雾气,水光潋滟。
今日她特意穿了件鹅黄色对襟襦裙,衣袖上用藕粉色的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昙花,月白披帛温婉地搭在她的手臂上;长发绾作垂挂髻,簪以镂空水晶蝶形珠花,素锦淡雅。
月色当头,她便静静地坐在那里,好似一朵娇俏的远山芙蓉,迎着不染世俗的皎洁月光,美得出尘。
温仙月这头正顾着跟李听眠说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那道灼人的眼神。
空气中四处飘浮着酒香,她虽未饮酒,却被这酒意熏得蕴起两朵酡红,印在她如玉的脸庞上。
齐雁云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眼神,赤裸裸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好在众人正把酒言欢,兴致盎然,没人注意到他暗中浮动的不对劲。
他注意到李听眠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随后她面露犹豫,李听眠十分兴奋,好像催促了她几句,最终她败下阵来,无奈地去接李听眠递过来的酒杯。
她的手刚拿稳酒杯,还没来得及品尝,齐雁云突然出手拽住她的手腕,惊得她差点把手里的酒洒出去。
温仙月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兽,看到是他后神色一松,满脸疑惑:“言之,怎么了?”
齐雁云从她手中夺过酒杯,给她换上一杯鸡汤,注意到她费解的神情,喉结无意识上下滚动,他声音低沉,夹带着浓浓的酒意:“你才恢复,不宜饮酒,喝这个。”
美酒变成了鸡汤,温仙月实在不愿,但想着他是为自己好,也就应承下来。
“多谢言之。”
她眼似弯月,揉碎了一夜星光,好似一条明亮的河流,千盏烛光漂浮在水面上,照得河面波光粼粼,一路游荡到远方。
齐雁云被她眼中的星河勾得回不过眼,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仓皇地以手掩面,遮住脸颊上的滚烫。
定是酒气醉人迷了眼,他头脑不清醒。
温仙月一口鸡汤下肚,鲜美温热的鸡汤一瞬间便驱散了周身的寒冷,她放下碗,又与李听眠攀谈起来。
没说几句话,又想起刚才那一幕。
她还未饮过酒,从前受闲情雅致的温世玉管着,一滴酒气都沾不得。今夜正在兴头上,李听眠提议不若尝一口,她虽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心里的蠢蠢欲动,刚接过李听眠递过来的酒,手腕就被人紧紧攥住了。
温仙月怔怔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等他夺了酒杯,给她盛了碗鸡汤,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担心自己。
不能饮酒的失望蓦然消散,心尖悄悄生出几丝窃喜,她轻笑着道谢,低下头喝鸡汤,试图藏住自己眼底的雀跃。
喝完之后也故意不去看他,而是转过头与李听眠继续刚才的话题。
被齐雁云碰过的那处,仿若火烧一般发烫,她不自在地覆上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企图抹去那奇怪的感觉。
坐在一角的林景致将他二人的动作全部纳入眼中,不知为何心中气闷,无处发作,只能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酒。
宴会进行到一半,以于池为领头的大理寺众人,纷纷前来向温仙月敬酒。
“温宜侍。”于池捧着酒杯走过来,当着大家的面朝她抱以一笑:“先前多有怠慢,于池在这里给您赔罪,希望温宜侍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说罢,于池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的情况,必然是要回敬的,温仙月站起身子正要伸手去拿酒杯,没成想手指一空,酒杯竟被人抢先一步拿走了。
她扭头看过去,只见罪魁祸首端起她的酒杯斜靠在桌上莞尔一笑:“你们温宜侍不宜饮酒,我替她喝。”
此言一出,大理寺的人像是知道什么一般高声起哄,闹成一片。
这一闹,温仙月不由得红了脸,就连李听眠都捂着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扬起一个得体的笑:“咱们齐大人体贴下属,思虑周全。下官在这儿,替大理寺上下,谢过齐大人。”
齐雁云望过去,她虽笑得滴水不漏,那脸颊上的两朵红晕却出卖了她的羞涩,他暗自一笑,撑起身子与她并肩站立,举起酒杯笑得开怀:“今夜是温宜侍的洗尘宴,温宜侍作为咱们大理寺独一个女官,自然是我大理寺的宝贝。我齐某在此,代表大理寺的各位,欢迎温宜侍的到来。从今之后,我大理寺上下一心,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他这一席话点燃了每个人心里的斗志,纷纷举起手高声附和他的话,宴会达到高潮。
齐雁云替温仙月揽下了所有敬酒,大理寺的官吏也不客气,一个接一个地敬酒,誓有不醉不归的气势。
又是一杯下肚,温仙月担忧地拉住他,劝道:“言之,别喝了,已经够多了。”
齐雁云视线落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缓缓上移,停在她忧心的脸庞上。
“无事。”
他笑得肆意,眼眸里泛起一股潮意,隔着醉人的酒气望着她。
温仙月恍惚在他的眼神里,怔愣间齐雁云飞身而出,她回过神来,眼神跟过去,只见他一人一剑,孤身落到屋顶上。
一轮圆月高悬身后,他便这样披着月光,在屋顶上舞起剑来。
剑花轻巧灵动,每一个剑招都飘洒轻快,凌厉间藏了一份柔情,衣摆随着晚风舞动,每一个扬起的角度都好似神造,与他的潇洒随意的身姿完美贴合,剑随心动,跟着本能使出自己最熟练的剑招。
下面的人拍手叫好,齐雁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曲剑招耍得酣畅淋漓。
“恰逢连雨茅屋破,一人一马踏夜去;清风朗月照离人,且看我一剑把月衔!”
------题外话------
里面的诗词除了引用名家的,一般没什么格律讲究,大家看看就好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