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
台上的两人紧盯着对方,若是对方有一个起势,另一方便会迅速迎战。
台下的众人也屏气凝神,不敢轻易出声,生怕打破了此时的和平。
先打破僵局的是林景致,他怒气上头,等不及温仙月露出破绽,提着剑就嗖地冲出去,剑气狠戾。
温仙月展臂跃起,避开他的剑锋,足见在剑身上一点,一个翻身到他身后,臂间红绸出手,打在林景致背上。
林景致迅速回身,剑花飞舞,与红绸缠斗在一处,无法近温仙月的身。
红绸原本柔软无力,在温仙月的驱使下竟变得有力而强硬,每一下都能准确打回他的剑,锋利的剑遇到没有杀伤力的红绸,却占不到半点上风。
林景致贴着台面移动,温仙月则飞在半空中,偶尔落地之后足尖发力又旋至空中,在空中不断变换着姿势,红绸在她手中变换出不同的样式,时而一道抵挡攻击,时而两道齐出,她跟着在空中翻身。
赤色的长绸飘在空中,交叠变幻间映衬着温仙月的容颜,她眼神凌厉,眉间满是冷冽,神情专注,毫不吃力地对抗林景致的剑招。
孔余一拍大腿,笑道:“这温宜侍还有这等功夫,完全不输林景致嘛。”
于池略表赞同:“只是她以长绸为武器,只能抵挡,没法攻击,也没有想把景致抛下台的意思,这样怎么分出胜负?”
温仙月是不打算把他抛下台,那样就胜之不武了,她要的是林景致心服口服,打到彻底没脾气。
前期林景致不清楚她的路数,被她的长绸戏耍,随着过招次数的增多,他对她的招式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烦人的红绸!
你不是依仗红绸吗?那我就毁了!
两道红绸袭向他,林景致作势用剑身一挽,将红绸缠在剑上,一用力,将温仙月扯落在地。
温仙月稳稳落到地上,与他拉扯着红绸,这招流云飞袖可使轻薄柔软的丝绸变成韧性十足的皮革,许你刀剑再锋利,没点本事都没办法扯断。
红绸与剑身作媒介,二人暗自运输内力,一时间僵持不下。
齐雁云刚走到大理寺门口,便遇到一脸慌忙的陈叔,他心里一惊,三两步跑过去询问:“陈叔,出什么事了?”
陈叔微躬着身子,满脸愁容:“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练武场看看吧,温宜侍和林寺丞打起来了!”
齐雁云眉头一皱,难怪他今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敢稍作停歇,他抬脚就朝练武场赶。
此时双方已经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林景致突然发力,剑气惊人企图斩断红绸,温仙月睁大眼,见状顺着他的剑气挥着红绸往外一抛,剑柄脱手,林景致眼睁睁看着他的剑被红绸裹着落到几米开外的地上。
红绸飘飘然落至台面,温仙月弯腰借势转身,端正站在台上。
两人都没了武器,林景致也顾不上捡剑,运起掌风冲向温仙月。
“不好!”于池坐不住了,从位置上弹起来,担忧地关注着台上的状况,一旦林景致想下死手,他立马上去阻止。
温仙月向后弯腰,躲过一掌,右手撑地,左脚发力带动腰身一转,又避开林景致的第二掌;双脚刚沾地,她迅速抬手格挡,两手交叉,反握住林景致的左手,见他右手出掌,温仙月抬起左脚膝盖,挡了回去,交叉的双手一用力,将他翻转一圈,背对着她。
温仙月抬脚踹在他的背上,同一时间双手松开,林景致被踹趴在地,血丝从嘴角溢出。
“还打吗?”温仙月走到他面前蹲下,俯视着他,脸色自若,说话间带了几分笑意。
林景致身下是刚才温仙月使用的红绸,他低着头,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眉间闪过一丝狠意,右手朝旁边四处摩挲。
见他不说话,温仙月有些头疼,怎么就是个死心眼,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呢?
“啊!”
林景致突然从地上爬起,右手握着剑,挥着剑就砍向温仙月。
温仙月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慌忙躲避,在地上一个翻身才堪堪躲开,第二剑紧接着来,她手里没有挡的东西,怕是要扛几剑了。
“接着!”
不知是谁一声叫唤,一把银剑随之而来。
温仙月跳起来躲开林景致的剑,刚好抬手稳稳接住飞来的长剑,一落地手腕翻转劈开刺向自己的剑,顺势一个轻巧的转身。
下一刻,锋利的剑锋指着林景致颈间,刚好停在喉咙几寸前。
胜负已定。
温仙月微微仰头,扬起眉毛,晃着手里的剑,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望进林景致眼里:“认输吗?”
林景致纵有万般不服,也认识到自己技不如人的事实,如此看来,她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认输。”简单的三个词似有千斤重,他口中一股涩意,片刻方嚅嗫道。
台下的众人才松了口气,刚才他们都以为林景致会杀掉温仙月,没想到温仙月竟深藏不露,武功竟在林景致之上,想来是他们低估她了。
“温宜侍好样的!这小子高傲惯了,也好治治他。”
孔余张扬地笑出声,其他人也为温仙月欢呼,之前的质疑随之消散,此刻他们算是初步认可她的能力了。
最起码在他们那儿,她不是拖后腿的角色。
于池也大笑着想说句话,却在目光触及温仙月手中剑时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他呆滞地移动脑袋,就撞进齐雁云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完了,于池心想。
收回剑,温仙月淡笑注视着林景致,见他神色郁结,想来还是第一次受挫,不过该说还是得说。
她正色道:“三件事。第一件事,任何时候,切不可以貌取人。今日你轻敌输给我,明日呢?会不会丢掉性命?事情未查清之前,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不要贸然出手,你怎知你不是那待宰的羔羊?”
“第二件事,行事鲁莽、不顾后果,这便是你口中的有本事吗?方才那一枪,若是我有个什么好歹,你失去的,是大好官途。为了一个厌恶的人丢掉仕途,怎么想都不划算吧?再者我没什么好歹,但我要斤斤计较,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你纵使万般不服,但我就是压你一头,我刚得魁首,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若想要弄死你,可比弄死一只蚂蚁简单。不过我不喜以权势压人,为官者得权,皆是为百姓牟利罢了,除此之外,我无意滥用职权。可是上京城遍地权贵,你能保证人人都和我一般吗?你若想不服,就得自己爬到高位,如今你不爽我,我等着你,和我平起平坐。三思而后行,林寺丞,我希望你慎言,慎行。”
“第三件事,我知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一介女子难当大任,一上来就压在你头上,你不服,我理解。但我用事实告诉你了,我并不比你差,过去是,现在是,今后也是。你们男子能做的,你口中的女流之辈我,也能做,收起你那廉价的自信。”
“女子,从来就不比男子差。”
隐瞒
说完,温仙月也不顾林景致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将剑插在他身侧,转身下台。
她想说的已经说了,没有再解释的必要,如若他之后还固执己见,多说无益,她只会用行动证明,他的想法是错的。
她走下台,正想让陈叔带她继续参观大理寺,只见廊檐下站着一绯衣男子,乌纱帽摘下放在手里,露出白金色的发冠,额前的汗珠闪着莹莹的亮光,看上去是赶过来的。
但他面上挂着从容的笑容,一丝急迫都没有。
于池慌忙地半跪在地行礼,其余人随着于池的方向看过去,在看到人后也急匆匆行礼,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不知道齐雁云看到了多少,又会怎么处罚林景致。
“少卿大人。”
林景致倒是显得无所谓多一点,不慌不忙收好剑,才抱拳跪下。反正他做过的事不会狡辩,大人要如何责罚他他都认。
温仙月愣了一瞬,随即半蹲下,弯腰施礼。
“见过少卿大人。”
顿时练武场跪下一片人,还有个立在人群中的温仙月弯着身子,十几号人都在等他发话。
“无需多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齐雁云来得急,官服都没换就跟着陈叔赶过来,虽不知两人之间起了什么摩擦,但想来不会是温仙月挑事,林景致此人心高气傲不好驯服,怕是他不服温仙月,故意找她麻烦。
本担心林景致手下没个轻重伤到她,齐雁云就差没使上轻功,恨不得马上就到练武场,没想到来了一看,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红绸飘动,半分不输刀剑的冷硬,死死压制着林景致,她眉眼间一改往常的柔色,一抹肃杀之气。
手下却留了情,没有下重手,顶多叫林景致吃点小苦头。
倒是他多虑了。
站在回廊下静静看完二人交手,林景致败落,她走过去问他是否认输,谁知道林景致竟然摸了剑反扑。
眼见她没有武器在手,吃力地躲避林景致的攻击,齐雁云拧眉飞身到于池身边,拔出他放置在脚边的佩剑丢给她。
“接着!”
温仙月身姿轻盈,抬手接下剑,一个漂亮的回旋,一招制敌。
胜负已分,林景致输得彻底。
齐雁云提着的心才落回胸腔里,台上的人没有一丝讥讽和嘲笑,铿锵有力的话语说得林景致难以自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捡了个宝。
尘埃落定,众人发现他的身影,纷纷行礼,齐雁云才收了心思,质问方才之事。
于池心中复杂,如果实话实说,林景致少不了遭殃,虽然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事,他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兄弟被罚。
但他不说,还有个当事人温仙月,姑且算温仙月不愿计较,大人也有一百个法子知道今日事情的原委。
于池踌躇了一番,还是决定如实道来:“大人,是……”
“初到大理寺,正巧碰上他们练武,一时兴起,便叫了林寺丞与我比试一番。莫不是下官此举,违反了大理寺的规矩,齐大人?”
于池一脸震惊地回头望着满脸笑意的温仙月,没想到她竟愿意替林景致瞒下来。
那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如鼓槌一般重重砸进齐雁云心里,如此唤他的人数不胜数,她那轻柔的语调说出来,倒是另一番滋味。
齐雁云一早便料到了她会将事实隐瞒,所以并不信她的话,不过她不说实话,许是不愿他责罚林景致,如此他也不打算当面戳穿,便也顺着她的意往下说。
“比武再正常不过,大理寺规矩不多,温宜侍不必拘束。”
这算是不追究事实了?
孔余在一旁松了口气,于池却觉得,大人不追究只是卖温宜侍一个面子,私下肯定会找林景致弄个清楚,总之他是逃不过一罚的。
温仙月并非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一开始就没找林景致麻烦的心,只想让他心服口服,若是因此降罪于他,不就违背了她的本意。
再者她刚才让他受了些小伤,就以此算作惩罚,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
齐雁云看出她不愿追究,再看看台上的林景致,虽然一脸不满,认为她替自己狡辩完全多此一举,但那股高傲散了大半,想来应该是被温仙月打服了,也不再多言。
“继续练武吧,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办。温宜侍,我们走吧。”
温仙月见他转过身却不走,陈叔则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她连忙两三步走到他身侧,三人这才一齐离去。
他们走了,于池才敢上去查看林景致的情况,见他只受了些小伤,没好气道:“温宜侍怎么不下手重点,让你长长记性。”
孔余笑道:“你就别埋汰他了。景致,这次是温宜侍大度不计较,你也看到了,她和别的女子不同。再来,我看少卿大人十分看重她,下次遇到她,你可别这样了。”
于池骂骂咧咧道:“就他那德行,做事不考虑后果,还要靠我们操心,真的是。”
林景致神色不爽,嘴硬道:“是你自己要操心,我没求着你。”
“诶,反了你了是吧?”
“算了算了。”
……
长廊两侧挂着的茶色帷幕顺着风的方向倾斜,回廊下有三两处花坛,种着迎秋的淡菊,薄香倚风飘进温仙月的鼻腔中,她抬眸看过去,娇嫩的花瓣被秋风蹂躏着摇摆,仍然挺直花茎不肯折弯。
大理寺的花儿都这般有风骨。
想着她笑出声来,脸颊两侧凹出小巧的梨涡,十分秀气。
齐雁云侧目将她脸上的浅笑纳入眼中,想到刚才那事,出声询问:“刚才不是比试,是林景致找你麻烦了吧。”
温仙月听他提及,心下了然瞒不住他,便大大方方承认:“我初来乍到,又是第一个到大理寺任职的女官,他有意见也是正常的。”
两人并肩走在前面,陈叔不想打扰他们,落一步跟在后方,时不时看看两人的背影,一道俏丽,一道俊逸,甚是般配。
齐雁云还以为她会瞒到底,没想到她倒承认得快,想到林景致的性子,不免多说了几句。
“林景致是大理寺的老人了,三年前我上任时他便在大理寺了,素来就是那个性子。想当初我来的时候,也不受他待见,相处多了,他才算认可我。你的做法是对的,摆出自己的实力,比动嘴皮子说服管用多了。就算他还不服,想起今日,还是会有几分敬意。”
温仙月点点头,想起林景致那副不怕死的模样,有些无奈:“他那副谁都不服的样子,便是我们能包容他,免不得得罪其他权贵,上京城权贵世家当权,如此行事,纵然他有百般本事,也走不远。说起这个,齐大人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吧?”
闻言齐雁云也露出无奈的神色,他耸耸肩:“他是个人才,必然不能就此埋没。”
二人说完林景致,正谈到赵家一事,突然跑出一官吏,神色匆忙严肃。
“报告两位大人,城郊十里处,又发现一具女尸。”
进展
秋风猎猎,距上京城十里外的城郊满地枯草,穿梭在其中的溪流早已干涸,只剩点点水光留在枯草之间。
四周散布着碎布,满是污泥,还夹着几丝暗红色的血迹。
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温仙月等人赶到的时候,那具女尸正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温仙月翻身下马,跟着齐雁云在离尸体几米处停下,远远地望着那尸体,臭味不断飘进她的鼻腔中,她心事重重地皱了眉头。
“大人,这具女尸跟之前发现的一样,都是浑身腐烂,面目全非。”大理寺的官吏上前汇报情况。
温仙月一听,转头询问齐雁云:“可是几日前发生的抛尸案?”
齐雁云一脸严肃,微微颔首:“不错,上次的地点与此地相距十余里,尸体的状态又相似,想来是同一人所为。”
二人接过官吏递来的面纱捂住口鼻,上前具体查看尸体的情况。
尽管隔着面纱,腐臭味还是轻而易举地钻进他们的鼻腔,周边已经有不少官吏受不了此味,跑到一旁呕吐。
温仙月见齐雁云蹲下,正想随他一道查看尸体,就听见于池在背后唤她,她转过头,只见于池捂着胸口,眉眼间透露着担忧。
“温宜侍,您要是受不了,可以不用上前。”
心知他是好意,而不是瞧不起她,温仙月笑笑:“虽是第一次见,但也没什么好受不了的,我还没那么矜贵。”
她不再多说,齐雁云已经开始查看尸体了,她凑到他身边,“齐大人可发现什么了?”
齐雁云指着女子脖子处青紫的泪痕说到:“脖子上有勒痕,但是是否是因此而死,还要等仵作验尸之后才知。尸体身上伤痕累累,死前一定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看着腐烂程度,应当是身死之后放到腐烂,才丢到这里来的。”
温仙月点点头,视线不忍地从尸体脸上划过,经过尸体指甲处时,她眼色一变,拿起尸体的手指观察,
“齐大人,你看,她的指甲嫣红,却不是血迹所染。”
齐雁云的目光跟着她的话落到那嫣红的细指上,的确不是被鲜血染上的。
“所以呢?”
温仙月拿起尸体的另外一只手,果然也有相同的艳色。
“豆蔻年华的姑娘家,都喜欢用蔻丹染指。取颜色鲜艳的花瓣制成蔻丹,反复浸染几次,可保留几月之久。这段时间正是农忙时节,一般人家的女儿根本没有时间弄什么染指,这时候都得帮着父母秋收。而且她的手指虽然已肿胀,却不难看出生前是有好好保养的,指腹间连茧子都没起,就算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是被娇养没做过什么重活。”
齐雁云抬眼看向她,眼底一派清明:“你的意思是?”
温仙月掀起眼帘与他对视,见他已经明了,问道:“失踪案中,可有家世尚可的女子?”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时,夜幕早已低垂。
二人未管于池等人是否跟上,几步迈进大理寺,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段时间以来失踪的女子共有十四位,其中有三人家中经商,其余都是普通百姓。”
齐雁云先一步踏进房中,从案桌上拿起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温仙月看。
温仙月接过来,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全部的信息,她合上册子,刚一转过头,到嘴边的话就生生卡住。
齐雁云高她一个脑袋,她平视过去,刚好能看到他洁白的衣襟,和微凸的喉结。
收回脑子里乱飞的想法,她正想抬起头,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阴影笼罩下来,随后她落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
齐雁云躬着身子,视线与她平齐,清润的眼眸中满是认真,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温仙月慌忙地转过脸,撇开视线,不敢再直视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此刻只觉得口舌干燥,脸上飘过几分涩意,浓密的睫毛为了掩盖什么随意地扑闪几下,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
“之前那具女尸可有什么特征?”
齐雁云并未发现她的异样,此时她侧过头,他只能看到她白皙圆润的侧脸。
听她问起上一具女尸的特征,脑中搜查了一番,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仔细查看过,说不上是娇养,应该是剩下十一人当中的一人。”
十一人?那范围就大了,若是叫那十一家人都来查看一番,势必会在上京城引起不小的轰动,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反倒打草惊蛇。
温仙月再次翻开册子,目光落到那三人的信息上,心间涌上几抹烦躁,如果不快点找到这些人的下落,又会出现多少像今天一样的抛尸案呢?
“先叫这三家来认尸吧。”
黑夜降临,天上攒着大片大片的乌云,不见半分星光,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暗,犹如一个深邃的漩涡,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
人们知趣地回到家中,紧闭门窗,将黑夜拦在门外。
除了西边的夜市依然热火朝天、喧闹明亮,上京城落入一片寂静中。
大理寺烛火未歇,温仙月刚查看完上一具尸体,从停尸房出来的时候,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一片漆黑的夜空。
莫名生出几丝惆怅,晚风扑到她的脸上,凉意驱散夜深时长出的疲惫,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她跟听眠说好了今晚回家,这个时候那个傻姑娘应该在等自己。
连房都不回,温仙月径直出了大理寺。
前脚刚走,齐雁云后脚就来停尸房寻她。
“走了?”
仵作收好自己的东西,朝他点点头:“温宜侍与下官检查完,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齐雁云眼珠轻转,身形一动,人就离开了停尸房,只余还未散去温度的话语飘进空中:“多谢。”
房门处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上了年纪的仵作无声地笑笑,背好自己的包袱,踏着夜色走上归途。
宅子离大理寺不远,步行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因此温仙月并没有借用大理寺的马匹。
街道两边的门窗紧闭,昏暗的街角不知道藏着什么,她清瘦的身影独自出现在长街上,马尾轻扬,是风动,掀起她的衣摆。
温仙月急着回去,路上控制不住开始思考失踪案与抛尸案之间的关系,步伐也不知不觉放缓,她沉浸在思绪中,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
女子失踪,又满身伤痕出现在城郊,背后之人丝毫不怕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原可以暗地里处理掉尸体,却没那么做,故意为之,是为什么?
挑衅?
她脑中闪过这个词,一切瞬间明晰起来。
那人故意抛尸,连续两次,尸体伤痕累累,备受虐待,就是为了挑衅大理寺。
先前她和齐雁云下赵家地道,什么都没查到,后面赵家被罚,如果赵家就是背后之人的话,那么这次的抛尸案很有可能是赵崇为了挑衅她和齐雁云做出来的事。
温仙月胸腔含着一股火气,手掌不自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如若真和她推测的一样,赵崇此人草菅人命,如果不快点将其制伏,只怕会有更多女子遭殃。
阿满
夜色沉沉,白昼里热闹的长街此刻正安详地入眠,偶有微风入境,带动秋夜里的寒意。
偌大的街道上只有温仙月一人,她心里揣着事,神色复杂,远山眉皱成“八”字妆,若有所思地踱步。
赵崇因为先前的事情怀恨在心,听说赵诗扬在太后的旨意下,进了辛者库为奴,赵诗扬可是赵崇的掌上宝,如此他借拐去的女孩泄愤,也不无道理。
心思不正的人,做错事被发现之后,只会怪罪旁人,全然不想自己的过错,如此之人,是为祸害。
温仙月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她忙不迭地回过身,那人已冲到了她跟前,动静太大,她才在深思中回过神来。
“把钱交出来,不然就杀了你!”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直直地伸到她的脖颈间。
他身板瘦弱,看着力气都没有多少,温仙月镇定下来冷眼看着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就凭你这把还没开刃的匕首,你能杀了我吗?”
男人,哦不,仔细看的话,他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发丝凌乱肮脏,灰扑扑的脸看不清原本的肤色,脸颊很瘦,感觉饿了很久,却不妨碍他的双眼闪着精光。
少年气势不减,话语却止不住一抖,明明就是在强装镇定:“你,你怎么知道不能杀,我可用这把刀杀了十个人!”
温仙月被他这句话逗笑,刚想开口劝解,眼前蓦地闪出一道白影,下一瞬少年就被踢开,倒在地上哀嚎。
她愣在原地,眼前的背影挺拔高大,后背宽阔,臂膀坚实,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
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齐雁云坚毅的侧脸,眉目冷清,带着几分戾气,一双锐眼犀利地盯着地上的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着一把未出鞘的剑,剑端抵着少年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
“别伤了他。”怕少年受伤,温仙月急急出口。
齐雁云额前的发梢微动,随后他抽回长剑,眸间的杀气掩去,再抬眼时又是那副清润的样子。
“你没受伤吧?”
听到他这么询问,温仙月失笑:“这么瘦弱的孩子,我能有什么事。”
齐雁云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到底说是他在紧张了,回头看着地上满脸不服的少年,语气也放软几分,有些无奈:“前方就是大理寺,你敢在此处打劫,不怕被抓进官府吗?”
他那一脚留了力气,但还是踢得少年肋骨生疼,眼睛里冒着泪花。
“抓进官府总比在外面好,好歹还有牢饭吃。”他嘟囔着嘴,委屈极了,右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心里盘算着这伤应当不用去看郎中。
温仙月看他那委屈样子,走上前蹲下,脸上笑意温暖:“很久没吃饭了吧,要不要去我家?”
少年一脸震惊,不太相信她的话:“你,你不会要骗我去你家,然后把我卖了吧。”
这话惹得温仙月哭笑不得,“你怎么会那么想,我是大理寺的女官,干不出拐卖人口的事。看你的样子,才十几岁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满。”少年犹豫了一下,眼神防备。
“阿满?”温仙月抱着手臂,点点头,“我姓温,你叫我温姐姐就好。”
说到一半,想起一旁的齐雁云,她又补充道:“他姓齐,你叫他齐大哥吧。怎么样,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就当作齐大哥伤了你的补偿,这是我的腰牌,能证明我的身份吧?”
她歪着头,解下腰间挂着的腰牌递给阿满,眼神真诚。
阿满接过腰牌,垂着眼仔细查看上面刻着的字,一个都看不懂,这才有些为难地答应她:“那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去就是不给你面子了。”
见他答应,温仙月也不顾他衣服上的污渍,伸手扶他起来,这才想起来问齐雁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齐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齐雁云将长剑抱在怀里,笑道:“得知你要回家,怕这路上昏暗,想着来送送你。”
原来如此,温仙月神情认真,得知他是担心自己后感恩地笑笑,解释道:“我家不远的,走几步就到了,那你看现在是?”
她看看阿满,又看看他,眉间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局促,杏眼睁得大大的,不好把拒意表达得太明显,只好疯狂暗示,那你现在该走了吧?
心中一顿,齐雁云扬起下巴,假装没看懂她的暗示:“你们不是要回家吃饭吗?正好,我也还没吃饭,不知道温宜侍能不能收留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拒绝也不好,何况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特意跑这一趟的。
“那要是齐大人不嫌弃,就随我走吧。”
“自然是不嫌弃。”
李听眠做好饭菜等了半天,终于在第三次把饭菜热好之后,门口传来动静。
她喜笑颜开地迎出去,“小姐,你回……”笑意僵在脸上,小姐身后跟进来的两个人是谁啊?
温仙月带着两人走进来,见听眠一脸呆滞,忙唤她:“听眠,饭做好了吗?”
李听眠又扯开笑容,换了称呼:“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吃呢,仙月,这两位是?”
“这是我们大理寺的齐大人,这个是阿满,刚刚不小心伤了他,我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直到四个人坐在饭桌前,李听眠才适应这个突然的状况。
温仙月盛好饭分发给他们,见阿满不动,忙招呼他快吃:“怎么了?你不饿吗?”
阿满羞愧地揉搓着自己的衣摆,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富贵地方,但也收拾得十分整洁,就连这碗筷,一看就是新买的,他手里脏,不好意思去碰,生怕弄脏了新碗筷。
细心的温仙月瞧出了他的不自在,余光瞥见他攥紧的手指,恍然一笑:“倒是我疏忽了。”
她拉着阿满走出门,来到水井旁打了一盆水,细白的手指拉着他的,在清水里认真清洗手掌。
阿满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想把手抽出来自己洗,却被按住。
“吃饭怎么能不先洗手呢?你就当自己家就好,我知道你怕弄脏,把手洗了就好了,洗干净了就不脏了,等会儿吃完饭,我给你烧点热水,你在我家洗个澡怎么样?”
阿满满脸羞红,她语气轻柔,笑意浅浅,就像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对待自己的幼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的阿满不自觉红了眼眶,忍不住开始贪恋她施舍给自己的片刻温暖。
“谢谢温姐姐。”
听到他的道谢,温仙月一愣,笑容更浓,她不在意地摇摇头,“你既叫我一声姐姐,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好了,去吃饭吧。”
“嗯。”
线索
吃完饭后,李听眠领着阿满去浴室,温仙月则留下来收拾碗筷。
谁也没想到会多两个人,李听眠就只做了两个人的份,眼下都被吃了个精光。
阿满估计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放下戒心后开始狼吞虎咽,三人心疼他,没吃多少把饭菜都让给他了。
齐雁云打算帮着她收拾,温仙月连忙拒绝:“齐大人您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收拾呢?”
说着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盘子,被他轻松避开。
“是我赖着要来吃饭的,做点事也是应该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赶紧收吧,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温仙月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落空的手顺势拿起桌上剩下的碗,敛眸轻叹。
乌云散去,月上梢头,夜幕已深。
温仙月多点了几只烛台,放到饭桌上,暖黄色的烛光照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光晕柔和,让人昏昏欲睡。
齐雁云看她精神不济,提议要不要明天再谈,“要不然明天去大理寺说也行,今天奔波了一天,你也累了。”
没想到他这么说,温仙月赶紧摆手,“没事的,我刚好也有些是跟您说。”
齐雁云笑了,“说您多生分,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这点交情温宜侍还那么见外吗?”
“您官可比我大,不尊敬点怎么行?”她拨弄着腰牌上挂着的穗子,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下来,语气轻缓。
齐雁云垂眸失笑,“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兴许到时候我还要喊你一声温大人呢。不用那么见外,我表字言之,你唤我言之就行。”
下意识想回绝,她还没开口,就被齐雁云止住话头,“你叫我言之,那我就唤你仙月吧,如何?日后是要一起共事的,我不太在乎那套规矩,你若是不习惯,大理寺里我们照常,私底下叫我言之便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不识趣了。
温仙月拘谨地笑笑,算是应了,二人一时无话,她突然开始好奇他的表字。
“为何,取‘言之’二字呢?”
齐雁云转过头,温仙月跟着他看过去,就见夜空中月色皎洁,月光如银丝一般缠绕在夜色中。
“朗月清风,有物言之。”
眼前人忽然开口,温仙月心头一跳,摆过头视线落到他仰起的侧脸上。
齐雁云也回过头,对上她的视线,笑意在嘴边散开。
“这便是言之二字的由来。”
他双眸含笑,好似天上星辰,熠熠发光,温仙月一阵脸热,慌忙撇开视线,扯出其他话题。
“那个,我怀疑这次城郊抛尸一事,为了挑衅大理寺。”
齐雁云笑意一滞,显然是有些意外她的推测。
“怎么会这么说?”
杂念一瞬间消失殆尽,温仙月略一沉吟,将自己今夜的推测缓缓道来。
“我们那日下赵府地道,被发现之后差点命丧河底,说明地道的另一端藏着赵崇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他宁可毁了地道,也不愿意让我们发现,但他应该想不到在地道里的,是我们。而后他被降职,赵诗扬贬为宫中奴婢,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不记恨我们。”
“而且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赵崇十有八九就是失踪案背后的主使者。被抛尸的女子,生前都受尽折磨。赵崇将她们折磨致死后,抛尸城郊,而且位置一次比一次靠近上京城,如此明目张胆,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自古以来,拐卖人口的事情不在少数,赵崇做的应该也是这档子事。将这些女子拐走后,不是卖入青楼,就是送到别的地方为奴为婢,他们赚的就是这份钱,除去个别不听话的会解决掉以外,没道理如此虐待致死后,又抛尸在天子脚下。这么一来,意在挑衅示威的可能性极大。”
齐雁云默默听着她的分析,加以思索,指节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突然想到什么,掀开眼帘正好迎上温仙月的目光:“那他挑衅的人,就是你我。”
温仙月神情严肃,二人不谋而合:“没错,赵家出事源头是我,推波助澜的人是你和韩尚宫,除了你我,他想挑衅的人,还有韩尚宫。只是目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冲着你我来的,他会这么对付韩尚宫还不得而知。”
听她提到韩尚宫,齐雁云突然想到什么,蹙眉沉思。
他神色复杂,温仙月眉头一跳,估计他是想到什么了。
“怎么了?”
齐雁云手指轻扣桌面,正色道:“方才我来寻你,除了不放心之外,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你。今日城郊的那具女尸,已经喊人来认过了,是余氏当铺老板的小女儿,余巧清,今年刚满十六岁。”
“余巧清……”温仙月喃喃念到,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齐雁云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余巧清的母亲与韩尚宫的母亲是手帕之交,余家父母有意让余巧清参加女子科考,失踪前经常上尚司府。”
说到这里,温仙月想起先前韩尚宫跟她说起赵家的时候,提到的自己失踪的幼妹,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他们也明白了,之所以这次选中余巧清,就是因为她与韩尚宫的这层关系。
“就因为自己的私欲,葬送了一个少女的性命,若是再不将其绳之以法,不知道之后还有多少人要遭罪。”
只是眼下线索很少,一时间破不了案,他们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一时无言,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凝重。
突的,阿满略显稚气的声音打破寂静。
“温姐姐,你们在说近日的失踪案吗?”
温仙月循着声音看过去,快速与齐雁云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否认此事:“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晚了你就别回去了,今晚睡我房间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阿满满脸执拗,不打算就这样略过这个话题。
“我都听到了,温姐姐是大理寺的人,正在查这个案子,是吗?”
“阿满……”温仙月幽幽叹了口气,放软语气,“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先去睡觉好吗?”
却见阿满双眼通红,泪珠哗啦啦地流出来,声音哽咽,像个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呜咽。
“温姐姐,你们,你们能不能把我阿姐救回来?”
温仙月赶忙上前替他拭泪,听了他的话一时诧异,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齐雁云,见他对自己颔首,才柔声追问阿满:“阿满,你的阿姐,也失踪了吗?”
晨间
温仙月把阿满拉到凳子上坐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以示安慰,柔声细语,“你阿姐怎么了?”
阿满用袖子擦干眼泪,强忍住伤心,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我阿姐是城南纺织厂的工人,我每天都会等她干完活之后去接她回家。半个月前,我贪玩去晚了,等我去的时候,那里的工人告诉我阿姐没见我来,就自己先回家了。但是我回家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阿姐,都是因为我贪玩……是我害了阿姐……”
自责与愧疚不断涌上心头,温仙月看他哭得伤心,有些于心不忍,揽过他抱在怀里开解他:“阿姐一定会平安的,她不会怪你的,别难过。”
与齐雁云交换眼神,二人默契地按下此事,等阿满睡过去之后,齐雁云将他抱到温仙月房间睡下。
掖好被子合上门退出来,温仙月揉搓着袖口那方湿润的地方,是阿满落下的泪。
她敛下眉眼,脸上是遮不住的心疼,刚压下的那股烦躁此刻又在心间翻涌,“没想到阿满的姐姐也遭了毒手,他们到底还要祸害多少人。”
齐雁云瞧出她的怒气,一向观察细致的他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的一阵恍惚,嘴缓缓张开又合上,良久他才出声劝道:“别多想了,先休息吧,明天再详细问问阿满,我也先回去了。”
眉心一阵胀痛,温仙月送他到门口,忽然发现这条巷子还真是黑,不免有些担心:“齐大人,路黑注意安全。”
齐雁云挑眉转头,稍稍俯下身盯着她的杏眸,距离克制,语气上扬,没听出半点不满。
“你叫我什么?”
喉间一噎,瞥见他眼角的戏谑,摆明了在打趣她,那她自然不能扭扭捏捏的。
“路黑注意安全。”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故意拉长,眼梢带了些许笑意,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吐出每一个音节,“言之。”
齐雁云满意地直起身子,颔首应声,丢下一句“走了”,迈步踏进浓重的夜幕中。
直到那白点彻底消失在眼前,温仙月才收回视线,关上大门回房。
李听眠和衣睡在床上,应该是想等她却不小心睡着了,她把人拍醒脱衣睡下,才褪去衣衫躺下。
这一夜睡的尤其不踏实,梦境纷繁而至,一下一个场景,晃得她心神不宁。
梦中她没能成功抓获幕后的人,还连累阿满丢了性命,阿满浑身鲜血倒在她怀里的时候,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一转眼阿满消失不见,周身突起一片火海,她被困在里面出不去,想大声呼救却被浓烟灌喉,说不出话。
她弯着腰咳嗽,捂住嘴鼻防止吸入浓烟,却在低头时发现自己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舞裙,身形也变小几分,轻薄的纱质裙摆被火场中的气焰卷起,染上了点点火星。
最后倒在地上意识迷离之际,一道白影划破火帘朝她奔来,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他的样子,却因他背着光,只能看到火光描绘出的轮廓。
挣扎着醒来时,天幕还散着淡淡的蓝,隔壁传来嘹亮的的鸣叫声,唤回她恍惚的神思。
起身下床,步子虚浮,堪堪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
额头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汗珠,贴身裘衣也被汗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背上,十分不舒服。
李听眠睡得正香,温仙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醒神,坐着缓了会儿,才按耐住慌张的心跳。
睡意全无,她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物到盥洗室沐浴,冲去身上的汗渍,才觉得浑身清爽,再出来时,李听眠已经醒了。
“小姐,你怎的起那么早?”
温仙月麻利地系上腰间的细带,打出两个漂亮的双耳结,纤长的双手又移至颈间,整理好衣襟,细软的长发未干,散开放置在脑后,任由它自然风干。
她走到李听眠身边帮她打水做早饭,发尾的水滴落到干爽的地面,变成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没睡好白担心,语气自然,“一睁眼就睡不着了,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就起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温仙月想起昨晚来不及问她在尚司府待得如何,此刻刚好想起来。
“对了,你昨天去尚司府上任,感觉怎么样?”
“我之前还觉得尚司府清闲,去了才知道,都是些琐碎复杂的事情,你不知道那一大堆文书整理起来有多麻烦。”
温仙月含笑听她抱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不满,早饭也在谈话间出锅,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不过我是没想到,那个孟遥雪竟然没有留在尚司府。”
孟遥雪?温仙月动作一顿,“你说的是孟丞相的女儿?”
说了那日有过一次交集后,二人除了殿试的时候打过照面,就没再见过了,她也没有特意去留意她的消息,竟不知她没留下尚司府。
想起殿试那日,温仙月脸上的喜色淡去几分,她记得殿试之后,孟遥雪被召进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她们还没走,她似乎有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也不知太后给她说了什么。
二人不经意对上视线,温仙月在她眼中瞧见一丝敌意,当时觉得莫名,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她去了哪儿?”
李听眠捏着锅勺,搅动着锅里的白粥,“她好像被调去了户部,也不清楚在哪儿做什么。户部不是孟丞相管辖的吗?她调过去应当是他的意思。”
关于孟遥雪的对话就此揭过,那丝莫名的敌意她暂时不想去探究,只默默在心中留了个心眼。
摆好早饭,温仙月去唤阿满起床,敲几下门都没人应,她担心出事,推门而入,却见房内已没了阿满的身影。
“听眠!”温仙月转身走出房间,小跑着朝门口跑,走过去一看,门闩果然被人下了。
李听眠正在房里梳头,听她语气焦急,手里攥着半根玉簪子来不及绾上便跑出来:“怎么了?”
温仙月打开门看着门口的分岔口,重重叹了口气,回身冲李听眠交代几句:“阿满不见了,我去寻他,你收拾好快去尚司府,别迟到了。”
说完她跨出门槛,就要出门,身后传来李听眠的喊声,她顾不上那么多,脚步不停,不想在拐角处撞上一人。
那人胸膛坚硬,撞得她眼冒泪花,心中挂念阿满的去向,匆匆道歉就想侧身离去,但被来人攥住了胳膊。
“抱歉,这位……”捂着额头抬头,她不喜这样的肢体接触,眼中掀起戾气,还是耐着性子想叫这人让开,便撞进一双温润如玉的细眸中。
是齐雁云。
齐雁云与她拉开些距离,松开双手,看她指下的肌肤泛红,圆圆的杏眸盛着盈盈的水光,知是自己撞疼她了,神情蓦地软了几分。
“撞疼了?这么着急去哪儿?”
嫌弃
头天晚上齐雁云从温仙月家离开,径直赶回了大理寺,特意找到阿满姐姐的信息,又把那些失踪女子的身世背景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还是没理出半分头绪。
撑着桌子假寐片刻,烛火悠悠点了半宿,天分明时油尽灯枯,他才从睡意中逃脱,匆匆换上官服去上朝,一从宫里出来,他换了衣服就朝温家赶。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走进巷子,循着记忆往深处的灰瓦小院走,再转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暗红色大门前挂着的红灯笼了。
一只脚刚踏出转角,柔软的清香扑了他满怀,像是一朵静静盛开在月夜的玉兰花,飘着静谧的幽香。
眼前人垂着头,长而亮丽的青丝散在身后,因着她的动作滑过指尖,上面似乎还沾着点滴水汽,晕开她脸颊处的桃红。
姑娘脸也不抬,闷声道歉就想离开,神色焦急。
他连忙拽着她的胳膊拦下他,露出白齿浅笑道:“撞疼了?这么着急去哪儿?”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撞到的人是谁,愣愣抬头,撞进他原本平静的眼眸中。
齐雁云一时微怔,见她捂着额头,眼角绽开嫣红,粉黛未施,肌肤如凝脂一般白润滑腻,红唇以水光点缀,挺翘的鼻尖俏丽小巧,杏眼略微上挑,含着半分楚楚可怜,长睫浓密卷翘轻轻扇动,像是一柄羽毛扇,挠得他心间发痒。
她好似一朵娇艳的出水芙蓉,既清丽又魅惑。
齐雁云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她的嘴角扫到眼尾,最后又停到她的唇边,目光幽深,只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就是不知怎的突然口舌干燥,喉间不自觉发出咕咚一声,喉结随之上下滑动。
察觉到自己的不自然,他收回手握拳遮住嘴低咳两声,试图掩盖情绪。
温仙月一见是他,先是有些惊讶他出现在这儿,愣在原地,“你怎么来了?”随后立即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语气有些焦急,“阿满不见了,我忙着去找他。”
齐雁云闻言立马就将先前的情绪抛之脑后,打算随她一起去找阿满:“别着急,我们一起找。”
“仙月!”李听眠追出来,把手上的玉簪递给温仙月,“把头发绾上再去吧。”
温仙月抬手抚上自己耳后的长发,已经半干了,她倒是忘了。
接过簪子,长发全部收拢在掌心,她随意地将其盘成一个低髻垂在脑后,冲李听眠一笑,“走了。”
李听眠目送二人离开,他们步伐匆忙,头也不侧地交谈。
“阿满的姐姐叫刘阿圆,是城南红袖纺织厂的工人,今年十七岁,和阿满两个人住在城隍庙附近的筒子巷里,我们先去那儿找找。你别急,他应该只是想家了,不会出事的。”
“嗯,我也能猜到他是回家了,就是担心他出什么意外。”
交谈声远去,直到他们走出巷子,李听眠才转身离开,准备去尚司府。
要到筒子巷,得先经过城隍庙。
即使是清晨,也不乏许多前来拜神的人。
来往的人衣衫朴素,多是附近住着的商户与农户。
二人视线都未偏移半分,绕过人群,直直地朝着筒子巷的方向赶,没能注意到庙门前小贩怪异的眼神。
借着大理寺名册上的描述,进入筒子巷后,二人很快就找到了阿满的住处。
一面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童的哭闹声。
下意识看向对方,他们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齐雁云推开门先行一步,温仙月紧跟其后。
偌大的院子只摆着一张有些褪色的木桌,旁边是两间茅草屋以及潦草搭建的厨房。
阿满正坐在草棚子下,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给他喂米汤。
可能是觉得米汤太寡淡,孩子始终不愿意下咽,尖声哭闹着。
里面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衣裤都短了一截,灶台里炊烟袅袅,看上去正在做饭。
看到阿满安然无恙,温仙月从方才一直提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上前几步,轻声唤道:“阿满。”
阿满这才从发现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两人,嗫嚅几声:“温姐姐,齐大哥……”
温仙月走到阿满跟前,半蹲下朝小孩伸出手:“姐姐抱好不好?”
孩子似乎是见她长得好看,笑得好看,止住哭声,扑进她的怀里。
“阿满,你回家怎么也不跟姐姐说一声?”
一手掌着孩子的臀部,一手轻拍后背安慰,她一脸暖意,无半分责备的神情。
阿满捏着衣袖站起来,棚子里的小女孩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看,见是两个不认识的大人,害怕地躲到阿满身后,只探出一只小脑袋,明亮的大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晃着。
伸出手把女孩挡在身后,他垂着头不说话。
他很喜欢温仙月的家,那里有好吃的东西,能吃饱饭,不像在家的时候有上顿没下顿;半夜醒来的时候还有柔软的床铺,满床都是好闻的味道,不像他满身难闻的气味;温姐姐也美得像仙女一样,温柔体贴,对他很好。
他想一直待在那里。
就在他抱着被子心安理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阿姐还下落不明,家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弟弟和十岁的妹妹等着他,等他带东西回去给他们吃。
他享受着好的一切,却没有想到自己还在遭罪的家人。
强烈的愧疚感顿时驱散了萦绕在周身的暖香,他再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从温家偷了些米跑回了这里。
推开门看到破败不堪的房屋时,他意识到,这才是现实,这才是他潦草一生的真实写照。
如今这样的现实摆在他们眼前,他一开始觉得羞愧,丢脸;而后又不齿自己的想法,这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他怎么能嫌弃?最后转变为浓浓的担忧,担忧温姐姐会瞧不起他,会不帮他找阿姐。
温仙月就这样看着他不说话,瞧他紧紧咬着下唇,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她塌了眉毛,一脸无奈,抿着唇回头。
齐雁云自然也看出阿满内心所想,对上她递过来的眼神,轻轻扬眉,抬脚走上去把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来。
他不太会抱孩子,只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抱着,身子有些紧绷,随后向温仙月递去眼神,看她弯下腰,嗓音淡淡的,带着十分的温柔,耐心地抚慰阿满敏感的内心。
“你一声不吭的离开,姐姐很担心,以后不要让姐姐担心了好不好?”
阿满不说话,她不在意地笑笑,仰头去看他背后的小女孩:“你在做饭吗?姐姐帮你好不好?”
小女孩红了脸,攥着阿满的衣摆,害羞地点点头。
阿满抬起脸,惶恐又诧异,眼里泛着泪花,他看着温仙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温姐姐,你不嫌弃我们吗?”
温仙月淡定地掀起眼帘,神色认真,反问道:“你嫌弃你自己吗?”
接纳
“阿满,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嫌弃你,你也不能嫌弃你自己。出身没法决定,可是你目前的生活,你穿的、吃的,已经是你阿姐能给你的最好的了。你要是因此自惭形秽,你将用心待你的阿姐置于何地?出身清贫不见得低人一等,只要有本事,怎么都能闯出一条路。自古以来多少寒门子弟金榜题名、征战沙场,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普通百姓亦可光耀门楣。汉朝名将卫青,成名之前只是人们眼中低微的马奴,可他心中有志向,一身好本领,最后不也成为了名垂千古的名将。”、
“现在你阿姐下落不明,你应该挑起照顾弟妹的责任,而不是在这儿担心别人会怎么看待你住在一个破旧的地方,连活着都做不到,旁人的眼光重要吗?”
此刻面对阿满,温仙月收起先前和煦的神情,清眸定定地盯着他,眉目间皆是正色,语重心长的模样,希望他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不再抱有这种想法。
她这一席话说完,阿满顿时红了眼眶,他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深吸一口气后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水光,再抬头时已是一脸坚定:“嗯,我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的,等阿姐回来,我也要靠自己的本领照顾阿姐。”
温仙月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扬起手轻抚阿满的脸颊,启唇鼓励:“即使有再多苦难蹉跎,也不能放弃自己。未到最后,焉知不能出人头地?”
“对了,温姐姐。”阿满突然无措地捏着手指,声音低低的,像是要湮灭在喉间一般。
“嗯?”温仙月面露不解,微微偏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犹豫片刻,阿满还是鼓足勇气坦白:“我离开的时候,偷了你家的一袋米,对不起!”
温仙月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理解完他的道歉之后,她好看的眉眼忍不住放松下来,内心洋溢着暖意,对他的知错能改感到莫大的宽慰。
“我能理解你的行为,但这始终不对。这袋米我就不计较了,答应姐姐,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好吗?我们有手有脚,应该自己创造财富。”
没有预想的责备,阿满感激之情溢于表面,作出承诺:“嗯,我以后都不会再做偷盗之事了。”
她笑得开怀,摸摸阿满半散的头发,回头朝身后的齐雁云看去,还未说什么,只见他弯着一双眼,神色生动,冲阿满大声道:“阿满,你今年几岁了?”
阿满缩缩鼻子,回了一句:“齐大哥,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齐雁云走过去,把手里的孩子递还给温仙月,随后一只手郑重地拍上阿满尚且稚嫩的肩膀,声调轻扬:“你可愿来我这里做事?”
温仙月十分诧异,“去大理寺吗?会不会太小了?”
阿满也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大理寺?这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进去。
齐雁云扭头对她眨眨眼,一张俊脸舒展开,毫无半分犹豫,“当年林景致进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个年纪,他当年从最小的狱卒做起,照样做到了现在的位置。”停了一下,他又看向阿满,反问道:“你觉得你不行吗?”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随便一说,阿满惊喜交加,能进大理寺的话,他便能有俸禄,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我行的!谢谢齐大哥。”阿满赶紧应道,生怕下一刻齐雁云就反悔,自己去不成大理寺。
“好!等我忙完这阵,就领你去大理寺,去了可要好好做。”
事情既然已经敲定,温仙月不再阻止,唇角挂着一抹笑意,嘱咐道:“进了大理寺,你可要好好做,别辜负你齐大哥的一番心意。”
阿满很重视这个事情,点头的力度都大了几分,表明了他的决心:“我会的,温姐姐齐大哥放心。对了,这是我小妹,叫安儿,今年十岁了;那是小弟,叫阿全,一岁半了。”
温仙月逗着阿全,听他这一介绍名字,觉得有趣极了:“阿圆、阿满,安儿、阿全,你们姐弟四人,占了圆满平安四字,当真是个好寓意。”
阿满眸光有些暗淡,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但语气任然欢快:“我和阿姐的名字是爹娘取的,确实是圆满之意。安儿和阿全是阿姐收留的孩子,名字是阿姐取的。”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生计,还要拉扯三个未长大的孩子,就算是听说,这样的遭遇也让温仙月心生不忍。
虽没见过刘阿圆,但她能想象出,一个女子用纤弱的身躯扛起一个小家,即使在这样的世道里小若蜉蝣,也坚强地生活着,不屈服于苦难。
“你阿姐,真是个厉害的人。”她撩下眼帘,喃喃道,转念一想,他们继续住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你们,要不收拾收拾去我家住吧,等你阿姐回来了,咱们把这里修缮一下,你们再搬回来。”
阿满不敢应,他们已经帮了自己很多了,他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齐雁云也摇摇头,“不妥。”
温仙月被他拂了好意,没好气道:“哪里不妥,这儿住下去也不安全,怎么不能去我那儿?”
她语气不善,齐雁云却从话里听出了从未闻过的熟稔和娇嗔,明明是一句噎他的话,在他心里硬是变成了一句软软的撒娇。
“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忍不住笑意,他说了一句话后就止不住嘴角的弧度。
温仙月瞧他没个正形,气不打一出来:“你笑什么?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对,对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毕恭毕敬转变为现在的随意,比起上下级,两人如今更像是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变化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
不过温仙月还没意识到。
齐雁云认识她到现在,还没见她露出过这般小女儿姿态,还想继续逗她,怕她正生气了之后打住。
他压下笑意,却还是将笑留在了脸上:“我的意思是,你那儿就两间房,就算你们女孩挤挤,也不方便,太拥挤了,不如到我家来,我家宽敞。”
听他解释完,倒是她小心眼了。
方才还怒气满满的眸子此刻躲闪几下,悔意和羞愧从脖颈处爬上脸颊,惹红了珠圆玉润的耳垂。
“这样啊,你不早说。”她很快恢复神色,瞧一眼天色,语气自若:“晚上再来帮他们搬过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办,暂时没空。”
“嗯。”齐雁云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子,丢给阿满,吩咐道:“你去买点吃的来,买好的,不用心疼钱。”
阿满都来不及应,搬家一事就定下了,此刻手心的银子如火炭一般烫手,让他无所适从:“这,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太好,这钱可不是白给你的,要从你的俸禄里面扣的。”说完,齐雁云抱过阿全交给阿满,招呼着温仙月离开:“走吧。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晚上我来帮你们拿。”
温仙月赶紧跟上去,还不忘回头多唠叨几句:“记住买点好吃的,别喝那个米汤了,知道吗?我们走了,晚上来接你们。”
阿满愣神片刻,回过神来连忙追出去,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算卦
转出筒子巷,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来时更热闹了几番。
妇人搀着几个姐妹前来上香,或请求神仙保佑家人安康,或请求来年家中长子金榜题名,或为闺中小女求一份上好的姻缘;上了年纪的男人诚心期盼生意旺盛,阖家欢乐;尚未启蒙的小儿怎么拉也拉不住,好奇地想要探知外界的一切。
人生百态,平常百姓,香火气散落人间,给人们心中增添几分安心,他们始终相信,只要诚心诚意供奉神明,神明一定会庇佑自己。
碧绿色的裙摆轻晃,似有若无的擦过地面,温仙月被眼前的盛景分了心神,周围人的欢笑声包围着她,思绪悠悠飘远,飘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一抹眷恋出现在她的眉梢,眸中似有几分悲戚,齐雁云察觉到她没有在听自己讲话,下意识低头看她,目光触及她一脸怀旧又哀伤的模样,顿时觉得心间微堵,丝丝顿感撩起痛感。
温仙月没意识到他的异样,展颜一笑,夹杂着几分苦意,情绪上头,此刻她只想肆意倾诉一番心头的苦闷。
“我儿时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随母亲去庙里,因为那里的斋饭很好吃。每次去拜佛的时候,我都不专心,为此母亲和长姐责备了我好多次,但每次都被我嬉皮笑脸糊弄过去了,下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是不会诚信礼佛。次数多了,她们就不带我来了。现在想想,倘若我当时能认真一点,不那么调皮,是不是……”
她眼中落寞更甚,声音渐渐变小。
齐雁云立马追问:“是不是什么?”
温仙月从情绪的泥潭中跳出来,微愣的双眼迎上他的,随后摇摇头,不在意地一笑,似乎不想在谈及此事:“没什么,就是蛮后悔的,经常惹母亲和长姐生气。”
“你母亲和长姐……现在如何?”斟酌片刻,齐雁云放缓语气,小心询问。
温仙月垂眸苦笑,眼中少了平常的明媚,藏着悲痛和怅然,“母亲几年前染病去世了,长姐也在母亲病逝之前嫁人了,我们姊妹二人已多年未见,不知道长姐是否还在恼我。”
“肯定不会的。”
温仙月抬头看他,俊逸的面容上挂着温暖的笑,莫名给了她莫大的安抚。
齐雁云抬起手抚上她的发顶,只轻轻放上去,未再动作。
头顶一片温热,她仿佛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砺,宽厚又坚定。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
他接着道:“不管你怎么调皮,你都是你母亲心里最疼爱的幺女、长姐最宝贝的幼妹,爱护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恼你?你母亲长姐若是知晓你如今的成就,想必会十分自豪。她们的掌上明珠啊,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官大人。”
这番话温仙月很受用,虽然知道是哄他的,但低落的心情疏解了不少,她反过来打趣他:“说到独挡一面,谁能比过齐大人啊?我可是听说了,这大理寺少卿齐大人,不知是上京城多少高门贵女的梦中情郎呢,凡是有齐大人的宴会,那些贵女的眼神一定会聚焦在齐大人身上。齐大人如此人物,想必从小便是人中龙凤吧。”
她这番“阿谀奉承”调侃意味太明显,他抱着双臂无奈笑出声,可别说什么高门贵女了,他现在最怕去那些宴会,一个个跟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
又听她说自己从小就出色,齐雁云眸光幽深,忆起早年的须臾事,轻叹,“我从前可是个混世魔王,我爹三天不打我,我就能上房揭瓦,时常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他停在这里,突然转了话锋:“正好来了,进去拜拜再回大理寺如何?”
温仙月还等着他的下文,他突然的打断勾得她心痒痒,刚想拒绝让他说下去,就被这泼皮拉着手腕跑进城隍庙了。
庙里香火味更甚,进出的人脸上都写着虔诚二字,连周遭的空气都严肃起来,谁都不敢惊扰护佑一方的神明。
接过他递来的燃香,二人站在神像前躬身三拜,把香插进香炉中后,并肩跪在蒲团上。
温仙月仰头盯着上方的神明,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神明在上,信女年少不更事,未曾好好侍奉过您。今身负重任,祈求神明护我周全,助我斩断身上因缘。若能心想事成,信女愿将余生供奉神明,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纷扰。
许完心中所愿,她缓缓掀开眼帘,便感受到身侧投来一道炙热的视线,她转过头,对上齐雁云含笑的清眸,也弯起嘴角:“你许了什么愿?”
齐雁云挑眉扭头,语气认真:“说出来就不灵了。”
拜完神明,恰逢殿前坐着一算命的老者,齐雁云一时兴起,招呼温仙月过去。
“你还信这个?”温仙月跟上去,有些意外。
齐雁云挑起一支木签,神情随意自若,“人生在世,万般遭遇皆是自我造化,我不信命,只相信事在人为。不过看看也没有坏处,不受其扰即可,始终是活在眼下的人,何必去烦恼未来发生的事情?”
言罢他侧目一笑,眉目间蕴含着一股潇洒之气,又不乏淡淡的温情,仿若无牵无挂的快活神仙,不问世事宿命,只看心之所向。
温仙月被他的表情触动,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内心突然一松,卸去繁重的桎梏,她觉得自己头一次呼吸得这般畅快。
她眉眼放松下来,渲染上一层柔柔的暖意,释然一笑。
倒是她自寻烦恼了。
那厢齐雁云还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的一席话,给了温仙月莫大的安慰与支持,在那儿询问老者算卦的价钱。
老者抚着胡须笑道:“二位郎才女貌甚是登对,不知此番可是要算子嗣?”
老者俨然是把他二人当作来拜神的夫妻了。
齐雁云闻言一愣,下意识去观察温仙月的反应,只见她双脸羞红,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胡乱地摆动着,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眼中急出细碎的水光,生动又可爱,她慌乱地解释道:“不是的,我们不是……”
老者见她这反应,以为她是害羞:“夫人何须羞涩,你这郎君生的俊俏,又不是拿不出手,哈哈哈……”
温仙月看她不相信自己,更急了,偏生旁边的人还在那里笑着看她笑话,她气愤地等着她,腮帮鼓起,语调婉转动听,撩动了他心间的湖水:“你笑什么,快解释!”
都急得跺脚了,想来是真的急了。
齐雁云这才笑着给老者说:“老伯,我们不是夫妻,是一齐来上香的好友。”
老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陪笑道:“原是我冒犯了,我看这位小娘子盘着发,还以为她已嫁作人妇,二位又十分般配,下意识……哈哈哈,倒是我的不对了,在这里给小娘子赔个不是。这样吧,我免费给二位算一卦。”
温仙月原是图方便将长发都绾了上去,没想到还惹出了这等误会,老者也是好心,她现下只觉得自己头上这团发髻,沉甸甸的,散也不是,盘着也不是,只好闷下这口气。
齐雁云强忍住快要露出齿间的笑意,看她那副吃闷亏的样子只觉得可爱至极。
握拳放到嘴边轻咳几声,他从签筒中摇出一支签,拿给老者:“还劳烦老伯给我算一算了。”
签文
“本是风中鸟,跌入俗尘间;蹉跎半生寻,来既是归处。”
老者眯眼念出签文后,摸着胡须深思,眼中高深莫测,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齐雁云一字不落地将签文全部收入耳中,眉眼一滞,低笑出声。
温仙月不明所以,问他因何而笑。
“没有。”他摇摇头,“只是没想到挺准的。”
温仙月眨眨眼,回头盯着那签文仔细瞧来瞧去,眼神疑惑。
准吗?
“老伯,我这签文何解啊?”
老伯一笑,脸上的胡须都随着他的动作抖上一抖,“相信郎君听到这签文之后,心中也有些了然了。郎君可有一件要办的事,或者一个牵挂的人?”
“不错。”他应得倒爽快,而后眉头一皱,双指并拢指着那签文道:“前半句我能对得上,只是这‘来既是归处’是何意?”
“依着签文看,郎君不是池中鱼,只是你放弃原有的一切为了什么,想必只有你自己清楚。过程会有些艰难,但这结局似乎是不错的,郎君不比太过担忧。至于这‘来既是归处’,天机不可泄露,郎君可以慢慢揣摩。以郎君的资质,不难悟出。”
说罢,老者从一旁拿起一把红条,递给齐雁云:“还请郎君抽一根。”
他随手抽出一根,上面写着“得偿所愿”四字,算是很好的寓意了。
齐雁云将其随意别在腰间,轻声道谢:“多谢老伯。”
老者将视线移到温仙月身上,朗声道:“请小娘子抽一支签文。”
温仙月走上前,捧着签筒摇晃几下,一支签文掉出落在桌上。
老者布满皱纹的手拾起那支签文,尚且清明的眼眸突然一凛,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忽然的转变,温仙月原本满不在意,此刻看他的神态,也生出几分忐忑:“老伯,这签上写了什么?”
老者轻叹出声,沉重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踩在温仙月心上,留下几个印迹,久久无法散去。
“东升皎洁明月辉,忽至残云改朱颜;欲除暗雾失团圆,两舟遥望渡百川。”
“二位还真是有缘,都有各自所求之事,只不过小娘子这一路上变数颇多,就算最终完成使命,怕是会失去珍惜之物。这结局虽算得上圆满,只是碍于局势,会做出迫不得已的妥协,至于这‘两舟’……”
“好了,老伯。”齐雁云忽的打断他,抬手碰了碰在愣神的温仙月,“我们走吧。”
温仙月满心都是老伯的话语,虽说事在人为,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怎么爬也爬不出拉来。
齐雁云突然的触碰好似一束微光照进来,将她拽出来,心神归位。
温仙月有些呆呆地转头,语气飘忽:“不听了吗?”
“不听了。”他掏出两锭碎银子,丢在桌上,礼貌地朝老者点头示意:“抱歉老伯,下面的我们就不听了,这些是报酬,多谢。”
话音刚落,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快步出了城隍庙,留下欲言又止的老者,看着二人离去。
“嘶……”老者细细打量着签文,眉间的愁意散去,骤然一笑:“罢了,各有各的造化。不过这小娘子,红鸾星动,桃花甚繁,不知道那小郎君可否……罢了罢了,也不是我这个闲人操心的事。”
城隍庙里的桐树枝叶繁茂,碧绿的枝桠间挂着一条条象征祝福的红条,绿肥红瘦,身随风动。
走出城隍庙没多远,温仙月早已收拾好心情,齐雁云还是拉着她闷头往前走,她几次想喊住他,都被他紧绷的侧脸堵住,最后实在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有什么话应该说清楚,便反手拉住他,才堪堪让他停下。
“言之,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听完?”
齐雁云脸色稍缓,任她攥着手臂,俯身下来平视她,眉宇间一股无奈之意,轻轻呼出一口气:“没说多少你就被吓得白了脸,若是再让你听下去,你怕不是会夜夜受其梦魇。”
原是担心她的状况,温仙月脸色一松,扯出一抹笑,想到方才自己惴惴不安的状态,自嘲道:“是我自寻烦恼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算如那老伯所说,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齐雁云沉吟片刻,从腰间翻出那只红条,捞起她的右手,摊在自己的左手掌心。
“你这是……”温仙月眼睁睁看着他把红条系在自己手腕上,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明白他的意图。
“好了。”
她收回手,怔怔看着那抹红色,黑色的墨迹若隐若现,她能看到那个扭曲的“愿”字。
再抬头,就见齐雁云清润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她,潋滟的红唇勾起好看的弧度。
“‘得偿所愿’赠予你,你心中之事,定会圆圆满满。”
温仙月顿时感觉自己腕上的红条似有千斤重,她出手想解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止住。
“这怎么行?”温仙月推辞道。
“怎么不行?左右我也不信这档子事,给你再好不过了。”
温仙月任然觉得不妥当,本应是给他的祝福,被她抢了去,最后害得他没能实现愿望,这怎么好?
还要拒绝,齐雁云抢过她的话头,“左不过就是一个祝福,你若下次求得好彩头,再送给我就好。”
她咬住下唇,还是不想接受此物,但不好再拂了他的好意,心中暗暗打算来日替他求个平安符,也就安心收下了。
“那……多谢了。”嘴角溶了一笑,温仙月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心中不甚感激。
见她终于接下,齐雁云也回以一笑,看了眼现在的天色,温声道:“那我们便回大理寺吧,耽搁太久了。”
“好。”
二人刚踏进大理寺,于池就急匆匆地跑出来,险些撞到温仙月。
齐雁云蹙着眉头把他拎开,轻声呵斥:“慌慌张张的,没个正形。”
于池先是诧异二人怎么会一道回大理寺,还未细想,被齐雁云一吓,立马认错:“我错了大人,温宜侍我错了。”
温仙月捂着嘴偷笑,注意到两人递过来的眼神,迅速正色,表示无事:“没事。”
“是出了什么事吗?”齐雁云收回心思,撩起眼帘询问于池。
“哦哦哦。”于池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事要报,一拍脑袋,说到:“又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次就在城门不远处。”
“什么!?”
破局
二人神色剧变,原以为昨日才发现一具,应该会过些日子才会再有,不成想今日就又出现了一具,这速度之快,不得不让人咋舌手段之残忍、心肠之歹毒。
温仙月脸色阴沉,细白的手掌紧紧握拳,指尖扣进手心,尖锐的疼痛让她镇定下来,分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第一起是挑衅大理寺,第二起是打击韩尚宫,那这第三起,就是给她的下马威。
明眸眯起眼珠流转,温仙月眸间凝着一抹冰爽,寒意逼人。
这个赵崇究竟想做什么?
“尸体可运回大理寺了?”齐雁云板着面孔,眼神冷峻,连续出现三起抛尸案,就算大理寺有意封住消息,却架不住百姓的口口相传,若是在这样发展下去,上京城不日后必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于池抱拳回道:“已经运回,仵作也检验完毕,尸体特征与前两起如出一辙,只是仵作好像有些新的发现,叫我请二位大人过去商谈。”
停尸房建设在大理寺一角,坐北朝南,正迎着日光,房屋四壁皆开有窗户以便通风。
温仙月第一次踏进这里时,只觉得通体寒冷,当时她还以为是夜晚的缘由;可是此刻正是正午时分,这里依旧阴风阵阵,扫过后颈,激起肌肤上的细小疙瘩。
仵作站在用白布盖好的尸体旁,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源源不断地从那白布下发出,好在偶有穿堂风吹过,臭味被吹散,给了一席喘息之地。
温仙月站在齐雁云身后抬眸看向那处,尸体一只手裸露在外,水肿失型的手臂上赫然爬满狰狞的伤痕,她只望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清丽的眉眼皱在一处,神情间溢满对女子的怜悯之情,更加坚定了将凶手缉拿归案的决心。
听见身后的动静,仵作忙转身过来行礼,齐雁云出手拦住他,下巴点了一下尸体的位置:“不必多礼,何叔,你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何叔佝偻的身躯颤动几下,引着二人过去,掀开白布,暴露出女子青紫的脸庞。
温仙月看到这幅惨状,下意识蹙眉,喉咙深处泛起一阵涩意,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似在悲悯她的遭遇。
“我检查尸体的时候,意外发现她的鼻腔里有少许棉絮。”说着,何叔伸出手指指向女子的鼻头,又下移至她的胸腔处,“所以我剖开她的胸腔做更细致的检查,同样在她的肺部发现了大量棉絮。”
齐雁云抱着双臂,仔细聆听何叔的发现,思索片刻提出猜测:“这女子生前接触过棉织物?亦或是,被棉织物捂死的?”
温仙月却摇摇头,否定后者:“若是以棉织物捂住口鼻窒息而死,肺里不会出现那么多棉絮,顶多也是少许。”
何叔笑着点头,赞同温仙月的说法:“不错,肺里的棉絮如若不是长年累月接触棉织物,是不会累计这么多的。”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齐雁云接下何叔的话,仔细琢磨这其中的隐情。
温仙月也噤声深思,何叔的一席话犹如一个无形的钩子,将他们引向触手可及的真相,只是这真相被重重迷雾围住,她无法窥探背后的光景,仿佛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总感觉再努力一把,就能看到。
忽的卷起一阵凉风,她耳后的碎发受其指使,轻轻挠过她的脸侧,似有若无的感觉。
凉意攀升至光洁的额头,那阵风吹进灵台深处,拨开浓雾,一瞬间温仙月眼前天光大亮。
她知道了!
激动地偏过头想要告诉齐雁云自己的发现,不出意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二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纺织厂。”
“这是孔余这两日查到的情报,失踪的女子,除却三人家中富裕,剩下的十一人家中大多清贫。这其中有五人和城南纺织厂有关系,包括刘阿圆在内的三人,失踪前就在这座纺织厂当女工;其余两人估摸在一个半月前同时离开工厂,离开没多久后,就失踪了。”
于池把情报摊在桌面上,温仙月随意拿起一张查看,是早早离开纺织厂的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是出于何种缘由同时离开工厂,并且都在离开之后不久无故失踪。
“除去与纺织厂有直接关系的五人,余下的六人居住的地方,都离纺织厂不远。”
于池继续介绍情况,孔余还在外面奔波,他负责将这些整理上报,说来此案发生以来,他们还未查过这些线索。
抛尸案来得突然,大理寺上一个大案刚结束,他们还来不及细查此案,只简单收集了失踪人口的家庭信息,背景人脉都未探查,如今有了一个明晰的方向,查出来的东西,无一不指向那城南纺织厂。
莫说齐雁云温仙月二人,就连他都觉得奇怪。
太巧合了。
“从这些线索不难看出,那些人在绑架女子的时候,都是有选择的。失踪女子都和纺织厂有关系,这是她们的第一个相同点。但纺织厂里的女工众多,住在纺织厂附近的人家也不少,他们又是怎么挑中这些人的,又或者是,就只是以纺织厂为中心蔓延,随机挑选?”
温仙月沉声说出自己的看法,捏着毛笔圈出几个名字,展示给众人看,是那三个富家小姐的名字。
“他们又为什么选中这三人?顾鸢、楚幻儿、余巧清三人互不相识,生活上也完全没有交集,顾家开的是米铺,楚家是医馆,余家是当铺,这三者我想也不会有多大联系。可是上京城中这样家世的人家数不胜数,她们又是为什么被挑中?我总觉得这背后有关联。”
齐雁云默声听完,拧眉不语,手指搭在一处搁在桌上,他沉眸打量着眼前如潮水一般向他扑来的线索。
的确,疑点太多。被拐走的人,一部分具有相同的特点,像是目的性的选择;有些又毫无交集,像是无差别出手。
看似有联系,又好像没联系。
“不管怎样,纺织厂都十分可疑,沿着这里调查,应该能查出更多的东西。孔余调查的时候,没有惊动那里的人吧?”纷繁的线索交织在他的脑海中,犹如一团乱麻,一时间理不清楚。
他捏捏眉心,当下可不能打草惊蛇。
于池还在分发线索,闻言回了一句:“大人放心,孔余做事谨慎,不会打草惊蛇的。”
齐雁云颔首应声,目光转向专心致志查看线索的温仙月,她眼下飘着两片乌青,想必是这几日顾着查案,没休息好。
他润润喉咙,打算让她放松一下:“仙月,这几日阿满在家习字,习得还算认真,得空你可以去检查一下。”
温仙月头也不抬,言语间却带着几分笑意:“有大人您在,还需要我检查吗?”
刹那间,她突然想到什么,笑意凝固在嘴角,眼中暗流涌动,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齐雁云瞧她神色有异,心下担忧,忙询问道:“怎么了?”
只见她猛的抬起头,眼底的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眸中闪烁着的光辉,她语调上扬,几份惊喜几分喜悦:“我知道了!”
计划
“就如这上边写的一样,所有被拐的女子,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温仙月捏着浅黄色的纸张,神色严肃,朗声宣告这起案件最核心的地方,“那就是,她们都准备参加来年的科考选拔。”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于池挠挠脑袋,硬是没想通是为什么;孔余比他聪明几分,若有所思地思索温仙月的话;林景致抱着剑斜靠在门框上,面上不屑,眼皮慵懒地耷拉着。
齐雁云昨日便知晓了她的想法,当时的她眸色明亮,脸色好似乌云散去后的晴日那么明朗,拉着他兴冲冲地分析。
“大人,你还记得吗?阿满给我们提过,他的阿姐一直以来都有参加科考的想法,即使是后面进了纺织厂做工,也依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而韩尚宫之前出入余家,不就是余家父母想送女儿进尚司府,特地拜托尚宫大人前来教导余巧。她们都有参加科考的打算,那会不会,他们在选择被拐女子时,不是忙无目的,而是以此为凭据。”
事后他派于池前去探查除了这两人之外,其他失踪的女子,是否都有参加女子科考的意向。
天幕低垂之时,于池带回了肯定的答案。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
“想成为女官”这件事,成了整件事情的绳索,将每一个失踪的人紧紧绑在一起,这是她们的共同点,也是她们被拐的最终原因。
“那背后之人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有人提出疑问。
温仙月朝孔余点头示意,后者会意,拿出一本小册子交给众人传看。
“两月前,一年一届的女子科考举行初试,同时,尚司府要到上京城各处张贴来年科考选拔的告示。告示张贴不久后,有人在纺织厂宣扬此事,号召女工离开工厂,参加科考,为自己谋求一份出路。有人不为所动,就有人为之心动。不久后王莲、夏秋二人离开纺织厂,打算专心准备科考一事;剩下的刘阿圆三人,因为家中贫困,十分需要这份工作,就没有离开纺织厂,但也没有放下科考一事。”
“然后是住在纺织厂附近失踪的人,她们都就读于城南的一所女子书院。书院和纺织厂就隔着两条街,而那家书院的主人,与红袖纺织厂厂主交往甚密,厂主的女儿也在那处就读。我想,周围哪些人家的女儿在准备此事,他很容易知道的。”
“至于……”
“那余巧清三人又如何解释?”林景致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不在意地一笑,随即眸色恢复冷清,“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余巧清、顾鸢还有楚幻儿,这三人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往来。但是,她们两个月前,都参加过尚司府举办的赏荷宴。”
“赏荷宴同女子科考一般,一年一届,于每年八月月中举行。宴会设在尚司府,上京城有意成为女官的女子,不论身份,只要登记名册,都可参加。那三人虽未结识彼此,却同时参加了今年的赏荷宴。而那宴会上,还有这其中最关键的一人。”
她故意停下这里,打量着众人的表情。
众人听她说像听故事一般,此时被她的停顿勾起了好奇心,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温宜侍,您就快说吧,是谁啊?”
温仙月无辜地眨眨眼,没在吊他们胃口,视线扫过桌上堆积着的大大小小的纸张,最终锁定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她伸出手,如玉的食指重重压在那名字旁,眸光闪过狡黠,她一笑:“就是她,红袖纺织厂的大小姐。”
她目光如炬,“林意清。”
事情逐渐浮出水面,如果说“女子科考”这件事是所有被拐女子之间的锁链,那么林意清在其中扮演的,便是传递锁链的角色。
眼下的任务,不在于将嫌疑最大的纺织厂查封收押,而是引蛇出洞,查出关押失踪女子的地方,再将策划此事的人,绳之以法。
齐雁云五人聚在一处,商讨对策。
温仙月提议道:“我觉得可以深入敌营,装作普通女工混入纺织厂,如何假意表现自己想参加科考的心思,引诱他们下手,随后里应外合,一举歼灭。”
齐雁云表示赞同:“这个方法不错。如果光漫无目的地搜查,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不知要等到何时,而等待的途中,又会有多少人遇害,我们是不得而知的。”
三人也对此事无异议。
“可是,谁去呢?”于池突然发问,“大理寺都是男的啊……”
温仙月好笑地看着他,无奈道:“于大人,我可不是男子。”
“啊……”于池的认知里还停留在大理寺全是男的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刻双手合十歉意地笑笑:“抱歉抱歉,冒犯温宜侍了。”
温仙月抿嘴一笑,没太在意。
“那就由我去。”
齐雁云虽同意这个想法,却没有想过叫她去,听她这么说,眉间露出几分忧虑,不太愿意用她的安危去犯险:“你去?”
林景致也十分惊诧:“你?”
“对啊。”温仙月不以为意,仰着脖子正色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大理寺没有其他女子,要是从外边找一个来,那不是让别人以身涉险?况且我会武,可以保护自己,由我来与你们里应外合再合适不过。不然还有谁呢?”
她神色认真,似乎认定此事必须交给来做,齐雁云默然,尊重她的想法:“既如此,便开始准备吧。”
孔余偷偷凑到于池耳边低声道:“温宜侍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于池十分赞同,且看好她:“我也觉得,温宜侍在这件事中立了大功,应该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二人对视一眼,一同朝林景致投去同情且戏谑的目光。
林景致浑然不觉,剑眉狠狠蹙着,盯着温仙月的侧脸沉思。
五人商讨一夜,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几日后,红袖纺织厂后门出现了一个浑身肮脏的小乞丐。
女工
曹妈妈起了个大早,照旧从后门出去到菜市场买菜。
她专门负责厂里的伙食,厨房每隔三天就要采购一次,每次拨给她的银子,她都能偷点油水,是以一想好吃懒做的她,每每到这日,起早都十分开心。
只是她今日出门的时候,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拦住了。
曹妈妈嫌弃的眼神审视着眼前的人,看她脏兮兮的,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逃荒的。
“你干什么啊?我这衣服可贵得很,你要是弄脏了,可赔不起。”
小乞丐想拉她的手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满脸泥污也盖不住她讨好的笑:“没想弄脏贵人的衣服,只是看贵人从这厂里边出来,就想问问,你们这厂里还招人吗?”
曹妈妈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心里开始盘算。听前院的人说,近日厂里确实缺人,虽说放出消息要招人,但因着那失踪案,大部分的女子都不敢在外做工了,也就没招到多少人。
她朝这小乞丐上下扫视一周,个子倒挺高,生得也没那么瘦弱,应该做的来厂里的事,但是,“招倒是招,只是你这副样子,要是是什么犯了事的人,我把你招进来,不给我自己找麻烦吗?”
小乞丐赶紧解释:“贵人,我是从南方逃过来的,那边闹饥荒,我过不下去了,就想找个糊口的活路,还请贵人帮我一把。”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两只成色不错的素银簪子,小心注意着她的神色,没有错过曹妈妈眼中突然露出的贪色,她捧着簪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若是拿去典当,应该能换点钱。我一个女孩子,在外也不敢露财,若是贵人让招我进厂,这簪子,就是您的了。”
曹妈妈从她手里接过簪子,随意打量几眼,虽说也换不了几个钱,但是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她摩挲着那素银簪子,眼里的贪念呼之欲出,还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招人的事也不是我管,你求我也没用啊。”
小乞丐特别上道地应道:“我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吃个饱饭。若是贵人能帮我引荐,每月的月俸,我分三成给您。”
有钱能使鬼推磨,应付这种毫不知足的人,只要给够他们好处,就能办成事。
果然,曹妈妈听她那么一说,眼冒精光,嘴上却装作很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她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那行吧,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待会儿进去收拾收拾,我领你去掌事那里,进去了,就叫我曹妈妈吧,她们都那么叫我。”
“好,谢谢曹妈妈,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难忘,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不多时,曹妈妈办完事回来,见她乖巧地等在原地,对她也多了几份喜爱。
曹妈妈招呼她进了后院,随后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梳洗一番,翻出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给她换上,便领着她到前院走。
一路上她们经过女工们干活的地方,偌大的院子里,放置着几大框白花花的厚棉,十来个女工坐在一旁从厚棉中挑出杂质、疵点以及不宜纺纱的短纤维。
注意到曹妈妈后边跟着个没见过的人,干活空隙中忍不住抬头打量,似乎很好奇那人是谁。
曹妈妈注意到她们的动作,眉眼一冷,厉声道:“那眼珠子别歪了,今天的活要是干不完,别想吃饭!”
女工们被她吓得纷纷低下头,一心扑在手上的活路上。
曹妈妈冷哼一声,冲身后的人说道:“你可别学她们这样子,进厂了,就要安心干活,只有把活干完了,才能吃饱饭。知道了?”
后者点点头,唯唯诺诺道:“知道了。”
很快来到账房,曹妈妈一见里面那人就巴结地凑上去说话:“哎呀,林掌事的,最近在忙啥啊?”
被唤作林掌事的人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满脸愁容来不及撤下,一瞧见是她,神情有些意外。
“你来干什么?”
曹妈妈把后边的人拉到他面前,介绍道:“这是我表侄女,叫小月。听说最近咱们厂差人,就想来谋个事儿做,这孩子机灵,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小月,快,见过林掌事。”
小月心领神会地福一福身,讨巧道:“小月见过林掌事,还请林掌事赏个事给小月做。”
林掌事这才正眼瞧她一眼,长相还算清秀,身子骨也不错,能干粗活,曹妈妈介绍来的人,家世应该清白,而且最近厂里确实缺人,还招不到人,小月的到来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没多说什么,点点头:“那行,正好厂里差人。不过你先做几天,做得不错,再留下来。”
曹妈妈喜笑颜开,扯着小月笑道:“还不快谢谢林掌事。”
小月被她扯得身子一晃,扬起笑容感谢:“多谢林掌事。”
林掌事抬手止住她的动作,招呼旁边的小工进来,吩咐道:“这是新来的女工,你带她熟悉一下厂里的活,就带她去织布吧,那里比较缺人。”
“得嘞!”那人爽快应了,转身向小月打招呼:“叫我思竹就好,跟我走吧。”
小月礼貌地点头,浅笑道:“多谢,叫我小月就好。”
出了账房,没走几步,就到了织房。
织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织布机活动的声音,
思竹领着小月来到一架空的织布机坐下,随意喊了个人:“诶,陈姐姐,你来教教她呗。”
陈念窈过来教了小月几下,没多久她就熟练掌握了织布的方法,陈念窈惊喜地看着她,惊叹道:“你真聪明,我来的时候,还学了两天才学会,你一来就会了。”
小月腼腆一笑,恭维道:“是姐姐教得好。”
思竹见她们已经熟稔了,便放心地回去复命了。
二人又交流了几句,便各自开始赶制手里的活。
在织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暮色四合时,后院的钟声响起,众人到后院草草吃了个晚饭,又急匆匆赶回来做工。
月上梢头,午夜时分,一天的活路才到此结束。
小月二人酸疼着胳膊回房就寝,陈念窈家住在郊外的村落,隔得远,就住在了厂里,二人恰好分在一处屋子。
占地不大的屋子,满满当当地住了十几人,劳累了一天的女工有些早已倒在床榻沉沉睡去,作出震耳欲聋的鼾声;还没睡着的则小声说着悄悄话,盘算着过年的时候要买些什么东西。
陈念窈特意换到小月旁边,二人一时没有睡意,裹着被子说话。
“诶,小月,你第一天做,累不累呀?”陈念窈很喜欢她,早在吃饭的时候,就把她的来历问了个遍,小月告诉她自己是从南方来逃饥荒的,曹妈妈是她的表姨,她特地来投奔。
“还行,就是紧赶慢赶才完成规定的量,每天都要做那么多吗?”
“之前没那么多的。”陈念窈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了,“最近厂里少了几个人,所以每个人分到的活会多一点,习惯就好了。”
“少了几个人?是和那个失踪案有关吗?”她小声试探道。
“嗯……”陈念窈睡意上头,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就睡过去了。
小月看她已经睡着了,也不再发出声响,翻身盯着上方的房梁,才发现现在屋内的众人都已睡着,寂寥的黑暗中,只余轻重交叠的呼吸声。
夜色渐浓,白日里喧闹的纺织厂此刻一片寂静。月色清浅,坠到院子里,不足以照明。
忽的闪出一道黑影,落到角落辗转几步,随后跃出外墙,融入远处的暗色。
药膏
黑夜像一张大网,将夜幕下的所有生物紧紧笼罩在自己的手下,幽深莫测的墨色卷起残风呼啸着张牙舞爪,许多无名的情绪充斥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暗中浮动。
多事之秋。
大理寺照常灯火通明,不起眼的墙角躲着几个偷懒的官吏,不顾秋夜的寒凉,昏昏然打起瞌睡。
齐雁云等人正聚在一处,商讨后续行动。
蓦地,窗户一角传出异动,齐雁云登时肃起面容,须臾恢复神色,眉梢松动,嘴角勾起清浅的笑意。
其余三人却如临大敌,竖起耳朵,全身上下都谨慎地注意着那处,大气都没出一下。
地上剪影晃动,一人从帷帘后漫步而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来人五官清秀,肌肤枯黄,似有菜色,身形纤细,一身粗布衣服朴素无华,赫然就是纺织厂新来的女工小月。
“怎么?转眼就不认识我了?”
只见她指尖抚上下颌,浅浅一笑,竟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皮下倾城的容颜。
螓首蛾眉,耀若春华;桃腮杏面,皎若秋月。
不是大理寺仅有的女官大人温仙月,又是何人?
提出那个计划后,她要潜进纺织厂,固然不能用自己本来的面貌,若是来个认识她的人认出她,可就麻烦了。
好在齐雁云说自己会江湖上流传的易容之法,照着她的脸型制作了一具人皮面具,她戴上之后,判若两人。
除了熟悉她的人能看出相似的眉眼,仅仅只认得她样子的人,是看不出差别的。
她就带着这张人皮面具,混进了红袖纺织厂。
还没习惯她的新样子,于池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刻见她露了真容,纷纷松了口气。
齐雁云无奈地摇摇头,言语间暗含敲打之意:“你一路从大理寺外溜到这里,一路上都没人发现,看来大理寺的守卫,平日里都在吃白饭。”
于池三人一听心中立马警铃大作,暗中咬牙,待会儿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几个偷懒的小兔崽子。
温仙月捏着面具施施然到齐雁云身侧坐下,头上的发带不安分地晃动几下,她一笑,露出皓齿,得意道:“那是我身手好。”
齐雁云一挑眉,未置可否,不再细说此时。
对面的于池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讪笑着岔开话题:“我还是不习惯温宜侍这相貌平平的样子,刚才差点没反应过来,刀都准备扔出去了。”
“哦?”温仙月被他逗得眉眼弯弯,手指随意挑起桌上摆着的橘子,想到会沾得手上一股黏腻味,留恋地摸了一把,转而拿起一旁的青枣凑到嘴边,“你这话说的,是在夸我好看吗?”
齐雁云余光瞟到她的动作,眼角无意识地流露出笑意,骨节分明的大掌拿过她眷恋十分的橘子,握在掌心,修长的手指挑起果皮,露出内里水嫩的果肉。
于池哈哈一笑,坐正身子,一本正经道:“温宜侍何止是好看!那简直是倾国倾城,天生丽质,亭亭玉立,貌若天仙啊!”
嘴里的果肉一噎,温仙月急急吞下,捂着嘴笑出声来。
孔余和林景致也被于池惹得兜不住笑,林景致要矜持一点,孔余已经拍着他的肩膀捧腹大笑了。
就连在剥橘子的齐雁云也笑得肩膀轻颤,低低的笑声从胸腔中传出。
于池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有些不确定地拧着眉,疑惑道:“我说错了吗?怎么都笑成这样,温宜侍就是很漂亮啊!”
孔余搭上他的肩膀,强忍住笑出的泪水:“你没说错,咱们温宜侍就是美若天仙,仙女下凡,你说的对!”
温仙月收拾好情绪,蛾眉一耷拉,假装谦虚地苦笑道:“孔大人折煞我了,我怎么能跟天上的仙女比呢。”
孔余伸出手“诶”地一声,“温宜侍不要妄自菲薄,您就是我们灰暗大理寺里的唯一一抹亮色,日后有什么大场合,派您去,准能撑场面。”
温仙月乐不可支,刚好手里的青枣吃完了,她又抬手去拿,知腹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不是干燥涩然的枣皮。
她低头一看,竟是褪去橘皮的橘肉,上面的白丝还被细心地挑去,整个一白白净净的。
微微一愣,温仙月下意识看向一旁正专注线索的齐雁云,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他捏着纸张的指尖,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处散着橘香,清新宜人。
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将几瓣橘肉丢进嘴里,齿间迸发出酸甜的汁水,香甜可口。
心尖好似有一罐蜜饯打翻,四处洋溢着甜腻。
她轻眯起眼,像一只餍足的猫咪,憨态十足。
齐雁云指尖收紧,压出几道辙痕,眼神飘忽,喉间不自觉上下滚动。
嬉笑一过,林景致板着脸,询问温仙月进展如何。
“温……宜侍。”这三个字流连齿间,实打实的不自然,“你那边怎么样了?”
温仙月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咽下果肉,将方才那些旖旎的心情抛掉,正色道:“我已经混进去了,红袖纺织厂近期很缺人,所以我很容易就进去了。”
齐雁云此时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襟危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也就半个手掌那么大。
“这是从韩尚宫那里借到的香料,很淡不会被人发现,你藏在身上,到时候计划开始,我们就凭这个去找你。”
温仙月接过来,翻转几下,随后妥帖地收在怀里,颔首道:“我现下住在纺织厂内,一直待在厂里他们应该不好下手。我会多观察几日,寻个机会放出风声,然后出纺织厂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届时我会提前通知你们,你们就在附近埋伏着,找机会,跟上去。”
“好。”
时间不多,纺织厂丑时便要起来上工,她再不赶回去,怕是要露馅了。
重新戴上人皮面具,温仙月正打算按照来时路回去,还没走到床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意。
“你还打算翻窗回去?”
温仙月神色自然的回过头,没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啊,怎么来的,怎么回呗。”
齐雁云猝然失笑,哭笑不得,而后起身朝门口走去:“走门口吧。”
愣住半分,温仙月小步跑跟上他,二人一齐离去。
于池看着两人般配的背影,突然开口:“我觉得温宜侍跟咱家大人真登对。”
孔余撇撇嘴,没发表意见,只是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你这么编排大人,小心他知道,罚你。”
于池不服,“那就是很登对啊,我怎么看怎么登对。”说着他转向林景致,想征求他的赞同,“你说对吧,景致。”
林景致不搭理他。
“那你可别舞到他们面前,更别跟温宜侍提及。”孔余继续忙手里的事,也不再管他。
“哼。”于池愤愤不平,“明明就是,我也只是觉得了。”
无人注意林景致阴沉的黑眸,紧绷的下颌。
二人走到大理寺门口,齐雁云突然停下,温仙月躲闪不及,撞到他宽厚的背脊上。
还未抬起头,头顶上方就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打趣意味明显:“怎么那么不喜欢看路?”
温仙月努努嘴,嘟囔道:“谁叫你突然停下。”
齐雁云轻叹,在他面前伸出手:“把手拿出来。”
温仙月不明所以,半信半疑地伸出左手,却见他忽然泄气,无奈一笑,语调绵长:“不是这只。”
这下她反应过来了,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只见大拇指指节处,有一道浅浅的红色小口。
是她今日织布时不小心刮到的,伤口虽然不大,那木刺进了皮肉里却扎得疼,都过去好久了,她都忘了。
没想到他注意到了。
“没事的,就是一个小口子。”更严重的伤她都受过,这不算什么。
齐雁云这才得以好好察看一眼,确实没什么大碍,但还是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药膏,轻轻放到她手心。
“你什么都没带去,难免有些不方便。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进了贼窝,难免受伤,这个药膏对外伤都很管用,你拿去以防万一。”
像是有沸腾的水在心里翻腾,温仙月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小雀跃,粲然一笑:“多谢大人。”
“嗯?”眼前人歪头仿佛在质问。
温仙月抿嘴藏下那抹呼之欲出的笑意,眸光闪烁。
“多谢,言之。”
念头
晨间露重,空气渐凉,天幕还挂着星帘,东边显出点点晨光时,纺织厂上上下下早已活动起来。
人手紧缺,任务繁重,众人日未出而作,月方落而息,才能在夜深之际赶完全部进度。
温仙月已经在纺织厂待了几天,林掌事看她做事麻利,不拖后腿,也就正式将她招进厂里。
这几日她多半与陈念窈同吃同住,每晚深夜二人都会交谈一会儿再睡,等房里的人都睡了之后,她又悄悄潜回大理寺,及时掌握齐雁云他们搜集到的信息。
齐雁云这几日又带人去探查了一番那日的地道,因着地道被毁,查不出具体的走向。
但事发当日,附近的百姓偶有察觉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夜间起夜时偶然听见地下传来异动,闷沉沉的,好似一条地龙在脚下穿行,还以为是周围有马车经过引起的,就没太在意。
根据这些消息,大体可以推断出那地道的方向,从东边的护城河穿出一路北上,只是那处多山体,想来是那些人藏匿在丛林之间。
若是一座山一座山地搜,耗费人力时间,还可能打草惊蛇,所以还得靠温仙月报出具体位置。
昨日她回大理寺时,恰好问起大理寺怎么就确定此事与赵崇有关。
“纺织厂也是这几日查到的,之前你们只收集了被绑之人的家境如何,如何得知此事一定与赵崇有关?”
彼时齐雁云正双手捧着茶壶沏茶,茶息滚滚上升,他一身白色束腰劲装,窄袖交襟,更显得整个人精神奕奕,面容在水汽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切。
那茶香萦绕在温仙月鼻尖,晦涩微苦,她一向不喜欢苦涩的茶水,不适地紧紧眉。
“赵崇这些年来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私底下没少做坏事,大理寺早就有线人盯着他了,能知道也不奇怪。”
说完他将沏好的第一杯茶推至她面前,偏头轻笑:“尝尝。”
温仙月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实在是不想喝这涩然味苦的新茶,却还是买了个面子,一饮而尽。
许是她喝得太快,那甘醇的口感入口即逝,她还没回味几下,就已消散在唇舌间。
她眉间稍喜,没想到这闻起来苦兮兮的茶竟这般甘甜,忙把茶杯推回去想再来一杯。
齐雁云见她眼巴巴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修长的指节捏住茶杯,再给她倒上一杯放回去,见她要接,虚晃一招,故意不给她。
温仙月一颗雀跃的心落了空,迎上他的笑眸,没好气道:“你到底给不给我喝啊?”
“给。”齐雁云拿她没招,叹声把茶杯还给她,笑道:“茶当然是要慢慢品,你那样一口下咽,味都没尝到就没了。”
温仙月握着茶杯有些心虚,她小口小口抿茶,弱弱道:“那我不是以为这茶苦吗?”
品了半杯,她放下杯子,想到齐雁云派人盯着赵崇,问:“对了,你手里应该有很多赵崇的罪证吧,为什么不把他呈给皇上呢?”
齐雁云品着自己的那杯,闻言嘴角稍离杯沿,指腹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眉宇间迸发出夺目的神采,薄唇微弯,露出他那颗孩子气的小虎牙,他笑得狡黠,温仙月一看就知道他肚子里没装什么好货。
“徐徐图之,不急。我比较喜欢算总账,在没有清算之前,慢慢掌握他的罪证,织成一张大网,叫他逃也不是,招也不是。就像这品茶一样,一步一步,品味其中全部滋味。”
“小月?小月!”
陈念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温仙月恍惚地回过神,冲她一笑:“怎么了?”
陈念窈撇撇嘴,有些忧心她的状态,“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啊,我刚刚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要不然你今天休息,你的工我帮你做。”
“不用不用。”温仙月连忙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想别的事去了,陈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陈念窈又看了她好几眼,确定她确实没事,也就放下心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说,你有没有想去考女官啊?”
温仙月一愣,疑惑道:“女官?是说去参加那个女子科考吗?”
陈念窈兴奋地点点头,眼神飘忽,打量一下四周的环境,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觉得你那么聪明,应该可以考个小官当当。”
“陈姐姐还真看得起我,我不过就识得两个字罢了。”温仙月推辞道。
陈念窈却一脸认真,“我相信你可以的,前段时间有人来我们厂里宣扬此事,好多人都动心了,但是就是因为不识字,放弃了。你会识字已经很好了,要是我也会识字,我才不愿意再这里天天织布呢。”
是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只顾得上养家糊口,又哪儿来的时间识字习字呢?
温仙月目光一顿,笑意浅浅:“那我考虑考虑吧。陈姐姐,今晚上我教你识字吧。”
陈念窈像一只兴奋的小兽,眼睛亮晶晶的,将渴望都写在了脸上。
“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时间不多,我先教你认你的名字。”
夜幕很快在织布机的吱呀声中降临,寒月半吟,晃荡着清冷的秋风,吹皱一池湖水。
晚饭时温仙月特地去找曹妈妈打探了一番科考的事,曹妈妈一听她也有这个意思,霎时整个人就炸开了。
“你想去参加考试?想当女官?”
“不,不可以吗?”
曹妈妈气得推她一把,她要是考上了,以后谁给她三成月俸啊,现在她还能决定她的去留,等出去了,她哪儿还管得住她。
曹妈妈指着她的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就是个劳作命,想那档子事,你配吗?想攀高枝啊?要不是我招你进厂子,你现在都饿死在外面了,还想考女官。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要是还有这个心思,我就把你轰出去,饿死在外面算了。”
温仙月从她房里出来的时候,还能听到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看起来她对此事很抵触。
纺织厂女工失踪的事,她显然是知道的,那她是清楚内幕,还是怕她以后翻脸不认人?
温仙月更倾向于后者。
躺在通铺上的时候,温仙月好奇问起此事,陈念窈听她提及失踪女工的事,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说,踌躇片刻,还是附身在她耳边说道:“那些女工林掌事给我们的说法是回家不做了,但是我们老是觉得她们是失踪了,不然厂里不可能就这么放她们走,不过也是猜测,我们一月才能出去一次,外面的事还不是很清楚。”
温仙月思忖几下,抛开这个话题,“我教你认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