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求死不能
眼下虽然是暮春时节,早晚还有些寒意,可是烤火盆似乎就有些过了,更别说是穿着厚厚的棉袄,对着这样一大排火盆一直烤。
袁乙打着赤背,坐在离火盆几尺开外的地方,都已经是汗流浃背,那几个山贼就不用说了,身上被棉衣遮挡着看不到,可是从脸颊、下巴上滴落的汗珠儿却不是闹着玩儿的。
袁乙坐在木头凳子上,支起一条腿踩在凳边儿,手里端着一个茶碗,脸上还噙着一抹带着几分邪性的笑意,将茶碗儿放到嘴边,大声的吸溜了一口茶水,发出一声爽快的叹息,仿佛那茶碗儿里盛的是什么美酒一样。
那几个山贼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有一个忍不住抬起头朝袁乙看了看的,嘴唇已经干裂,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表情更痛苦了几分,很显然,在这样的烘烤下,山贼也都快被烤成了山芋,哪里还有什么唾沫可以咽下去润一润喉咙。
“你们几个不想说呢,我也没办法去撬开你们的嘴。”袁乙懒洋洋地又喝一口茶水,“你们也不用瞄着那些刑具害怕,那些东西都是前一任提刑大人留下的,咱们现在的大人呐,心地最善,从来不许随意用刑。
瞧,这不是怕夜里寒气重,还叮嘱我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着了凉,害怕你们有人怕黑,让我把灯也多点几盏,亮亮堂堂的!
我们大人如此仁义厚德,你们这些小毛贼可一定要懂得感念这份善心,在这儿好好地,安安实实地呆着!不用担心火盆不够,呆会儿我就再叫人多拿几个来!”
慕流云站在走廊里,隐隐都已经感受到了刑室里面散出来的热气,也不难想见到了近处会有多热,这样的热度炙烤下,一身棉衣简直让这种酷热折磨的痛苦程度又翻一倍,偏偏这样的热,又流了很多汗,还没有水喝。
若是两眼一翻昏过去说不定倒也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可是那么多盏油灯,就在他们这些山贼的眼皮子旁边照着,亮晃晃的,怕是让人想两眼一翻昏过去都难。
她原本以为一旁架子上眼花缭乱的刑具是最最可怕的,毕竟此前自己也对袁牧在外的凶名有所耳闻,所以只当那些是他惯用的东西,没想到竟然都是前任留下的,而袁乙使出的手段,虽不伤人身体发肤,却比那些锈迹斑斑的刑具可怕许多倍。
大瑞朝在新帝继位之后便一直不提倡使用酷刑,并且实际上在审犯人的过程当中,酷刑所起到的作用也并不如预期之中那般有效。
许多时候,人在被打得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时候,恨不能只求速死反而痛快,这样把心一横,所犯下的罪过便更加不想说出来,搞不好直接就带进了阴曹地府。
比奄奄一息、一命呜呼更加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像现在刑室里面的那一群山贼一样,又热又闷又被油灯晃着不让他们睡也不许他们昏,这种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谁能扛得住呢!
慕流云偷眼瞄着一脸平静的袁牧,心里忽然对他那个“活阎王”的名号来由有了新的认识。
袁乙在里面大汗淋漓地陪着那几个山贼烤火,别看脸上笑得一派轻松,让山贼们看了愈发崩溃,实际上他现在也并不好过,这件事本来也算是帮自己的忙,慕流云便很识趣的没有惊动刑室里面的袁乙,蹑手蹑脚地跟着袁牧继续朝丙字区移动。
穿过了甲字区,拐一个弯就是乙字区,再绕一道便到了丙字区。
提刑司大牢里面的人不多,毕竟这边关押的一般都是提刑司在审的悬案案犯,而真正落到提刑司手里需要亲自去查的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提刑司查的都是各州县无法查明真相的悬案,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犯人需要关押,即便有,也是在各州府大牢里呢。
到了丙字区的时候,这里安安静静,只有一间牢房里面点着油灯,郭泓清就在那里面。
他看起来状态倒是还可以,面色微微有些发青,但是一点也没有消瘦,现在正靠在墙上,用一床厚棉被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慕流云等人来到了他牢房的外头都没有发现。
“我说,郭兄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难不成在思念远方的佳人?”
“远方哪有什么佳人……我不过是在想我那孩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郭泓清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几天没人理,也实在是闷得慌,回答的话脱口而出,说了半截儿才意识到不对劲儿,吓得大叫一声“鬼啊”,身子一滚便从床铺上栽倒在地。
慕流云扶额叹息,这家伙还真的是没出息到家了,一声惨叫和被吓翻在地,整个过程如此一气呵成,自然至极,不见任何装模作样的迹象,就这副胆色,简直不需要任何的探案手段也可以轻易看得出来,他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杀人凶手。
“郭兄何必如此惊慌!”她收起那份无奈,冲郭泓清招招手,“小弟也不知道这几日郭兄在这边吃睡是否都安稳,可有什么冷了饿了不方便的地方,特意前来探望!”
“你!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郭泓清很显然还对慕流云那日到他家中擒他一事耿耿于怀,“我与你素日无冤无仇,你何故血口喷人,诬我杀害自己的娘子!慕流云你……你……”
慕流云看他指着自己骂的时候,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都气得直发抖,也只能一脸无辜地耸肩辩解道:“郭兄此言差矣!你的娘子失踪是真,我们发现死尸也是真,你在外面偷养外室,外室还怀着身孕即将临盆,这更是真到不能更真,说我血口喷人,这恐怕不合适吧?”
郭泓清说不过慕流云,恨恨地别过脸去:“我与你无话可说,不需你在此装什么善人!”
“哦?郭兄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自己是被人冤枉的么?难道就不想跟我们说一说,你到底都在哪些事上受了委屈,被人冤枉了?”慕流云并不理会他的态度,笑眯眯地问。
第一零五章 人前人后
她这么一说,郭泓清原本义正言辞的拒绝也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他将慕流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棉被来披在背上,蜷缩着坐上床铺。
“我跟你说我是如何被冤枉的,你能信?”他有些不信任地问。
慕流云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答道:“或许信,或许不信,反正信不信都在我,说不说呢,都在你。时候也不早了,我今日是陪袁大人过来审几个贼人,就在外头甲字区,这会儿估计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我想起来郭兄恰好关押在此,特意向大人请求过来瞧瞧你,你若说便说,不说我们还得赶回太平县呢。”
说完她挑眉看郭泓清,一脸理直气壮,就好像方才那一番话句句属实一样,在提到甲字区的刑室里正在用刑的时候,还哆嗦了一下,好像一不小心想起了方才看到的行刑场面都会感到心有余悸似的。
听她这话,再看她那一哆嗦,郭泓清把身上的棉被又裹了裹紧,连忙冲他们招招手:“别走!别走!我真的是被冤枉的!虽然我的确养了外室,还打算让那女子为我生下子嗣,但是我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啊!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与我娘子叶凌兰虽然早有离隙,但只要她一天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便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与叶凌兰二人感情生变?”慕流云顺势问。
郭泓清哼了一声:“我都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成亲之前不顾女子的矜持,主动与我搭讪,大献殷勤,结果成亲之后,我本还期待着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没曾想过了门之后她便立刻变了一副面孔,与从前对我简直判若两人呐!
若不是她对我冷冷淡淡,我又怎么会跑到外面去排解郁郁,还养个女子做外室!”
“不对啊,太平县里盛传,当初叶家千金被郭兄才情所倾,芳心暗许,因而回家差人上门主动提亲。虽说我大瑞朝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女方先行向男方提亲,但如此主动的女子倒也着实少见。”慕流云一副十分艳羡的表情,对郭泓清的话似乎不大相信,“能将面子和名声放在一旁,只求与郭兄结秦晋之好,这是何等的痴情,怎会过门之后就变了一副脸孔?
再者说,你娘和你祖母亲口告诉我们,叶氏因为过门之后无所出,一直十分苦恼,时长要去那静水庵里烧香吃斋,祈福求子,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这难不成也是假的?”
“那当然不是假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郭泓清带着几分怒意道,“你家中后宅里不也养着不少女子,难不成你就没有见识过女子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啧!我现在又没因为杀妻被关在大牢,我家内宅里的事何必讲给你听!”慕流云撇撇嘴。
郭泓清被她噎得差一点没接上话来,然后有些丧气地叹息道:“罢了!罢了!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不论你们信与不信,我郭泓清可以对天起誓,我绝对没有杀害自己的结发妻,别说是杀害,就连一丁点儿的歹念都不曾有过!
叶氏之前的确是倾慕于我,主动叫家里差人提亲,我最初也觉着这事令人起疑,家父是个生意人,从来不信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我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也懂得这个道理。
后来家父叫人出去打听,得知的的确确是叶家的千金小姐,是正经人家里头金贵的小姐,这才应允了这一桩亲事。
那时候我也听闻西泗县叶员外家的千金颇有才情,因而也是心怀期盼,想着日后我们夫妻二人吟诗作对,夫唱妇随,岂不是妙哉妙哉!
然,后续之事实在令我无法预料,叶氏她八抬大轿进了门,嫁进了我郭家之后,也算是勤快本分,不论是早起给公婆请安问好,还是服侍我家中年迈祖母,在外人面前可谓是无可挑剔。”
“你这厮还真是不知足,你能有这样的娘子,你家能有这样的新妇,那不是天大的福分!”慕流云靠在牢房的木头栅栏上,语气轻飘飘地煽风点火。
郭泓清果然被她这么一说,就急了,立刻反驳道:“她待我爹娘、祖母自然是无可挑剔,郭某也不是那般不知足的人!
可是夫为妻纲,为人娘子,自当以自家官人为重!在孝顺公婆、祖母之前,先要与官人恩爱有加,这才是本分!
你知道叶氏是怎样么?她在人前处处周全,待祖母孝顺,对公婆也够恭顺,当着旁人的面与我相处,也是含羞带怯,羞答答娇滴滴,可是真回了房中……她就完全变了一副面孔啊!
就仿佛是木雕一样,还颇为不耐烦,我多碰她一手指头都恨不能一脚将我从那床铺上踢下去!我与她说三句话,她也未必回我一个字,夜里更是找个由子便要赶我出去睡。
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谁不渴望女儿家的温柔小意!可是我的娘子偏偏待他人都周全妥当,唯独对我,就好像我身上长刺,脚底流脓一般,恨不得避开几丈远,这叫我如何能够泰然处之?”
郭泓清气哼哼地表示:“若不是因为她待我处处冷淡,我也未必在外面与别的女子私会!更不会想要与小莲儿生下孩儿,我并非不知礼义廉耻,只因太过无奈!
我与叶氏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动静,其中缘由我知,叶氏也知,但旁人皆不知,甚至坊间还有了传言,说叶氏过门多年都没能开花结果,皆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也是气不过,本想纳妾,但叶氏她一听闻此事便寻死觅活,我爹娘念她新妇进门,处处包容,只为家庭和睦,我没法子,才只能将人养在外头的,想着哪怕出生之后抱到叶氏身边去养着也行啊!”
第一零六章 谁在说谎
“嚯!郭兄不愧是咱们太平县里的大才子啊!脑子就是灵!”慕流云听后啧啧称奇,冲郭泓清竖起大拇指,“流连引凤楼,偷养外室,纵容外室有孕生子,这些换成一般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到了郭兄口中,竟然如此大义凛然,如此苦大仇深,不仅不让人感到猥琐可耻,甚至还能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悯!实在是厉害!厉害呀!”
“你!你这是什么话!”郭泓清被慕流云那么阴阳怪气地一调侃,恼火极了,把身上的棉被一掀,噌的一下站起来,伸手一指慕流云,“你休要在那里怪声怪气挤兑人!我这一番话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便去验证!
若我有半句虚言,你们外头不是许多刑具么!尽管对我用刑就是了!”
说完这一番豪言壮语,郭泓清眼神朝旁边那么一瞄,正好看到了站在慕流云身后,一半脸被阴影遮挡住的袁牧,吓了一跳,似乎是想起来自己被押到这边之前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场,他爹请了杨知府来都没能成功解围,心头不禁一慌,下意识往后退,腿弯儿撞在床沿上,一屁股跌坐回去。
“我、我这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对自己讲过的话是非常确定的,绝无虚言,并不是真的要你们对我用刑……”他尴尬地稳住身子,讷讷又补充一句。
慕流云见他这般反应,心中感到十分满意,郭泓清这种资质平平,偏偏又莫名其妙自视甚高的人有一种怪毛病,若是同他推心置腹,顺着他的话说,他会瞧不上你,不同你好好讲话,拿五做六,空耽误许多功夫。
反过来,若是处处挑衅他,质疑他,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反而积极起来。
“你与叶凌兰成亲之前,在外面偶遇的人便是她本人?前后反差如此巨大,该不会这其中有什么李代桃僵之事吧?”慕流云向郭泓清提出一种假设。
“这是什么奇谈!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我娘子与我新婚之日并非初见,成亲前相见时,她并未戴着帷帽之类的东西,因而我对她的样貌那时便看得真真切切!这么一个大活人,要怎个才能李代桃僵?!”郭泓清辩驳道,“况且婚后我陪着我娘子也回过不少次岳家,这里面若是有假,那叶家岂能让我们两个登门!”
“说起来,你们每次去你岳家,叶家二老对你娘子的态度如何?”慕流云一听,郭泓清这话头接得好,正是她想要探问的事,于是一边问一边往下蹲,站久了腿酸,想蹲下同他聊。
这边身子还没等蹲下去,后衣领就被人拎住,扭头一看,袁牧正皱眉看着自己,不大赞同地摇了摇头,又冲旁边远远候着的衙差看了一眼,那衙差立刻就领会了袁牧的意思,跑到旁边拖了几条凳子过来,好让慕流云他们坐下。
江谨在一旁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把视线移向一旁。
慕流云感激地冲那衙差笑了笑,心中感叹瞧人家这衙差,是多么的训练有素!若是江州府的那群能有人家一半的默契,她也能省下许多的心。
有凳子可以坐,谁又愿意蹲在地上呢,影响形象还不算,蹲久了也会脚酸腿麻,慕流云稳稳当当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翘,等着郭泓清的下文。
郭泓清原本还对慕流云之前的种种质疑多少带着点气,结果这一看慕流云被袁牧拎猫崽子一样的揪着后衣领从地上拎起来,一下子有点想笑又不敢笑,清了清嗓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开口说:“我娘子是我岳父岳母的掌上千金,是他们二人的心头肉!
成亲三日,我陪我娘子回门儿的时候,我娘子进了家门便直接奔去探望岳母大人,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岳母还一边哭一边说什么女儿受苦了,女儿受委屈了!
我在一旁简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看她们母女也没有什么想要理会我的意思,我便只好自己一个人出去喝茶。
而且不止那一次,每一次回去都是如此,岳父岳母对娘子的疼惜怜爱,绝非逢场作戏,叶家上下的仆从也都对她这个小姐恭恭敬敬,所以说什么李代桃僵,那都是无稽之谈,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再者说,在我与娘子成亲之前,我们郭、叶两家素不相识,无仇无怨,我岳父母有什么理由弄个假女儿骗我?骗我也好,骗我们郭家也罢,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要论家世,叶家也远比我们郭家家底厚得多,我岳父名下的田产庄子随随便便说几个出来,那都是我父亲可望不可即的,若说我们郭家同他们叶家比起来有什么优势,恐怕也只能是叶家只有凌兰这么一个女儿,没有能够支撑门户的子嗣。
而我们郭家,除了有我二弟可以辅助父亲打理家业之外,将来还可有由我来光耀门楣,光宗耀祖,这是叶家没法儿比的。”
“依你之言,你是觉得叶凌兰垂青于你也好,叶家同意将女儿嫁给你们郭家也罢,图的便是你这个日后要入仕为官,大展宏图的女婿?”慕流云替他说出了方才没说出来的话。
“不然呢?”郭泓清非但没觉得慕流云这话有什么离谱或者可笑,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人做事皆有所图,既然我岳父泰山远比我父亲更财大气粗,那所图的不就是一个可以让他沾光,以后帮他家撑腰的乘龙快婿!”
“那依你所言,你到叶家去,叶家人不是该将你敬如上宾么?为何你岳母却当着你的面,拉着女儿,哭着说自家女儿受苦了?”慕流云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郭泓清一番话之中不合理的地方。
“这……”郭泓清被她问得噎了一下,面色讪讪道,“私以为那不过是岳母大人爱女过甚,并未多加考虑,因而才说出了这等失礼的言辞吧!”
第一零七章 乘龙快婿
慕流云挑眉,偷偷撇了撇嘴。
若说别的她或许还没有发言权,母女之间的感情之事,她可比在场的几位公子都门儿清。
若是做娘的心疼女儿远嫁,起码前面应该拉着女儿的手,先嘘寒问暖一番,问问过门第一天,婆家可有给女儿受了什么委屈没有,会不会规矩太多,会不会挑剔刻薄。
若是真的被问着了,抱头痛哭也好,心疼女儿也罢,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并且通常来讲,若是想要女儿未来在婆家日子过得安稳顺遂,即便是心疼,至少也要在女婿面前做足了样子,带到女婿被岳父叫去之后,母女二人才好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哪有当着女婿的面,把人家晾在一旁,兀自和女儿抱头痛哭的?难不成是生怕这事传不回婆家去,生怕婆家人不会对自家女儿生出离隙,日后给女儿穿小鞋?
叶夫人自己就是富户家的小姐出身,嫁给叶员外之后,过得也是体体面面的生活,断不会连这点规矩和世故都不晓得。
除非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叶夫人很清楚,自家的这个女儿嫁过去,进了郭家的门儿就绝无日子过得舒坦愉快的可能,因此才会讲嫁女视作是把自家的宝贝舍了出去一般。
“那你这位乘龙快婿,到了岳家可有什么贵客一般的待遇?”慕流云迅速收起别的心思,继续调侃着对那郭泓清说,“都有何优待,不妨说出来,给我们这几个未曾婚配的单身汉听一听,让我们也羡慕羡慕,向往向往啊!”
“你休要在这里拿我寻开心!”郭泓清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因为慕流云的调侃就放弃这个吐苦水的机会,看起来心中也是憋闷了有些时日了,“那叶家真的是一家子全是怪人!当初说什么一见倾心的是他们家,派人主动跑到我家提亲的也是他们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也是他们家!结果到头来翻脸不认人的,还是他们家!
成亲之后第一次陪着我娘子回门儿的时候,我也是新女婿第一遭拜见岳父母,本以为叶家人会带我热情有加,没想到去到那边才发现,岳母理都不理我,岳父虽然不至于完全不理我,却也是态度冷淡,不管我同他说什么,都只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更有甚者,岳父母待我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可说,毕竟是长辈,可是就连叶家的下人也是一样,居然对我这个姑爷也是一样的冷冷淡淡,我问上三句话,也未必回上我一句呀!”
“这些事你可曾告诉过郭掌柜和你的母亲?”
“那自然……没有告诉他们。”郭泓清讪讪道,“我怕二老知晓之后会感到伤心。我想着,我那岳父母八成对我还是有所图的,只因之前省试未成,耽误了一些,可是若没有这一桩事情添乱,我过些日子便能去京城四门馆研读,下一次省试必能高中!
待我高中之后,想必岳父岳母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既然只是假以时日的事情,我又何必要将此事告诉家中父母,让他们为我牵肠挂肚!”
慕流云偷着翻了个白眼儿,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一张面子!
这个郭泓清与太平县那几个数得上名号的纨绔还不大一样,其他纨绔醉心于吃喝玩乐,对于读书赶考并不感兴趣,若不是家中爹妈逼着学一点,保不齐现在斗大的字也认不得一筐。
郭泓清与他们相比,倒是乖巧得多,郭掌柜叫他念书,他便念书,叫他应试他便应试,只可惜资质过于平庸,读书只会死记硬背,脑袋里面半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偏偏又从小被宠到大,自尊心强得离谱,听不得自己没有天赋之类的话。
于是郭掌柜出于对这个长子的宠爱也好,或者为了自己的面子也罢,便开始了大把大把花钱,靠银子给郭泓清垫脚,帮他往上挤,期盼着更好的学堂和更好的先生,甚至更多的人脉,能够给郭泓清铺就一条更宽阔的坦途。
或许郭掌柜这个赌注下的有点胜算不大,但是他别无选择。
而郭泓清在家中这样孤注一掷地推动下,渐渐的自己倒也相信了身边人的吹捧,觉得自己果然是才高八斗,日后别说是省试,就连殿试也照样可以大放异彩,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于是骄傲如他,自然不愿意告诉父母自己到了岳家竟然被人不理不睬,灰头土脸。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慕流云心里也更加坚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测,不止那个叶凌兰有古怪,叶家也怪得很。
按照郭泓清的说法,叶家上上下下待叶凌兰都是极好的,叶员外夫妇对出嫁女儿也是心疼又加,那即便老奶娘所言非虚,真正的叶凌兰的确已经亡故多年,但这个“借尸还魂”的叶凌兰与叶员外夫妇之间也应该是有亲情在的。
可是为何万分疼爱的女儿带着自己亲自选择的夫婿上门来,叶员外夫妇却对郭泓清异常冷淡呢?即便不谈其他,单是爱屋及乌的角度,似乎也不应该如此。
慕流云想起之前的小丫鬟鸳鸯曾经提到,最初叶凌兰提出想要与郭家提亲,嫁给郭泓清的时候,叶员外夫妇二人皆对此表示反对,是叶凌兰与叶员外闭门密谈之后,叶员外终于改变了看法,甚至帮忙说服叶夫人也同意此时。
这样看来,那个真实身份尚不明了的假冒叶凌兰需要嫁给郭泓清,她有明确的目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与爱慕无关。
既然不是出于真的爱慕,叶家上下又都对新女婿异常冷淡,“叶凌兰”的目的具体是什么虽然不大好说,倒也不难猜个大概齐。
“你们郭家上下与你外祖父一家关系如何?”慕流云忽然开口问了和之前完全没有关联的另外一个问题。
“我外祖父?”郭泓清愣了一下,点点头,“那是自然!我父亲的生意能够起步,多亏外祖父当年扶持,这样的恩情我们郭家自然是感念于心,不敢轻忘!”
第一零八章 小心思
“哦?那平日里走动多么?”慕流云又问。
“外祖父与我家走动颇多。”郭泓清不知道是不是头一遭体会了什么叫做身陷囹圄,难免有些难以承受的情绪,现在忽然被慕流云问起了自己的外祖父,竟然红了眼圈,鼻翼翕动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娘出嫁前,也是很受外祖父宠爱的女儿,不然外祖父也不会慷慨解囊,资助我父亲做生意。外祖父经验老到,很有些手腕,因而时长会过来看看,瞧一瞧我们家的书肆生意是否经营的红火。
另外,我的母亲和舅舅面貌都肖像外祖母,偏偏生下我之后,发现我与外祖父年少时的模样极为相似,因而外祖父也对我格外宠爱,若是我学业繁忙,他便亲自登门来探望我。”
“叶凌兰待你外祖父如何?”
慕流云的这个问题倒是一下子把郭泓清给问倒了,他怔了一下,然后才说:“你不提我还未曾想到,说起来还真是巧了,没回外祖父登门的时候,我娘子不是突然犯了头风卧床不起,便是恰好出门去,再不然就是些旁的缘由。”
“所以叶凌兰与你外祖父从未曾见过面?”
“那倒不是,见还是见过的,毕竟新媳妇过门之后没多久,外祖父过来相看,她还给外祖父敬过茶,外祖父还送了她一包银花生,让她早些替我们郭家开枝散叶,我娘子她也收下了,可是收下之后,她私底下对我却是那副样子……”
郭泓清有些恼恨地嘟囔了几句,忽然意识到叶凌兰已死,自己此刻被关在大牢里便是因为这一桩,连忙收了话头,喃喃道:“死者为大,过去的种种我便也不再计较了,只求我娘子若是泉下有知,看在我待她也不薄的份上,保佑我沉冤得雪!我回头定为她修一座大墓,时长祭扫,多给她摆些供果,化些纸钱!”
“你倒真不愧是商贾家的公子,这算盘打得还挺精!”慕流云笑他,“难不成她不保佑你,你便不给她修大墓,不给她摆供果,不给她化纸钱了?”??“我若是不能找回清白,那八成也是要人头落地的,到时候我要怎么给她修墓烧纸?那不是直接就泉下想见了么!”郭泓清悲怆地仰起头,长叹一声。
慕流云被他噎了一下,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干咳两声,转了话题:“我听得着实有些糊涂,你说叶凌兰嫌弃你,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从不对你温柔小意,而你想纳妾,想生子,她也样样不肯成全,若真是如此,那叶氏犯了七出中不止一条两条,为何你不干脆与之和离,从此各走各路,你再另外寻一个温柔小意的娶回家不就好了?”
“那自然不可!”郭泓清立刻开口,说完之后有些犹豫,看了看木栏杆外面的三个人,嘴上便不由自主结巴起来,“我倒也不是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我母亲她……”
“你母亲舍不下叶凌兰带来的嫁妆吧?”慕流云替他把话说完,“你母亲对儿媳的嫁妆觊觎已久,这又不是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秘密,有什么说不出口袋!”
郭泓清听慕流云把话说的直白,有些恼火,腾得站起来,指着慕流云,瞪着眼睛,想要说些反驳的话,但无奈慕流云说出的便是事实,只好又气短地坐了回去:“我母亲毕竟是个妇道人家,难免眼皮子会有点浅,对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看不开也很正常。
我也对我母亲说过,叫她不要心急,叶凌兰既然嫁给我,做了我的娘子,她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现在我上位谋得个一官半职,说起话来底气不够,等来日我殿试上大放异彩,圣上垂青于我,封了我的官,到时候别说叶氏,就连我那不可一世的岳父母,不也得仰仗着我?
到那时候,叶氏膝下无子,娘家的靠山也不够大了,在我面前只能伏低做小,母亲向叶氏讨要什么,她不都得乖乖孝敬,生怕惹恼了我便让她个黄脸妇下堂!
更何况,放眼周围几个县的富户,叶家也算是数得上的殷实,比起我外祖父家更盛一筹,父亲当年有外祖父相助都可以赚下这般家业,若是有这样的岳家作为助益,我定能如虎添翼,直挂云帆呐!
母亲向来听我的劝,所以虽然对我娘子肚子里迟迟没有动静,又不许我纳妾之事也有不满,但却从来没有逼迫过什么。我家其他人待她也都好得很!
慕贤弟,你瞧愚兄现在这会儿可是已经套着心窝子与你讲这些了,你也听得出来,愚兄绝无半句虚言呐!所以你说说看,我们家怎么可能有人想要害我娘子!别人不会,我就更不会了!放着这样好的条件,我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呢?
我再同你说句实话,不论你相信与否,我从不曾想过要让那外室进门,骑在叶凌兰的脑袋上,小莲儿出身低微,家里穷的靠卖闺女过生活,我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一名女子去害我娘子呢?
我是真的想要将小莲儿生下的孩儿抱给我娘子身边抚养,这样我也有子嗣,她也有底气,对我们都有好处,若是她心胸宽广,那小莲儿便接回来做个妾,若是她容不得小莲儿进门,那便是后话,到时再议。”
郭泓清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甚是坦荡,似乎觉得监牢外面或站或坐的皆为男子,设身处地必然可以理解他的各方面考量,于是一边说一边努力想看清楚外面几个人的表情。
袁牧板着脸,负手立在慕流云身后,江谨则对郭泓清的一番言论感到心中厌恶,皱着眉头转过脸去不看他,郭泓清只好把视线投向慕流云:“慕贤弟,愚兄这一番话,你可明白?”
慕流云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脸上却露出微笑:“明白,小弟自然明白得很!”
说完,她扭头对侯在一旁的那个衙差说:“这位差爷,这天儿是愈发闷热了,郭公子身娇肉贵的,受不得热,可不能又是火盆又是棉被这般捂着人家呀!”
第一零九章 吃点苦头
那位衙差不认识慕流云,只知道是和袁提刑一起来的,并且方才袁提刑还叫自己给人家拿凳子,想来应该也是个大官,再看袁牧对慕流云的这番话也毫无反应,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连忙应了声,走过去打开牢房门,先把里头的火盆给端了出来,转身又进去要掀走郭泓清身上的被子。
郭泓清在他端走火盆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傻眼了,这会儿回过神来,哪里还肯让他就这么把自己的被子也拿走,连忙死死拉住一角,不肯松开。
只可惜他不过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里有人家衙差的那一膀子力气,被人家使劲儿那么一扯,被子就被扯了过去,若不是他撒手及时,搞不好人都要跟着一起被拽过去半截儿,扑倒在地上。
衙差也不含糊,既然上面发了话,谁还管这酸书生,抱着棉被出了牢房,把被子夹在咯吱窝下面,正打算把牢门重新锁回去,慕流云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急。
眼下这天气,白日里有太阳晒着的地方,倒也还算温暖,可是一到了夜里头没有了太阳光,温度就慢慢降下来了。
尤其这提刑司大牢,是用石头砌的,到了夜里头,阴冷阴冷的,没有个火盆儿稍微烘一烘还真有点顶不住,若是不但没有火盆儿,还连厚棉被都被收走了,那妥妥是要被冻个半死。
“你们这是做什么?就算你们把我关到这大牢里头来,可是是非曲直还未决断,你们待我也得依着律法来啊!这算是怎么个意思?”郭泓清爬起来,抱着怀,生怕寒气早早就把他身上的那点热度都给带走,急得想要靠前去索要棉被,又担心有人对自己动手。
慕流云也没真的打算把他的被子夺走了不给,方才不过是听他对那外室的一番打算,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想要吓唬吓唬他,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袁牧和江谨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她自己听着方才郭泓清理直气壮的一番打算,只差没直接伸手过去甩他两巴掌,最好再踹上几脚。
慕流云虽说偶尔也会为自己不能以女儿面目过正常的生活而感到心中有些戚戚然,但她大体也算是比较走运,一来家境还算殷实,从小到大也没有尝到过缺衣少吃的苦头,二来慕夫人对外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强势性子,家里头的伙计也都还厚道,所以也没有什么人真的骑到她们母女俩的头上作威作福过,就算是二房、三房削尖了脑袋,也没能得逞过。
可是她家中被收留的那些女子也好,家中的丫鬟也好,当中就又许多和郭泓清的外室小莲儿相似的命运,因为家贫,或者家中父亲长辈身染恶习,作为家中女儿便被拉出去要么抵了赌债酒债,要么卖给人牙子,运气好的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个丫鬟,若是遇上个靠谱的主家,也算有个指望,更倒霉一点的便是被卖去引凤楼那样的地方。
这些女子哪有谁是甘心接纳这样的安排呢?可是家中本就贫穷不堪,难以支撑,她们又往往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能,可以赚取酬劳贴补家用,于是只能羔羊一般任人处置。
若是自己有选择的余地,慕流云估计那个小莲儿十有八九也是不愿意委身于郭泓清这样一个心比天高,手比脚笨的草包,听郭泓清方才话里的意思,他手里分明是握着小莲儿的身契,因而这样一个女子,便要在郭泓清想要快活的时候,与他快活,想要子嗣的时候,便藏在那城外小院里为他孕育子嗣。
可是结果呢?郭泓清对她的打算居然就像对待一双旧靴子,即便扔掉也不会眨眼,完全没有考虑过小莲儿委身于他,为他生子,若是被他抛弃,恐怕再难有别的活路。
原本慕流云觉得叶凌兰很可怜,与郭泓清的这段婚事也算下嫁了,却要委委屈屈祈福求子,还得默默忍受着自己的官人在外面逍遥快活,甚至连孩子都快蹦出来了。
现在这么一看,叶凌兰倒是没什么可怜的,她明显不是什么在闺阁里养傻了的娇娇女,摆明了是做了一个局,反而是这小莲儿,可就真的是命运未卜了。
郭泓清没事,孩子生下来抱走,她不知道会被如何安排。
郭泓清有事,郭家更没人会留她。
慕流云也说不出自己是恼火更多,还是悲哀更多,总之想到这些,再看郭泓清的道貌岸然和理直气壮,火气便蹭蹭往外冒。
不过既然都已经把东西撤出来了,并且看郭泓清那个样子也知道是被吓得不轻,这厮如此惜命,倒是可以妥善利用一下他的这种情绪。
“郭兄这是怎么了?”慕流云笑眯眯看他,“为何如此激动?你瞧瞧你瞧瞧!我就说这样又是火盆儿又是棉被的,火气太重要吃不消的吧!”
“你休要在那里胡说八道了!”郭泓清恼火道,“我与你推心置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没有半句虚言,怎个你竟然这般恩将仇报!你是想活活冻死我呀?”
“郭兄,现在如实供述,并非对我施恩,而是你的自救啊!”慕流云摇摇头,叹口气,“接下来,我问你答,若答得好,令我满意,我便把火盆还给你。”
郭泓清一听还不大乐意:“给我个火盆有何用处!难不成我还能一整宿都不能躺下休息,只能坐在那火盆边上取暖?我不干!要给就把棉被还给我!”
“我又没说只有一个问题,郭兄何须着急!”慕流云略有些拉过棉被一角,捏了捏,“哟,还挺蓬松的!一定很暖和,那郭兄可一定要努力了!若是回答的令我不满意,别说这被子了,兴许被子和火盆儿你一样都拿不回去呢!”
郭泓清有些恼火,不过倒也还算识时务,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好还是不要吃眼前亏,于是咬了咬牙,将中衣裹紧了一些:“问!你快些问吧!”
第一一零章 来路不明的财产
“好,郭兄果然痛快!”慕流云仿佛看不出郭泓清的咬牙切齿,笑眯眯地夸上一句,然后问,“你外曾祖父万老太爷,他是做什么营生起家的?”
“我外祖父是白手起家,年轻时是给人做伙计的,但是因为头脑聪明,为人又勤勤恳恳,平日里很受东家的倚重,早年学染布,染得一手好布,后来年纪大一些了之后,他又因为很会算账,东家外出进货采买也喜欢带着他。
所以我外祖父在学会了织染手艺之后,又跟东家身边学了经营之道,时长陪着东家出门采买,又积累了许多经验,之后就离开了东家,带着妻儿迁居到江州这边来,自立门户,开始经营布匹生意,中间吃了许多辛苦,一点一滴积累下了后来的家业!”
郭泓清讲外祖父当年的起家史,语气和神态里面都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自得,仿佛外祖父过去创造出来的辉煌他也与有荣焉。
“你父亲是自己赎了良籍,还是东家把他给放了?”慕流云问。
郭泓清一听这话可就不高兴了,眉头一拧,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冒犯:“这是什么话!我外祖父从来就是良籍,何须别人来放!他是良籍的伙计,可不是什么奴仆!”
“什么?良籍的伙计?”慕流云面露吃惊,“是伙计,不是学徒?”
“就是伙计,我外祖父亲口所说,这还有假!”
“那你祖父的东家可真是个厚道的实在人!”慕流云感叹,“竟然让一个没有身契在手的伙计又学织染又学记账、进货这些!”
“这世上自然还是好人多,并非所有人都是小人之心。”郭泓清若有所指,一边说一边朝慕流云看了一眼。
慕流云嘿嘿一笑,听得出来他的指桑骂槐,却并不觉得恼火。
“你说你外祖父到了江州这边之后,自立门户,白手起家?”江谨在一旁一直默默地旁听,听到这会儿,忽然开了口,向郭泓清发问。
郭泓清也是认识江谨的,他们年纪相仿,当初在书院念书的时候或多或少也都打过一些交道,对于慕流云这种“不求上进”也不走正途的,郭泓清打从心底有一种轻蔑,而对于江谨,他就是赤果果的嫉妒了。
原因无他,只因在书院的时候,郭泓清自视甚高,想方设法的去营造鹤立鸡群的效果,希望先生高看自己,同学崇拜自己,然而努力了一气,得到的只是先生夸的“用功”,从头到尾没有夸奖过他的才情。
偏偏江谨就是那成天被先生挂在嘴边的天资卓越的得意门生,他自己却总假惺惺的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真的是令人腻歪透了。
自己屡试不成,费劲心力的事情,到了江谨那里就成了小菜一碟,而自己渴望的殿试一鸣惊人,入仕大展宏图,江谨也是有这个实力的,可他偏偏选择了放弃。
这种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就在别人的手里,却偏偏不珍惜的感觉,就好像是把一颗心放在牛毛针攒出来的钉板上面来回滚一样,又痒又疼,痛痒难忍。
这就是郭泓清每一次看到江谨的时候最真切的内心感受。
原本看他站在外面,郭泓清还可以因为心里面的不痛快,对他假装视而不见,现在这会儿江谨直接开口说话了,监牢里头就这么一点点大的地方,想要装听不见也不可能,他只好木着一张脸,回答说:“许久不见,江兄的耳朵难不成出了什么毛病?”
慕流云翻了个白眼儿,郭泓清的那个小心眼儿还真的是有够要命的,也就江谨的好脾气,换做是自己,就冲这阴阳怪气的劲儿,也早就寻个由子给这厮套上麻袋敲一顿闷棍了!
江谨一如既往,仍旧不把郭泓清的态度当回事,听他这么说,眉头一皱,开口却并非与他就态度一事发起争执,而是疑惑道,“可是根据江州府关于户籍迁入的相关记录,你外祖父当年落户于北安县,落户前便购置下田产,又在城里买了一套院子,这并不是一笔小钱。”
“是不是一笔小钱,也得看看是对谁而言。”郭泓清有些傲慢地表示,“我外祖父聪明能干,在东家做伙计期间,估计早就为日后做了谋划,提前攒了些本钱也并不奇怪吧?”
“郭兄不用急着与我辩驳,”江谨看了看郭泓清,对于江州地界里的户籍变动,土地转移等等记录,他向来是烂熟于胸,这些事情不需要回去查什么记录,开口便可说出来,“在北安县落户之时,你舅舅已经十五岁,而你母亲更是早就嫁给你父亲,并且生下了你。
郭兄算一算自己的年龄,再去打听一下你祖父落户北安县的时间便可发现,那时你已经三四岁的年纪,虽然说三四岁的孩子不记事,但是出生的年头和落户记录是做不得假的。
之后你全家到江州投奔你的外祖家,你外祖这才出银钱给你父亲,叫他做些生意,而你父亲选择迁居太平县,许是想着离这个厉害的岳丈远一点吧。”
“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郭泓清脸红脖子粗,对江谨说出的这些事实感到异常恼火,“我郭家也好,我外祖万家也罢,与你们江家素无往来,休要在那里胡言乱语!”
要知道,他一直是以富家公子自居的,不止是郭家书肆的生意,就连万家的阔气也同样是他给自己贴金的资本,现在被江谨这么一说,他祖父的家业便听着多少有些来路不明,而郭家更是成了彻头彻尾仰仗着万家才能讨口饭吃的角色。
这么一来,岂止是脸上无光,简直是颜面扫地,若是这话传出去,以前对自己鞍前马后的那些人会怎么想怎么说?
江谨微微抬起下巴:“我并无半句虚言,虽说江家与你家里的确没有什么来往,但你外祖购置房产、田地,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包括你母亲落户北安县和出嫁将户籍迁入太平县,也都记录的清清楚楚,识字的人便可理清其中关联。
另外,你外祖父当年所购田产与房屋,开销不小,按照当时做伙计的月钱,恐怕连那房子的一半都买不下来,更别说还有地了。
在郭家前来投奔之前,你外祖父以低于行价一半还多的价格,兑下了北安县原本的张记布庄,改名万记,这才算正式开始了家中生意。”
第一一一章 游街
“比行价低了一半还多?”慕流云对这一桩事情倒是之前完全没有耳闻,现在一听吓了一跳,她家中便是经商的,怎么会不知道把一个经营多年的店铺以低于行价一半以上的价格出售意味着什么,“那张记的掌柜可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事,如此基于筹钱?”
北安县的张记布庄是在慕流云还未出生之前就易主到了万老太爷手里,因而慕流云并不了解这家布庄的规模,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听母亲提起过,说当年北安张记有一种花布,特别漂亮,她一直很喜欢,但是后来忽然换了老板,便再也没有买到过那个花色了。
没想到母亲无意之中提到的忽然换主儿,就是换到了郭泓清的外祖一家手里。
“这个我无从得知。”江谨回答不上慕流云的这个问题,他作为司户,只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一清二楚,对于坊间的传闻轶事向来是不感兴趣的,“我只知道后来没多久,张记便举家迁去了外地,至少迁出之时,家中并无人亡故或重病的记载。
之后的几年里,北安县又陆陆续续有几家布商出兑了店铺,举家搬走。”
慕流云一听这话,倒也记起来了一些事情,早年山匪为患,江州地界的各县都深受其苦,母亲开始接手父亲留下的生意时,派出去进货的伙计也被山匪打劫过几次,只不过因为慕夫人向来主张以人为重,遇到劫匪,甭管是要钱还是要货,乖乖交出去,保命为上,因此慕家的伙计那几年里倒也没有什么死伤损害。
到后来,慕家从茶铺转做了茶楼,不需要大宗从外地进货,便更进一步断绝了被山匪祸害的风险,这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现在回头想一下,如江谨所说,万家从低价收购张记店铺,到后来规模逐渐做大,那几年也恰好是山匪横行的阶段。
在别的商家都深受其害,苦不堪言的时候,万家竟然逆流而上,着实令人称奇。
更别说前面关于万家起家本钱从何而来的疑问,就连郭泓清也说不清楚,就更值得玩味。
郭泓清看着牢房外的三个人都有些脸色古怪,一脸茫然,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对慕流云说:“慕贤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有什么要问的,我答就是了,答了之后,你得将火盆儿与棉被还给我!
方才你们左一句右一句,乱七八糟也问了我不少,我可是都回答你们了!你不能言而无信啊!这大牢里阴冷难耐,我是无辜的,早晚可以找回清白,你可不能这般害我!”
“差爷,劳烦你把这些东西,再给这位郭公子送回去吧!”慕流云没有拒绝郭泓清的这个要求,客客气气对一旁抱着棉被的衙差说。
衙差得了她的吩咐,拉开牢门把棉被丢了进去,把火盆也端了进去,然后才把牢门重新锁了个结实。
郭泓清一看慕流云二话没有就把东西还给自己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还不忘直了直腰杆儿,说:“清者自清,你们今日把我关在这里,还戏耍于我,待我日后重获清白,离开这苦牢,也不会忘记今日之事的!”
慕流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到时候,只怕你要怀念这牢里的宁静安稳了。”
郭泓清一脸茫然,看着慕流云就好像是她刚刚说了什么天大的傻话一样,慕流云也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同袁牧等人一起往外走,离开了丙字区监牢。
穿过乙字区,回到甲字区,刑室的火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慕流云估摸着能把多余的火盆、油灯撤走,看样子是袁乙那边已经有了收获。
果不其然,到了那边一看,袁乙已经把上衣穿了回去,不过估计是太热了,领口微微散开着,正捧着一只大海碗,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听到声音,扭头一看是袁牧他们,赶忙用袖子一抹嘴上的水,起身行礼。
“爷!都招了!”他乐呵呵地对袁牧说,“最开始的时候那个山贼头目还不肯松口,咬死了也不说,后来被我当着他们的面,在火盆上烤烙铁,烫了两块猪皮,讲了讲什么挖鼻什么挖眼,差一点没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哆哆嗦嗦哭着招供的!”
“容我猜一猜,这几个山贼应该是收了万老太爷的钱,让他们来收拾我,做得干净漂亮一点?”慕流云在一旁撇撇嘴,对这件事的结果早就已经有了猜测。
袁乙对她点点头:“慕司理之前猜得果然不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那北安县的万家,这几个山贼都不知道为什么万老太爷要找他们对司理你下手,只是拿钱办事,看这意思,应该也不是头一回做这一档子事了。”
“所以这个万老太爷的发家过程,还的确是很值得玩味的。”慕流云冷笑道,“与之相比,他找山贼对我下手这件事,大概是最微不足道的状况了,毕竟目的是什么,非常清楚明了,反而让人感兴趣的就变成了,为什么那些山贼会对他一个北安县的布商如此言听计从!”
袁乙明白慕流云的意思,他之前与袁甲一起带着人去围剿过山匪,自然之道这一群乌合之众向来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叮,自相残杀都不在话下,一般人谁也不会主动去与他们合谋些什么。
这位万老太爷,很显然不是什么分不清楚黑白轻重的愣头青,那他与这几个山贼的协作关系,包括那山贼头子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要紧了牙也不肯松口把万老太爷供出来这一点,似乎就足够说明些什么了。
“爷,我让提刑司的弟兄们再好好的审一审,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头再挖出点别的来!”袁乙对袁牧说,“另外,万老太爷那边……?”
“今晚你先歇下,明日带一对衙差,到北安县拿人。”袁牧目光冷冷道,“将人拴在马后面,午时之后经北安县闹市游街带回提刑司,声势要大,以儆效尤。”
第一一二章 上车走
袁乙得了令,自然是立刻就传达下去,对待山贼马匪这一类杂碎,他向来就没有什么同情心,能与这些人混在一处、打成一片,甚至勾结很深的,也不是什么好饼。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情况其实是可以到万家去拿了人就走,速速带回提刑司处理,游街倒不是必须的,只是慕司理品级虽然轻微,那大小也是为朝廷办事的官员,若是随便一个县里富户都可以因为怀恨在心便找人害他性命,那久而久之这事还了得!
这个口子不能开,因而不管是万家大爷还是太爷,捋虎须的代价就一定要付,也给旁人打个样儿,让他们都看看,再有财势,以下犯上也是这样的后果!
袁乙觉得自己在世子身边许多年,自家爷的心思还是能揣摩出来的,爷一定是这种大局考虑,绝不是旁的什么缘由,绝不是!
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也处理完了,第二天慕流云还打算再去一趟叶家,所以三个人便没有在提刑司大牢那边过多耽搁,趁着现在是深夜,赶回去还能睡上个把时辰。
临走之前,慕流云又拜托袁乙,第二天去拉万老太爷游街的时候,一定注意留意周围,如果有什么不寻常的人,一定要多加留意。
慕流云之前查案也曾有过通宵达旦,今日是忙了一天,又是被那颗头的臭味儿熏了好半天,接着又受了那么点惊吓,状态照比平时稍显不如,不过估计这里面多多少少有先前喝了压惊汤药和珍珠末,昏睡过去那一会儿的功劳,虽然有些疲惫,倒也顶得住。
袁牧看上去倒是不见丝毫的疲态,要是原本,慕流云一定会因为这锦衣玉食的世子爷居然这么皮实而大感惊讶,不过在见识过袁牧的身手之后,她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
只有那些蠢货才会仗着有点家底,把自家的孩子活脱脱宠成废物呢!真正有脑子的王孙贵族家里养出来的,只会是人尖子里的人尖子!
出提刑司的时候,江谨走在慕流云身旁,冲她递了一个眼色。
慕流云凭借与江谨相识多年的默契,立刻明白了他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要私下里跟自己说,但是现在袁牧很显然不是那种可以随便甩开的小尾巴,两个人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人家甩在一旁,叽叽咕咕咬耳朵。
“江兄看着好像有点没精神呐!是不是深夜困倦了?”慕流云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理由。
江谨立刻心领神会,点点头:“许是平日里甚少晚睡,来的时候还好,现在精神有点不济,感觉头昏脑涨,开始犯困了。
不知慕贤弟的马车里面是否还容得下多挤一个人,让江某可以稍微阖眼休息一下?”
“那自然是没问题!江兄尽管上车,不必客气。”慕流云连忙接话,然后扭头看了看袁牧。
袁牧看了她一眼,对她点点头:“慕司理考虑极是,叫车夫把两匹马拴好,跟着车一起走,我们都乘车回去,这样的确稳妥许多。”
呃……这……
慕流云有些傻眼,她看了看江谨,江谨也是一样的错愕。
刚刚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话说得也算是明明白白的了,原本以为这位郡王世子在出发的时候对江谨的那个态度,摆明了是人为男子汉大丈夫,出行自当骑马,没有坐车的道理,方才又是骑马赶过来的,估么着他就是碍于面子,也会选择骑马回去,结果……就这……?
上次去西泗县的时候,因为同乘一辆马车,袁牧虽说面色不显,但是袁甲和袁乙脸色的古怪却是明晃晃摆在那里藏不住的呀!慕流云自然而然的认定了,这就是他们带着一身功夫的人不喜欢窝在马车里,觉得影响了自己的男儿气概的一种表现。
按说袁牧应该对江谨的“不中用”感到鄙视,然后骄傲的骑马离开吧?结果这人不按套路出牌!
两个人对此感到不解和不满,但是表示反对,那也是真的,不敢。
于是三个人在一种尴尬的气氛中坐上了慕家的那辆马车,本来想着尊卑有别,自然应该是袁牧坐一边,慕流云和江谨坐在另一边,这样才比较合礼数,结果等到慕流云最有一个爬上车的时候,却看到袁牧和江谨并肩坐在一起。
慕流云有些傻眼,战战兢兢在对面坐下,然后看了看江谨,试探着开口:“江兄,你与袁大人坐在一处,是不是有些拥挤?不如你坐过来,让袁大人宽绰些……”
“无妨。”江谨听了这话,还没来得及起身往慕流云那边凑一凑,一旁的袁牧倒是先开了口,“方才慕司理说明日要去西泗县,再访叶家?”
“正是!”慕流云连忙答话,被袁牧这么一岔开话题,关于江谨换个座位的话题也没能再拉回来,“事已至此,可以确定,不管假如郭家的这个’叶凌兰’到底是什么人,此人此举分明是拿出来舍身饲虎的劲头,挖了一个大坑,兜着圈的冲着万家去的。
今日见过郭泓清,与他聊过之后,可以确定叶家对于自家这个“女儿”为何执意要嫁给郭泓清的意图,就算不说全盘清楚,至少也了解个大概,否则不会待自家姑爷如此冷漠。
但从这个细节也不难看出,叶家并非心机深沉的人家,上次我们上门去,叶员外叫下人给咱们吃了一个闭门羹,说了许多绝情话,我原本觉得应该是叶家存心与我们耍心眼儿,想要包庇凶犯,藏起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其他隐情,现下我的想法倒是有了一些不同。”
“哦?说来听听。”袁牧饶有兴致地问。
“回大人,现在具体这门亲事以及背后所有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恐怕这个世界上就只有那个’叶凌兰’自己最清楚,但是现在这个人不知所踪,暂时无法找到。
叶家一边同我们说叶员外与叶凌兰的父女缘分已尽,另一边却拿捏着时间上门去索要嫁妆,还被逮着嫁妆被悉数调包之事,让我觉得,叶家的一言一行,都并非他们自己的主意,应该是经人授意,他们只是依计行事而已。”
第一一三章 看戏
“所以司理并不觉得叶凌兰的嫁妆已经被郭家夫人万氏偷换了?”袁牧问。
“我认为叶凌兰的嫁妆里面应该有一部分的确是被万氏偷偷换走了,但是一定不是全部,甚至不会是大部分。”慕流云对自己的判断十分笃定,“方才郭泓清说自己外祖家的起家史,江兄根据江州府的相关记载,拆穿了其中扯谎的部分。
当然了,这个谎未必是郭泓清自己扯的,很有可能是万老太爷和他的儿女对外那样说,郭泓清不疑有他,就全盘接收,全都当真了。
根据江兄提供的情况,先不提万氏在出嫁之时家里尚不算富余,万老太爷当时应该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发财之道,因而万氏不仅嫁给了与她当时一样家世平平的郭厚福,还带着一身贪婪的小家子气习性。
一个贪婪又眼皮子浅的人,对着那么丰厚的一大笔钱财,只能看着,却一手指头也碰不到,那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估计就是因为她有什么小动作,否则郭泓清也不会劝说她稍安勿躁,等自己成了气候了之后再去拿捏叶氏。
想必叶氏也是发现了自家婆母不上台面的那种小动作,在被万氏偷梁换柱了几次之后,她可能也受到了启发,干脆来个顺水推舟,把其他的嫁妆也私下里偷偷调了包。
这样一来,既可以在她日后的谋划当中不缺可以用来开销的钱财,又可以一盆脏水,哦不,这简直就是一盆泔水,结结实实地都扣在了万氏的头上,你说万氏没偷,她自然是偷过的,可你让她认了偷换全部彩礼,她又委屈,偏偏满身张嘴也不一定说得清楚。
恰好在叶凌兰已死的消息穿回叶家的第一时间,叶家立刻就派人前来郭家索要嫁妆,这嫁妆郭家一下子拿不出来,便是臭名远扬,等筹措凑齐了等价的银两退给叶家,那叶凌兰计谋已成,叶家也不需要搭上一大笔陪嫁,白白戏耍了郭家一圈。”
江谨他家中不算书香门第也差不太多,父母都是守礼之人,家中兄长也都饱读圣贤书,平素做什么事都是守礼克己,嫂嫂也是本分的闺秀,身边认识的人里最离经叛道便是慕流云,哪里见识过这种小心眼儿和手腕,现在听着慕流云的一番推测,简直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袁牧就显得比江谨有见识多了,听完慕流云的一番推断,只说了一句:“看来叶氏也是有些心机手段的。”
“大人所言极是,此人从这一桩婚事之初的种种谋划,还有之后的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把郭泓清那个蠢材还有他贪心的老娘给引到了自己的圈套里,由此可见,此人心机颇深。”慕流云点头,“原本我想过,明日将那万老太爷带回提刑司大牢,可以向他讯问关于叶氏可能的来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行不通。
郭泓清提到,在成亲之初,万老太爷曾经到郭家拜访,与叶凌兰是见过的,还赠了银花生给她,从头到尾万老太爷未有任何异样反应,说明他并不认得叶凌兰,考虑到叶凌兰的年纪,两家即便曾经有过什么渊源,应该也是在她幼年时候发生的。
都说女大十八变,叶凌兰今时今日早已经年过双十,指望万老太爷回忆起来恐怕也难,更何况这位万老太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语气浪费时间从他口中打听,倒不如去叶家问问,叶家相比之下,心思要更单纯许多,诈一诈八成就能有所收获。”
“叶家能够配合’叶凌兰’的全盘计划,还宁可冒着讨不回来的风险,出了丰厚的嫁妆,看样子与这个假女儿也并非全无感情,甚至可能感情颇深。
上一次我们到西泗县去,叶员外闭门不出,并不与我们相见,这一次你有什么把握,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让他开口,对你和盘托出?”袁牧问。
“这个么……”慕流云笑了笑,“当然是需要先用一用大人您的面子了!”
“此话怎讲?”袁牧饶有兴趣地问。
“上一次我只说自己是江州府的司理参军,那叶员外不给开门,我也是全无脾气,毕竟人家是死者的娘家人,又不是嫌疑重大的郭家,哪能由得我去吆五喝六!
可是大人您就不同了,您作为提点刑狱公事,堂堂朝廷四品大员,更是贵为郡王世子,叶员外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把您给关在大门外头不让进啊!
正因为叶家对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儿’是很在意的,所以对于这个’叶凌兰’的计划,叶员外也一定至少知道一部分。这个叶氏心思缜密,又十分冷静,想要解开她布的这个局,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叶员外,弄清楚叶氏的来历,还有她过去到底经历过一些什么。”
“你打算用叶氏的安危来诈叶员外?”袁牧大概能猜到慕流云的小算盘,“可叶员外即便上当,也未必愿意告诉你’叶凌兰’的藏身之处,又或如你所说,‘叶凌兰’心思缜密,若是有心保全自己,或许连自己的藏身处也不会告诉叶员外。”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这件事我也有考量,叶员外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把叶凌兰想要看的那一出戏让她看到了,那她自然会按捺不住现身出来看戏。
如此大费周章,费劲心力,把自己都当做筹码赌了出去,为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我不信她会在计划是否能够顺利都不确定的时候,就远走高飞,一定会留下来,亲眼看着自己的谋划统统变成现实的。”
“好,那边听慕司理安排。”袁牧听完她的话,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江谨在旁边听了半天,就听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她们两个商量完了第二天去西泗县的事,赶忙开口对慕流云说哦:“我明日正好休沐,不如与你们同去吧!”
第一一四章 不让跟
“那倒不必……”
“不可。”
慕流云开口拒绝江谨的提议时,袁牧也同时开了口,把慕流云吓了一跳,心里想着幸亏自己也没有那个让江谨跟着的打算,否则自己这边刚说“好啊”,那边活阎王一句“不可”,岂不是等于结结实实地打了自己的脸?
她悄悄庆幸了一下自己与袁牧这次巧合的默契,等了一下,见袁牧似乎在听到自己也表示了拒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的打算,这才又对江谨说:“江兄今日跟着跑了这一趟,帮忙戳穿了万老太爷跟他宝贝外孙面前撒的谎,已经是帮了不晓得忙了,今儿贪了个黑,明日休沐就在家中好生歇一歇吧,不要再跟我们往西泗县跑了。
一来那叶凌兰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咱们也不太清楚,可以确定的是,应该并非江州人士,毕竟叶员外一家当初大老远从老家跑到西泗县置办房产田地,不就是想要远离原本对他们家情况了解十分清楚的那些人么!
所以这样一来,叶凌兰在我们江州这边的户籍应该是相当清晰,找不到什么瑕疵的,若是原籍在外乡,咱们这边查不到,真想弄明白恐怕还得叫人送信到她老家那边的州府去问。
二来么,叶员外上一次给我们吃了一个闭门羹,想必也是戒心很强,这次我和袁大人再等门都得想好了让他开口的策略,攻下他的心防,若是江兄也去,又多了一个陌生人,并且也同样是官府的人,我怕叶员外会因为心中惶恐,更加不敢开口。
反正横竖是不需要江兄跟着我们再折腾这么一遭的,你且安安生生的在家中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难不成我还会与你客气?”
江谨心里知道慕流云这话说的在理,但是又有些不甘心,想了想,说:“可是,谁知道今日那些山贼是不是唯一与万老太爷有瓜葛的?若是那万家还另有打算呢?
西泗县还不如太平县地头熟悉,若是又遇到这种事情,你当如何?”
“再遇到的话么……”慕流云想了想,嘿嘿一笑,“我便多带几串铜钱嘛!”
她这么说自然是在开玩笑,今日用撒钱的法子脱困,完全属于急中生智,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在了一起,并且还有袁牧和甲、乙两兄弟帮自己兜底,否则是否能够这么顺利就脱困,也不太好说。
只是慕流云向来不懂得“后怕”二字怎么写,没有发生的事情,她不会浪费很多脑筋,影响自己的心情去做假设,那不过就是徒增烦恼,还浪费时间。
她自己都明白的道理,作为旁观者的江谨又怎么会不明白,于是他立刻提出反对:“这并不是几串铜钱能够解决的事情,若这一招行不通,你当如何?不如我也跟着一起去,如果真的有什么事的话,多一个人也好照应啊!”
慕流云有些为难了,江谨只是一个司户参军,平时做的事情与她这个摆弄死人骨头的司理参军不同,人家是一份四平八稳,说出去也颇有几分体面的头衔,主观上她很清楚,没有必要带着他一起奔波。
但是另外一个方面,江谨和自己私交笃深,以他那样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找人麻烦的胆量,能够提出来要陪同自己一起,绝对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和道义,若是自己一味拒绝,就或多或少有点嫌弃人家没用的味道,这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
正在她有些犯难,纠结着要不要松口的时候,原本已经垂目养神的袁牧却抬眼朝江谨看了过去,淡然开口问道:“若真再遇那种情形,不知江司户当如何照应?”
江谨一愣,扭头看着袁牧:“这……人多终归好过人少……”
“那却未必。”袁牧冷冷道,“我见江司户身子单薄,可曾练过何种武艺?”??“并不曾……”江谨面露尴尬,讪讪道。
“那江司户可有什么天生神力,或者神行百里之类的天赋异禀?”
“也没有……”
“江司户与慕司理相比,谁更机灵几分?”
“慕贤弟向来聪颖过人……”
袁牧笑了笑,朝江谨扫一眼:“那本官便要问问江司户,若准许你同行,真当遇到了今日之事重演,你要如何照应你的慕贤弟?此番去西泗县,我们并不打算带太多侍卫、衙差,若是那些贼人连你也一同攻击,我是救你,还是救慕流云?”
他这一番质问,将江谨说得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尴尬难当。
慕流云知道袁牧说得句句在理,只是看自己的挚友好兄弟一番好意被噎得快要喘不上来气,几乎快要被憋死了,又觉得不落忍。
平心而论,江谨想要照应自己,实际上多少有那么一点自不量力,但是心思是好的啊!
“其实,我觉得袁大人和江兄都有些多虑了!”她在一旁连忙开口打圆场,“一来明日袁乙大哥就要带人去万家抓人了,万老太爷就算察觉了这一伙山贼计划失败,也未必有机会再做别的安排。二来西泗县有李源李大人坐镇,向来安稳,山贼早就不敢在那一带流窜了。
因此我认为明日去西泗县一定是平平顺顺,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我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江兄也踏踏实实地回家去休息便是了!”
袁牧听了她的话,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江谨则看了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算是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脸色始终不大好看。
慕流云也偷偷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节骨眼儿上江谨没有犯轴,不然的话一不小心得罪了袁牧这尊大佛,那可真的是把他们两个人捆在一起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剩下的这一路上,江谨都没有再说话,表情有些怪怪的,时不时地偷眼朝闭目养神的袁牧看一看,这件事慕流云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后来一直在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一直到马车停下来才醒。
第一一五章 狐假虎威
慕流云一睁眼发现已经到了家门口,对面坐着的袁牧和江谨都正襟危坐,只有自己歪靠在车上打瞌睡,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坐好,等车夫把马车停稳了,才跟两人依次下了车。
“江兄今日辛苦,早点回去歇了吧!”慕流云对江谨说。
江谨脸色仍然不是特别好,不过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再提出第二天要跟着,对慕流云点点头:“好,慕贤弟自己也当多加小心!”
说完他又朝袁牧一拱手:“袁大人,我先告辞了。”
袁牧点点头,江谨便转身走了,慕流云本想让家丁拿一盏灯笼来给他,偏偏江谨走得很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已经走出多老远,转出了巷子,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先前神神秘秘地是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事……慕流云心里犯着嘀咕。
当然了,此时并不是琢磨这件事的时候,慕流云迅速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地对袁牧说:“大人,您今日真是辛苦了!快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怕是得早点动身。”
“看来要怎么做,慕司理已经胸有成竹了。”袁牧对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明日我便配合慕司理,要如何行事,全听慕司理安排。”
“岂敢岂敢!袁大人深谋远虑,我这点小聪明可不敢班门弄斧。”慕流云哪敢承他的恭维,赶忙把马屁拍回去。
袁牧笑了笑,也不与她再多说什么,拱拱手,便回偏院那边去了。
慕流云这一天下来着实累得不轻,回到房间胡乱把头发散开,换了衣服便一头栽进被子里,眼睛一闭就睡得不省人事。
不过这半宿睡得却并不算安逸,早上红果来叫门的时候,她正在做梦,被叫醒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坐在床上,用手拍了拍脸才算是彻底从梦境里面把自己给抽离出来。
自己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什么梦不好做,竟然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女装放纸鸢,放纸鸢就放纸鸢吧,身旁和自己一同放纸鸢的人居然还是袁牧!
而且在那梦里头,两个人都笑得跟开了花一样就已经很离谱了,她居然还梦见袁牧撩起自己耳畔碎发,轻柔地帮忙顺到耳后……
光是回想起那梦中的画面,慕流云一颗心就砰砰乱跳……
看看!多吓人!这都醒了,又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肉跳呢吧!这要是袁牧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女扮男装做司理参军,即便是个从八品小芝麻粒儿,也算是欺瞒朝廷,到底是把脑袋拧下来,还是剥皮抽筋,估计就全看人家好哪一口儿了!
慕流云打了个哆嗦,最后的一点点困倦也被吓得烟消云散,赶忙起身给自己裹起来。
由于需要赶时间,前一天晚上慕流云就交代了厨房准备几样点心用点心匣子装上,他们出发之后可以带着在马车上吃,这样一来就可以节省许多用餐时间,保证及时感到西泗县,见到叶员外,和叶员外搭上话,否则她的整个计划就都会受到一点影响。
对此袁牧是没有意见的,跟他一起去的袁甲当然也没意见,经过了前一天慕流云的会做人,他虽说仍旧不大喜欢那种不男不女的小白脸,倒也没有表现得多么明显。
更何况一打开点心匣子,一看到里面满满登登地码着各种香甜软糯的点心,这黑脸大汉就两只眼睛都放了光,平日他就好这一口,但是又碍着自己五大三粗一条汉子,总不好意思主动去买些这个糕那个酪的来吃,所以就只能忍着口腹之欲,偶尔有的吃就解解馋。
没想到跟这小白脸一起出门,还能捎带着得着这种福利,那自然是满心欢喜。
慕流云没忘了上次袁乙告诉她袁牧平时不喜欢吃甜食的事情,所以在下一层还特意叫厨房帮他准备了几种小包子、小饺子之类的咸口的食物。
袁牧对于慕流云细心的准备也很满意,从她手里接过吃的东西时,对她笑了笑。
慕流云看到袁牧脸上的笑容,略微晃了晃神儿,冷不防想起了前一晚的梦境,顿时吓得心头一阵发慌,连忙心虚地把眼神挪向一旁。
三个人坐在车厢里面饱餐一顿,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因为车夫之前就得了慕流云的授意,一定要全力以赴尽快赶路,所以一路上也是不敢有丝毫耽搁。
这一回他们不需要再跑去外面打探什么,就直接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了叶员外家的大门口,慕流云先下车去敲门,不一会儿有人应了声,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之前见过一面的那个门房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是慕流云,对她还有印象,微微一愣,马上缩头回去就想要关门,被袁甲从旁边一巴掌撑在门板上。
有袁甲这么撑着门,以门房的力道可就没那么容易关上了,慕流云见状,笑得贼兮兮的。
“这位小哥,何必那么急着关门呢?难不成我们还能吃了你?”她可没忘了上一次差一点被门砸扁了鼻子的感受,这会儿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今日我可是带着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袁提刑一同过来的,难不成你家叶员外一句与叶氏父女缘尽,就要连袁提刑的面子也不给?
你见识短,不知道袁提刑的官职,这个我不怪你,不妨别忙着关门赶人,去把话给叶员外带过去,看看你家老爷是怎么说的吧!”
门房的确不知道袁牧这个提点刑狱公事究竟是个什么官,但看慕流云那个仗势欺人的嘴脸估么着可能应该不小,所以也不敢贸然行事,连忙一路小跑的进去报信儿。
袁甲一看那门房跑了,便立在门边等着,却见慕流云袍子一撩,一步就跨了进去,然后回身冲他和袁牧招招手:“大人,差爷,也别等人家招呼了,咱们这就自己个儿里面请吧!
既然咱们今儿过来就是想要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就别那么按部就班了吧!”
第一一六章 态度大变
袁甲有些犹豫,看向袁牧,若是捉拿凶徒,那他这会儿不用人吩咐,早就冲进去了,可现在又不是,要冲进去把那叶员外给拿了。
不过他才一扭头,就看到袁牧已经跨步进了门,便也没有了含糊,立刻跟了上去。
那门房跑进去通报完,正准备到门口去请人进来,跑了一半就发现人家已经自说自话的在前厅里等着了,这才连忙按照叶员外交代的,客客气气行礼问好,旁边的仆从知道了这几个莫名其妙进来的人是上门的贵客,也连忙跑去泡茶。
又过了片刻,叶员外也来了,此人生得白面长须,鼻直口方,看起来颇为大气,很有那种宅心仁厚又大气正直的面相。
然,相由心生是一方面,人不可貌相则是另外一面,凡事只看脸自然做不得准。
叶员外看起来应该也是有些局促的,他恭恭敬敬地向袁牧和慕流云施礼,然后在对面落座,两只手下意识地搓来搓去,脸上堆着客气地笑容,问:“不知今日两位贵客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有什么需要叶某帮忙的,无论是修桥还是铺路,叶某责无旁贷!”
“叶员外说笑了,修桥铺路那些事可不是归提刑司管的,我这个司理参军也只管验尸查案,活人的事情与我关系都不大,更别说旁的了。”慕流云对叶员外笑笑,“叶员外上次不是与我们说,你与叶凌兰父女缘分已尽,所以不管什么都与你无关?
怎个我听闻前几日员外差了人去郭家索要当初叶氏的陪嫁?难不成叶员外也是天性凉薄,与女儿的缘分竟然比钱财来得还要更浅几分?”
叶员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慕流云一抬手:“但是我也听了不少叶员外平日里行善积德的事迹,觉着这样的一个大善人,应该是不至于那么绝情的,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其他因由,让叶员外感到为难,便请袁大人与我一同前来。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司理参军,人微言轻,若是叶员外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什么迫不得已,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袁大人却不同。
以叶员外的眼界和见识,应该不至于对我们袁大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还请叶员外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若是有什么委屈,袁大人定然会为你撑腰的。”
叶员外一上来就被慕流云给戳了脊梁骨,让他的冷汗瞬时便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心头正有些发慌,又听慕流云话锋一转,竟然有帮自己把面子给圆了回去,这种行事风格他从未遇到过,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自如应对,只能顺势朝袁牧那边看了看,见袁牧也是一脸平静,似乎并没有反对慕流云的提议,不由多看了那小司理几眼。
叶员外家大业大,虽然迁居西泗县也有近十年,但是家中也有亲戚是在京里面做生意的,难免会和一些京官打交道,所以对于京中的一些皇亲贵戚的事迹也略有听闻。
早先就听说过忠勇郡王的独生子不在京里安享富贵,竟然非要跑出去做提刑,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搞得权贵纨绔对他避之不及,平头百姓又好奇得紧。
因而今日门房来报,说来的除了江州府的司理参军之外,还有一个提点刑狱公事,像是什么大官的模样,叶员外便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传闻轶事,这哪里还敢大意,急急忙忙出来相见。
本以为袁牧今日登门,一定是来主事的,没想到这人来了之后竟然只是静坐不语,什么都交给小司理来办,方才就连这小司理大大咧咧说若是怎样,袁提刑会给自己撑腰这种话,那世子都没有言语,由此可见,这小司理应该是入了贵人的眼,不可小觑,不可怠慢。
这么一想,叶员外对慕流云也笑得愈发慈祥起来,摆摆手道:“司理大人哪里的话!若真的有什么冤屈,何须劳烦提刑大人,咱们江州地界谁不知道咱们的衙门里头有一个好司理,向来是惩奸除恶,刚直不阿的大能人呐!
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需要给各位大人添堵的难言之隐,此前我因丧妻,闭门谢客,在家中服丧,结果丧期未过,又传来消息,说小女出了事,因而一下子有些承受不住。
我那爱女也是我们夫妻二人从小到大掌心里的宝,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嫁与那郭泓清为妻,我们夫妻本就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她又哭又闹,关起门来饭也不肯吃,还说若是我们不同意去帮她提亲,便要活活饿死自己。
我也不知道小女在外面到底是怎么就遇到了那个郭泓清,又是被他使了什么手段迷得神魂颠倒,如此不管不顾就要嫁他,连父母的劝说都听不进去。
我夫人本就身子骨弱,家里又是只有这样的一个独女,因担心女儿真的绝食饿死,每日忧心忡忡,随后便病倒了,眼见着身体每况愈下,我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便一咬牙一狠心,应允了女儿,派人去郭家议亲。
那是我便同她说过,这一桩亲事是她逼着我们点头,自己求来的,所以不敢是福还是祸哦,都得她自己一个人担着。
那日消息传来,我也是一时赌气,便叫下人传了那样的话出去,哪有父母能够那么狠心,真的不理不睬的呢!
过后我想到自己家里面千好万好的女儿,从小宠大的心尖尖,竟然在婆家遭到那般怠慢,连命都丢了,郭家对我女儿一条性命都不甚重视,却赖着当初嫁女儿时候陪送的诸多嫁妆不肯撒手,一时气不过,就派了个人上门索要。
没想到司理消息如此灵通,这些事情竟然都了解得这般清楚!”
“哦?真是如此?”慕流云挑眉问。
“那是自然!袁大人和司理为了小女的事情奔波操劳,叶某感念在心,自然是知无不言,句句属实,那里会对二位大人有任何的隐瞒呢!”叶员外答得十分诚恳。
第一一七章 身世
“那倒是有趣了,叶员外对我们知无不言这句若是真话,怎个就偏偏忘了把最关键的事情与我们坦诚相待一下呢?”慕流云笑眯眯地问他,“比如说,你点头同意嫁给郭家的那个’叶凌兰’,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这事儿叶员外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什、什么?”叶员外突然被慕流云这么一问,打了一个结巴,“司理此话怎讲?我叶某一辈子只娶了我夫人为妻,不曾纳妾,我们夫妻二人也只有小女凌兰这么一个孩儿,这便是小女的’来路’啊!”
“我自然知道你们家只剩了叶凌兰一个,所以我问的是你嫁给郭家的,是什么人?”
叶员外闭上了嘴巴,抿了抿嘴唇,看着慕流云不说话,似乎是想要做出一个被冒犯到因而很生气的表情,但是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做戏的人,调整了半天的表情也还是不太对劲儿。
“司理这话说得,叶某与你无冤无仇,素来没有过什么瓜葛,我都说了家里只有凌兰一个女儿,你为何还要问这种荒唐的问题!”最后表情上实在是做不出来,叶员外只好把身子扭过去,一副被气得十分恼火地样子,“难不成你认为我在外面还有什么外室不成?!”
“那倒不会,养外室生孩子的把戏,叶员外肯定是不屑于做的,不像你那个女婿郭泓清。”慕流云连忙笑着接话,然后又纠正一句,“若是真的叶凌兰,估计叶员外应该是宁可活活饿死她,也不会舍得将她嫁给那么一个心比天高、人头猪脑的家伙吧!”
“凌兰就是我的女儿,如假包换,这种东西怎么能做得了假!”叶员外矢口否认。
“若是嫁入郭家的叶凌兰就是叶员外的亲生女儿,为何在近十年前的时候,员外要和夫人一起讲众多老家仆都留在原地,只带几个心腹远走他乡,落户西泗县?
别的仆人不带也就不带了,为何连从小照顾叶凌兰到大的老奶娘也要被遣回老家?依我看,应该是老奶娘对叶凌兰感情太深,无法接受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替代她吧!”
“老夫不明白司理说的是什么,物有相似,人却是不同的,怎么会有人替代!”叶员外要死了不肯认,“况且小女此前一直好端端的,我为何要找一个什么人去替代她?”
“既然叶员外这么说,那还请袁大人把袁甲大哥借给我一下。”慕流云也不同叶员外强行争辩,而是看向袁牧,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袁甲,“此前来的时候,我便看到叶家房顶立着个小幡,是在叶家小姐还没有出事之前就戳在上面的,多有不吉利,袁甲大哥功夫了得,劳烦你上去帮叶员外把那小幡摘了吧!
叶员外也说了,叶凌兰嫁给郭家便是郭家妇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回头招魂幡就算是插,也得插在郭家的坟地里头去,所以还是把之前这个旧的拔掉了吧。”
袁甲这半天也看明白了,自家世子就打算看戏,并不打算真的做什么,那么既然唱这一出戏的人是慕流云,他肯定还是要帮世子配合这小白脸的。
于是他点点头,开始卷袖子,对前面的袁牧一拱手:“爷,我帮慕司理个忙,去去就回。”
“不可!万万不可啊!”叶员外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一下子就从椅子上面蹿了起来,“大人不能动我那招魂幡啊!不能动啊!”
慕流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惊慌失措的叶员外微微一笑:“叶员外不是对外一直都说那小幡是祈福用的么?这会儿终于认了那便是招魂幡了?
依照民间的习俗,尚未长成的孩子若是早逝,招魂幡要比照已经长成的逝者小一些,上次我来西泗县时便注意到了此事了!”
叶员外哑口无言,自己的说辞已经被戳破,而且漏洞百出,他又向来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现在心中发慌,口舌发干,浑身冒汗,如坐针毡一般。
“所以,叶员外,方才我说的都是真的吧?嫁给郭泓清的那个’叶凌兰’,实际上并不是你与夫人所生,而是在真正的叶凌兰病逝之后才又收养的养女?”慕流云趁势追问。
叶员外有些不情愿,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要点了点头,认了这件事。
“让我猜一猜,如果有什么是我说的不对的,还请叶员外帮我指正出来。”慕流云见他承认了,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现在时间并不宽松,若是叶员外再嘴硬一些,还真有点不大把握,“这个养女原本家中应该是做布匹生意的吧?是不是因为遭人迫害,导致家道中落,她因为家破人亡而流落在外,被人牙子给卖掉,因此才进了叶家的门?”
叶员外叹了一口气,既然已经被慕流云给戳穿了谎言,又把养女的来历都猜了八九不离十,他也没有必要嘴硬地继续遮掩,于是便有些无力地坦诚道:“我这养女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听闻她家中原本似乎的确是在做布匹织染生意的,但是在她年纪尚幼的时候,她的爹外出进货,结果路上遇到了歹人,遭遇不幸。
之后家里面的生意更是树倒猢狲散,家产也别人给夺了,就剩下她娘亲拉扯着才几岁大的她勉强度日。
才几岁大,这孩子就为了帮着一起赚钱,开始学刺绣,到了十岁的时候,她娘便积劳成疾,撒手去了,她流落街头,被人牙子给拐了去。
刚巧,我们的兰儿生病去了没多久,我夫人没日没夜以泪洗面,眼看着人就憔悴下去,估计是这中间不知道怎么露出了风声,便来了一个自称是云游道士的人,说是能让兰儿借尸还魂,没多久就把那孩子给带了过来,的确生得像极了兰儿。
我夫人一看到她,立刻就觉得是兰儿回来了一样,抱着又是哭又是笑,精神都好了许多,因而我们便给了那个云游道士一些银子,把这孩子留了下来,顶着兰儿的名字生活。”
第一一八章 通风报信
“听叶员外的意思,二位当年也并没有听信什么借尸还魂的说法喽?”慕流云问。
“那是自然!什么借尸还魂,哪有那样的事情!我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读过书的,怪力乱神之说怎可轻信!”叶员外叹气道,“最初不过是因为看着那孩子面黄肌瘦,怪不落忍的,我夫人又忆女成疾,所以把孩子留下,对她们两个都好。
后来随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逐渐对这孩子也是生出了真心实意的怜爱之情,打从心眼儿里疼她,她也是真的把我们当爹妈那样孝敬,甚至可能比我们自己的兰儿还要更加懂事,更加孝顺,那真真是个好孩子啊!”
“那你这养女,她原本姓甚名谁?”慕流云问,心里捉摸着先打听出这个老奶娘口中的“六耳猕猴”原本的身份,之后可以叫江谨帮忙核验一下真伪。
“孩子只知道她原本名叫白容,家在何方也记得不太清楚,只知道从小的时候,她娘和她说过,她家原本是祖上世代做织染生意的,但是到了她祖父那一辈,因为经营不善,所以一度家境窘迫,祖父也因困顿而早早撒手人寰,幸而她的生父天赋异禀,将祖上传下来的织染技艺发扬光大,重振家业。
这孩子小的时候,她生母也曾传授她一些织染之术,只不过都是一些皮毛,估计也是她生父在生前积累下来的经验,容儿虽不知道如何操作,但道理上却是相当明白,平日里经常帮我们夫妇二人挑选衣料布匹,眼光向来很好,想来也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叶员外说完之后,又是一番唏嘘,似乎对于自己这个养女的不幸遭遇感到非常痛心。
“你这个养女白容原本的白家,做的也是织染生意,不知是否与北安县的万记有什么往来?白容是否认识万氏的老东家万老太爷?”慕流云估么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开口好似很随意地问叶员外,一边问一边眼睛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叶员外眼神闪烁,支吾了一番,然后才说:“我想,小女应是不认得什么万老太爷吧!白家出事的时候她尚年幼,连自己生父是何面容都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名唤白容,至于家里面的生意,自然是家中男丁打理,平日她生母一个妇道人家也插不上手,更别说孩儿了。
司理为何忽然提起这位北安县的万老太爷?他与小女遭人害了这件事有何关系?”
慕流云心中感叹,这叶员外还果然是一个心眼儿实诚又厚道的好人,先不说在回避养女白容与万老太爷之间是否有何瓜葛的这个问题时眼神闪烁,就已经流露了自己的内心念头,就单说他最后问的这一桩,简直就是在堵自己的路。
先前自己找上门来,叶员外说得尽是些绝情话,还给自己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一副全然不在意白容死活的态度。
现在开口便问万老太爷是否与白容被人害了的事情有关,语气里面的急切掩藏不住,可是偏偏并没有多少对白容遭遇杀身之祸的痛心和难过。
这可不是一个痛失养女的老人该有的反应。
“哦,这位万老太爷和白容的死倒是扯不上什么直接的关系。”慕流云摆摆手,伸手指了指自己,“这位万老太爷倒是跟我有点梁子。他乃是你家女婿的外祖父,因为我查白容的案子,将你家女婿拘传押送去了提刑司关起来,怀恨在心,买通了一伙山贼想要害我性命。”
“什么!竟有此事!”叶员外大吃一惊,眼睛瞬时便瞪圆了,很显然这一次他是真的惊讶,而不是装出来的,“这人难不成是疯魔了么!他不是个生意人?为何连伙同山贼暗害朝廷官员的大逆不道之事也做得出来!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呢,我也是这般想的。”慕流云点点头,然后狗腿子地朝袁牧拱了拱手,“不过索性得英明神武的提刑大人出手相助,这才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
昨夜一众山贼已经如实招供,今日提刑司的衙差便要去北安县拿那万老太爷,游街示众之后回去受审,所以我们在叶员外这边也呆不了多久,还得赶回去审那大胆的老贼呢!”
叶员外很显然对万家人竟然叫山贼去行刺朝廷的官员这件事还有些消化不来,一脸吃惊,嘴巴张了张,最后只说出一句:“司理大人果然吉人天相,此番之后必有后福啊!”
“借叶员外吉言!”慕流云冲他笑眯眯地拱拱手,余光瞄见一个原本站在前厅门边上的小丫鬟正悄悄打从门口退了出去,出门一转身就撒丫子开始跑,急急忙忙,裙角翻飞。
慕流云假装没有发现有个小丫头跑掉了,心里面倒是踏实了许多,现在这边已经有人出去通风报信了,西泗县到北安县并不算远,尤其是这几年叶员外捐钱修了许多路,就愈发便利了,估计一会儿万老太爷被拖出去游街之前,一定来得及把消息传过去。
至于后续的事情,她就更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虽然说和袁牧主仆三人打交道的时间还并不长,但是几番观察下来,袁牧很显然是一个心思缜密、头脑聪明的人,而他的这两个护卫,虽然性格大相径庭,平素办事未必时时处处都拘于小节,但是关键时刻却很靠谱。
尤其袁乙,笑眯眯地很和善的样子,实际上眼神毒辣,手段更是毫不留情。前一天自己已经把该交代的事情都跟他叮嘱过了,那应该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司理若是还需要赶去北安县捉拿凶徒,那老夫今日就不多挽留了!待到杀害小女的真凶被绳之以法,叶某人一定找工匠,做一块金匾送去提刑司,感谢两位大人的大恩大德!”叶员外抓住慕流云说赶时间的话头,话里隐约有了送客之意。
“欸!不忙不忙!咱们再聊聊!”慕流云却大大咧咧摆摆手,换了个姿势,坐得稳稳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