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城北祝家
“公子,做您这单生意,我可是亏大了,差点没回得来,头被打破了不说,这腿怕也是要瘸了。”
额头带着点血迹,一瘸一拐的男子,走进包间径自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后,对对面的年轻公子抱怨道。
年轻公子看了眼,眼前形容有些狼狈的人,心里了然,不过是些皮外伤,嘴上却很是惋惜的说道:
“没想到那姓曲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这般厉害。,这锭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拿去看伤,再买些补品好好补补。”
说罢,掏出一锭崭新的官银,置于桌上,慢慢推向对方。
对面小厮打扮的男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飞速伸手去拿,却被年轻公子按住了手,年轻公子仍是带笑的表情,语气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交代的事呢?”
小厮缩回手,笑嘻嘻的回道:“正要给您说呢,小的照您的要求,跟了那姓曲的一路,您猜怎么着?”
小厮见对面人被他提起了兴趣,抑扬顿挫的接着说道:
“这家伙去状元楼,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与人论文,是去跟女人幽会去了。”
“他进了状元楼,就躲后面的假山上,跟一个女人弹琴唱歌,那些什么公子,都是些幌子。”
“那女的,是城北祝员外府上小姐,带着个很凶的丫鬟,见人就打,也不怕您笑话,小的这伤,就是这泼妇弄的。”
“弹琴?弹的什么曲子?”年轻公子敏锐的发现了重点。
“这小的哪懂啊。不过听那女的唱什么‘凤啊凰啊’的,应该是个男女幽会的曲子吧。”小厮打扮的男子推测道。
凤求凰!
看来这姓曲的,很可能就是黄泉引路人,只是他怎会在白日里出来,还与一个女子相会,年轻公子心思百转。
也是,这凤求凰本就是求偶的,看来这女人是关键,遂接着问道:
“我记得找你打探消息时,你说过,这子归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那城北祝员外府上的小姐,是怎么认识这姓曲的,两人又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不瞒公子,这个您还真问对人了。城北祝家是本地大户,这城里很多餐馆酒楼当铺,都是他家的产业,就那姓曲的幽会的状元楼,就是祝家的产业。”
“但是祝家人很神秘,几乎不在人前出现,全靠着家父曾在祝家做过长工,与里面几个老仆相熟,才听得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小厮说道这里语音一顿。
年轻公子见状,将桌上的银子推至他面前,又掏出一锭同样大小、成色的纹银,放在桌上。
小厮两眼放光,眼疾手快的收好眼前的银子,接着说道:
“这祝家长住的,就一个瞎眼的老夫人,和几个丫鬟家奴,家主祝员外,长期在外地走商,每年只年节回来几天时间,侍奉老夫人。”
“祝夫人和祝公子,都不幸烧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了。”
“说来,小的还曾是祝公子的玩伴呢,那时候,祝公子虽只有四五岁年纪,却已是聪慧异常,习得上百篇诗文呢。”
“老人们都说,以后是状元之才。祝家因此,还专门建了个状元楼。长得也很是俊美,还丝毫没有富家公子的坏脾气。”
“喜欢做小先生,教我们这些仆僮读书识字。小的现在认得的这几个字,就是那时候小公子教的呢。”
小厮一脸怀念的神色,看得出来,他对这祝公子,是真有几分感情。
“那祝小姐呢?”年轻公子见他说了半天,根本没提到关键人物,追问道。
“这就是另一件怪事了,小的记得,给祝公子作伴读那会,祝家是没有女儿的。”
“只前段时间,突然听,常与家父喝酒的祝家老仆说,小姐要回来了。”
“我爹还问呢,说哪里来的小姐啊,员外不是只有一个,早就烧死了的公子吗?”
“老仆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反正主人说是小姐就对了。大家都猜,是员外在外面的私生女。”小厮放低了声音说道。
“祝夫人死了二十年,员外没再娶?”
“没有,员外跟夫人感情很好,夫人和公子死后,员外好长时间沉迷于伤心之中,整日喝的醉醺醺的。”
“还时常跟个疯子似的,在街头又哭又闹。”
“祝老夫人,既伤心儿媳孙子的意外离去,又要面对儿子的消沉,家里的生意也被人趁火打劫,亏出去好多,哭得眼睛出了血泪,没多久就瞎了。”
“那时候,员外就突然清醒了,别了母亲外出走商,这么些年,又将失去的那些产业,一件件买回来了。”
“只他还是一个人,城里好多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做续弦,都被拒绝了。”
“大家都感叹他的痴心呢,不想却是在外面金屋藏娇了。这人啊,还真是不能说的太满。”小厮感叹道。
“祝小姐什么时候到子归城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吗?”年轻公子问道。
“大概一个月前吧,对,想起来了,是上月初七晚上,我爹生日那天,跟我爹交情很好那个祝家老仆,正喝着酒呢就被叫走了,让去迎接小姐。”
”带着个丫鬟,就今天把我打伤那个,看着娇滴滴的,却是个练家子,随手一掌,就把块石头拍的粉碎,听说是祝员外在哪个武馆请的武婢。”小厮回道。
“这么短时间,那她又是怎么认识这姓曲的的?”
“这小的是真不知道了,祝小姐回来一个月,除了今天去见那姓曲的,就没出过门,不过看他们那样子,应是早就认识的。”
“但看着,倒并不是有男女之情的样子。那祝小姐气质温婉,虽是个外室女,一举一动,倒真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小厮回忆道。
“祝小姐从未出过门,你又怎么知道,与那曲才子相会的是她呢?”年轻公子觉得眼前人有些不靠谱。
“您有所不知,祝小姐虽深居简出,但她那凶丫鬟自来这儿后,倒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的。”
“长得大大方方的,出手也阔气得很,看上眼的东西,就让送到祝府,从来不带讲价的。短短时间,这城里的贩夫走卒,就没有不认识她的。”小厮解释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黄泉引路人
信息太多,年轻公子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思索片刻将桌上的银子给了小厮道:
“你今天做得非常好,曲才子那边你就不用管了,给我盯着祝府,祝小姐和那丫鬟的事,能打听到的,都要事无巨细的告诉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小的一定给您办好。”小厮忙不迭的藏起银子,咧嘴承诺道。
“另外,注意安全,打不过不要硬拼。去把额头和腿上的伤,好生治治,别落下什么后遗症。”
年轻公子看着小厮的额头,又关切的补充道。
“谢谢公子,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处理一下,马上就去城北,绝不会耽误您的事。那您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就先下去了。”
小厮这次的道谢,明显真诚许多。见年轻公子点了点头,小厮拖着一瘸一拐的腿,麻利的离开了包间。
“哎呦,我的头,走路不长眼睛啊!”
公子刚想安静思索下,今天得到的这些信息,便听得门外,传来了小厮的惊呼声。
“你自己拿着快银子傻笑,不看路撞了老夫,还恶人先告状?”一个有些蹩脚的汉话回道。
“知不知道小爷是谁?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捂着额头叫唤的小厮,见眼前人是个外地人,穿着老土,手上却带着个明晃晃的宝石扳指,料他是个想隐藏身份的外地土豪,准备趁机讹他一笔。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我苏赫巴鲁长这么大,还从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被撞的男子虎眼一瞪,一掌便将小厮震飞,小厮喷出一口血,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坠落下楼。
眼见就要摔个身首异处,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适才雇他办事的年轻男子,急点几下,止住他翻涌的气血,扶他坐好,喂下一颗药丸,又运内力疗治一番。
看他呼吸平稳,缓过神来才问道:“你没事吧?”
小厮不想自己今天,尽遇到什么都不说就动手的硬茬子,还一个比一个狠,有气无力的回道:
“还活着,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今日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血光之灾’了。”
“没事就好,你还是去医馆看看吧,去城北的事不急。”
年轻公子将他扶起,送到茶室门口道。
“公子对我丁三子有救命之恩,办好公子的事,是我眼下最大的事。”
“公子放心,我还有几个自小厮混的兄弟,都是这子归城的地头蛇,这祝府的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
小厮信誓旦旦的说道。
看他走远后,年轻公子才慢慢返回茶室雅间,苏赫巴鲁早已在里面等待多时,看他进来,很是不满的说道:
“我教训个小混混,你也要插手?”
“师叔误会了,那小混混是我找来,替咋们打探消息的,是此地的地头蛇,刚才他也是无意识下冲撞了师叔,还请师叔见谅。”
年轻人恭敬地屈身回道。
“就这么个,一掌都挨不过的,能有什么用?你这是慌不择路,还是饥不择食啊?”
苏赫巴鲁很是不屑的嘲笑道。
年轻人被他讽刺,表情却波澜不惊,还有点兴奋的说道:
“师叔可别小看他,刚才可是打探到一个重要消息呢。我们这趟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很大程度上,还得取决于他呢。”
见苏赫巴鲁明显不相信的表情,年轻人压低了声音道:
“我们可能找到黄泉引路人了。”
“真的?在哪里?”
听此消息,苏赫巴鲁也坐直了身子,追问道。
“那小混混丁三子,今日跟踪曲才子进了状元楼,见他与一女子相会,还弹奏‘凤求凰’,我推测,那姓曲的,就是黄泉引路人。”
年轻人回道。
“这首曲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会弹的多了。”
“再说姓曲的昨晚上住在客栈,听了一晚上,今天弹一次,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黄泉引路人呢?”
“师叔您仔细想想,咱们来客栈三天了,进进出出的人,基本都有个印象,何曾见过这姓曲的。”
“今早突然就出现了,且听那小二的口气,对他颇为熟稔。他今天从我旁边走过,虽是故意走出重重的脚步声,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身上还有股莫名的香气,皮肤比女子还白,想来是常年不见光的。”年轻人将自己的怀疑,细细解释道。
“是挺可疑,只是那小混混,连我一掌都挨不过,能跟得上黄泉引路人?莫不是胡编了,骗你钱的吧?”
苏赫巴鲁想想,曲才子是很奇怪,只是刚才那小混混,自己轻轻一掌就拍飞了,能跟踪高深莫测的黄泉引路人,得到有用的消息?
苏赫巴鲁有些不信。
“他虽只会些街头斗殴的粗浅功夫,却世居于此,对此地的地形、人员,了如指掌。”
“这小城隐藏着从极之渊的入口,存在这么多年,无数想去淘宝的人,殒身于此,此地的居民却代代繁衍,定然知道些,不为旁人所知晓的秘辛。”
“再者,本地人生活于此,打探消息融入日常活动,也不会引起多余的怀疑。”
“侄儿打探过,这丁小三,打小便是这里的孩子王。”
“虽贪财又没什么文化,却讲义气。答应了的事,千方百计都会给完成,又孝顺,好控制,这才找了他。”年轻人剖析道。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就等着他来消息?”苏赫巴鲁还是有些怀疑,丁三子的能力。
“我让他去盯着城北祝家那对主仆了,我们现在回客栈,盯着曲才子,最好今晚能确认他的身份。”年轻人回道。
“什么祝家?跟姓曲的有什么关系吗?”
“暂时还不知道,很可疑。”
年轻人遂将丁三子讲述的祝家消息,给师叔复述一遍。
“二十年前的大火?离朱进死亡谷的那一年?上月初七回来,上月初七,不是首阳门的几个小子,从死亡谷活着回来的日子吗?”
苏赫巴鲁觉得,这个时间太巧了些,但却找不出联系点在哪里,对年轻人说道:
“先照你说的办,这中间,应该是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关联。”
第一百一十八章、归人
“是谁回来啦?是我的乖孙子吗?”一个有些年纪的声音,惊喜的问道。
一个穿着暗紫色锦缎上衣,黑色镏金长裙,暗红色软底鞋的老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有些焦急的饶过转廊,走入院内。
老人花白的头发,用一个白玉梳子状发箍,整齐的别成一个髻,圆润的脸上,不见多少皱纹。
只眼角额头,有几道明显的岁月痕迹,看得出来,是长期养尊处优的,面目和善,看着很是亲切。
“哪里有人啊,您听错啦。”
圆圆脸的小丫鬟,四下环顾一圈,一切如昨,对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无神的眼睛,四下探看,肯定的说道:
“怎么没有,我的孙子回来了,春儿快去把冰好的糖露,给小公子端来。”
“老夫人,我是小桃,您忘了,您让春嬷嬷这段时间,去照顾小姐的起居去了。”小丫鬟回道。
“小姐?哪家的小姐啊?也是,我的孙儿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这小姐长得漂亮吗?脾气怎么样啊?你觉得,小公子会喜欢她吗?”老夫人八卦嘻嘻的问道。
“小姐长得可美啦,跟天上的仙子一样,脾气也很好,对我们下人都客客气气的,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我先扶您进屋里去吧,外面太晒了,可别热着了。”丫鬟回道,说罢,搀着老夫人往堂屋方向走去。
老夫人顺从的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头对着回廊转角方向说道:
“你们怎么不进来啊,到奶奶屋里来,喝点糖露去去暑。”
洛之渊和丛一,躲在回廊后,心下惊骇不已,躲过一连串家丁护院的自己,竟被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发现了行迹?
丛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暗示,这老太太神经不大正常,可能是个巧合。
洛之渊点点头,两人屏息站着不动。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跟奶奶捉迷藏呢。”
老夫人宠溺的说道,说罢,朝着二人藏身的方向走来。
“老夫人,您去哪儿啊?那里没有人,小桃已经看过了,我们进屋去吧。”小丫鬟阻拦道。
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对丫鬟说道:
“你去叫春儿,做几样小公子爱吃的菜,送过来。做好了让她送过来,你就别过来了。”
“小公子早就不在。。。”
丫鬟脱口而出一句,又马上意识到不对,有些惊慌的捂住嘴。
小丫头怯怯的眼神,打量着老夫人,看老夫人虽凝神静听,但神情没什么变化,料想她没听到自己的话。
胆子又大了些,舒了口气道:“奴婢这就去。”
说罢对老夫人福了福身子,转身,逃也似的走入回廊,消失不见。
老夫人听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往二人藏身的照壁方向,走了几步,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
“她走了,你们出来吧。奶奶准备了好吃的。”
洛之渊和丛一对视一眼,有些不确定,这老太太是不是真发现了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纠结半响,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还跟小时候一样调皮,快出来吧,外面这么热,再站着要中暑了,跟奶奶进屋歇会儿,再不出来又有人过来了。”
老太太见没有动静,接着说道。
果然,老太太的话音刚落,便又听得回廊深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听着人还不少。
洛之渊想了想,婴宁和魍魉出现在这里,这里定然不是座普通的宅院。
这老太太看着,不像有恶意的样子,说不定会是一个突破口,既来之则安之,且先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再说。
二人绕过照壁,丛一立马疑惑的问道:“老夫人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后面?”
“你们小时候,每次闯了祸,都躲在那里,等奶奶来找,奶奶这些年,一直在等你们回来呢。”
“可算是等到了,我就算是现在闭眼,也没有遗憾啦。”老太太很是开心的说道。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近,老太太警惕的说道:
“快进屋去吧,给你爹抓住了,又是一顿骂。”说罢转身往堂屋方向快步走去。
二人跟着进屋。
屋内装饰古朴,家具器物,皆是有些暗沉的紫黑色。
房梁挑高近丈长,中间三横三竖六根,足有三尺宽的梁木交错,整个建筑很是大气,炎炎夏日,置身屋内竟有一股很舒服的凉意。
“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奶奶先把这些人打发走。”
老夫人将二人引进屏风后的隔间,笑眯眯的说道。
说罢,不待二人回话,便麻利的转入外间。那走路带风的动作,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眼睛有问题的老人。
“师兄,这老太太应该真有个孙子吧。可是,我们跟他孙子的年纪,应该差很多才是啊。”丛一环视一圈说道。
屏风后,是一个精致的儿童乐园,栩栩如生的各种木雕小动物,精致的竹剑木弓,大大小小的泥人,还有袖珍的房屋步道。。。
颜色看上去已有些陈旧,但纤尘不染,明显是有专人打理的。
“可能孩子出了什么事。”洛之渊推测道。
“老夫人,您叫奴婢准备的东西都好啦。”
一个头发有些发白的老妇,恭敬地说道,身后跟着一串年轻的女仆,手里都提着紫红色的食盒。
“还是春儿你做事周全。”老夫人很是满意的,握了握老妇的手道。
“奴婢叫厨下,天天都准备着呢,您随时需要叫奴婢一声,马上就给您送过来。”
“好好,你们把餐盒放桌上,先下去吧,春儿留下陪我用膳。”
老夫人一声吩咐,仆从整齐有序的摆好餐盒,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唤作‘春儿’的老仆,不动声色的对着背后做了个手势,队伍末端,两个看着很不起眼的女仆,纵身一跃,跳到了宽大的房梁上,安静的潜伏着。
老夫人见众人退下后,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左右看了看,关上门,跟个偷了糖吃的孩子似的,小小声的跟老仆说道:
“春儿,你猜谁回来啦。”
“谁啊?”老仆很配合的作出疑惑的神色。
“我的乖孙子,桑哥儿回来啦!”老夫人眉飞色舞的说道。
“真的?老奴还以为,是您又想小少爷呢了,叫这么多他爱吃的菜。小少爷在哪儿呢?”老仆也喜形于色。
第一百一十九章、归人(二)
“桑哥儿,你看谁来啦。”
老夫人带着老妇,转入屏风后,一脸孩子气的灿烂笑脸。
洛之渊和丛一,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回答她。
“这孩子,春嬷嬷都不认识啦,你小时候,最喜欢春嬷嬷做的小熊栗子糕,你忘啦。”
“还有你这些宝贝玩具人偶,都是春嬷嬷做的呢。”
老夫人一脸希冀的看着洛之渊,无神的眼睛,看着竟有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春儿审视的眼神,在洛之渊身上来回逡巡,半响,惊喜的说道:
“果真是小公子回来了呢,这些年,您都去哪儿了啊?老夫人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把您给盼回来啦。”
“是啊,我就说我的孙儿,是文曲星转世,福大命大,肯定能平安回来的。这下你信了吧。”老夫人很是得意的说道。
“可不是嘛,还是您有远见。桑哥儿长大了,倒是沉稳了许多。”
老仆感叹道,打量的眼神,片刻不离洛之渊的身上。
“能不沉稳吗?我可怜的桑哥儿,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每次一想到我的桑哥儿,不知道在哪里受苦,我这心啊,就一抽一抽的痛,现在可算是放心了。”
老夫人说到动情处,拉着洛之渊的手抽噎个不停。
洛之渊被她突来的亲密,弄得手足无措,有些结巴的说到:
“老夫人,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孙子,误闯入这里打扰您了,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试图挣脱她的手。
老夫人双手紧紧拽着他不放,伤心道:
“什么老夫人,奶奶都不认识啦。奶奶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又要去哪儿啊?”
“奶奶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到你回来。在家里陪陪奶奶不好吗?”
老夫人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很是哀戚。
洛之渊被她无助的眼神看得难受,呐呐道:
“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只是路过这里,不是您要等的人。”
“我怎么会认错,我老婆子虽然眼瞎了,心可没瞎,我自己的孙子还能不认识?”
“你左耳后面,有个红色的胎记,像片桑叶一样,所以你爹给你起名叫桑哥儿,你看是不是。”
老夫人说着,一手顺着洛之渊的手臂往上摸索。
洛之渊挣脱不能,又怕弄伤了她,不好下大力气,只能倾斜着身子往后退,不让她碰到。
“咦,真的有个胎记。不过不是桑叶状的,倒好像是把宝剑的样子。”洛之渊身后的丛一惊讶道。
“看嘛,我就说不会错的。你长大了,胎记形状变化也是有的。”老夫人闻言很是欣慰。
“我那不是胎记,是小时候调皮弄伤的。您弄错了。”
洛之渊身子快斜成了九十度,不知怎么跟这固执的老太太交流。
“你就这么不想回家,不想认我这个奶奶吗?”
“让你在外面吃苦这么多年,是奶奶不好,可我一直派人四处寻你啊,我也想早点把你带回来啊。”
“算命的说,不能强求,时候到了,自会相见,可什么时候是时候啊?”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就怕你回来,找不着路,你爹这些年不着家,四处走商,也是为了寻你啊。”
“我们从没放弃过你啊。”老太太感受到洛之渊的拒绝,很是受伤的说道。
“师兄,你不是师伯捡到的吗?说不定真是这家的孩子呢,就算不是,哄哄老人家,也是好的。”
“再说,我们要找的那个女人和凶丫头,就躲在这里,这老太太看样子是这里的主人,认了她,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来了,找人也方便不少。”
丛一看老太太伤心,很是不忍,对洛之渊耳语道。
洛之渊瞪他一眼,暗道,这还能乱认亲吗?
师父说过,是在一个发生了瘟疫的小村子,捡到自己的,全村人都死了,就自己剩下一口气,被他捡到了,哪能是这富贵老夫人的孙子。
若是自己认了,人家放弃寻找,那真的小公子该怎么办?虽说可能借她找到婴宁,可洛之渊实在不忍欺骗,一个一心等待的老人。
“小公子这么多年不在,感觉陌生也是正常的,呆得几天,熟悉熟悉就好啦。饭菜该凉了,不如先用餐再细聊。”
春儿见场面尴尬打圆场道。
“还真是有些饿了,这位嬷嬷说的是,师兄,我们不如吃了饭再聊吧。”丛一也笑嘻嘻的说道。
“对对对,我光顾着自己伤心,都忘了你们还没吃饭了。填饱了肚子,奶奶再带你去院子里逛逛,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你就记起来了。”
老夫人收拾情绪,缩回手起身道。
“我扶您吧,我叫丛一,跟洛师兄同门学艺。”
丛一见洛之渊很是尴尬,自来熟的掺着老太太,将洛之渊解脱出来。
洛之渊站直了身子,长舒一口气,有些迷茫,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也过去吧,小公子请。”春儿躬身道。
“嬷嬷,我真不是你们小公子,老夫人眼睛好像有些问题,但您应该看得很清楚才是。”洛之渊小声说道。
“老夫人说你是,你就是,就算您认为不是,也请暂时哄哄她好吗?”
“算我这个老婆子求您了,老夫人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我们祝家不会亏待你的。”老仆低声回道。
洛之渊看着老夫人的背影,很是纠结。
磊落洒脱的偃行,没有教会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面对此刻这个完美的,留下来查探的机会,他犹豫不决。
理智告诉自己,婴宁和魍魉,以此地为据点,这里就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民宅,这个老人,可能也不是个普通的老奶奶。
她是不是真在找她的孙子,甚至,她是不是真有个孙子,都值得怀疑。
但情感上,他不愿带给她,任何的欺骗和伤害。至少眼前,她的形象,是一个苦苦等待的可怜人。
“闻着就流口水,出来这么久,可算是有机会好好吃顿饭了。你们快过来啊。”
丛一扶老夫人坐好,手脚麻利的将餐盒里的菜取出来摆好,招呼道。
第一百二十章、江船火独明
“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清愚肉呼呼的短手,拎着个成人脑袋大小的酒坛子,豪饮一番,惬意的感叹道。
“就知道清愚老弟是个识货的,这窖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喝到的。”
一身青衣,身高普通、长相普通,声音却高亢的“船夫”也咕咚咕咚,喝下半坛子酒,得意的回道。
黑漆漆的河面上,一艘破破烂烂的乌蓬船,随风摆动,无人掌舵,却有条不紊的慢慢行进着,无人奏乐,却听得淙淙美妙琴声。
船上一头一尾,各有一盏绿玉做的灯,也不知内里包裹的是什么材料,暖黄的灯光,刚刚好照亮整个船身。
河水带来的湿气,驱散了夏夜的闷热。醇厚的酒香,闻着就醉人,远远看去,倒是一副怡人的风景。
“女儿红?是哪家的千金要出嫁啦?”清愚问道。
“老族长的要给月丫头招婿。”青衣人回道。
说罢,考量的眼神,扫过安静坐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的莫及,和看着平静、脸色却有丝丝警惕的复生。
那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脸上,看不出悲喜,青筋凸起、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看似随意拍了拍身边的两个酒坛子。
两坛酒便对着复生和莫及方向飞去,嘴里招呼道:
“来,来,年轻人,陪我这老古董喝两口。”
莫及见酒坛子飞来,身子往左微倾,右手一伸,顺势捞起到点下坠的酒坛,对着青衣人拱手道:“谢前辈赐酒。”
说罢启开封泥,轻轻尝了两口,赞道:
“果然好酒,前味清香,中间甘甜,后劲却有些辛辣,一种酒酿出三种味道,还层次分明,毫不违和,奇肱谷的能工巧匠,果然名不虚传。”
青衣人平常的眉眼,露出些笑意,满意的点点头道:“是个识货的。”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清愚很是得意的回道。
说话间,又是半坛子酒下去,莫及看得有些担心,师父平时甚少喝酒,今天却一坛一坛灌下去,好生奇怪。
“二十年没见,你这股子狂妄,倒是一如从前。”青衣人好笑道。
“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说了,我这可不是狂妄,是自信。”
清愚露出满口白牙,笑嘻嘻的回道。
“多谢前辈,前辈,我们还有多久到啊?”
复生接过酒,感觉一股强大的劲力,击得自己的手臂直颤,微晃了下身子,使出五成功夫,才堪堪坐住。
心知他在试探自己,不动声色的揭开封泥,满脸笑意的喝了几口。
见师妹纫兰,被这摇晃的小船,晃得双眼疲惫的一张一合,捂着胸口,强忍着恶心,身子无力的软倒在船舷边,十分难受的样子,问道。
“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青衣人眼神飘浮,看也没看有些担心的复生和难受的纫兰,对着虚空,神秘兮兮的回道。
老树皮一样的手,又拎过一坛酒,咕咚咕咚的灌着。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丫头,这是没坐过船?刚才那凶横劲,去哪儿了?”
喝得脸色泛红的清愚,瞟了一眼全没了精神头的纫兰,笑道。
纫兰勉力睁大眼睛,不服输的瞪他一眼。刚想反刺他一句,又被心头翻涌的酸水,辣得耷拉下了头。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剧烈一晃,纫兰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上,吐得肝肠寸断。
复生扶着她,虽满是担心,却不知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来之前,做了各种危险的应对准备,却没想到师妹会晕船。。。只能试着给她输些真气。
又瞟见青衣人眉头微蹙,想是被打扰了喝酒的兴致,想起上船前,清愚叮嘱说,这来接人的奇肱谷长老,脾气古怪、嗜酒如命。
一不能拒绝他给的酒,二不能破坏他喝酒的兴致,歉意的说道:
“师妹一直在生活在昆仑山上,没坐过船,扰了两位前辈饮酒的兴致了。”
青衣人没有搭理他的话茬,右手轻轻拍了拍船舷,原本缓缓蠕动的小船,便好似离弦的剑般,乘风破浪,飞速前进起来。
本就疲惫不堪的纫兰,这下更是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连原本还能安坐的莫及和复生,也有些招架不住,身子跟着小船左摇右晃起来。
“放松点,累了就睡会儿,睡着了,就不会不舒服了。”清愚见此出声道。
说罢,又递给青衣人一坛酒道:
“来来来,江兄,喝酒喝酒,现在的年轻人,没吃过苦,小丫头又身子弱一点,不像我们这些老骨头,随便怎么折腾。”
“说来,我第一次来这儿,闹出那么大的祸事,还好有江兄你救命。来,小弟敬你一坛。”
“那时,你是真不怕死啊,老族长的心头好,也敢去掐。都说首阳弟子遇事沉稳、老成持重,却不想还有你这个猴子。”
“我那时候初来乍到,看那花颜色鲜亮,很是好看,又种在路边,看着不是什么专门养殖的,以为就是个长相特别点的普通花草。”
“看无垠师兄纠结送给云英姑娘的生日礼物,想着云姑娘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定然喜欢这花,便顺手摘了给无垠师兄做礼物。”
“哪知道它是老门主精心栽种的宝贝啊。若是知道,便是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辣手摧花啊。”
清愚尴尬解释道。
“还有这一出,你那师兄不地道啊,我记得你出事前,他看那花特别,专门问过江重,那是什么花,在外面的地界怎么没见过。”
“江重给它讲那花来历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转眼就故意忽悠不知情的你去摘花,难怪老族长说他看着磊落,实则满腹心思。”
青衣人回忆道。
清愚目光有些哀伤,有些同情,叹口气道:
“无垠师兄想要的东西太多了,目标太大太遥远,为达目的难免用些手段。”
“贪心不足,失了初心,是走不远的。他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就是报应啊。”
青衣人也很是感叹。
第一百二十一章、沉碧潭
“哈哈,不管怎么样,还是佩服老弟的勇气,我想了好久没敢干的事,你眼也不眨一下,就默默下手了。”
“本想着说点好话,给你留个全尸。哪知道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选择去闯沉碧潭,还活着回来了,也真是命大。”
青衣人抛开对无垠的不良观感,接着回忆道:
“话说你是怎么找到出口的?我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土著,都不知道有这么条出口。”
“师父常说,傻人有傻福。我在众师兄弟中,就是最傻的那个,所以运气特别好啊。”
“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沉碧潭是个什么地方。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着,毒蛇猛兽我都不怕,区区一个小水潭,还能把我怎么样。”
“说要呆够四十五天,才让出来,我就找了个山洞做窝,饿了就抓条鱼吃,没事就练练功睡睡觉,日子过得逍遥得很。”
“有一天,突然来了个疯女人,追着我砍。说来惭愧,白修行这么多年,竟连个疯女人都打不过,只能奔走逃命。”
“跑了七天七夜,都没躲得过她的追杀。我是精疲力尽,感觉手脚都要断了,实在是跑不动了。”
“想着,与其被这疯女人砍死,身首异处的那么丑,还不如我自己淹死,还能得个全尸。”
“身上绑着块大石头,故意在潭水边挑衅她。被她用尽全力的一掌打下去,直接沉到了水底。”
“濒死的那一刻竟有种轻松感,想着终于不用跑了。”
“醒来,就看到江兄你了。要不是你及时解救,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在哪儿游荡的孤魂野鬼呢。”清愚说道。
“你一进去以后,那潭里整天妖风阵阵,鬼哭狼嚎的,大家都说,定是凶多吉少了。”
“我一开始还不相信,想着,你毕竟是首阳门的,老族长只是想给你个教训,不会真叫你出事的。”
“再看你两个师兄,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想着他们定是和老族长说好了的。”
“结果过了一个月,他俩大吵一架,竟各自离开了,那沉碧潭的古怪声音,也突然消失了。”
“我托了江重,跟老族长说,真要是人死了,得罪了首阳门,也是个麻烦事,这么久,应该也得到教训了,不如放出来吧。”
“结果老族长气还没消,说那银蓝,就是再多两个首阳弟子,都赔不起,让你进沉碧潭自生自灭,已经是看在偃行献了宝物的份上了。”
“我想着偷偷给你做场法事,让你来世去个好人家,也不枉相识一场了。”
“还没摆好祭坛呢,就听得地动山摇,那潭水竟翻涌至半空中,我被打过来的浪头卷进去。”
“还在哀叹,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送行的,这下变成同行的了。手脚并用,想抓住个依靠,不知怎么,就抓住了个死沉的活物。”
“一个浪头打下来,我和手里抓的东西,都被甩在了山坡上,那水竟又自动退下去了。”
“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被我抓住的竟是你。”
青衣人高亢的声音,说起故事来很是生动,莫及仿佛都看到了,那波涛汹涌的潭水。
“所以说我一见江兄,就倍感亲切啊,冥冥之中就知道,有一天会有这一出啊。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弟再敬你一坛。”
清愚诚挚的说道。
“客气了,你本已找到出路,便是没有我,也不会有事,倒是我因此事,让族长觉得我仁义,得了赏识。”
“从一个边缘化的小人物,成了掌管法器制造的长老,说来该说谢谢的是我。”
青衣人仰头喝下一坛子酒,感叹道。
想是他心气平和了,飞驰的小船,速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复又像个墨迹的老人了。
“当年首阳门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几个弟子,数你最不着调,到最后,却也是你继任掌门。”
“为兄很是为你高兴,老族长也说选对了人,你这个人,人如其名,是个大智若愚的。”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一直那么淡定,是因为早就算到了,你会安全出来。”
青衣人接着说道。说罢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清愚,想是想看看,他是否还记恨当年的事。
“老门主引我去沉碧潭,给我一段机缘,我当年却不知,还在心里骂了他老人家好久,说来真是惭愧。”
“这次来,一为给他老人家祝寿,二为见见江兄,三为亲自给他老人家道个谢。”
“还请江兄和老门主,有时间也来首阳山转转,让小弟也尽尽地主之谊。”清愚很是恳切的回道。
“一定一定,说来惭愧,我活这么些年,都没出过这奇肱谷地界,早想出去,看看外面的风土人情了。”
“这次老族长做寿,邀请八方来客。我正想着,如若贤弟能来,就借此机会,跟贤弟去贵宝地看看呢。”青衣人爽朗笑道。
“老门主百岁寿筵,这样的大喜事,小弟岂有不来之理。”
“对了,这老门主招亲的姑娘,是哪家兄弟的千金啊?”清愚问道。
“说来你估计没什么印象了,江隐的遗孤,自江隐夫妇去后,老门主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
“江隐?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公子?”清愚是真有些惊讶。
“是啊,就是他。本是我奇肱谷百年难遇的奇才,奈何命运不济,英年早逝啊。”
莫及喝了几口酒,看着这木色陈旧,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晃一下“吱呀”一声,晃一下“吱呀”一声,好似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小船,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涣散。
意识渐渐模糊,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大腿一拧,尖锐的疼痛,激得大脑清明片刻。
看师父跟那青衣人相谈甚欢,纫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歪倒在一边,看样子是睡着了,复生的眼睛,也有些渐渐变小的趋势。
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困意却又再次袭来,隐隐约约听着师父说了句:
“我这徒儿还不错吧,仪表堂堂,细致周到。。。”便没了意识。
第一百二十二章、清晨
“想不到这奇肱谷内里,竟是这般平常的模样。昨天首阳门那个人吹得那么厉害,还以为到处是机关法阵呢。”
休息了一夜,恢复生气的纫兰,有些诧异的漫步在,一条整洁的青石板路上。
“这里的大多数人,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咱们山脚下那些租地的农人,没区别的。只不过他们的主业是捕鱼。”
“那些机关法阵,只是用来对付外面那些心术不正的闯入者的。”
来过一次的复生解释道。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一路往下,很快便到了乱石嶙峋的海边。
海浪不知疲倦的起起伏伏,给顽皮的孩子们带来寻宝的雀跃。
高低不一的礁石上,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来回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条搁浅的小鱼,努力蹦跳着想要回归大海的怀抱。。。
回头望去,依山而建的白色石屋,错落有序,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藤植物,给这炎炎夏日带来了别样感受。
清晨的微风送来丝丝凉意,还有不知名的花草的淡淡香气,和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愉快乐曲。
纫兰陶醉的吸了口气,恍惚觉得自己到了某处世外桃源。
此刻的纫兰身上,已不再是昨日的粗布素衣,而是轻薄飘逸的粉色纱裙,衬得她雪白的肌肤更加娇艳欲滴。
浓密的长卷发自然的披散着,有些好奇有些天真的淡蓝色眼睛,好似一汪深泉,要将人的魂都吸了去。
美人在前,复生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却是二十年前师父带着自己走这条路时的样子。
“把那剑扔地上,去和那些小孩儿一起抓螃蟹去吧。”
气质舒朗的青年人,看着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的黑小孩道。
黑小孩无趣的抬头,看了几眼。
不远处,几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哇哇大叫着围堵一只落单的螃蟹。
“师父,我想学剑术,抓螃蟹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我已经九岁了。”
“人生除了学剑术,还有许多好玩的东西,适当的玩乐,与你学剑术之间,并不冲突。”
“我已经起步比别人晚了,根骨也没有别人好,只有比别人更努力,才能达到他们一样的水平。”
“你不需要跟别人比,你就是你,师父希望你练剑术是因为你喜欢,而不是为了超越什么人。”
青年人看着一本正经的黑小孩,认真的说道。
“可是我太差了,做师父的徒弟,会给师父丢脸。我不要让师父丢脸。”
黑小孩想起那些人听说自己是师父的徒弟时,那诧异、惋惜的眼神,心中的信念又坚定了几分。
“丢不丢脸,是师父说了算,面子这东西,你不在乎,他就一文不值。”青年人洒脱的说道。
“这里的建筑风格和装饰习惯,都很是特别,与中土风格迥异,我觉得现在的奇肱谷人,应该不是最初那些人的后代了。”
纫兰想起早上起来时看到房间里酱蓝色的被子,乳白色的纱帐,白色的石桌,白色的立柜,白色的纱窗。。。
简单干净,全不是中土一带流行千余来的精致讲究风。
陷入回忆里的复生,无意识的附和点头。
“老板,来两碗特色面。”
一个简易的棚子下,放了几张陈旧的桌椅,一个简易的锅灶前,一个衣衫洗的发白的中年妇女正煮着面,清愚大咧咧坐下,说道。
“好咧,这就来。”妇人答应道,手里快速的丢面条,拿碗下调料,一看就是熟练工。
“师父,您昨天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几个弄晕的啊?”
莫及想起自己昨天莫名其妙就睡着了,觉得清愚定是在其中做了什么。
“没有啊,你们自己太累了,睡着了,我弄晕你们干嘛。”清愚毫不走心的回道。
莫及根本不信,正想追问,是不是因为奇肱谷入谷的路,不能让外人知道,才这样做,就听得老板的声音道:
“客官,您的面。请慢用。”
老板快手快脚的摆好碗碟,转身招呼下一波客人。
“来来来,吃面,我跟你说,别看这么个小棚子,这煮面可是祖传的手艺,这酱料也就是些平常的鱼虾海产,味道却鲜得不同,便是那些王宫大厨也比不了。”
清愚鼻翼微动,陶醉的闻着面香介绍道。
一个脸色黧黑的中年男子,拎着一篮子的,个头细小的鱼虾螃蟹走了进来,听得清愚的介绍,有些惊喜的问道:
“听口音,客官不是本地人,竟还知道我这小铺子。”
“二十年前我就在你这儿吃过面,我这人其他的爱好没有,就是好吃,美味的东西,便是再过二十年,我也是记得的。不错不错,还是这味道。”清愚满足的赞叹道。
“原来如此,您也是来给老谷主拜寿的吧?”
男子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忙碌的妻子,自己接手了煮面的工作,憨憨的问清愚道。
“是啊,我看着镇上多了不少人,想必都是来给老谷主祝寿的,老谷主一向低调,往常过寿,听说就是自家子弟小聚一下,此次倒是难得的热闹。”清愚回道。
“百岁呢,可不是寻常寿日,老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是百岁呢,也只有老谷主这样的神仙人物,才有这福分。”
老板语气很是崇敬。
“托老谷主的福,这段时间,我这小铺子生意都好了不少呢。客官您是打哪儿来的啊?”
老板一边手脚麻利的上着面,一边乐呵呵跟清愚接着聊道。
“首阳山,您听说过吗?”清愚回道。
“原来是仙家弟子啊,怪不得气度不同寻常。”
“我年轻那会也爱听些个神仙故事,还想过去您那儿拜师学艺呢,只可惜,资质寻常又吃不得苦,未能入得门道。”
老板的声音里倒没多少遗憾。
“修道清苦,倒比不得您这凡世间的天伦之乐,便是粗茶淡饭也是回味无穷。”清愚说道。
“比武开始了。”清愚和莫及正吃着面,忽听得周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四周的人便纷纷放下碗筷,齐刷刷的往外走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云浮来客(推荐加更)
棚子对面,原本空空如也的宽阔场地上,不知何时用红色彩带围出了个方圆十丈的空间,此刻围满了各色衣物、各色年龄的人。
空地背后的两层小楼上,站着一个身着淡蓝色纱衣,蒙着天青色面纱的女子。
清风拂过,飘逸的纱衣随风舞动,隐隐绰绰、飘然欲仙。
“这是什么活动啊,这么热闹?”清愚问面铺老板道。
“您刚来可能还不知道,大约一月前,镇上突然来了个年轻姑娘,在此地设了个擂台比武招亲。”
“每七日比试一次,能胜过姑娘的随从的,才有机会跟她本人切磋,今日算来是第五次开擂台。”老板介绍道。
“就是对面小楼上那个姑娘?看身形倒是脱俗。”
清愚看了一眼擂台方向道。
“对对,别看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好家伙,这么多场比试,愣是没输过,连打赢她那随从的都没几个呢。”老板很是佩服。
“还有谁要上来比试的?”
清愚听得对面一声娇喝,一个身形高大、肌肉鼓鼓的大汉,被重重摔了出去,跌在红绸之外。
“那说话的就是那姑娘的随从,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我家那丫头要是能学得她们三分本事,我也不用担心,她以后嫁人遭人欺负了。”
老板很是羡慕的说道。
“是有几分本事,老板可知这姑娘是什么来历?”
清愚见那圆圈中的姑娘,几招间又打落下一个挑战者,微微颔首道。
“这倒是不知,也就是上个月才突然出现的。”
“看衣着打扮,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想来是哪家江湖名门的千金,想借着老谷主大寿,各路豪杰俊彦齐聚的机会,给自己挑个如意郎君。”
老板猜测道。
“老谷主知道这事儿吗?贺寿的还跑来选婿?”
清愚觉得,这姑娘的做法有些不礼貌。
“知道啊,第二场比试的时候,老谷主还亲自来看过呢,就坐您那个位置,还跟我感叹后生可谓呢。”老板与有荣焉。
“也是,老谷主这样的人物,岂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走,我们也去看看。”清愚对莫及道。
“这招式路数看着眼生,威力却是不小,哪家有如此年轻的后起之秀,我却不知道?”
清愚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各大门派的招式路数,疑惑更深。
莫及看那个头娇小、一身劲装的女子,一招一式看起来都没有章法,却招招制敌,已是击败好几个青壮男子。
此刻额头冒出几粒豆大的汗珠,那蒙面的纱巾,随着动作的翻转倾斜折转,时不时露出几丝绯红的细腻肌肤,若隐若现的引人遐思。
一个长着一双艳丽桃花眼,身着一身绯色长衫的翩翩公子此刻潇洒的飞身上前,冲着场中的女子拱了拱手微笑道:
“小可云浮凤绯,见姑娘本领高强,想向姑娘讨教一二,倒不为姻缘,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公子的衣裾飘飘,身姿挺拔,形容姿态倒与那阁楼上观战的姑娘有些仿佛。
“人家比武招亲,你不为姻缘,凑什么热闹。”
“是啊,别浪费大家时间,我还等着看哪位英雄能抱得美人归呢。”
“年轻人面子薄,这是怕输了不好看,找的借口吧。”
“这公子倒是好相貌,便是打不过,招回去当相公也不亏。”。。。
围观的群众炸开了锅,嬉笑讨论道,却没人真上去,也不知是那场中姑娘方才的厉害表现,叫他们震撼,还是不忍破坏眼前这养眼的画面。
俊俏的公子,听着周遭七嘴八舌的议论也不生气,桃花眼弯弯,脸上始终挂着适度的笑意,掏出一管玉笛,优雅的吹奏起来。
笛声浅浅,初时听着没什么感觉,渐渐的,那余音却越来越持久,好似给这炎炎夏日浇了壶冰水,叫周遭的烦闷热意突然褪去,氛围凉爽不少。
“倒有些本事。云浮城也现世了,看来这日子是要热闹了。”清愚小声嘀咕道。
莫及看周围人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神色有些迷醉,警觉这笛声怕是有问题。
有了上次船上的经验,这次他赶紧拿出味道刺鼻的溴盐,又集中精力控制自己的心神不随着笛声浮动。
那场中的女子,也明显有几分神思不属。
“乒、乓”
好似有个冒失鬼,不小心摔落了什么东西,轻响两声,刚才那悦耳的笛声受到惊扰,调子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那年轻人呼吸不畅、气力不继。
笛声覆盖范围内,那些神色迷离的受众,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动动手脚、甩甩头颅,或疑惑或惊异或警惕的,看着场中的吹奏人。
莫及回头,正好看见刚才那跟清愚聊得开心的面铺子老板,在蹲身收拾地上碎落的面碗。
许是感觉到了莫及的注视,憨厚的男子对着他尴尬的笑了笑道:“听得入了神,碗掉了都没注意,叫公子见笑了。”
莫及心道,这碗碎得可真是时候。
这面铺子开在奇肱谷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看着平平无奇,那夫妻两个,甚至都感觉不出有任何武艺修为。
但,师父真的只是因为面好吃,就记住了这店二十年?
只怕是谷内的守卫,能自如隐藏自己的修为,应该还是修为很是顶尖的人物。
莫及心中快速盘算了一番,师父说过的奇肱谷的几个厉害角色,没想出他究竟是哪一尊大神。
“黄口小儿竟使这妖术惑人!”
沉思的莫及,忽听得身后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呵斥道。
回头只见一个灰布衣衫的瘦小老头,像只凌厉的秃鹰,冲着那俊俏的年轻人扑去,手掌翻飞间已是打出去一轮的铁蒺藜。
年轻人衣袖舒展,直直飞起,堪堪避过这密雨似的突然袭击。
退到场子稍偏的后方,彬彬有礼的说道:
“这位前辈多心了,小可只是觉得烈日高悬,这里又人潮涌动,众位难免会有些心浮气躁,特吹奏一曲,为大家降降火、静静心,何来的妖术惑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较量(推荐加更)
那老者却不听他废话,见一击未成,神似鹰爪的双手,对着地上散落的铁蒺藜运力一抓。
那散落各处的铁蒺藜,便纷纷聚拢,随着老者的手势,朝年轻人方向击去。
年轻人好似个被风吹落的蒲公英般,左摇右晃、上腾下挪躲避着四处袭来的铁蒺藜。
如此反复,几次下来,光滑平整的绯衣,已有了些褶皱,俊俏的形容也有了几丝狼狈。
见老者仍旧不依不饶,年轻人和煦的脸上多了几分不愉,扬声道:
“这位前辈,在下敬你年长,处处礼让,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企图加害我,是何道理?”
“邪魅歪道,我正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何须理由。”
老者对他的客气嗤之以鼻。继续操纵那尖利的铁蒺藜,攻击年轻人周身要害。
年轻人桃花眼一挑,手上玉笛一横,手指虚虚轻点几次,几个不成曲调的笛音,扑簌而出,那如影随行的铁蒺藜,瞬间便化作齑粉,消失殆尽。
老者见他轻轻松松便破了自己的杀招,脸涨得通红,双手在胸前一顿比划,对着那年轻人推送出去。
围观者只觉一股突起的劲风,吹得脸生疼。
有些个站在年轻人背后不远的,不由自主的被这怪风吹得连连后退,赶忙手舞足蹈的四下乱抓,以期有个物事可供借力站稳。
那场中女子,也跌撞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场中年轻人质地上乘的绯衣,被吹得猎猎作响,衣袖鼓鼓,看着随时要被卷上天去。只脚步却稳如泰山,一动未动。
那老者手一回,那风便转了方向。
适才身子后仰,互相扶持着险险站稳的那些围观群众,被这一弄,往前几个趔趄,倾倒大半。
中间的踩着前面的,后面的又踩着中间的,歪七扭八的跌倒一大片。
原本围得严丝合缝的圈子,露出个矮半截的空档出来。
一时间抱怨声四起。
年轻人的发丝,被吹得有些乱,鼓鼓囊囊的衣服突然泄了气,反方向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
脚步未动,脚尖却明显在用力。
“你有完没完,在下是来贺寿的,不想惹事,却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可以肆意欺辱的!”
年轻人俊俏的脸上没了笑意,凉凉的说了一句。
老者不理他,右手一横,袖中便飞出一串蓝盈盈的物事,跟刚才被年轻人碎成灰烬的铁蒺藜,有几分相似,周身的尖刺却更多,幽光更盛。
对着年轻人周身大穴奋力而去。
年轻人有些轻佻的桃花眼,像是结了冰,冷冷的说了句: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我不尊老敬老了。”
说罢,眼睛一闭一睁,周身散发出一股彻骨的寒气,那攻向他周身大穴的利器,便止步不前,停在距他衣物两寸处。
老者见此,愈是气愤,气运丹田,手中动作不停,那停滞不前的利器得了支撑,挣扎着,又向年轻人方向前进了几丝。
年轻人一个旋身,脱掉了那亮眼的绯色外袍,展开袍子,四下挥舞一圈,那好似狼眼的幽蓝利器,便纷纷坠落,掉在地上,哐当作响。
老者见此,却不似刚才那般生气,反倒诡异的笑了下。
年轻人此刻,却没看见他这表情的微妙变化。
双手一伸,优雅的又穿上那绯色外袍,整理了有些纷乱的发丝,片刻间便又是初来时那翩翩公子模样。
有些鄙夷的对老者说道:“承让,承让。”
见老者不再出手,又对着身后被无辜殃及的围观群众,歉意的拱手道:
“叫大家受惊了,虽不是在下的过错,却因在下而起,实是十分抱歉。”
只他那得意的表情,很快便绷不住了,无暇的俊脸上浮现几分狰狞之色,转身看着老者一字一顿道:
“好个阴毒老儿,竟使用此等下作手段!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仁义道德吗?”
“笑话,对付你这种妖孽,那需要什么仁义道德。乖乖受死吧。”
不知为何,老者神色竟有几分癫狂。
年轻人快速将那锦袍脱下。却见绯红色的锦袍内里,贴着两个尖利的幽蓝物事,上面蓝盈盈的刺,已变成了暗红的血色。
年轻人手一用力,随手一抛将那锦袍扔向老者。
老者身子一侧,躲过那锦袍。却不想那锦袍,似有眼睛一般,立刻向着他侧身方向而去。
老者上下左右翻腾数次,都躲不开这看似轻飘飘的锦袍。
年轻人也不去管那锦袍,席地而坐运气疗伤。
没了鲜艳的锦袍遮挡,素白内衫上,暗乌的血迹分外明显,正正好在两边肩胛骨的位置。
老者躲闪间被那锦袍团团围住,瘦小的身子好似裹了个床单,越裹越紧,越裹越紧。
任那老者如何用力挣扎,都没能挣开,勒的那老者脸色紫涨,呼吸困难。
地上的年轻人身上冒出腾腾热气,那本已结痂的后背竟汩汩冒出,乌黑的两串血流。
顺着他纯白的衣衫直直下滑,好似两只留着血泪的眼,吓得后背方向的围观群众,连连后退。
但那年轻人乌青的唇色,却随着毒血的排除,而渐渐恢复做原先那美过女子的样子。
那老者,此刻已被那古怪的锦袍连口鼻都捂住,只露出个灰白的发髻在外面。
老者心里一阵悲凉,苦心修炼了这么多年,还是灭不了这云浮城的妖孽么。
不行,便是死也要让这妖孽陪葬!
锦袍掩盖下,老者睚眦欲裂,将全身的力道汇聚于头顶,那灰白的发丝,竟燃起了一串昏黄的火苗。
那锦袍瞬间便被点着,绕着老者周身燃起熊熊大火,年轻人见此惊呼一声:“我的天蚕衣!”
慌忙收回锦袍。
那老者得了解脱,却不管自己身上烧得正旺的火苗,好似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头朝着年轻人方向直直飞去。
身上的火焰,被这力道带起的风势一吹,蹭蹭上涨。
围观群众,已看不出眼前这团燃烧着的东西,原先是个什么模样,只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凤绯
“这是要同归于尽啊,这陆老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固执,白涨这么多年岁了。”
清愚叹道,正准备上前阻止,却见得那阁楼上观战的蒙面女子,轻盈的飞下。
到得那年轻人身前,将头上的水滴状的发簪,对着老者挥洒几下,顷刻间便大雨如注。
那老者周身疯狂燃烧的火焰,转瞬便化作缕缕青烟,只留下阵阵焦糊的难闻味道。
火灭后,女子往市集方向轻轻一跃,半响功夫,便拎回一黑一白两件布袍,分别扔给那黑炭似的老者,和后背还在冒血的年轻人。
“这个圈子,是我比武招亲用的,不是寻私仇用的,也不是秀小白脸用的。”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是来比试招亲的,通通给我出去,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女子杏眼一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说道。
女子说完,片刻也不停留,转身飞回小楼,继续观战,好似个石雕。
那老者胡乱套好衣物,颤抖着身子,还欲寻隙攻击年轻人,却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瞳孔微缩,对着小楼上的女子草草拜道:
“陆某无状,搅了姑娘雅兴,还望姑娘海涵。”
说罢,也不等女子回答,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的离去。
那俊俏的年轻人,一双桃花眼熠熠发光,对着那迎风而立的女子优雅一拜,灿笑道:
“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凤绯虽此来本为祝寿,但若能得姑娘这样的佳人为伴,却实是三生幸事。”
那女子淡漠的看他一眼,也不回话,好似入定的老僧。
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抬手对场中百无聊奈的侍女道:“姑娘请赐教”。
女子看了眼他仍有些青乌的唇色,淡淡道:
“你已受了伤,我胜之不武,七日后再来吧。”
“多谢姑娘体谅,区区小伤不碍事,姑娘也已与多人交手,身疲力乏,说来,是在下占了便宜。”
年轻人听出女子平淡语调中的关心之意,心中一暖,却仍是坚持一试。
女子见他固执,有些生气,说了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出手却明显少了几分力道。
“这人长得真是好看,脸好看了,便连做这打架斗殴之事,都美上几分。”
一个围观群众,看着场中你来我往的二人,啧啧叹道。
“那是你没看见,他方才那差点被烧焦的样子。”旁边人嬉笑道。
“这云浮城一向隐然世外,这次居然会来祝寿,怕是会生事端啊。”另一个声音忧心忡忡的说道。
“不是说是人迹罕至、与世无争的仙境么,且看这公子的做派,那老头如此挑衅,他却处处忍让,也不像是惹是生非的啊。”
“对了,为何刚才那老头,突然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下杀手啊?奇怪。”
莫及听得身旁一个年轻人好奇问道。
“他也是个可怜人,那陆老头,本是家境殷实的大家公子,弱冠之年便考取了进士,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家人本生活得其乐融融。”
“有一天妻子外出看戏,回来却突然患了怪病,皮肤逐日萎缩,只月余便苍老如老妪,四处寻医问药,都不能缓解。”
“眼见就要生死两隔,来了个游方术士,说海外的云浮城,有长生不老的仙药可解此症,只仙山缥缈,需要陆家的传家宝做路引,才能窥见路径。”
“陆老头为了救爱妻,不顾父母亲族的阻拦,偷拿了那传家宝,随那术士去寻访云浮仙山。”
“不想仙山没寻着,倒丢了妻子和那祖上留下来的宝贝。”
“从那以后,他就弃了书本,散尽家财,四处找云浮城的人,疯疯癫癫了好长时间,父母也去了。”
“好在因缘巧合,救了奇肱谷的人,得了引荐拜入奇肱谷门下,这才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就在奇肱谷里,倒也安稳,只一直没放弃过要找云浮城的人,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莫及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婉婉道来,却是自己通晓各家秘事的师父。
只不过,此刻的莫及却没心思听那八卦,眼睛盯着阁楼上的女子眨也不眨。
虽然隔着层面纱,衣着打扮也与那时大不相同,但莫及知道,一定是她,这个人真的存在,那死亡谷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存在过。
自己纠结了无数次的东西,思考了无数次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莫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场中两人,转眼间已过了百余招。那俊俏的年轻人,适才受伤不轻,身体腾挪间,已有些脚步不稳,却半点没有要认输的意思。
与他交手的女子,见几次让他回去,他皆无动于衷之后,本有所保留的力道,不知不觉又重了几分。
男子在又一次险些被打出圈外之后,退后几步,掏出刚才引发一场血案的玉笛,轻轻吹奏起来。
修长的十指翻飞下,悦耳的笛声传遍四周。
围观众人颜色俱变,顾不得看戏,纷纷集中注意力,控制心神,以免被那笛音控制了意识。
只这次他们想多了,年轻人的笛音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影响。
只绕着那场中女子,起了一圈若有若无的凤仙花幻影。
随着笛声的起伏轻轻摇曳,火红的花影,衬着劲装的女子,看着倒是幅靓丽的风景。
女子看着眼前的花影,有些不知所措,呆了片刻,还是决定早点结束这场比试,便从正对着男子方向的花影走去。
却不想那花影看似虚无缥缈,女子一靠近,便蹭蹭蹭上涨,变作一堵无形的花墙。
任那女子如何刺挑劈砍,都不动分毫,却也不伤她分毫。
男子上挑的桃花眼,笑意迷人,一脸沉醉的望着阁楼上的女子,不紧不慢的吹奏着。
悠扬的笛声清亮明媚,将他此刻欢欣的心境显露无遗,仿佛此刻面对的,不是一场严格的比试,而是一场私人的才艺展示。
场中的女子却没被那笛声迷倒,仍在锲而不舍的,对那美丽的花墙使出十八般武艺。
第一百二十六章、输赢(推荐加更)
尝试无数次,皆徒劳无功后,女子眼神一凛,一个剑花对着自己的左手腕,干脆利落的一划,顷刻间便鲜血如注。
围观的群众看得心惊肉跳,有单纯感叹这好好的比武招亲,怎么变成了这般血腥模样的,也有汗颜女子的狠辣,好奇其身份来历的。
还有心中有所想法的人,暗自掂量,拥有这般本领高强、意志坚定的侍女的主人,会是个怎样的狠角色,自己能不能降得住。
那场中的女子,对自己无意中,劝退了一波别有用心的人,毫无所知。
也不包扎狰狞的伤口,径直往前,将血淋淋的手腕,朝着眼前的凤仙花墙,重重挥去。
喷涌的鲜血,好似散落的花瓣般坠落,滴在虚幻的凤仙花墙上。
那本就艳红如火的花墙,得了血的滋润,颜色更是娇艳欲滴。花瓣一张一合,好似有人在贪婪的呼吸。
众人忍不住哀叹,这女子虽心性坚定、一心求胜,奈何时运不济,竟出了个昏招,自伤其身,不但没能解困,反倒助长了对手的攻势。
却见那片刻前,还开得嚣张无比的凤仙花,好似烧得正旺的火焰被当头泼了盆冷水般,散出层层白雾。
白雾散去,那大的夸张的花瓣也慢慢萎缩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好似刚才的刹那芳华,只是场回光返照。
男子见她割腕,大惊失色,急急止了笛音,上前要替她检查伤口,嘴里很是歉意道:
“你我只是切磋,姑娘这又是何苦。若是姑娘因此有个散失,那凤绯真是过错大了。”
女子眼神淡漠,并不回话,避过他伸过来的手,侧身,掏出条手绢,顾自包扎伤口。
男子拿出个拇指粗的透白瓷瓶给她道:
“这是云浮山的仙草制的药,可生死人肉白骨,姑娘的伤用此药,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围观群众听得此药如此神奇,眼冒绿光,蠢蠢欲动、心里打着小九九的大有人在。
却碍于此地是奇肱谷的地界,四周又尽是眼睛,才谁也没敢第一个出手,生怕做了那捕蝉的螳螂。
那女子接过药,眼神有一丝暖意,说了声:“谢谢,不过今日你输了。”
说罢,右手腕一个翻转,“啪”的一掌,重重打在男子胸口。
男子毫无防备,直接被打出了圈外,正落在莫及脚边,“噗”地吐出一口血。
眼神由震惊到疑惑到释然,拂开莫及搀扶的手,勉力起身,很有风度的对场中女子拱了拱手道:
“兵不厌诈,在下受教了。七日后再来讨教。”
说罢,又对着小楼上石像一般的女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微微躬身,也不待女子回答,转身向着奇肱谷方向扬长而去。
“还有人要上场吗?”
场中女子见男子背影渐远,扬声问道,声音中透着丝丝疲惫。
“有!”一个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
莫及疑惑的眼神,还没到达目的地,便被清愚一把抓着,扔进了场中。
耳边传来他鼓励的声音道:“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取,不用谢我。”
场中女子见莫及上场,瞳孔明显缩了下,也没个客套话,上来就是一个漂亮的飞踢。
莫及撑着还有些晕乎的脑袋,本能的躲过这一记飞腿。
想到这姑娘刚才的狠劲儿,就算自己当自己是故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顾不得寻思师父为何要将自己抛出来,专心应付眼前的比试。
女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虽经历数次缠斗,明显体力不支,手上的伤口也不停渗血,却不管不顾,招招攻向莫及要害。
莫及并不想伤了她,便以防御闪躲为主,几个回合下来,难免有些轻微挂彩。
清愚看得无聊,喊道:“你处处让她,可是见不着那后面的姑娘的。”
四周听得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莫及听得很是尴尬,脑海里尽是死亡谷里的各种画面,自己的确是有很多问题,想找那姑娘问个清楚。
可眼下人家在比武招亲,自己这样贸然被扔上来,算是什么事啊?
晃神间,那场中女子脚尖一个回旋,膝盖对着莫及小腿一顶。莫及站立不稳,身子不自觉的前倾。
不待他稳住身形,女子手肘一横一弯,又给了莫及腰腹重重一击,莫及在双重影响下,摔了个狗啃泥。
清愚难得见自己一向妥贴的徒弟,这憨傻的一面,很是不厚道的带头大笑起来。
莫及被这一摔,摔回了现实。
鱼一般后滑丈远,敏捷的避过了那女子接踵而至的一连串攻击,脚尖轻轻一点,身体像个陀螺般旋转一圈,便稳稳地立了起来。
“好!”唯恐天下不乱的清愚鼓掌欢呼道。
女子听此,目光微冷,毫不迟疑的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刺向莫及胸口位置。
莫及纵身一跃,足尖立于剑尖,却不与她缠斗,借力跳到女子身后,指尖轻弹几下,封住女子几处大穴,道了声:“得罪了。”
便伸手一揽,斜抱起女子,一个箭步穿向场外,将她安置在红圈外一尺的地方。
莫及这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将那女子放到圈外,便解了她的穴道。
轻声道:“根据规则,在下应是赢了这局吧。”
女子抬头看向小楼方向,有些气恼的点了下头。
小楼上石像般静默的女子,眼睛望着虚空,好半天也没给个反应。
莫及也不催促,面色平静如水,思绪却转过千回,想象着呆会应是什么样的开场白。
“还比不比啦?傻站着是干嘛?”
日头渐渐升起,夏日的热浪,加上拥挤的人流,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不耐的叫嚷起来。
“莫不是怕输,这位公子虽外表不如刚才那红衣服的,却也是一表人才,本事又不差,不亏。”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停。
人群中,清愚随意的弹了弹衣衫上看不见的灰尘。
却见那小楼上的女子,忽的不自在的弹跳几下,飞身下楼。
眼神在四周的人群中快速扫过,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末了定定的看着莫及,美丽的杏眼有些疑惑。
第一百二十七章、别来无恙
“云姑娘别来无恙。”
莫及见对面的女子迟迟不动,干脆直接挑明道,只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叫周遭的人听见。
女子没有回话,四下张望的杏眼,仍是疑惑神色。
半响,好似终于想起来此刻的场合,十分敷衍的做了个‘请’的姿势,也不等莫及反应,快速起身上前,软绵绵的一掌,毫不犹豫的拍向莫及心口方向。
“来了来了,你说谁会赢?”
“难说,这姑娘刚才露那一手,可不简单。”。。。
莫及一个侧身,避过袭来的掌风,顺势转到女子身后,却没借着有利的站位还击。
手掌伸向女子耳后的纱巾带子,想要证实那面纱下的秘密。
女子纤腰一弯,身子前倾,敏捷的避过,还附带奉送莫及一个有力的后踢腿。
莫及这次没再躲避,双手握住她的脚踝,逆时针方向一扭,力道却不大。
女子在空中优雅的几个回旋,便稳稳的站住了。转头便是一个大步向前,柔若无骨的手掌有力的一推,直击莫及胸口方向。
两边的人只觉一股劲风刮过,靠的近的,发带都跟着飞舞起来。
莫及纵身一跃,避过掌风。
却见女子手掌轻轻一翻,掌风便转而朝着莫及飞身方向,翻涌而去。
莫及看似毫无章法的,绕着中间的女子前躲后闪、左避右遁,几十个回合下来,虽形容略有几分狼狈,却每次都堪堪错过袭来的掌风。
烈日当空,纵使女子艺高,也难免落下几滴香汗,面纱没掩住的皮肤,泛起淡淡的红色。
热心的围观群众见莫及一味的躲闪,不主动出击,有觉得不过瘾,起哄叫他拿出男子气概,大胆回击的。
也有心中有想法,乐得他消耗女子体力,好坐收渔翁之利的。
还有慧眼如矩,看出莫及躲闪身法的精妙之处,在脑海中构思五花八门的破解方法的。
女子见此,美丽的双眸中,露出丝丝趣味的狡黠,索性收掌,娉娉婷婷立在那里,调息休息。
莫及见她停住,却好似身体惯性太大,收不住脚般,仍在自顾自的腾挪移转。
待转到女子正后方时,长臂一伸,正好够着女子耳后的面纱一角。
众人都等着欣赏那面纱下的容颜时,却不想女子身子不动,随意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却诡异的九十度翻转向上,正对着莫及心口位置就是一掌。
莫及避之不及,被无形的掌风扫到。
明明是骄阳似火的七月天,却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忙凝神集聚真气,护住心脉,不叫那寒气侵入内里。
女子一击得中,杏眼闪过满意的神色,顺势收回左手。
飘逸的转身观看莫及的惨状,同时,右边衣袖对着默默调息的莫及,凌厉的一挥。
莫及刚得到些微缓解的经脉,又被袭来的劲气冲得气血翻涌。
顾不得去揭那触手可及的面纱,足底一用力,脚跟四十五度倾斜,本能的后滑出三丈远,估摸着离开女子掌风的势力范围了,才停住脚步。
双手沿着经脉运行的方向,在身前快速的游走,驱逐那导致自己经脉混乱的无形寒意。
女子却不给他歇息的机会,曼妙的脚步轻移几下,便到了他身前尺远的距离,如展翅的蝴蝶般翻飞的手掌,毫不客气的扫过莫及周身大穴。
围观群众见她如此狠辣,纷纷替莫及着急,生怕下一瞬看到的就是莫及被拍飞场外。
莫及心中虽不愿与她为敌,此刻却也被激出了几分火气,再不相让,真气聚于手心,不闪不避的迎着女子的掌风而去。
首阳一门修习借日之力,至刚至阳,与女子阴寒的掌风正好相克。
女子只觉得四周温度骤升,露在外面的皮肤好似火烤,忙加大掌上的力度,以极寒之气与之抵抗。
一时间周遭冰火交替,站得近的,一会儿做烤肉,一会儿做冰虾,修为稍低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
急急忙忙后退,运气调息,护住周身经脉,顾不得八卦眼前的热闹。
莫及与女子硬碰硬的比拼修为,让无辜的围观群众体验了一把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却没能成功击退对手。
放弃单纯的角逐修为后,两人又拳打脚踢好一阵。
女子发现对手修为不弱,难以简单粗暴的碾压之后,不再硬抗。
而是借着身姿轻盈的优势与他周旋,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交手足有一个多时辰,双方皆有疲态,却谁也不肯收手认输。
已是将近正午时分,看热闹的已是换了几波人。
女子眼中闪过丝丝不耐,不再与莫及纠缠,拔下头上刚才大显神威的水滴状装饰,对着莫及方向的虚空连点几下。
一滴露珠大小的水滴,摇摇晃晃的坠落成型,朝着莫及的头顶方向飞去。
莫及见识过这宝物威力,见她动作,早祭出宝剑应对,锋利的宝剑往头顶方向横向一扫,无形的剑气将那水滴成功驱逐,反向飞向女子方向。
女子掌风一扫,那进到眼前的水滴,便又被转向了莫及方向,较之初时,又添了几分气势。
莫及回剑向前,将内力集于剑尖,一剑刺向那来势汹汹的水滴,正好此中水滴中心位置。
剑尖将那脆弱的水滴刺了个对穿,却未能如愿阻止其前进的脚步。
水滴顺着剑身一路下滑到剑柄位置,同时吹气似的膨胀,眨眼间就将莫及围在了中间,只那亮闪闪的宝剑前部,突兀的露在包围之外。
莫及手腕一抖,回剑纵横大力的挥刺,将薄雾状的阻隔,划出个人形大小的裂口。
但不等莫及冲出裂口,那划痕便火速愈合,不见踪影。
如此往复,莫及不断的东突西撞,寻找出口,均未能成功,反倒是那薄雾状的水滴,在阻拦莫及的过程中,渐渐实体化。
不过片刻功夫,笼着莫及的,便成了一层足有成人拇指厚度的透明水罩。
莫及感觉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周身都是巨大的水压,好似真的被困于深水中。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黎宅(推荐加更)
“师兄,这琴声明明很是慷慨激昂,我怎么老觉得听着好渗人。”
连虫鸣鸟啾都没有的寂静夜里,若有若无的些微月光照在妖冶如血的红花上,只听见阵阵铮然的琴声。
丛一感觉自己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也不知脚下踩着的松软,是不是滋养万物的土地。
洛之渊其实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昨日那几个奔着这条路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虽然他们跟自己师兄弟相比,不过是会些拳脚的江湖人,但莫名消失数人,客栈里不管是住客,还是老板伙计,都毫无反应,好似他们从没存在过,委实诡异。
不过他向来沉稳,又自觉肩负着保护师弟、找回师叔的重任,便给丛一壮胆道:
“众人都避之不及的死亡谷,我们都平安回来了,这普通江湖人都来得的地方,还有什么可怕的。”
丛一想想也是,自己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且又想起了白日里见过的魍魉,想起莫师兄说过,死亡谷可能是个被神秘势力操纵的幻境。
思维一发散,觉得这里,可能也是个被神秘人操控的幻境。
里面的种种,不过是梦里烟云,眼睛一闭一睁,便消逝无踪,便放下心来,也不去看那光秃秃的奇怪红花,跟着洛之渊循着琴声方向而去。
两人走了不多会儿,便见着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宅院,矗立在红色的花海中。
院子粗粗估计占地足有百亩,飞檐翘角,檐下一步一个红灯笼,墙刷得雪白,大门足有十丈宽三丈高。
门前竖着两尊与门等高、宽约丈余,龇牙咧嘴的石狮子,若不是那门楣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黎宅”,洛之渊二人还以为到了哪座城池的大门前。
“这家好气派,便是皇宫大内,也不过如此了吧。”
丛一忍不住感叹,想不到这偏僻的小镇上,竟还有这样宽阔宏伟的家宅,愈发相信这里是个幻境。
两人小心的绕着这大宅查看一圈,见四面都是森白的墙体,只正面那里有一扇大门,除了墙内嘹亮的琴声外,还隐隐听得阵阵女子的清脆笑声。
洛之渊吩咐不情不愿的丛一寻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自己先行潜入宅内探查一番,却不想还未行动,便听得那沉重的大门“吱呀”“哧啦”几声,缓缓打开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外面的两位朋友,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水酒、歇歇脚吧。”
洛之渊见那声音清晰得如在耳侧,灯火通明的大门处,却半个人影未见,心中对此地的忌惮,又加深了几分。
虽不想师弟涉险,眼下却也不能叫他一个人先行离开,自己此来是为了找师叔问那灵药的事,别人、药没找到,倒将师弟搭进去了,一时有些犹疑。
心大的丛一,却已经坚信这就是个幻境,只要自己心思不动,里面的一切便都是纸老虎,施施然的走出了藏身处,安慰师兄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先进去了,再随机应变便是,我们师兄弟协作,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得避让三分。”
洛之渊点点头,低声叮嘱道:“警惕些,有什么风吹草动多想想,多看看,别急着行动。”
丛一孩子气的拍拍胸脯表示明白。
“还真是友爱,我就喜欢这样团结友爱的年轻人。”懒洋洋的声音嗤笑道。
“多谢夸奖,友爱同门,是所有正道同仁最基本的素质。”
丛一毫不客气的回道。嘴上不落一分,脚下也没有丝毫迟疑,两人大步向前,进入门内。
一道尺厚,与大门同宽高的石制照壁,映入两人眼帘。
照壁上方,每隔丈余嵌着双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静静的散发着微冷的白色幽光,好似一双双幽怨的眼睛。
门檐下红灯笼的暖色洒在上面,也抹不去那孤冷的感觉。
明珠下雕刻着一幅宏大的战争图景。
一望无垠的沃野上,几只秃鹫在天空中贪婪的盘旋着,随时准备俯冲下去觅食,一群野马不顾眼前苍翠欲滴的青草,仓惶的向外逃窜,好似身后有要命的洪水猛兽。
占据了那图画一大半位置的,旗帜鲜明的两方人马,此刻正真刀真枪的对峙着。
一方甲胄鲜明,领头的是一辆八匹骏马拉的战车,车上站着个衣着低调而奢华,羽扇纶巾,相貌看上去颇为温和的文士。
文士嘴角微微含笑,望向对手的眼中,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后面站着列队整齐的士兵,清一色的青墨色窄袖紧身布袍,针脚细密的千层底布鞋。
刻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的旌旗,迎风招展,儿郎们个个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双手握着矗立在身前的戈矛。
那逼人的气势,透过冰冷的照壁,直压在观看的洛之渊和丛一身上,二人都不由自主的挺胸收腹,端正自己的身姿。
另一方总体感觉,明显处于弱势,没有战车,领头的是个身材异常高大,头发自然卷曲,四肢孔武有力的男子。
身上披着件虎皮裁剪、长不及膝,露出双臂的“衣服”,左手一个锤子,右手一把斧头,武器头部皆有成人两个脑袋大小,明明是最普通的石头做的,看着却泛出铁器的寒光。
男子看着对手的眼神坚毅,甚至带着几分凶狠。
身后的队伍,虽站得还算齐整,但基本是衣不蔽体,脚下大多是破烂的草鞋。
手中的武器也奇奇怪怪,有像对手手中一样锋利的戈矛,也有豁了口的木棍长枪,还有前端坑坑洼洼的镰刀锄头。
人员年龄跨度也很大,还有不少女性,不说个个骨瘦如柴,但跟对手一水儿的青壮男子相比,整体气势委实弱了些。
但无论老幼男女,都大睁双眼瞪视对手,身子略微前倾,好似随时准备冲过去、砍杀对方。
照壁图画的雕工十分写实,人物的服饰动作,眼神表情,都栩栩如生,连那镰刀锄头上的豁口,都一览无遗。
壁画的最左端刻着两个苍劲的古文字,洛之渊认得那是曾出现在无数上古传说、典籍中的“巨鹿”。
第一百二十九章、光影无声
“这字好眼熟啊,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丛一看着壁画上的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绞尽脑汁回忆道。
“是‘巨鹿’,传说中轩辕黄帝大战魔神蚩尤的地方。这壁画上刻的,应该就是那场著名的战争。”
洛之渊看着逼真的壁画,感受着战争的恢弘与无奈。
“难道这里,就是千年来各路人马一直寻而不得的巨鹿遗址?”
“我们运气没这么好吧。这四周的景物,与壁画上画的差距这么大,也明显不是一个地方啊。”
“还有这两个人,虽看上去很有气势,可有衣服这么破旧的神仙么?不是说神仙都是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的么?”丛一很是怀疑的合理推测道。
“不对啊,这是个幻境啊,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我们从没想过这个地方,这景物怎么幻化出来的?”
思维跳跃的丛一,又想到了一个矛盾点。
“就算这里不是巨鹿遗址,这座宅子的主人,也一定跟这场战争有很深的关系。”
“我们是循着无垠师伯留下的记号,找到这里的,师叔与我们同门,术法修为远胜你我,很有可能在无形中影响我们的潜意识。”
“不管他引我们来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先进去看看吧。”
洛之渊嘴上不说,心里却直觉脚下这片土地,就是那场旷古大战发生的地方。
那令无数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藏,说不定就是战时留下的各种武器。
用这么多鲜血淬炼出来,被这么多兵魂战灵加固的武器,便是原本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现在也成了见血封喉的神兵利器了吧。
“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竟还认识‘巨鹿’二字,还能不被这照壁的杀伐之气所惑,看来我是真的离世太久了,有趣有趣。”
二人刚离了照壁范围,便听得那懒洋洋的声音再度想起。
二人也不管他,只打定主意沿着宅子正中方向往前。
绕过照壁,便见着一片宽阔平整,足可容纳上万人的校场,校场上没有外面亮如白昼的灯光,只间隔十丈远,立着稀稀拉拉的几根柱子。
柱子上挂着个气死风灯,那光线将将照到,以柱子为中心的几步距离,照得整个校场愈发寒凉阴森。
“师兄,你看那是不是有人啊?”
丛一感觉柱子微弱的光影下,有什么东西在有规律的移动,却轻飘飘静悄悄的,想起刚才说的神仙都能撒豆成兵,降低嗓门道:
“那不会是阴兵吧?”
洛之渊已经看到了一张正好被光晕闪过的脸,跟刚才那壁画上,跟在虎皮男子背后的一个人,一模一样。
只是神色木然,少了画上那股子峥嵘气势。
被他货物般拖在手里的,正是壁画上儒衫男子那方的一个年轻士兵。
只壁画上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此刻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显然早已没了生机。
洛之渊定定神,右手窝在剑柄上,左手悄悄给丛一做了个手势,二人沿着散着微光的柱子,小心翼翼的前行。
那移动的身影愈发清晰,正是那壁画上叫战的双方士兵。
只不过更真实存在的双方,没了壁画上那股子凶狠和敌对,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麻木,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这两种情绪甚至盖过了,对战友逝去和自身伤残的悲痛,更不见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刻,士兵们正三五成群的互相包扎伤口,或是拖着战友/敌军的尸体虚无的挖土掩埋。
放眼望去,偌大的校场上,几乎全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要不就是了无生气的尸体。
壁画上那盘旋观望的秃鹫,此刻眼中尽是喜色,时不时俯冲下来,叼走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
尚未凝固的血液,从半空中‘滴答’‘滴答’飘洒而下,落在地上刚得了喘气机会的伤兵脸上,得到个毫无精气神的抬头。
有几只秃鹫,想是好久没见着这么多美食,兴奋过了头,翅膀振得过于用力,落下了一地的黑毛,混在血色的残肢断臂中,被其他秃鹫嫌弃的衔起丢弃。
洛之渊觉得恶心欲呕,鼻孔里、咽喉里,好像全都是那股热腥气,挥之不去。
丛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没了半张脸的士兵,刚忍不住惊呼一声,就毫无阻拦的,直直从他身体内穿了过去。
那士兵被丛一穿过的地方,瞬间化作虚无,只剩下双满布疲惫的红血丝的眼。
一个稚嫩的少年,抱着自己没了气息的同袍,无声的哭泣,两人却都觉得,有泪珠滴在了自己手上。
一个娇娇若若、神色凄婉的女子,拿着一把磨得铮亮的菜刀,毫不迟疑的手起刀落,砍断了一个同伴,已开始腐烂的左腿。
那同伴也不知是不知道痛,还是痛麻木了,吭也不吭一声,看了眼自己的腿,对着女子敷衍的拱了拱手,阖上好似一滩死水的眼,歪躺在一具尸体上。
洛之渊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拖着尸体走出场外的士兵,此刻又拖着另一具尸体,疲惫的走入光影内,如此往复。
一个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形似骷髅的驼背老太太,背着个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破烂包裹,四下观望着,很是警惕的走入了光影中,在散乱的尸体中,仔细寻找着什么。
“她是想找她的儿子吗?”
丛一忍不住在一群黑影中,搜索跟那张堪比枯死的树皮的脸,有相似地方的脸。
可光线本就阴暗,那老太太的脸,又瘦的只剩一层皮,根本想象不出原来的样子,更无论找出与其相似的了。
丛一有些丧气。
“不是,她的眼里只有警惕,没有伤心,他应该是想找死尸身上的钱财,或者还能拿来用的东西。”
洛之渊轻声回道,生怕惊扰了四周顾自忙碌的士兵们。
果然,那老太太见四周的人各自忙碌,无人注意自己,便矮下身子小小心的在一具尸体身上,上下摸索。
也不知摸出个什么东西,麻利的藏在破布包裹里,转身观察一圈四周,见仍没人看到她,又转向下一句尸体,那速度快得,完全不像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老人。
第一百三十章、食物(推荐加更)
“连死人的东西都不放过,还是战死的士兵的,这老太太也太过分了吧,枉我还为她操心。”
丛一对老太太超乎自己预想的表现,很是失望。
“这有什么,这些东西她不拿,也是被野兽糟蹋,或者被埋入黄土,她拿了,说不定还能活下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不是过分,是大功德呢。”
“我要是她,就不是去摸索什么,尸体身上带的那一文半文了,这尸体才是真正的宝物啊,这么多肉,拿回去下盐卤了,好长时间,不用忧心食物了。”
那懒洋洋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嘲笑着丛一的小孩子气,说道人肉为食时,还发出了啧啧的口水吞咽声,好似在回味那美妙的滋味。
丛一听得胃里一阵翻涌,正想批判他的狠毒,就看见那老太太,捡起一截断的还算齐整的小腿,三两下就塞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还扯了块身旁尸体上的破布围住伪装,小腿的主人生前生活应是不差,腿上的肉均匀流畅,将老太太干瘪的身材衬得丰满许多。
做完这一切,老太太愁苦的脸色,明显露出了希望和喜悦。脚步麻利的转战下一具尸体。
丛一想起那古怪声音说的话,对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这就受不了啦?可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死人的肉跟死猪肉,死狗肉有什么区别吗?”
“眼睛一闭,这生时的躯体,不过是具不归自己掌握的皮囊,被吃被煮,还是埋入黄土,有什么区别吗?你还没见过那些活人杀了来吃的呢。”
那讨厌的声音,仿佛听到了丛一心里的斗争,火上浇油道。
“可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士兵啊,生时辛劳,死后竟连最基本的入土为安,都不能享有吗?”
丛一虽被他的言论影响,觉得跟死人相比,的确是活人更重要些,可每一个男儿都有的,保家卫国的梦想和使命感,还是让他对这些士兵们的结局,接受无能。
“正因为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才不会在乎这些死后的衰荣,而宁愿用自己的躯体,给活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那一直带些调侃味道的声音,此刻有些意兴阑珊。
迷惘的丛一转过身去,想要逃避这叫自己心乱如麻的光影幻景。
却正好看到,一群瘦得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的孩子,兴奋的呼啸而来。
为首的约莫十三四岁,最小的走路还有些摇晃。
几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身上的衣物虽然只是破烂的碎布拼接,但还算齐整;男孩子身上则只关键部位围着块破布;至于那几个小的,则光着黑黢黢的身子,连块遮羞的破布也没有。
这杂乱的队伍,却很有组织纪律性。
每次行动,都是几个动作灵活、速度快的,先探路选定作业范围。
而后全体人马围成一个圈,女孩子负责在内圈拔死尸身上的衣物、荷包,年纪小的男孩子,负责分类整理、叠放拔下来的衣物、荷包。
几个大点的男孩子,则拿着树枝做成的简易武器,间隔一定距离守住外圈。
拔下来的衣物,由领头的男孩子分配,先将每个人身上都裹了三层,再将多余的,用拔下来的腰带捆放整齐,拎走。
一圈拔完后,大的男孩子负责拎着战利品,待探路的回来转战下一场。
不多会儿功夫,便收获满满,连最小的男孩子手里,都抓着两件外袍。
那些忙碌着疗伤、收拾战场的士兵,见到警惕的他们,无动于衷的该干嘛干嘛,有些脾气好的,还和善的笑笑。
一个年轻的士兵,见一个走路跌跌撞撞的小孩子,踢到具尸体摔倒掉了队,还把他拎起来,安抚的拍了拍满脸惊惧的孩子,快走几步,将他送到其同伴一起。
一个缺了条腿的老兵,歪坐在地上,见这群孩子过来,指了指离自己丈远距离的断腿,说了句什么。
丛一以为,他是想让孩子们帮他将断腿捡回来,以方便回去接上。
那领头的孩子有些戒备的打量着他,却还是挥手,叫自己手下将他的断腿捡了回来,却没敢离他太近,只放在了他稍加移动,便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老兵却摆摆手,指着身旁的断腿,嘴唇张张合合,也不知是不是嫌放的位置太远够不着。
那领头的孩子闻言,神色满是震惊,大的孩子表情都有些奇怪,几个小的却面露喜色,有一个甚至还流出了口水。
丛一忍不住琢磨,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会引起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还没想明白,就见那老兵身子一歪,因为断腿重心不稳,侧倒在地上,干脆在翻转一下,便侧躺为趴伏,向着那断腿而去。
孩子群见他爬来,齐齐后退。
老兵本来伤重,又少了条腿,用力不均,很是费劲才拿到了断腿。神色一松,右手拿起断腿,向着孩子们站立的方向扔去。
断腿呈抛物线出发,正好落在领头的孩子脚前。
老兵见目的达成,欣慰的笑了笑,想是刚才的爬行耗尽了力气,此刻变趴为躺,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那领头的孩子见此,咬咬牙,捡起断腿,带着一群孩子,对着他笨拙的鞠了个躬,转身跑出光晕。
丛一没想到,老兵竟是要将自己的断腿给孩子们为食,心里哽噎无语。
一直沉默的洛之渊,心里同样不好过。
他自小跟着师父四处流浪,见多了各种凄苦的场景。民间灾难时,易子而食的故事,也是听说过的。
自以为已经算是心硬如铁,却还是被眼前这走马观花似的哑剧震颤不已。
活着,原来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困难。
对大多数人来说,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美人美景,都是虚妄,都抵不过一口热饭,一件破衫。
明明只是不过千步的距离,二人却感觉走了千年万年。
这寂静无声的场景,姿态各异、来去匆匆的虚影,沉沉的打在两人的心上,让从没经历过战争的两人,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小人物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