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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拔云汐     唐医起居注txt下载     唐医起居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章 酆王之疾(二)

    “参见太常卿。”太常少卿恭敬地拱手躬身行礼道。程子芩嘴上没有说话,但也跟着抬手行了个礼,只是因为腰腹酸软没有太明显的躬身,惹得太常卿脸上随即便有一丝不悦。过了许久,他才“嗯”了一声,令太常少卿和程子芩落座。

    “不知太常卿今日有何吩咐?”程子芩单刀直入地问道。

    除了数年前在除夕汇演的《秦王破阵乐》一事上有过那么一点点间接的交集以外,程子芩和这位太常卿几乎是没有过半分的接触。虽然她的官职一直设在太常寺之下,而太常寺又由太常卿来总领负责,但是这个太常卿对于医药之事本就一窍不通,而且他原本也就是个一心混日子的角色,所以之前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程子芩在太医署里做的那些事情。

    虽然程子芩最看不上这种混吃等死、不干实事的“高官”,但奈何人家运气好,手底下一帮子能人力士把太常寺里的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使得太常卿不仅什么努力都不需要做,反而还能常常得到唐皇李渊的夸赞与奖赏,之前《秦王破阵乐》的奖赏不就被他拿去了大头嘛。程子芩无奈地笑笑,心想“祖上积德”说得就是太常卿这种人了吧。

    “啊,是这样的,”太常卿做了个起势,和颜悦色地劝慰程子芩道:“承香殿那边再三派人来请,说明尹德妃娘娘还是很信任你的,你看什么时候得空,还是去一趟承香殿看看酆王殿下吧。我看这样,如若你现下没有别的安排,不若就让太常少卿这就陪你过去吧。”

    “哈。”程子芩冷笑了一声,笑得太常卿心里一阵发毛,他又看了眼程子芩脸上很是不屑的样子,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一下子翻了倍。

    “怎么?太医监这是有话想说?”太常卿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道。说完他又扶了扶自己的帽子,端出身份补充道:“上令下行,是我们太常寺一贯的规矩,而且太医监作为一名医者,病治得了、治不了都另说,但病者求到门上,看都不去看一眼,未免是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了,只怕也有违你‘医者仁心’的声誉吧。”

    “哈。”程子芩又是冷笑一声。心想这太常卿到底是收了尹德妃多少好处,今日招她过来,连详情都不问一句,也不先让她阐述一下不去看诊的理由,上来就是一头脏水泼过来,还抬出自己正三品的官职来压人,当真是觉得“官大半级压死人”啊。哦,对了,有一件事他倒是不知情,那就是程子芩此刻已经怀了唐皇李渊的曾孙,不然以他这副媚上欺下的尿性的话,想要站队尹德妃来欺压一下程子芩,要是知道有皇曾孙这回事儿,他应该还是要仔细掂量掂量的。

    “太常卿可懂岐黄之术?”程子芩不卑不亢地问道。

    “不懂,又如何?”太常卿压抑着恼怒反问道,太常少卿还在场,他可不能在下属的面前丢了身份。“陛下命我掌管太常寺,总领郊社、礼乐、太医、太卜、廪牺、诸祠庙等一应事务,总领之职重在管理,岂需具体技巧样样皆会亲为。”

    “太常卿说得对。”程子芩就坡下驴地策略倒是出乎太常卿的意料。原本遇到太常卿这种外行管理内行的lower领导时,按照程子芩以前的性子定会一句“Youcanyouup.Nocannobb.”的怼回去。但自从程子芩知道自己怀孕后,就没有多少精力再想去和低智生物撕逼了。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也是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的,如果母亲的情绪起伏过大,或者长时间的处于抑郁或狂躁的状态,其实也会影响到胎儿大脑的发育。所以,在妊娠期间需要保持情绪稳定确实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一件事,而要保持情绪稳定的前提则是需要尽可能的远离垃圾人群以及低智生物。

    程子芩偷偷地轻抚了下自己的肚子笑道:“术业有专攻,下官在太医署里也是擅做管理之职,在医术上和太医署以及尚药局中的医官医士们比起来那还是有相当大的一段差距的。并不是下官恃才傲物或者挟私报复,实在是下官不才,治不好那酆王的病。其实这些天来,下官也已经翻尽医书,奈何直到如今,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圣人之前谬赞下官为圣医,实为圣人体恤,其实世上哪有什么圣医呢,下官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太常卿原本准备了好了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原本他是蓄好了力要重拳出击的,但这第一拳就打在了棉花上,看来后面的话他也是没机会再说出口了。接下来再你来我往地互相恭维寒暄了一番,程子芩终于能从太常寺中走出来了。太常少卿送程子芩出门时,回想起方才程子芩和太常卿过招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本来接程子芩的时候,太常少卿还在担心程子芩会来硬碰硬的对抗,最后闹得大家都要尴尬地退场,没想到如今的程子芩早已不是他在除夕汇演前认识的那个敢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把《秦王破阵乐》换个名字就搬到唐皇李渊面前的那个程尚仪。不过,程尚仪也好,程太医监也罢,太常少卿能感觉到她骨子里的那些最根本的东西都还是从不曾改变的。

    “你笑什么?”程子芩看见太常少卿的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一脸疑惑地问。

    “没什么。”太常少卿又笑了一下回答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程子芩抿了抿嘴,礼貌性地向着太常少卿行了个礼,转身告辞。有时候,在遇见躲也躲不掉的地雷或者狗屎预警时,直接承认自己不行反而比据理力争更加奏效。

    太极宫后宫承香殿,尹德妃在得到太常卿差人送来的回复后大发雷霆。她怒火中烧,一把将案几上的物什通通扫翻在地,恨恨道:“这个程妖医,我真是给她脸了!还有那个太常卿!也是个狗杂碎!事情都没办成,还敢留下我的礼?看样子,现下连他这种人都敢欺负我承香殿无人了!”

    和太极宫内其他的妃嫔比起来,尹德妃的家世确实是没眼看。她既不像神龙殿的宇文贵妃那样有个在朝堂上当中书令的兄长可以依靠,也不像观云殿的薛婕妤出生于文豪世家,自己又才华可以傍身。当初能得到唐皇李渊的青睐除了因为她年轻貌美、擅于狐媚之术以外,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她和张婕妤一样原也是隋炀帝杨广后宫中人的身份。

    当年身为隋臣的李渊敢睡隋皇杨广的女人,这种征服欲和犯上的叛逆感大概就是李渊最想从她身上获得的东西了吧。只是时光催人老,如今的她也早已韶华不再,而李渊虽也已是年近古稀之人,但却依然能整日流连于年轻貌美的新进妃嫔之中,在喜新厌旧和翻脸无情这两点上,女性是永远比不了男性的。

    尹德妃恨恨地握了握拳,她的养父尹阿鼠本就是个市井泼皮无赖,当初仗着李渊对自己的宠爱竟敢肆意欺辱秦王府的幕僚杜如晦从而得罪了秦王李世民,现下只不过是因为李世民死了,他才能够继续安安稳稳地苟活,以后他不再给她添乱子就不错了,想指望他是一点也指望不上的。“父”靠不住,“夫”也让靠了,从此之后,她便只有靠李元亨这个“子”了。所以,无论如何,李元亨以后都不能出事情,一点事情都不能出。

    尹德妃正坐在榻上思索着她以后的人生,李元亨身边的宫婢又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禀报“酆王殿下的头痛症又发作了”。尹德妃立马起身,快步朝着李元亨地寝殿走去。

    “啊——我的头好疼!我要寒食丹!给我寒食丹!”

    李元亨蜷缩在床榻上捂着头满床地打滚,尹德妃看着他抓心挠肝、鬼哭狼嚎的样子,瞬间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去抱住李元亨,还朝着宫婢们大喊:“寒食丹在哪儿?快给他寒食丹!”

    “可是,娘娘,五戒巫女说……”李元亨的贴身宫婢谨记着李五戒“不可多食”的交待,她把李五戒留下的装丹药盒子紧紧地藏在身后,不敢再让李元亨多食。“殿下今日已经服了五次了,再这么下去……”

    “拿来!”尹德妃一声怒吼,她心中正有一团郁结呢,现下连个小宫婢都敢忤逆她了,难道这个小宫婢是不想活了吗?

    宫婢浑身一抖,赶紧把丹药呈了过去。尹德妃立马拿出一粒准备放入李元亨的口中。李元亨虚着眼睛一看见丹药就如同饿狼扑食般地扑过来,用两手抓住尹德妃的手一口将丹药吞入口中,一粒下肚后,还觉得不够,立马又翻身抢了一粒塞入口中。尹德妃大惊,立马着人将丹药盒赶紧拿走。看着李元亨终于“舒坦”下来的样子,尹德妃也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李五戒还没回来吗?”尹德妃带着怒气地问道。掌事宫女摇了摇头,暗暗揣测,在酆王李元亨痊愈或者薨逝之前,怕是这李五戒都不会再出现了。

    “再去找!”尹德妃恨恨地吼道,再度握紧了拳头。她真的很想问问上天,为什么感觉每个人都在和她作对。难道老天爷真的是想逼他们母子两人去死吗?

    长安皇城尚药局,程子芩翻看着酆王李元亨最近的医案,才刚刚过去了七日,但从医案上的描述来看,李元亨的精神症状似乎已经好了很多,而且迄今为止也没有出现癫痫、瘫痪等异常的症状,也许他真的能靠自己扛过去也未可知。

    “希望他就是那个能自愈的奇迹吧。”程子芩想着,正准备看完最后一页就放下医案,却在翻页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蓦的看见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这一行字。她的心中一惊,立马叫来冯司医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程子芩问道。

    冯司医接过医案仔细看了看,回答说:“哦。德妃娘娘有自行给酆王殿下服用丹药,为了避免与尚药局配制的药剂相冲,所以,下官特地问她要了一粒,昨日才完全分析出来里面的成分,便是这五味了。”

    “真是no作nodie啊!”程子芩在心底呐喊着,眼看着李元亨都要自己扛过去了,尹德妃这是想用“五石散”送他一程还是怎么的?

    “随我去一趟承香殿。”程子芩说道。之前她打死也不去是因为知道自己去了也没用,没必要白白去惹得一身骚。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虽然尹德妃既没有文化,又令人讨厌,但酆王李元亨是无辜的,况且他小时候也总是天天和韩王李元嘉与周王李元方一起跟在她屁股后面直夸她做的美食好吃。现在李元方已经不在了,如果李元亨也不在了的话,那李元嘉以后可就太孤单了。程子芩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了个很好的借口,但到底是不是为了李元嘉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第106章 酆王之疾(三)

    太极宫后宫承香殿,程子芩和冯司医立在正殿里等了许久,已经站得腰酸腿软时尹德妃才姗姗来迟。对于程子芩的不请自来,一开始尹德妃也是满心欢喜的,但是转念一想,当初自己那么低声下气地去请她,她都坚决不肯来为李元亨诊治,可如今却又不知怎的突然转变了心意。作为一个曾经对病患及病患家属毫无同情之心的妖医,她倒要看看这个程子芩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尹德妃入殿后自顾自地先在正榻上坐下,眉宇间多少带了点洋洋得意的意思。

    “德妃娘娘万福。”冯司医拱手行礼道。

    程子芩因一直还在思考五石散的事而走神,在听到冯司医的声音时才回过神也赶紧抬手行了个礼。

    “尚药局今日不是已经来看过了吗?这会儿怎么又来了?”尹德妃端起架子说道。

    冯司医陪着笑,转头看了看程子芩。程子芩也不想在无意的事情上多浪费精力,便主动上前一步,直接说道:“五石散乃是毒药,于酆王殿下的身体有害无益,还请酆王殿下即刻停止服用。”

    “什么五石散?”尹德妃问。

    “就是德妃娘娘自行给酆王殿下服下的丹药。”程子芩答道。

    “放肆!本宫怎么会给亨儿服食毒药呢?”尹德妃恼怒道,她就知道程子芩不请自来准没好事儿,就是专门想来气她的。

    程子芩语气平和地接着说:“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这五味药是冯司医在德妃娘娘给酆王殿下服用的丹药中解析出来的,这便是五石散的成分。”

    “胡说!”尹德妃完全不信,她厉声说道:“五戒巫女说这是‘寒食丹’,可以拿来压制亨儿的头痛。这怎么可能是五石散呢?”

    听到这里冯司医也糊涂了,他悄悄地拽了拽程子芩的衣袖,小声提醒道:“程监,五石散的配方不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和慈石吗?”

    “嘘。”程子芩暗示他此时不要添乱,小声回复道:“回去你问问巢知微就知道了。”

    不同于东晋医者葛洪所炼制的晋五石散,隋五石散的方子是隋朝医者巢元方研究出来的,所以,没有人会比他的孙女巢知微更清楚了。随后,程子芩又抬起手向着尹德妃拱手行礼并解释道:“‘五石散’会令人神明开朗、通体燥热,喜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故又名‘寒食散’。李五戒给酆王殿下的这盒丹药经过淬炼,药性比散剂更加强劲,毒性也更加剧猛,故万不可再让酆王殿下继续服用。”

    “那亨儿的头疼之症,你可有能替代之药?”尹德妃问道。

    “暂无。”程子芩如实回答道,惹得尹德妃方才降下去的怒气值立马又飙升起来。

    “你只会告诉我不吃什么药,又不告诉我能吃什么药。这难道是要让本宫看着亨儿痛苦,却什么也不能做吗?”

    尹德妃的抱怨其实程子芩在原来的世界里也经常会听到。看着子女生病难过的样子,很多父母都会恨不得代之受过,而且比起为了女子去做一切事情,其实让其什么都不做反而更磨人心力,这也是为什么不管是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还是在当下的大唐,很多药其实都不只是为了病者而开,有不小的比例其实是为了病者家属而开的。

    “这种感受很不好。”程子芩忽然的共情令尹德妃脸上一愣。程子芩知道尹德妃歇斯底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的是无知带给她的恐惧感以及对病症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我能体会到德妃娘娘的感受。可如此饮鸩止渴的法子,确实对酆王殿下毫无裨益的。”

    尹德妃不再说话,她看向程子芩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程子芩仔细地为酆王李元亨进行了诊症和查体,并且和尹德妃做了推心置腹的沟通。好消息是他的自身免疫性脑炎确实已经开始自行好转,从这一点上来看,上天其实还是多有眷顾他们母子的。但坏消息是李元亨对于五石散或者说是寒食丹已经上瘾颇深,从他头痛发作时的表现来看,真痛的可能性不大,心瘾的成分反而更多。

    在程子芩和尚药局与太医署的诸位医官医士的讨论下,他们使用涤痰汤等较为温和的方药辅以针灸与按摩之法为李元亨进行后续的治疗,同时在程子芩的强烈要求下,尹德妃终于狠下心来,断了酆王李元亨的寒食丹,但是为了以防万一程子芩的治疗无效,她没有听程子芩的建议焚毁寒食丹,还是将它们暂时藏在了柜子里。

    终于李元亨的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尹德妃再面对程子芩时,她那张冻若冰霜的脸也终于日渐温和起来。如果不是某日夜半十分,李元亨突然药瘾发作,偷爬起来找到了尹德妃私藏的寒食丹并且一晚上吃完了一整盒,第二天被宫人发现时他的身体泡在西海湖中都已经凉透了,那么尹德妃对程子芩的怨念当真是有机会能一笔勾销的。然而,没有如果。

    程子芩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为何历史上她的师父孙思邈会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的徒弟与世人对于五石散“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毒药不分家,东汉末年医者张仲景发明五石散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世人会拿它来嗑药自嗨。药能救人,亦能害人,但有时要人命的并非是疾病本身或者药石的毒性,而是人已经为某些东西先灭了自己的心智与意志。

    酆王李元亨薨逝后,尹德妃也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她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承香殿李元亨的寝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殿内服侍的宫人也都被她通通赶到了殿外,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每日都在做什么。只是从她时而悲凉,时而又狠戾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心里日益积攒的怨恨逐渐超越了因李元亨离世而带给他的悲伤。

    在酆王李元亨薨逝的消失传至承庆殿后,巫女李五戒果然如期的重新出现在长安街头。是日,她在秦王妃长孙氏的操办下再次入宫,非请自入承香殿后,在李元亨的寝殿内发现了正在往小人偶身上扎针的尹德妃。李五戒悄悄走到尹德妃的身后,她瞥了眼小人偶身上“程子芩”三个字,以及那些根根都扎在小人偶小腹上的银针,嘴角扯起一抹邪笑。

    听说程子芩已经着手开始到处收集和销毁五石散的药方了,还到处散播真正的药方其实在她师父孙思邈的手中。看样子李五戒要是再想反水站队程子芩是不可能的事了,如此的话,那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既然做不了盟友,那便只能做敌人了。曾想“打不过就加入”是她的格局和智慧,但“得不到就毁灭”才是现下最好的应对之法。她若是能在程子芩成为她梦中之人以前就先毁灭了她,那她便再也不必惧怕那句所谓的“紫气东来”了。李五戒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尹德妃的肩膀。

    “尹德妃近日身体如何?”弘文殿弘文内馆内,程子芩一边伏在案几上编写着《女论语》,一边向身旁正在忙着扇干墨迹的金灵询问道。不远处另一张案几处,长孙氏虽然看上去是在专心地编撰着《女则》,而实际上她的耳朵和心力却全都放在程子芩的身上。

    “还是老样子。”金灵回复道。

    “哦。”程子芩应了一句,轻声叹了口气,继续埋下头默默地专心写字。

    长孙氏嘴角一笑,放下笔,她拿起自己方才又整理完的一卷文稿徐徐走到程子芩的案边。

    “第五卷已经整理完毕,还请程学士过目。”长孙氏将文稿递给程子芩,程子芩双手接下,粗略阅览了一遍,敬佩地点了点头。

    “王妃所出果然文采斐然。辛苦王妃了。”程子芩微微一笑道。对于长孙氏愿意来弘文内馆帮手编撰女书一事,程子芩的心中充满了感激。有了尚仪局司籍、薛婕妤和长孙氏等人的帮助,唐皇李渊让程子芩监修的这个编撰任务着实要轻松许多。

    “程学士过誉了。”长孙氏谦逊道。“如若没有修改之处,那我便接着再去写第六卷。”

    “好。”程子芩点点头,眼中满是欣赏。

    长孙氏浅浅一笑,转过身,正欲离开时衣袖不慎带到程子芩案几上的砚台,金灵一声惊呼,转眼间墨汁已洒了程子芩一身。长孙氏赶紧致歉和帮忙收拾,奈何越擦拭,程子芩的官服上越脏,眼看着长孙氏一脸自责和无措的样子,程子芩轻声安抚了她,对着金灵也摆了摆手。

    “无妨,我去换下来即刻清洗就好。”程子芩微微一笑道,心想着还好自己的居室就是隔壁西侧殿,“居家办公”就是好。

    “我陪你去。”金灵立马说道。

    “不必。”程子芩吩咐道:“助学赶紧把这些文稿整理一下,看看有哪些需要重新誊抄。”

    金灵看了一眼案几上也被墨汁溅洒到的纸张,烦躁地叹了口气。长孙氏再三致歉后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处,赶紧提起笔重新誊抄方才不幸中招的《女则》第五卷。薛婕妤坐在离她不远处的斜后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方才馆内发生的一切,脸上充满了狐疑。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程子芩还没有回到弘文内馆。薛婕妤已经编撰完魏晋时期的《女训》故事集锦,她看了看程子芩的案几,又再度向馆外眺望了下,心中甚感不安,便对着不远处的金灵招了招手,把她叫到身边。

    “子芩还没有回来吗?”薛婕妤问道。

    “没有。”金灵答道。薛婕妤这样一问,弄得她也担心起来。

    “过去看看。”薛婕妤说完便起身和金灵一起快步走出弘文内馆。

    不一会儿她们便赶到了程子芩西侧殿的寝居,然而寝居内却空空如也,除了她刚换下来还未送去浣洗的官服,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程学士呢?”薛婕妤叫来在殿外扫洒的宫婢询问道。

    “程学士去承香殿了。”宫婢回复说,说完又补充了句:“方才承香殿的宫婢来传,说德妃娘娘突感胸闷不适,怕去请尚药局的司医来不及,便请太医监先过去看看。”

    “不好!”薛婕妤和金灵同时心中一惊,立马转身朝承香殿奔去。

    弘文馆内,长孙氏已经重新誊录好了《女则》的第五卷,她搁下毛笔,轻轻地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拿起这一叠新的文稿缓缓走到馆内前方程子芩的案几旁,将文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几正中,并用镇纸压上。然后,她徐徐地走出门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浮云,嘴角淡淡浮现出一个即将大仇得报的笑意,抬脚走回自己的承庆殿。

第107章 死里逃生

    出了弘文殿,薛婕妤和金灵一路小跑,自东向西直奔弘文殿以东的承香殿。在途经东海湖时,金灵下意识地往湖边瞟了眼,忽然水面上漂浮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金灵的眼帘。

    “子芩!”金灵大喊一声,立马调转方向奔向湖边。

    薛婕妤听到金灵的呼喊声立马也跟了过去。金灵不会游水,冲到岸边才反应过来,一个急刹车,差点也整个人翻入湖中,幸好被随后赶到的薛婕妤及时拉住。薛婕妤往湖中定睛一看,确认了湖中漂浮着的就是程子芩,便立刻大声呼救起来。在举着长杆的内侍和宫女们赶到湖岸之前,一个身影已经嗖地一下从薛婕妤的身边掠过一跃跳入湖中,他奋力地游向十尺开外的程子芩,很快便又顺利地拖着程子芩游回了岸边。

    “河东王殿下。”金灵轻声说道,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河东郡王李承德急切的喊了声“快来帮忙”,金灵这才回过神,赶紧和薛婕妤一起上前,将毫无反应的程子芩拉上了岸。在程子芩被拖拽上岸后,李承德也从水中一跃,湿漉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即刻复苏。”程子芩一被拖上岸,金灵就立即按照程子芩过去教她的法子对她进行评估,在确认了程子芩已经心跳骤停后便即刻开始了心肺复苏。

    “1,2,3,4,5……26,27,28,29,30,一次吹气,两次吹气,1,2,3,4,5……”

    “……26,27,28,29,30,一次有效通气,两次有效通气,1,2,3,4,5……26,27,28,29,30,一次有效通气,两次有效通气……”

    不知过了多久,程子芩的灵魂仿佛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飘浮到了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慢慢地她眼前的浓雾逐渐消散,一个她极其熟悉但又感觉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确切的来说,应该是程子芩出现在了那个人的面前。

    “暂停,评估一下。”穿着白大褂的李澂峯说道,病房里参与抢救的医护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立在一旁等候李澂峯对患者进行评估。大约过了七秒钟之后,李澂峯失望地咬了咬牙,说道:“没有恢复,继续复苏。”说完便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从患者的颈部移开,在张医生又继续开始胸外按压的同时,李澂峯接着又对着护士下了个医嘱:“肾上腺素1mg,静推。”

    “肾上腺素1mg,静推。”护士复述了一遍,待李澂峯再次确认后,扭开患者静脉通道的三通管把肾上腺素快速推了进去。

    “李澂峯。”程子芩朝着下面大声叫喊了一声。之所以说是“朝着下面”,那是因为此刻的程子芩正像只鬼似的飘在病房的天花板上。但是她的呼唤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下面的李澂峯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病床上正在接受抢救的患者,顺着李澂峯的目光,程子芩看向病床上那位患者的脸,忽然她的脑子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病床上程菀那张苍白的脸映在了程子芩的眼眸中。

    “那是?”程子芩心中一惊,正想要努力坠下去一探究竟,忽然她的背后渗过来一股极大的吸力,包裹住她的整个身体,将她这一缕游魂兀地又拽入了白雾之中。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程菀的生命被及时地拉了回来,虽然还依旧处于植物状态,但此刻的李澂峯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还没有失去她,至少在此刻,他还没有失去她。

    “咳~”程子芩一个呛咳,咯出一口泡沫水,看上去有了些许反应。

    “好了好了,别再按了。”薛婕妤赶紧喊道。

    金灵立即停止了胸外按压,她伏跪在程子芩身体的右侧,俯下身去听程子芩的呼吸:“呼吸恢复了。”

    然后她又赶紧去以手探查程子芩的脉搏:“脉象也有了!”

    “太好了!”薛婕妤喜极而泣。

    李承德也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着程子芩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又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赶来围观的宫人,便说道:“先回弘文殿,其他事情晚些再说。”

    说罢便抱起已经恢复呼吸和心跳但却还没有恢复意识的程子芩大步往弘文殿走去。金灵抹了把强忍在眼眶中的眼泪,和薛婕妤相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太极宫弘文殿西侧殿,躺在寝居床榻上的程子芩尚处于昏迷之中,薛婕妤守在她的床榻旁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太医署医博士巢知微已被急召入宫中,正在榻前为程子芩号脉诊治。与此同时在外间的正厅里,金灵给河东郡王李承德端来一碗姜汤,然后便端着另一碗黄芪党参汤步入里间的寝居。

    “无大碍吧?”巢知微刚号完脉,薛婕妤就急切地问道。

    巢知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太医监没有大碍,服下促醒的汤药后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了。只是她肚子的孩儿……”

    金灵的泪珠立马滚落下来,她端着安胎的黄芪党参汤走到程子芩的床榻前,祈求地看着巢知微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巢知微摇了摇头,脸色悲怆道:“皇曾孙已经夭折了,只是……”巢知微咬了咬嘴唇,接着说:“还需要等太医监醒来后才能用汤药帮她自己排出来。”

    “老天!这太残忍了!”薛婕妤悲恸地叹道,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金灵手中的汤药掉落在地,伏跪到程子芩的榻旁泣不成声。

    外间的正厅里,李承德的双手攥紧了拳头,他一拳击在坐榻的矮几上,震得姜汤洒得到处都是,然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跨出弘文殿的大门,径直朝神龙殿走去。

    长安城千里之外,青海湖边大草原上一顶白色的毡房内,党项族少女野辞真趁着孟成不在,又悄悄地溜进毡房来找李承宗这个不会说话的石头人玩儿。野辞真手里握着一把小野花蹦蹦跳跳地走到躺在条铺上李承宗身边坐在,然后将花束伸到李承宗的鼻子前,帮着他嗅了嗅,问道:“香吗?”

    “嗯~好香!”孟成的声音吓了野辞真一跳。在野辞真的抱怨声中,孟成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手扶着门帘钻进毡房。

    “又偷偷跑进来,不怕你阿母吵你了?”孟成先发制人地问道。这一招果然奏效效,野辞真伸着脖子往毡房外看了看,便忘了要继续责备他。

    “阿母知道我到这儿来了?”野辞真担忧地问。

    孟成哈哈一笑,说了声:“现在还不知道。”

    “咳咳咳~”条铺上的李承宗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孟成赶紧跑过来搀扶起李承宗,方才野辞真放在他胸前的野花瞬间散落了一地。李承宗被扶起来后咳嗽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咳越厉害,在一阵剧烈且持续的串咳之后李承宗蓦的一下咯出一大口瘀血,吓坏了面前的野辞真,就在野辞真被这种场面吓得差点要夺门而逃时,李承宗的眼睛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水。”他虚弱地喊了一声。野辞真赶紧定了定神,转身端起矮桌上的一碗水,递到了李承宗的面前。见李承宗暂时还抬不起胳膊的样子,野辞真又赶紧转身拿来木勺,舀了一口水喂到李承宗的口中。

    李承宗一连喝了好几口,才缓缓止住了咳嗽。他努力地撑起脖子向四周探看,过了许久才逐渐听清楚耳旁传来的孟成的声音。

    “你终于醒过来了!还以为你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呢。”孟成看着怀里的李承宗吐槽道。以前他还没有清醒时倒不觉得,但是现在李承宗的意识恢复了,他孟成一个大男人怀里抱着另一个大男人,感觉还真是有点怪怪的。

    “我睡了几日了?”李承宗问道。

    “几日?”孟成的声音大了好几十个分贝,他大声喊道:“你都已经昏迷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李承宗的眉头一紧,心想那长安那边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李承宗正想向孟成询问前线战事以及京师长安那边的情况,他忽然发现面前还跪坐着一个懵懂的党项少女,便又止住了声。

    “野辞真!”毡房外又传来野辞真母亲的呼唤声,野辞真大声应了句,赶紧放下手里的碗勺跑出毡房,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李承宗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甚是烂漫。

    在野辞真离开后,孟成赶紧扶着李承宗躺下,不然两个大男人继续搂搂抱抱的,实在是有碍观瞻。

    “我对花粉过敏。”李承宗看了眼地毯上的野花说道,看着孟成一脸懵逼的样子,李承宗干脆直接吩咐道:“把这些拿出去丢掉。”

    “哦。”孟成应了声便把地毯上的野花都拾起来扔到毡房外,办完事情回来时他才忽然想起来,他才是李承宗的救命恩人好吧,他李承宗干吗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孟成忿忿不平地又走回毡房,正想上去理论几句,忽又看见李承宗尚还苍白的脸,慈悲心再次发作,便自己安慰自己不再同他计较。

    “战事如何了?”李承宗一见孟成回来便问道。

    “还比较顺利。”孟成照实回答,“除了李道彦不知死活地偷袭了党项部落,被拓跋赤辞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以外,其他唐军的战绩都不错。你出事不久,李靖就在赤海大破了吐谷浑天柱三部落,侯君集、李道宗在乌海也大败吐谷浑军,李大亮在蜀浑山俘获了吐谷浑名将二十余人,执失思力在居茹川也大获得全胜。后来李靖率领各路军马途经积石山河源,一直打到了吐谷浑的西境且末。听说慕容伏允逃去突沦川了,契苾何力和薛万均正在全力追击。”

    “嗯。”李承宗点了下头。战事顺利李承宗就放心了。“长安那边可有异动?”

    孟成摇了摇头道:“李靖在军内封锁了你出事的消息,只是发了封密信奏明皇帝你已经重伤坠崖薨逝的消息。所以现在京中应该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嗯。”李承宗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我昏迷的这一个月中可有东宫密探来赤海找过我?”

    李承宗在坠崖之前一路上都有给东宫密探留有暗记,即便是他出了意外不能与他们主动联系,东宫密探只要按照标记查找的话也应该在七日之内就能找到他的。

    “赤海?我们此时已经在青海了。”孟成笑道,“党项部落是游牧民族,草长到哪儿,牛羊和毡房就要迁到哪儿。你的那些东宫密探就算在赤海掘地三尺也断然是挖不倒你的。”

    “误事了。”李承宗烦躁地捶了一下条铺,一激动又引发一阵串咳。他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呼吸平复了下来,紧接着对着孟成吩咐道:“尽快联系上在鄯州或廓州的东宫密探。你只需沿途画上这个标记,便会有人来主动找你。”

    李承宗说着用手指在地毯上画了一个摩羯座的星座符号,不用说,这定又是程子芩之前画给他看过的。

    “哦。”孟成应声道。

第108章 人性赌局

    太白山十常斋,徒弟陵游一大早便带着熊猫仔仔进山采药去了。孙思邈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庭院中一言不发。一位仙风道骨的相士步履沉稳,但又不着痕迹地走进十常斋的庭院。他走到孙思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用衣袖在两人之间的竹几上轻轻一挥,两盏无量茶便凭空出现在竹几之上。相士端起其中的一杯呷了一口,脸上露出一副惬意的神情。旁边的孙思邈一阵烦躁,也端起竹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当他将杯盏放回竹几上的瞬间,杯中的茶水又自行满上。

    “你还真是坐得住。”相士说着转头看向孙思邈,“要是我也不出手的话,只怕她这一次真的就一命呜呼了。”

    “不赌了行不行?”孙思邈郁闷地说,“投降输一半?提前结束,我认输。”

    对面的相士哈哈一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孙思邈又是一阵烦躁,浑身上下都好似有跳蚤在咬他似的。他使劲地在头上挠了挠,又舔着脸贴过来问道:“要不这样,我头发全剃,”他狠了狠心,接着说,“胡子也不要了,”见相士还是反应,便两眼一闭,把心一横,豁出去道,“算了算了,眉毛也不要了。我全剃了行吧?通通剃干净!‘卤蛋仙’就‘卤蛋仙’。这一局我认输,不赌了,真的不想赌了……”

    “唉……”相士长叹一口气,徐徐道:“你是知道的,一世赌局一旦开启,是不能中途反悔的,不然不仅你我都要折损仙寿,而且他们这些未应之劫反而都会在后世中一一应验。你连在赌局中的幻象都不忍面对,难道你想让它们以后都变成现实吗?”

    “哼。”孙思邈郁闷到了极点,毁约无果,他只有把怨气都撒在写命书的司命身上:“这个司命也真是的。叫他写个命书而已,随便上点劫难意思意思就行了,怎么就这么狠心,可了劲儿地下重笔。这么满腹的坏水,也不怕将来招天谴!改天我定要去南极长生大帝面前仔细地告他一状!”

    “他这不是已经‘遭天谴’,一起下去了嘛。”相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当初还不是你信誓旦旦地对着司命说“随便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选的人,我绝对有信心”吗?既然当初在东极青华大帝面前论道时,你那么坚定的相信“人性本善”,那故事进展到了现在你也别怂啊!总不能看着我已经连胜了两局,这时候就想要来毁约吧?输不起可不行!

    “哼。”孙思邈又哼出一口气,愤愤道:“这个李承宗也太让我失望了,骨子里跟李渊那个老匹夫一个德行。枉我之前还对他动过恻隐之心。”

    “唉,也不能这么说。”相士的看法本就和他不同,他又呷了口茶,说道:“只能说人性本就是如此,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你所说的那种极净的人灵。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三界之中,人性最恶。每个人灵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人的一生之中总有那么一个或多个契机有机会将其释放出来,然后逐渐扩大,直到吞噬一切。污浊的人灵还没有展现出来以前只不过是因为黑化的筹码还不够罢了。所以,其他生灵修道成仙我都支持,唯独这人灵……会脏了我们的仙界。”

    “哼。”孙思邈依旧表示不服,悻悻道:“赌局还没有结束呢。你可别忘了,我选的两个人可都还干净着呢。”

    “哼哼。”相士笑道:“话别说得太早。不到生死抉择的那一刻,谁都说不准。走啦。”

    相士说完用衣袖隐掉自己的茶盏,站起身飘飘然地走出竹舍。孙思邈对着他的背影极度不爽地哼了一声,再次端起茶饮了一口,吐槽了句“老神棍”后,便也一挥手隐灭了自己的茶盏。

    太极宫弘文殿西侧殿,程子芩躺在床榻上愣愣地出着神,她以右手盖在小腹上试图去抚摸她那个还没有来得及见面却已要挥手作别的孩儿。今日的弘文殿中显得异常的安静,金灵、薛婕妤和巢知微都陪在程子芩的榻边,榻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落子汤,程子芩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榻旁的三个人红着眼睛,却也都在坚强地隐忍,竭尽全力不在程子芩面前掉下一滴泪。程子芩知道,已经逝去的胎儿是不能留的,如果不尽快从母体里逼出来的话,时间一长则又会变成感染源,从而要了母体的命。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看这人性当真最可能是“性本恶”的。人类从受精卵着床开始,便像一个寄生虫一样,寄生在母体中不断地汲取营养,消耗母体的资源以让自己一天天的长大,而一旦因为各种原因中断了生长,便又会转变成病菌滋生的乐土,而无法再像尚未形成受精卵的精子和卵子一样可被人体自行吸收。所以说,从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人生便走不了回头路了吧。

    程子芩胡乱地思索着,案几上的落子汤金灵已经拿去热过三次了。自从程子芩醒来后,她看上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已经在心中悄悄地和她的孩儿说了好多好多,泪也早已经在心中流淌成河。不能再拖了,程子芩下定决定,她缓缓地坐起身,端起案几上的汤药一饮而尽。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程子芩说完又重新躺下,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虽已是春末夏初,但她今日的身体犹如冰封。此刻的她什么都不想想,也什么都不想做,她只想埋头在被子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然后等一觉醒来后,发现现在的生活不过就是一场梦而已。此时,她特别想吃辣椒了,还有西红柿炒鸡蛋,以及烤红薯、炸薯条、爆米花、香草冰淇淋、榴莲双皮奶……她想念她原来的那个世界了……

    半个时辰过后,落子汤的药效发作,程子芩紧咬着被角一声不吭地撑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阵痛,时而周身潮热,时而浑身寒颤。金灵和薛婕妤被程子芩挡在外间的正厅里,不许她们靠近寝居一步,巢知微陪在程子芩的榻旁守护着她落子过程中的安全。虽然胎儿还只有四个月大小,尚未出现过胎动,但已经化成有手有脚的人形男胎了。在程子芩用尽全力将胎儿排出体外的那一刻,她的心脏感受到的是比她的躯体更加强烈的坠裂之痛。

    “别看。”巢知微说道。

    程子芩还是倔强地撑坐起身体,看向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果然和组织与胚胎学的实验课上看到的一样。程子芩忽然在心里感叹着自己的“冷血”,这种时候她的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些东西。大概她的孩儿就是因为不想要她这样一个母亲才会选择离开的吧。程子芩思索着,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她抽离地看着盆中逝去的生命默默说道:“下辈子投胎定要寻一个能保护好你的母亲。”

    与此同时,河东郡王李承德在离开弘文殿后直奔神龙殿面见唐皇李渊。看到李承德浑身湿透的样子,李渊和宇文贵妃均一脸的诧异。宇文贵妃立即着宫女去拿韩王李元嘉的服饰来为李承德换上,李承德恭敬地行礼婉拒。比起程子芩现下所正在承受的痛苦,他这一点着实不算是什么。

    “德儿今日为何未经通传就一早入宫了?”比起李承德方才的经历,李渊更关心的是他违抗圣令的理由。虽然此前他曾说过东宫可以随时入宫来探望程子芩,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之前所颁的成年亲王、郡王入后宫需先奏请的诏令作废。

    李承德赶紧再躬身拱手行礼道:“启禀祖父,今日一早,一位相士便自入东宫求见孙儿,说他有关于长兄皇太孙的消息。孙儿得知后便即刻入宫来禀告祖父,不想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坠湖遇险的程学士,所以这才衣冠不整地前来觐见,还请祖父恕罪。”

    “程学士坠湖了?”宇文贵妃大惊,满脸担忧地问:“现下可还安好?”

    “所幸抢救及时,现已无性命之忧,但……”李承德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道:“皇曾孙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宇文贵妃瞬间红了眼眶。

    唐皇李渊脸色一怔,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虽然失去第一位曾孙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事,但在这宫中逝去的皇子皇孙实在是太多了,连已经养大的孩子逝去都几乎不再能触动他的心,何况是这么个尚未出世的胎儿。

    “怎会如此?”李渊淡淡地问道。

    “请祖父容孙儿稍后细禀。”李承德回复道,“现下还请祖父先派人去将承香殿的尹德妃拿下,切勿令其自裁。”

    “德妃?”李渊口中喃喃念了句,心中大概已经猜出了个七八分。见李承德一脸坚持的样子,李渊便也不再多问,立刻着人去将承香殿围禁,并命人随身看管尹德妃,令其不得有所妄动。发布完诏令后,李渊接着问道:“那位相士此刻身在何处?”

    当刚一听到李承德提到“相士”两个字时,李渊就知道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终于在长安城里出现了。

    “正在玄武门之外等候。”李承德回禀。

    “传召。”李渊下令道。

    太极宫承香殿外,李渊派来的宫中宿卫迅速合围了承香殿的整个院落,上一次这里被封门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如今又来一次,院内的宫婢和内侍们基本上都已经习惯了。由于院内正殿以外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当宿卫首领薛万述带着部下冲进已故酆王李元亨寝殿的时候,当场便拿下还举着银针实施巫蛊之术的尹德妃。

    当听到薛万述口中“程学士遇害丧子”的消息,尹德妃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癫狂大笑,她一边笑,一边还口中振振有词,“一报还一报,这下终于扯平了”。原来她始终记恨着程子芩,偏执地认为就是由于程子芩的迟迟不肯出手,才使得李元亨不得不染上了寒食丹的药瘾,最终才导致了他溺死在宫中的西海湖中。

    要说这尹德妃的脑回路确实也是没谁了,她就像被巫女李五戒施了巫蛊咒一样,放着罪魁祸首不问,却锚足了劲儿地要和程子芩死磕,程子芩后来分析到大概这是由于她既问不了疾病本身的责任,又无法面对是自己偏听偏信而造成了惨剧的事实,所以才将所有的罪责都转移到对程子芩的仇恨上。谁让她程子芩倒霉,偏偏就是一副吸渣体质呢?好在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程子芩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比这还有口难辨的情况,程子芩在原来的世界里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之前的她一直很擅长躲避臭狗屎,所以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严重的伤害。

    “只怪我自己。”程子芩自责道。

    自从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出手救了李承道之后,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古代百姓的盖世英雄了。奈何不论是在现代也好,在古代也罢,人性都是相通的。怜悯之心多一分便成了圣母,所以说,她今日所受的苦皆是因为她忘了曾经在原世时所经历过的教训所致,所以,都是活该,她怨不得别人。程子芩想着便拖着疲软的身体起床下榻,身上只穿着一层中衣,披着头发、光着脚走到寝居内的书案前坐下,拾起墨锭开始研磨。等金灵熬了一碗参汤的工夫回来时,程子芩已经默写了几百遍的《扁鹊六不治》了。

    “子芩道医。”金灵叫了一声,“道医”两个字如鲠在喉。看着程子芩面无表情地专心书写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自从服下了落子汤后,程子芩既不哭,也不闹,但整个人却像灵魂解离了一样,在床榻上一趟就是一天,比起她终日不思饮食的样子,如今她能下地来活动一下也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了。

    金灵将参汤放在榻旁的案几上,默默地捡拾着被程子芩写完后扔了一地的纸。她原本还以为程子芩写的是佛家或道家超度所用的经文之类的,但看到《扁鹊六不治》的内容后,金灵的心中升起了一丝的酸楚,更多感受到的还有她内心的委屈和愤怒。

    太极宫玄武门内重门外,相士袁天纲立在瓮城之中,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四方方的天,眉头紧锁着忙碌地掐指演算一番,继而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

    “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人性。这一局我又赢定了。”他笑道,抬头看见不远处正朝着他快步奔来的内侍,便理了理衣袖,抬脚走了过去。

第109章 太孙复生

    太极宫神龙殿偏殿内,唐皇李渊单独接见相士袁天纲。当殿内闲杂人等皆被清退之后,李渊迅速起身走到袁天纲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拜,他应该是李渊做皇帝后唯一拜过的人了。

    “天师真是让朕好找呀。”李渊说着,满脸堆笑。虽然在前一世袁天纲就曾告诉过他,该出现的时候他自会出现,但李渊眼看着自己“崩期将至”,还是忍不住暗中派了人四处打探,结果显而易见也是徒劳无获。

    袁天纲垂衣拱手笑脸相迎,只是他的脸上稍稍多了几分戏谑的神色。“多日不见,陛下近来可好?”

    “好,好,好……”李渊脸上的笑意更浓,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对于这一世逆天改命的结果他已经比较满意了,如若在这寿命上再能增加一二,那便再好不过。

    “托天师赐福,朕这一世要顺遂得多。”李渊回想起玄武门之变的“拨乱反正”与平灭突厥之后让颉利可汗大变“长安舞王”等趣事,脸上颇有些洋洋得意,但很快他又想起程子芩那个“天外来客”,便拱手询问道:“不知天师可知此时的太极宫中有位极不寻常的‘来客’?”

    “陛下所说的可是那位弘文殿里的道医程氏?”袁天纲反问道。

    李渊脸上一怔,继而又转惊为喜。“果然凡事都逃不过天师的眼睛啊。”

    袁天纲端起右手,掐指一算,笑道:“陛下大可放心,此人于大唐江山百年社稷无碍。”

    “有袁天师这句话,朕便放心了。”李渊笑道,他就知道程子芩之前的“不详自污”定是为了遁走的借口。

    “只不过……”袁天纲又掐指一算,接着说,“‘唐传三代,武代李兴’,若干年后大唐确实会出现一位女皇。”

    “那这……”李渊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破解之法。

    袁天纲朝着他摆了摆手,徐徐说道:“此乃天命,万不可再违。之前为陛下逆天改命时已经占用了贞观的命数,倘若此次再动女帝的天命,只怕天谴就不只是要损耗陛下些许子孙的性命了,届时将会危及的乃是整个李唐后世的龙脉。”

    “唔……”李渊似有所思。“唐传三代,武代李兴”,也就是说大唐定不会毁在下一代唐皇的手里,那岂不是意味着无论接下来他将皇位传给谁,都不会影响这个结局了?对了,皇位!皇太孙李承宗!李渊赶紧问道:“天师此次可是为了孙儿李承宗而来?”

    “正是。”袁天纲颔首答道:“皇太孙寿数未尽,尚在人间,且身负唐二世之天命,陛下若要寻之,可往青海西处去。”

    “唐二世之天命?”李渊重复道。确实,这段时间他已经反复考量了其他可能的皇储人选,但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以令他百分之百满意的人。而这个李承宗除了在程子芩的事情上稍稍令他不太顺心以外,其他方面倒确实也无可挑剔。李渊抬手向袁天纲又行了个礼,道:“天师之意,朕已知晓。朕此后不会再动易储的心思了。”

    “陛下圣明。”袁天纲回礼说道。既然任务已经完成,袁天纲说罢便要转身告辞,可旋即又被李渊叫住。

    李渊犹豫了再三后,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出了口:“朕曾耳闻,自古世间皆有修道之人,可通过修炼外丹之法延年益寿,不知天师可否将此法传授一二?”

    袁天纲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着李渊缓缓说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日在逆天改命之时,吾曾与陛下说过命数与寿数只可改变其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唔,天师见笑。”李渊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行礼送袁天纲离开,再由着他这么看下去的话他当真要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李渊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悔,他当初为什么就选了命数,而不是寿数呢?其实,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比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还要痛苦百千倍。

    送走袁天纲之后,李渊立即着人快马去给还在吐谷浑前线统战的行军大总管李靖送信,令之派遣骑兵至青海以西全力搜索皇太孙李承宗,务必要在大军大捷班师回朝时将李承宗也一并完好如初地带回来。

    与此同时,东宫也派出密探首领长路前去边境联络各地驻点密探深入青海之地全力搜寻李承宗的踪迹,令其务必要赶在唐军之前抢先找到李承宗。虽然李承道和李承德还不知道李承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既然现在李承宗的假死之计已经被突然冒出来的袁天纲给破了,而这段时间程子芩又在宫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让储之事还是先等找到李承宗之后再从长计议吧。

    太极宫弘文殿西侧殿的寝居内,程子芩还坐在书案前一遍遍地默写着《扁鹊六不治》,金灵跪坐在一旁持续地研着墨,用尽全力也刚刚能够供得上程子芩所需。薛婕妤从殿外匆匆走入,看见殿内满地上都是写满字迹的纸,不由得眉头一蹙,再看看程子芩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她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走到程子芩的身边,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毛笔丢出了老远。

    “为何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薛婕妤愤愤道,神色像极了《甄嬛传》里的“眉姐姐”。程子芩看着薛婕妤的表情忽然莫名地一笑,在心中感叹着原来小说和电视剧当真和生活相差无几。只是程子芩不知道的是当她在殿内自闭的这段时间里,薛婕妤也已经在外面忙活了好几天,现在除了程子芩的口供以外,她已经收集完了所有有用的信息。可她这副样子,一点也不似当初那个能把《甄嬛传》讲得眉飞色舞的程子芩。她着实是令薛婕妤感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薛姐姐。”程子芩叫了句,冲着薛婕妤苦涩地一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薛婕妤,这一声“姐姐”叫得薛婕妤心中的愤怒瞬间就全化成了心痛,也不忍再多加责备。她接着说:“原来话本不一定都是假的,生活也不一定全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说人这一生活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梦中的才是真实,而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才是假的呢?”

    金灵表情凝重地看看程子芩,又看看薛婕妤,双眼中充满了恐惧,这深宫之中因为丧子之痛而变得疯魔的大有人在,她真不希望以前睿智果敢的程子芩也终将会变成她们中的一个。

    薛婕妤叹了口气,坐到程子芩的身旁,她伸出手理了理程子芩稍显凌乱的头发。此时可不是一个探讨人生意义的好时机。薛婕妤想了想,再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要是实在不想再回忆这些事,那便再多留她们活几日吧。等日后皇太孙回来后再做处置也行。”

    “皇太孙?”程子芩口中呢喃道,真是恍如隔世的一个称呼,现在的她都已经快要想不起李承宗的模样了。别院一别,已近半年。自从她与他相恋,到生离,再到死别,然后到得知怀了他的骨肉,再到突然又失去了他的孩子,现又突然得知原来他还尚在人间,他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或者惊吓要送给她?痛彻心扉的不舍和牵肠挂肚的想念,这可不是她曾经所期待的怦然心动、甜蜜爱恋的感觉。如果说他们之间的相恋注定会成为一场虐恋的话,那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始,自始至终都做个清心寡欲的天煞孤星,也好过恋爱一时爽、一生火葬场的悲剧人生。

    “我困了。”程子芩说完便起身走向床榻。起床就默写,写完又入睡,每日她都是这么周而复始地混过去的,然而即便是如此,她依旧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数天前自己没有被抢救回来。或者说,如果时间可以倒退的话,她发誓,她一定不会再教金灵学会这套“起死回生”的方法。

    青海湖边大草原上的白色毡房内,皇太孙李承宗睁着眼睛躺在条铺上难以入眠。在他昏迷的一个多月中,李承宗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虽然最后他如愿地回到了他最想念的这个世界,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便知道了,现在的这个世界再也无法成为他之前的那个世界,而现在的这个他也已不再是当初才离开时的那个他了。

    “唉。”李承宗烦躁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半月后,契苾何力与薛万均带领唐军将士继续对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穷追不舍,于图伦碛又大破之。由于沙漠中缺水少草,唐军将士啖冰,军马食雪,众志成城立志不拿慕容伏允誓不罢休。适逢吐谷浑国中内乱,趁慕容伏允外逃之际,吐谷浑国内贵族拥立其子大宁王慕容顺为新主,慕容顺向来与慕容伏允不睦,且由于记恨慕容伏允一直不立自己为王储,便斩杀了吐谷浑天柱王,以此为功自结唐皇,携举国臣民投降大唐。慕容伏允得知大惧,遂引千余骑遁于碛中,在逃亡途中遭遇从军叛变,被部下斩杀,献首于唐将李靖。与此同时,李靖派出的唐军搜寻分支也在青海湖边的大草原上找到了皇太孙李承宗所在的毡房。

    慕容伏允伏罪与皇太孙平安回归的双捷战报传回京中,唐皇李渊闻之大喜,当即颁诏待李靖班师回朝时于太极殿中设宴犒赏三军,鉴于吐谷浑新王慕容顺的自主归顺,唐皇李渊允准吐谷浑保留其国号,并以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接替慕容伏允继续执掌吐谷浑国政。自此,吐谷浑国从大唐的敌对国变成了大唐的藩属国。

    这是继唐皇李渊平灭东突厥被尊为“天可汗”后收服的又一个番邦大国,比原来的历史进程提前了整整一年,这份功绩对于李渊来说无疑是他此生又锦上添花的一笔。然而还有一年,他就要归去了。除了对眼前的这个他倾力打造出来的太平盛世还有一些念念不舍之外,此生他确实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第110章 巫蛊之案(一)

    大唐西境东宫密探的密信比行军大总管李靖的军报还要早三日抵达长安,东宫众僚接皇太孙李承宗的密令暂停一切行动,万事待李承宗随大军返京后再议。听到李承宗已平安返回军营的消息,安陆郡王李承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河东郡王李承德紧皱的眉心也终于得以舒展。

    “我就说定是出了什么意外,长兄才会一直不和我们联系的。现在好了,长兄大难不死,定是自有天意。这下终于不再需要我来蹚这趟浑水了。”李承道愉悦地说,一身轻松的姿态,今晚应该能多吃下一碗饭。

    李承德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别人挤破头的位置,你却如坐针毡。二兄的脑子当真是与常人长得不一样。”

    “你懂什么。”李承道反击道,“皇储之位,哪是那么好坐的?诸多限制,各种算计,真要是有三弟以为的那么好,当初长兄又怎会需要兵行险着,弄得差点丢了性命?”

    “是是是,还是二兄最通透。”李承德抬起手拱手恭维道。说不定,大道至简,人这一生最好的活法还真的就该像李承道这样,该吃吃,该喝喝,平平淡淡、无功无过地混完一生,反倒完美。不像有些人,越是经营算计,越是强求不得。人这一生能走多远,能爬多高,说不定早就是被哪个神仙写好了命书,是命中注定了的。与其奋力折腾,倒不如躺平,也省得到头来黄粱一梦,白费力气。

    “对了,那个袁天纲又是怎么回事?”李承道问道,“之前倒是听左庶子多次提起过他,但左庶子不是说这些年派去蜀中的人一直都没有寻到过他的踪迹吗?此人那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东宫门前?还指名道姓的要见三弟?三弟以前可曾见过此人?”

    “不曾。”李承德摇了摇头道。虽然他也感觉袁天纲很是面善,但在他的印象中他们确实未曾见过。虽然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敌是友,但此次确实是在袁天纲的提醒下,他才及时地救下了程子芩,而且左庶子王珪和右庶子韦挺也多次对他的相术赞不绝口。如若此人真的能为东宫所用的话,相信皇太孙归来后有了他的辅佐,定会如虎添翼的。“那日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细问。改日如果还能再遇见的话……”

    “这个袁天师神出鬼没的,怕不是个妖道。”李承道吐槽道。在“山医命相卜”的问题上,除了他的神仙道医程子芩以外,他是不相信任何人的。

    李承德笑了笑,不再作声。再过半月余,皇太孙李承宗就要回来了,到时宫中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招揽袁天纲的事情就暂且先放放吧。

    是日,程子芩还躺在弘文殿西侧殿内睡得昏天暗地,金灵一大早便欢喜雀跃地跳进寝居内直奔程子芩的榻边,摇了摇还在梦中的程子芩,说道:“子芩道医,快醒醒,皇太孙传信回来了!”

    程子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金灵久违的笑脸,阴郁的心情也不觉受到了一丝的搅动,她“哦”了一声,想要支撑起身体坐起来,但由于昨日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胳膊一软差点摔倒。金灵赶紧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脸颊,眼中充满了心疼。幸好,皇太孙就要回来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这样下去,程子芩还能够再撑多久。

    “你念吧。”程子芩对着金灵摆了摆手,又重新躺回榻上。

    金灵帮着程子芩盖好薄被,打开了方才她带进来的李承宗的手书,念道:“一别半年,恍如隔世。三日之后,曲池相见。”

    原来,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也是一样的,程子芩的眼睛渐渐模糊,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流下一滴泪。经过一个月的休养,她小产后体内的激素水平已逐渐降至了正常。如果单纯只看外表的话,现在的她除了人要清瘦了一圈以外,看不出和半年前李承宗刚离开时的她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腹中丢失的那一块骨血之外,她的心脏也缺失了很大一块心头肉,而且创面还在一直不断地渗血,如果她不去自救的话,任凭谁也没有办法能帮她止血的。

    “子芩道医,太好了,皇太孙还有三日便回来了!”金灵是打心底里高兴,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忿忿道:“等皇太孙回来后,那个畜生就别再想苟活了。白白让她多活了一个月,真是便宜她了!”

    程子芩眉眼一动,金灵口中的畜生应该指的是在被围禁在承香殿里的那位吧。然而,比起尹德妃那位因丧子之痛而精神崩溃的母亲,还有一位因丧夫之痛而心理扭曲的妻子也难辞其咎。可是,如果说尹德妃之子李元亨的薨逝不该甩锅于程子芩,可承庆殿那位秦王妃的怨恨确实算是师出有名的。

    师父孙思邈曾经告诉过她,不可改变历史,否则必遭天谴。如果说这天谴是一命换一命的话,那李承宗没有死,她也没有死,这天谴便自然应到了他们孩子的身上。所以,如果说她要去报仇的话,那承庆殿的那位算不算也是在向她报仇呢?冤冤相报何时了?没想到当年劝东突厥可贺敦义成公主的那些话竟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头上。现在她还能说这世上没有轮回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薛婕妤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听到程子芩不经意间吐露的一字半句,瞬间气得炸毛。只是她并不知道程子芩这句所指并非是她以为的尹德妃,当然她更不可能知道程子芩对长孙氏心存愧疚是另有隐情。“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程学士会说出来的话。”

    薛婕妤气呼呼地看向程子芩,只差没把“圣母”两个字搬出来砸在她的脸上。程子芩朝着薛婕妤无奈地一笑,有些事情一两句话也确实解释不清楚。

    “怎么,难道你真要等着皇太孙回来再为你做主吗?”薛婕妤虽然这么问着,但她显然是不信的。先不论程子芩是什么样的性子,在宫中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就算小产之事令坚强如她也抑郁沉寂了一个月,但面对杀子之仇竟能如此豁达,或者说是如此软弱,定不是她薛婕妤肯结交的闺中密友。

    确实,自己的事情还是要靠自己处理,总不能永远都像只鸵鸟一样凡是留给别人去解决。程子芩想着,伸出手示意金灵扶她起来。在薛婕妤的帮扶下,程子芩梳洗完毕,重新穿上太医监的三品紫袍官服,在腰间佩整整齐齐得佩戴上金鱼袋,扶正官帽,转过头与薛婕妤相视一笑,抬起脚朝着神龙殿走去。

    太极宫神龙殿正殿内,唐皇李渊和宇文贵妃端坐在正榻之上,神情庄重而威严,程子芩与薛婕妤立在一旁,一身孝衣的尹德妃披头散发的被宿卫带进殿内,扑通一下扔在地上。尹德妃抬起头举着怪异的眼神扫视一圈,然后将眼中的愤恨不依不饶地直射向程子芩。她有多么憎恨程子芩,就有多么恐惧直视自己的内心,毕竟怨恨别人要比悔恨自己容易得多。

    虽然今日的殿前审讯比她料想中的晚来了一个月,但这一个月对于尹德妃来说并非是恩赐,反而是折磨。尤其是当她今日看见程子芩再度好好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心中的憎恨瞬间又增加了数倍。凭什么她失去了孩子后内心就再也无法回归平静,而她程子芩却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后就重新振作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尹德妃心中郁结难解,她一看到程子芩便试图要上来抓扯,好在宿卫首领薛万述反应灵敏,一脚将之踢倒在地,继而令手下将其迅速制服,然后又对着李渊行了个礼,呈上一只扎满银针的巫蛊人偶说道:“起禀陛下,这便是月前封锁承香殿时在尹德妃手中查获的人偶。”

    李渊一见巫蛊人偶,脸色骤变,皇朝后宫之中最忌讳地便是行此等巫蛊之术。轻则祸乱后宫,重则影响国运。李渊正要立即发落了尹德妃,忽然注意到人偶上的银针根根都扎在人偶的小腹之处,再看到人偶上写着“程子芩”三个字时,忽又眼中一动,似作他想。

    坐在一旁的宇文贵妃不淡定了,她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尹德妃质问道:“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同样都是做母亲的人,你怎可如此狠毒?”

    听到如此熟悉的台词,程子芩的心中又是一阵苦笑,早知道她刚进宫时就不给金灵和薛婕妤她们讲《甄嬛传》了。

    “尹德妃误信奸人,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却把酆王薨逝的责任推到了太医监的头上,确实愚不可及且罪不容诛。”薛婕妤向李渊和宇文贵妃叉手行礼道,然后看了尹德妃一眼,继而接着说,“但作恶之人却并非尹德妃一人,还请陛下和贵妃明鉴,切莫放过隐藏在她背后的始作俑者。”

    “薛婕妤此言何意?”宇文贵妃不解地问。

    薛婕妤看了眼一脸平静的程子芩,继续答道:“请陛下和贵妃传承庆殿的长孙氏前来问话,并且将其婢女穗儿和巫女李五戒一并押来。”

    宇文贵妃与李渊相视一眼,点了点头。李渊对着殿内的薛万述抬了抬手,令其速去拿人,没想到薛万述却回禀道此三人早已被押至殿外候审。李渊的眉眼间稍稍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挥手示意薛万述将人带进来,不一会儿,宫女穗儿与巫女李五戒也被宿卫押送入内、跪在殿下,而秦王妃长孙氏则一脸从容地自行步入殿内。

    看着今日长孙氏乌黑靓丽的头发,程子芩的脸上显得波澜不惊。在之前怀孕期间,她只是反应慢了些而已,但智商并未下线,更何况她小产之后,体内令她迟钝的HCG已逐渐退却,如今回头来看,长孙氏的这些小伎俩又岂能再瞒过她的眼睛。

    “参见陛下、贵妃娘娘。”长孙氏恭敬地行礼,举止甚是得体。李渊应了一声,令其平身,然后扫视了两眼殿内跪着的穗儿和李五戒,接着看向薛婕妤说道:“后宫之事皆由贵妃主理。薛婕妤有何陈述只管如实禀报,贵妃自会论断。”

第111章 巫蛊之案(二)

    薛婕妤躬身行礼后,开始了陈述:“据程学士坠湖那日在东海湖附近的宫女和内侍所述,在程学士出事之前,曾有人在东海湖心亭看见过尹德妃和她的掌事宫女,但后来在查证时,承香殿内的宫人皆可证明当日尹德妃并不曾离开过承香殿一步。”

    “哼哼,”尹德妃突然笑起来,一脸得意地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关我事。”

    “你先不要得意太早。”薛婕妤接着说,然后她看了一眼程子芩,对着程子芩使了个眼神。

    程子芩回应性地点了下头,接替薛婕妤说道:“那日臣在寝居内换好衣服后恰逢承香殿掌事宫女前来求助,说尹德妃因酆王殿下的离世心气郁结、胸闷不适,曾几度昏厥,请臣前去诊治。在臣随其赶往承香殿的途中,途径东海湖时恰巧发现尹德妃于湖心亭处意欲跳湖,便追随掌事宫女一起前去阻止。不曾想臣刚一走到湖心亭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迷晕,等臣再度醒来时,就已经回到弘文殿寝居的床榻上了。”

    程子芩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游泳健将,如果当日不是被人先迷晕了的话,别说是把她推进东海湖,就算是把她推进东海,她也不可能被淹死的。

    “既然尹德妃确定不曾离开过承香殿,那么那日出现在东海湖心亭的‘尹德妃’必是另有其人了。”薛婕妤补充道。

    “此人是谁?”宇文贵妃急切地问。

    程子芩回复道:“那日臣救人心切,所以才会一时没注意细节。现在想来其实那日臣所见之人只不过是穿着尹德妃的服饰罢了,并非尹德妃本人。”程子芩说罢看了眼正跪在旁边身体有些微微发抖的李五戒,接着说:“从身形上来看,那人倒是和巫女李五戒颇为相似。”

    “你……你血口喷人……”李五戒刚想要否认,但一眼撞上程子芩犀利的眼神,她话一出口,便即刻心虚。

    程子芩冷笑一声,把陈述的接力棒交回到薛婕妤的手中。薛婕妤接着说:“承香殿的宫人可以证明,那日一早李五戒确实有进入承香殿中,没过多久便拿着一个包袱和掌事宫女一起离开,随后便发生了程学士坠湖一事。”

    “那此事又与承庆殿何干?”宇文贵妃发问。

    薛婕妤再向李渊和宇文贵妃行了个叉手礼,转过身看向长孙氏,说道:“据我所知,长孙氏一向心思缜密,那日又怎会在弘文内馆一不小心打翻程学士案上的墨汁呢?”

    长孙氏脸色镇定,不争不辩,静待薛婕妤继续抽丝剥茧。

    薛婕妤冷笑一声,接着说:“为了让程学士落单,长孙氏也是撒费苦心了,选择在她最不用防备的弘文殿内故意假借泼墨一事调虎离山,然后又由李五戒穿上尹德妃的衣服和掌事宫女配合引程学士至东海湖心亭,最后由宫女穗儿从背后趁其不备、将其迷晕、推入湖中。这后宫东海湖不比西面三湖相连的北西南三海湖,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如若不是后来我与金灵及时赶到,只怕程学士今日已无法再安然地站在这里了。”

    “薛婕妤所说可是当真?”宇文贵妃看向长孙氏,眼中满是不解。如果说尹德妃是因为酆王李元亨的薨逝而记恨程子芩的话,那这长孙氏又是缘何而与程子芩结下梁子的呢?难道说还是因为当年的秦王与太子之争?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秦王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皆已双双殒命,说不定早已各自投胎转世。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这又是何必呢?

    长孙氏一脸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婕妤这是欺我孤儿寡母,无人可依吗?”

    “就是。”李五戒趁机反驳,“你有何证据说是我假扮的尹德妃?”

    程子芩接过李五戒的话,看着她说道:“那日我在被迷晕之前曾闻到过一股淡淡的苏合香气。在太极宫中,后宫妃嫔多用龙涎香或者麝香,而普通宫女也接触不到这来自西域的苏合香料。而且在此之前,这苏合香气我曾闻到过一次,那便是酆王殿下初病时我带人封锁承香殿之际,在当时站在尹德妃身边扮作宫女的你身上闻到的。据我所知,这苏合香具有凝神驱秽的作用,最适合修行通灵等巫术之人。想必五戒巫女也是因为造多了这巫蛊之孽,害怕秽气缠身,所以才不得不每日都用这苏合香以净身的吧。”

    “我……”李五戒还想狡辩,但却词穷。自从程子芩的灵魂穿越到古代以来,她的嗅觉灵敏程度就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所以,她定不会搞错而无辜冤枉了李五戒的。宇文贵妃听到这里,令一旁的薛万述再将巫蛊人偶呈与她一闻,果然人偶上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苏合香味。看来此事与李五戒定是脱不了关系了。

    “就算巫女李五戒伙同尹德妃陷害程学士,又与我何干?”穗儿满脸的委屈,似是真的与此事毫无瓜葛一般。

    程子芩笑了笑,道:“你右手腕上的疤痕是曾经自轻时留下的吧?之前你扶长孙氏来三清殿时我就留意到你习惯使用左手。那日迷晕我的那个人也是使用的左手,而且在身高和体力上也都与你相匹配。”程子芩看了眼满头褐发的长孙氏,转过头看向穗儿补充道:“之前秦王妃在我面前故意伴老的妆容也是出自于你手吧?所以那日在三清殿时你才想要特意索要瓷枕,为的就是怕秦王妃两鬓的白灰蹭到我的软枕上。”

    说道这里,程子芩忍不住又是一笑,原来长孙氏对她的算计还能追述到更早些时候。就在她刚刚成为“程尚仪”不久,奉李渊之命第一次去承庆殿给中山郡王李承乾送《孝经》的时候,长孙氏就已经开始伴老以博取她的同情和削弱她的防备了。能一直隐忍到现在才趁她不备而一击即中,只能说她还真如史书中所写的那样足智多谋、锦心绣肠,只是不幸的是与秦王李世民一同薨逝的还有她的蕙质兰心与和煦包容。

    “此事与王妃无关,你莫要攀扯!”穗儿恼羞成怒地吼道。她的这条命当年就是被秦王李世民救下的,所以她生是秦王府的人,死是秦王府的鬼,要不是为了帮秦王李世民照顾秦王妃长孙氏,这没有秦王李世民的大唐她早就不想待了。

    “对了,承香殿的掌事宫女呢?”薛婕妤问薛万述道。

    薛万述回复说:“半月前她已经在承香殿中自行为酆王殿下殉葬了。”

    “哼。”薛婕妤冷笑一声,只要前去弘文殿传讯的掌事宫女一死,剩下的这些人便可以来个死无对证,然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日不仅有她和金灵的心灵感应,上天还派了河东郡王李承德及时救场,这就叫好人有好报,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证据确凿,任凭她们想如何抵赖都是抵赖不了的。

    在薛婕妤的一声冷笑之后,神龙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李渊一言不发,喜怒不形于色。宇文贵妃痛心疾首,不住地自责没能及早地察觉宫中异象,以至于没有能尽到保护好程子芩的职责。李渊体贴地安抚了一下宇文贵妃,但却对深受伤害的程子芩没有只言片语,他转过头正准确颁布敕令,只见穗儿忽然拔下自己的发簪,大喊一声“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王妃断不知情”便一簪子刺向自己的颈动脉,霎时间她颈部的鲜血喷薄而出,飞溅到旁边尹德妃和李五戒的脸上。尹德妃受到惊吓,瞬间晕了过去。而李五戒则像魔怔了一样,不住地念道“紫气东来,天命所归……”

    见到殿内一片混乱的样子,李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不同的神情。他先是抬手令薛万述差人将穗儿的尸体拖下去处理掉,再令人将晕厥中的尹德妃拖回承香殿,待她醒来之后再由她自己亲自挑选是白绫,还是鸩酒。不论她是否曾伤害皇曾孙,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本已是死罪了。至于巫女李五戒,李渊命薛万述先将其暂押入大理寺监牢,依法查办,一旦证据核实则即刻问斩。

    而对于殿内已经两眼空洞的长孙氏,李渊判定此事为宫女穗儿一人所为,秦王妃长孙氏实不知情,现穗儿已自戕伏法,承庆殿其余人等则免除牵连。但由于中山郡王李承乾也已至束发之年,故拟三日后予其迁出太极宫承庆殿,领阖宫亲眷徙居弘义宫自行开府别住,并按照玄武门之变后李渊所颁诏令承袭秦王李世民的亲王爵位,由中山郡王晋为亲王中山王。

    自从玄武门之变三皇子薨逝后,唐皇李渊就再也不曾加封过亲王了,趁今日嘱李承乾移宫承袭之际,李渊叫来裴静下令,拟三日后迎皇太孙与征讨吐谷浑的大军凯旋之时,同时颁布诏令,以天佑大唐、征吐大捷为由,加封皇太孙李承宗为“天佑上将”荣誉称号,与秦王李世民当年的“天策上将”齐名,位在三公之上,并为李承宗和程子芩赐大婚,准皇太孙李承宗娶程子芩为皇太孙妃,同时加封安陆郡王李承道为亲王安陆王、河东郡王李承德为亲王河东王。

    如此以来,相当于皇太孙李承宗一派比中山王李承乾一党多升了一位亲王,更重要的是,皇太孙不必再在程子芩与皇储之位之间二选一,如此一来,李渊既不用得罪朝中秦王余势的中山王一党,也算是变相安抚了皇太孙一派,李渊悠然自得地捻了捻胡子,对自己目前再次精进的平衡之法颇为得意。

    听到唐皇李渊要为李承宗和程子芩赐婚的消息,整个殿内除了程子芩和长孙氏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笑容。长孙氏狠狠地攥紧双手,紧咬住牙关默不作声。而程子芩的脸色却显得异常的悲哀,不知怎的,她此时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这用她腹中之子换来的皇太孙妃之位从一开始便就是带血的诅咒。再过三日,皇太孙李承宗就要回来了,而今日李渊却在李承宗不在场的情况下对她许下这个皇太孙妃之位,以此来保全长孙氏并且安抚她的丧子之痛,如此一来,她当真不知道三日后要如何去面对李承宗了。

第112章 巫蛊之案(三)

    是日晚,太极宫后宫承香殿内,尹德妃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就看见正坐在榻前的程子芩,她满脸惊恐地大叫一声,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她转过头扫视一圈立在程子芩身旁的人,她的跟班金灵、她的死党薛婕妤、皇帝身边的内侍监裴静,还有宫中宿卫首领薛万述。尹德妃冷笑一声,这么一大群有智慧,有谋略,有关系和有武力的人都帮着程子芩来欺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过气妃子,和程子芩斗,别说是她了,就算是承庆殿里的秦王妃长孙氏亦或是如今位同副后的宇文贵妃,只怕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吧。

    “送我一程,何需劳师动众?”尹德妃讥笑道,满眼轻蔑地瞟了程子芩一眼。

    程子芩向着众人点了点头,众人退出寝殿外,只留金灵一人陪伴在程子芩身侧。待寝殿内重复恢复了平静以后,程子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反思和自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责备别人确实比责备自己容易得多。但你心里其实清楚,害死酆王殿下的从来就不是我。”

    尹德妃用力地咬住下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无力反驳。事实也确实如同程子芩所述,是她自己采纳了李五戒用水疮之疾争储的计策,从而使得酆王李元亨患上了继发的脑疾,后来也是她自己纵使李元亨嗑药无度,导致其身陷毒瘾,最后又是她自己不听程子芩的劝告私自藏下本该早就被焚毁的寒食丹,才导致了李元亨酗药溺水而骤然离世的后果。所以说,其实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既不是程子芩,也不只是李五戒,而是她自己这个酆王李元亨的亲生母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尹德妃无力地吐出一句话,深感疲惫。

    由于她没有强大的身家背景,所以在玄武门之变以前她就想尽办法投靠太子李建成,可是后来李建成薨逝了,皇太孙李承宗又刻意地和她保持疏远,似乎一副无意结交的样子,眼看着韩王与魏王的生母宇文昭仪升为了贵妃,其兄宇文士及又被擢升为中书令,而承庆殿的中山郡王李承乾也有了当侍中的舅公高士廉和做吏部尚书的舅父长孙无忌的支持,只有她的孩儿酆王李元亨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如果她再不去为他做些什么的话,那李元亨的后半生就只能在各位兄弟和甥侄们的挤兑下委屈度日了。

    “可你又怎知你之所计,便是酆王殿下之所想呢?”程子芩反问道,看着尹德妃一脸错愕的样子,她无奈地补充说:“世间父母最大的误解便是将自己的愿望附着在子女的身上,美其名曰‘都是为了子女好’,熟不知反思自己从不曾问过子女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其实说白了,也不过就是打着子女的幌子占用子女的一生去实现自己的遗憾罢了。”

    尹德妃不再做声。真的是这样吗?难道又不是这样吗?她也说不清楚。过了片刻,尹德妃又狞笑起来,言语刻薄地挑衅道:“你又没有做过母亲,你怎能理解母亲对于子女这种无私的爱?”

    金灵一听到这句话即刻就想要上去撕烂她的嘴,被程子芩及时抬手拦住。程子芩竭尽全力地克制住内心蓬勃而起的悲伤,她舒缓了下情绪,说道:“母爱是世间最无私的,这句话原是说母亲为了子女会甘愿牺牲自己,但若是为了自己的子女而去伤害别人或者别人的子女,行如此自私自利之事,岂不是玷污了‘母爱无私’的圣名?”

    尹德妃张了张嘴,没有再吐露出一个字。程子芩长吁了口气,接着说:“我这次虽然失去了成为母亲的机会,但我清楚地知道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本应是无所要求,也不求回报的。无论他/她将来是天潢贵胄还是庶民百姓,只要他/她一生平安快乐,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便再无他想。”

    “行了。”程子芩也不愿再与她多讲,她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和酆王殿下的命中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强求一场也终是竹篮打水的结果。你且去吧。再见到酆王殿下的时候,可记得去问问他曾想要的是什么。”

    程子芩说完便站起来,转身想要离开,身后却传来尹德妃歇斯底里地喊叫声:“那你呢?你命中注定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要的东西?”程子芩扪心自问道。皇太孙妃的位置吗?还是说是将来后宫之主的位置?也许离这两个位置越来越近,就代表着离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远了吧。程子芩不再回话,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尹德妃的寝殿,与此同时,裴静带着手持白绫和手端鸩酒的内侍与程子芩擦肩而过走向尹德妃。

    出了承香殿,薛万述带领着一队宿卫随身护送程子芩。程子芩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等待薛万述走近后,看着他说道:“此次还要感谢薛将军仗义相助,及时拿下了贼人,保护了证据。”

    “程学士不必道谢,这些都是末将该做的。”薛万述抱拳回复说,言罢又自责道:“只是未能在程学士出事之前就察觉到承香殿与承庆殿的异常,是末将的失职,还请程学士恕罪。”

    程子芩想了想,走近一步问:“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将军解惑。为何今日将军会提前去将长孙氏三人引至神龙殿外侯审呢?”

    薛万述回禀道:“太孙殿下在离京之前特意让末将四弟交待末将一定要守护好程学士在宫中的安危。所以……”薛万述看了眼薛婕妤接着说,“一得知程学士出事后,末将也开始着手调查了。”

    “将军四弟是?”程子芩追问。

    “哦,末将四弟乃是太孙东宫左卫率薛万彻,此次也随太孙殿下一同西征吐谷浑,三日后也将一并返回长安。”薛万述答道。

    薛万彻?程子芩默默回忆着,忽然想起来,就是那个曾经被太子李建成派去太白山接她入京师长安,后来又负责把她从东宫护送入太极宫中的那个跑得比谁都快的东宫府兵首领。

    “原来是他。”程子芩笑道。

    “不止是太孙殿下的交待。”薛万述以为程子芩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皇太孙李承宗,便又补充道:“自程学士从营州回京后,末将三弟与四弟就曾接到过营州长史程名振的私信相托,嘱咐我兄弟三人务必要在京中代为照顾好他的至亲。”

    虽然程名振在信中没有明说他和程子芩是怎样“至亲”的关系,但从程名振和程子芩都姓程,且之前薛家兄弟也都知道程名振在洺水一战时被反王刘黑闼屠戮全家的事,再一看到程子芩的年纪便可猜出,这程子芩应该就是程名振失而复得的那位独女了。

    薛万述见程子芩暂无回应,便接着说:“当年在大唐建立之初,末将三弟薛万均与四弟薛万彻原是幽州大总管罗艺的部下,在罗艺归顺大唐改名李艺后便将末将三弟与四弟引荐给今日的陛下。在当年平灭刘黑闼的叛乱时,末将三弟、四弟曾与罗艺和程名振并肩作战,所以结下了同袍同泽之谊,不过程学士大可放心,关于程学士和程长史的关系,除了我兄弟三人以外,再无他人知晓。”

    “多谢薛将军。”程子芩行礼致谢。果然,她就说这宫中的关系各种千丝万缕,一不小心就可能触碰到宫内与宫外甚至是长安城外的关联。好在这次尹德妃的身世简单,背后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撑,不然最后能不能让她罪有应得的伏法都难说,更别说会不会牵扯出更大的博弈了。至于说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程名振,她本来都已经快要将他抛诸脑后了,可今日忽然得知他在背后为她悉心筹谋的一切,不觉间又生出许多感动。被人关心和保护的感觉真好,有时候她不那么独立和要强的话,似乎也能体会到这种被人呵护在手心的暖暖的糯糯的感觉。

    程子芩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既然是受人照拂,似乎也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懂一些人情往来,便赶紧四下触摸,看能不能找出一些较为贵重的宝物赠送给薛万述以表致谢。奈何她平素里并没有身揣长物的习惯,一时之间除了金鱼袋里的随身鱼符与龟卜和小册子之外,就只有李承宗送她的那颗明月珠了。程子芩摸出明月珠,正要赠送给薛万述,薛万述一见大惊,赶紧推迟。

    “程学士不必如此。如果程学士实在是要想赏赐末将的话,那……”薛万述腼腆一笑,接着说:“不如就赏赐末将一盒程学士拿手的十常斋点心。末将当年在武库值守的时候,每日都能闻到从隔壁尚食内院飘来的香味,那滋味真是……”

    薛万述想起在玄武门之变前自己还是卫尉少卿负责看管武库的那段日子,对于程食医亲手所制的美食,每每只闻其香,不见其物,记忆中这种勾人味觉的惦念和憧憬实在是“愈久弥香”。而且今日自从程子芩走出弘文殿的消息传出太极宫后,东宫的河东郡王李承德就派人递来消息,令薛万述想办法让程子芩忙碌起来。那此时向她讨一盒吃食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好,我记下来。”程子芩笑道,又朝着薛万述行了个礼,转身朝弘文殿走去。

    长安城大理寺监牢内,巫女李五戒披头散发地躺在牢房中间的地上,旁边有几只老鼠正在啃食她碗里的馊饭。李五戒一动不动,眼神涣散,口中一直喃喃地念着“紫气东来,天命所归……”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再次恢复了平静,两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咵咵两刀砍开牢房的大门,钻进来就一把拎起李五戒将其劫走。

    不出一个时辰,李五戒在狱中被劫的消息就传入了太极宫和东宫。唐皇李渊震怒,下令大理寺和刑部联手严查。而东宫中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承德互视一眼,实在是想不出当今世上有谁能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从大理寺监牢劫走朝廷重犯。

    “管不了了。”李承道叹道,勾心斗角、阴谋阳谋的真是烧脑,“等三日后长兄回来了再说吧。”

    “唉。”李承德也没有了头绪,也只能叹气苟同。

第113章 长孙皇后

    两日后,程子芩亲临尚食内院,亲手烤制了两大食盒的点心,黄油曲奇的香味一时间溢满了方圆数里的范围,想必今日在尚食内院附近值守或走动的人又要忍受百般诱惑而万般不得了吧。程子芩遣金灵亲自提上一盒去给宿卫首领薛万述送去,而自己则拎起另一盒一个人只身前往承庆殿。

    还有一日,秦王妃长孙氏便要随中山王李承乾一起离开太极宫了,出了这太极宫的承庆殿以后,再要想断送程子芩的性命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长孙氏对着铜镜看着宫婢为自己梳头,宫婢忽然手一抖,扯断了长孙氏的一根头发。长孙氏看着宫婢慌乱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宫女穗儿血溅神龙殿时的场景,心中一阵烦闷。此时殿外宫婢来传弘文殿的程学士求见,长孙氏对着殿内的宫婢们挥了挥手,令众人全都告退。过了一会儿,程子芩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长孙氏的居室,长孙氏从铜镜中看见程子芩身影的同时也正巧瞥见自己鬓旁的几根白发,不由得眉尾抽动了一下。

    程子芩将食盒轻轻地放在居室正中的案几之上,她立在案几一旁远远地看着长孙氏的背影说道:“秦王殿下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秦王妃如今每每坐在镜前时,是否也会想起秦王殿下?”

    “也会?”长孙氏口嘴微动,看着镜中反射的程子芩的影像说道:“难道程学士也会想起我的郎君吗?”说罢,又冷笑一声,接着说:“秦王何时有说过这句话,我怎么不知?”

    “秦王还做过许多事,秦王妃也尚不知。”程子芩的语气不卑不亢,不再似她之前有愧于长孙氏时的那种见面矮三分的姿态。长孙氏不再说话,与程子芩借镜相视,见长孙氏不做回应,程子芩便接着说道:“秦王妃可曾真的相信过李五戒有通灵的本事?”

    长孙氏嗤笑一声,转过身看向程子芩,如实地说:“我相信在这世上存在真的能知过去、晓未来的人,但李五戒自然是没有达到这个层次的。”

    “那如果说我可以,王妃信吗?”程子芩问道,表情严肃,弄得长孙氏一时间不知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见长孙氏一脸狐疑的样子,程子芩上前一步,自顾自地在案几旁的矮椅里坐了下来。她打开自己方才带来的食盒,端出里面的糕点和饮品摆在案几上,对着长孙氏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长孙氏仍旧不动,程子芩便又是一笑,自己拿起一块曲奇饼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她也好久没有吃到自己烤制的点心了,幸好功力尚在,没有辱没她以往创下的程食医的威名。

    “你今日来承庆殿,到底所为何事?”长孙氏有些气恼地问。虽然是她自己不接受程子芩的分享,但她也不愿意看着程子芩就这么地在她的眼前自得其乐。

    程子芩吞下口中的点心,平静地说道:“明日王妃就要离开太极宫了,过了今晚,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可以与王妃促膝长谈。与其让王妃今后一生都带着怨恨和不甘度日,倒不如我今日前来一解王妃心中所惑。毕竟如果秦王殿下还在世的话,一定不想看见秦王妃变成如今的这副样子。”

    “我如今是哪般样子?秦王心中所想如何又与你何干?”长孙氏反唇相讥道。

    “秦王李世民是大唐子民心中绝无仅有的战神,而我也是大唐子民其中之一。不瞒王妃,曾经我也将能与秦王夫唱妇随的秦王妃视为我一生艳羡的偶像,”程子芩说到“偶像”这个词,见长孙氏眉头一皱,便解释道:“哦,就是令我崇拜和想要效仿之人。所以,在看到秦王离世后,秦王妃每日都沉湎于悲伤中的样子,我便十分难过。如今再看见秦王妃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丢失了本性中良善的部分,便更觉十分痛惜。”

    “哼。”长孙氏冷笑一声,这话从程子芩的口中说出来,当真给人一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感觉。

    “王妃想不想知道,在秦王殿下没有薨逝的世界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程子芩忽然问道,这个问题令长孙氏的瞳孔一震。如果秦王没有薨逝?这个问题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只是不同于程子芩,她只有疑问,没有答案。长孙氏看向程子芩,程子芩微微一笑,对着长孙氏娓娓道来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所以说,长孙皇后后来确实靠自己的睿智和胸襟证明了‘观音婢’并非‘郑观音’的替代品。长孙皇后对唐太宗生死相随,而太宗也对长孙皇后爱屋及乌。当长孙皇后离世出殡时太宗亲临宵载,义追深远,并且亲自为长孙皇后撰写碑文,复谥文德。太宗依长孙皇后遗言不起坟茔,开创大唐以山为陵的先河,并在寝宫陵殿之外再修宅舍,令宫人居住其中如侍奉活人一般侍奉已故的长孙皇后。不仅如此,当长孙皇后入葬元宫之后,太宗因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为了缓解思忆之苦,便在宫中建起了层观,终日登高眺望长孙皇后的陵墓。

    贞观十年,太宗搜访道林,度人出家,为长孙皇后祈福。贞观十四年,太宗于太庙供奉长孙皇后神主与其他祖考们同享天子七庙乐。贞观十五年,太宗又命高僧道宣为长孙皇后造供养经。贞观十六年,太宗命人在太平观内为长孙皇后造原始天尊像。同年,太宗又令苏方士为长孙皇后造《妙法莲花经》以追福。其实从长孙皇后逝世之日起,太宗就已经开始令将作大匠阎立德营建昭陵,以备将来与长孙皇后同穴而眠的后事。贞观二十三年,在长孙皇后故去了十三年之后,太宗终于因病去世,入葬昭陵,完成了其‘伉俪之道,义期同穴’的心愿。所以,在那个世界里,长孙皇后和唐太宗真正做到了生同寝,死同穴,一生不负夫妻之义,伉俪情深。”

    程子芩说罢擦了擦眼泪,转头看向坐在妆台前的长孙氏。长孙氏早已泪满衣襟,双手紧攥着裙摆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抽泣。任何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先走的那一个都是极其幸运的那一个吧。程子芩看着满眼通红的长孙氏,说道:“人生匆匆,不过百年,能像王妃和秦王这样相识于年少,一路同行,相知相守,最终成长为长孙皇后和唐太宗这样的夫妻典范,百千人中,不过一例,真的足以令世间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十三岁,十三年……”长孙氏哽咽道。她从十三岁时便嫁给了十六岁的秦王李世民,而在她离世后又在元宫中整整等待了唐太宗李世民十三年的时间。人生弹指一挥间,和与有情人阴阳相隔比起来,功名利禄、恩怨情仇之类确实皆若浮云。

    “他此刻应该也正在想念着我吧。”长孙氏艰难地压下心中的悲痛,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缓缓走到案几的另一边坐下,拾起一块程子芩带来的糕点放入口中,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自秦王李世民走后的这些年里,除了枣泥贵妃酥以外,长孙氏就不曾吃过其他的糕点了,而且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程子芩的手艺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惊艳。

    “如果秦王没有薨逝的话,也许我们应该能成为友人吧。”长孙氏笑道。

    看着长孙氏微微红肿的双眼,程子芩的心中一阵酸楚。如果没有她的话,不仅秦王不会薨逝,而且长孙氏也不会疏离薛婕妤这个好友。说到底,是她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在眼下的这个世界里,确实是她亏欠了她的。

    “平行世界……”长孙氏喃喃地重复着方才程子芩给她介绍的那个秦王李世民不曾薨逝的世界,“它,真的存在吗?”

    “嗯。”程子芩肯定地点头道。虽然她也并不能确定这个答案,但是之前在东海湖落水后,她在被金灵抢救回来之前,她确实看见了在原来的世界里李澂峯在病房里抢救自己的那一幕。是梦,还是平行世界?不重要。反正都难以触摸,想回也回不去。此刻若要是能让长孙氏在平行世界的慰藉里找回自己,得以解脱,从而放下仇恨,放过自己的后半生,也算是她今日不虚此行了。

    “不得不说,你做的糕点着实好吃。”长孙氏笑道。程子芩也随之一笑,两个泪迹未干的脸上同时绽放出如春天般绚烂的笑容。

    太白山十常斋的庭院里,孙思邈悠然自得地饮着菊花茶,相士袁天纲又趁着陵游外出下山行医的空档来找孙思邈辩论。

    “怎样?我就说我选的人没错吧。”孙思邈得意地呷了一口茶。袁天纲悻悻地走到他的旁边坐下来,正要挥袖召出一盏无量茶,却被孙思邈阻断。孙思邈乐乐呵呵地站起身,跑进厨舍里一阵乒铃乓啷地捣鼓,然后给袁天纲端出来一盏菊花茶,放到他的面前,大方地说道:“来尝尝我徒弟制的菊花茶,提神醒脑,最适合降火。无量茶喝多了更感受不到人间气色。”

    “哼。”袁天纲冷哼一声,不信任地端起菊花茶,一呷入口,确实心旷神怡。这苦中带甜、入口回甘的滋味确实比无知无觉的无量茶“人间”得多。“别高兴得太早,人生还长着呢。”

    “人若是对的,人生再长都不怕。”孙思邈自信满满地说道。

    一看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袁天纲就来气,他四下看了看,问道:“仔仔呢?”

    “又被母貔貅勾走啦。”孙思邈痛心疾首道。自从熊猫仔仔成年后就三天两头地离家出走,自己跑进山林里去找母熊猫谈情说爱,直到每次受了情商之后才又会灰溜溜地自己跑回来。然后过不了多久,又不长记性地再犯同样的错误。这一点和人比起来,这熊猫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唉——”孙思邈长叹一口气。

    “对了,我快要入宫了。”袁天纲说道。他转过头看向孙思邈问:“你确定不一起入宫吗?”

    “不去。”孙思邈一口否决,“有什么招你尽管出,还是那句话,我选的人,我有信心。只不过……”孙思邈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补充道:“考验归考验,别拉太多的人命下水。凡人好不容易才投胎一场,总是中断别人的修行也是要遭天谴的。”

    “嗯,知道了。”袁天纲说罢端起杯盏将菊花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挥了挥衣袖和孙思邈告辞。

第114章 太孙归期

    是日夜,太极宫承庆殿内,长孙氏翻出了自己收藏在箱底的一盒发饰,对镜自梳后将盒中的珠钗依次插在发髻上。自从秦王李世民离世后,她便再也没有好好地打扮过自己了。长孙氏对着铜镜仔细端详着自己头上十三岁嫁入秦王府时所佩戴的这头珠钗。珠光依旧,年华已逝。她抚了抚自己鬓边的几根白发,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长孙氏戴好发饰后,又给自己描了眉,染了唇脂,然后换上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披上珠白色的披帛,踩着一双浅绿色的翘头履,缓缓地走到床榻上坐下。

    她再次扫视了一眼殿内的一切,这个承庆殿也如宫外的秦王府一样有过她和秦王李世民太多的回忆。好在现在他们的几个孩儿都已经长大了,长子李承乾也有了在朝中可以左右半壁江山的舅公和舅父的照拂。这些年她靠着对李承宗和程子芩的仇恨才苦苦支撑到今日,可是现下她已然分不清自己该恨的究竟是谁了。白日里程子芩同她说过,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机缘巧合,也许在现下的这个世界里,即使是没有玄武门之变的巧合,也会有其他的巧合以使得她和李世民无法像在程子芩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里一样双宿双栖吧。

    长孙氏在腰间取出一粒丹药服下,然后平静地躺在榻上,渐渐地进入了昏睡。睡梦中,十六岁的李世民一身战甲骑在马背上朝她奔来。他依旧是那么的英姿勃发、锐气逼人,永远是她心中最完美的大唐战神。

    翌日一早,当宫婢进入承香殿寝殿内接秦王妃长孙氏出宫移居弘义宫时才发现长孙氏已经悄然薨逝了。中山王李承乾得知母亲长孙氏离世的消息,悲伤过度,哭到晕厥,被宫人抬着上了马车和其他郡王郡主们一起先送去了弘义宫。由于今日也是皇太孙和远征吐谷浑的唐军回朝的日子,太极宫内唐皇李渊和宇文贵妃都要忙着去顺天门迎接功臣和太极殿接风犒赏的事情,承香殿这边长孙氏的后事便交由其兄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前来处理。

    “什么原因?”长孙无忌问道。

    “司医说是中毒。”宫婢回答,说完又将在长孙氏妆台上发现的一封遗书交给了长孙无忌,道:“这是王妃留下的。”

    长孙无忌接过信,迅速地浏览一遍,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宫婢问道:“中山王殿下可看过这封信?”

    宫婢摇头道:“信是奴婢方才才发现的,未曾有他人见过。”

    “好。”长孙无忌嘱咐道:“你只当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封信。”

    “诺。”宫婢应道。

    长孙无忌想了想,又问:“昨日王妃可有见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外来的东西?”

    宫婢回答说:“昨日弘文殿的程学士来见过王妃,而且还带来了一盒吃食。”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盒吃食应该没问题,因为程学士也一起吃过了。”

    “嗯。”长孙无忌点头道,说完又特意对宫女嘱咐道:“若是以后再有人问起来,你只用说前一句就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宫婢满眼疑惑,但看见长孙氏眼神中的威胁,赶紧点头答了声“是”。

    太极宫弘文殿弘文内馆,由于今日唐皇李渊特诏阖宫休沐,所有人都去顺天门观看和迎接浩浩荡荡回朝的唐军去了,只有程子芩一个人坐在馆内的案几前,盯着秦王妃长孙氏留下的一整套遗作《女则》愣愣地出着神。从长孙氏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如果她没有因秦王李世民的离开而扰乱心智的话,她确实有能“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的气魄。只可惜,没有如果。

    虽然程子芩没有想到自己昨日去承庆殿的探望竟然成了秦王妃长孙氏的催命符,但她也能理解长孙氏的选择,毕竟痛苦的活着有时倒不如一死了之的轻松。只是程子芩并不认同这种观念,在她的意识中,人活着的意义很多,除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外,人生其实还赋予了生命更多的责任。所以,逝者已逝,生者更当坚强。

    “子芩,子芩……”薛婕妤从进入弘文殿就开始呼喊程子芩的名字,直到一直走进弘文内馆才发现正在案几前好似坐化了一般的程子芩。她没好气地瞅了程子芩一眼,快步走上去用手戳了戳程子芩的脑袋,将自己的脸直接怼到程子芩的眼前说道:“皇太孙已经到顺天门了,你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程子芩答道:“他说了‘三日之后,曲池相见’,那就等太极宫宴后去曲池院再见好了。”

    “你……这么‘听话’的吗?”薛婕妤将信将疑,但仔细观察程子芩脸色似有不悦的样子,便转而宽慰道:“我猜吧,皇太孙定是怕在顺天门一见到你就开始分心,然后就根本没有心思完成后面的流程,所以才会单独邀你去曲池院相见的吧。”

    “或许吧。”程子芩敷衍道。自从李承宗离京的那日起,她便也没有再踏进过曲池坊一步。如今的曲池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自己都已经心里没数了。

    “要不……”薛婕妤又提议道,“你现在就先回曲池院去看看,万一主人半年都不在,奴仆们偷懒,把宅子里搞得一塌糊涂,你也好趁皇太孙没回去之前,先令下人们收拾收拾,省得给皇太孙留下一个‘治下不严’的印象,以免影响你日后封妃。”

    “哦。”程子芩继续心不在焉地应道。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也不知为何,对于皇太孙李承宗的归来,她原本是应该比任何人都开心的,可现在她就是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甚至还有一些莫名的抗拒,有些害怕再见到李承宗,甚至她现在竟想不出自己再见到李承宗时该说些什么。世人常说,情侣之间,小别胜新婚。可搁在她的身上,怎么就感觉小别如重生了呢?

    “那好,我现在就让金灵去准备。”薛婕妤说着便去找还在西侧殿里收拾物什的金灵。

    程子芩继续对着《女则》神游,她一边翻看着《女则》里的故事,一边思考如果秦王妃长孙氏没有死在秦王李世民的前面,那李世民还会对长孙氏如此念念不忘一生吗?就像《甄嬛传》里雍正对纯元的感情,因为不可得或者已失去方才会觉得珍惜。如果这两对有情人也有幸能够相伴到老的话,那他们会不会也像《如懿传》里的乾隆和如懿一样终以兰因絮果而收尾呢?

    程子芩正想着,薛婕妤和金灵已经回到馆内来接她了。由于程子芩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这一趟金灵也只能安排她坐马车。为了让她坐得舒适一点,金灵特意在马车内多垫了两层褥子,考虑到路途较远时,程子芩晕动症发作时会呕吐,金灵还贴心地准备好了专供她呕吐用的木桶。薛婕妤在玄武门处目送她们坐上马车,由于今日没有太孙东宫的卫率接应,禁军首领常何便分派了一对人马负责护送。程子芩边走边吐,所以一路上马车也是走走停停,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后,程子芩一行人才从长安城的最北边一路缓行抵达了长安城最南边的曲池坊。看着程子芩的马车驶入了曲池坊的西门之后,被常何派来护送的禁军人马才调转马头回去复命。

    曲池坊凝香苑的正殿内,皇太孙李承宗正用右手拨弄着烛台上蜡烛的三股烛芯,看到这蜡烛的烛芯是会自断的三股烛芯,他便知道,这个世界里的程子芩一定是他想要找回的那个程子芩没错了。

    “太孙殿下,程娘子进曲池院了。”宫婢在门外通传道。

    李承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赶紧将右手从烛芯上移开,握成拳背到身后,然后调整了一下面部稍稍僵硬的表情,打开门朝凝香苑外走去。

    “菀儿!”李承宗远远的看见程子芩的身影便忍不住出口呼唤道。

    程子芩抬起头看着从远处向她奔赴而来的李承宗,蓦的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也不知为何,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当再次见到李承宗那副炙热的眸子时,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在一时之间喷涌而出,凝结成一汪清泉止不住地从她的泪腺里窜了出来。情绪激动加上一路上的晕车,程子芩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金灵扶得及时,李承宗见状一个飞步上前,瞬间就将程子芩公主抱在了怀中。在抱起她的一瞬间,李承宗的心头一紧,她轻了好多,看来这段日子她真的吃了不少苦。

    “你回来了。”程子芩依在李承宗的怀中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李承宗丝毫不回避众人地亲了下她的泪珠,众人纷纷埋头避视。

    “嗯,我回来了。”李承宗温柔地说,说罢便继续抱着程子芩往凝香苑走。金灵红着脸抬起头,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快步追上对着李承宗大喊道:“太孙殿下,程娘子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我知道。”李承宗头也不回地说,他看了眼怀里因晕车而脸色愈加苍白的程子芩,拼命忍住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虽然小别胜新婚,他也很想。但别说她的身体不行,他的身体也同样还没有恢复。李承宗快步将程子芩抱回凝香苑正殿的寝居,轻轻地将她靠放在软榻上。金灵和其他的婢女在殿外候着,终于整个空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程子芩靠在软榻里,缓缓伸出手触摸到李承宗温暖的脸颊。他也清瘦了很多,看来征战之路十分艰险,更何况他也同她一样是经历过死里逃生的人。

    “好像做梦一样。”程子芩忽然笑道,如果不是李承宗的温度实实在在地触在她的指尖,眼前的一切都好似梦幻泡影一般。

    “是啊,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李承宗表示认同,不同于程子芩,他确实是做过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我……”

    “我……”

    程子芩和李承宗两个人同时发声,“我”字刚一出口就撞在一起,惹得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先说。”李承宗发扬着绅士风度。

    程子芩想了想,又摇摇头,道:“还是你先说吧。”

    李承宗有密探常在身侧,宫内宫外都有他的眼线,她出过些什么事,每天要吃几碗饭,想必他都是心知肚明的。而她对于他的事情却知之甚少,即便想问,一时也不知从何开口,倒不如让他先说。

    “我每日都在想你。”李承宗的声音深沉而有磁性,再加上他诚挚的眼神,顷刻间便足以化解程子芩心中对于这段感情曾有过的怀疑与曾萌发过的想要退却的不安。

    “+1。”程子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程子芩终于也回来了。

第115章 浮生一梦

    “所以说,由于断崖太高,你坠湖时被震得失去了意识,后来被党项人所救,休养了一月余才得以醒来?”程子芩问道。

    李承宗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更正道:“救我的人不是党项人,他叫孟成,至于他是谁,具体我稍后再同你细讲。”

    李承宗说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为了不让程子芩担心,他还隐藏了自己咯血一直尚未痊愈的事情。程子芩想了想,立马要拉着李承宗躺下,好让她给他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李承宗赶紧按住程子芩的手阻止道:“小别胜新婚,郎君知道娘子已经急不可耐,可是郎君一路奔波,这才大老远地回来,娘子总得给郎君几日时间稍稍休整一下再……吧。”

    “再什么?”程子芩一脸疑惑,再一看李承宗眼里的邪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啪地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没用多少力气,但却击得李承宗顿时一连串的咳嗽。“怎么了?我可没使劲儿!你别碰瓷啊!”

    李承宗好不容易才又强压下这阵咳嗽,他抬起头看着程子芩一脸担忧的样子,眼中满是柔情。“菀儿,之前我离京前你曾说你本名原叫‘程菀’,还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现在可愿讲给我听听?”

    “你待会儿不用回宫吗?”程子芩问道。

    虽然李承宗方才告诉过她,在拜见完唐皇李渊之后,李承宗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回东宫稍作休息”,但晚上李渊会在太极殿设宴犒赏三军,他这个以身犯险并督促唐军打了胜仗回来的督军倘若不去参加晚宴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还早。”李承宗笑道。原本他也是打算参加完晚宴后再去接程子芩一起回曲池坊的,没想到她也和他一样心急,一早便赶来了。只不过他提前回一趟曲池院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要确认下,现在这个世界里的程子芩是不是他以前心中的那个。李承宗看着程子芩的眼睛不自觉地又笑了起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以后就算是不看蜡烛的烛芯,他也一眼便能分清楚眼前的程子芩哪个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哦。”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的笑靥,不觉地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她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说:“我叫‘程菀’,来自一个你没有去过的世界,我这么说,你信吗?”

    “信。”李承宗斩钉截铁地答道。这回答倒是令程子芩意外。

    “怎么?你不信我信你?”李承宗问道。

    “也不是。”程子芩答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顺利。”

    “那……”李承宗想了想,反问程子芩道:“如果说,我也穿越过,你信吗?”

    “穿越?”程子芩瞳孔一闪,这个词他都知道了,莫非他真是这个世界里的李澂峯?程子芩赶紧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知道有的人穿越后是会失忆的,然后又可能因为各种机缘而重新恢复记忆,比如说,坠崖……难道说你真是李澂峯?”

    看着程子芩一脸的期待,李承宗的心里却忽然好似落下了一块巨石,他的眸子一暗,回复道:“我不是他。”

    李承宗所说的“穿越”不过是在昏睡时的梦境之中,在袁天纲的操纵下,令时间快进到了三年以后。当李承宗在大草原上整整躺过了三轮春夏秋冬,再度醒来的时候,中原的大唐社稷已经重新安定。安陆郡王李承道在程子芩和东宫众僚的辅助下顺利的继承了皇储之位,并且在他成为新皇太孙一年之后,唐皇李渊就因病崩世,于是李承道便顺利登基成为了大唐第二世的君王。在河东王李承德和魏徵、王珪、韦挺等一干东宫旧臣的辅助下,李承道运筹帷幄,文治武功皆不输先帝李渊,大唐日益强盛,子民生活富足,早已忘却了他这个当初在渭水之畔以一己之力驱逐突厥大军与后来又为国出征而客死吐谷浑异乡的先皇太孙李承宗。

    除此之外,令李承宗更难以接受的是,梦中那个世界里的程子芩在得知皇太孙李承宗薨逝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坚强地活了下来。虽然她一开始心中也自始至终只念着已故的李承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李承宗的思念也逐渐地淡化,在李淳风日复一日地悉心照料和慢慢感化下,她重新打开了心扉,接纳了李淳风成为了第二个走进她心房的人……

    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的生活都可以顺利甚至更美好地进行下去,似乎他的离开没有对那个世界造成一丁点的影响。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事实上对他人而已,他向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吧。对他的父亲来说是,对他的母亲来说也是,甚至对于程子芩来说也没有例外。可是……

    那个李澂峯是谁,他不知道,或许是她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某个曾经的悸动吧。但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的心里只有她,甚至可以为了她放弃皇储之位,不惜以生命犯险也要和她双宿双飞,那么她又怎么可以对他三心二意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相信,如果他能早一点醒来的话,历史一定不会像他在梦境中的世界里所经历的那样,即便是要以牺牲他们孩子的性命为代价,他也一定要回来验证他心中的执念。他坚信,只要她知道他还活着,她就永远也不可能放下他,更不可能忘却他转而投入别人的怀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们曾经对彼此的承诺。这个诺言只要他不违背,她定也不应该背弃的。

    “承宗?”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眼中复杂的神色,心中稍有一丝不安。其实不管他是不是李澂峯,她心中认定的那个人都是他李承宗。只不过她只身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总是会不自觉地感觉到有些孤独,如果这个世界里还存在第二个同她一起穿越过来的“同类”的话,特别是和李澂峯长得一模一样的李承宗,那她一定会感觉对他更加亲切的。

    “嗯。”李承宗回过神,收起了眼中的不甘。他看向程子芩。这个程子芩的眼神单纯而青涩,不似那个世界里她满眼都是历经沧桑的样子。也许他需要先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不能把自己对于那个世界里程子芩的怨念带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不然岂不是对他眼前的这个他最爱的程子芩极不公平。

    “你会失望吗?”李承宗问道,见程子芩一脸的不解,他便补充道:“我不是你那个世界里的李澂峯,你会失望吗?”

    “失望?”程子芩想了想,肯定地摇了摇头,回答道:“倒不是失望。我只是感觉有些孤单。特别是在得知你薨逝了以后……”

    程子芩说着不觉间红了眼睛,还有后面的半句,她更不忍出口。更特别的是在失去了她和他的孩子后,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值得她再留恋的了。

    “以后不会了。”李承宗声音沙哑地将程子芩搂入怀中。“我以后都会守在你的身边,再也不远行。答应我,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嗯。”程子芩乖巧地点头。两个人的眼泪同时滑落,交织在一起。说也奇怪,这分别的半年原本很长,但此刻却又有如只是一瞬一般。程子芩和李承宗看向彼此的眼睛,李承宗的薄唇轻轻地吻下,炙热地印在程子芩的红唇上。

    “好咸。”李承宗评价道,惹得程子芩不禁笑出声。李承宗看着程子芩笑靥如花的样子,感慨道:“我还是更喜欢看你笑的样子。”说着他又抚了抚她的眼睛,接着说:“你的眼睛这么好看,总是用来哭实在太糟践了。而且也不能让人笑话咱们堂堂大唐三品太医监日日都喜欢哭鼻子吧。”

    “哼哼。”程子芩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她拽起李承宗的衣袖就擦了起来。李承宗故意显出一脸的嫌弃,心中却在暗自庆幸,还好,他这次回来的够及时了。

    在李承宗返回太极宫之前,程子芩将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身世以及落入隋唐世界后所发生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化繁就简一番同步给了李承宗。虽然对于程子芩穿越的身份,早在袁天纲进入李承宗的梦境之初就已经透露给他了,但是听到她自己讲出来这些细节,他还是不免要惊叹一番。难怪程子芩总是喜欢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搞出些奇思妙想的发明,在她和李承宗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千多年的时间,还有历史、文化和三观上的鸿沟。好在他们这个两个相隔千年的灵魂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对人世间最纯粹感情的追求。

    “太孙殿下,快到顺天门了。”马车外被特拔为太孙中郎将的孟成隔着帷幔向李承宗汇报道。作为从四品上的太孙中郎将,孟成的官阶虽在正四品上太孙东宫左卫率薛万彻和右卫率冯立之下,不可越过二人调令太孙府兵兵力,但由于太孙着其随身护卫,还赋予了其调令长林军的权利,由此可见李承宗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不是一般。孟成虽然年少,但也一身侠义,对于李承宗的以德报怨与知遇之恩,他自是心中有数的。

    “嗯。”李承宗应了一声,交待道:“数日之内应有一相士会自来东宫,传令各门值守的将士,务必以礼待之,并尽快通传于孤。”

    “诺。”孟成应道。

    “另外,”李承宗接着说,“今日宫中设宴,往来官属众多,你且不宜露面,先回东宫安置,留下左郎将护送即可。”

    “唯。”孟成说罢便转身去与副手左郎将交接,然后便一人驰马离开李承宗的队伍。

    曲池坊那边,李承宗明里派有部分太孙东宫的长林军驻守,暗里还留有长路带领的密探秘密守护,此刻的程子芩已经在凝香苑里歇息下了,而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内,还有一场盛大的犒赏宴等着他去觥筹交错和虚与委蛇一番。真累。李承宗又咳了两下,咽喉一股腥甜之气翻涌而出。他用力的憋住咳嗽将喉间的血液吞下,不知这咯血之症何日能好,或者说还能不能好。

第116章 唐皇离京

    翌日,太极宫两仪殿内议政的气氛剑拔弩张,和前一晚太极殿内一派祥和的互相恭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皇李渊高坐在殿前龙椅之上,皇太孙李承宗和中书令宇文士及、左仆射萧瑀、右仆射陈叔达、侍中高士廉等人依次并立殿内。昨晚,李渊已在庆功宴上犒赏三军,为了大唐根基的稳定,站在殿内的这些文臣武将们颇具大局之观,各自都憋了一整晚的心思。而今日在这两仪殿中关起门来说话时,自然是肆意刀光剑影,不必再互相客气了。

    “陛下,臣有事要奏。”平章政事行军大总管李靖拱手启奏道。“臣要参岷州都督胶东公李道彦无视军令纵容部下抢掠党项,激怒拓跋赤辞反击以致我军折损万人,而左骁卫将军樊兴与利州刺史高甑生不听节度、贻误战机,导致了战事的拖沓。”

    “陛下,”在李渊表态之前,兵部尚书侯君集上前一步启奏道,“臣这里也有几本奏书,与李大总管所奏之事有关,还请陛下先行审阅。”

    李渊挥了挥手,令内侍监裴静将奏章呈上,浏览完毕后,哈哈一笑,又令裴静将奏章转递给皇太孙李承宗。李渊对着李靖笑道:“李卿,你可知你方才所奏之人皆向朕告发你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呐?”

    “什么?”李靖大惊,转而大怒,斥道:“宵小之徒,因一己私怨构陷同僚,请陛下严惩!”

    “咳~”李渊清了下嗓子,不作表态,继而又看向方才转呈奏书的侯君集问道:“兵部尚书此次同行作战,此事你以为如何?”

    “回禀陛下,说李大总管谋反,臣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侯君集看了眼李靖,又看了看李承宗,接着说,“李大总管功高震主,且未能尽到护佑皇太孙安全的职责,致使太孙遇险,差点震动大唐社稷。如若不加以惩治,恐也难服众。”

    “唔。”李渊应了声,转头看了眼李靖和李承宗,见二人似各有所思,并无反驳之意。

    “陛下,”右仆射陈叔达启奏道,“李靖虽功高盖世,但从不傲物日骄,谋逆之事更是莫须有之事!陛下万不可因罪臣挑唆而伤了忠臣之心啊!”

    “右仆射这话说的,”左仆射萧瑀习惯性地反驳道,“陛下还未裁定呢,何来的罪臣一说?”

    “好了。”李渊赶紧打断了这两只斗鸡,把中书令宇文士及拎了出来,“中书令怎么看?”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侯君集,他心里很清楚侯君集这次公然地叫板李靖,其实是想拿此事作为他归附韩王李元嘉与宇文士及一派的投名状,只是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皇太孙李承宗仍旧完好如初地站在这里,那韩王李元嘉再想争储的机会又几乎没有了。宇文士及抬起手向李渊行礼道:“此事还是太孙殿下最有发言权。”

    “哦?”李渊笑了笑,看来这宇文士及的爬墙技术一点也不比前任中书令封德彝差呀。

    “启禀陛下,”皇太孙李承宗开口道,“此战得以取胜,全靠李大总管运筹帷幄、兵行奇招。臣在赤水源遇险一事乃是臣不听李大总管劝阻所致,事后臣也是在李大总管的积极搜救下才得以重返军营,回到长安。故此战,李大总管该赏,不可罚。”

    “唔。”李渊点点头,看向李靖笑道:“李卿啊,看来你与朕一样都老了。也该给后生晚辈们挪挪位置了。”

    李渊此话一出,朝堂震动,在场的臣子们纷纷跪地急呼“微臣惶恐”、“陛下万岁”。李渊再笑,眼神一一扫过跪在殿下的这些臣子们,还有一年他就该走了,此时已经算是他人身巅峰的最后时刻。陛下万岁?哪有那么容易?有所得,有所失。有所失,才能有所得。他这一世,曾经那些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此生,除了寿数之外,他别无所求。

    “传朕敕令,封平章政事李靖为卫国公,授濮州刺史,允准世袭。胶东公李道彦、左骁卫将军樊兴、利州刺史高甑生减其死罪,流放边疆。”李渊颁诏完毕后又看向李承宗说道,“朕年事已高,皇太孙已近及冠之年,此次征战大捷,臣民敬仰,朕也可放心把朝堂之事交予皇太孙之手了。”

    李承宗正要出言劝阻,李渊以手按捺下他,接着说道:“近来京中暑热难当,朕已决意去九成宫中避暑,皇太孙李承宗留京监国,赐双龙符印,朝堂之事皆禀太孙,如非必要,不必来报,尔等务必用心辅之。”

    “谨诺。”众臣领命跪拜。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李渊大手一挥,下令退朝,在内侍监裴静的搀扶下走下龙椅,经过李承宗身边时,李渊轻声唤道:“宗儿,陪祖父去走走吧。”

    李承宗脸上一愣,继而点头跟上。

    出了两仪殿,李承宗顶替裴静抬手搀扶着李渊,经甘露门步入太极宫后宫,身后裴静领着其他宫人间隔十步开外跟随伴驾。李渊踏踏实实地扶着李承宗的前臂徐徐前行,这似乎是他们祖孙俩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同行。李渊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问道:“宗儿明年就要及冠了吧?”

    “嗯。”李承宗应声道,事实上他今年就已经及冠了。

    李渊苦涩一笑,在李承宗的嘴里,要想听到一句和其他皇孙一样的“回祖父的话”比登天还难。李渊沉默了片刻,又感慨道:“转眼都已经武德十七年了,十七年啊,足以令一个婴孩成长为一位少年,就如同这如今的大唐一样,蒸蒸日上,日渐成熟。可祖父却已经迟暮,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陛下万岁,切勿妄言。”虽然李承宗知道李渊所言非虚,但他尚不知李渊也同他一样曾有过死后重生的经历。

    “宗儿,”李渊转过头看向李承宗,道:“你还在怨恨祖父吗?”

    被李渊突然这么一问,李承宗有些不知做何回答,便习惯性地保持沉默。

    李渊笑了笑,接着说:“身为帝王,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也许你现在还无法理解祖父,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明白的。”

    李承宗继续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想着他同他可不一样,为了皇位他不惜对自己的亲生子孙玩弄权术,暗害功臣,滥情纵欲,无论到将来哪一日,他都不会理解他的。

    看着李承宗脸上无动于衷的表情,李渊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把论题引导了程子芩的身上,说道:“这次你和子芩双双死里逃生,祖父也想开了。待秋后祖父从九成宫回来后,便为你们主持大婚吧。”

    李承宗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压抑住嘴角的笑意,回道:“多谢陛下成全。”

    “还要叫‘陛下’吗?”李渊问道。

    李承宗努力再三,修正道:“孙儿多谢祖父。”

    “嗯。”李渊的脸上绽开一个满意的笑容。“行了,早点回去吧。别让她久等了。”

    李承宗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诧异。李渊今日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渊招来裴静接替李承宗的搀扶,在裴静的搀扶下,一主一仆两个垂垂老朽在微风中缓慢前行,不知为何,这幅画面竟有些刺痛李承宗的眼睛。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李渊既往所做的那些事,但看到李渊如今的样子,他终也是不忍心再同他死磕下去。“祖父”,自从他的生母离世后,他就再也不曾这么唤过他了。

    数日后,唐皇李渊拟令宇文贵妃与韩王李元嘉、魏王李灵夔等妃嫔、子女于三日后随驾前往离宫九成宫避暑,并令中书令宇文士及等老臣随驾事奉。自两仪殿被弹劾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之后,平章政事李靖便阖门自守,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进,称病再也不问朝政。右仆射陈叔达听说之后心气郁结,也一病不起,李渊无奈只得解其尚书右仆射之职,保留其闲散官职准其回家休养。

    离宫之前,李渊颁下诏令,着太孙詹事魏徵升任尚书右仆射,调太孙左庶子王珪为中书侍郎,在中书令宇文士及离京之期代理其职,晋太孙右庶子韦挺为门下侍郎辅佐侍中高士廉。在皇太孙李承宗的举荐下,特诏弘文馆学士杜如晦为太孙东宫左庶子、房玄龄为右庶子,协理太孙处理东宫事宜。在帮助皇太孙李承宗铺平了监国之路后,唐皇李渊便放心地带着一众妃嫔与臣子浩浩荡荡地前往九成宫,随行的宫女皆头戴幂篱,其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当一阵微风吹过,掀起幂篱慕纱的一角,巫女李五戒的面容一闪而过。

    唐皇李渊离京,皇太孙李承宗奉诏监国。临朝首日,李承宗在太极宫太极殿接见众臣朝见。由于内侍监裴静已伴驾前往离宫,皇太孙监国期间宫中事宜皆由内侍少监王福代理。清晨,李承宗身穿绛纱袍,头戴远游冠,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步入太极殿,文臣武将分立两侧,无不肃然起敬。李承宗走至殿中,看了眼殿前高地上的龙椅以及立在龙椅旁迎接他入座的内侍少监王福说道:“有劳少监再搬一把椅子。”

    “唯。”王福汗颜,即刻操办。

    不一会儿两名内侍搬着一把云纹交椅立在龙椅之下,待内侍撤离后,李承宗一撩长袍在交椅上坐下,抬起头,往殿下扫视一圈,右仆射魏徵脸上的欣慰和侍中高士廉与吏部尚书长孙无忌脸上的失望一览无余。皇太孙首日临朝,众臣心中各有所思,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李承宗意味深长地看向兵部尚书侯君集,侯君集心中有愧,赶紧低下头避开李承宗的视线。李承宗轻蔑一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头看向殿内默不作声的其他臣子。

    “自今日起,孤代陛下监国,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承宗简明扼要地说。

    殿内骚动了片刻,监察御史马周率先启奏道:“臣有一事启奏。”

    “御史请讲。”李承宗允奏。

    马周手持芴板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年事已高,往来京师与离宫多有不便,臣奏请于京中兴建新宫以备清暑,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矣。”

    “嗯。”李承宗颔首允准道:“御史所言有理。勘择宫址之务可有人选推荐?”

第117章 太孙监国

    “臣举荐太卜署太卜令李淳风。”马周接着说:“李太卜敏而好学、博览群书,不仅擅于风水之事,对建造之事也颇有研究,由他来勘探新宫选址,必定万无一失。”

    听到李淳风的名字,李承宗的眉尾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见李承宗迟迟没有表态,中书舍人许敬宗立即发挥其察言观色的天才启奏道:“太孙殿下,臣听闻太卜令近年来甚是醉心天象之事,近来更是痴迷于新制浑天仪的研制,听说这新浑仪的制造已至关键时刻,未免使其分心,这勘择宫址之事不若另交他人”。

    “哦?”李承宗来了兴致,遂问道:“太常卿何在?”

    一心划水的太常卿忽然被点到名字,浑身一抖,唯唯诺诺地走上前行礼应道:“老臣在此。”

    李承宗接着问:“太常卿可知李太卜所制为何物?”

    “这个……那个……”太常卿每日上班不过就是在皇城中饮个茶、点个卯罢了,下面的人只要不主动汇报,他便也从不过问。就像之前的《秦王破阵乐》一样,如果不是在除夕夜宴上被李渊问道了家门口,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七德舞》就是《秦王破阵乐》这件事儿。

    李承宗冷笑一声,对于这些尸位素餐、倚老卖老的“老臣”他不爽已久,更何况在回京途中他还听密探长路奏报了这个太常卿因收受尹德妃之礼而官压程子芩之事。程子芩的心胸宽广不同他计较也就罢了,但他李承宗可不一样。

    “太常卿已过花甲之年了吧?”李承宗问道,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太常寺需掌管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总领郊社、太乐、太医、太卜等署,琐事众多,确实繁杂,也是为难太常卿了。”

    “太孙殿下,老臣惶恐……”太常卿赶紧躬身请罪,但还没由得他详细解释,李承宗便已接着说道:“即日起,准太常卿衣锦还乡,早日去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吧。”

    太常卿脸色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听李承宗问道:“太常少卿何在?”

    “微臣在此。”太常少卿上前应声答道。

    李承宗接着问:“你可知太卜令李淳风所制为何物?”

    太常少卿不紧不慢地作答道:“浑仪乃是自古以来观测星宿位置和变移之物。臣曾听李太卜提起过这传统的六合仪与四游仪不足以观测黄道七曜所行,所以李太卜便在传统浑仪上新嵌了一重三辰仪。不过这新浑仪乃是李太卜之发明,具体还是由李太卜亲自向殿下奏报更为合适。”

    “嗯。”李承宗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颜色终于变得和煦了些,他看着太常少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杨师道。”太常少卿回答。

    “嗯。”李承宗再次点了点头,即刻宣布:“因太常卿告老还乡,即日起擢升太常少卿杨师道为新任太常卿,总领太常寺。太卜令李淳风深谙天文之事,博古通今,调往太史局,任太史丞,其所制新浑仪准置凝晖阁。至于太卜令一职,孤有一人选,特招益州相士袁天纲出任,令其与将作大匠工部尚书阎立德一起勘探新宫选址及设计营造之事。新宫建造不可只论风水,还需因循地势,不然岂非又将重蹈当年宇文恺修建大兴宫之覆辙?”

    “殿下所言极是。”众臣拜服。

    “至于这新宫的修造督建之事……”李承宗稍作思考,接着说:“孤听闻司农少卿梁孝仁素来精明干练,孤看就由你来总领监造之事好了。”

    司农少卿梁孝仁虎躯一震,赶紧上前叩谢。李承宗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梁孝仁这个名字他自然也是从程子芩的口中听说的了。

    “太孙殿下,”马周接着启奏道,“不知这新宫可作何名?”

    李承宗微微一笑,说:“此宫既为陛下所造,意为‘福寿永存,安享太平’,就叫‘永安宫’吧。”

    “殿下英明。”众臣再次拜服。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各个官署的奏报有条不紊地进行,李承宗皆应对自如,处理得不偏不枉,令众臣心悦诚服。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在整个朝会上尚书左右仆射居然几乎连句话都没有说过。众人猜想,这大约是因为左仆射萧瑀的死对头右仆射陈叔达已经病退,而新任右仆射魏徵又是个喜欢沉默寡言的老夫子的缘故吧。

    朝会结束,在内侍少监王福宣布退朝之后,李承宗微微一笑,站起身徐徐走下殿阶,直到跨出太极殿的大门之后,他才忽然加快了脚步,朝太极门走去。今日是他第一次独理朝政,也是他家的程娘子第一次来接他下朝。李承宗三步并作两步走,恨不得顷刻间便能飞行到通训门外等候着他的程子芩的面前。

    在李承宗走出太极殿后,过了许久,朝臣们才交头接耳一番,待李承宗走远后便也各自离朝退散。中书侍郎王珪、门下侍郎韦挺跟在尚书右仆射魏徵的身后依次出殿,王珪快步追上魏徵小声称赞道:“太孙殿下今日雷霆手段,杀伐果决,全赖魏公这位太孙太傅所教啊。”

    “是啊是啊,这下魏公可以放心了。”韦挺附和道。

    魏徵微微一笑,捻了捻胡须,甩下一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便大步流星地朝顺天门走去。

    过了不久,侍中高士廉与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也并肩从太极殿内走了出来,还没走出多远,便又被身后追来的兵部尚书侯君集叫住。

    “高公留步,长孙尚书留步。”侯君集喊道。想起方才皇太孙李承宗看他的眼神,他现在仍心有余悸。

    “呦,侯尚书有事?”长孙无忌语气戏谑,心想侯君集定是见抱宇文士及大腿未果,又想来吃他们这戳回头草了。

    “有事,有事……”侯君集腆着脸笑道。

    未等他细说,高士廉先打断了他:“今日天色尚早,侯尚书可有空到府中一叙啊?”

    “哦,有空,有空……”侯君集喜出望外道,然后与高士廉、长孙无忌相视一笑,一起上了顺天门外回高府的马车。

    太极宫前朝与东宫前庭经通训门相通,当李承宗匆匆赶到太极宫通训门前时,程子芩早已笑靥盈盈地在通训门东宫内侧等候了。李承宗快步上前,牵起程子芩的手,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只想即刻就将今日朝堂之事细细说于她听。程子芩冲着李承宗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此地人多口杂,李承宗咽了下口水,连带着了顺便咽下了一肚子的话。

    “菀儿,你猜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李承宗攥着程子芩的手边走边说。

    “不知道。”程子芩笑道,故意带着李承宗的手一步一摇着。

    “我在想当年独孤皇后接隋文帝下朝时,隋文帝心中是否也是这般感受。”李承宗说道,满脸的幸福。

    “也许吧。”程子芩看向李承宗,眼带笑意。

    隋文帝杨坚和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也是相识于年少,二人历经世事,始终相互扶持。在那个时代,杨坚能对独孤伽罗许下“誓无异生子”的承诺并且还能说到做到,的确是难能可贵且令无数娘子钦慕艳羡的情谊。如果没有后来尉迟迥孙女那件事的话,相信帝后二人一定也不会落得一个因心灰意冷而香消玉殒,另一个虽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的欺楚下场。

    想到这儿,程子芩不免又心生哀伤,李承宗似乎察觉到她眼神中的异常,便停下了脚步,轻轻拾起她的另一只手,面对面地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放心,我对你会像隋文帝对独孤皇后一样‘誓无异生子’,且我还能做到此身此心都仅有你一人。”

    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的眼睛,不觉间感觉有些恍惚。比起杨勇和杨广这些杨坚的亲生儿子们来说,李承宗倒更像是他太姨爷杨坚的嫡传后人。

    “说到做到,绝不食言。”见程子芩似有怀疑的神色,李承宗追誓道。

    “+1。”程子芩莞尔一笑回应道。说罢她转头看向身侧纷纷低头偷笑的宫婢,脸上不觉微微一热,便用眼神向李承宗指了指不远处的光天殿,说道:“太孙殿下,要不还是等回去了再说?”

    李承宗宠溺地看着程子芩害羞的样子,挑逗道:“孤都可以,听太孙妃的。”

    程子芩脸色一红,转过身快步前行,李承宗紧紧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跟上。

    东宫光天殿的寝居内,程子芩帮李承宗退下朝服,换上常服。她一边帮李承宗系着盘扣,一边回应着他方才已滔滔不绝讲完的朝堂之事。

    “所以说你今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报仇了?”程子芩笑着问。

    李承宗依旧满眼宠溺地看着她:“得罪太孙不要紧,得罪太孙妃可不行。”

    程子芩噗嗤一笑,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行,在其位不谋其政,还不如早点退下来换有志之士上。”

    李承宗看着程子芩一脸认真的样子,很是欣赏,他想了想,道:“菀儿,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如果你要是个郎君的话,一定是宰相之才。”

    “哦?不是郎君就不能做宰相了吗?”程子芩随口回道,说完才反应过来现在还没到武则天时代呢,女宰相“上官婉儿”可是还没有出生。

    “嗯……”李承宗若有所思,过了片刻说道:“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北齐倒是出过个三品女侍中陆令萱,只不过……”

    “只不过是个‘亡国妖后’。”程子芩没好气地瞥了李承宗一眼,又帮他系上腰带,接着说:“‘妖’不‘妖’的得分人,和是郎君还是娘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古以来的‘亡国奸臣’可有少过?‘亡国之君’还都是郎君呢!”

    “咳~”李承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虽然殿内没有外人,可程子芩这番话也着实不给他这个“郎君”留面子。

第118章 长常之恋

    程子芩忽然又想起方才李承宗说的另一件,她眉眼弯弯着看向李承宗问道:“那你给我苏木师兄升官,可是也有我的原因?”

    “什么苏木师兄?”李承宗一脸的不悦:“你们都已经出了太白山了,十常斋的规矩,‘入山修道,出山入仕’。以后在宫城中不许再师兄、师妹的叫了。”

    “哦。”程子芩乖巧地应道,她仔细想了想李承宗说的话倒也没错,便换了个问法:“那请问太孙殿下将李淳风由正八品下太卜令升为正六品上太史丞,可是单纯仅因为李淳风的才华呢?”

    “要不然呢?”李承宗学着程子芩的腔调反问道。和程子芩自以为是的“裙带关系”恰恰相反,李承宗把李淳风从太卜署调任到太史局去单纯只是为了让他离程子芩所在的太医署更远一些罢了。

    “哈……”程子芩忍俊不禁,“我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要不改日太孙殿下也给我师父再谋个一官半职的?”

    “那也得他愿意啊!”李承宗说得也是实话。

    “要不……”李承宗突发奇想,“我去请奏陛下也封你个女尚书?如此我们便可每日一起上朝,一起下朝,一刻也不用分离了。”

    “哈。”程子芩毫不当真,只当他又是在揶揄她。她使劲地给李承宗紧了紧腰袋,借以小惩。李承宗见她这副难以驯服的姿态,一把将其搂入怀中,四目相对,情愫缱绻,忍不住深深吻了上去。

    “菀儿,”李承宗喉间旖旎道,“我爱你。”

    程子芩眸中一闪,这么现代的词令她一瞬间仿佛看见了李澂峯的样子,但转念一想,李澂峯可不会对着她说这些。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册子,脸色一红,嗔怪道:“你居然偷看我的日记!”

    “你又从未说过不准我看。”李承宗狡辩道。要是不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偷看一下她的小册子,他还真不知道她这副收敛得近乎木讷的外表下竟藏着那么炙热的灵魂。“对了,那《恩仇录》上有两个被框起来的名字是何意?”

    “死了。”程子芩冷冰冰地说。一个张婕妤,一个尹德妃,可不都是被她拉黑后就又都死了嘛。

    “哦。”李承宗撇了撇嘴,又问:“那还有一个被涂掉的名字呢?”

    程子芩笑道:“成仙了。”

    李承宗脸色一变,那日他明明看见那处涂抹痕迹的下边有印着他自己名字的笔记。见程子芩不老实作答,李承宗想了想,忽然笑道:“那要是他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承宗……”程子芩忽然变得认真起来,缓缓说道:“你是第一个我可以百分百相信的人,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骗我。”

    李承宗的眼中闪烁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炙热的吻又覆了上来。程子芩浑身一软,便倒在了李承宗的臂弯里。幸好李承宗是方才才下了早朝回来,不然引诱皇太孙白日宣淫而致使其不理朝政的锅,顷刻间便要扣在她这个红颜祸水的头上了。

    长安城高府,侍中高士廉、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与兵部尚书侯君集齐聚高士廉的书房之中,三人默默讨论一番,最终达成了共识——从唐皇李渊离京前的操作来看,他应该是打定主意要把大唐江山传给皇太孙李承宗了。

    原本之前在得知李承宗薨逝的消息后,中书令宇文士及也曾动了要帮其外甥韩王李元嘉争储的心思,所以在朝中也已经默默拉拢结交了不少的朋党,但自从李承宗回来后,他那点蠢蠢欲动似乎又立马萎了下去。这次李渊去离宫时还刻意把他带上,似乎就是为了要把他从长安的泥流中暂时先摘出去。先不论李渊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何,至少在宇文士及离京后,京中的局势又暂时变得简单了一些多。

    从今日李承宗监国后的动作来看,这个皇太孙一定不似他祖父一般兼容并蓄,升拔贬斥,手起刀落,这手段一点也不亚于他在沙场上的表现。如若继续再任由他如此下去的话,相信过不了多久,当年曾支持过秦王的一派恐怕就要一点一点地被他从朝堂上剔除干净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着李承宗现在羽翼未满,而他的任人唯贤之政又必定会得罪一帮吃惯了世袭皇粮的门阀后人。此时的他们只需要抓紧时间联络好旧部,然后守株待兔地等待李承宗的一个错处,之后便可给李承宗随便扣上一个忤逆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届时唐皇李渊远在离宫,而他们便可借着“清君侧”的旗号,一举起兵击溃李承宗。

    即便是发动政变不能成功,而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肉体湮灭计划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当年的“太子党”玄武门城门郎常何隐藏得足够深,不仅完全不曾引起过李渊和李承宗的怀疑,甚至还在事后得到了李渊的重信,任其继续统领禁军驻守玄武门的要地。秦王李世民的这颗暗棋一直埋到了此刻也应该发挥发挥作用了。

    “高公如何确定常何此刻还肯为秦王……哦不,为中山王殿下所用呢?”侯君集问道。

    高士廉与长孙无忌相视一笑,道:“再过几日,吐谷浑就又要变天了,届时吐谷浑的新可汗便会再派人来长安提请和亲。这一次新可汗想要的可不是公主,而是郡主。”

    “高公的意思是……长洛郡主?”侯君集问。

    高士廉笑而不语。长孙无忌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说道:“如若皇太孙不允,只怕你就又要带兵再战吐谷浑了。”

    “这……”侯君集面露难色,这吐谷浑打一次换一个可汗,然后又要再去打,没完没了下去,他岂不是永远也不得清闲了。

    “无妨。”高士廉安抚他道,“如若此次你再奉诏领兵,带兵先出长安后于二十里外按兵不动,待我号令随时回京以清君侧。”

    “唔。”侯君集恍然大悟,看来高士廉至少已经和吐谷浑国中的某些大臣达成了协议,这一局中山王殿下也并非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是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太极宫玄武门外,长洛郡主李淑韵一身男装,先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下,然后又转身拿起马车上的食盒,大步流星、旁若无人地走进玄武门的瓮城。对于李淑韵的来去自如,宿守玄武门的卫兵们早已经达成了默契,“免检特权”不仅是因为这位长洛郡主是唐皇李渊最宠爱的郡主,或是因为她是当前监国太孙李承宗的亲妹妹,而是因为她与他们的顶头上司禁军统领常何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别看玄武门之变以后,李淑韵再次入宫觐见的时间不多,但她来玄武门的次数可比她入宫的次数多多了。虽然她每次也都是只带着一盒吃食去和在城楼上值守的常何聊聊天,但是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郡主是看上了他们一表人才的常统领。要不她怎么会天天往玄武门跑,而且都“一把年纪”了还不着急着嫁人呢?看破不说破,这点在天在脚下混皇粮的觉悟他们还是有的。

    “呦,郡主,今日又是什么好吃的?”宿卫戏谑道。

    “是什么你都吃不着?”李淑韵机灵地一笑,转身上楼。

    宿卫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食盒,小声嘟哝着:“还是程学士大方。”

    李淑韵拎着食盒走上城楼,正好看见一名眼生的兵卒在向常何汇报着什么,便收住脚站在一旁等候。常何转过头看见李淑韵的身影,便对着兵卒说了两句,打发他离开后,走过来接下李淑韵手里的食盒。

    “南衙的兵怎么跑到北衙来了?”李淑韵顺口问道。

    常何笑了笑,没有作答,他打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果然是他最爱吃的芋头酥。常何正要去拿,手刚一伸出就立马挨了李淑韵的一巴掌。

    “先洗手。”李淑韵吩咐道,看来对于程子芩的教诲,李淑韵是真真正正地听进去,并且融汇到骨子里了。

    常何嘿嘿一笑,赶紧跑到一旁的水缸里去舀了点水冲了个手,然后用力地自然甩干,一路小跑回到李淑韵的面前。

    “现在干净了。”常何说着拿起一块芋头酥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一脸幸福地看着李淑韵。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样子,李淑韵轻嗤一声,拿出锦帕帮着他擦了擦嘴边的细屑,说道:“祖父已经答应要给长兄和子芩赐婚了。我想我也可以自己去向祖父请婚。”

    一提到“请婚”这件事,常何忽又想起方才那个侯君集派来的兵卒刚给他传的那些话,他想了想,对李淑韵说道:“郡主,不如再等等,等我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回来,我去向陛下请婚。”

    “怎么又叫我郡主?”李淑韵面露不悦。为了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她已经从及笄之年都快等成了老大娘。娘子年过十九还不谈婚论嫁,她当真已是给了他极大的耐心了。

    “淑韵。”常何赶紧更正道,末了赶紧又转移话题:“今日这甜度刚刚好,不似上次的,有些过于甜腻。”

    李淑韵不说话,只是看着常何,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每次一说到婚事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她想要嫁人就非他不可似的。大唐郡主都要倒贴到他家门口了,他还总是一副推三阻四的样子,真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李淑韵正要发飙,城门楼下的宿卫上来通传道:“长洛郡主,程学士已经到了。”

    “知道了。”李淑韵从牙齿缝里吐出三个字,再狠狠地瞥了常何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今日又是去哪儿啊?”身后传来常何的发问。

    “干汝何事?”李淑韵说完便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李淑韵便下了城门楼,一身男装的程子芩带着同样一身男装的跟班冲着李淑韵微微一笑。

    “呦,不是金灵?”李淑韵走近后看了眼程子芩身后的跟班问道。

    “嘘。”程子芩赶紧打断她,她身后跟班的头压得也更低了些。“先出去再说。”

    “哦。”李淑韵闭上嘴巴,带着程子芩二人走向玄武门外的马车。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啊?”身后又传来常何的声音。

    “不管他。”李淑韵愤愤地说,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第119章 褚府雅集

    马车离开玄武门,经兴安门进了长安城。一坐进马车里,脱离了常何的视线,李淑韵的脾气瞬间就变好了。她眼睛盯着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却显得有些过于清秀的薛婕妤,嘴巴对着程子芩笑道:“你可真行。你说要是祖父知道你趁他不在,把他的妃子弄成这个样子带出宫来……你猜他会不会气死?”

    “他会不会气死我不知道,但你要是再这样盯着我薛姐姐看,她可能就要害羞死了。”程子芩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她某日出宫时无意间撞破了李淑韵和常何的好事,李淑韵便再也不在她面前端着了。原来之前大家在彼此面前的恭瑾淑女形象一样都是装的,实际上,这两人,哦不,是这三人都是臭味相投的彪悍豪放。

    “害羞是何物?”薛婕妤嘴角一翘道。果然,她只要一开口,清秀书生气立马就被邪魅公子哥的气质所替代。程子芩、李淑韵和薛婕妤三人相视一笑,马车内起初还有些克制的气氛立马变得欢腾起来。

    “今日去哪儿?”李淑韵问道。“醴泉坊?还是曲池院?还是芙蓉园?”

    薛婕妤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名字她以前在程子芩的嘴里不知听过了多少次,但每一次却都只能凭借着她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力去在脑海中假想一番。今日终于她可以身临其境,亲自体验一番了。

    “今日是薛姐姐第一次出宫门,要不咱们去个不一样的地方吧。”程子芩邪魅一笑道,“但有言在先啊。这个地方我以前也没去过,只是听说过,所以去了万一出现什么状况,我们要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什么地方啊?神神秘秘的。”李淑韵吐槽道。

    程子芩微微一笑,曰:“平康坊。”

    长安城的启夏门街上,程子芩三人所在的马车刚驶入平康坊的西坊门,还没走出多远就突然被人拦停。见御者停下了马车,程子芩狐疑着掀开了帷幔,河东王李承德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程子芩脸色一惊,对面的李承德也是一脸的意外。李淑韵紧接着从帷幔里探出脑袋,叫了一声“三弟”,赶紧将帷幔掩上,试图挡住身后马车里的薛婕妤。

    “长姊这是要去哪儿?”李承德一脸疑惑地问道。原本他看见自家的马车以为是李承道的,没想到拦下来的确是程子芩和李淑韵,还有一个不知是谁的神秘人。

    李淑韵冲着李承德尴尬地一笑,指着程子芩说道:“你问她。”

    “我……我……”程子芩一时间有些结巴,她忽然反客为主地问道:“河东王来平康坊做什么?”

    “我刚探望完平章政事李靖啊。”李承德如实回答,一身正气,一脸坦然。

    “哦。”提起李靖,程子芩灵机一动,记得上次李承宗有跟她提起过李靖和褚遂良都住在平康坊的事,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我们是来找褚夫子的。”

    李承德狐疑地往车厢里探望,问道:“你们?那是谁?”

    “一个朋友。”程子芩掩饰道。

    “朋友?”见程子芩有些慌乱地神色,李承德更是好奇,他趁着程子芩和李淑韵不备,忽然拉开帷幔,一瞬间,李承德和薛婕妤四目相对,看着脸庞清秀、满满书卷气的薛婕妤,李承德的心中忽然一阵悸动。

    上次私入太极宫救程子芩时他就和薛婕妤打过了照面,只是那时的他满心都扑在救人的事儿上,当时只觉得程子芩经常提起的这位好闺蜜很讲义气,人也很是智慧,但由于知道她是他祖父李渊后宫的嫔妃,便刻意保持着距离,连她的脸都没有认真看过。今日这一瞬间,薛婕妤的面容扎扎实实地撞入他的眼中,不知怎的,他的灵魂仿佛被雷神击中了一般,只觉得心脏顷刻间暂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剧烈地跳动,剧烈到令他一贯清醒的脑子都变得有些混乱。

    “河东王殿下安好。”薛婕妤大方地笑道,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哦,安好。”李承德忽然有些语无伦次,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赶紧放下帷幔,转过身看向程子芩,问道:“你……你们……这事儿长兄可也知道?”

    皇帝刚离开皇宫不久,准太子妃就偷偷带着皇帝的嫔妃来平康坊里鬼混,这件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他长兄皇太孙会同意的事情。李承德目光犀利地看向程子芩,显然是不相信她们来找褚遂良的托辞。

    “知道……”程子芩还想继续掩饰,但话说一半发现李承德完全不信的眼神,便也没了底气,接了个:“吧。”随后又见李承德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便及时改变策略,从一戳即破的“全谎”变成更容易唬到人的“半谎”说道:“哎~虽然此事我还没有来得及禀告你长兄,但我与你长姊和薛婕妤一起前来向褚夫子求知问道,你长兄定不会阻挠的。”

    “哦?是吗?”李承德继续表示不信,又问:“那长嫂可知褚夫子府邸所在何处?”

    “这个……那个……”程子芩赶紧开动脑筋,忽然灵机一动道:“只听你长兄说过在平康坊,这不是正要停车问路嘛,就先被你拦下了……”

    “呵呵。”李承德在心里给她点了个赞,转而一笑,道:“褚宅刚好我熟,不若就由我来带路吧。”

    说罢,李承德便把程子芩和李淑韵又邀进马车,自己对着御者吩咐两句,便也上了马车,坐在御者的旁边。程子芩、李淑韵和薛婕妤三人坐在马车内面面相觑,程子芩无奈地扶着额摆了摆手。要是李承道的话她肯定能轻而易举地糊弄走,可这是李承德……她放弃了。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过后,程子芩、李淑韵、薛婕妤和李承德四位颜值俊朗的“郎君”便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弘文馆学士褚遂良府邸的大门外,坊街突然乍现这道靓丽的风景线,惹得今日的褚府甚是引人注目。

    李承德先行上前叩门,与前来开门的褚府仆役小声说了两句便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身后的三位假郎君。不一会儿,褚遂良便快速倒腾着步子亲自前来迎接,身后还跟着今日来褚府做客的弘文馆直学士上官仪。

    “不知河东王殿下今日会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褚遂良一边前行,一边拱手行礼,待迎接完李承德后又看向他身后的三人,只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徒弟程子芩,“程学……”

    “嘘!”李承德赶紧打断了他,说道:“进去再说。”

    褚遂良连忙收住声,低调地将众人引入院内,并令仆役将东宫的座驾和御者从后门引入暂歇。

    褚府正厅之内,褚遂良引河东王李承德上座,李淑韵、程子芩和薛婕妤坐在厅内左侧,上官仪一人坐在右侧一脸懵逼地直视着眼前的三人。弘文内馆女学士程子芩他自然是认识的,可另外两位他和褚遂良也一样都只是第一次见。

    “不知这两位是……”褚遂良向李承德询问道。

    “这位是李学士,这位是薛学士。”李承德介绍道。

    见李承德不再往下做进一步的说明,褚遂良便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多过问,于是拱着手向李淑韵和薛婕妤依次行礼问好。李淑韵和薛婕妤习惯性地回了个叉手礼,只听程子芩一清嗓子,便很快又都心领神会地改为了拱手礼。褚遂良一见此情形便会心一笑,坐在一旁的上官仪由于反应慢了半拍,此时的目光还停留在李承德的脸上,便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褚夫子,”程子芩率先发起话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两位友人见我在褚夫子的调教下竟能把一手春蚓秋蛇练得有了股鸾飘凤泊之气,听闻褚夫子今日休沐在家,便非要邀我一同来求师问道。我们不请自来,打扰了褚夫子和上官学士的雅集,还请褚夫子和上官学士见谅。”

    “无妨无妨。”褚遂良赶紧回应道,“有朋自来,不亦乐乎?我方才也正与上官学士在庭院中随便东抹西涂一番而已。如若三位学士不弃,不如移步闲庭,我们一边吃茶,一边畅聊,如何?”

    “甚好。”李承德一口应了下来。他故意不去看程子芩那边投来的凛冽的目光,抬起脚便朝着厅外走去。褚遂良赶紧给上官仪使了个眼神让其先行给李承德带路,随后便又照应着剩下的三人也纷纷起身去往庭院。

    褚府的庭院虽然不大,但草木亭池的布置倒是十分的雅致。程子芩一行人跟着褚遂良很快便来到了庭院中的一处石亭下,李承德率先走近放置有笔墨纸砚的石桌,拿起石桌上在他们来之前上官仪刚刚写好的一首诗念道:“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滴沥露枝响,空濛烟壑深。”

    “好诗!”薛婕妤情不自禁地赞道,满眼惊喜地看向上官仪,接着说:“不愧是绮错婉媚上官体。”

    “薛学士见笑。”上官仪赶紧谦虚地拱起手行了个礼,被薛婕妤这么看着,他的脸上不自觉的竟有些发热。

    “这篇一看就是褚夫子的字。”程子芩走上前,也拿起一篇念道:“远山酋萃翠凝烟,烂漫桐花二月天。游遍九衢灯火夜,归来月挂海棠前。嗯,我家夫子完全不输上官体呀!”

    程子芩这波马屁拍得褚遂良甚是受用,众人相视一笑,瞬间便打成一片。接下来,没有亲王和臣子,也没有郎君和娘子,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诗词,写着对联。程子芩兴到浓时,提起毛笔便在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众人一览,止不住连连称颂。程子芩在心里默默地跟原作者肖丁山道了个歉,但脸上确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知不觉间,便已近长安城闭门更鼓响起的时间。李承德看了看天色,提醒程子芩道:“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改日再叙?”

    程子芩意犹未尽地对着老天叹了口气,便也只能就此作罢,携李淑韵和薛婕妤一起拜别褚遂良与上官仪后,又随李承德一起上了返回太极宫的马车。看着程子芩一行四人离去的背影,上官仪突然一拍脑袋,对着褚遂良说道:“哦!那两位莫非是弘文内馆的女学士?”

    褚遂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上官仪这总是慢半拍的反射弧,他已经是相当的无语了。他对着上官仪指了指天,说道:“上官君若是再不动身,今晚怕就要留宿在寒舍喽。”

    “哦。改日再叙!”上官仪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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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医起居注介绍:
【程菀】:孙教授,今年论文我想写“植物状态促醒”。
【孙衍侜】:写什么“植物”,去写“医学史”。
【李澂峯】:那我呢?
【孙衍侜】:去写“元宇宙”。
【程】【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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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现代西医【程菀】变成了药王孙思邈的徒弟【程子芩】,四下望去没有水泥公寓,只有深山竹舍。
她这是穿越了?她铁定是穿越了。
一个现代西医穿越去古代能做什么?
既没有抗生素,又没有手术间,连百草都认不全,更别说悬丝诊脉了……
不怕啊,心肺复苏,人工呼吸,海姆立克,徒手转胎位……
哪一个不是封神之技?更何况还有满脑子的“发明”和“天眼”加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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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菀】变成了【程子芩】,那在这个世界里的【李澂峯】又在哪儿呢?
是被【程子芩】救下的太子长子【李承宗】,还是她那个温文尔雅的苏木师兄【李淳风】?
都好像是,又都好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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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比遭反噬。
可是穿越本身就是最大的改变了呀!
【程子芩】不仅救下了太子长子【李承宗】,还改变了玄武门之变的历史走向,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唐朝怕是要顷刻覆灭了吧。
渭水之畔,突厥大军压境,【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的背影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可以。”
……唐医起居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医起居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医起居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