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唐医起居注TXT下载唐医起居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唐医起居注全文阅读

作者:贺拔云汐     唐医起居注txt下载     唐医起居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章 捉刀代笔

    “褚夫子。”程子芩蹑手蹑脚地走到褚遂良的旁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喊了一声。本来她是很不想要打扰各位学士工作的,所以才严格秉承着“在图书馆里不能大声喧哗”的规则,静悄悄地接近褚遂良,可是没想到她这一声气若游丝的叫声,吓得正在专心致志读书的褚遂良一个激灵,紧跟着一声嚎叫,把整个修文馆里的重重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褚遂良赶紧起身躬身拱手行礼一一致歉,趁他还在行礼的时候,程子芩悄悄翻看了眼他方才正全身心倾情投入的籍册,呵,原来褚夫子好得是这口儿啊。

    “褚夫子,原来你也喜欢看……”

    “嘘!”

    程子芩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褚遂良给捂上了。他忽然看见程子芩内宫女官的装扮,赶紧把手放了下来,后退一步躬身拱手行礼道歉。自从那日从渭水河畔回来,程子芩便领了皇太子令不得再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回宫后便换上了李承宗特意指示尚服局司衣送来的内宫司籍的“制服”和首饰,并为程子芩梳起了内宫女官的发髻,不过如此一来,李承宗送的檀木簪也戴不了,所以她把它擦拭干净,好好收在了之前他送给她的机关木盒之中。虽然现在在衣着上没有再像穿道士袍时那般的自由,但是这六品女官制服的材质和质量倒是真的没得说,薄纱锦棉确实比麻布要贴身舒适多了。

    “女官见谅,褚某唐突了。”褚遂良赶紧道歉。

    程子芩呵呵一笑原谅了他,并且告知他唐皇李渊的旨意。褚遂良隔空给皇帝行了个礼领命,转头看向程子芩时想先说些什么又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褚夫子别怕,我不会说与外人听的。”程子芩机智地一笑,说:“这种籍册,我也喜欢。改天我给你讲讲《聊斋志异》里的故事。”

    第一天就被学生抓到老师在办公时间偷看鬼故事这样的闲书,褚遂良的面子真是碎得稀碎,看来以后这个学生是不好带喽。

    “程司籍,”学士许敬宗看到程子芩,赶紧上来打招呼,果然有着一颗八面玲珑的交际心,“不知程司籍今日前来可是为陛下过问修撰《晋史》进度一事的?”

    “诶~非也。”程子芩赶紧让他先打住,这种该他们这些公务文员做的事情,她可不想多事。“我此次来是找褚夫子有点私事,不需打扰诸位学士。许监修,您先去忙吧。”

    “私事?”许敬宗来回看了看程子芩和褚遂良,虽有狐疑但也不再多问,恭敬地行了个礼暂且告退。要不说在原来的历史上他后来怎么能得到女皇武则天的喜爱呢?如此会察言观色,又如此的识时务、知进退,是个领导都会喜欢这样的下属的。只可惜,程子芩天生就不是当领导的料,所以他这种风格的同僚,她喜欢不起来,而且甚至说还有点讨厌。奈何大家日后还要继续同朝为官,倒也不必把关系弄得太僵,遇到时就尽量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吧。

    “程司籍,”许敬宗刚走,房玄龄又来了。这优秀学士扎堆的地方,确实也很难让程子芩清净。“房某……”

    “稍等。”程子芩赶紧打断他,她今天来可是有要事的,而且任务紧迫,没有时间来和他们一一寒暄,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应酬下去,只怕是要等到下班漏刻都流尽了,她连李淳风的面都还见不上。“房公,杜公在吗?”

    “杜如晦?”房玄龄询问,得到程子芩的确认后,接着回复道:“在,不过……”房玄龄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吞吞吐吐了些,“不巧,刚好更衣去了。”

    那实在是太不巧了,上次她来时,他也是说他更衣去了,该不会这杜如晦是个喜欢一上班就去如厕溜号的家伙吧。程子芩忽然想起上次在玄武门瓮城中杜如晦和房玄龄互相擦汗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这两位大学士,曾经秦王的大谋士,未来大唐的股肱之臣,真是从很早就开始同穿一条裤子了。这份难得的同僚之情,确实也挺让人羡慕的。

    “程司籍找杜学士可是有何事需吩咐?”房玄龄问道,“如果有的话,下官或可代为转述。”

    “哦,那倒不用。”程子芩道,“不如你先去找找他,看看是不是他忘带草纸了。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与褚夫子详谈,稍后另寻机会再与房公和杜公详聊。”

    “这……”房玄龄四下看了看,领会到程子芩大概是此刻或者在此处说话不便,便不再多问。他听到程子芩称呼褚遂良为“褚夫子”,又看了眼褚夫子案几上刚刚写完的笔墨,便知道了程子芩原来是来求学的,便发自真心地赞扬了一翻:“褚监修的笔墨可是我大唐一绝啊。程司籍蕙质兰心,若是能得到褚监修的点播,相信不出多日,在书法技能也定能登峰造极。”

    “哦?”程子芩表示怀疑,房玄龄敢这么说,那定是因为他还不曾目睹过她的真迹。褚遂良顺势给程子芩递来一只羊毫,让这位学生先展示展示自己的基本功。程子芩瞧了一眼褚遂良递过来的中楷羊毫,微微摇一摇头,转手就去拾起他手右边的榜书大斗笔,然后蘸上满满一笔腹的浓墨,抬手运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褚遂良和房玄龄的眼皮子底下大笔一挥,豪气地在案几上的白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龊”字。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个字,程子芩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她在提笔蘸墨的时候不小心抬头看了眼正在往这边偷窥的许敬宗吧。

    “呃……”

    这幅巨作真是令褚遂良流泪,让房玄龄沉默。从房玄龄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此刻他如果是个现代人的话,一定会脱口而出一句“打扰了”。

    “房公以为如何?要不日后待您百年之后,我亲自为您撰写碑文?”程子芩揶揄道,看到房玄龄面露难色,赶紧又不上一句:“您放心,在此之前我定会与褚夫子好好学习,精进技艺。”

    “哈,多谢司籍抬爱。下官的碑文已一早便与褚公说好了要交予褚公的。”房玄龄一边说着,一边疯狂地给褚遂良使着眼色,褚遂良摇了摇头,最后又被迫着点了点头,房玄龄接着说:“对了,下官得马上找找杜学士去,说不定他真像司籍说的忘带草纸了。告辞。”

    房玄龄话一说完就落荒而逃,程子芩看着他疯狂逃窜的背影忍不住就笑了出来。褚遂良沉默良久,终于默默地放下擎在手里的中楷羊毫,换了只大楷狼毫递给程子芩。之前高看她了,是他的错。现在他只是真的好心疼他面前的这张白麻蜀纸。

    “褚夫子,”程子芩心不在焉地接下毛笔问道:“太卜署的太卜博士李淳风何时会来呢?”

    “可能要三日之后了。”褚遂良回答道,看见程子芩失望的眼神又补充道:“不过他昨日递上来的撰文中有一篇好像有点问题,本官可以派人去通传一声,请他明日便来馆一叙。”

    “多谢夫子。”程子芩立马行拱手礼致谢,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是一身女官装扮,便顺势改为了叉手礼。

    “褚夫子,”程子芩的眼睛又瞟见方才褚遂良偷看的那本籍册,忽然心生一计,道:“不如我们来做笔交易?”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她用《聊斋志异》的鬼故事多换一个褚遂良和李淳风一起帮她写《平阳公主论》,这样便可以有双倍的提速了。鬼知道那个脑回路异常的李承宗什么时候会来问她要这本传记,她必须得要多快有多快地尽早完成任务才行。

    翌日,太极宫前部修文馆,监修褚遂良为程子芩和李淳风辟了处清静之地,用屏风隔档出一个独立的办公区“包间”,由于光线折射的原因,从包间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大殿里的情况,而大殿里的学士们却完全看不出他们在包间里的动态。除了有少数几个学士偶尔会朝他们这边探一探,然后窃窃私语一番以外,大多数的学士都还是在埋头认真工作的,没有那么大的八卦之心,对于他们来说,在宫城内讨生活本就不易,各人扫好各自的门前雪就好,哪儿还有精力去管别人的瓦上霜。

    “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十万火急’?”李淳风问道,实在是难以理解,不就是编本人物传记而已嘛,哪有程子芩说得那么艰巨。

    “师兄这是同意了?”程子芩故作惊喜地问,本来答案早就在她心中了。

    “这倒不难。只是……”李淳风故作讨价还价的说,“你用《聊斋志异》来和褚监修换上半部,准备用什么来换我的下半部呢?”

    “哈?我的忙你也不白帮啊?”程子芩对今天的苏木师兄很不满意。

    李淳风见到程子芩轻蹙起眉头的样子,和煦地一笑,不再逗她,转瞬便提起案几上的小楷羊毫在纸上细细雕琢起来。

    “你着女装的样子还不错。”李淳风一边写字,一边中肯地评价道。程子芩突然获得师兄的表扬,眉宇间的不爽一扫而空。

    “谢谢师兄。”程子芩嫣然一笑道。

    李淳风抬起头看着程子芩问道:“你们二十一世纪的娘子都这么不谦虚吗?遇见有人恭维时也不用客套一下?”

    “嗯。”程子芩一脸的理所当然,道:“过分的谦虚是虚伪。大大方方地接受表扬,你也开心,我也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李淳风无奈地摇摇头,这话确实无可反驳。自从知道了程子芩的真实身份以后,李淳风就再难把她当成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了。按照她的灵魂的年纪来算的话,程子芩如今也就只比他小个两三岁。和程子芩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感觉能透过程宛的身体看见程菀。这大概就是她说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其实大多数时候靠的不是眼睛,而是闭上眼睛之后的心灵之间的感应。对,“灵魂交流”,她上次说的就是这个词。

    “师兄,”程子芩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炭笔叫道,眉尾一挑对着李淳风飞去了个战书,“要不我们来比比看谁写得快?”

    只有竞争的方式最能够提高工作效率,程子芩为了让李淳风尽可能再早点完成任务,不惜给自己也喂下了一包催化剂,看来李承宗给程子芩造成的压力确实不小呢。

    “好。”李淳风微笑应下,自此再没搭理过程子芩一句话。

第61章 太孙练兵

    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的时间,四个时辰不到,李淳风就把一本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平阳公主论》搁在了程子芩的面前。程子芩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给他投来了一个大大的赞。苏木师兄不愧是苏木师兄,不仅文采斐然,这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简直比女子的笔记还要秀气。程子芩忽然在想,如果她要是个郎君的话,一定会倾慕上有这么一手簪花小楷的娘子。

    “师兄,你太绝了吧。”程子芩狗腿地夸赞着,翻着翻着忽然感觉不大对,这一整本籍册都让李淳风给写完了,那她还要褚遂良做什么?

    李淳风看出了她的疑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褚监修的字迹太有特点了,很难不被人认出来。再则一本籍册,又两种字迹,也很难不引起皇太孙的疑虑。”李淳风用案几上的手帕擦了擦手,接着说:“你说这本籍册是在内宫找到的,我便用了这女子惯用的字体,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这两日可以将之暴晒一通或是用烟熏一熏,应该大体上能过关。”

    苏木师兄简直太严谨了吧?这简直就是华夏的福尔摩斯、大唐的诸葛孔明啊!程子芩连连跪服,用手指在案几上做了个“下跪”的手势。李承宗的脸上依旧还是那春风和煦般的笑容。他瞧了眼程子芩手里的故事集,看样子她也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看来这次最占便宜的反而是褚遂良了。

    “师兄,”程子芩叫道,“要不这边《聊斋志异》我送给你?”

    “不必了。”李承宗婉言谢绝,“这里面的故事在十常斋时我都听过了。大丈夫一言九鼎,和别人约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你还是如约送给褚监修吧。”

    “哦。”程子芩点点头,忽然又发现问题,问道:“可是在十常斋时,你不是从不听我讲鬼故事的吗?”

    “我不来听故事,可是故事会来找我啊。”李承宗的委屈程子芩她不懂。因为她不知道,每次陵游在她那边听完这些鬼故事,就吓得非要来找李淳风一起入睡,而且还非要再转述一遍给他听,然后大半夜里还鬼啊神啊的一通乱叫,他就是记性再不好,也被陵游弄得印象深刻了。要不是那段时间,他怎么那么喜欢进山采药呢?因为只有去山里采药时,他才能安安静静地补一补觉。

    “哦。”程子芩撇了撇嘴。除了《聊斋志异》以外,她还在十常斋里讲过无数的故事,想必李淳风也都已经听陵游一一转述过了。那要是这样的话,她还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还报给他的。只是这样一来,她又觉得心里总是欠着他一点什么。这种欠人情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舒服。程子芩一向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脾气,而且有什么事情最好是在当下就能扯平,不然总是惦记着一些事情的话,她的脑容量实在是不够用,会容易出差错的,而她又是一个极不喜欢出差错的人。

    诶!有了!程子芩灵光一现,她想起一个李淳风绝对会想听,又绝对还不知道的故事。程子芩凑到李淳风耳边小声嘀咕了一番,忽然李淳风面如猪肝,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你瞪我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没看过类似的。”程子芩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道,“这《金瓶梅》可是后世一部经典奇书,有很多文人乃至伟人都看过,你要是只把它当成是一本‘秽书’,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李淳风一脸无语地继续瞪着程子芩,瞪得程子芩心里直发毛。

    “干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你这个样子可不好。”程子芩委屈到了极点,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了好了好了,我再想想。”实在是不想再接受李淳风的目光凌迟,程子芩放弃了这个本子。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就盛行看这样的典籍吗?”李淳风真诚地发问。

    “那倒没有。”程子芩回答道:“我们的文娱生活可丰富了,比起这些古代的著作——哦,对你们来说算前卫的——我们那个时代更流行‘古装穿越’啦,‘星球大战’啦,还有‘平时世界’和‘元宇宙’之类的玄幻和科幻类的书籍。”

    ‘哦。’李淳风又进入了听天书的模式,两眼一抹黑。

    “诶!我可以用另一本传记同你换!这个你绝对喜欢!”程子芩胸有成竹地说。说罢,她要回之前送给李淳风的小册子,在上面沙沙沙地写下六个大字《唐太宗李世民》。“我把原本的历史讲给你听,如何?”

    李淳风眼神复杂,默默地许久不说话。看来程子芩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想跟他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为她煮一次药,她就为他做一次甜品。他为她炼一颗丹,她就还他一只竹炭笔。对待其他人她也是如此,只有她多还别人的,从不肯多欠别人一分。在这一点上,在程子芩的面前,他与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好。”李淳风点头答应:“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三日后,程子芩应邀来到皇太孙东宫显德殿,及时地将《平阳公主论》交到了皇太孙李承宗的手上。看到这一本做旧得有些刻意的籍册,李承宗也不再死磕,他大致地翻了翻便又还给了程子芩。虽然这簪花小楷一看就不是程子芩写的,但从她脸上挂着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来看,为了这本《平阳公主论》,她应该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的。

    “这就看完了?”程子芩实在是见不惯李承宗这么不在乎的样子。还真是皇太孙动动嘴,程司籍跑断腿啊。

    “不然呢?”李承宗还学她的口吻,甚是气人。

    “对了。”李承宗又想起一件事,他指了指程子芩腰间的龟卜,道:“你真的会占卜吗?”

    程子芩想了想,继而诡秘地一笑:“卜是可以卜,就是时灵时不灵的。”

    废话文学鼻祖不过就是如此了。

    “帮我卜一卦吧。”李承宗忽然正经起来,道:“就问大唐与突厥。”

    说完,李承宗的目光看向殿外正在挥槊射箭的一干文臣武将。自从上次从渭水河畔回来,李承宗就向唐皇李渊请旨,令大唐的朝廷重臣们无论文武,每日下朝后都要来这显德殿的殿前广场上习武练功。虽然渭水之盟当日还算大唐在表面上占了优势,但是倾府库之金帛才令东突厥退兵的耻辱与后怕已经深深地刻进唐皇和皇太孙的心里。

    “看来颉利可汗在渭水河畔的那一刀着实把李唐家族宰得又点狠啊。”程子芩心想着,她解开腰袋的绳索,取出龟卜,托在胸前。自从有了李淳风送的这个龟卜之后,程子芩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专业的。程子芩将龟卜捧在额前摇了摇,依次倒出三枚铜钱,仔细摆弄了一番之后又收起来。

    “等雪来。”程子芩向李承宗行了个叉手礼道。

    李承宗抬头看了看显德殿外的天空,如今正是秋高气爽,北雁南飞之际,看来在着手动摇东突厥之前,还有一段时日正好可以先去清理清理大唐内部的杂质。渭水之盟那日程子芩探出的东突厥行军路线图,唐皇李渊已经拿给李承宗观览了,排除了渭水和洛水这两条路,便只剩下泾水这唯一的一条路。要从泾水到达高陵且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么当时在高陵之北驻守宜州的天节将军李艺定然脱不了关系。只是在东突厥离开渭水之后,李渊已经将李艺又调回至泾阳继续驻守。李承宗之后若是想要动他的话,只怕还需要多花些心思来收集证据。

    “你在想什么?”李承宗看见程子芩认真思考的样子,感觉很有意思。以往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像能洞悉一切的方外之人一样的存在,很少能看见她也有这般身陷迷局、愁云不展的状态。

    “有些地方还想不通。”程子芩说。李承宗一提到东突厥,她便想起当日向突利小可汗探出的那条东突厥南下的路线。如果说问题出在李艺这里的话,好像说得通。因为在原来的历史上,李艺后来确实是反叛过。但现在看来又说不通了,因为李艺本就是太子李建成一党,当年反叛的原因比起自己想做皇帝,其实更多还是因为害怕新皇李世民的报复。可是现在李世民和李建成一起薨了,而现在的储君皇太孙李承宗又是李建成的长子,那么他完全没有道理要再次反叛啊。原本史书上写的那些“巫女李五戒拱火李艺老婆劝反”的故事也就是当个段子听听罢了,作为能在隋乱之初群雄逐鹿之时以绝对优势放弃称王而投靠李渊的罗艺来说,他要是真想当皇帝,当初就不必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割据到手的幽州和营州白白的送给当时连脚都还没跨出潼关的李渊了。而李渊也正是感念他这一份信任和支持,才给予罗艺赐姓改名为李艺并且封了燕郡王。

    而且李艺作为一个能发掘薛万均、薛万彻与温彦博、温大雅这样的才将儒臣并且舍得转介给李渊所用的慧眼伯乐,这份心智和气量也说明他绝不会是一个在大唐已经一统天下后又突然自己重新想要做皇帝的利欲熏心之人。这里面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信息,但是究竟是什么,程子芩现在实在是猜不出来。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唐皇李渊既然已经知道了李艺是引来东突厥的内鬼,那么为什么这次又要保他平安调去泾阳呢?难道说李渊对燕王李艺也起了当初对齐王李元吉的那种护犊子的心意?唉,不得不说,李渊这种烂好人的心态实在是要不得,要不是他个个都想保,个个都想留,现在也不会搞得他的三个嫡子都一起死翘翘的结局了。

    “想不通就别想了。”李承宗发现程子芩的表情似乎变得越来越痛苦,便出言打断她继续思考。他很想告诉她,有时候人的思维就是如此,有些事有些时候再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是放一放,等一等,也许某一天某一刻就豁然开朗了。

    “要打仗就需要钱是吗?”程子芩忽然转过头看向李承宗问道,“‘以攻为守,以战迫和’有时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对吗?”

    李承宗愣住了,他看着程子芩澄净的眸子,认真地点了下头。

    程子芩眼神忽而从迷茫变得坚定,她对着李承宗睿智地一笑,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小册子程给李承宗道:“这是曲辕犁,这是改良筒车,这是压水井泵,请太孙殿下令工部尚书着人南下去寻双季水稻稻种。这是唐横刀,这是诸葛连弩,这是明光山纹甲,太孙殿下如果想要练兵的话还可以看看这篇《历代战神布阵图》。还有其他内容,臣都在这本籍册里详细标注了,如果太孙看过之后有疑问的话,可以随时传臣前来解答。”

    李承宗接下程子芩递来的这些图册,脸上写满了疑问,当他看了一眼内容之后,脸上瞬间浮现出惊喜无限。他正想说些什么,只见程子芩对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她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个叉手礼便转身干脆果断地离开。作为一个机器猫小叮当的死忠粉,程子芩也算了圆了一场角色扮演小叮当的梦。至于此刻李承宗心里的想法,除了她,怕是没有人能更清楚了。

第62章 燕王造反

    长安城以北四十里外泾阳天节将军府邸,天节将军李艺之妻孟氏正伏靠在坐榻的榻几前为李艺缝补着战甲,李艺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手上握着刚刚部下送来的密信。眼看着李艺一脸愁容、心烦气躁的样子,孟氏长吁一口气,咬断了手中的线,起身下榻,将补好的战甲披到李艺身上以便检查是否还有其他地方也需要修补。

    “郎君可曾后悔过?”孟氏问道。

    被孟氏这么一问,李艺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状态令妻子孟氏担忧了,他将手里的密信随便揉巴了两下便塞进袖子里,然后专心地配合孟氏做个“好衣架”以方便她更容易检查。

    “娘子可曾后悔过呢?”李艺反问道,看向孟氏的目光柔和且温润,和方才焦灼且锐利的眼神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风格。

    “妾有何可后悔的?”孟氏检查完战甲的两只袖口,又开始绕到李艺的身侧去检查肩甲的部分,“无论是当年的幽州总管,还是后来的燕郡王,还是现如今的天节将军,都是妾一个人的郎君。所以,妾不曾后悔。”

    孟氏检查完整件战甲,看来是没有问题了,她绕回到李艺的面前,和他相视一笑。

    “禀报将军,”一名士兵走进屋内通传,“长安那边来人了。”

    “哦。”李艺眉头一蹙,吩咐道:“带去前厅接见吧。”

    “这……”士兵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有话直说的好,“那来人是名巫女,而且她不是来找将军的。”李艺看向士兵,士兵补充道:“那位巫女说她叫李五戒,是来找将军夫人的。”

    李艺又看向妻子孟氏,孟氏冲他微微一笑,将他赶去了前厅,自己就留在这私室内等待士兵去把这位尚在曹州时就已盛名远播至长安的巫女李五戒带进来。不一会儿,士兵便带着李五戒走进将军和将军夫人私室。

    “燕郡王妃。”李五戒一见孟氏便欣喜地向她奔来,孟氏也立马拿出礼貌性地微笑前去迎接。

    “不知五戒巫女今日会踏足寒舍,未曾远迎,还请巫女见谅。”孟氏扶着李五戒的手引她到坐榻上坐下,挥手示意带路的士兵先行离开。

    “燕郡王妃这是折煞鄙人了。”李五戒四下看了看,神秘兮兮的。

    孟氏下令女婢给李五戒看茶,同时在坐榻上榻几的另一侧坐下,说道:“现已不是在幽州,在这将军府里巫女随众人一样称我为将军夫人即可。”

    “诶~”李五戒一脸的不妥,她又四下看了看,身体前倾,示意孟氏附耳过来:“燕郡王妃可是贵不可言之人,有母仪天下之相!绝不可这般轻侮自己。”

    孟氏眉心一蹙,脸色严肃起来,问道:“巫女何出此言?”

    李五戒神秘地一笑,端坐正身,笑而不语。直到孟氏屏退左右之后,才缓缓说道:“自鄙人从曹州来到长安以来,鄙人在与神灵沟通之时多次得到启示,示曰‘紫气东来、泾阳孟贵’,起初鄙人一直难以揣明神灵之真意,直到日前在长安街上鄙人与燕郡王妃的车驾擦肩而过,有幸得以一见王妃的尊容,即刻便领悟了神灵的启示。原来这股紫气竟是来自幽州,而贵人孟氏就是您燕郡王妃啊。”

    孟氏轻嗤一笑,原来又是一个想靠着吉利话来找燕郡王妃讨吉彩的骗子。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巫士了。谁让她家郎君是这长安城外围驻军之地身份最“显赫”,看起来也最富贵的“唐皇故友”呢。相比起长安城里皇亲国戚们的高门大院,想混进他们这个将军府可是容易的多了。想到这里,孟氏传令殿外的女婢入内,准备拿些散钱好打发了眼前的这个李五戒,不料李五戒却推辞不收,她站起身对孟氏道:“王妃这是不信?”

    孟氏不置可否地继续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李五戒转而愤愤然,语气有些动怒道:“方才鄙人与燕郡王擦身而过,便再次确认,王妃你之所以贵不可言,乃是源自你的郎君,鄙人今日把话放下,燕王十日内必当龙飞九五。”

    说罢,李五戒便又愤愤然转身离开,没留给孟氏任何反应的时间。紫气东来,泾阳孟贵?十日之内,燕王龙飞?这怎么可能?倘若是回到隋末天下大乱之初当李艺还是罗艺的时候,那时的罗艺割据了幽州、营州等地成为了雄霸东北一方的幽州大总管,兴许幽州大总管夫人孟氏还会信了李五戒的这番鬼话,而观现在,李唐王朝已经统一天下近十年的时间,百姓们早已安定下来,当年陆续起兵返隋的各方政权如今已只剩下梁师都一人在大唐与东突厥的夹缝间求生存,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唆使燕郡王李艺起兵反唐自立为王与,这无异于是要李艺带着手下的一干将士一起自寻死路。

    自从当年唐皇李渊入主长安后,罗艺便主动奉上了幽州、营州的城池奉表归国向其称臣,甚至还在后续三王之争时,先后积极配合秦王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出兵剿灭了夏王窦建德与其余部刘黑闼的大军。也正因如此,罗艺得到了唐皇李渊的亲近和重视,赐姓“李”并且册封燕郡王。但乱世之下,京中帝王又岂容一代枭雄长期盘踞一方。在平灭刘黑闼的反叛之后,李艺便被李渊召回京师长安,拜左翊卫大将军,令其出任天节军统制驻守宜州,直到渭水之盟后,因被朝堂上的门阀士族质疑抗突不力,获李渊保荐而改任泾州刺史,才又带着一家老小和天节军的将士来到这泾阳驻守。

    抗突不力?要不是收到了唐皇李渊的密诏,堂堂能以一己之力平当年隋末涿郡之乱的睿将李艺能让颉利可汗带着二十万东突厥大军毫无阻碍地就摸到了高陵?只是这唐皇的诱敌之计属于绝对的唐廷军事机密,即便是到如今这渭水之盟已经成为历史,但这段历史中的机密部分仍然永不可见光。一来是因为每个皇庭都有自己一套绝密的战略计策不可为外人所知,二来目前大唐还尚需要养民,不可令东突厥颉利可汗察觉自己被算计了而恼羞成怒再来一战,所以,这抗突不力的黑锅也只好由李艺背下了。好在唐皇李渊还算仗义,在朝堂上与门阀士族的抗争中力排众议,不仅没有因此而降罪李艺,还把他从宜州迁到了在战略位置上来说对长安更重要的泾阳,以绝对的“偏爱”来堵住了朝堂上的悠悠众口。因此,燕郡王李艺与王妃孟氏其实是从心底里感激李渊的。只是,今日这个巫女故意前来甩下这么一段别有用心的话,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多想。

    “那神婆走了?”李艺一听说李五戒已经离开便即刻从前厅回到了私室,见孟氏脸上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便开口问道。

    “嗯。”孟氏点头,又坐回榻上。

    “没想到我这将军府里最常见的访客竟是各种巫卜之人。”李艺打趣道,想尝试着缓解一下孟氏的疲惫,又说:“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将军夫人也是一介无知愚昧的蠢娘呢。”

    李艺说完便大笑起来,但过了许久也不见孟氏舒展愁容,便停下了笑声,也严肃认真起来:“娘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孟氏思索着点了点头,道:“以往的巫卜之士不过是想来骗些银钱,今日这位巫女可不一样。”

    “哦?”李艺洗耳恭听。孟氏便将李五戒所说的“紫气东来,泾阳孟贵,十日之内,燕王龙飞”的事说与李艺听。

    “又是‘十日’?”李艺听罢反问,方才他手中的线报中也提到“十日”,看来未来的十日之内必出大事。

    自此之后,李艺和妻子孟氏在提心吊胆中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九日,可是事实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并没有印证巫女口中的谶言,李艺便也放下心来。第十日,李艺处理完这日的公事后便匆匆更换常服,准备出府去一赴之前密信上的邀约。出门前,孟氏为他端来一碗姜茶,这段时间,李艺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今日一早起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再不喝碗姜茶暖暖身子,怕是很快就要被风寒侵扰了。

    “将军这是要去见谁?”孟氏帮李艺整理着衣裳,实在不想他在这谶言预示的最后半日里出门。

    “重要之人。”李艺答道。虽然密信里并没有明示,但从信笺的纸张材质来看,他已经大概能猜出个七八分了。“今日我一人外出,你照顾好爷娘和成儿,切勿离开将军府。”

    说罢李艺便转身走出府门,上马离开。天节军副将赵奇奉天节将军李艺之命亲自在将军府门前驻兵把守。

    李艺策马刚走出泾阳城外十里,忽然身后传来一片兵马的喧嚣之声,李艺回头一看,那群兵马竟是奔他而来,待到为首的将领离他不足十丈远时,那将领忽然大喊一声:“叛贼李艺在此!斩其首级者赏金五十!”

    一声令下,将士们大声叫嚣着向李艺冲来,李艺稍一晃神,立马清醒过来,他猛拉一把缰绳,调转马头便往泾阳以北的豳州奔去。

    与此同时,泾阳天节将军府已被副将赵奇的人控制,他一将李艺的父母妻儿软禁在府中,便立即令手下向京师传信:“李艺已反,天节已夺”。

    一个时辰后,从泾阳发出的快马密信便到了长安仍赋闲在家的长孙无忌的手中,他看完密信后立马整理衣冠,起身坐上早已令仆从准备好的马车直奔太极宫而去。

    在泾阳与长安之间一处僻静的泾水河畔,李承宗正站在河岸边等待着原本要前来赴约的李艺。距离他们原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李承宗还不知道李艺那边出了什么情况,只是隐隐中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没过一会儿,密探便来向他报告:“泾阳李艺叛乱,陛下震怒,遣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前去讨伐。”

    “不可能。”李承宗脱口而出,“就算他真要叛乱,也不会选择今日。”

    说完李承宗便转身上马,扬鞭一挥,狠抽马臀,快速奔回长安东宫。

    李艺夜以继日地策马奔至豳州,豳州治中赵慈皓出城迎接。一进入城中李艺便着人去给驻守在豳州以北的宁州折威将军杨毛和泾州天纪将军张瑾送信,在赵慈皓的安抚下,李艺暂留于豳州等待杨毛和张瑾的回信。李艺相信,在看到他的亲笔书信之后,同僚杨毛和张瑾定能代他向唐皇李渊呈表忠心。然而还没等到他的书信被送到杨、张两位将军的手上,赵慈皓便把李艺卖给了豳州城外的统军杨岌。赵慈皓趁李艺不备密开城门,引杨岌挥兵入城欲活捉李艺邀功领赏,李艺以拳击伤赵慈皓后突出重围,夺马而逃,在奔往宁州的途中被早已抢先设伏的天节将军副将赵奇半路堵截,看着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部下持槊与自己相对而立,天节将军李艺的心里五味成杂。

第63章 灭梁师都

    “夫人可好?”李艺问赵奇。

    赵奇回答道:“只要将军不再作无谓的抵抗,将军夫人及将军一家便会安好。”

    李艺狂笑一阵,解下背上的羽箭,翻身下马,走到赵奇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可否告知是何人许下你的高官厚禄?”

    赵奇眼中躲闪,不作回答。李艺再次发出一阵狂笑,说道:“人之将死,何有可惧?你我曾在沙场上一同出生入死,莫非竟不愿我今日死个明白?”

    赵奇立马低头抱拳行礼,高官厚禄的“利诱”他亦不在乎,但是以家人身家性命的“威逼”他却不得不从。赵奇想了想,上前两步更靠近李艺,低声说道:“长孙无忌密报陛下,陛下已令长孙无忌为行军总管与尉迟敬德一并前来讨伐。”

    “原来如此。”看来秦王党与太子党的党派之争并没有因秦王和太子的离去而同时终结。至于皇帝陛下……李艺仰头对天长笑,笑声甚是悲壮,令在场的每一位将士胆寒,不禁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

    是日,赵奇应李艺的要求将其一刀毙命,并且斩下他的首级送至长安。据说唐皇李渊在看到李艺的首级后当着满朝百官痛哭流涕,但最终还是不得不依照唐律,将叛乱之人市集悬首示众,并收回了之前所赐的李姓,恢复其本姓罗氏,而其弟利州都督罗寿也被按律一并诛杀。至于罗艺之爷娘,据说在听到罗艺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后,已双双于天节将军府上吊自尽,而其妻儿则在混乱中逃出将军府不知所踪。唐皇李渊仁慈,特令不再通缉追杀。自此之后,燕郡王泾阳叛乱一事便就此终结,而长孙无忌因平叛有功被李渊擢升为吏部尚书,其舅父高士廉位拔侍中,原侍中陈叔达为尚书右仆射,原尚书右仆射萧瑀晋尚书左仆射,并特令长孙无忌外甥、秦王李世民之长子李承乾每日前往高府师从长孙无忌学习四书五经与弓箭骑射。

    燕王叛乱被平以后,大唐民心聚集,境内未再有战事,百姓终得以休憩,安心耕种,平稳生活。皇太孙李承宗努力推广曲辕犁和改良水车的应用,还着人成功地在大唐南境找到了一年双收的两季水稻的稻种,是以大唐的粮仓逐渐丰实,之前几乎被东突厥洗劫一空的国库也日渐充盈起来。大唐境内一片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宫内歌舞升平之太平气象。

    在褚遂良的悉心调教下,程子芩在修文馆里日书千字,终于将一手鸡搂狗耙之字练到了可以见人的程度。除了见证了《晋书》编撰成书的过程以外,程子芩还有幸目睹了《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和《隋书》的起编经过。要不怎么说“仓禀实而知礼节”呢,确实只有当物质文明基础搞定了,才可能搞得好上层更加蓬勃的精神文明建设。

    除了边练字,边抢先阅读修文馆尚未“公映”的史书以外,程子芩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那就是前吏部尚书大学士温大雅所著的《大唐创业起居注》。这可是华夏文明有史以来的第一部起居注,也是唐代现存的唯一的一部起居注。比起那些经过后人编撰、筛选,甚至加以个人爱憎修饰的史书来说,“起居注”这种“所撰当得自所记所闻”的体裁更加翔实客观,所以也更得程子芩的喜爱。在看到幽州总管罗艺自主归唐的那段,程子芩感觉很疑惑。她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为何当初“以千金之躯低嫁李唐”的罗艺会在大唐稳定后却无故起兵反叛,而且她在皇太孙东宫时还曾不小心听到事实上在罗艺“起兵反叛”时他连一个兵都没有,单枪匹马的就被其副将就地正法了。这实在是不寻常,极不寻常。

    罗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程子芩不禁发问,看事情还行,看人她有时真的觉得太难了。

    奈何温大雅只行工工整整、刻刻板板的记录之事,他要自别于其他的史官,只管公正客观,不作任何个人评价。直到最后实在是被程子芩磨得不行了,才被逼着甩出了一句话——“江山不及美人”。

    爱江山更爱美人?程子芩倍感意外。也就是说当年罗艺在幽州称霸一方之时,是为了妻子孟氏才放弃了继续逐鹿天下之大业的,而后归顺李唐,并愿意呈递幽、营两州,携家带口来长安就做一将军,随后还又继续携家带口辗转宜州和泾阳为唐皇守城。如此一个家庭观念大于事业心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会像长孙无忌他们说的那样,是听信了巫女的谶言因自己又想做皇帝而谋反呢?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程子芩实在是想不明白,但现在罗艺已死,其妻儿也均已失踪,也许也只能任由这个谜题的答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武德十年,关内发生旱灾,大量百姓缺粮,不少人只能卖儿卖女才能换取衣粮度日,唐皇李渊派皇太子李承宗携司籍程子芩一起以广置压水井泵抗旱,抽取地下水以用于缓解民生饮水及庄稼灌溉短缺之所需,并且开仓放粮,诏令天下出御府金帛赎回被卖儿童,交换父母,并且减免赋税、大赦天下。一时间百姓无有不感恩戴德之徒,唐皇李渊英明贤德的盛名也被民间广为称颂。李渊从隋末天下大乱骑兵反隋到建立大唐到让子民过上相对稳定富足的生活只用了仅仅十年的时间,朝内廷外纷纷鼓吹李渊是千古明帝,吹捧武德十年的大唐为“武德盛世”,李渊甚是骄傲满足,便在仅仅抑制了一年的“励精图治”之后,再次开启了后宫的各种造人之路,甚至比在原来的历史中被李世民逼得禅位成太上皇后的表现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在李渊看来,儿子能不能干不重要,有没有儿子才重要。比起玄武门之变前的状况,现在的太极宫后宫里的妃嫔数量整整翻了一倍。

    除了尹德妃、薛婕妤这些持续受宠的老人以外,还新进了各种美人、才人、宝林、御女和采女之类的。各种青春靓丽,各种争奇斗艳的,后宫里的生机一下子就盎然起来了,当然了各种勾心斗角和阴谋算计也跟着水涨船高。李渊倒像是真的拥有了“采阴补阳”的邪术一般,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健壮。程子芩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不管在哪个朝代,中老年男性都一如既往的钟情于比自己年轻的女性,而且还能将“死老婆”和“升官”、“发财”一起并称是“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虽然这样说听起来确实是挺恶心人的,但也架不住这种观念就是盛行,而且经久不衰啊。还好程子芩在这个世界里的躯壳年纪依然还小,要是当初不幸穿越到一个成年女子的身上,搞不好自己也有可能会沦为这封建帝王后宫里的玩物之一了。呸呸呸!真晦气!程子芩赶紧摇了摇头。这辈子,想让她进后宫里做玩物是不可能的,哪辈子都不可能。

    武德十年冬,天降大雪,大雪一连下了数天,积雪足足有数尺之厚,草原上的牛羊冻死无数,东突厥子民遇到了空前严重的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经受着寒冷和饥荒的双重打击。值此之际,曾经臣服于东突厥的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诸部都相继反叛,而在突利小可汗管辖范围内的契丹、奚等部族也为了能生存下去而纷纷叛离东突厥,归降唐朝。颉利可汗得知此事之后大怒,大骂突利小可汗愚笨无能、统御无方,并令突利小可汗带兵前去讨伐叛乱的部族。然而在绝境求生的本能下,突利小可汗的军队被反叛的部族打得丢盔弃甲,最后只带着少量的骑兵逃回了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大本营。

    于是颉利可汗震怒,将突利小可汗一顿鞭笞并囚禁了他十余天。至此,颉利可汗与突利小可汗的叔侄关系算是基本破裂了。在颉利可汗还在为了解决所辖范围内子民的温饱问题而发愁时,突利小可汗思考再三后,最终在淮南公主的劝谏下派出部下秘密地带着一枚“开元通宝”潜入长安找到东宫里的唐太孙李承宗。意料之中,在李承宗的帮助下,突利小可汗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自己辖区内子民的生计问题,东突厥境内便有越来越多的部族弃颉利可汗而投奔突利小可汗。至此,颉利可汗与突利小可汗的叔侄关系可以说是完全破裂了。

    武德十一年四月,契丹酋长带领部众降唐。东突厥颉利可汗派使者来和唐皇李渊谈判,想用梁师都来换回契丹。面对着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颉利可汗,李渊礼貌地微笑着拒绝,同时趁着东突厥国政的内乱,直接颁布敕令招降梁师都。梁师都虽知自己这个自立为国的“大梁国”实则国力虚弱,但也有股宁死不屈的倔驴脾气,一边继续向东突厥颉利可汗极尽谄媚意图寻求庇护,一边又以高压政策胁迫手下的将领和兵卒要求其对大唐后续可能的进攻进行拼死抵抗。结果可想而知,现下已经到了四海之内皆在唱诵“普天之下,莫非唐土;率土之滨,莫非唐臣”的时代,既然梁师都还是被打死也要负隅抵抗,那他下面的那些大臣和将士们就只好先打死他了。

    在处理梁师都的这个问题上,唐皇李渊展现出了极高的帝王用兵之术,而且没有再令程子芩摇龟卜问。李渊派遣夏州都督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设法使梁师都投降。刘旻多次派遣小股骑兵践踏梁师都的庄稼,并且派人到梁师都的身边施行反间之计,使得梁师都与君臣之间相互猜忌,许多梁国的臣子陆续降唐。其中有一位名叫李正宝的梁国名将,想要策谋擒获梁师都以向唐廷邀功,结果事情败露,只好先率部众逃入了大唐境内。此时,刘旻看时机已到,便向李渊请兵,随即李渊便派出右武卫大将军柴绍和殿中少监薛万均一起前去攻打梁师都,同时又指派刘旻据守朔方东城同步进逼梁师都。梁师都在和刘兰成一战中被击败,颉利可汗在义成公主的要求下立即派东突厥将领带兵前来营救,只可惜又被柴绍带领的唐军击败。最终在唐军对朔方实行围城之际后,待到城中粮尽,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亲手结果了梁师都这位大梁皇帝。从此,梁帝殒命,梁国覆灭,大唐便在朔方设置夏州。自此,横亘在东突厥与大唐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便不复存在了,而两大强国正面刚的时代即将到来。对此时的大唐而言,李渊心中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梁师都已经灭了,东突厥还会远吗?”

第64章 擢升尚仪

    看着李渊眼中的杀气,程子芩忽然有些害怕,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现在的李渊和她刚刚入宫时所见到的那位不大一样。至于是从何时开始不一样的,她也说不上来,但至少是在玄武门之变以前。虽然现在李渊还是会要求她每日都在殿前事奉,但是他所关心的问题已不再是吃吃喝喝或者程子芩的字迹之类的,而是经常会派程子芩多去东宫走动,回来后还会询问她皇太孙李承宗近期的想法以及谁和李承宗走得比较近。比起殿前事奉这个角色,程子芩倒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像是个细作,虽然她极不喜欢这种身份,但无奈迫于唐皇的淫威,食人俸禄,与人分忧,程子芩便只好经常汇报些不痛不痒的信息,程度上也尽量做到既能应付唐皇李渊交差,又不至于陷皇太孙李承宗于不义。一段时间过后,李渊对程子芩的表现也还算满意,便借着平灭梁师都之际,以程司籍占卜协助有功为由将程子芩擢升为内宫正五品尚仪,掌礼仪教学、妃嫔起居之事,总领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在所有内宫女官之中的实际品阶仅次于同为正五品但掌辅佐中宫和总领内宫女官的王尚宫。但实际上只有程子芩自己知道,在灭梁师都的这个问题上,李渊的独断天机靠的从来不是她的占卜,然而其实靠的是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说起这内宫之事,自从上次在玄武门之变中张婕妤服毒自尽后,万贵妃不知为何在半年后突因急病暴毙。据延嘉殿中的内侍和宫女所说,万贵妃是在睡梦中突发惊恐后出现持续的抽搐,连尚药局医官的面都还没来得及见着就直接一命呜呼了,所以宫中都在盛传这是死去的张婕妤前来索命。虽然内宫之人中除了尹德妃和程子芩以外,没有人再知晓张婕妤死亡的真实原因,但从那日万贵妃和尹德妃曾被传召至临湖殿一事来看,害死张婕妤的定在这二人其中。而尹德妃素来便与张婕妤交好,所以凶手肯定不是她,如此一来,那真凶便只能是一直嫉妒张婕妤深得圣宠的万贵妃了。后宫妃嫔之争,除了圣宠还是圣宠,这也难怪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会这样想了。再加上后来万贵妃莫名惨死而尹德妃却依旧活得好好的,且风光无限,便更加佐证了这一点。于是关于张婕妤和万贵妃是死于宫斗的这一点在后宫众人的心中已然达成共识,只是在后宫谣传的版本中自然是没有齐王李元吉什么事儿的。程子芩想,这应该就是李渊在晕倒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临湖殿的一干奴仆全部斩杀干净的原因了吧。皇家行事一贯如此,犯错的都是主人,躺枪的总是奴婢。但也正因如此,程子芩对李渊还是心存感恩,至少她这条小命没有被李渊和谐掉,不杀之恩便等同是救命之恩了。程子芩一向是感恩多过记仇的性子,所以经此一事,李渊也进入程子芩的《恩仇录》小册子里,并且直接秒赚了六十分。

    在万贵妃莫名的惨死以后,令尹德妃很不爽的是后宫的最大受益人不是她,却成全了宇文昭仪。虽然李渊为了考虑大唐皇储稳定的一干问题,以及同时彰显自己对先皇后窦氏至死不渝之心,再也没有提过要封宇文昭仪为后的事,但却在万贵妃刚刚入葬不久就立马拔升宇文昭仪晋为宇文贵妃,赐住离甘露殿最近且设置相当的神龙殿,并代掌凤印,位同副后,衣食住行皆依皇后之制,后宫妃嫔皆须听令于之,不仅如此,李渊同时还在前朝擢升了宇文昭仪的兄长宇文士及为中书侍郎,这种荣宠便是万贵妃在位时也是没有的。所以可想而知,同样受宠多年且妃位一直都在宇文昭仪之上的尹德妃该有多么的闹心了。不过这对于程子芩来说却是件好事,毕竟消失了一个视她为太子李建成“走狗”的李建成的死敌,上位了一个曾因儿子牛奶蛋白过敏而受惠于她且从不参与太子与秦王之争的中立派智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才是程子芩最喜欢的社交模式,除了现在的宇文贵妃以外,程子芩在后宫里最常打交道的便是观云殿里的薛婕妤了。

    “唉,”薛婕妤长叹一口气,双手托住下巴感慨万千地说:“所以说甄嬛和允礼的悲剧终究是命运安排的一场阴差阳错。”

    程子芩坐在薛婕妤的对面,也用着和薛婕妤同款姿势,双手托着下颌懒懒地说道:“是呀,人可以与天斗,与地斗,但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命运的安排。”

    说罢,程子芩和薛婕妤一起对着两人中间案几上的烛火叹了口气。

    “后来呢?”金灵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两人的中间,忽闪忽闪的大眸子打破了两人在悲伤中的沉浸。

    “后来熹贵妃一路打怪,干掉了皇后乌拉那拉氏,还除掉了安小鸟,给好姐妹眉姐姐报了仇。”程子芩说。

    “再后来呢?”金灵急切地追问道。

    “再后来皇帝天天嗑药,提早驾崩。驾崩前,熹贵妃对他说出了真相,气得他最终死不瞑目。”程子芩想起皇帝大胖橘死前的表情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真是大快人心!”金灵欢呼着。

    “这就叫‘玩弄别人的人终将也会被别人玩弄’。”程子芩总结道。

    “哪有什么大快人心啊。”薛婕妤发表着不同的见解,神色依旧悲伤地说:“即便是最终报了仇,结局也只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

    “唉……”三人又一同陷入了郁闷。

    “程尚仪,陛下传召。”门外传来的内谒者的声音将程子芩再次从郁闷中拉了出来。她应了声,便赶紧起身向薛婕妤行礼告别。已晋升为七品典籍的小跟班金灵也随程子芩一起离开。

    太极宫后宫甘露殿,唐皇李渊千年如一日地坐在案几前批阅着奏章,案几上放着内侍监裴静刚刚端过来的一盏西湖龙井,这是上月中旬皇太孙李承宗在程子芩的暗示下着人去杭州的灵隐寺里寻回的。意料之中,这绿茶比花茶更得李渊的喜爱,看来千古皇帝的口味都差不多,只是谁也想不到唐皇李渊和一千年以后的清帝乾隆还能有在茶品口味上达成共识的一天。

    “参见圣人。”程子芩走进殿内,恭敬地向李渊行了个叉手礼。见李渊继续认真地批阅着奏章,没有搭理她,用眼神和裴静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坐回到偏几前。虽然她现在已不再是需要整理典籍的司籍,但是这个秘书桌的位置李渊还是给她保留着,有事儿没事儿时,李渊也会令程子芩在偏几上为他抄抄奏章里的重要内容摘录。少的时候还好,遇到奏章多起来时,程子芩真心觉得还是现代社会有台电脑的秘书要更加幸福。

    “据说你还知道天竺的‘瑜伽涅涕功’?”李渊头也不抬地说道。

    程子芩心中一惊,不知李渊这回又要给她挖什么坑,便小心翼翼地点了个头,回了句:“略知一二。”

    “那你来看看这个。”李渊说完让裴静将一份奏章转递给程子芩,程子芩一见奏章上的“玄奘”二字反而瞬间安下心来。原来李渊这一次不是又想问她有关皇太孙李承宗的事。“天竺僧人来了长安,引得我大唐僧人蠢蠢欲动想要西行。”

    “甚好。”程子芩精炼地说。不支持玄奘西行的话,将来哪还能诞生像《大唐西域记》这么好的游记以及像《西游记》这么好的小说呢?她程子芩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做历史的罪人。

    “哦?”李渊抬起头看向程子芩,目光犀利,道:“你可知域西有何物?”

    “丝绸之路?”程子芩第一反应便是这条从秦汉时期开始便对中原与西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起着重要作用的路上通道。

    “还有呢?”李渊继续问。

    程子芩想了想,摇了摇头。

    李渊叹了一口气,端起案几上的西湖龙井喝了一口,眉头轻轻一蹙,继而又舒展开来,就是这种先苦后甜的感觉,实乃大爱。

    “南有高昌,北有西突厥,此两国不平,大唐难以久安。”李渊说道。

    “哦。”原来李渊更关心的是大唐版图的事,看来曾经唐太宗李世民的雄心也脱不了遗传的关系。只不过,现在东突厥都还没搞定呢,李渊怎么就开始想西突厥的事儿了?莫非在他的心里平灭东突厥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

    “也好。”李渊话锋一转,不再提军务之事,“既然天竺僧人可以来长安,那大唐僧人缘何不可西行?”

    说完李渊便让裴静取回程子芩手里的奏章,用赤砂题字“准奏”。

    “圣人,”程子芩忽然想起一事,起身行礼道,“臣有一匹宝马名曰‘白龙’,现豢养在北衙由禁军统领常何代为照管。如若圣人允准,还请将白龙马赐予玄奘高僧伴其西行。”见李渊不置可否,程子芩又补充道:“此行凶险,道阻且长,臣仅能赠以宝马,聊表敬意。”

    “准奏。”李渊翻开新的奏章,不再在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近日太孙可好?”

    呵呵,皇太孙之问,虽迟必到。程子芩点点头,汇报道:“有太孙太傅魏徵悉心教导,左庶子王珪从旁协助,太孙的课业进步很大,近日来已熟读《孝经》十八章,并仔细加以批注,相信过不久便会呈递给圣人审阅了。”

    “唔。”李渊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人之行,莫大于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孝之终也。’奈何世人常只熟知于前半句,却对后半句则知之甚少。如此半通不懂者怎堪千古留名呢?”

    呃……李渊这话怎么有股浓浓的指桑骂槐的味道?如果不是这个世界里的李世民早就已去世了的话,程子芩真的很怀疑这是不是被软禁在大安宫里的太上皇李渊在暗戳戳地批判着此刻正坐在太极宫里的唐太宗李世民。

    “正好,”李渊忽发奇想地吩咐程子芩道:“你今日便将这《孝经》誊抄两份,分别送去东宫和承庆殿,代朕赐予皇太孙和中山郡王,以作为对皇太孙和中山郡王专心致志、勤勉治学的嘉奖。”

    “诺。”程子芩的心中又掠过一万头草泥马,这唐皇李渊真把她当成人肉打字机了。再说要她抄两遍,这到底是在督促自家子孙还是在教育她哦。

    话说,自从秦王李世民薨逝后,中山郡王李承乾和秦王妃长孙氏就被李渊又接回了承庆殿,虽然同在太极宫,但一直以来对于秦王的妻儿程子芩实感问心有愧,所以每每在行路中总是刻意回避,一次也没有和李承乾和长孙氏打过照面。可如今李渊却下了这道敕令,令程子芩去承庆殿给李承乾送《孝经》,这不是等于让程子芩去往李承乾“你爹没了”的伤口上撒盐吗?李承乾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孙子哦?程子芩在心中翻了李渊无数个白眼,但表面上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工工整整地抄着《孝经》。抄着抄着,程子芩在不觉间也发现了玄机,这《孝经》还真是一本精华与糟粕并存的著作,半真半伪,半善半恶,让人赞也不是,驳也不是,将愚忠和愚孝潜移默化在表面上对于华夏传统美德的宣扬之中,真是封建主义统治者想以权欲制下的极大智慧的体现。难怪这些经典孝道的故事既可以看哭诸子,却亦能看笑鲁迅呢。

第65章 初遇承乾

    皇太孙东宫显德殿,程子芩到达殿前广场时,右武侯大将军尉迟敬德正奉皇太孙李承宗之令带领着一群文臣练习射箭,其中以房玄龄和杜如晦最不得大将军待见。这房玄龄虽然笨手笨脚了点,但好歹态度上还算勤恳认真,但那杜如晦天生就是个懒驴,一到他上磨的时候就屎尿多了起来。尉迟敬德实在忍不住才抱怨几句,比起在这儿教这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他宁愿现在就去沙场上与那突厥悍将大战个三百回合。

    “将军。”程子芩冲着尉迟敬德打了个招呼,尉迟敬德朝她笑了笑,回了抱拳礼,继续转身去纠正房玄龄的姿势。

    “房公加油。”程子芩冲着正一脸痛苦表情的房玄龄行了个叉手礼,便转身朝显德殿的殿内走去。

    皇太孙李承宗正端坐在殿内阅览着兵书,余光感觉到有人进来便立即合上兵书并扣上一本《论语》加以遮掩,等到他一抬头看见的是程子芩的脸,脸上的紧张神色便立马放松下来。看来这皇太孙东宫里的细作除了程子芩这个明探,还有不少暗线。程子芩将《孝经》呈献给李承宗,李承宗翻开看了眼其中的字迹,嘴角提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看来褚夫子确实有几分真本事,能将你这一手鸡搂狗耙的字调教成这样已实属不易。”李承宗笑道。

    程子芩敢怒不敢言地扭了扭鼻子,站在殿下既不反驳又不离去。

    “怎么?还有事?”李承宗看了眼程子芩的表情问道,一边拿起案上的毛笔继续写着批注。

    “不知太孙和中山郡王可是相熟?”程子芩小心翼翼地问,她今天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对她来说的难度感觉要大的多。

    听到“中山郡王”这几个字,李承宗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什么时候程子芩对承庆殿也开始感兴趣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她不是一直都刻意回避着他们的嘛。

    “承乾乃是孤的堂弟,你说算不算相熟?”李承宗的言语中透出几分生冷,比如李淳风,他更不希望程子芩向他提起李承乾。

    “哦。”程子芩应了声,看李承宗是这番态度,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便行礼想要告退。这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令李承宗更加的生气。

    “有话直说。在我面前,何时也需你这样一番谨慎了。”李承宗说道。他把自称从“孤”换成了“我”,看来是允许程子芩随便问了。

    程子芩机灵地一笑,凑近问道:“不知中山王从他阿耶的薨逝中走出来了吗?这时日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不知他现下是否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呢?”

    “你倒是会关心人。”李承宗不爽地吐槽道,末了干脆更直白地说:“怎么也不见你关心过我?”

    “你又不一样。”程子芩脱口而出,在她记忆中李承宗还亲自下手毒杀过自己的阿耶呢,这种情况下他还有什么需要被关心的。李建成的死不也算是正得他所愿嘛。

    “我怎么不一样了?”李承宗更加生气,他一把丢下毛笔,墨汁溅了一案。“你难道是想说孤就是个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不孝子?”

    呵,“我”又变成“孤”了,还真是皇太孙的脸,六月的天哦。程子芩赶紧收声,不再多言。这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她在李渊面前时已经领教过多次了。现在的程子芩已经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何时可以适当嚣张,而何时需要严实地夹紧尾巴。

    “太孙,圣人还有要务吩咐臣去办。臣先行告退,稍后再来聆听太孙教诲。”说完程子芩便快速行了个叉手礼,视而不见李承宗想要阻拦的眼神,转身就匆匆离开。走到殿外时,恰好撞见刚刚去如厕完赶回来的杜如晦。看见杜如晦慌乱的表情,程子芩忍不住噗嗤一笑,在临走前还不忘再揶揄杜学士一番。

    “之前在修文馆时就听说杜公是属驴的,原本我还不信,今日再见……唉……”程子芩只差一个“果然如此”还没说出口,已经足以臊得杜如晦满脸通红了。

    太极宫承庆殿,宫婢已经前去请秦王妃长孙氏了,程子芩有些局促地站立在正殿内中央等候。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宫女穗儿搀着长孙氏走进殿内。程子芩看见长孙氏的一瞬间,只觉得心口一痛,与之前在太极宫后宫观云殿前见到她的背影时才相隔不到三年的时间,如今的长孙氏竟已两鬓早生华发,看起来好似一下子老了二三十岁,看来郎君李世民的突然离世真的是要了她的半条命。

    “尚仪局程子芩见过秦王妃。”程子芩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长孙氏和善地一笑,请程子芩入座。“秦王已然不在了,程尚仪直接称我为长孙氏即可。”

    程子芩又是一阵心痛。现在一提起秦王这两个字就相当于是在秦王妃的伤口上撒盐了吧。程子芩晃神了两秒钟,很快想起自己前来的任务,便双手举起李渊让自己誊抄的《孝经》呈递给长孙氏,道:“圣人听说中山王殿下这段时日刻苦习箭、勤勉治学,故特派臣给殿下送来这本《孝经》以示勉励。”

    长孙氏眉间一蹙,很快表情又恢复平淡。她没有令宫女穗儿收下孝经,而是直接告知程子芩中山郡王正在后院练习骑射,并令宫婢为程子芩带路,请程子芩直接将《孝经》呈至中山郡王手中。说罢,长孙氏便起身离开。与程子芩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程子芩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噙着的快要流下的泪。这种画面对程子芩来说简直是一场折磨,她迅速地摆了摆头,避免让自己共情泛滥,跟着带路的宫婢动身去寻中山郡王李承乾。

    承庆殿后院里,十岁的中山郡王李承乾正坐在草地上,怀里撸着两只小白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此心思简单的样子和东宫里的那三位程子芩熟悉的皇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宫婢的通传声打扰了原本沉浸在幸福中的李承乾,程子芩实在是不想破坏这幅和谐的画面。在宫婢的引导下,程子芩提脚走到李承乾的面前,叉手行礼参拜。李承乾抬眼见到她的模样,眼神中一瞬间的恐慌转瞬便消失,原本他还以为又是长孙无忌来了呢。

    “中山王殿下这是……”程子芩看看李承乾怀里的兔子,再看看他对着兔子一脸宠溺的神情,感觉十分有爱。还没来得及出口夸赞,就只听宫婢先抱怨起来。

    “殿下要是再这幅样子,待会儿长孙尚书来了又该要指摘您不思进取了。”宫婢说着就要来抢李承乾怀里的兔子,李承乾将兔子往怀里一揽,撅起嘴巴怒目而视道:“谁敢动我的称心如意!”

    见李承乾动怒了,宫婢也不敢再强迫,只得先由着李承乾再放纵一会儿,等长孙无忌来了再拾掇他。

    “你先退下。你留下。”李承乾指了指宫婢,又指了指程子芩。宫婢看了一眼程子芩气呼呼地行礼离开,程子芩在李承乾的邀请下,再走近一些坐到他的对面。

    “这只是称心。”李承乾对着程子芩介绍着,“这一只是如意。”

    “哦。”程子芩回应道,“称心、如意,你们好!”

    程子芩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抚摸着两只兔子的被毛。兔毛的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了,想当年每一次病理生理的实验课上,可都是她负责来抓兔子去做实验的。这两只兔子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一被程子芩触摸到就惊恐得直往李承乾怀里钻,李承乾用了好大一会儿才安抚住这两只受惊的小可怜。

    “称心和如意比较胆小,你莫要怪它们。”李承乾为了两只小兔子解释道。

    程子芩看了看自己的手,尴尬地一笑,心想着问题可能不是出在兔子的身上。要怪也只能怪她在原来的世界里,为了练就好医术治病救人,却在治病救人之前先让自己的手上沾上了无辜小动物的鲜血。

    “无妨。”程子芩说道,又默默在心里试图用脑电波给兔子们传话:“放心,这辈子我绝对不拿你们做实验,我保证。”

    兔子们好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果然没过多久也能接受她的抚摸了,甚至还在她的抚摸下眼神迷离起来。

    “称心和如意最通人性了,它们是我的宠物。”李承乾赶紧宣誓主权。程子芩笑了笑收回手,坐在对面研究着李承乾的性格。今日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完全不似史书中所记录的那样,他单纯、善良且胸无大志,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动心思杀弟弑父谋反篡位的原太子。

    “我也有一个宠物,它叫仔仔。”程子芩说道,算一算她离开太白山已经四五年了,仔仔应该都已长成个青壮年的大熊猫了。“它是一只貔貅。”

    “哦?你居然养一只貔貅当宠物!”李承乾佩服极了,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自己的称心、如意最好。“宫里养不了貔貅,太难藏了,而且竹子也不好找。”

    程子芩猜想李承乾的这一对兔子大概也是偷偷养着的吧。虽然身为中山郡王想要派人去找点竹子喂貔貅一点也不难,但如若是在实情上是被人处处管制着的,那么偷偷养两只兔子确实比养貔貅的动静小多了。

    “称心、如意最喜欢吃的大白菘就好找多了。”李承乾说着从怀中掏出几片白菘叶子,递给程子芩,这一幕还真是雷坏了程子芩。

    程子芩和李承乾一起给称心和如意喂着白菘叶,程子芩不自觉地说道:“其实兔子最喜欢吃的并不是白菘,而是胡萝卜。”

    “胡萝卜?是何物?”李承乾满脑子疑问。

    “胡萝卜也是一种植物,大约再过个五六百年就能出现了。”程子芩如实回答,反正现下四处也没有别人,李承乾这么心思简单的,她也不怕他多想。

    “你能知道几百年后?”李承乾一边喂着兔子一边问。

    “嗯。”程子芩大方承认,然后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龟卜,解释道:“我可会巫卜。”

    “哦。”李承乾眼中升起一股敬意,他想了想,问:“那你能帮我卜一卜吗?”

    “你想卜什么?”程子芩问道。

    “卜我能不能做皇帝。”李承乾答。

    诶!这小子还真想过要当皇帝啊!程子芩捶胸顿足,又在自责方才自己的看人不准。

    “中山王殿下想做皇帝?”程子芩试探性地问道。

    李承乾没有正面回答,空气安静了两秒钟后李承乾抬起头看着程子芩的眼眸再问:“我将来会做皇帝吗?”

    “不会。”程子芩斩钉截铁。即便是还在原来的历史路线上,李承乾命中也没有成功做皇帝的那一天,而且和原历史中谋反失败被贬为庶人的结局比起来,现下的他如果能不动歪心的好好做一个中山郡王,将来未必不如太子李承乾活得幸福。

    “我就是说!”李承乾豁然一笑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奈何舅父整日里还要逼着我习文练武,还要我天天练习用箭去射杀这些小兔子。我告诉他我就没有当皇帝的命,他还不信!”

    “这……”正当程子芩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们身边。

    “稚子童言,尚仪莫要当真!”长孙无忌对着程子芩拱了拱手,程子芩立马站起身对着长孙无忌回了个叉手礼。

    “中山王殿下什么都没有说过。”程子芩对着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继而拿出李渊让她送来的《孝经》呈递给李承乾,李承乾还没有伸手,长孙无忌已经代为接下。程子芩再向两人行了个礼后便告辞离开。身后传来长孙无忌令人将称心、如意两只兔子带下去绞死的命令,然后便传来了李承乾如丧考妣般的哭声。程子芩深吸口气摇了摇头,她现在终于能想通究竟是什么逼着一个好好的孩子一步步走上了叛逆和失控的路。

第66章 平东突厥

    武德十一年冬,大雪如约而至。用程子芩的话来说,灭东突厥只需要等雪来,一场不行,那就两场,两场不行,那就三场,一定会事不过三,因为中原人的老祖宗说过“再一再二不再三”。在渭水之盟后连续二年的大雪摧残中,本就与众部已然离心离德的颉利可汗继续肆意压榨着突利小可汗以及其他以前归附于东突厥的部落,搞得众叛亲离的程度直线上升,不仅用征兵一事逼得突利小可汗直接正面向唐皇李渊请求出兵打击颉利可汗,而且在尝到了抱对大腿的甜头后,突利小可汗直接入了唐朝,被李渊授予右卫大将军的称号,赐爵北平郡王,再也不回草原上去和颉利可汗玩儿了。

    不仅如此,原来归附东突厥的部落陆续叛离颉利可汗后改归薛延陀,并且一起推举薛延陀俟斤夷男为可汗,李渊为了削弱东突厥,派遣游击将军乔师望带着册书拜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支持其成立了薛延陀汗国,在郁督军山下建立牙帐,成为大唐在漠北的一个藩属国。薛延陀占有东到靺鞨,西到西突厥,南到大漠,北到俱伦水的广大地区,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霫等少数民族纷纷归附,拥有精兵数万,与东突厥分庭抗礼,还频频对突厥颉利可汗出兵攻击。终于颉利可汗腹背受敌,招架不住,眼看着西突厥的二位可汗纷纷向大唐请婚,便也派出使者入唐称臣并请求迎娶大唐公主联姻以行翁婿之礼。在皇太孙李承宗的劝谏下,唐皇李渊也认可了他在西渭桥上立下的“我大唐与前隋可不同”的flag,拒绝了东西突厥三位可汗的联姻请求。从此天下便多了一句流行的谚语——大唐的女儿不愁嫁。

    至武德十二年伊始,在连续三年的雪灾天谴下,颉利可汗所统治的东突厥内部实则上政权已经分崩离析。由于连续的雪灾和饥荒弄得东突厥疆域内民不聊生,东突厥的子民为了能生存下去,便又开始在大唐边境多行骚扰、抢掠财物。身在唐廷的唐皇李渊一收到边境急报,嘴角便浮现出一个早已恭候多时的笑。李渊当即便颁诏,令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大将军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灵州都督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营州都督程名振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兵从六路先后向东突厥颉利可汗发起进攻。在这一场两个军事强国的对战中,李渊的用兵如有神助,仅用了不足半年的时间,便将颉利可汗打得抱头鼠窜,而颉利可汗接下来鼠窜的每一步又恰好都落在李渊提前设下的陷阱中。

    武德十三年正月,李渊令李靖冒着凛冽朔风,率三千精锐骑兵,从马邑出发,向恶阳岭挺进,突现东突厥令颉利可汗兵将相顾、大惊失色,在使用离间之计后,使得颉利可汗的心腹康苏密前来投降,李靖便趁机迅速进击定襄,在夜幕掩护下,一举攻入城内,俘获了隋齐王杨暕之子杨政道及原隋萧皇后,将颉利可汗逼得仓皇逃往碛口。而与此同时,李渊又令李世勣也率军从云中出发,在白道阻击东突厥军,意料之中唐军奋力冲杀将其打得溃不成军。颉利可汗一败再败,损失惨重,遂退守铁山,残兵败将收拾起来也就只剩下几万人马。此时的颉利可汗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在义成公主的谋划下,颉利可汗派大将执失思力入唐廷请罪,假意表示愿意入朝并恳请唐皇允许东突厥举国归附以拖延时间,畅想着有朝一日待草青马肥之时,已带兵逃至大漠以北的颉利可汗还能有机会再卷土重来。

    可不知道为何,李渊似乎能看透颉利可汗的心思,或者说能猜透义成公主的计谋,李渊派出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率军迎接颉利可汗入朝的同时,又派出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前去安抚颉利可汗。在李靖即将到达颉利可汗的牙帐前,拆开了李渊提前留给他的迷信看见“韩信灭齐”四个字,他便瞬间懂了李渊的意思。于是李靖与前来会合的李世勣一起,率军进至阴山,一战而俘获了东突厥斥候千余帐。而在唐剑和安俢仁的安抚下,颉利可汗也放松了戒备,唐军前锋苏定方率领两百余骑乘着大雾悄然疾行,直到距离颉利可汗牙帐七里远时才被对方发觉。颉利可汗慌忙骑马逃走,东突厥军四散而逃。李靖大军随之赶到,杀敌一万余人,俘虏十万余,缴获牛羊数十万头,并擒获颉利可汗之子叠罗施。此时,李靖想起出发前皇太孙李承宗的特别叮嘱,为了令东突厥不再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天,下令处斩了颉利可汗的可贺敦、前隋义成公主。颉利可汗在仓皇逃窜后,率万余人想北过大漠投奔身为东突厥小可汗的叔父阿史那苏尼失,却在碛口又被得了李渊密令的李世勣设伏阻拦,俘获其军士五万人。虽然颉利可汗最终逃至了阿史那苏尼失处,但在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的威逼利诱下,阿史那苏尼失终选择抓回连夜潜逃荒谷的颉利可汗送至唐军手中,并率东突厥余部降唐称臣,自此东突厥平定,世上再无颉利可汗,只剩颉利,而漠南一带也尽归唐境。

    是年四月,颉利被押解进入长安,唐皇李渊率唐廷文臣武将一干人等在顺天门的门楼上迎接押送颉利的唐军,并在顺天门广场上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应唐皇李渊特诏,顺天门横街的城门大开,特许长安城中的百姓们一同前来观看。是日,长安城内万人空巷,在众目睽睽下,颉利被羁押在囚车中缓缓送到李渊的面前。李渊不仅没有下令斩杀颉利,反而令太仆寺好生接待,并赐封右卫大将军,赐予田宅,许他与家眷在长安颐养天年。此举令李渊大获人心,四夷君长来到长安,为唐皇李渊敬上尊号“天可汗”,自此,大唐圣尊威名四震,开启了万国来朝、四夷悦服的大唐盛世。

    武德十四年除夕,唐皇李渊拟于宫中设宴举行除夕团拜会,邀请文武百官、重臣亲属、后宫妃嫔以及外国使节们一同在太极殿中赴宴并且观看大唐的除夕“春晚”表演。从数日前开始,内侍省就和内宫六局一起忙着在殿里殿外张灯结彩、收拾布置了,当然除了要规划佩剑、车马放置的区域以及安排座次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那便是配置宴会的食饮膳单。今年的除夕之宴上,因为有了程子芩的参与,除了有常规性的五辛盘来佐屠苏酒和椒柏酒以外,还多了由腊肉、香肠、卤鸭脖、盐煮毛豆和茶叶鹌鹑蛋组成的“五香碗”的经典下酒小菜。在完成了内宫部门的所辖任务以后,作为下辖司乐的尚仪以及皇帝的御前事奉,程子芩有幸被邀请前去太常寺参与对节目的编排发表看法,同时帮助其对教坊报上来的舞蹈、杂技、魔术等娱乐节目进行筛选。要说这皇宫中的盛宴也不是第一次举办了,只不过像这次规模这么大的,却确实算是程子芩入宫后的头一次。

    “甚好。”程子芩看完太常少卿呈给她的节目册后,真想大大地给他点个赞。在没有灯光和音响等舞台必备设备的唐朝能够策划出这么一场丰富且优秀的晚宴表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她又有什么好置喙的呢?除了膜拜,还是膜拜。“太常寺果然人才辈出!”

    “程尚仪抬爱了。”太常少卿拱手道,然后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天才终于说出:“其实今日特请程尚仪前来确是有一事拿不定主意……”

    “哦?”程子芩看着太常少卿墨迹的样子,十分心烦,一会儿便没了耐心,催促道:“少卿有话尽管直说。稍后我还要尽快回去向圣人复命。”

    “尚仪见谅。”太常少卿赶紧再行了个礼致歉,随后从袖子里拿出另一本籍册递给程子芩,说道:“此乃《秦王破阵乐》,是太常丞吕才报上来的奏乐表演,日前吕才已令太乐署和鼓吹署配合演练完成,只是不知是否适合在除夕之夜的太极殿中表演。”

    程子芩接下籍册,忽然感觉手中一沉,她大概知道太常少卿的意思了。程子芩看了看太常少卿期待的眼神,然后环视一圈时发现整个太常寺内的官士们似乎都在悄悄地注视着她。看来秦王李世民虽然已经离开了五年,唐皇李渊也代替他完成了平灭东突厥的大计,但战神李世民在大唐子民心中的位置依然没有办法被撼动。程子芩抚摸着这本乐章,稍作犹豫,最终眼色一定,道:“这么好的曲子只是拿来吹奏的话属实是浪费了。不知太常丞吕公可愿与教坊合作,合乐工与舞人之力将其排成乐舞表演?”

    “如吾所愿!”太常丞吕才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一下子冲到程子芩的面前,对着程子芩激动地拱手行了礼,转而又面露难色道:“只是这只是吹奏简单,但要排成乐舞的话就还需要制词……”

    “这个交给我。”程子芩道,“只是制词最快需要两日的话,你们最多也只有三日可用于排练了……”

    “三日足以。”吕才胸有成竹地说。看着他一脸笃定的样子,程子芩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敬意。

    “少卿,只是还有一事。”程子芩对太常少卿嘱咐道:“如果想让这本乐章流传下去的话,从今日起,这本乐章不可再记为《秦王破阵乐》,需改名为《七德舞》。”

    “知晓。”太常少卿对着程子芩恭敬地躬身行了个拱手礼,程子芩亦恭敬地躬身回了个叉手礼。

    从太常寺出来后,程子芩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修文馆,要搞定李百药、虞世南和褚亮,只需找到褚遂良一人就可以了。至于太孙太傅魏徵那边……唉,还是得她亲自去跑一趟皇太孙东宫才行。

第67章 秦王破阵

    “你能与我说说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吗?”李承宗看着程子芩,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如今的她已经是个年满十四岁的“宫中老人”了,怎么还像初入宫时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李承宗说着就要上前去敲一敲程子芩的脑袋,只见程子芩迅速地后退,和他保持开一臂远的距离。

    “太孙太傅说了,男女有别。以后太孙殿下莫要再无故靠近微臣,不然太孙太傅又该要指摘微臣了。”程子芩说着,一脸嫌弃地看着面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李承宗。虽然她的躯壳只有十四岁,但她的灵魂已经奔三了好吧,李承宗这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对,就是个孩子,在她面前,他再高也不过就是个孩子。

    看着程子芩一脸认真的样子,李承宗尴尬地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他想了想接着说道:“这个词魏公是不会帮你填的。虽然说祖父从没有定过二叔的罪,但你我心里都清楚,其实祖父心里是知道二叔那天本来是想干什么的。不然他也不会冷了长孙无忌那么久才又重新启用他。”

    “可是……”程子芩还没说完,就先听见了太孙太傅魏徵的声音。

    “谁说魏某不会填词的?”魏徵大步走进殿内,对着李承宗行了个礼,转身拿过程子芩手里的乐章,道:“这个忙魏某帮了。”

    “多谢魏公。”程子芩赶紧向魏徵行叉手礼,又冲着一脸意外的李承宗挤了下鼻子。“那就辛苦魏公了,下官明日来取。”

    “嗯。”魏徵应了声。程子芩便又行了礼告辞。李承宗正想出言阻拦,魏徵先阻拦了他。“太孙殿下,今日的课业是否已经完成了?”

    见程子芩已经走远,李承宗便转身拿起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递给魏徵,恭敬道:“请魏公检阅。”

    “嗯。”魏徵看过李承宗的笔书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又开始了一如既往地碎碎念:“那程尚仪乃是内宫官身之人,早已不再是太孙东宫里的门客。而且现在你们的年岁都已见长,也不再是之前尚未及笄和束发之时的童稚玩伴。太孙还是要时时注意礼节和规矩才行,以免落人口实或者被陛下责怪。”

    “哦。”李承宗应道,说罢他假装忽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问道:“原来魏公会害怕皇帝陛下责怪?那你方才还接下这本乐章?”

    魏徵一时语塞,战略性地清了清嗓子,道:“连内宫女官和教坊的乐工都不怕,魏某又岂能推辞?”

    看来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得罪皇帝的。李承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大唐有这样一群臣民,何其有幸。

    两日后,程子芩将由李百药、虞世南、褚亮和魏徵四人填好的《破阵乐词》,再加上一本自己绘制的《破阵舞图》交到了太常寺太常丞吕才的手上。

    “后面就看你的了。”程子芩说道。

    吕才接过歌词和图册坚定地点了点头,那表情就好似手中正捧着大唐的未来一般。

    数日后,太极宫太极殿,除夕宴开宴。唐皇李渊高坐在正殿中央的案几后,百官及亲属、外国使节与妃嫔们分坐在殿内两侧,大殿中央空出一块用来表演的区域,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傩舞表演中,宴席也紧张有序的同步开始。近百名男子戴上假面道具,穿上红黑衣裤,击鼓跳跃,气势磅礴。美味新奇的食物加上的热闹非凡的表演,无一不彰显出大唐此时已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李渊酒过三巡之后,心中大喜,忽然要求坐在殿下的前东突厥可汗颉利站出来跳舞,同时还令隋末岭南首领冯智戴一并出来吟诗。在众目睽睽之下,颉利和冯智戴虽然表情尴尬,但也不得不谨遵唐皇的敕令执行。当看见颉利真的在冯智戴的吟诗声中翩翩起舞之后,李渊突然放声大笑,举杯高呼:“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李渊语罢,殿内随之升起一阵哄笑。“北狄”颉利和“南越”冯智戴面红耳赤地完成任务后极为不爽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眼看着殿中的唐将和外臣们借着酒劲继续对着颉利和冯智戴指点嬉笑,外皇太孙李承宗于是端起酒杯,向唐皇李渊敬了一杯酒,道:

    “陛下乃大唐天子,平定突厥、四海臣服、开创我大唐盛世,实乃天命所归,此千秋之功属实不是那妄自尊大的汉高祖刘邦可以企及的。天佑大唐,陛下万岁!”

    说罢,殿内朝臣与妃嫔等一并高呼万岁。李渊的目光扫过李承宗,环视一圈殿内的臣子,端起酒筹一饮而尽。之后,没有了李渊的即兴点播,晚会终于可以按着太常寺准备好的节目顺序继续表演。在傩舞之后,紧跟着各种大型乐舞的表演。在三两个各具民族特色的表演之后,忽然殿内响起了一阵战鼓声,一百二十八名舞人披甲持戟入殿,殿内的文臣和妃嫔们忽然一惊,酒都吓醒了一半,但转头一看唐皇李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便也跟着又放松了下来。在乐工的吹奏和擂鼓声中,舞人们左圆右方,前有战车,后列战阵,在伴唱者的吟唱声中变换着队形,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一展唐军勇武之气。忽然吹奏和吟唱声戛然而止,大鼓声雷鸣,殿内忽然传来一阵军马踏地的声音,李渊大惊,循声望去,只见有数十名乐工手持椰子壳伏跪在殿内四周,以椰壳击地模仿出马蹄声,简直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李渊大悦,带头称赞,在这场声震百丽、气壮山河的表演中,晚会的气氛被推到了高潮。看到李渊的表情,大殿一角的程子芩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常卿何在?”李渊忽然的点名令太常卿心中一惊,赶紧唯唯诺诺地跑了出来。原本这个曲子是被他一早就拿下来了的,不知怎么又被加了进去,还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他正在思考该如何把责任推到太常少卿的头上,只听李渊又说了句:“此舞为何舞啊?”

    “这……”太常卿有些胆寒,“此乃《秦……”

    “此乃《七德舞》。”太常少卿走上前答道,悄悄给太常卿使了个眼色。

    “何解?”李渊追问道。

    太常少卿躬身拱手行礼答道:“《左传》有曰七德乃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和丰财。太常寺与教坊仅以此舞献与我大唐明主,愿我大唐山河无恙,永世太平!”

    “唔。”李渊点了点头,高兴地再饮了一筹酒,饮罢才说了一句“赏”。

    听到这里,殿下的太常卿才放下了心,他偷偷地剜了太常少卿一眼,又同太常少卿一起谢恩领赏。皇太孙李承宗远远地看着殿内一角的程子芩,在这大殿之内虽不止只有他们俩听出了太常少卿口中的“大唐明主”其实指的是谁,但此刻只有他们敢于真性情地流露出对于这位“大唐明主”的惋惜和思念。今晚的李渊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了,在接下来的表演中他渐渐地撑在案几上小睡起来。宇文贵妃见状赶紧离开自己的坐席上前去服侍,李渊握住宇文昭仪的手令她就此坐到自己的身边陪伴。此时此刻,于他而言,天下一统,歌舞升平,佳人相伴,儿孙满堂,怎么看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幸福到就好像他不曾经历过中年丧偶、嫡子尽失这些糟心的事情一样。程子芩远远地看着唐皇李渊,不知为何,忽然感觉他又可悲,又可怜的。此刻挂在他脸上的满足的神情,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久久,程子芩才将眼神从李渊的脸上移开,一眼又撞见已经盯了她许久的李承宗。她到底在想什么?李承宗还是看不透她。程子芩对着李承宗行了个叉手礼,转身离开了太极殿。

    程子芩一个人走在太极殿外的广场上,除了巡逻的宿卫和负责添撤物什的宫人,广场上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哦,现在有了她这么个多余的人了。一阵寒风吹来,程子芩裹了裹身上的衣襟,忽然身上一暖,被人裹了件裘衣。

    “师兄。”程子芩轻轻喊了声,不知怎的一瞬间眼泪却下来了。“世人再也见不到太上皇弹琵琶伴着唐太宗跳舞的场面了。”

    “嗯。”李淳风还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陪在程子芩的身边,任由她说过哭过发泄过了就好。不远处太极殿的檐廊下,李承宗正远远地看向他们。原本他也是打算来送裘衣的,只不过现在看来她是不需要了。

    武德十五年春夏之交,营州急报,当地军民之中发生霍乱之症,发病者十之八九,其中病死者近半。由于疫症初始于郊外,但逐渐蔓延至城中,故起初尚能自治,未有上报长安,而现下营州城中郊外疾民四处,尸体堆积,甚至出现阖家团灭,来不及下葬的情况,而驻军之中也有军士陆续发病,疫情有一发不可收拾之相,且河北道边境辽东区域的高句丽对辽西大唐地界一直虎视眈眈,大有趁虚而入之迹象,故营州都督程名振特向京师长安请求调兵加强防御,同时请派京中太医署医官医士前来营州辅助抗疫救治。得此急报后,唐皇李渊即刻传召中书令封德彝、尚书右仆射陈叔达、尚书左仆射萧瑀、侍中高士廉与兵部尚书李靖前来两仪殿议政,内侍监裴静从旁侍驾。

    “众卿以为何如?”李渊问道。

    陈叔达先行答复:“臣以为,事不宜迟,陛下应即刻派兵前往营州以安边境。”

    “呵,”萧瑀轻嗤一声,提出相反的意见,“那营州都督一早知情不报,延误军机,臣以为应即刻革职查办,另派使臣前往以安民心。”

    “大战之前,先斩将军,萧公这是行的什么兵法?”陈叔达反唇相讥。

    萧瑀也嘴不饶人道:“莫非是陈公贪生怕死,不敢前往那疫症之地?”

    ……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先在御前吵了起来,其他的大臣根本就插不上话,两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离谱,就差从就事论事上升到人身攻击了,搞得李渊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才刻意用力清了两下嗓子,两仪殿里才得以安静下来。裴静赶紧适时地给李渊上了盏西湖龙井。李渊呷了口茶润润嗓子,方才嗓子清得有些用过了力,确实很不舒服。

第68章 营州急报

    “封德彝,你说。”李渊直接点名,这个中书令一向喜欢墙头草、和稀泥的,李渊倒想看看他现下还能怎么个和法。

    封德彝被叫到名字才从神游的状态切换成上班模式,他拱手向李渊行了个礼道:“臣以为此时当以军务为重,军备、疫病皆为战事,大战之前,不可斩将。但那营州都督所行确有不妥,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如降为长史暂代行州府诸权,由京中郡王遥领营州都督一职,待疫情及军情平复稳定之后再做定夺。”

    “唔。”老江湖封德彝果然深得圣心,李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依众卿之言,现下该由谁来遥领营州都督一职呢?”

    殿内大臣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发言。侍中高士廉上前一步拱手道:“臣举荐中山郡王李承乾。中山王殿下虽尚未及束发之年,但如今也已和当日代陛下于渭水之畔驱逐突厥的皇太孙相当,且在陛下的亲自督促下也已熟读四书五经、熟稔骑马射箭,这遥领一职虽无实职,但也可作为一番历练,以便将来中山王殿下及冠后能更好的辅佐陛下和皇太孙殿下。”

    高士廉这一番话戳中了李渊的好几个痛点,突厥渭水兵临城下之辱,李承宗日渐长大且声名远播,除李建成和李世民这两脉之外,李渊子嗣之中再无嫡系且更无年长之人可用。想到这些李渊不禁心中烦闷,赶紧再多喝了两口绿茶好舒缓一下心中郁结。

    高士廉看了李渊的表情一眼,心中一悦,紧接着说:“现下我大唐,盛世太平,四夷臣服,皇储威信再难以军功为立,不如趁此机会由皇太孙亲自总理疫病之事,一来彰显陛下对于营州边陲军民之事的重视,二来也可给皇太孙一个在天下子民面前树立威信的机会。大唐皇储民心所向,则大唐百年基业稳矣。”

    果然狐狸还是老的精。营州都督一职给他外甥的外甥中山郡王李承乾了,而抗疫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却甩给了皇太孙李承宗。什么树立威信的机会?说得好听。在唐朝那个年代,瘟疫大都相当于是绝症。抗得好的是上天垂怜,抗不好的只能认命。这种情况下请皇太孙去总理此事,怕不是居心叵测想一举毁了皇太孙的民心吧。程子芩立在殿门外,忿忿不平地想。本来她只是应召前来给李渊送李承宗的课业籍册的,当然了还有顺便来汇报一下皇太孙东宫中近日的人际动向。但不想她在门外等候时,却见识到了这一幕,有些表面上天天把孔孟之道挂在嘴上的儒家学者实际上却总是干些道貌岸然、蝇营狗苟的烂事,真是令她所不齿。

    “嗯,准奏。”李渊一锤定音,差点没把门外的程子芩怄死。“朕已老矣,大唐的未来确实是他们的。”

    李渊一语惊得殿内众臣纷纷赶紧跪拜。虽然程子芩也认可李渊的这句言不由衷,毕竟他已经到了就是在现代社会也已经超过了延迟退休之龄的年纪了,但从他出入后宫的彤史记录来看,他可是一点也没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李靖,你有何言?”李渊又点了个名,叫醒了另一个总喜欢在殿中议事时打酱油的宰相之臣。

    “要打仗吗?”李靖问。

    “暂否。”李渊答。

    “那就没臣什么事儿了。”李靖道。

    李渊语塞。好在事务已处理完毕,在裴静的搀扶下,李渊先行离开两仪殿,令诸位大臣在商议好细节后便可各自退散返家。程子芩见裴静扶着李渊从殿门中出来,便也赶紧捧着籍册跟了上去。

    从两仪殿前往甘露殿的一路上,李渊一句话都没有说。程子芩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裴静立即给她使了个眼神,摆了摆手。看样子,李渊这一阵儿的心情确实是不佳,有什么话还是先等他自己开口了,她再找机会说吧。

    太极宫甘露殿,李渊坐在案几前阴沉沉的,看上去他这次的不开心持续得确实有点久。自从灭梁师都开始,再到后面的灭东突厥,李渊都似如有神助、能够洞察天机一般,压根不再需要用到程子芩这颗精通卜问的棋子。但这一次看来他有不得以的苦衷,不得不重新启用程子芩这颗擅于医术的棋子了。

    “你的医术还记得几分?”李渊突然问道。惊得程子芩手中的毛笔一抖,弄花了她正在抄录的《道德经》。

    “臣……”程子芩正想试图去解释一番,又被李渊一句话堵死了退路。

    “营州发生霍乱之症,得病之人上吐下泻,其状类似当年的乐陵郡主,但病情更加凶险,染病之人十之八九,病死之人近半。你可愿代皇太孙前去督办?”李渊语气平淡地说。

    “霍乱?”程子芩只觉五雷轰顶,这是要千里迢迢地送她去东北好让她提前上西天吗?

    “朕会派尉迟敬德护送你前往营州,太医署的官士随你征调,一应物资任你取用。另,朕已拟好一份敕书着你为平营特使,疫病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你只需向皇太孙汇报即可,营州政务及军务仍由营州长史程名振统筹,朕会另予书信告知其疫病之事须与你竭力配合。”李渊道,看来这已经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了。

    “诺。”程子芩起身行礼,上前接下李渊刚刚写好的敕书。霍乱啊?唐朝的霍乱!甲类传染病!不是小打小闹的病毒性胃肠炎之类的。在没有四环素、氟哌酸以及复方新诺明的时代,赤手空拳地跑去前线抗疫,程子芩此行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渊,眼神可怜巴巴的,似乎在呐喊“圣人,臣此去很可能就一去不返了,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李渊面无表情地对着她点了个头,令她今日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点兵拾物,三日之内,尽早东行。

    “啊!怎能如此!”金灵在三清殿里的叫声都快要传到甘露殿了。程子芩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可不能让人听见了传进李渊的耳朵,不然她还没去东北就先带着金灵上西天了。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命。圣人如此指派也是任人唯当,理应如此。”程子芩安抚着金灵,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她一边收拾着衣物,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既来之,则安之,是她一贯的处事态度。与其在这里碎碎念,忿忿不平的,还不如赶紧列出计划清单,以做好去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金灵,我需要一些东西,你得赶紧帮我去办。”程子芩说着,走到案几前,提起毛笔在纸上唰唰地龙飞凤舞起来。不一会儿便将一叠她所需要的药材、布帛、肥皂、特制器皿等物件在清单上列好,递给了金灵。

    “尚仪,”金灵接过清单感叹道,“不得不说,您这字看起来倒是真的像是个医者的字。”

    “……”金灵跟着程子芩久了,别的没学会多少,损人的本领倒最是见长。

    “快去吧。”程子芩催促道,又特意拍了拍清单里的一张图册叮嘱道:“这些服饰的赶制得麻烦尚服局了,跟周尚服说一声,如果本尚仪有命回来的话,一定在醴泉坊大摆三天盛宴感谢她。”

    金灵听到“有命回来”几个字,忽然眼中泪光一闪,咬了咬牙,点了个头,迅速转身下去操办。

    “真好。”程子芩看着金灵奔走的背影轻声说道。从她刚到太子东宫时,金灵就是这样一副到处替她奔走的样子,她之所以能够事事做起来都那么顺畅,少不了有了金灵佐助的功劳。可是这一次,她再喜欢她这个小助手也不能带她去了,营州路远,疫情凶险。这一趟她只身犯险就行了,把金灵托付给薛婕妤应该也不会亏待了她。

    皇太孙东宫显德殿,皇太孙李承宗正要外出,却被太孙太傅兼太孙詹事魏徵与左庶子王珪、右庶子韦挺一齐奋力拦在殿中。还没等这三位臣子把李承宗先稳定下来,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承德也跟着跑进显德殿里来凑热闹。

    “长兄,不可派神仙道医去营州啊!”李承道喊道。李承德也跟在后面附和着。有了李承道和李承德这两位健壮的小伙子的帮忙,魏徵、王珪和韦挺这三个老头根本就不是三个年轻人的对手。正当李承宗要带着李承道和李承德冲出东宫去往太极宫里去找唐皇李渊时,已升任太卜丞的李淳风带着唐皇李渊的敕令前来传旨。

    “三位殿下稍安勿躁。”李淳风给三王行了个礼后,又依次向三位老臣行礼。待众人冷静下来之后,李淳风才拿出李渊的敕书呈递给李承宗。“陛下已令中山郡王遥领营州,此事虽具体由皇太孙督办,但在任人之权上,名义上还是在中山郡王手中。为免两位皇孙有争权之嫌落人口实,程尚仪一事,皇太孙还是不要再多言为好。”

    李淳风言罢,魏徵和王珪、韦挺三人齐齐点头,见李承宗正要出言反驳,李淳风便又补充道:“派遣程尚仪为平营特使一事乃陛下之意,诏令已出,覆水难收。且下官已占星问卜,虽此行吉凶尚未有定论,但总数之上吉大于凶。太孙殿下暂不必深忧。”

    听到吉大于凶的占卜结果后,李承道和李承德都松了一口气,唯有李承宗依旧愁眉不展。他想要的不是吉大于凶,而是完全就没有凶。可是李淳风说得也有理,此事大局已定,他一不是营州的直接总管都督,二不能忤逆唐皇李渊的敕令,今日就算是一时冲动,冲去了太极宫唐皇李渊的面前,他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改变结局呢?这是李承宗第一次感觉到“名不正、言不顺”和没有最高统治权时连自己想要保护之人都保护不了的无力感。他用力地捏了捏拳头,看向门外空空的广场。自从东突厥平定以后,李渊就让李承宗停了显德殿前的练兵,算是把文臣和武将都放过了。虽然李渊从没有动过太孙东宫的府兵和长林军,但也不再允许他扩充兵力。毕竟大唐盛世,有皇城和宫城的兵力保卫长安城池就够了,太孙和郡王们手中的兵力越多,反而越不利于盛世的稳定。

    “太孙殿下,”李淳风又道,“下官已请旨一同前往营州,陛下让下官转述,这几日程尚仪准备事务繁多,离京前不会再来东宫。殿下可有话需要下官代为转达?”

    李承宗张了张口,但最终又没能说出一个字。

    “没有。”李承宗毫无生气地说。说罢便又坐回到案几上去阅读已经过期了好几年的奏书。阅读既往的奏书,学**王的理政思维,这便是李渊每日都让魏徵他们来督促他做的课业。见***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好几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有些奏书里的事情如果要是让他处理起来,定比之前李渊处理得还要得当。看着李承宗一脸郁闷的样子,李淳风行了个礼起身告退。在李承道和李承德絮絮叨叨的交待声中,韦挺赶紧送两位郡王和李淳风一起退出了显德殿。

    一群人哄闹着离开后,显德殿内终于恢复了平静。王珪向着李承宗行了个礼,道:“臣当年流放嶲州时曾在蜀地得遇一位相士,那人所观所断甚为准确,不若臣派人去将他接入京中,以为殿下所用。殿下以为如何?”

    “何人?”李承宗问道。

    “姓袁,名天纲。”王珪答。

    李承宗无动于衷表示默认。王珪用眼神和魏徵打了个招呼,便行礼退下。魏徵只当是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继续督促李承宗阅读着一大堆过了期的奏书。

第69章 东行营州

    三日之后,程子芩已在众多同僚和友人的帮助之下,清点好了营州之行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力资源。虽然唐皇李渊说了太医署的医官医士们任由程子芩调用,但大唐整个太医署的医者们加起来也就不过只有一百来号人,还不说里面除了最有用的疾医以外,还有不少是只负责外伤的疡医以及膳食营养的食医,哦,还有一小撮撮最擅长医治动物的兽医。程子芩在医学部里挑挑拣拣的选出了十七位专攻内科之症的疾医,然后将疡医、食医和兽医各带了一位,又问药学部领了数位药童。带上疡医和食医还好理解,毕竟东行路长,路上可以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位兽医实在是想不通程子芩到底为何要拉他一起垫背。早知如此,当初在考太医署的时候他就该选择针科或者按摩科,再不济他选择咒禁科也好,干吗偏偏要进这医科里学习最卑贱的兽医。原本在太医署里学习兽医混混日子,本也是工作轻松压力小的性价比极高的差事,可好死不死偏偏遇到程子芩这么一位拉着兽医去抗击人类瘟疫的主儿,他这回可真算是祖坟冒黑烟,倒霉倒翻了祖宗十八辈了。

    “你带个兽医干吗?”李淳风骑在马背上不解地问。

    程子芩看了眼正一脸不爽的兽医笑了一下,如实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总感觉能用得上。”

    “尚仪……”金灵站在一边小声地呼喊着,眼中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程子芩冲着她做了个微笑的手势,然后便挥了挥手。为了行事方便,程子芩又恢复了一身男装的打扮,道士头加上分腿式长袍,这样骑起马来才能方便。程子芩骑在马背上远眺了下东宫南门重明门的方向,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经过皇太孙东宫的门前了。程子芩又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檀木簪,还是这根木头戴起来不显累赘。

    稍后只等平营行军总管尉迟敬德一声令下,由唐军护送的装载着医者、药童、医疗物资和粮草、钱帛等救灾物资的马车车队就从太极宫顺天门前的横街出发,经过东宫重明门前,拟从延喜门出禁宫,一路往东,横穿长安城,直接经过通化门出长安外郭城,然后一路东行,走官道直接前往营州。然而即便是这样一条最短最快的路,日夜行兵也需要一个半月至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营州。程子芩不免在心中吐槽,搞不好等他们抵达营州时,该死的都已经死完了。而且队列一旦启动,中途便不可再随便启停或者变更路线或者编队。程子芩想了想,先驱马踱到尉迟敬德的身边,和他小声商讨了几句,便又气定神闲地踱回到李淳风的旁边。

    “怎么?有新的计划?”程子芩的微表情,李淳风一看便知。只见程子芩机敏一笑,道:“先卖个关子,出了灞桥师兄便知。”

    “出发。”尉迟敬德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大唐皇家抗疫部队开拔。

    当队列从顺天门行经重明门时,程子芩歪着头向重明门里探了探,东宫里依旧秩序使然,别说皇太孙李承宗了,就连安陆郡王李承道和河东郡王李承德也没来送她。

    “真不讲义气。”程子芩吐槽了句,一转头便加快马速往前面的延喜门行去。

    “等一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男子的高呼,程子芩脸上一喜,迅速转过头来却看见了一张她意料之外的脸——东宫药藏局侍医张世一的脸。

    “程特使!”张世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在好不容易追上了程子芩之后,才腾出空儿提了把自己肩上滑落的包袱。

    “张侍医,你这是……”程子芩玩味地看着他,这年头还真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特使,小吏……哦,我方才已经向药藏局请辞了。如果特使不收留我的话,我就无处可归了。”张世一一副要去英勇就义的面孔,看得程子芩也不觉心生敬佩。见程子芩半天不放话,张世一便又催促道:“特使,小吏……呸,是我,我以前虽然官职低微,经验也不如其他同僚丰富,但我年轻,身体好,学得快,特使此去营州,一定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而且我大唐律令有云‘诸镇戍、防人以上有疾患者州量遣医救疗;若医师不足,军人百姓内有解医术者,随便遣疗。’特使就把我当个解医术的百姓亦可遣用。”

    呵,为了去送死,把《唐律》都搬出来了。程子芩这下子对这位张世一看来要好好重新认识一下了。

    “去吧。”程子芩指了指身后载着医官医士的马车说道。张世一欣喜地点了头,转身朝着离他最近的马车跳了上去。

    掀开帷幔,张世一一边拱手向各位同道行礼,一边找了个空隙左右挤挤坐下。好巧不巧,他正好坐在正一脸不爽的兽医的右侧,再多挤挤就要把兽医从马车的左后角给挤出去了,张世一的出现弄得兽医的脸色更加不爽。

    “失礼失礼,”张世一赶紧赔礼道歉,一边自我介绍着,“在下张世一,太平盛世的世,一统天下的一。阁下怎么称呼?”

    “姓秦,单名一个爽字。”兽医敷衍道,懒得继续再与他寒暄。

    “哦,秦医师,在下有礼了。”张世一说着又拱手行了个礼。

    车厢里的其他医师见状开始打趣道:“秦爽是兽医,准确的来说不能称呼为秦医师,应该称呼为……”

    “秦兽医!”张世一的脑子没跑赢嘴巴,一句“禽兽医”出口,整个车厢里顿时哄堂大笑。

    “禽兽一,一禽兽。你怎么知道他的外号啊?”

    面对同僚们的嘲弄,秦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就是说他当初就不该学兽医的嘛,而且学就学了,他干嘛非得姓秦呢?和秦始皇本家又如何,在这武德唐朝还不是被人嘲笑的份儿。

    队列前的尉迟敬德听到身后马车内的骚动,正欲前去制止,被程子芩先行拦下。

    “随他们去吧。”程子芩道。他们此处前去面对的可是霍乱,说不定真的有命去,没命回。只要不影响行军进程,这一路就不必管得那么严了。

    程子芩再看了东宫一眼,转头跟着部队走出了延喜门。程子芩的整个神情被李淳风尽收眼底,李淳风夹了一脚马腹,加速追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同行。程子芩转过头对着李淳风笑了笑,两人骑着马并行在长安城最宽敞的横街上。

    直到队列一直出了长安外郭城的通化门,身后也没有再出现程子芩在心里一直在期待着的那一句“等一下”。不久之后,队列行至灞河桥边,按照在顺天门前程子芩和尉迟敬德商定的计划,尉迟敬德下令暂停行进,并且择选出二十匹快马,单独编成一队,由副将带队作为程子芩索要的先遣部队。程子芩先挑选出会骑马的医师数位,仅带上少许药材和衣物等必需品,由一小队骑兵护送,这样便可以将花在路上的时间缩短一半,以尽快到达营州。和疫情赛跑,比得就是时间,总不能让他们这群人大老远地专门跑去收尸吧。每到这种时候,程子芩就无比想念有手机和高铁或飞机的时代。要是能解决通讯和交通的问题,大唐盛世肯定比现在还要繁盛个一百倍。

    “程特使,军马已清点完毕,副将吴云随时待命。”尉迟敬德上前汇报道。

    程子芩点了点头,对着尉迟敬德行了个拱手礼。道:“将军辛苦,大军和物资就有劳将军了。还请将军先行,我们营州见。”

    尉迟敬德抱拳回礼,转身下令大军继续前行。

    程子芩扫视了一圈留下来的人马,除了她和李淳风以外,还有张世一和另外三名太医署的医士,其中有一名就是那位一直臭着脸的秦兽医。看到他的表情,不知为何,程子芩就是莫名的想发笑,待听到张世一仔细回禀了方才在马车里的经过以后,程子芩就更加无法直视秦兽医的那张脸了。

    “你叫秦爽?”程子芩问道。

    “正是。”秦爽敷衍地拱了下手回道。

    “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秦不爽’。再怎么的也比‘禽兽……一’听起来好一些。”程子芩故意拉长了“兽”字的尾音,惹得秦爽的脸上更加的不爽,反倒是更加贴合他“秦不爽”的名号。

    另外两名医士没忍住噗嗤一笑,看了程子芩又赶忙克制住自己的表情。

    “你们两人叫什么名字?”程子芩问道。

    其中一名稍稍年长数岁的医士拱手回道:“下官乃太医署医师崔知悌。”

    “呦,清河崔氏?”程子芩很是好奇。在隋唐时期,行医可入不了“上九流”的阶层,这么门楣显赫的崔氏子弟怎么会进太医署做一名小小的医师呢?

    “程特使见笑。下官就是纯粹钟爱医学,没别的,纯粹钟爱。”崔知悌道。

    程子芩敬佩地点了点头,除了张世一又多了个令她衷心钦佩的古代医者。

    “哦,小吏是太医署的医工甘伯宗。”站在崔知悌旁边的少年医士自我介绍道。

    程子芩点了点头,自称小吏的一般都是部门单位里地位最低的了。看来这大唐的医工也就是比在大唐被称为“医生”的医学生好上那么一点。

    “日后就要辛苦崔医师和甘医工了。”程子芩说道,她看了一圈目前身负医术的几位,嘱咐道:“此去营州以我们五人为先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大约可在半月至二十日后到达。营州疫病如何尚未能知晓详情,但无论如何,我都将与诸位一同抗战,绝不退缩。还请诸位坚信,我等此行一定能不辱圣人使命。”

    众人行礼齐声应答,只有张世一还在掰着手指头数到底是五个人还是六个人。莫名地,这场自我介绍突然就变成了一场简短而有效的动员会。程子芩向着副将吴云招了招手,准备下令众人上马开拔。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声,程子芩转过头,只见李承宗、李承道和李承德三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一瞬间她的脸上又惊又气,李淳风看了一眼情状,便体贴地带着医士和将士们先行度过灞桥到灞河的东畔去等候程特使。

第70章 灞桥送别

    “你们怎么不等到日落西山了再来?”程子芩抱怨道,言语中满是委屈。这三位好歹是她在长安城里认识最久的人,眼看着她马上就要去送死了,还以为他们真的会没良心到连最后一面都不来和她见。

    “神仙道医,你可别这么说。这么说可是要伤了好些人的心的。”李承道笑道,他果然又提着他最经典的出场伴侣——漆木食盒。“喏,这次可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王夫子可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君子远庖厨’,我这可是为了你才破的例的。”

    程子芩接下李承道手中的食盒,满意地一笑。看来他这个徒弟她是没收错,好歹教会了他做了那些好吃的,最终也算又投桃报李地还了回来。

    “还有这个。”李承德给程子芩递来一个小瓷罐。程子芩狐疑地接下小罐子,握在手里晃了晃,里面好像是一些丹药。

    “哎!你轻点摇!这可是跑死了我两匹马才赶得及送到的!你再给我摇散了!”李承德一把抓住程子芩的手告诉她别那么暴力,忽然听到李承宗清嗓子的声音后才又赶紧松开。

    “这可是三弟快马加鞭去十常斋里寻来的。”李承宗帮忙解释道。

    “师父?”程子芩喃喃道。自从她上次告假和李淳风回了一趟太白山过后,她就又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孙思邈和仔仔了。徒儿行千里,师父最担忧。程子芩握了握手里的瓷罐,当年她也是靠着师父的这些丹药才逐渐康复起来的。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毫无良心的丢下筷子骂厨子的程菀了。虽然这孙思邈的丹药不是她最需要的抗生素,但万一哪天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吃一点就算不管饱,也总可以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程子芩想着把小瓷罐放进了前襟,虽然这个动作不太雅观,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是还没有发育的女娃了,好在她穿着一身男装,面前这三人,她也没拿他们当外人。

    “那你呢?”程子芩看着李承宗问道。上下打量一番这位两手空空的皇太孙,心想该不会他就只是为了说个“再见”而来的吧。

    李承道和李承德相视一眼,先拱手行礼和程子芩认真地道了个别,然后便转身往回走到十步之外、方才他们下马栓驻马的地方等待。

    “这个你拿着。”李承宗将自己的皇太孙随身金鱼符递给了程子芩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营州与长安相距遥远,你虽为特使,但却没有实权。万一有所需要,急报京中也应援不及。此行你带上我的鱼符,一切便宜行事。”

    程子芩接下李承宗递过来的金鱼符。虽然这不是调兵用的铜鱼符,但在有些时候,皇太孙的这个身份比什么鱼符、虎符的都要管用。

    “可是,万一我回不来,你的这个鱼符……”程子芩有些担忧,万一要是哪天她不在了,这个东西落入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那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你会回来的。”李承宗信心满满道,“回来后给孤做碗大唐炒面。”

    程子芩嫣然一笑,道了声“好”。一阵清风吹过,桥边的柳枝摩擦出沙沙声,果然一道送别的时候,这风啊柳啊的,就会刷存在感似的跑出来刷氛围。程子芩看了眼灞桥东侧的那二十来号人,眼神一定,举起手对着李承宗和他身后不远处的李承道和李承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躬身拱手礼。随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左手拎着食盒,右手将金鱼符紧紧地攥在手心,直到走上灞桥后才趁两边的人都看不清楚时才将金鱼符塞进了自己的腰袋。别的还好,只是现在的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这个腰袋做小了。里面又是小册子,又是龟卜的,再加上这么一大块金子,鼓鼓囊囊的,谁看见都会觉得里面有财物。俗话说财不可外露,这要是走在小道儿上,她指不定会引来多少山匪呢。不行,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她一定要想法子再做个大一点的腰袋,或者……诶!她可以做个马甲置物袋!聪明!在宫外行走,马甲袋可比腰袋安全多了!程子芩正想着,已经走到了李淳风的身边。

    果然李淳风一眼就看见了她鼓鼓囊囊的腰袋,不由得发出一声嘲笑:“皇太孙这是给了你多少盘缠?是怕这一食盒的东西还不够你吃吗?”

    “一大块金子。抠一点可以吃一个月的那种。”说完,程子芩抿着嘴对着李淳风做了个鬼脸,将食盒递给吴副将,婉拒了他的搀扶,自己一踏脚蹬飞身上马,在马背上坐稳后,程子芩回过头再看了眼灞水西畔那三位在微风中衣袂飘飘的郎君,趁视线模糊之前转回头,举起右手甩给他们一个潇洒挥手的背影,脚下一夹马腹,“策”地一声便奔了出去。李淳风紧跟着追赶上去,随后吴副将也带着众人速速策马狂奔,空气中只留下张世一和秦不爽关于程子芩口中的那“五个人”究竟是没算他们中的哪一个的争论声。

    一转眼,天上的明月从缺变圆再变缺,程子芩带着五位医士和十多位骑兵仅用了十六天的时间就从长安赶到了营州郊外。这个速度比起骑兵行军打仗时都不差,程子芩的这份干劲儿不仅令军士拜服,也令医士胆寒。毕竟他们一路跟着她颠过来,屁股都快要碰不得马鞍了。更何况,他们可不像她,是个女儿身。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上,郎君反而不如娘子方便。

    “今晚就在城外这庙里一宿吧。明日一早进城。”程子芩吩咐道。一路上为了抢时间,他们几乎很难刚好能住在驿站里。大多数时候不是风餐露宿就是住在破庙里。原本一行光鲜亮丽的长安人,等到了营州城外时基本上都变成了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糙汉子,就连一向谦谦公子形象的李淳风也被这一路风尘“仆仆”成了个“下里巴人”。

    “今日确实晚了,就我们这一身行头,只怕还未进城门就先被当成郊区难民了。”李淳风打趣道。这一趟虽然辛苦,但能像以前在太白山时那样每天都能够和程子芩待在一起,这种日子再苦也不觉得辛。

    程子芩露齿一笑,擦了把脸上的灰,请吴副将把食盒里的食物分配给大家。还真别说,李承道送的这个食盒确实很好用,外观不大,但是挺能装,东西吃完了还可以再更新,一路上有它在,他们这一行人就没怎么挨过饿。

    “我先去打水。”张世一说着就拿起羊皮水囊往外走,在来的路上他已经看见不远处的河流了。

    “等等。”程子芩赶紧阻止道。虽然这里离营州城还有至少五十里路,一路上他们也暂时还没遇见身患疫病的人。但现在天色已晚,看不清水流的方向,如果水源是流经营州疫区而来的话,那极有可能已经被病菌所污染了。“我们带的水今晚还够用。明日等天亮后再去探查水源。”

    程子芩说完叫来吴副将,并令五位医士一起聚拢过来开个短会。“我们马上就要进入疫区了。从现在开始,我需要诸位保证,一不可食生食、饮生水,二不可不洗手饮食或触口舌眼鼻,三不可随便触摸病者及其物什,四不可擅自行动,如有犹疑须及时回禀,不得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明白?”

    “明白。”众人齐答。程子芩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医士休息,吴副将再去传达给兵士。

    连续奔波了半个多月,程子芩此刻当真是觉得周身疲软,腰腹胀痛,忽然她心中一惊,不好,该不会是亲戚要突然造访了吧?这可不是个好时机。在古代做女子最不好的就是这一点了。没有姨妈巾的例假期,简直比死还难受。她已经尝试了无数种材料,依然做不出用无纺布和吸水棉才能达到的那种效果。最成功的一个产品就是类似一战时期法国女护士的那种了。在宫中的时候还好,至少在数量用度上不用操心,可是这一趟出门她竟然搞忘了这个事情。看来明日入城后她必须要第一时间再去一趟布帛肆。

    “怎么,身体不舒服?”李淳风见程子芩脸色不好,关心道。

    程子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抚了下腰,道:“可能是赶路赶得太急,腰酸腿痛的。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李淳风点了下头,忽然瞥见什么,立马用身体挡住程子芩将她逼到墙角:“你……确定?”

    李淳风用眼神向她指了指她的后背,程子芩心中一惊,完了,亲戚这次来得这么急的吗?程子芩正在慌乱地想着该怎么处理时,李淳风已经走开去拿了一个包袱回到程子芩的身边。

    “这是临走之前请金灵帮你备下的。要不要我陪你出去一趟?”李淳风温柔地说。程子芩顺从地点了点头。一路上一直都是她在发号施令,能让她这么听话的,也就只有他,也就只有是在这种时候了。李淳风紧跟在程子芩身后护送她走出城隍庙。幸好她的男装都长成一个样子,不然这一趟出去,换了件外袍,孤男寡女的倒是惹人嫌疑。也不知道是该夸金灵贴心,还是该夸李淳风细心,连她自己都能忘记的事情,他一个单身大郎君竟然能记得。程子芩拎着满满一包的月事布开开心心地返回庙里,看来明日入城后她可以直接上岗工作而不用分心了。

    “早点休息吧。明早还有一段路。”李淳风说着将一粒用小纸袋装着的糖丸递给她,“这是益母草红糖丸,可以舒经活络,味道也不难吃。”

    程子芩看着这个熟悉的小纸袋有些出神,这不是她拿来装花茶的小包装袋吗?他倒是能活学活用。程子芩接过糖丸塞进嘴里,味道确实还不错。在没有布洛芬的这里,益母草和红糖也是姐妹的好伴侣。程子芩对着李淳风莞尔一笑,闭上眼睛,几乎秒睡。旅途劳累加上身体原因,再加上预计中明日的工作量,她确实需要抓紧时间赶紧补一觉了。

    李淳风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庞,虽然她不说,但他能感觉到她此刻有多不舒服。从小她就是个喜欢隐忍的女娃,连针灸或手上烫起泡也从来都不喊痛。李淳风从前襟拿出一方锦帕,举起手正准备帮程子芩沾干她额上的细汗,忽然又怕不小心打扰了她的清梦,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放下手臂,走到不远处也找了处空地靠着墙和衣而眠。

    城隍庙外以东五十里的营州城,城门外的大地上零零散散的躺着一些尸体或者准尸体,城门紧闭,但城内的大街上也依然哀声遍野,时不时的在哀嚎声中夹杂着一些呕吐声,整个城池就像是笼罩在一股阴沉沉的疫瘴之中。天色渐暗,城中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以营州都督府处的最为集中。刚被降为长史的程名振将皇帝李渊的敕书往案几上一丢,道:“长史就长史吧,能给人就好。”

    他一点也不后悔没听副手司马的话将实情稍微婉转一些地呈报,反而还适当地夸大了一些。要是不说得严重些,不能引起京中的重视,等到事态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时,真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71章 大唐霍乱(一)

    “口罩,手套,上马。”程子芩吩咐道,一行人纷纷戴上装备,向营州城进发。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程子芩所带的人马已经到达营州城西城门脚下。虽已是朗朗白日,但营州西门依然是城门紧闭。副将吴云上前通传,城门楼上的兵士用帕子捂着口鼻,只往下看了一眼,说了声“走北门”就消失不见了,吴副将正要再行喊话,被身后的程子芩叫住。她看了一眼城门外席地而卧的无精打采的灾民以及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的呕吐物,来的这一路上,他们已经见过不少尸体和准尸体了。由于还不清楚城中的具体情形如何,程子芩想最好还是先不要带头破坏当地州府的防御计划。

    “你还可以吗?”李淳风悄声问道。

    “可以。”程子芩回答。然后转过身对着众人喊道:“我们先绕去北门,尽量先不要接触病患,注意马蹄,避免踩踏。”

    说罢一行人便又调转马头沿着城墙往北门方向驰去。

    营州城北的戒严程度要严格的多,城外十里开始便已有驻军设点盘查,层层核实过后,程子芩一行人抵达营州北城门下时已接近中午时分。经过城门将通传至都督府审核后,驻守城门的兵卒才允许他们入城。为表歉意,营州都督程名振的副手营州司马亲自前来北城门迎接,当看到程子芩一行人的装扮后,他也觉得实在是没有理由批评城门将。毕竟急报发回长安也才过了不足一月的时间,这一行人又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用的还是造型奇奇怪怪的面罩,这很难不让人猜测他们是不是从隔壁高句丽跑过来的细作。

    “不知程特使行事如此雷厉风行,有失远迎还请特使恕罪。”司马躬身拱手行礼道。

    “行了,闲话少说,前面带路。”再多等一分钟,程子芩就要爆炸了。她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血染长袍。

    司马吃了个憋,也看不清程子芩的表情,心想坏了,这下特使是真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也不敢再多耽搁,直接上马带路,一路直奔都督府。和程子芩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是,这城内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虽然路上的行人不多,但也没有看见有人生病的样子,而且空气里也没有之前在西门前闻到的那股令人反胃的气味。程子芩正在狐疑时,司马已带着他们一行人抵达了都督府的府门前。

    “下官程名振参见特使。”营州长史程名振已在门外恭候,他见到队伍为首的程子芩,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虽然她还蒙着面,但仍好似曾经在哪儿见过一般。正在他还是努力思考时,程子芩已经一个翻身下马,走到了他的面前。

    “长史不必多礼,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程子芩说着就抬脚跨进都督府,经过程名振身边时,低声问了句:“东圊何在?着急更衣。”

    “哦。”程名振忽然反应过来程子芩这是着急想如厕,便立即招手叫来婢女为程子芩带路,自己继续接待李淳风等五位医士进入正厅落座,吴副将及兵马则由司马负责安顿。

    待程子芩处理好私事后被婢女带回到正厅,见众人都已经卸下口罩和手套,她便也取下了自己的装备。在看见程子芩相貌的一瞬间,程名振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这张脸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余,而现在的程子芩也已不再是当年四五岁的小女娃程宛,但这眉眼,这口鼻,简直和他几乎每日都能梦见的女儿一模一样。

    “程长史先介绍一下情况吧。”程子芩说着已经坐到了众人为她预留的上席上,表情不怒自威,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娘子,倒像是个少将军。

    “哦。”程名振的走神又被程子芩扯了回来,暂且放下私事,汇报道:“疫病患者起初见于城南郊外的一个村落,半月内迅速蔓延至州城内南部的部分区域。病患大都表现出上吐下泻、心腹疼痛的症状,仅有少部分伴有烦闷、晕厥与转筋之症,但由于起病太过急骤,吐泻程度过重、进展过快,所以很多病患还没来得及诊治就已经死亡了,而且死状凄惨,看上去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一样,所以百姓间便谣传这是妖邪作祟,一时间人心惶惶,为避免奸人趁机作乱,下官便将城南与城北划地而分,也正因如此才幸而保下城北区域内百姓生活如常。但城南的态势却一发而不可收拾,城南的百姓陆续相继染病,短短七日内几乎已全军覆没,发病者十之八九,且在短短三日过后,便陆续出现死亡的情况,据统计截至目前为止病死者近半。下官在急报中虽然没有分述城南城北的情况,但下官对疫病严重情况的描述并无半句虚言。现在由于边境防御和城中疫病的双重困难,下官不得不暂时封锁州城的东、南、西三处城门,仅留下北门出入以方便排查、避免患病之人漏入城北,并且将兵力集中驻扎在东北郊,一来可尽量避免疫病蔓延至军中,二来也能更加有效的防御东北方向高句丽的东辽军,避免其趁虚而入。”

    “唔。”程子芩点了点头,边境之地最怕的便是内忧外患一起来,程名振能想到南北隔离这一点就已经很棒了,不然的话,现在的营州只怕是早就已经全军覆没了,哪儿还等得到长安来救。“你做得很好,防疫就是需要有你这种预见性的思维。”

    程名振虽然觉得程子芩的言语表达有些奇特,但也能大致听懂她的意思,只要她不向朝廷参他一本“虚报军情”就万事大吉了。

    程子芩想了想,又问:“那现在城南的百姓是如何处置的?”

    “城南……”程名振正要如实回话。恰好营州司马安顿好吴云副将的兵马后赶了回来,便将话接下来继续汇报:“城南百姓因病死伤众多,都督府的医学博士和助教已经带着州城中几乎所有医学生和民间医者前往救治,但不幸的是疫病之疾就连医者也难以幸免,目前除了助教和一名医学生以外,其余的医官医士也全部病倒或病死了。”

    “那他们人呢?”程子芩追问道。

    “在……”司马欲言又止,“在城南医庐。”

    所以说现在城南的百姓都是靠自生自灭了是吗?程子芩冷笑一声,想起方才入城后营州城北区路上的景象,可以想象到,一街之隔,城北天堂,城南炼狱,如果没猜错的话,在这营州城里乡绅士豪们应该都住在城北,而城南连接郊外村落的区域自然都是些平民百姓了。不然的话,都督府要是想单纯靠兵力把城内的边界守住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走。”程子芩说着便要起身,司马赶紧阻拦。

    “特使勿急,下官方才已在偏厅为各位备下接风宴。不如用过午膳后再由下官陪同一同前往城南……”司马说着,直到发现程子芩的面色变得越来越不好,才赶紧收了声。

    “打包带上。”程子芩对张世一吩咐了句,便自顾自地先向都督府外走去,其余的医士也起身跟上。

    程名振趁机追赶上程子芩问道:“请问程特使的全名是?”

    “程子芩。”程子芩回道,确实是一副完全不认程名振的表情。

    “哦。”程名振还不死心地又问:“不知程特使是否曾经去过洺州?”

    “不曾。”程子芩回答道。从睁开眼睛开始,她就在太白山了,然后便进了长安城。这一趟还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洺州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更别说去过了。她转过脸看着程名振的眼睛,一脸陌生的样子,程名振眼中的光便也跟着暗淡了下来。不一会儿,副将吴云就又整顿好了兵马,幸好他方才第一时间就带着军士们先把马儿给喂饱了。人可以饿,军马可不能饿。

    “上马。”程子芩吩咐了一句,令吴云领着营州司马在前面带路,自己左手拉着马鞍,右手撩开长袍,左脚反扣脚蹬,稍一用力便飞身上马,落座后还习惯性的用右手拍了拍马颈以示安抚,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全部尽收程名振眼底。

    “宛儿。”程名振默念了句。程子芩这套上马的动作也和小时候的程宛一模一样。这当真不是他的女儿回来了吗?眼看着程子芩骑着马的身影越走越远,程名振忽然对着程子芩的背影大喊一声:“程宛!”

    “哈?”程子芩条件反射般地转回头,看见一眼欣喜的程名振,恍惚间忽然想起自己父亲当年在火车站送自己送大学去时的情景。难道是幻听了?程子芩想。她朝着程名振挥了挥手,喊道:“有司马陪同就行了,程长史留下主持州务。”

    说罢便又转身跟诊队伍朝城南的方向驶去。程子芩不知道方才自己的这一转头对程名振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程名振已经老泪纵横。这一幕被走在队尾的李淳风看了个完整,与程名振擦肩而过后,李淳风夹了一下马腹,加速追赶上程子芩。

    “刚才是你在叫我吗?”程子芩问李淳风。

    “不是。”李淳风回答。

    “奇怪。”程子芩自言自语道,“方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程菀’。”

    “你没有听错。”李淳风说,“刚刚是程长史在叫你。”

    “哈?”程子芩好生意外,“是你告诉她我叫‘程菀’的?”

    “不是。”李淳风又答,看着程子芩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便解释道:“也许他是你在这个世界的父亲,而他的女儿刚好也叫‘程菀’这个名字。”

    “哈?”程子芩无比震惊,“不会这么巧吧?”

    “有可能就是这么巧。”李淳风点了点头道,完了又补充道:“当初我和师父就是在洺州城里把你捡回太白山的。”

    “哦,我想起来了。”程子芩嘟了嘟嘴,“以前在十常斋时是有听师父说过。可是……”程子芩想了想道:“可是现在的我也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说不定要是没有我的话,他的女儿已经死了。”

    李淳风没有再回话。当年他和孙思邈刚把四五岁大的程宛捡回来时,确实是一副看上去活不了几天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程菀的灵魂救了即将死去的程宛,还是程宛的身体救了孤身穿越而来的程菀。她们俩到底是谁帮谁,谁又欠了谁的,谁也说不清楚。

    “到了。”营州司马说了句。马队停驻,程子芩翻身下马,穿过司马和吴云中间走到边界处,木栅栏加上铁丝网,标准的驻军防御路障,只是这次的路障不是设在城外,而是立在城郭中央,将矛头正对着城中另一半的百姓。程子芩再抬起目光往前看了看,这样的路障里里外外设了有三层,每一层都有卫兵在“Z”形通道处把手。不少路障上还有着一些陈旧的血渍,看来在现在的风平浪静之前,这里曾经还是经历过动乱的。

    “传令下去,所有人穿戴好装备,记得我之前所说的纪律。”程子芩说着便转身回马背上取下自己的装备,白色罩袍、帽子、口罩、手套以及靴套,整整一套包裹下来,像个来自古埃及金字塔里的粽子。等到医士和军士们也穿戴完毕,程子芩挥了下手,带着一队人走向通道。营州司马和负责牵引军马的军士留守在边界以北,食物和医疗物资靠着人力带进边界以南。

第72章 大唐霍乱(二)

    双脚一踏入城南的地界,程子芩就升起一阵头马发麻的感觉。虽然已经戴着十二层纱布的口罩,但她还是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的臭味儿。城南街上的房舍虽然没有城北的看起来富丽和大气,但排列在街道两旁也算规则,如果没有这场瘟疫的话,生活在城南的百姓应该也是算安居乐业的。街上除了用草席裹住的尸体,便是毫无体力的偶尔蠕动一下的病患,看起来像是走在半路上实在走不动了才原地躺下的。路旁的屋舍大都敞开着大门。也是,这种环境下,也没有谁顾得上去偷去抢了。所以“夜不闭户”这个词,除了可以拿来形容太平盛世以外,似乎也可以用来形容像这样一般的人间炼狱。

    “先别动。”程子芩阻止了正想要上前去救治病患的张世一,说道:“记住,传染病防治的第一原则是医者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张世一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到程子芩的身后,程子芩补充道:“如果我们也像营州城里的医者们一样倒下了,那谁来救他们?谁来救我们?”

    众人点头,更加严格地遵守程子芩的“医嘱”,一路上尽可能的暂时先远离尸体、病患以及地上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我们先去医庐,了解情况后再做打算。”程子芩吩咐道,一行人便直接按照之前营州司马的提示直奔城南东南隅的医庐。

    不一会儿,程子芩便带着众人来到了城南医庐。说是医庐,其实就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片空地,里面搭了几间茅草屋以及几间木与茅草结构的大通间,如果不说是医庐的话,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块跑马场,唯一的优点就是地方够宽敞了。程子芩看了眼“跑马场”大门上的牌子,这“医庐”两个字也是新刻的。看来在疫病发生之后,营州长史和司马也确实是有努力过自救的。

    “走。”程子芩说着带头走了进去,李淳风紧跟其后。

    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入了其中一间茅草屋。张世一正准备叩门,忽然想起程子芩方才的叮嘱,便把手收回来,大声喊了句:“请问这里是谁主事?”

    一位一脸疲惫的中年医者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看到门口一群怪兮兮的来人,猜想可能是长史和司马又想尽办法送进来的一批人,也顾不得惊讶,起身虚弱地拱了下手回道:“医学博士已经倒下了,下官是助教,暂代主事。”

    “助教也病了?”张世一问道。

    “哦,不曾。幸而未病,就是累了。”助教答道。

    “可还有人同你一样尚未染病?”李淳风问道。

    助教点点头说:“还有一位医学生,此刻应该正在东间诊疗病患。还有些病患在西间,医学博士也在那儿。这两间是供病患休息的地方。除了我这间房以外,隔壁还有两间茅草房,可供各位使用。”

    “城南的病患都在这儿了吗?”张世一又问道。

    “怎么可能?”助教苦笑一声道:“满城都是病患,都在家中等死,这里的只是没有家的,或者像我们这样的前来救人反需被救的。”

    程子芩大概知道这里是怎么个情况了。不用说,这么厉害的传染病,能抗到现在不生病的,一定不是运气。这位助教和那位医学生应该就是“天然免疫者”了。程子芩想了想,初步的计划已经有了,便上前对助教行了个拱手礼,说道:“我乃圣人遣派来营州的特使,专为平营州疫病而来。助教辛苦了,自今日起由我暂代医庐主事一职,助教可放心休养。只是在您去休养之前,还需再麻烦您一件事。”

    “拜见特使。”助教差点要泪洒衣襟,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转而又露出担忧之情:“只是这疫病凶险,常人与病患接触七日内必染病,你们……”

    “嗯,知晓。”程子芩说完便转过头对着李淳风和张世一吩咐了一些,然后又面向助教说道:“助教不必担忧,我们一定小心。现下还需要麻烦助教和东间里那位医学生一起前去城中帮忙搜寻一些像你们一样未曾染病或者曾经染病但已然完全自愈之人。城南的情况目前需要不少小工,这个任务只有交给你们去做最合适。”

    “是。可是……”助教领悟到程子芩这是想要大干一场,虽然不晓得她这次又能坚持几天,但也比像之前一样都躺在这里等死的好。更何况这里的人一日不死完,城中边界处的戒备便一日不会撤,他便也一日不会被放回城北。只是虽然他愿意配合,但经过之前的“体验”,这城南的百姓似乎已经完全绝望了,这个任务……

    “助教不必担忧,”李淳风看出了助教的忧虑,浅笑道,“如果‘陛下亲遣特使’和‘太医署’的名头不好用,那就说是‘太白山十常斋孙思邈孙真人的弟子’来了。”

    助教一听眼中瞬间莹光闪现,就连身后的崔医师和甘医工以及秦不爽也为之一震,只有张世一的脸上一副深藏不露的表情,好像这“孙真人的弟子”说的是他似的。果然,在这大唐盛世的医学界,孙思邈的名字比唐皇的太医署还要管用,看来唐皇真该好好反思下了。程子芩想着,在心中默默地记下一件事,等这趟回去后她就立即上表奏请大力发展国家太医署。当然了前提是她这次有命回去的话。

    在程子芩的规划下,医庐被分隔成了三个区域:在医庐南侧的东间和西间的通间木屋为污染区“邪室”,“东邪室”作为观察区,用来收治看上去暂时还不会死的以及从重症区里转出来的病患,而“西邪室”则作为重症区,用来收治看上去很可能随时会死掉的病患。把轻重症分开的意义一是为了便于统筹分配人力物资,二是为了避免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影响到相对症轻的患者的治愈信心。然后是医庐北侧的茅草屋清洁区“阳室”,用来给医者休息、进膳以及配置医药等使用。程子芩特意令人搭了一间“淋浴房”,在医庐里工作,一定要注意卫生,并且绝不可使用桶浴。最后是医庐东西侧的两个半污染区“巷道”,这是两条新搭建起来的带顶棚的简易走廊,医者从阳室往南走需要通过“东巷”并在东巷内先进行穿戴防御装备后方可进入南侧的污染区,从污染区往北则需要经过“西巷”并在西巷内进行初步消毒,脱卸防御装备,彻底进行“手卫生”后才可再回到北侧的阳室。此为一圈单向循环的路线,不可走回头路。此外,在西邪室的西侧,程子芩命人拆掉了一部分围栏,建立“阴门”,用于转运尸体以及将被病菌污染过后的物什送出医庐,并且报备营州长史,令都督府派一队府兵负责从“阴门”接驳尸体与医疗垃圾并辟出南城墙内的巷道直接将其经南城门送出城外后进行焚毁。而原来医庐正西侧的大门仍然保留并且更名为“阳门”,并将通道一分为二,一进一出互不干扰,作为进出医庐的主要通道。医庐四周由军士轮班值守,即刻其实行严格的封闭式管理。对驻守军士和接驳府兵的卫生管理规范培训由李淳风进行,而对于医庐内所有医者和小工的操作规范以及卫生管理则由程子芩亲自培训并持续监督。

    除了在医庐内进行了区域划分以外,程子芩还派张世一去问营州司马要来了营州的城舆图,城北继续按照长史原来的计划管理,严格做好边界处的戒严即可。而城南的区域则需要适当做出一些调整,至少需要把医庐和城北之间通行和运送物资的“清洁通道”开辟出来,通道以东作为相对清洁的“东区”,征用民宅,以石灰水消毒处理后,供给城南区域内的驻兵和小工们暂时生活以及存放物资所用,而通道以西的整个一大片区域则皆为病患所在的“西区”。既然城南的疫情已经铺开了,就只好全部推到重建了。这就像是玩两军交战的游戏一样,虽然现在西区势威,东区势弱,但只要她不放弃,一步步抗,一步步打,东西区之间的分界线一定会被她慢慢地自东往西地推过去,终有一日她一定会把这条线一直推到西城墙下。

    大约花了半天的时间,程子芩才带领着众人将医庐内的区域划分好、物什归置到位,并且在屋里屋外立好了各种指示牌和提示牌。城南区域的划分一事由张世一负责去和营州司马沟通,其他的都还好办,但唯独一件事司马确实搞不定,那便是对于尸体的焚毁计划。在开辟好“清洁通道”之后,营州司马也顺着通道进入城南,由于医庐已经实行封闭,便只能隔着医庐的“阳门”与程子芩进行交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古以来,都讲究要入土为安。下官实在是不好勉强这城中的百姓啊。”司马为难地说。

    程子芩叹了一口气,在唐朝,这确实是个很艰难的抉择。她想了想,对司马说道:“在长安,只有高僧坐化后才有资格进行火葬,而火葬之后得到的舍利子还要被特意建佛塔供奉起来。释迦牟尼佛曾说火葬乃是斩断业障的涅槃之法,唯有火葬使肉身完全消解,灵魂才能摆脱诸世轮回,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火葬既不是不敬父母,亦不是不孝天地。等哪一天我快要死了,我也会选择火葬的。”

    “当真?嗯,我是说……”司马其实想问的是释迦摩尼这段是不是真的,但是话一出口又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可是一时间又不知该解释,好像此时作任何解释都只能是越描越黑的效果。他只想让程子芩知道方才他那句“当真”真的不是在问程子芩死后会不会被火葬。

    程子芩对着司马勾了勾手,令他再靠近一些,小声说:“这邪祟之物都附在尸体之上,如果不加以焚烧的话,或污染土地,或污染水源,只怕这疫病日后便会没完没了了。”

    “唔。”司马完全领悟,他又认真地看了一眼程子芩的道士头,问道:“敢问特使修的到底是佛家还是道家?”

    “儒释道,不分家。”程子芩笑道,末了又交待了句:“请司马转告长史,待这两日城内归置以好以后,还请长史允准打开南门令城外的百姓可以入城医治,届时还请司马再辟一条单独的通道,可直接引至我医庐中来。”

    司马点了点头,朝着程子芩身后的景象扫视了一圈,感叹着京中来的医官就是不一样。待司马离开之后,营州助教和医学生领着十来位城南的百姓来到医庐,剔除不足七岁和年过六旬的,还剩下个七八位。程子芩向着大家拱手行了个礼,道:“日后就仰仗诸位了。”

    百姓们纷纷伏地大呼:“感谢程真人救命之恩!”

    “得!”程子芩默默自语道:“受了这一拜,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

第73章 大唐霍乱(三)

    营州城南医庐,程子芩带着全副武装的医士们在东邪室里查看病患,营州都督府助教已被程子芩勒令先下去休息了,稍年轻些的都督府医学生继续陪同程子芩查房。虽然这些病患看起来都有不同程度的脱水,显得体虚乏力的,但是目前都还属于生命体征平稳的范畴。“像被人吸干了精血一样”这指的莫不是就是重度脱水了吧。

    “医案呢?”程子芩问。

    医学生答道:“起初还有写一些,后来病患实在是太多了,就没有办法再写了。”

    “嗯。”程子芩应道,这确实不能怪他们。营州一半的百姓,就只有他们两个撑到了现在,可以想象之前是有多惨烈了。如果她再来得早一些,说不定还没有现在这种状态下办起事来顺利。“那你简单汇报一下吧。”

    这位医学生的记忆力倒是惊人,虽然没有医案,但是几乎能记下每个患者的主要情况。才刚刚查看了三个病患,程子芩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为何要禁食禁饮?”程子芩问道。

    医学生按照之前都督府医学博士教给他的知识答道:“进食饮水会刺激病患肠道,使得呕吐和腹泻不止。禁食禁饮后反而可使呕吐和腹泻的次数减少。”

    “唔。”程子芩恍然大悟。看来百姓们脱水至此,这位医学博士的“禁食禁饮”策略功不可没。难道这位营州都督府的医学博士也曾听说过她几年前曾让乐陵郡主禁食禁饮的事?只是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理解力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这牛儿粪又是什么回事儿?”程子芩又问。

    医学生又答:“牛屎具有清热解毒利溲之效,专攻无尿之症。”

    “哈?”程子芩此刻好想摘掉手套抓一抓脑袋。他的这位老师是印度来的吧?都已经脱水了可不就没有尿了吗?难道这位医学博士觉得霍乱的病人就像海绵一样,只要他肯挤,怎么都能挤出一点尿来?

    “那这观音土又是何解?”程子芩再问。

    医学生想了想,答:“观音土经炒制后可治疗腹泻与脾虚,尤善于胃脘空虚之人。”

    程子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现在的她只想说,她终于知道唐朝第一“毒舌”魏光乘为什么会用“小州医博士”来骂人了。程子芩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转过头,看向张世一问道:“还记得糖盐水的配法吗?”

    张世一点了点头。

    “去吧。”程子芩道。“带上崔医师和甘医工,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程子芩请医学生继续带路,领着她和李淳风、秦不爽一起走向西邪室。西邪室里的病患看起来确实要严重的多,一半已经奄奄一息,另一半走在即将奄奄一息的路上。

    “那位就是都督府的医学博士。”医学生指着墙角一位老者说道。

    程子芩赶紧走了过去。看上去这位老医官确实也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年纪,就算是不遇上这一场疫病的话,本来也就没有几年阳寿了。

    “李博士。”医学生凑近医学博士的耳边喊道。

    旁边的李淳风忍不住皱了下眉,好在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卜博士了,没有人再这样称呼他这个太卜丞。

    医学生又叫了声医学博士,医学博士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眼面前的三位陌生人,然后又懒懒地闭上。医学生便凑在他的耳朵边说道:“这位是陛下从京师派来的程特使,是十常斋孙思邈的徒弟。”

    听到这句话,医学博士忽然睁开了眼睛,然而从他眼神中透出来的却不是惊喜,反而是一种异常的怨愤,他用着最后一口气喊了句“程道医误我”,然后就立马驾鹤西去了。这场面雷得程子芩半天没有回过神。他们曾经有见过吗?她和李淳风面面相觑,彼此确认地摇了摇头。

    医学生擦了擦眼泪,帮医学博士的尸体闭上了眼睛。整个西邪室已经空了一半了,剩下的还能保住多少,程子芩的心里也是没底的。大约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程子芩将东西邪室里的病患都一一梳理了一遍。除去今日清理出去的十几具尸体,还剩下重症十余位,轻症三十余位。轻症病患已交由张世一他们去搞定了,重症病患由程子芩和李淳风两人亲自负责,秦不爽配合制药。而程子芩交给营州医学生和休息好之后复工的助教的任务则是带着小工们一起去发掘西区病患中的重症,并把他们接进医庐,而其他轻症患者则就地医治,并且令医学生和助教教会他们手卫生和食饮卫生措施,并且由经过培训的小工进行居住环境以及呕吐物与呕吐物的清理和消毒。

    医庐西巷处,程子芩和李淳风几乎动作同步且连贯地脱下白袍、帽子、手套、靴套和口罩丢进廊下的脏衣桶“邪桶”中,这些被污染过的物件将会由小工们收去消毒、煮洗后晾干再循环利用。程子芩用胳膊肘顶开带足木桶底端的自制水龙头,细细的水柱流出,她和李淳风同步进行着“六步洗手法”,举止甚是默契。

    “我怎么觉着这手套戴着也没什么用呢?”李淳风质疑道。

    “用还是有用的,至少可以提醒我们避免无意识地摸脸。”程子芩回答说。这个时代又没有乳胶和丁腈,有得用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李淳风问道。

    程子芩转过头看着李淳风说:“得亏这不是真的‘霍乱’,不然只是这样肯定不行。”

    “霍乱还有真假?”李淳风不解地问,“你又怎知这不是真霍乱呢?”

    “因为没有一个人解过米汤样大便啊。”程子芩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原来你们中医说的‘霍乱’和我们西医所说的‘霍乱’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儿,就像你们中医的‘伤寒’与我们西医的‘伤寒’也不是一个概念一样。”

    李淳风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说:“霍乱乃上吐下泻、挥霍缭乱之症。你若是当年有好好读过师父让抄的《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就不会今日才知道了。”

    “我……”程子芩语塞,这话确实无从反驳。虽然此霍乱非彼霍乱,而目前的病死率也少不了部分“小州医博士”的功劳。但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她还是要先统计一下在加强卫生与隔离措施之后的情况会不会好一些再下论断。

    “这次的病原,你觉得是病毒还是细菌?”李淳风问道,对于程子芩之前曾给他普及过的病原微生物学知识,他已经烂熟于心。算起来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历史上中西医结合第一人了吧。

    “这我可真不知道。”程子芩如实回答,“对于非出血性的急性胃肠炎,单纯从症状上来看的话肉眼真的很难区分是病毒还是细菌。”

    “唔。”李淳风若有所思,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在你们那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弄不清楚的病症了?”

    “也不是。”程子芩回答,“虽然我们有显微镜和PCR技术,可以看见很多这个世界看不见的病原,但依然还是有很多疾病都弄不清楚,比如一些遗传代谢性的罕见病种。”

    “师兄,”程子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李淳风的眼睛道,“其实这一次算是我们运气好。城南的疫情早就已经铺开,我们到的时候本来就到了收尾阶段,如若是在病患发病的急性期,没有血气分析、静脉输液、抗生素或者止吐止泻药等,只靠糖盐水口服补液的方式,咱俩也未必比之前营州的这些医士强。”

    “嗯。”李淳风回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种现象在哪个朝代都不少见。

    七日后,营州司马将城南病患的最新情况统计后汇报给营州长史程名振和平营特使程子芩。在医者、军士、小工和百姓们的共同努力下,城南区域内疫病的流行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重症和死亡的人数都在一天天的减少,而康复的人数却在一天天的增多。短短一周的时间,整个城南的“东部清洁区”已经扩大到了三分之二的范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预计再过不足半月的时间,等尉迟敬德所带领的大部队抵达营州时基本上就可以直接接程子芩他们回家了。然而,没有如果,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城南医庐内北侧,营州都督府助教急冲冲地奔到程子芩的房门前,右手还抓着一方口罩捂着口鼻,朝程子芩喊道:“程特使,你快去看一下,崔医师和甘医工似乎也中招了!”

    程子芩心中一惊,这么多天他们都顺利地走过来了,那么应该证明他们目前的防疫措施是有效的啊,现在又怎么会?程子芩疑惑着,迅速地冲到东巷穿上白袍,带上口罩,抓起一双手套就要折返往回跑,却被助教一把拦住:“不能走回头路!”

    程子芩深呼吸一口气,忍了忍道:“现在你们的寝舍也已经是‘邪室’了。”

    她说罢便绕过助教往他和崔医师、甘医工共用的茅草房奔去。茅草房内,甘医工正在对着木桶呕吐,而崔医师则身体虚弱的躺在床榻之上,据助教汇报他从昨晚开始已经跑了十几趟东圊了,一开始他们都没有当回事儿,直到今天早上甘医工也开始出现呕吐的症状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程子芩之前培训时所说的“院感”了吧。于是助教便第一时间跑来通知程子芩,而崔医师和甘医工则按照她之前培训时的要求就地禁足“隔离”。

    “程特使,”助教问道:“崔医师和甘医工他俩不会有事吧?”

    甘医工趁着呕吐的间歇期抬起头看着程子芩道:“我已经开始补糖盐水了,奈何喝得赶不上吐得快……”说着便又呕吐起来。

    程子芩上前查看了下病情相对严重一些的崔医师,转身对助教说道:“先转去东邪室,此处稍后辛苦助教亲自进行清洁消毒。”

    “明白。”助教回应道。

    “好好的怎么会院感了呢?”程子芩纳闷地自语道,一句话提醒了正在呕吐中的甘医工,他又撕心裂肺地吐了两声,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助教的床榻:

    “是不是那件东西……哇……”

    程子芩顺着甘医工的手指,看向助教床榻上的一本籍册——《天下名医秘方籍》,正要上前查看,只见助教立马一个闪现挡在她的面前,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这是医学博士的东西,但是已经放了足足七日了,我以为没事儿了,昨日难得空闲才拿出来翻看一番,没曾想……”

    程子芩眉头一蹙,问道:“昨日至今日你还接触过谁?”

    助教仔细回忆一番,道:“不多,除了崔医师和甘医工以及东邪室里的病患,就司马以及阴门的一位府兵,昨日的食饮都是甘医工帮我带回来的,还有就是特使你……不过还好,刚刚咱俩离得不近……”

    “嗯,还好。”程子芩稍稍安定了下自己的小心脏道。

    “不过……”助教面色有些问难地说:“听说阴门的府兵今晨刚刚换过岗了……”

    “唉……”程子芩仰天长叹一口气道:“助教这是给我送了一份‘再来一瓶’啊!”

第74章 大唐霍乱(四)

    营州城南医庐第二次紧急会议在程子芩的茅草房内召开,遥想第一次紧急会议还是他们刚刚来到医庐时的那一天。程子芩主持会议,李淳风、秦不爽和都督府医学生与城南小工代表共四人参会,营州录事参军接替营州司马的工作前来与会旁听,这是因为营州司马和阴门换岗前的府兵等“密接人员”已经被营州长史按照程子芩的要求全部留在都督府中予以“隔离观察”。而营州长史本人也作为“司马”这条传染链上的次密接,与家人和奴仆一起正好就地隔离。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幸好营州司马是个工作狂人,当日在与助教接触完回城北后就一直留在都督府中处理公务,所以所幸还没来得及将可能携带的病菌播散到城北百姓之中。而府兵换岗后也都是回到了都督府中,所以这一次需要隔离观察的人员范围相对来说就小了很多。幸好崔医师和甘医工病发的早,不然再多等上几天,城北的情况就难以想象了。

    “所以情况如何需要再等上七日看看?”秦不爽问道,对于“潜伏期”这个概念,他似乎明白了一点。

    “是的。”程子芩回答道,“只是这七日也不是干等着,我们需要先做好应急预案,比如万一要是都督府没防住,疫病在城北的百姓间铺开了又该怎么办?还有崔医师和甘医工目前所用的汤药效果也不太好,我们还需要尝试新的止吐和止泻的办法,不然光靠糖盐水一碗碗灌下去,只怕是补得还赶不上泻的快。”

    “不若试试以墨入药?”医学生提议道,“以前曾听医学博士提到,只是还未曾实际应用过。对了,在他的那本《天下名医秘方集》中应该就有详细的记录。”

    快别提那本秘方集了,程子芩现在想起它就郁闷。要不是他们这些营州医士都那么迷恋那本伪医学教材的话,营州的情况大概率上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已经烧了。”程子芩说道。先不论这本就是一本需要尽快被无害化处理的传染源,就单说里面所记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偏方,治病不行,送命倒是不错。虽然这本籍册的作者很有眼光地把程子芩之前的“东宫秘术”也记录在案,但是具体的程序和内容却大都记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的。日前她草草翻了翻这本籍册后才终于懂了医学博士那句临终遗言“程道医误我”的真正含义,敢情这歪作者造孽的黑锅倒最后却让她来背,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不公平有多不公平。公仇加私怨,这本破书她都是留不得的。

    “以墨入药?”李淳风重复地念道,思路渐渐变得开阔起来:“以前曾听师父说过,他曾在火山附近寻觅到过一种极具吸附之效的木炭,磨成粉后可拿以来炼制解毒的丸剂。可是营州附近哪里又有火山呢?”

    “活性炭吗?”程子芩问,师父怎么没有对她提起过。

    “应该是。”李淳风说,“只不过师父称之为‘百纳炭’,制好的丸剂据说可以拿来解百毒,于是师父便叫它‘百纳丸’。对了,”李淳风忽然想起一件事,补充道:“以前秦王殿下告诉过我,就是师父送给他的百纳丸曾经救过他的命。”

    “哦?原来是这样。”程子芩心中的疑问今日终于解开了。原来之前秦王李世民误服了太原郡王李承宗为太子李建成准备的断肠草后侥幸逃生,不是因为李世民单纯的运气好,而是因为他吃了孙思邈的活性炭,这才降低了毒药的威力。百纳丸?程子芩忽然想起之前灞桥相送时李承德送给她的那个瓷罐,便立即转身去床榻上取来。

    “师兄,你看看是否是这个?”程子芩将瓷罐递给李淳风,李淳风打开了看了看,脸上露出喜色,到:“正是。”

    “即刻拿去给助教为崔医师和甘医工服下。”程子芩将一整罐百纳丸递给医学生吩咐道。医学生接下小瓷罐立马奔了出去,李淳风想要阻止一下都没来得及。

    “药都给了别人,万一日后你也需要时又该怎么办呢?”李淳风用眼神问着程子芩。

    程子芩笑了下,用眼神回答他:“先顾好眼前的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的交流有时候像是只需要用脑电波就能完成。李淳风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随她去了。

    “对了!我怎么才想到!”程子芩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大声喊道:“蒙脱石!”

    “蒙脱石?”李淳风问,他不记得师父有提到过这种听名字就特别适合用来炼丹的材料。

    “嗯!”程子芩瞬间激动起来。现在的营州虽然没有火山,但是很多很多年之前曾经有过啊!而且这营州刚好地处现代的辽宁、河北与内蒙古三省交界之处,正是膨润土原矿品质最优的地带。这简直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程子芩转头看向秦不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原来预感让她带上他这个兽医,是在这儿等着呢。

    “明日陪我出城一趟。”程子芩对着秦不爽挑了个眉说道。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相处,秦不爽再面对着程子芩时脸上的表情早就已经没有那么不爽了。他点了点头,应下了邀约。

    翌日一早,程子芩带着副将吴云和三位骑兵扛着农具从营州城的北城门驭马出城,秦不爽和一位本地的田舍郎小工随行,医庐由留下的李淳风负责照管。出城后一路向北大约走了四十里地便抵达一处山脚下。程子芩下马看了看脚下的泥土,颜色看起来以黄泥为主,看表情就知道她不太满意。她转过头,看向小工问道:“此处已到山脚,你可知哪里有类白色或者红色的异色土石?”

    小工指了指山腰的方向,回答道:“数月前,营龙山山腰处曾经发生过崩塌,崩塌后的山体中就有特使所说的异色土石。”

    程子芩往小工所指的方向看了看,幸而不远。虽然营州录事参军一再交待,此山常有高句丽的辽东军出没,千叮万嘱他们不要太过靠近。可是现在成功就在眼前,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走!速战速决!”程子芩吩咐一声,脚下夹了一下马腹,便朝着山腰驰去。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抵达了小工所说的断层之处。程子芩下马用手探了探土石的质地,确有蜡状光泽和皂状断口,于是便下令开挖,并令众人将不同区域和颜色的土石分别装袋。

    “特使不是说是来找药的吗?挖这些土石有何用?”小工疑惑地问道。

    程子芩立即对着小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四下看了看,还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现下营州城中尚处于黎明前最看不清楚状况时的阶段,都督府的长官和军士都还在原地禁足,如果这个消息要是被敌国高句丽知道了的话,一定会给营州带来巨大的灾难。

    “动作加快。”程子芩催促道。接下来便只闻铁器与土石相触的声音,没有人再多言。不一会儿他们便装好了满满五大布袋的土石。

    “撤!”程子芩一声令下,一行人便迅速上马调转马头,驮着土石往营州城的方向快速奔回。

    虽然程子芩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了,但他们这一行人还是被前来营龙山巡逻的一支辽东军尽收眼底。辽东军的副将命令部下暂时不要声张,直到看着程子芩一行人已经走远后,才走到土石前查看他们方才挖掘的痕迹。然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副将军,可是有异?”辽东军的兵卒问道。

    辽东军副将看着手里的白土碾了碾,还是没有头绪。他弹掉手上的土尘,吩咐道:“先派人混进城中去打探。等一有消息就立马禀报将军。”

    “是。”兵卒应道。

    营州城南医庐,程子芩已经取好了五小包土石的样品,分别蒸制杀菌后磨粉备用。编好号后,她将五份土石样品交给了秦不爽,并令秦不爽去找来十五只鸡,同时找一些发霉的谷物饲料,然后将这些粉末拌至饲料中喂鸡,每只鸡与土石对应编号。秦不爽的任务便是观察吃了混合了哪包土石饲料的鸡没有拉肚子。程子芩告诉秦不爽说这个方法叫做“对照试验”,虽然观察鸡腹泻没有观察兔子腹泻方便,但奈何她之前已经对着兔子承诺过此生再不拿它们做实验,为了避免食言,只好辛苦秦不爽和这群鸡了。

    “无妨,这正是我的专长。”秦不爽笑道。在观察鸡腹泻的这件事上,此处确实没有人比他还要专业了。

    经过两天的观察,程子芩得出确切的结论——二号和五号袋的土石可用。于是在清洗、蒸制和磨粉过后,大唐蒙脱石散终于诞生了。正好百纳丸也被崔医师和甘医工消耗得所剩无几,程子芩亲自制备好蒙脱石散的悬浮液,令助教帮崔医师和甘医工定时服下,大约又过了两日的时间,两人的腹泻频次终于开始下降了。经过了五日的狂泻,崔医师和甘医工都整整瘦了一圈,好在崔医师几乎没有呕吐,而甘医工的呕吐也在一日后便已自行缓解,后续在蒙脱石散和口服补液盐的支持下,两人总算是度过了危险期,双双得以保全性命。

    “你那本破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甘医工一恢复力气后便开始抱怨都督府助教道,“改日等我痊愈后,我定要编册实打实的《名医传》给你看看!”

    “好好好,只要你早日好起来,届时我亲自为你研磨!”助教抱歉地说。

    营州城北都督府,经过五日的风平浪静过后,“一切安全”的假象被营州长史程名振之子程务挺的呕吐声打破。四岁的程务挺躺在母亲李氏的怀中吐得不可开交,满屋子的奴仆瞬间受到惊吓捂住口鼻四处退散。除了李氏的近侍奴婢莲心以外,没有一个人再敢靠近这间屋子。程务挺躺在床榻上昏睡着,脸色有些惨白,李氏疲倦地倚在床棱上脸上写满了担忧。程名振闻讯匆匆赶来,正要推门而入,被莲心遵照长史夫人李氏的指令坚决地挡在了门外。

    “夫人说了,所有人都不准入内,长史也不行。”莲心站在屋内,死死地抵住门闩道。

    程名振恼怒地拍了一下门板呵斥道:“都督府是长史做主,还是长史夫人做主?”

    莲心语塞,但也不肯妥协,眼看着门闩就快要被晃断了,李氏不得不拖着疲软的身子从榻前走过来。

    “郎君莫要再为难莲心。这隔离的举措是程特使再三叮嘱过的,难道营州长史要带头违令吗?”李氏一向是识大体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成全程名振为母亲和妻女守孝十年的意愿,而硬是耐着性子等了他十年后才与他成婚生子。

    “宛儿?”程名振忽然想起五日前程子芩特意让录事参军带回来的“应急预案手册”,他想了想转身对身旁的仆从说道:“下去仔细排查一下府内还有何人也出现呕吐、腹痛、腹泻、乏力等症状,如有不适者立即就地隔离。其余人士密切监管,如有异常即刻上报。另外……”程名振挣扎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定:“着人去请程特使亲自过府为挺儿诊治。”

    “是。”仆从应声下去操办。

    程名振隔着门缝又往里探了探,之前听仆从汇报说这糖盐水程务挺根本就喝不下去,不是喝了就吐,就是因惧怕呕吐死活也不肯再喝。再这么下去等他体内的津液逐渐消耗殆尽时只怕也要变成一具人干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4406/ 第一时间欣赏唐医起居注最新章节! 作者:贺拔云汐所写的《唐医起居注》为转载作品,唐医起居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唐医起居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唐医起居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唐医起居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唐医起居注介绍:
【程菀】:孙教授,今年论文我想写“植物状态促醒”。
【孙衍侜】:写什么“植物”,去写“医学史”。
【李澂峯】:那我呢?
【孙衍侜】:去写“元宇宙”。
【程】【李】:……
————
一觉醒来,现代西医【程菀】变成了药王孙思邈的徒弟【程子芩】,四下望去没有水泥公寓,只有深山竹舍。
她这是穿越了?她铁定是穿越了。
一个现代西医穿越去古代能做什么?
既没有抗生素,又没有手术间,连百草都认不全,更别说悬丝诊脉了……
不怕啊,心肺复苏,人工呼吸,海姆立克,徒手转胎位……
哪一个不是封神之技?更何况还有满脑子的“发明”和“天眼”加持呢。
————
【程菀】变成了【程子芩】,那在这个世界里的【李澂峯】又在哪儿呢?
是被【程子芩】救下的太子长子【李承宗】,还是她那个温文尔雅的苏木师兄【李淳风】?
都好像是,又都好像不是。
————
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比遭反噬。
可是穿越本身就是最大的改变了呀!
【程子芩】不仅救下了太子长子【李承宗】,还改变了玄武门之变的历史走向,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唐朝怕是要顷刻覆灭了吧。
渭水之畔,突厥大军压境,【程子芩】看着【李承宗】的背影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可以。”
……唐医起居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医起居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医起居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