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河:使诈
李世默一行这边处理完田家村的事情之后就立刻快马加鞭赶回滑州刺史府,萧岚和卫茂忠带着河东的队伍一路护送。临近白马县的时候,萧岚提议他和卫茂忠确是不方便出面,不然被有心之人捏造李世默和河东卫茂良将军的关系,对三殿下实在不利。他还笑笑道:“在下与那位吏部考功司任员外郎实在是太熟,动身前往河南之前刚和沈知贺在明月楼喝了酒,这次沈知贺就是来监视殿下的,遇到在下可就说不清了。”萧岚自忖李若昭名义上还在帮衬着敬王,若是自己与李世默走得太近让李世训生疑不妥当。
李世默明白萧岚的心思,执着他的手道:“萧公子总是在危难时刻出现襄助于世默,这份大恩世默铭感于内。”
李世默走后卫茂忠一脸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萧岚则悠哉悠哉地在白马县城外的驻地扎了一个吊床,躺在上面叼着一个狗尾巴草,瞟了眼一脸不甘心的卫茂忠,没说话。
虽然凌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刺史府内“照顾”着三殿下的饮食起居,韩晟回去之后也没有多说就准备带兵前往卫南县田家村支援,但是李世默一行出门太久,他的微服私访结果成了公开的秘密,曹庆心里有底了不说,李世默更不说,大概也只有心态一向良好的沈知贺在白马县城里好吃好喝地游荡着什么也不知道,生生把这个灾后的小城,过成了京城般的滋味。
李世默回到滑州刺史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见韩晟,韩晟正准备带兵去支援三殿下,没想到三殿下全首全尾地回来了,这让韩晟一下子眼泪纵横,就差向天跪拜了。他紧紧攥着李世默的手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实在是天下人之幸啊。”
白天头疼完钱粮分配问题的李世默晚上继续头疼查护河款的事情。对护河款同样存疑的韩晟明确表示要全力辅佐他继续查下去。许俭过来汇报曹庆动向的时候看到李世默愁眉苦脸的样子,斗胆向李世默道:“殿下为何不悄悄托人问问萧公子呢?萧公子向来鬼主意多,说不定能行的。”
李世默将信将疑地看了许俭一眼,于是,第二天晚上,刺史府来了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悄悄潜进了李世默住的院子。
萧岚向来是笑面的体己人,他喝着茶悠哉悠哉道:“护河款的事情嘛?要么严加审问、要么出言使诈,相信殿下心里早就有了想法,只是缺个帮手罢了,萧某不才,只能给殿下打打下手了。”
李世默眼神一亮,“不如,世默和萧公子就着这茶水各自写下各自的想法,看看世默是否和萧公子心有灵犀?”
萧岚嘴角微勾,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等到两人将各自的手拿开,看到对方桌上写的字之后,心领神会地笑了。
“如此果然是萧某人有幸和殿下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万一真的查出了这护河款的去向,殿下可否答应在下一件事情?”
“嗯?”
萧岚攥紧茶杯口,指腹感受着杯口磨砂轻微的刺激感,“万一护河款牵涉到长安那边的势力,还请殿下将此事,按下不表。”
李世默咬紧嘴唇不说话。
“之前有百姓恶意造谶,诅咒国运,为避免有人借此事兴风作浪,殿下处理甚为妥当。殿下此行河南,就让黄河的事仅仅限于黄河,不要让朝廷听到任何除了黄河的风吹草动,否则,万一掀起什么巨浪,黄河一浪,并非汴水可抵,长江之危,更非汉水能敌。”
李世默攥紧了扶手,“可是我……答应过韩晟,定当彻查此事,如有机会,也当整饬黄河沿岸的河防。”
萧岚伸手将李世默紧紧攥住扶手的手掰了下来,他脸上调笑的神情尽褪,眼神严肃而锐利,“殿下,我且问你,黄河有难,为何群臣皆不愿相救?”
“国库空虚,群臣惧难。”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纵使殿下天纵奇才,以借运河之便商船之利从江南运粮可暂时缓解危局,但是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以来年赋税解如今之危局。”
萧岚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也意味着,殿下在调集天下每一分力量解救河南之危,同时也在深入肌理地掏空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可用之资。
“从大义上看,殿下您是对的,从民心上看,您也是对的。但是您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明年江南商税有一点点问题,贡赋难保,会有什么后果。万一加上朝局不稳,加上北方西突厥和北燕来犯,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朝政之弊,确实积重难返,也正是因为积重难返所以才更需要殿下细心,也更需要殿下耐心。除小弊或可用重锤,除大害却只可似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于骨节之中。一旦殿下轻举妄动被朝中人忌恨或是拿捏到把柄,殿下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弥补,殿下等得起,百姓等得起吗?”
李世默长长叹了一口气,任凭萧岚把他紧紧攥着扶手的手指掰了下来,“好,我们现在就开始谋划一下。”
当晚,可怜的滑州刺史曹庆就被告知有人劫狱,刺史府之前抓捕上书的百姓全部逃跑了。
第八章 黄河:左右逢源沈知贺
李世默当然是第二天一大早才知道消息的,他认认真真洗了一把脸,差人把盆子里的水倒了,随口问了一下身旁的凌风,“曹大人今早没什么事情禀报的吗?”
凌风站在一旁木木地摇头,“没有。”
“走,”李世默整理了一下衣冠,“叫上裴大人,我们去会会他。”
刚一进曹庆住的院子,就是满屋子的草药味,李世默随手逮了一个家仆问道:“你们曹大人今日怎么回事,巳时已过,怎么还没去衙门办公?”
家仆吓得一惊,差点把手上的药罐子摔了,他马上跪下来磕头道:“三殿下息怒三殿下息怒,曹大人今日病了。”
“病了?”李世默哂笑道,“那就让本王过去看看。”
李世默不顾这一路上家仆们的劝阻,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等到了床边,才看清一片烟雾缭绕中,曹庆躺在榻上嘴角留着哈喇子,旁边侍药的人用勺子把药塞到他嘴里,一边塞一边漏。看到李世默,曹庆嘴唇抖了抖,还颤巍巍地伸手抓着旁边侍药人的胳膊想爬起来。
“臣……臣……”
李世默也不恼,冷眼旁观地站着,看着曹庆折腾了半天,旁边跪着侍疾的人才道:“三殿下,我家老爷病得厉害,这……”
“那行,本王就不打扰了曹大人了。”李世默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微微一笑,带着裴济转身就走。
李世默一出门,曹庆一下子就翻身起来,抓了块布抹了抹嘴边湿哒哒的东西,“快,快,之前派出去找的人有消息了吗?”
“这……还没有……”
“暴民逃狱,这种事情居然在钦差眼皮子底下发生,你让我这个滑州刺史还做不做了。快,现在就查清楚那些被劫走的暴民是哪个村的,把那个村里的人全抓起来,就说逃走的暴民不回来,就打死他们。”
“曹大人,这,怕是不妥吧。这样一来要是让三殿下知道了……”
“那你说怎么办,”曹庆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我记得长安那边派人来说,万一要是和三殿下闹得不太愉快的时候,找……沈知贺?”
旁边的一个师爷道:“好像是这么说过,也许是跟党争相关,沈知贺不是三殿下的人。”
沈知贺刚到曹庆的院中时,消息就到了李世默那边,萧岚一边陪着李世默喝茶聊天一边笑道:“殿下请看,来了。”
“萧公子好算计,话说沈知贺是萧公子的酒友,萧公子可对户部尚书这个宝贝儿子有什么看法?”
“不论朝堂之事,沈知贺倒是个颇知风月的妙人儿。他看起来是沈大人的儿子,立场自然不必多说,但他个人不知是活得太清醒还是太糊涂,倒是不太愿意介入这趟浑水。”
李世默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萧岚闻言目光细细打量了一下安然坐在对面的李世默,和前几个月那个一无所知的闲散王爷不同,如今的李世默似乎更沉稳、更成熟,眼中不再容不下朝堂的一点点诡诈和利用,周身上下透露出隐忍的气息。
这样也好,也许会少给昭儿添麻烦。
萧岚顺着李世默的话接下去道:“既然要利用的话,不妨彻底一点,等到他从曹庆那边回来,我们再找一找沈知贺。”
沈知贺正在自己的小院儿里喝茶,自从到了滑州,他就一直被李世默“特殊照顾”着——好吃好喝地不少,一切行动自由,还有独立的院子住着。至于李世默召集身边人议事,也不强求他来,活活把随行钦差变成了外出休沐。
结果今天就遇上事儿了,先是曹庆找他,说是有要事好说歹说一通。沈知贺是何等精明的人,不拒绝也不答应,只说自己是钦差带来的人,什么事都要听钦差的的意思。曹庆把这位公子哥儿送走之后就差吐血了。
没想到前脚从曹庆那边出来后脚就被请到李世默那儿,沈知贺内心嘀咕了一下还是面不改色地进去了。他一进去就看见李世默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旁,就连自己到了也没有看见。
“殿……殿下?”沈知贺不太明白李世默卖的是什么药。
李世默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半天猜缓过劲儿来,“哦,原来是你来了啊……”
“殿下这是?”
“一言难尽啊……”李世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冲他摇了摇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本王今日叫你过来,就是问问你在河南道可还过得顺心,吃穿用度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知贺硬着头皮答道:“多谢三殿下关心,下官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李世默又拧着眉头叹气道:“那就好那就好,沈大人还是要趁着这次随行河南道多走走多看看,可千万不要像本王一样伤透了脑筋,还不知如何是好啊……”
沈知贺饶是个笨蛋也明白了李世默是有事情要找他了,正好他也得准备准备,不然净游手好闲回去敬王和他爹问起来不好交差。于是他立马哈腰道:“殿下忧心是臣下的失职,卑职愿意为殿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世默看着沈知贺迟疑了一会儿,“这事儿……”
沈知贺就差拍着胸脯道,“殿下放心,在下定不负殿下所托。”
李世默示意他坐下来,才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道:“祥麒啊,你可能已经听到一点风声了,就在昨晚滑州发生了暴民逃狱的事情。”
沈知贺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曹庆还跟他说起了这件事,但他又拿不准李世默此言何意,只能任由他说下去。
“可气的是这滑州刺史曹庆为了他的政绩知情不报,不仅把本王瞒得死死的,还故意称病不见本王。”李世默愤愤地锤了一下桌子,“本王至今还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哎……”
沈知贺应和道:“殿下说的是,滑州刺史此举实在是失职。”
李世默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本王不过是想知道实情罢了,所以就派人多方打探,结果这曹庆一看是本王的人,都拿些假话搪塞了,本王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沈知贺好像有点明白了,“殿下是想……”
李世默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实不相瞒,本王本无意与敬王弟弟相争,大约是被众臣误解了,在曹庆看来,沈大人才不是本王的人。所以……虽然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实在是想拜托沈大人替我去曹大人那边探个口风,本王只是想知道这暴民逃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让本王在这滑州刺史府住得安心。”
沈知贺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刚刚曹庆找他不为别的,就是看在他不为李世默一党的份上,想让他带人出去调查逃狱的案子,尤其是白马县周边的村子里挨个转转,当时他怕惹祸上身推辞了。没想到转眼间李世默就找上门来,让他到曹庆身边探探口风,这样一来,把这个活儿接下来就两边都不得罪了,到时候父亲和敬王那边也有个交代。于是他一下子起身行礼道:“卑职愿意为殿下分忧解难,赴汤蹈火。”
李世默满脸谢意又实在不好意思道:“不用沈大人赴汤蹈火,只用暂时听听曹大人的安排就行。”李世默又起身拱手行礼道,“世默实在是感激不尽。”
沈知贺刚走,萧岚就哈哈大笑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三殿下演得好,演得实在是妙极了。”
李世默莞尔,“全赖萧公子铺排得当。”
萧岚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优雅地喝茶道:“那我们就继续等好消息了。”
第八章 黄河:夜审
当夜李世默和萧岚就接到线报说沈知贺奉曹庆的命令带着半数以上刺史府的府兵出城去了,萧岚成竹在胸地笑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晚动手,三殿下以为如何?”
关河和韩晟也在场,关河笑道:“我们可都已经准备好了啊,就等三殿下一声令下了。”
李世默点点头,转而问韩晟道:“村民都安置好了?”
韩晟拱手,“三殿下放心。”
李世默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动手。”
当晚寅时刚到,滑州刺史府外火光冲天,一片喊杀声把曹庆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就是一个满脸血污的小仆从门外滚了进来。
“大……大人不好了,暴民袭击了刺史府,已经打到前院了。”
曹庆嗖的一下脑子就清醒了,他一骨碌滚下床,腰带还没来得及系好就冲上前,“府兵呢?怎么没人抵抗?”
“回……回大人的话,刺史府的府兵被沈大人带出城了。”
“那……那钦差,三殿下呢?”
“不知道,外面局势过于危急,小的没仔细看就来找大人了。”
曹庆气得踹了那小厮一脚,“没用的东西。”
那家仆一个劲儿地叩头道:“暴民已经快打进来了,外面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大人快走吧……”
曹庆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他不知道外面局势如何,也不知道三皇子李世默这个皇子钦差到底怎么样了,但是他也不敢贸然闯出去,万一要是被那一群逃狱的暴民抓住了,他们之间的恩怨那么深,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这儿他赶紧转身收拾包裹,“对,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暴喝:“这就是狗官曹庆的住所,弟兄们不要让他跑了!”
曹庆吓得一激灵,就被冲进来的暴民们团团围住。众人皆包巾覆面,短褐麻衣,手里拿着最粗糙的棍棒砍刀。为首的人大喝一声:
“狗官曹庆,你贪污渎职,私吞护河款,还不赶紧跪下!”
曹庆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一个劲儿地叩头道:“各位大哥,你们认错人了,小的只是一个家仆,我们家主人早就跑了……”
暴民首领旁边的一个人也跟着大喝一声,他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别想着骗我们,上一个住在主院里的骗我们,已经被我们杀了。”
曹庆惊恐地抬起头,“什么……你们杀了钦差?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啊……”
尖声音道:“管他什么钦差不钦差的,骗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说着,从怀里抖落一个人头下来,就着窗外的月光和屋内火把的微弱光芒,曹庆伏在地上偷偷瞟了一眼滚在地上的人头,真的是血糊糊的三殿下!
曹庆一边哭一边拼命叩头道:“大哥饶命啊大哥饶命,我确实是滑州刺史,你们要问什么尽管问,千万留我一条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首领嫌弃地摆摆手,“行了,我们原来都是些黄河边的纤夫,就想问问你,这些年黄河失修,朝廷拨的护河款都去哪儿了。”
曹庆哭得一抽一抽地,“真的不关我的事啊,你们不知道,那是朝廷拨给我们的钱,我们都是要孝敬上面的人的,护河款这笔钱我们要孝敬枢密使王大人啊,有他罩着我们才有保得住头上的乌纱帽啊……”
“你说的可是真的?”
门外传来一声清朗而又疏离的声音,曹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去,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形就这么疏疏落落地站在门口,周围拥簇的火把衬得他宛如天神。
“三……三殿下……”曹庆已经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李世默微微一笑,身后跟着裴济和韩晟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周围的人把屋里的灯点着了,曹庆才真正看清了来人是那位皇子钦差三殿下李世默。
他立马回头看滚在地上那个血糊糊的人头,头顶上那个尖声音哈哈大笑起来——他扯下包巾,原来是关河。
“那是个泥糊的,吓唬你的。”
曹庆已经完全懵了,“你们……”
关河在一旁嬉皮笑脸道:“就是你想的那样,骗你的,为了让你说出护河款的去向,我们可是煞费苦心呐。”
说着关河还扯下了“暴民首领”的包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田六,辛苦你啦!”
周围的一圈人自动让开给三殿下找了个座坐下。李世默靠在椅子上,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温和地笑道:“曹大人起身吧,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对本王说。”
曹庆气急败坏,“这是你做的局?”
“对。”
“沈知贺带兵也是你设计好的?”
“对。”
“什么暴民逃狱也是你做的?”
“曹大人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李世默皱了皱眉头,“哪有什么暴民,都是你曹庆治下走投无路的良民。”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被韩大人分别安置在城中的各家客栈中,”李世默歪着头笑了笑,“就在城中。”
曹庆这才注意到跟在李世默身后的韩晟,他就差气得吐血了,“韩晟,你居然串通……”
“串通?”李世默将手中把玩的杯子哐地放在桌子上,“本王是钦差,韩大人听从钦差的命令,你说是串通?”
曹庆不甘心道:“三殿下你扪心自问,就算本官逮捕上访村民有罪,三殿下唆使设计逃狱就全然无过吗?三殿下口口声声说为百姓做主,自己却知法犯法。”
李世默烦躁地把头拧向一边。
裴济见此挺身而出道:“放肆,且不说逃狱这件事并非三殿下主导,你说出实情俯首认罪还自罢了。没想到你罪行累累不思悔过,竟然胡乱攀咬三殿下。要是你再如此,信不信三殿下一封奏折上达天听,一样能让你乌纱帽不保。”
这场对话一直持续到天之既白,主要是李世默坐在一旁听裴济审,曹庆回答,把之前护河款如何扣留又私下塞给王朝贵和他手底下一波亲信交代得一清二楚,顺带被裴济一吓唬,还交代了自己平时贪赃枉法的事情也干了不少。将要结束之时,裴济问曹庆:“你还有什么罪要认的吗?”
曹庆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没有了。”
李世默长长吐了一口憋闷在心里的气,拳头砸在桌子上转身出去,“贪污公款,欺压百姓,朝廷蛀虫,百死不足。”
裴济对跪在地上的曹庆愤愤道:“你自己好自为之,管好你的嘴,才能管住你的乌纱帽。”
第八章 黄河:默岚交心
裴济审完曹庆之后私下先找了萧岚,他一上来就道:“萧公子,我照你说的做了,这样真的合适吗?审曹庆的过程中本官实在是有喧宾夺主之嫌呐。”
萧岚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裴大人放心,您不是在喧宾夺主,您是在替三殿下当恶人。三殿下策划逃狱确是有不法之举,以曹庆的乌纱帽来换他对三殿下此举的封口,归根到底是一笔交易,三殿下向来高洁,看不惯这些勾当,您出面替他做了,他会体谅到您的好意的。”
裴济垂着头想了想,“萧公子说的有道理,如此裴某就谢过萧公子了。”
萧岚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讳莫如深道:“共为一主罢了。”
送走了裴济,萧岚出门远远看见李世默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晨光熹微,星河逐渐黯淡下去,在日出前的最后一缕凉风中,李世默就这么形单影只地坐在台阶上。他回去拿了一坛酒,坐到李世默身边,胳膊肘撞了撞他,把酒递到他眼前。
“喏,要不要来两口。”
李世默看了一眼永远豁达的萧岚,凄怆地摇了摇头,“不了,多谢萧公子。”
萧岚也不恼他拒绝了他,抄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殿下心里苦,在恨自己,不能亲手把这些蛀虫都杀了?”
“嗯。”李世默垂头丧气地坐着,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露出颓唐。他叹息了一声,“我有时候是真的羡慕萧公子,总是看得那般通透豁达。”
萧岚哈哈大笑起来,“殿下这就谬赞了,萧某人最怕官场上的这些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
李世默心生疑虑道:“那,萧公子为何要执意跟随世默来河南蹚这摊浑水?”
萧岚又喝了一口酒,如白玉般剔透温润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小酌后的酡红,他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为什么呢?一开始他确实是为了昭儿,如今到了河南,跟着李世默经历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大抵是明白了为何昭儿属意于他了。他真的是个通透又温和的人啊,就算仅存一丝微茫的光亮,也要执意和每一寸污垢斗争到底,面对他真正要保护的人,他又永远那么温良谦恭,纵使面对他人的过错,也会以最深刻的目光反思自己。朝堂之上,也只有如韩晟裴济忠纯之流,不用权谋,便能被他的人格所打动吧。
萧岚目光认真对上了李世默疑惑又干净的眸子,“那是因为,萧某见过太多太多为名、为利争权夺利的人了,他们为了达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分是非、颠倒黑白。也见过太多如萧某这样的人,看似通透,实际上只是独善其身罢了。殿下与他们与我都不同,不论穷达,皆有兼济天下之心。更为重要的是,殿下虽步入朝堂,为百姓为天下之心不改,就为这些,萧某不当倾心相助吗?”
“可是萧公子之前不是还说不要和王朝贵一干人斗争吗?”
萧岚长叹了一口气道:“那是为了保护殿下。恕萧某人直言,照今天夜审曹庆的情况看来,王朝贵的势力很有可能早已深入方方面面,而殿下羽翼未丰,尚不足以和如此势力相抗衡。一旦时机成熟,萧某人愿身先士卒,全力相助殿下除了这朝廷毒瘴。”
见李世默沉默不说话,萧岚执起李世默的手道:“殿下今日所苦,皆是因为殿下走了一条世间最艰难最孤独的道路,并非是殿下的错。但是谁谓河广,尚且还有一苇以航,就算前路再艰难,总还有人会一直支持陪伴殿下的……”
李世默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动,他握住萧岚的手道:“萧公子……”
萧岚微微一笑,“殿下不嫌弃,以后便可以表字称呼萧某,公子什么的,实在是生分了。”
“好,云渊……世默在此谢过……”
萧岚把酒坛子再次塞到李世默手里,“殿下莫要言谢,既然殿下心里苦,萧某就陪着殿下,一醉方休。”
酒尽而天之既白,清晨早寒未散,李世默便带着一众官吏奔赴洛阳,抵达运河通济渠段旁。
黄河潮水已退,通济渠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今日第一批从东南而来的商船,前后拥簇着在运河上来往,船帆如海浪。
“这位是家叔。”萧岚紧随李世默立在码头上,见下一艘大趸船上下来一个中年人,忙上前介绍。
大概是和庄主平时闲聊是提起过一嘴,中书令萧靖的庶弟名萧翊,不喜做官,专治经商,主要沿运河一带,往返河朔与东南之间。
李世默迅速打量一番来者。一袭银青色缎面圆领袍妥帖而得宜,模样虽不及萧相大人那般霁月光风,因往来商贸繁忙而显得有些疲惫。但步伐极坚实,予人一种扎实稳重之感。
他拱手行礼道。
“萧先生为国分忧,高义薄云,当受世默一大拜。”
萧翊亦忙回礼,“殿下过誉了。殿下赈济黄河沿岸一带,亦是为萧某人这等草民疏浚钱路。商路通畅,沿岸安宁,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人也安心。”
一番寒暄,萧翊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刚及腰高,一双眼睛扑棱扑棱眨着。头上戴着双头錾蝶金簪,鬓角还别着一朵初开的秋海棠。
她从萧翊身后蹦了出来,牵着裙摆,翠绿的薄纱荡漾如春水,忽然一下子扑到李世默怀里。
“这个哥哥真好看。”
“岑儿,别闹!”
萧翊忙一把拉开那个小丫头,一再向着李世默赔礼,“还请殿下见谅,这是小女萧岑。一直跟着草民走南闯北,平常没规矩惯了,这次回去,草民定当好好管教管教她。”
李世默脸颊微红,盈盈应道:“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岁,正是天真可爱的年龄,倒也不必束缚着。”
萧岚上前捏捏那小姑娘的脸,“几天不见胆子愈发大了,今儿个怎么不扑到哥哥怀里?”
萧岑软嘟嘟的嘴鼓得高高的,“你没那个哥哥好看。”
众皆哈哈大笑。
安置了一批又一批的商旅协助转运的救济粮,入夜,李世默又一页一页翻看今日运粮商户的卷册,核对减免情况。
直到小厮通传说萧公子来了。
“大老远就看着你这屋灯亮着,还不睡。”
李世默合上簿子,长叹。
“云渊,我只希望,能早日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洛阳城的一家客栈中,一个青衣男子将手中的信纸卷好,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中。
他抚摸了一下信鸽的翅膀,喃喃自语道:“此去尚有千里之遥,你可要小心了。”
那信纸上最后一行赫然写着:
“长安旧都,气数将近。一息或存,且在河南。”
第九章 血案:卫夫人
话分两头,就在李世默萧岚一行人刚刚出发前往河南道的同时,是夜,长安城中卫府灯火未息。
卫府的女主人秦怀玉捏着一封密信,发出了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她看了许久,把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放在灯火下燃尽了。
“夫人,这……”跪在下面的婢女愣了愣,“那不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吗?”
“我知道。”秦怀玉看着摇曳的烛火,表情晦暗不明,“皇后娘娘如今深陷宫中,忱姐姐被褫夺封号,秦卫两家急需要夫君的援助。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却还识得几分如今的局势。河南不安,魏博节必然生出南下的野心,唯一能制住魏博节度使何献的,也就只有远在河东的夫君了。朝堂危局在前,至于秦卫两家的事,暂且放一放吧。”
“宫里那边……”
秦怀玉盯着下面跪着的婢女许久,安抚着笑道,“宫里那边我自己想办法回复皇后娘娘,你先下去歇着吧。”
秦怀玉并没有注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很快,那个红色身影溜进了萧府的云闲阁,把刚才发生在卫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若昭报告。
“卫夫人真的是这么说的?”若昭松了一口气,“不愧是卫将军之妻,果然深明大义。”
“这样殿下您之前担忧的事情总算可以放下心了,”雪澜也宽慰地笑道,把一杯茶水递到血魄手边,“你也辛苦了。”
“如今河南一事已经基本安排妥当,云渊走之前青绾的事情也已经解决,先由着他们俩处理黄河问题,咱们在长安城也不能闲着了。”若昭笑得很松快,“工部尚书杜松,当时因为治理黄河和三殿下多有龃龉,等到三殿下回京两人必生嫌隙,可不能让他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阻碍。而且,你也有很多话想要问这个人吧。”
雪澜一边服侍着若昭休息一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狠绝,“黎叔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奴婢……也已经准备好了。”
第九章 血案:青绾受封
黄河一事在长安城中激起一阵风波之后很快又安静下来,就像一潭死水,即使扔进几块小石头,也不过是漾开点点波纹又陷入腐烂的死寂。皇上继续深居简出,后宫依然三宫协理一家独大,卫皇后和太子依然默不作声,这在刚刚掀起风波的长安城中,着实有些诡异。
在诡异闷热的宫城中,丽德妃正陪同皇上在后花园中散步,她一袭青葱色宫装,笑得娇俏妩媚,也让皇上一贯沉闷的心情多了一丝清凉的松快。穿过层层绿荫,似有琴声从后花园中深处传来。
琴声缥缈不定,伴随着树叶喧嚣重重叠叠而来,似顺着时光的河流,倒溯二十多年的流散的光阴而来。
“长相思……”皇上喃喃自语,很快,他抛下丽德妃拨开层层树叶的遮挡,向着琴声走去。
树荫之下,一个娇小的女子在低眉抚琴。稚嫩的桃红色衣裳,仿若点缀在树丛中的一朵桃花。
“婉儿……”皇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弹琴的女子,仿佛望见了当年那个女子的身影。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丽德妃尖利的声音很快打断了皇上的沉思,她匆忙上前对着弹琴的女子道,“刚没盯着你你就在宫里乱跑,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女子慌慌张张站起身垂眸道:“民女再也不敢了……”
皇上用眼神制止了丽德妃,上前对那个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懵懵懂懂地看向丽德妃,丽德妃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真是不懂规矩,这位是当今圣上。”又恭顺地向皇上福了福,“皇上,这个是户部尚书沈大人的小女儿,平时深居在家,没见过什么世面。臣妾远离故土,宫里也没几个能说得上体己话的,这丫头便要进宫来陪陪臣妾。谁知道竟然如此不懂规矩,都是臣妾的不是,请皇上责罚。”
那女子见丽德妃行礼,也立马跪下行礼道:“民女户部尚书之女沈青绾叩见陛下,此事全因民女而起,一应罪责本因民女承担,恳请陛下不要责怪德妃娘娘。”
皇上细细打量跪在面前的女子,虽然事发突然匆忙见礼,但她礼数不乱举手投足之间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突然见到皇上的局促又让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一抬眸眼中噙着的泪花儿令人心生柔软,这样的清丽可人又是大家小姐没有的。
太像,太像当年的婉儿了,婉儿一抬眸噙着泪的模样也是这样楚楚动人。
皇上伸手,握住她的葇荑,扶起她道:“你叫……青绾?”
沈青绾红着脸害羞地点点头。
“绾儿……”皇上神思好像飘到很远很远,“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你刚刚的那首曲子,可是有意要传?”
沈青绾垂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皇上回头看着害羞不敢说话的姑娘,牵着她的手边走边笑道:“‘晴野霞飞绮,春郊柳宛丝’,宛嫔,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封号了。”
被晾在一旁的丽德妃一直保持着福身的样子,她微微抬头望着皇上和沈青绾携手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很快,皇上新封了户部尚书沈江年之女沈青绾为宛嫔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后宫纷纷侧目。宁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倚在榻边看书,听到身边的采葛说起这件事后,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储秀宫那边有动静吗?”
采葛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宛嫔确实住在储秀宫,但是储秀宫的德妃没什么动静。”
宁妃头也没抬地笑笑,轻轻地翻过了一页书。
第九章 血案:宛嫔罚跪
按照规矩,新晋的宫嫔第一次侍寝之后都要前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沈青绾在那夜侍寝之后也照着规矩分毫不差地赶到寿康宫。她一袭海棠春色长褙裙,头上戴着薄纱翅翘桃花钿,妥帖乖顺地站在寿康宫的寝殿外道:“臣妾宛嫔沈氏求见太后娘娘。”
没想到门口的姑姑瞟了她一眼道:“太后娘娘还没起来呢,先在外面等着吧。”
沈青绾应了一声就恭敬地退到廊下等着,门口的姑姑却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地道:“不是让你躲到阴凉处偷懒,是让你在那儿站着。”
“姑姑这,”沈青绾面露难色,“那儿日头正盛,实在是……”
“好啊你刚刚被皇上宠幸,太后的话你就敢质疑了?”
“不敢不敢,”沈青绾赶紧求饶道,“臣妾知错了,臣妾这就站到那儿去……”
里屋的太后自然早就醒了,她一边由着惠姑伺候着她梳妆,一边慢悠悠道:“这么早就过来了是在跟哀家耀武扬威么?趁着还小,是该教训教训。”
惠姑也跟着道:“太后娘娘说得对,听说,皇上新宠幸的这丫头,名字里有个‘绾’字,而且,还长得格外像……”
陈太后冷冷地抬起凤眸,惠姑吓得立刻打住刚才的话头。
陈太后做罢,摩挲着手上的紫檀珠串道:“皇上最近动作倒是不少,太子和卫蕴容还闷着,丽德妃恨不得要翻了天了,哀家是该出来教训教训下面这些不安分的了。”
日头逐渐高升,沈青绾在七月的骄阳下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脂粉印记,小脸苍白,双腿发软,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她本是青楼杂役出身,苦差事不是没做过,她冲自己笑了笑,还好,还站得住。
陈太后靠着软塌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她看了一眼窗外的烈日,笑着问惠姑:“那丫头还在外面站着?”
惠姑点点头,“是啊,还在外面站得好好的。”
陈太后放下茶杯,“有点意思,叫她进来,让哀家也看看她能撑得住几时。”
沈青绾被带进里屋的时候两眼昏花,她慢慢挪动着已经僵直的双腿,一抬头,就看见主位上坐着那个威严冷漠的女人,还有她那光彩照人的凤袍。
“臣妾,臣妾沈氏参见太后娘娘。”
她想要跪下行礼,谁知道已经站得麻木的双腿一弯竟然软得无从着力,扑通一声就径直跪下了,她急忙扶地勉强支撑起身体,低头不语。
“大胆!太后驾前失仪,你可知该当何罪?”一旁的惠姑出言厉责道。
“臣妾……臣妾……”沈青绾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她抬头泫然欲泣,眼中满是惊恐柔弱。
太后看见她这一副娇娇滴滴的样子,心头一阵烦闷,陈瑾纨啊陈瑾纨,我的好妹妹,你都死了二十年了,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
她低低咒骂,“怎么又来一个这个模样的人?”
惠姑对太后的意思了然,她声音高了几分,问太后道:“宛嫔沈氏驾前失仪,不如娘娘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陈太后厌恶地把眸子转向一边,“那就让她在寿康宫门口跪着,跪到日落他知道规矩为止。”
“太后!”沈青绾吓坏了,一时间梨花带雨,“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请太后饶过臣妾吧……”
她的哭诉声很快被带出了寿康宫主殿之外,瘦瘦小小的沈青绾就这样趴在烈日炙烤的石板上跪着,她流着泪,想起了她的主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冷漠女子对她说的话:
“青儿,这条路艰难险阻,一旦走上就再难回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青儿有其他的选择么?母亲还未入土为安,妹妹更不能让她再走上青楼的老路,所以是,所有的苦,都让她青儿一个人承担吧……
进宫请安的李世训路过寿康宫的时候看到那个跪在里面的小小的背影,他回到储秀宫的时候好奇地问道,“母亲可是对沈知贺找来的这个帮手不满意?我刚刚看到她还在寿康宫里面跪着呢。”
丽德妃懒懒散散地倚在一旁,“沈江年那不成器的儿子倒是挺会找人,找到一个这么像当年婉淑妃的。只是得让她在寿康宫吃点苦头,才知道是生是死,她都得靠着本宫。”
是夜,沈青绾被身边的宫女霜华扶回去的时候两个膝盖已经肿了,除了丽德妃差人过来送了点药膏以外自然不会有人来看她。霜华仔仔细细地给她主子擦完药之后服侍着沈青绾睡下。
“娘娘你放心吧,主子那边说您的家人她都已经照看好了。”
沈青绾不习惯宫里点着灯睡觉,嘱咐着霜华把灯灭了。她透过窗户的一丝缝隙看着耿耿星河,心里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如此……青儿就谢谢主子了。”
第九章 血案:漕渠骨殖
霜华很快托人把宫里的情况向外面的若昭一五一十的汇报,若昭知道宫里的艰难,嘱咐霜华照顾好青绾。好在向来冷漠的皇上对沈青绾也多有宠幸,好东西倒不少,青绾在宫里也过得不算艰苦。
将沈青绾安插进宫之后,若昭坐着软轿沿着长安城的漕渠从金光门向东经过群贤坊和西市北部,这条长安城内的水渠是前几朝的京兆尹为解决西市木材的运输问题主持修建的。后来至承光年间,当时还是京兆尹的杜松为了解决宫内薪炭的运输和供水问题,在此基础上将槽渠由西市向东北开凿,向东流经光德、通义、开化几坊,至开化坊荐福寺东街,又沿皇城东边的景风和延喜两门,再向北流入西内苑。
若昭撩开轿帘,冷笑着对雪澜道:“重新整修漕渠,方便了宫里的用炭用水,这也算是杜松在任上的一大功绩吧。”
雪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踏着人血的功绩……”
走到光德坊的时候若昭一眼扫到了紧紧闭着的晋王府的大门,她的表情似乎变得幽微难言,过了许久才道:“差点忘了京城里还有一个晋王爷了。”
晋王李若昱,当今圣上之八弟,今年三十有五,生母是当年静帝的敏妃薛婧,安和元年十一月静帝李从僖驾崩后,他自太原回京奔丧为北燕阻隔,在离石一役中嫡系太原军全军覆没,李若昱孤身逃至长安,敏妃自尽。至此之后也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了。
和凉王李若昊不同,若昭对这个哥哥实在了解甚少。她一开始就不清楚安和元年李若昱回京究竟是纯粹奔丧还是有夺嫡之意,她更不明白凉王李若昊都差点难逃一死,为何陈太后的死对头敏妃之子还能安然活着。她创立风波庄之后派人调查过晋王府,且不说晋王府几乎无人出入,就是诸如血魂血魄两大暗卫进去打探,也什么都没有探听到。因为摸不清晋王府的底,若昭不敢擅动,久而久之竟然就搁置下来。如今看到大门紧闭了十一年的晋王府,竟然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殿下?”雪澜看若昭脸色不太好,试探着问道。
“没事。”若昭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晋王府,放下了轿帘,“对了阿澜姐,你确定当年荐福寺血案留下的遗迹就在这附近?”
雪澜眼中满是恨意,“不会错的。”
若昭点了点头,闭上眼道:“好,现在万事俱备,就剩一场暴风雨了。”
就像应了若昭的话一样,之后的三天长安城中闷热异常,到了午后一场暴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城,白昼如昏,暴雨直至傍晚方才停止。
就在那一天傍晚,漕渠荐福寺渠段决口,好在由于下雨荐福寺并无香客,只有几个主持,加之撤离及时并无人员伤亡。但是,荐福寺渠段决口,泥沙淤积之下冲出了几十具白骨。
京兆尹的杜桓看到得知这个情况吓得面无血色,他当即下令派出捕快封锁现场,自己一个人则冒着大雨偷偷溜进工部尚书他的亲哥哥杜松家中。一进工部尚书的家门,他惊魂未定道:“兄长不好了,漕渠决口,冲出了几十具白骨……荐福寺出事了。”
杜松脸色苍白,“不可能啊……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
杜桓擦了擦头上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的东西,“已经叫人给围住了,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发现,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杜松团团转了几圈,焦虑许久才道,“趁没有人注意,赶紧把这些东西都埋回去。”
杜桓赶紧唯唯诺诺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办。”
但是杜桓没有注意到的是,是发现这些白骨的报案人。
刑部尚书杨文珽,出了名的老骨头。
说来这件事也很巧,刑部尚书杨老骨头就住在开化坊。弘农杨氏也是百年望族了,在百年前也是一等一的高门,虽然现在难以和华阴陈氏兰陵萧氏之流相提并论,但当年“四世三公”的文脉尚存,如今刑部尚书已过世的兄长杨文琏曾任太子太傅,教过李若旸李若旻一干皇子读书;刑部尚书杨文珽三朝老臣,在刑部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凭着祖先的功业和如今的功劳,杨家宅院的地段不错,开门就是漕渠沿河的好风景,顺带周围还有荐福寺这样的香火圣地。
然后……杨老爷子晚饭后在庭院里一边赏雨一边悠闲散步的时候,就听到他家小厮匆匆忙忙禀告说大水冲毁了河堤,水漫过来了,跟着飘过来的还有几十具白骨。
杨文珽立马将此事上报京兆尹府之后就在京兆衙门里等回复,哪知道京兆尹府的杜桓根本没注意到报案人是谁就匆匆忙忙跑到他哥哥家中。杨老爷子在衙门里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一打听才知道杜桓既不在府里也不在现场,当即大怒要去现场看看京兆尹在搞些什么。结果他一回到决口的现场,杜桓也从他哥哥家中过来了,趁雨停正准备指挥衙役们把白骨往淤泥里埋。
“杜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杜桓吓得半条命都没了,回头一看是杨老骨头一张比锅底还黑的脸。
“杨……杨老大人,这大雨刚停,您怎么没在家里好生歇着,辛苦到这里来做什么?”
“本官还想问问你在做什么呢?”杨文珽冷哼一声,走到杜桓面前,“本官就是此案的报案人,这些骨殖冲到我家门口了,本官来看看杜大人是如何处置的,不可以吗?”
杜桓哪里知道杨文珽是此案的报案人啊,他背后一阵冷汗,尴尬地赔笑道:“下官……下官正在指挥衙役们清淤排水来着的……”他赶紧冲着衙役们吆喝道,“说你们呢,清淤排水,抓紧干别偷懒啊!”
他又赔笑着对杨文珽道:“杨大人您看,下官正在执行公务,要不您就……”
“那这些白骨,”杨文珽饶有兴致地盯着杜桓,“杜大人打算怎么着?”
“查,一定要查,”杜桓心里要哭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一定要彻查清楚。”
“本官刚才怎么听到杜大人下令要把这些尸骨都埋起来啊?”杨文珽直直地盯着杜桓逼问道,“杜大人莫不是心里有鬼?”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杜大人急忙摆手撇清自己。
“那,刚刚杜大人怎么不在现场?”杨文珽反问道。
“下官冤枉啊,下官自杨大人报案,一直都在现场指挥衙役们排水清淤啊……”杜桓一脸欲哭无泪好像说得真的一样。
“胡说!本官从报案开始就一直在这,怎么没看到你?”
杜桓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杨文珽竟然一直在现场?
“这……”他犹豫了一下,总不能说他刚去了他哥哥家商量了一下对策才过来的吧。
杨文珽心里冷笑了一下,其实他也是刚到的,之前一直在京兆衙门,没想到杜桓竟然如此经不起诈,对他一严厉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心里果然有鬼,跟我去面见圣上。走!”杨文珽扭送着杜桓。
杜桓眼神示意着手下的衙役,“你们……”
杨文珽高声解释道,“诸位兄弟们,本官乃当朝刑部尚书,此案牵涉人命众多,又发生在天子脚下,本官不得不和杜大人面见圣上禀明实情,还请诸位不要阻拦。”
衙役们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纷纷作罢开始埋首清淤。
杜桓心忧如焚,但迫于形势还是不得不软了下来,“杨大人……那我们就面圣把事情说清楚……”
第九章 血案:荐福寺闹鬼
皇上觉得很头疼。
本来在乾宁宫里待得好好的,就听见通传说刑部尚书杨文珽拖着京兆尹府的杜桓过来面圣,王朝贵也没能拦住。杨文珽这个老骨头的犟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之前礼部的案子太后和皇后没少向着他施压,还不是没什么结果。
刚刚从丹药迷醉的香气中走出来,神情带着几分恍惚和虚浮,相比七十多岁还精神矍铄的杨文珽,此时四十出头的皇上更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杨文珽在下面慷慨陈词一番之后,王朝贵突然在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话。杨文珽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好”,生怕王朝贵从中作梗,没想到皇上听完王朝贵的话之后直接大手一挥,“杨爱卿,就按你说的意思办吧。”
说着也不管下面两个人的反应直接走了,杜桓吓得立马跪在地上道:“陛下,陛下——”
杨文珽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京兆府直接封档上报刑部,由刑部查清此案。
因为杜桓自漕渠决口冲出几十具白骨之后的反应实在诡异,杨文珽不由地起疑,多年在刑部的经验告诉他杜桓心里有鬼,因此他才主张绕过京兆尹由刑部直接主理。不理会杜桓在一旁的哭天抢地,他很快召集了手下的一应人等连夜将这些骨殖送到刑部由仵作验尸。结果在第二天就送到他的案头上——这四十六具白骨绝大多数均为女性,并且几乎是同一时间死亡,死亡时间大概是将近二十年前,死因据骨殖上的痕迹初步推测为被刀砍杀至死。
杨文珽很快把刑部二十年前的所有卷宗调了出来,指挥了一批文书小吏连夜翻查,但饶是他们看瞎了眼睛也没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案情一度陷入僵局。
大雨过后的长安城又恢复了秋日的清爽,天高云淡的天气一扫前几日暴雨的阴霾。关于漕渠决口,因为京兆尹处理得及时,民情很快平定下来。至于冲出白骨这件事,京兆尹很快封锁了消息,京中才无人传播,就算当时有几户人家看到了,也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若昭在云闲阁一边琢磨着棋局一边对着黎叔道:“杜桓这次动作倒快,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闹一闹。”
“庄主的意思是?”
“荐福寺当年总还有知情人吧,还有那个杜松,都别放过了。”若昭的声音冷若冰霜。
雪澜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等到若昭说完,她破天荒地补了一句,“殿下,二十年前见死不救的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殿下不妨带着奴婢去一趟荐福寺,之后行动起来也方便。”
若昭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雪澜悲伤的眸子,不由地心软了下来,“这样也好,只是,就算真能找到当年的旧人,阿澜姐你可一定要冷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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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珽一个人便衣苦恼地在漕渠决口处转转,连日埋首卷宗让他的思路走到了死胡同。他站在荐福寺门口看对面的漕渠——漕渠决口处已经被封锁起来,严格进入的背后是京兆尹府派人的加紧抢修。
他苦笑一声,转身进了香火缭绕的荐福寺。许是近日漕渠决口还是引起了些恐慌,前来上香的人比往常要多一点。因为家住得比较近的缘故,杨文珽经常到这里来走走,和荐福寺的住持普济大师还算熟稔。绕过缭绕的香火和重重的人群,对一个执事道:“普济大师今日方便吗?”
“施主来得不巧,普济大师今日病了,不见客。”他微微欠首,就很快告辞退下。
杨文珽闷闷不乐地向外间走去,到了走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两个打扫寺院的小和尚在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昨天晚上方丈那边闹鬼了?”
“我不仅听说了,还真的看到了。好几个白影在后院绕,还全是女鬼……”
“你连女鬼都知道?”
“全披着长头发,就在那儿飘啊飘,有几个鬼估计胆大的,还敲了后院几个屋子的窗户和门,晚上那个咚咚咚的声音就是……”
“该不会住持就是因为这个事病了吧?”
“这……”
另一个声音突然闯入,是刚才的执事:“你们俩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嘀咕些什么?”
两个小和尚吓得立马去扫地了。
杨文珽稍稍欠身,躲在树后的廊柱旁,等到院中的人都散去了,才悄悄从树荫后走出,心里不由地冷笑:“什么闹鬼,要么就是这里的人心里有鬼,要么就是有人知道这里的人心里有鬼。”
走到前院,杨文珽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森森的荐福寺后院。再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安然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杨文珽快步上前,“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若昭也抬手行礼道:“熙宁见过师叔。”
杨文珽曾和他的哥哥杨文琏受业于前代大儒,已故的杨文琏是前朝太子太傅,和若昭也有师生之谊,这一句“师叔”一下子就拉近两人的距离,让一个人正苦闷着的杨文珽有了可倾诉的人。
“长公主殿下怎么到了这荐福寺来?”两个人就在这荐福寺聊起来了。
“熙宁听说这儿决口,虽万幸无人员伤亡,但仔细想来应是天有预警,就到这最近的荐福寺来给我大唐的百姓祈祈福。”
杨文珽笑笑,“长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若昭也笑着问道:“师叔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实在是……”杨文珽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风吟从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脸神秘对若昭道:“殿下殿下,您听说了吗?荐福寺这几天每天晚上都闹鬼呢?”
若昭笑着亲昵地捏了捏风吟的耳朵,“这些虚妄之语也信,什么闹鬼,都是人心里有鬼罢了。见到杨大人,还不赶紧行礼?”
风吟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还是规规矩矩地向着杨文珽行礼道:“奴婢风吟,见过杨大人。”
杨文珽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看风吟姑娘就知道长公主对身边的下人也是极好的。”
若昭拍拍风吟的手背,“风丫头跟我从小长大,情同姐妹,对她哪能不好?刚才风吟无礼打断师叔说话,熙宁给师叔赔不是了,还请师叔继续说下去才好。”
杨文珽想了想,还是把最近围绕漕渠决口的事情详细和长公主说了。
若昭拧着眉头,“难以想象,帝都京华,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如此惨案。这件事,熙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文珽安慰道:“是臣失言扰长公主烦心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若昭微微一笑,“内有师叔彻查凶杀案,外有京兆府的杜大人第一时间封锁抢修,虽然不知道里面进度如何,但是他的兄长正是当年主持修建这一渠段的现任工部尚书,工部的杜大人也会对他的弟弟多有指点,兄弟同心,想来很快就会修葺完善。这件案子,不日也会告破了。”
杨文珽本来笑着的脸微微一怔,“对呀,杜松主持修漕渠的时候正好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杜松和杜桓又恰好是兄弟,杜桓的反应又那么奇怪,这肯定不是巧合。”
他急急忙忙向长公主告辞道:“请长公主恕臣失礼,臣现在想到了些重要的事情,容臣先行告退了。”
若昭看着杨文珽急忙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回过头来看看风吟,“阿澜姐还没有出来吗?”
风吟看了看后院,“应该是快了。”
后院方丈。
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和尚慢慢踱步到普济大师养病的屋子里,正在侍疾的一个小和尚冲着来人道:“法能你怎么才来?轮到你给师傅奉药了。”
进来的小和尚低着头,声音低沉,“就来了。”
之前侍疾的和尚走出去把门带上了。进来的法能慢慢走到榻上的普济大师跟前,撩起了他的衣袖,胳膊肘上一个人脸的红色印记赫然出现。
“普济大师,您睁眼看看,是不是认识这个印记?”
榻上的普济大师睁眼就看到了一个站在他面前小和尚,微微笑着,露出的胳膊上一个红色印记深深扎进了他的眼中。
“鬼……”普济大师捂上眼睛,“你是鬼……”
那个小和尚蹲下来,在他耳边如蛇吐着信子般道:“我不是鬼,是您心里有鬼罢了。几十条人命,普济大师,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看着榻上颤抖的人,他轻轻丢下一句话:“普济大师真想求个心安,就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去,不然,想杀你还是很容易的。”
说罢,人影很快消失在普济大师面前。
若昭看到后院飞出个红色的身影,在屋顶一晃而过就消失了。她回头笑笑对风吟道:“事情办完了,叫血魂在这边继续盯着,我们回去吧。”
第九章 血案:案件转机
杨文珽在荐福寺转了一圈之后心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怀疑二十年前的这场血案当时的京兆尹杜松是知情的,但是出于各种原因他把这件事很快压了下来,并且借助修渠的手段把这几十具尸体藏到了漕渠的淤泥之中。杜桓也应该是知道情况的,所以当这几十具白骨重见天日之时,杜桓不在现场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去找他哥哥了。顺着这个思路,他一边派人直奔京兆府衙门提取二十年前的档案,一面亲自直奔工部尚书杜松府上要亲自见他。结果等他到了杜松家门口,门内的小厮只是道他们家老爷病了,不见客。
又奇奇怪怪病了一个?杨文珽心里盘算了一下,趁着看门的小厮不注意准备关门之际,突然挡住道:
“敢问杜府这几日闹鬼吗?”
小厮脸一下子就变了,“没……没有,大人您这是何意?”
杨文珽意味深长向着杜府里望了一眼,笑了笑,“没什么事,今日突然来访多有叨扰,还请你转告杜大人,本官在这里赔不是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杨文珽已经可以确信杜府昨晚也闹鬼了,而且就杜松的心虚程度而言,他很有可能与那桩案子有关,至于有关到什么程度,他说不上来。还令他不解的一点是,荐福寺和杜府几乎同时闹鬼,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操纵这一切。那一只手又是谁呢?是那些死去的人的后人吗?这样做的目的呢?
从杜府出来之后杨文珽直接去了京兆府,果不其然这边还在僵持着。杜桓没有出面,他手下的几个师爷死活不让杨文珽的人拿档案。杨文珽越发明白这其中奥秘不少,索性端了一杯茶就在京兆府衙门坐着了,他好整以暇道:“既然杜大人勤于公务未归的话,本官就在这儿等着好了。”
杜桓现在又去烦他哥哥了,他在他哥哥的病榻前转着圈圈道:“兄长——这下遇上刑部那个老骨头咱们可真就大事不妙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到京兆府二十年前修渠的事情了,现在就在京兆府等着查档案呢。”
杜松屏退下人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焦虑的弟弟,躺在榻上有气无力道:“既然要查就给他查去好了,当年的案子档案里早就处理过了,看不出什么的。再说了档案不是最重要的,我朝判案,人证物证皆不可少,重要的是当年荐福寺的人证。本来以为此事本可就此翻过,既然上天一定要让其重见天日,就去把荐福寺的人证处理一下吧。”
杜桓懵懵懂懂地回到京兆府,果然一进门就看见黑脸的杨文珽坐在正厅悠闲地喝着茶。他打理了一下心情,上前道:“杨大人这是有何贵干?”
“刑部的人过来请杜大人协同查案,没想到这京兆府的人不配合,死活不让人提档,杜大人不给个说法吗?”
杜桓赔笑道:“杨大人哪里话哪里话,只要杨大人需要,京兆府的档案杨大人随便查随便查。”他示意一边的衙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档案都清出来请杨大人过目?”
一边的衙役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得唯唯诺诺一声。杨文珽挥挥手道,“不劳杜大人派人,本官亲自去取就是了。”
杜大人一脸恭恭敬敬目送杨文珽去京兆府的府库里提档,等到杨文珽走远了,他的表情才逐渐变得幽深难名。
杨文珽带着人连夜翻看京兆府二十年前的旧档,所记无外乎当年京兆尹杜松的政绩,例如兴修水渠、抓捕盗贼、打压邪教、裁撤冗官等等,最后依然无所收获。他目光沉沉地望向将白的天边,再次陷入了沉思。
就在那晚,荐福寺意外走水,冲天的火光再一次点亮了长安城的半边夜空。
普济大师是被一个红衣人救出来的,他惊魂未定地看向四周,手中捏着一串念珠,才勉强平静下来。
“你……”普济大师看着救他逃生的红衣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红衣人方巾覆面,眼神冰冷,宛如从地狱中走出一样。他微微侧身,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一袭劲装的女子。
“普济大师,我们又见面了。”那个女子声音更加冰冷,“今早我们刚刚见面了,大师该不会忘了我吧。”
“你……”普济大师稳住了心绪,“你是今天早上潜入寺中的那个小和尚,你会易容……你是秘门的人?”
劲装的女子冷笑道:“二十年过去了,真是多谢普济大师还记得当年的人。”
“你……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普济大师捏住念珠,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道。
“我要你说出当年的真相,”劲装女子面容戚戚道,“当年你和杜松为何要杀我西陵氏几十口人,我需要知道一个真相,死去的人也需要一个真相。”
“当年的事情……说出来于贫僧何益?”普济大师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并不想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可以讨价还价的生机。
没想到话音刚落,脖子上已经横上了一柄剑,红衣人宛如看一具尸体一样冷漠地看着他。
劲装女子一步一步地逼近,“普济大师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们确实不会杀你,但是此时几十具白骨重见天日,杜松兄弟为了掩盖真相必然会杀你灭口,不然,今晚的大火又从何而起?”
“他们,”普济大师想通了之后一口气软下来,“他们之后还会派人来杀我的,你们……”
劲装女子打断他的话:“放心,在你去刑部首告之前,你的命,我们负责。”
与此同时,杜桓气喘吁吁地溜到他哥哥府上。
“这次是真的大事不好了,我派人去荐福寺放火,没想到神策军来了,放火的人也被抓了……”
“神策军?怎么可能!张怀恩他……”杜松从病榻上一跃而起,“那,普济呢?”
“失,失踪了……”
第九章 血案:宁妃出手
八月初五,在漕渠决堤七天之后,刑部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贫僧普济状告前京兆尹杜松二十年前曾在荐福寺滥杀四十余口人,为掩世人耳目,借整修漕渠之时,将这尸体掩埋至漕渠荐福寺段的淤泥之下。”
杨文珽脸色一变,霍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普济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个锦囊,“当年贫僧为亲眼目睹之人,无奈迫于京兆尹府的权威就此缄口不言。杜松与当年贫道有约,如帮他隐瞒此事,则答应以缉捕盗贼的名义封锁延兴、慈寿等长安其他寺院,将寺中所藏经卷划归我荐福寺所有。当年所约,均在这封手书上,有杜松亲笔签名为证。”
杨文珽不敢怠慢,一方面赶紧将普济作为重要证人保护起来,另一手则立马派人前往杜府以“问话”的名义请到府上,杜松看到刑部的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外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理衣冠之后从容跟着刑部的人走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杜府的大门,神色莫名。
杜桓则是亲眼目击兄长被带走之后,又匆匆忙忙入府找到杜松的儿子,杜公子本是无赖的脾气,看到自家父亲因为漕渠决口之后的一系列事情被带走,就认定了跟这位叔叔脱不了关系,找人一顿好打把杜桓赶了出去。杜桓被打得够呛的时候不忘高喊:“贤侄,你不是娶了秦家人吗?找宫里人想想办法啊!”
杜公子虽然把自己叔叔赶出去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娶的不就是陕州秦氏秦恒的女儿秦桑吗?于是赶紧写了一封求救信请自家夫人无论如何也要给宫里的秦嫔娘娘带到。秦桑犹豫了一会儿,“夫君,姑母在宫里刚刚被贬,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多余的力气顾忌咱们?”
没想到杜公子一巴掌就唬到秦桑脸上,“没用的东西,我告诉你吧,你爹被流放了,如果咱们杜家也倒了,你就等着被罚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当奴婢吧。”
秦桑一只手攥着那封信,一只手捂着脸,在她的夫君转过身的一刹那泪流满面。
就在杜公子出门去明月楼找子衿姑娘买醉的时候,秦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托人把这封求救信送到了长春宫。当秦嫔撕开送进宫的布料夹层发现自己侄女手书的时候,她捏着这封信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掩人耳目地溜进了清泉宫找到了宁妃娘娘。
宁妃倚在榻上听秦嫔叨叨了许久,听罢只是嫣然一笑道:“秦妹妹,这可是个好机会,可以夺回九皇子抚养权的好机会。”
秦嫔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般,央求道:“宁姐姐,求求你帮帮我,要是能让诤儿回到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宁妃携过秦嫔的手,温温地笑道:“妹妹这里坐,既然秦家人有难,本宫知道妹妹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妹妹又担心太后和皇后难以分心顾及,因此六神无主过来找本宫。本宫说的可对?”
秦嫔一个劲儿地点头,“太后和皇后娘娘不会帮臣妾的,她们……从来就只顾自己和太子……”
宁妃微微抬眸,饶有深意地看了秦嫔一眼。
秦嫔赶紧捂住嘴巴,“臣妾失言了臣妾失言了,还请宁妃娘娘恕罪。”
宁妃安慰道:“既然妹妹觉得太后和皇后不会出手,那妹妹何不试着找找陛下身边那位枢密使王大人,王大人宅心仁厚,想必不会拒绝妹妹的请求。”
趁着秦嫔细思不解时,宁妃悄悄在秦嫔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桑儿怎么办,”秦嫔犹豫了一下,“哥哥流放岭南,这样做实在是对不起桑儿啊!”
宁妃悠悠地喝茶不说话。
秦嫔看着宁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的了吗?”
宁妃叹气道:“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秦嫔捏紧拳头,垂下了脑袋,“谢谢宁姐姐,妹妹知道了。”
宁妃起身远远地目送秦嫔离开的背影,转身将手上的纸条放在灯烛上燃尽了,她望了一眼屏风,“霜华,秦嫔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说罢,一个一袭水蓝色衣裙的侍女恭恭敬敬地走了出来。
“宁妃娘娘好手段,奴婢心悦诚服。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霜华更加恭敬地福了福,“宁妃娘娘是如何看出来我家娘娘是风波庄那边派来的人,而不是储秀宫的人?我也好让宛嫔娘娘平时注意些,免得叫人看出破绽。”
宁妃示意她起身,自己又坐回到榻上,温婉一笑道:“其实很简单,众人皆知户部尚书沈大人并无女儿,而宛嫔娘娘假托是户部尚书之女,只可能是储秀宫那边找来一个符合皇上心意的女子,且出身并不高贵,因此众所周知她是储秀宫的心腹。你想,如果储秀宫想要找一个甘心入宫当帮手的女子,自然会以宫中奢华安逸的生活和陛下的宠爱诱惑之。但事实上,宛嫔在宫中处处受正阳宫和寿康宫的打击,心里定然会有落差,一个出身不高贵没有受过大家闺秀教养的女子面对这等情况,怎么可能不哭诉,怎么可能不死死靠着储秀宫那位。但是宛嫔表现得太安静了,每日罚跪却坚韧得不像是一个小姑娘。储秀宫以为是她平日吃得苦头太多所以不会多想,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是风波庄派来的受过训练的女子。”
霜华一听就明白了,心下更加佩服,“难怪庄主说宁妃娘娘是奇女子。”
宁妃一边拿出一把剪子剪去明烛的灯芯一边道:“风波庄庄主不也是个高人吗?派宛嫔一方面是方便宫里行事,另一方面潜伏在储秀宫那位身边,真是神鬼手段。”
霜华赔笑道:“实际上庄主和三殿下有约,说我们宫中行事,一定不能牵涉的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所以,还恕奴婢一开始不能如实相告之罪。”
宁妃幽幽叹了口气道:“世默这孩子过分直了些,而庄主言出必践,实乃高义。但是像这种试探王朝贵和荐福寺血案关系的事情,交给宛嫔做不如交给本宫做。本就是本宫和世默的事情,怎能过多麻烦庄主费心。本宫在宫里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小事做起来也容易。”
霜华恭敬道:“宁妃娘娘美意,奴婢定会转告庄主。”
宁妃也只是温柔笑道,“也还请霜华姑娘照顾好宛嫔,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第九章 血案:杜桓的心虚
刑部那边还是一筹莫展。
杨文珽也算雷厉风行了,一手把杜松请到府上,一手将整个荐福寺控制起来,把寺中一应人等详加审查之后,找到了几个当年的目击者。人证齐备,物证虽然目前只有普济上呈的有杜松亲笔签名的手书,勉强还能称得上具备。
但是杜松这边却陷入了死局,他不说话,问到任何关于二十年前的案子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杨文珽就搞不明白了,杜松当年是京兆府尹,堂堂朝廷命官,为什么会干出冲进荐福寺屠杀四十多名女子这样丧心病狂之举。
杨文珽又问普济当年的四十多名女子是从哪儿来的,普济只是说二十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无处投靠,暂且在荐福寺安身,刚住下三天,杜松就带人血洗荐福寺了。
更让他觉得寝食难安的是,这件事情从案发、到立案、再到主要涉案人自首,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尤其是荐福寺和杜府两个地方同时闹鬼,也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这背后的有一只手在操纵这一切。他感觉像是揭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想要努力查清,但是全无头绪。
想了一会儿之后,杨文珽又带人去京兆府找杜桓。
自从兄长被抓之后,杜桓一直惶惶不可终日。虽然当年杜松的具体运作不清楚,但是他们毕竟是踩着几十条人命起家的啊。就在杜桓被带走的三天之后,杜桓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自称是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的一众干儿子之一,他本不敢怠慢,但是这人着实奇怪,旁敲侧击地问了他许多关于当年荐福寺的问题。他虽然知道杜松杀人的事实,但是怎么和张怀恩扯上关系他是一点也不清楚,勉强送走这位神策军的人之后,又听人通报说,刑部尚书杨文珽来了。
“老骨头老骨头,老不死的骨头……”
杜桓在正堂嘀嘀咕咕转了好几圈之后才让家仆去给杨大人开门,杨文珽在门口幽幽地等,余光扫过了杜府的侧门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去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随从道:“跟过去看看。”
随从应命离开,这时杜府的大门打开了,将杨文珽迎了进去。
“杨老大人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杜桓笑脸相迎,仿佛几天前杨文珽入府捉拿他哥哥事情都不存在一般。
“杨某不过是闲来无事找人叙叙旧罢了。杜大人可是不欢迎老朽?”
“杨大人哪里话,看见老大人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下官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唉,都说京兆府的杜大人办事灵活,最是会说话,因此得到圣上的重用。老朽都记不清杜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了。”
杜桓一时摸不清楚杨文珽问这些话是何意思,只得据实答道:“回杨大人的话,下官是承光二十二年的进士。”
“承光二十二年,”杨文珽突然拍掌大笑道,“这可就巧了,犬子也是承光二十二年的进士。还是杜大人年轻有为啊,犬子现在还在地方上当个不入流的小官,杜大人已是京畿大吏了。”
“不敢当不敢当,”杜桓赔笑道,“杨公子心系一方百姓,当年杨公子拒升的高风杜某早有耳闻。”
杨文珽眼睛眯着仿佛在回忆久远的往事,“承光二十二年,发生的事情不少啊……那一年当今熙宁长公主殿下降生,那一年令兄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兴建长安城的漕渠,那一年河西节度使伙同西突叛乱,凉王爷率兵镇压,也是那一年……”杨文珽突然饶有深意地看了杜桓一眼,“先帝下旨诛杀异教,巴蜀异教叛乱,不过很快就平定了,那时入蜀平乱的是,是谁来着的?”
杜桓心虚地低下头,“杨老大人好记性,下官可不记得那么多东西。”
杨文珽哈哈一笑,“杜大人,本官没记错的话,杜大人祖籍在巴蜀吧。”
杜桓心里觉得越来越不对,他硬着头皮拱手道,“杨大人说的没错,下官绵州涪城人。不知杨大人这样问是何意,莫不是怀疑下官和多年前的异教叛乱有关?”
杨文珽笑着摆手道:“杜大人敏感了,老朽不过是闲来回忆回忆旧事,怕年纪大了就忘了。说来先帝的杜嫔娘娘,是杜大人的本家?”
杜桓不明白杨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值得如实答道:“杜嫔娘娘是下官的长姐。”
“哦……”杨大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杜嫔娘娘之女义宁长公主甘愿放弃皇宫的富贵繁华自告奋勇嫁往北燕,真乃女中豪杰。”
杜桓只得唯唯诺诺道:“杨大人说的是……”
杨文珽突然语气提高,“但是你的长兄真可谓是蛇蝎心肠,杀害荐福寺人丁四十六口,”
杜桓突然站起之后扑通一声跪下:“没有的事,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荐福寺的人,她们是妖女,能化万形的妖女!她们都该死,该死!”
杨文珽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露出了诡异一笑,“看来……杜大人,也是知情人了?”
杜桓跪在地上惊恐地抬起头来,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疯了一般地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杨文珽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沿,以他多年执掌刑部的经验,杜桓对此事肯定是知情的,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面前跪着的这个人抓回去好好审问一番。他和他兄长杜松不同,年龄小没什么见识,估计吓一吓就问出来了。但是一方面他自己没带多少人过来,强行带人困兽犹斗,可能会有大麻烦。而且他也不确定杜桓知道多少,更不确定在他来之前来找杜桓的人是什么背景。再多的疑惑也只能按下不表,他缓缓起身向外走去,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
“杜大人,你想清楚了就到刑部衙门来,本官,随时恭候。”
第九章 血案:刺杀杜松
长安城中不知何时又是谣言四起。
先是暴雨冲出骨殖一事被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当年的京兆尹修漕渠的时候得罪了水神,水神一怒之下收走了几十条人命。神策军出面全程戒严,又不知因为何事神策军麾下一名中将和他人起了冲突,结果稀里糊涂就死了。
这件事很快被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紧急下旨召见了杨文珽。可怜这位年逾古稀的刑部尚书,刚走完杜桓府上还没回家喘口气,又被皇上叫去了,在场的还有王朝贵和张怀恩。皇上问了他案件进展情况之后在这位枢密使和这位神策军兵马使的一唱一和之下责令他尽快解决,这位雷厉风行的刑部尚书就被立下了三天内破案的军令状。
黎叔把这些事情汇报给李若昭的时候,若昭坐在云闲阁的水池边正在拭琴。她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绢布和琴,就着风吟端来的水一边净手一边道:“我差不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风吟和黎叔面面相觑。
若昭慢条斯理道:“我们一开始不过是想帮助阿澜姐查出二十年前西陵氏在荐福寺被灭门的惨案,借此收拾一下工部。为了保证人证还在,我请敬王李世训动用了他在神策军中的眼线阻止了有人在荐福寺放火,并保护了人证普济。但是就黎叔给我的线报看,刚刚神策军中为了维护京城治安稀里糊涂死了的中将,其实是被人灭口的,而这个人正是发现荐福寺纵火的人。这就说明什么?”
风吟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有转过来。
黎叔犹豫道:“说明,神策军的张怀恩本来是希望普济死的……但是敬王李世训的眼线因为出面阻止暴露了身份,所以被灭口了?”
若昭微笑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进而可以推测……”她讳莫如深接着道,“张怀恩实际上是当年西陵氏被灭门惨案中的受益者,所以……杜松之所以这些年升官顺风顺水,成为六部中最年轻的尚书,背后有实力支持他的那个人物,很可能就是张怀恩。”
风吟拧着脑袋思考了许久,眉头都揪在一起了,她憋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来:“殿下,我们要不要帮杨大人做点什么?”
若昭垂眸,指尖悠悠划过琴弦,尾音一收,漾开丝丝震颤的声音,“不,不是帮他。师叔办事老道经验过人,他出面很有可能会查到张怀恩头上,我们只需保证不可让他以一人之力去硬碰张怀恩。何况……”她自嘲地笑笑,“他和老师一生痛恨党争,我要是出面过多的话,难保他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我在背后运作。到那时,就难说什么师生之谊了。”
当杨文珽回到刑部衙门后,听之前派出去的随从来报说,从杜桓府上出去的人是神策军里的,便越来越感觉此案水深。除了这个案子的始末缘由扑朔迷离之外,皇宫那边的动向也让人觉得奇怪。一向不多问政事的皇帝竟然突然叫他进宫催他尽快破案,以防再生事端。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皇上在处理这件事前前后后的动态,他隐隐约约觉得能让久居深宫的皇帝出面也就只有王朝贵、张怀恩这一班内侍了。这个案子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凝神想了许久,又马不停蹄地差人去刑部大牢找杜松,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人鬼鬼祟祟地蹲在杜松的牢房外。
“什么人!”杨文珽大喝一声。
一众随从围上去,没想到那人刚一站起来,就直挺挺地倒地了。
一个狱卒上去上去检查了一番,回报道:“回禀大人,那人是给牢里面这个人送饭的,已经自尽了。”
杨文珽走上前,把刚刚送到牢外的饭食递给一个随从,“检查一下。”
银针查验,果然有毒。
杨文珽一挥手就把周围人屏退了,他蹲下来,向着牢中安然坐着的人道:“杜大人,你也看见了,你身后那位似乎已经准备灭口了,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杜松眼睛也没睁开,“我已经认罪了,那四十六口人的确是本官为抓奸佞误杀,其余的,本官一概不知。”
杨文珽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背后那个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他都打算杀人灭口了,竟然让你这样护着他?”他缓缓起身,看着狱中安然端坐的杜松,“你,好自为之吧,圣上突然叫我进宫,责令我尽快将此事定案。所以,明日……公堂上见吧。”
结果所谓的明日,又出事了。
第九章 血案:京兆尹之死
卯时时分,杜桓府上有人匆匆忙忙来刑部报案说,京兆尹杜桓死了。
本来京城中的案子应该上报京兆尹府的,但是无奈死者正是京兆尹杜大人自己,府上的仆人只好越级把这个案子上报刑部。杨文珽刚刚晨起准备今日开堂审理荐福寺血案,结果就听到本案相关人员死亡的消息,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带上几个随从又奔往杜桓府上。
杜桓府上一片诡异的寂静,报案的仆人一路小碎步带着杨文珽向着书房直奔而去,一边向前小跑一边回头道:“杨大人这边来。”
杨文珽勉强抓了个空隙问道:“这府上怎么这么安静,杜夫人呢?”
那带路的仆人赔笑道:“我家夫人看见老爷出事了就哭得晕过去了,现在在内室歇着。”
杨文珽看着前面仆人焦急的模样,虽说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却总觉得府上怪异得很。
“就这,到了。”仆人推开书房的门,只见杜桓的尸体仍然高悬与房梁之上。脚下凳子已被踢翻,门外的光打在半空中宽大的官袍上,地面落下一个浓重的黑影。那仆人看着杜桓的尸体就开始哭起来,“老爷……”
“你怎么让你们家老爷的遗体仍然挂在上面?”杨文珽抬头看着那个仿佛飘在半空中的鬼影一般的尸体。
仆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赔笑道:“杨大人您这就误会了,小人也是怕破坏了现场,所以才招呼着把书房封锁起来就等杨大人您了。”
杨文珽的目光在仆人脸上逡巡了一会儿,他狐疑地一步一步走到尸体跟前,把脚下踢翻的凳子扶起来,就高度来看,杜桓是可以自己踢到凳子的。
他示意身后的随从和仵作把杜桓的尸体放下来,自己则在书房中慢慢地转。这是一件普通的书房,屋内的书籍字画文玩古物安然摆在架子上,并无移动过的痕迹。书房内除了翻倒的凳子外,更无打斗的痕迹。正对门的书桌上还有一封书信。打开来看竟然是遗书,主要内容是说明兄长杜松当年为了响应先帝禁异教的旨令,贪功杀害在荐福寺来路不明的四十六人,后来发现是误杀,匆忙掩埋至漕渠渠底,当时施工的那一批人,正是杜桓招揽的。
仆人在一旁抹着泪道:“杨大人您看看我家老爷究竟是自尽的还是有人陷害啊……”
杨文珽玩味地看了那仆人一眼,举着书信道:“你看看这是你家老爷的笔迹吗?”
仆人惊恐道:“那……是什么?难道是老爷的绝笔?”
杨文珽盯着仆人脸上的表情揣摩了许久,“你之前难道没有看见?”
仆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人哪里能看到这么多,看到老爷出事就急忙来找杨大人了。”
杨文珽把这封遗书递给那仆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倒是很会找人。”
仆人颤颤巍巍接过书信仔细端详许久,把又双手恭敬地送回道,“没错,这正是老爷的笔迹。”
杨文珽点点头,“明白了。”他又走到正在查看尸体的仵作身边问道,“有什么结果吗?”
仵作停下摆弄尸体的手,起身答道:“回大人的话,死者颜面青紫肿胀,尸斑呈暗紫红色,颈部面部皮肤点状出血,脖子上的勒痕交于耳后,初步确认是上吊而亡。”
“不是被人勒死的?”
“初步看来不是,”仵作拱手解释道,“您是知道的,如果是被人勒死在悬挂尸体于房梁顶上,勒痕应该是交于颈后而不是耳后。至于其他的细节,待下官把这具遗体带回去仔细查验才知道。”
杨文珽围绕着这尸体慢慢踱步了许久,又围绕着那个畏畏缩缩抹眼泪的仆人转了一会儿,最后缓缓下令道:“遗体、证人、还有这些证物都带回去吧。”
他跨步迈出杜桓府的书房,不经意抬头看了看天色,八月的天竟然说阴就阴了下来,黑云压城,只有云层罅隙之间透露出一点微光,说不定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什么?杜桓死了?”当黎叔给李若昭汇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若昭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死因那边怎么说?”
“仵作目前说是上吊自杀,据说还有遗书。”
若昭放下茶杯慢慢梳理道:“黎叔,我问你,如果你是刑部的杨大人,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黎叔拱手不好意思笑道:“我只是个下人,殿下这么问恕老奴实在是不知。”
若昭微微一笑表示无妨,“师叔在刑部呆了这么多年,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如果我是他,我就拿着杜桓的遗物到大牢里告诉杜松,他的弟弟被幕后的人灭口了,可能下一个就是要杀掉杜松的家人。这样使诈,诱使他说出幕后主使。”
“可是……杜桓大人不是自杀的吗?”
若昭摊手道,“无所谓啊,杜松在大牢里,他也不知道他弟弟是怎么死的,到时候不就凭师叔一张嘴了吗?这是师叔目前唯一一次可以问出幕后主使身份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那……咱们……”
“叫上阿澜姐,带上霜华从宫里送出来的东西”若昭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盖,“我们去找一趟师叔。”
第九章 血案:西陵氏惨案
若昭所料一点不差,杨文珽差人把杜桓遗体、遗物等一干证物送到刑部之后,就琢磨着如何用这些东西从杜松那里套话。无奈他刚回到刑部衙门,先是张怀恩那边派人过来劝他尽早定案,接着是王朝贵那边派他的心腹宰鸷过来催杨大人尽快破案,杨文珽对这些作威作福的内侍一点好感都没有,无奈实权之差,总要虚与委蛇一番。
等送走了这两波催债一般的人,又有人来报告熙宁长公主前来拜访。他虽然感到几分意外,但是熙宁长公主是他兄长最得意的学生,自己又十分欣赏这位长公主,便很快打理好自己的心情前来迎接贵客。
“臣杨文珽参见熙宁长公主殿下。”
“师叔快快请起,”若昭急忙伸手虚扶一把,便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这次来找师叔是有一事相求。我身边这位姑娘,正是当年荐福寺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当年事发她不过五岁,躲在尸体中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她颠沛流离,后来我在前往云山休养的路上把她捡了回来。如今荐福寺一事得以重见天日,我想,让她这个当事人去见一见那个罪魁祸首或对师叔这案子有助益。再说,这姑娘可怜,荐福寺案发后她整日以泪洗面地求我,本宫也想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易容成雪霁模样的雪澜掀开斗篷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哭道:“小女子雪晴,求大人让我见见杀害我全家的仇人吧,小女子保证不做任何过分的事情……”
杨文珽犹疑了一下,看着若昭的眼睛也由考究变得豁然开朗,“下官有点明白了,正因为是这姑娘的缘故,殿下当时才到荐福寺看看的对吗?”他其实还想说,“其实你早就知道荐福寺血案是杜松所为,所以故意在荐福寺暗示我一番吗?”但是后面这句话他生生咽了下去。
若昭倒是笑得一脸坦然,她略带歉意道:“确如师叔所想,熙宁当初在荐福寺的确是受这位可怜的姑娘所托,希望凶手能够早日归案。当初对师叔有所隐瞒,还请师叔恕罪。”
杨文珽看李若昭如此坦然,自己反倒不好意思道:“既然是长公主拜托的事,下官自然尽力完成。”
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若昭和雪澜委婉谢绝了杨文珽陪同进去的要求,杨文珽只好嘱咐杜松手脚虽被锁链锁上,长公主还是要离杜松远一点。若昭谢过杨文珽之后由着雪澜推着她进去。趁四下无人,若昭突然问道:“阿澜姐,方才你自称雪晴,是你胡诌来的名字吗?”
化装成雪霁模样的雪澜垂下眸子,语气也染上淡淡的悲伤,“杨大人是殿下的师叔,认识奴婢雪澜的模样,雪霁的名声要是有心打探风波庄的事情也不会不知道。所以当时奴婢只好自称雪晴,至于这个名字……不是胡诌的,雪晴是奴婢胞妹的名字,早在二十多年前奴婢随家人北上长安时,就失踪了……”
雪霁,雪晴,本都是雪后初晴的美好意义,可她们却始终没能等来晴天。
若昭自知失言,“抱歉,阿澜姐,是我多嘴了。”
雪澜带着几分凄怆地笑道,“殿下不必跟奴婢道歉的……”
说着主仆俩就到了杜桓的牢房门口,看守得到杨大人的消息后上前把牢门打开,由她们俩进去后就退下了。
被锁链捆住手脚的杜松缓缓抬头,看见的却是两个女子,一个安然端坐轮椅之上,另一个身披斗篷,面如寒霜。
若昭首先开口,声音冰冷道:“杜大人,您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模样的东西递上前去,杜松努力向前伸脖子看了看,看到了令牌上“风波庄”三个字和风云一般的纹饰。
“你们是……风波庄的人?”
“既然大人知道我们是谁,那我就单刀直入了。”杜松面前的若昭虽不过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弱女子,但那小小的身躯却透露出令人心折的安然力量,就算是微微一笑都能让人心生一颤。
“我身边这位姑娘,想来杜大人可能眼熟。”若昭抬手,示意杜松看向身边的雪澜。
雪澜放下斗篷的连帽,在杜松的眼皮子底下,缓缓揭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只属于雪澜的脸。
“我全名,西陵雪霁。”
杜松原本绷得死死的不屑一顾顷刻间开裂,他惊恐地看向那个揭下人皮面具的冰冷的脸,许久,才嘴唇微张抖出一句话:
“你会易容术,还姓西陵……你,是秘门西陵氏的嫡系后人?”
“我母亲,就是曾经有着‘千面圣母’之称,而被你们污蔑为‘千面女妖’的秘门最后一代掌门人,西陵令容。”
雪澜直挺挺地站在杜桓面前,斗篷下的身躯微微颤抖,牢里窗户透出一片微茫的光,落在雪澜眼泪划过的面庞。
那一年,那一夜,五岁的雪霁就躲在荐福寺的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各位陪着她长大教她易容术的姐姐和姨娘倒在京兆尹的屠刀下,倒在一片一片化不开的血泊中。惨叫声、血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一蓬鲜血甚至溅落在她脸上。可她不能动,不能叫,只能躲在草丛里——她捂住了嘴巴,眼泪却生生流了下来。
二十年过去了,雪澜以为,在宫里纸醉金迷的生活能够渐渐抹去儿时的记忆,甚至午夜梦回之时伴随她的都不再是血淋淋的真相。却偏偏在这一刻,妖艳如火的一蓬鲜血在她的记忆中扑面而来,而她,却还躲在最深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杜松垂着头跪在地上,蓬乱的头发下许久才冒出一声“对不起”,闷闷的,好像从胸腔中发出一般。
“好了,”若昭温温柔柔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僵持,“杜大人祖籍在巴蜀,巴蜀秘门的情况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如今,雪霁是我风波庄的人,这件事情我爱管闲事的风波庄,管定了……”
杜松突然抬头看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直挺挺地打断她的话,“她就是风波庄的出面管事的雪霁姑娘?而她是你的人,所以你是……风波庄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