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河:天象之变
长安百姓本以为李世默真要挺身直谏,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过几天就没听到他的消息了。百姓皆暗暗失望,觉得颇有贤名的三殿下也不过如此。他们哪里知道李世默禁足府上的事情被封锁了,连带着宁妃在宫里也被禁足。宁妃本就不喜多走动,禁足并无多大不适应之处,只是她心忧世默,在宫里苦思冥想对策。
就在李世训春风得意之时,钦天监突然说天象有变,请求面圣。皇上本一向相信这些东西,于是难得召了钦天监监正入见。那监正行过礼之后道:
“启禀陛下,臣近几日来夜观天象,发现星宿有异。西北天狼星光芒大盛,似有危及心宿主星心大星之嫌。但心后星移动后以身挡天狼星之盛。”
“你的意思是……”
“陛下您是知道的,心宿代表天子祈福的明堂所在,心宿中央大星则象征天王,心前星象征太子,心后星则象征庶子。天王有危而庶子救之,且危自西北来。”
这话说颇有意思,联系此刻的朝局,在这后宫之中,唯有敬王母妃丽德妃出自西北的西突厥,西北来的天狼星之危还能指谁呢?加上这庶子出头,刚刚是谁在出头和敬王李世训争执,谁还没有看见呢?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在下面奏报的钦天监监正,许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监正再拜道:“观星乃臣本职,星象如有异常,臣自当第一时间向陛下禀告。至于其他的,臣一概不知。”
皇上一只手慢慢地搓着龙椅的扶手,一边凝神细思。过了许久,他对着钦天监监正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钦天监监正走后,皇上竟难得起身在乾宁宫里来回踱步,转了几圈之后,他对着王朝贵道:“去把中书门下的萧安世、柳慎哲他们叫来,朕有话要问问他们。对了,还有户部的沈辅言,一并叫来。”
王朝贵面色凝重地出去,看了一眼天空,若有所思道:“他还真是好运气,连上天都帮着他。”
~~~~~~~~~~~~~~~~~~~~~~~~~~~~~~~~~~~~~~~~~~~~~~~~~~~~~~~~~~~~~~~~~~~~~~~~
萧靖、柳时睿和沈江年过来的一路上四个人都沉默不语。走到快一半的时候柳时睿实在沉不住气问道:“王大人,不知这次陛下召我等入宫所为何事?”
王朝贵讳莫如深地一笑:“谁知道呢?可能是河南道那边的事情陛下想问问各位大人的意见吧。毕竟三殿下刚刚因为这个事儿被禁足了呢!”
“三殿下被禁足?”柳时睿愣了一会儿,“什么时候的事?”
王朝贵赶紧捂着嘴巴警惕地朝周围看了一圈,“失言了失言了……”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凑到柳时睿身边道:“柳大人难道没听说吗?三殿下收留了两个河南过来的流民,说是要上书陛下,要尽快下拨粮食和银两。结果皇上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当即就下令禁足了。”
王朝贵无非是想以三殿下的情况暗示陛下的心意,柳时睿这个老滑头自然明白。只见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萧靖和沈江年在一旁默不作声。
等到了御前叩头行礼之后,皇上勉强端坐正,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召三位爱卿前来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河南道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王朝贵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三位大人,萧靖面色凝重,沈江年却有点局促不安,柳时睿余光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两个人,硬着头皮拱手答道:“回陛下的话,黄河自今年五月起确有水量上涨之势,至于……至于水患一事……”柳时睿犹豫片刻,“实乃地方官吏不作为,以骗取朝廷赈灾银两。”
“那依柳爱卿看,朝廷的这笔赈灾银可以省了?”
柳时睿不敢看站在前面盯着他的王朝贵,更不敢看一旁紧紧盯着他的萧靖。低头答道:“是……”
“萧爱卿,”皇上突然转向站在一旁的萧靖,“你的意见呢?”
萧靖犹豫片刻,不卑不亢道:“臣对河南灾情具体情况着实不够清楚,不过依各方奏报上来看,好像也没有柳大人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臣恳请陛下派钦差赴河南道诸州实地勘察,以正视听。”
皇上点点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沈爱卿呢?如果需要下拨赈灾款项,国库可支出几何?”
“这……”
“沈爱卿有何疑虑,说出来便是。”
“国库,国库剔除官吏俸禄、军队开支这些大头,还有留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最多能下拨十……十万两……”
“十万两!”皇上抑制不住吃惊。
柳时睿抢先道:“如此银两实乃杯水车薪,何况这笔银子一旦下拨,万一北方战事再起,军资又从何处出?”
萧靖拧着眉头不说话。
皇上也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三位爱卿都先退下吧。”
三人慢慢退下之后刚一出府,萧靖就忍不住道:“慎哲,河南水患你是知道情况的,何必用那样的话来搪塞陛下?”
柳时睿冷哼一声,“陛下的意思其实已然很明显,萧大人不也清楚吗?不然,一向强硬的萧大人怎么到了圣上面前也软下来了?”
第二天,一道暗旨就下道李世默府上,解除了李世默的禁闭。
凌风不解,“殿下,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前几天还怒气冲冲地要封府的,今天怎么……”
李世默站在庭院里讳莫如深地看向灵溪茶庄的方向,“这样的手笔,试问这长安城中还有谁能做到?”
李世默被放出府的第一时间若昭就收到了消息,她一口悬着的气才松了下来。雪澜也在一旁宽慰道:“还是殿下的好计策,知道天象之说最能打动人。”
若昭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庶子出头以挡主星之灾,也只因为皇兄不疼爱那个孩子,才会想到放世默出府为他挡灾吧……”
她软软地靠在轮椅上道:“阿澜姐,我有点累了,想歇息一会儿……”
雪澜也松快地笑道:“好嘞,殿下是该好好歇息了,您就好好放心地睡会儿吧。”
雪澜在房中点上了桃花醉之后就在门口守着,若昭先是忙完给河南道运粮的事情,李世默又给他添了这么一处麻烦,处理完这些之后便觉得身子疲惫不堪。她一向睡得不踏实,不知道是安神香起了作用还是自己过于疲惫了些,很快就睡熟了。
那天夜里,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暗中进入萧府。很快,血魂发现之后立马飞到云闲阁中。
雪澜拦住他道:“小姐难得睡一个好觉,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三皇子暗入萧府找萧大人。”
雪澜凝神想了许久,“这个时候找萧大人有什么事呢?”她冲着血魂笑了笑,“多谢你了,花丫头就在隔壁屋子里,你要见见吗?”
血魂脸一黑,“不见”,立马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留下雪澜饶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三殿下找萧大人所为何事,但是她又实在不忍心叫睡熟的若昭起来。
“明早再说应该没事吧……”雪澜不安地看向屋内。
第二天是七月十五,不仅是中元节,而且是朝廷的朔望朝会。
第八章 黄河:朔望朝会
天高云淡,一切如常。
宣政殿朝列的百官发现今天略有不寻常之处,一向不闻朝政的三皇子李世默竟然也班列其中。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右列为首的李世训瞄了李世默一眼,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
倒是当事人李世默一脸从容淡然。他头戴远游三梁冠,犀角制成的簪导将他的墨发高束。都说诸位皇子中三皇子李世默最为丰神俊秀,只是他长年不在京城,更少身穿朝服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的传言就当是笑谈了。如今一见,面色温润如玉,眉峰黛色似山,眼眸春水微澜,薄唇如含朱丹,清雅之中多一份沉稳,俊逸之余而不失端庄。
待到皇上上朝,诸官朝礼行毕。皇上看到站在下面的李世默,懒懒散散道:“世默,你怎么来了?”
李世默跪下叩首再拜道:“儿臣李世默昧死上言,恳请父皇下旨救河南万民于水火之中。”
一字一顿,清晰可闻。
宣政殿中一片寂静,徒留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你说什么?”皇上一脸不可思议。
“儿臣李世默昧死上言,恳请父皇下旨救河南万民于水火之中。”
他抬起头,眼眸清澈如水,灼灼目光盯着高高在上的帝王。
皇上低头盯着跪伏在地上的李世默,竟然难以直视他的目光。
大殿中的安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户部尚书沈江年出列道:“启禀陛下,之前臣已经向陛下禀告过了,可能三殿下还不清楚,如今国库空虚,能够让三殿下去拯救万民的银两可不够啊……”
李世默面无惧色,他凛然回头看了沈江年一眼,又向着皇上叩首道:“如果父皇下旨赈灾,儿臣愿将府上一切可用之资悉数捐出。之前儿臣已差人核实府上现银及一切书画文玩摆件,预计可捐出一万两白银,请父皇恩准。”
大殿中一片哗然。
沈江年急了,“三殿下就算把府上都捐出来也不够啊……”
“好了,”皇上抬高声音制止道,“既然是讨论事情,就不要说得过了。”
群臣面面相觑了一下,往常朝堂论争,一般是看王朝贵的眼色,王朝贵要是不动声色,就看看太子想要干什么。前者是是国家四方文书的实际掌控者,就算最后的决策者是皇上,但是皇上能看到什么文书听到什么话,都是王朝贵决定的。后者太子的背后是华阴陈氏和平阳卫氏,有时候还包括陕州秦氏,华阴皇后家在朝为官的人数不算众多,但因为婚姻关系勾连的家族不在少数,平阳卫氏家的卫茂良将军在河东手握重兵,自然也不敢叫人小觑。
如今王朝贵的态度已然明显,太子虽然不在,太子背后华阴陈家的陈瑜民还在,又加上多了一个敬王,看完王朝贵的眼神之后也要看看敬王和陈瑜民的表情。
看看敬王的表情……
嗯,敬王没有表情……
再看看陈瑜民的表情……
陈瑜民,他也没有表情……
李世训真的是面无表情,他漫不经心搓了搓袍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和王朝贵,完全无视群臣对他探究的目光。
李世训没有表情,但是沈江年的态度很明显了,沈江年是敬王的人,就当沈江年的态度是敬王的态度吧。
陈瑜民倒是真的不方便出头,一方面他背后是华阴陈氏,那个支持太子的太后是他姐姐,敬王害惨了太子,太后也恨敬王,他不可能出言高调支持敬王。但是他能有今天御史大夫的位置,多亏了他和敬王的合作。所以看起来是华阴陈氏的发言人,却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气氛就很明朗了,敬王反对李世默,华阴陈家不说话,连带着平阳卫氏陕州秦氏一拨人。工部尚书杜松冒了个头,黄河有问题工部每年河道维护第一个脱不了干系,加上他儿子娶的是陕州秦氏嫡系女儿,自然先发话了,“三殿下此言差矣,如今黄河局势并不明朗,地方官吏谎报灾情骗取朝廷救济不是没有可能,三殿下一片好心只怕是要便宜那些朝廷蛀虫了?”
李世默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道:“既然杜大人怀疑是地方官吏无所作为,不妨派朝廷钦差一查便知。”
吏部尚书郑光弼哈着腰笑道:“三殿下一腔热血让人钦佩,只是事不能这么办,操之过急了。”
李世默平静而冷漠地抬眸看了一眼腰弓得跟熟了的虾子一般的郑光弼,一本正经地道:“杜大人分明是责怪郑大人吏部吏治不严,郑大人怎么能说不急呢?”
第八章 黄河:赈灾之策
朝堂传来低声的窃笑。
杜松和郑光弼都红了一下脸,这个时候兵部尚书徐天楷缓步上前道:“启禀陛下,三殿下说的确实有理。但问题是,如果将国库存银悉数用于赈灾,万一北方战事再起,士兵将无粮可吃,军队将无饷可发了。”
李世默眼眸微微一侧看向这位徐大人,相比其他两位大人的反对,徐天楷说的才是问题的关键,国库没钱,粮仓无粮,任凭李世默再想赈灾都无济于事。他思忖一下,还是慢慢道:“江南米粮丰盛,且完全听命于我大唐朝廷,儿臣想粮食可从江南走通济渠调运至河南都畿两道。至于银钱,儿臣愿意将府上一切可用之资捐出,更何况值此黎民危难之际,各位大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李世训突然发话道:“兄长有心报国愚弟敬佩非常,但照兄长所说,岂非强拉所有文武百官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沈江年跟着李世训道:“敬王殿下说的极是,何况按照三殿下的法子,从江南走运河调运米粮,河运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那赈灾所用银两就更加巨大,绝非三殿下把整个王府捐出来可以解决的?”
李世默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这时,班列之中国子监祭酒常修远出言温和解围道:“还请诸位大人们莫要心急,容三殿下稍思片刻,细细说来。”
太仆寺少卿也出言道:“是啊,诸位先等三殿下说说他的打算嘛。”他虽是西突厥葛罗禄部的谋剌氏人,但他祖上曾在长安城为官,自幼长在长安,先帝赐名为“雅德”,如今出任太仆寺少卿一职掌管皇家马厩车舆之事。
没想到他一说话竟引起一些大臣的窃窃私语:
“雅德大人既非我大唐人,何必说这些风凉话?”
“是啊,这事儿也轮不到太仆寺来管吧……”
李世默轻咳一声,这就是朝局,这也是现实——不论何时,反对他人,尤其是反对非我族类总是容易的。
“诸位大人少安毋躁,”他向着声援他的大臣们颔首一笑,目光又平静地投向李世训那边,“敢问敬王殿下看来是同意愚兄的赈灾的提议了,只是对愚兄收集钱粮的办法不太满意,是这样吗?”
李世训不知道他这个三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点点头道:“兄长要是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方案,恕愚弟不能认同兄长的建议。”
李世默环顾周围的一圈大臣,突然朗声道:“诸位大臣是否和敬王殿下一个意思?”
兵部尚书徐天楷上前道:“三殿下要是能想到收集钱粮的办法,下官当然全力支持殿下。”
沈江年气有不足,但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道:“三殿下可别忘了国库的钱粮是不够支持这样大规模物资调运的……”
“我知道,”李世默沉着应对,“这样看来,只要我拿出合理的办法解决这一困境,诸位大人就不会反对了。”
王朝贵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那得看三殿下想出了个什么办法。”
李世默无视王朝贵的出言暗讽,上前对龙椅上的陛下行礼道:“父皇,儿臣有一策,既然米粮需从江南调运,为什么我们不能征用运河沿线的商船,商船调运的费用由他们全权自理,但是朝廷相应许诺来年减轻参与运粮船主的部分商税?”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这法子听上去异想天开了些,仔细一想又并非不可行,但真要实行起来个中关节又不是纸上谈兵这般容易。
刑部尚书杨文珽老骨头一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他直言道:“这法子听上去倒还可行,只是这运多少、免多少,还得听行家沈大人的意见。”
沈江年迟疑了片刻,偷偷向敬王方向瞄了眼,“这……这个中细节确实不是现在就能回答的。要不……三殿下把您计划的细节详详细细说出来大家听听?”
李世默沉着答道:“父皇,诸位大臣皆知我朝粮仓有中央直属的西京太仓,东都洛阳的含嘉仓,长安的太仓关系京城稳定,不可轻动。而河南道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部分流民涌入洛阳,洛阳令为应对这部分的流民定然会开放含嘉仓应急救济,含嘉仓的运用调度直属司农寺太仓署,现如今含嘉仓能够有多少粮食可以用去河南道赈灾,太仓署令刘大人应该很熟悉吧。”
太仓署令站在朝臣班列的最后几个,突然被李世默点到名字,窝在人群里拱手把头埋得深深的,“回殿下的话,臣接到洛阳令调用含嘉仓的文书,含嘉仓确实被临时用于洛阳流民的安顿,所剩不多……”
皇上面色一沉,他看看萧靖,眼神又微微扫过王朝贵,最后看向站在下面的李世默道:“你继续说。”
“谢父皇。”李世默应礼之后继续道,“剩下可调度的只有军仓和地方正仓、义仓、常平仓。军仓……徐大人您别急,军仓所储之粮供给军队,决不可轻动。正仓为地方州道收租储粮之所,关乎地方民生命脉,也不可轻动。唯一可用的是义仓和常平仓,如今地方民政已有废弛之迹,绝大多数义仓和常平仓已经合为一体。义仓设立的本来作用是赈灾,但和常平仓合并之后的结果就是两仓都用于籴米粜米、调节粮价,所以唯一可以调运的就是这部分粮食。
“江南米粮一向丰富,儿臣建议,朝廷派出的赈灾大臣携带关中常平仓可用于赈灾的粮食和银两用作应急,同时由朝廷派出常平使迅速奔赴江南各道查清常平仓可用作赈灾的数量,进而与当地官府合力征发商船,将可用之资通过通济渠运往都畿河南两道。
“如今即将入秋,都畿河南两道百姓必然无粮过冬,这些粮食可用作灾民过冬。只要能确保百姓有粮可食,有银钱可重建房屋顺利过冬,就算赈灾成功。”
第八章 黄河:萧相声援
大殿上寂静了一会儿,李世默怕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回头又望了望沈江年,“至于需征发多少粮食,多少商船,以及之后如何减轻商税,还需沈大人谋划了。”
沈江年看了一眼李世训,李世训思忖片刻微微点头,沈江年立马答道:“臣觉得三殿下说的可行,至于具体数字,臣需要和赈灾大臣细细商讨。”
没想到是王朝贵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为了都畿河南两道,如此动员天下之力,岂非劳民伤财?”
李世默纳闷了一会儿,之前这王朝贵和李世训串通起来不是把他害惨了吗?如今这是……李世默被风波庄庄主指导已过大半年,每次都是庄主说什么他做什么,这大概是第一次用他不谙朝政的目光揣摩了一下局势。
一开始王朝贵和李世训联手反对他赈灾,他就习惯性地以为他们俩是一伙儿的。但仔细想来,李世训根本没有理由反对赈灾,他不过是想给派去赈灾的皇子添点麻烦,让他们完成不了任务,让父皇对他们失望罢了,无论这个出头鸟是太子或是他都一样。
但王朝贵不同,他明摆着不想让人去管河南的事,他极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不想让有心之人利用黄河水患反对他。朝野上下对于内侍干政心里不满者甚众,万一有人借着水灾一事说是上天示警反对王朝贵一干人等,朝野的民愤可能就此点燃。
李世默刚想反驳,皇上却一挥手道:“柳爱卿,你怎么看?”
柳时睿没想到会点到他,他把王朝贵和陛下都看了一眼,赶紧道:“微臣觉得,王大人说的有道理,沈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关乎国家大事,还是要慎重,慎重些的好。”
皇上大概是知道柳时睿要这么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向了萧靖,再一次打断了李世默想要说话的冲动。
“萧爱卿,朕看你一直都在一旁不说话,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吧。”
萧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又看了一眼安静立在一旁李世默,就算被朝臣轮流责难了一遍,他还是那般的淡然如水,仿佛周围发生的风风雨雨都和他无关一般。他心下暗暗嘉许这位从不预政事的三皇子的成熟稳重,只可惜这朝局不适合他插手啊。
“回陛下,臣以为,水患不可不治,河南不可不理。黄河沿岸乃我大唐数十万百姓,也是我大唐东都所在。一旦河南有失,于国体有损。更让人忧心忡忡的是,河朔一带,魏博节度使何献就在魏州,对河南呈俯冲之势。他虽明面上服从中央调配,不如卢龙节那般嚣张。但臣得到河南道的上报,说魏州一带有兵事调动的迹象。”
皇上微微抬眸,“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才听你说起?”
萧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立在皇上身边的王朝贵,两人目光相接,电光火石之间又各自转开。
“回禀陛下,请陛下恕罪,臣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
皇上靠近王朝贵站立一边的眼睛微微颤动,接着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道:“既然是这样就不是萧爱卿的过错。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皇上看似问站在下面的一众臣僚,眼睛却看向站在一边的王朝贵问道。
王朝贵很快收敛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架势,恭敬道:“陛下怎么问起老奴,都是众位大臣们说的呀。”
“哦对,你看朕都糊涂了,黄河,刚刚是说到黄河了吧?萧爱卿你的意思是……”
“既然三殿下已经说到了,依臣愚见,陛下派一位能堪重任的钦差前往河南看看更为妥当。”
沈江年刚想出言,被一旁的李世训眼神制止住了。
皇上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那萧爱卿的意见是派何人比较合适?”
“这……”萧靖显然没有想到皇上会顺着问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没想到就被一旁的沈江年抢了先:
“既然是三殿下最先提议的,不如就请三殿下屈尊走一趟黄河?”
萧靖心知这是敬王李世训暗中授意,抬眸看向李世训。李世训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
沈江年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继续说道:“三殿下既是首倡者,又将府上一应财物悉数捐出,自然是最希望查清黄河水患实情的。更何况三殿下是皇子,陛下派三殿下前往,正好昭示了朝廷对此事的重视,内可稳定民心,另外,也是对河朔一带的震慑。”
萧靖垂眸不说话,他心中是嘉许三皇子李世默的,他虽不清楚三皇子的能力究竟如何,但若论声望、资历,都不足以担此重任。这分明就是李世训一场阴谋,他甚至都可以推断出,李世训本来是打算对太子用这一招。只是没想到太子闭门不出,索性连朝堂之事也不过问了。所以这一招转手就用在了李世默身上。他不知道这两位皇子之前有什么过节,估计是李世训以防万一连这位不得势的皇子也不放过。
“陛下,三殿下没什么经验,就这样贸然派去河南……不合适吧?”王朝贵再次抢着出言反对道。
李世默终于找到反驳王朝贵的机会了。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只要不是派他敬王去赈灾,李世训就支持谁赈灾。在要不要赈灾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因此他直直地对着王朝贵道:“陛下、敬王殿下还有诸位大人都未反对此事,王大人何出此言?”
王朝贵微微一笑,“老奴还不是担心三殿下处理不好这地方上诸多利益纠葛……”
李世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从容不迫道:“多谢王大人提点,本王此去河南只管这黄河的事,至于其他的事,本王绝不过问,也绝不插手。”
皇上眼眸微微颤动,又看了一眼淡然立在一旁的李世默,“那就让世默去吧,其余的一应要务,中书门下和户部帮衬点。”
一场朔望朝会,就这么散了。
诸卿退朝的时候,李世默看似不经意间走到萧靖身边,微微颔首低声道:“这次,多谢萧大人了。”
萧靖望着李世默挺直的背影,想到昨晚他冒着宵禁来到他府上那一番话:
“萧大人,你我同为大唐朝堂之人,看到我大唐百姓手此等苦楚怎能没有一丝动容,怎能不尽一份己力?世默不求萧大人直言进谏,只求您肯为河南数十万百姓说几句话。其余的,所有责难,都让世默一人承担。”
他快步走到将要离去的王朝贵身边,拱手道:“王大人留步,请王大人放心,我会叮嘱三殿下在河南不惹什么麻烦的。”
王朝贵一边笑着应承一边内心冷笑道:“萧靖你可真是个老狐狸,之前还跟本官势不两立,如今为了保李世默也有低声下气请求我的一天。”
第八章 黄河:三年之期
这头若昭刚刚晨起,雪澜在伺候若昭梳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支支吾吾道:“昨晚血魂过来了,说昨天夜里三殿下暗中拜访了萧大人。”
若昭本来睡得气色甚好,一听此言,一口血咳了出来,浸得她的裙袍一片殷红。
“殿下……”
“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若昭死死地抓住雪澜的衣摆,“为什么……”
“殿下您昨晚难得睡得安稳,所以……”雪澜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失态的若昭,语无伦次道:“昨晚也不知道三殿下找萧大人什么事,所以就……”
若昭用帕子拭着嘴角的鲜血,声音虚弱道:“还能是什么事。”
“很严重吗?”
若昭闭着眼睛靠在轮椅背上,“以后记得了,但凡是关于三皇子的事,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阿澜姐你下去领罚去吧,把风吟叫来,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雪澜跪下叩首道:“奴婢知道了。”
结果跟着风吟进来的还有吊儿郎当的萧二公子,他一进来就笑眯眯地对若昭道:“雪澜说她把你气得不轻,叫我来好好宽慰宽慰你,说吧,三殿下给你惹什么祸了?”
若昭看到萧岚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就气得好笑,对着风吟道:“风丫头你先照我说的回一趟毓安宫,至于你呢萧二公子,”风吟走后若昭对着萧岚好生没好气道,“你是来看好戏的还是嫌我气得不够来惹我的?”
“不敢不敢,”萧岚行了个大礼赔笑道,“本公子今天就是来听长公主倒苦水的。”
“三殿下昨天晚上来找了萧大人,所谓何事不用我多说了吧。”玩笑归玩笑,若昭很快就严肃起来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殿下是想直接在朔望朝会上向陛下建议赈灾河南?所以昨晚来找家父希望在朝堂上声援他?”萧岚也很快严肃起来——这是他们说话的默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养成了这样对话的习惯,一上来先玩笑着互相损一番,说起正事就突然严肃起来。
“嗯,”若昭若有所思点点头,“三殿下面对的最大压力在于如何凑齐赈灾的钱粮,他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从江南的常平仓走运河调运。但是此项工程过于巨大,光靠国库和捐出他府上的物资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还得想别的办法。我认为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借用运河沿线的商船,借用商船的代价就是,明年可能要适当减少江南地区的商税。”
萧岚也点点头道:“要是三殿下真的能想到这个办法,不愁说不服满朝文武,再加上家父的支持,能够前往河南赈灾不是难事。”
若昭无奈地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面色阴郁道,“明年江南一带的商税必然会大幅度减少,因此本来靠土地吃饭的农人极有可能会想办法脱离土地转而从商,甚至是在商贾之家做个下人。这样结果就是田地荒芜,粮食产出减少,加上商税减少,我大唐如今半数以上贡赋来源江南,如此一来,来年税收堪忧。万一明年再遇天灾,北方兴起战事,我大唐国运可真就到头了……”
萧岚拍拍她的肩膀,明明知道安慰是乏力,还是忍不住宽慰她道:“别担心,总归是有办法的……”
“云渊,你还记得的天元之局吗?”
“你……”萧岚不可思议地望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是觉得……”
若昭痛苦地闭上双眼,“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希望天元之局能走得通吧。”她倏地睁开眼笑笑,“现在还不是绝境,给我三年时间,最多三年,没有内忧外患,三年之内我可以确保三殿下登基改革。但是三年内没有天灾,没有外敌啊……”
萧岚面色一沉道:“我知道了……”
萧岚走了一阵子之后,黎叔匆匆忙忙来报道:“刚刚跟踪萧公子的人来报说,萧公子从殿下这儿出去之后直接去了李君毅将军府上。”
“李君毅……”若昭一边抚着茶杯一边回味着这个名字,之前她为了搞清楚西突当年埋在大唐的眼线让萧岚去接近李君毅,萧岚却说他们俩很早就相熟,而且还是酒友。如今萧岚频频去李君毅将军府上,只怕不仅是为了她拜托的事情,还有别的缘由。
若昭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萧府,一时百感交集。
~~~~~~~~~~~~~~~~~~~~~~~~~~~~~~~~~~~~~~~~~~~~~~~~~~~~~~~~~~~~~~~~~~~~~~~~
朝内明明暗暗争论许久的黄河水患总算有了点眉目,夏公公扶着松了口气皇上去后宫走走,皇上想着最近这些时候皇后病着,宫里大事小事名义上是萧贵妃打理,就让夏公公带着他去萧贵妃的重华宫里看看。可巧刚进去,诸宫妃嫔正在重华宫里叙话。看到皇上来了,众人皆跪下行礼,坐在主位上萧贵妃也不冷不热地下跪。
皇上顺势到主位上一座,示意诸嫔妃免礼起身。等众人都堪堪坐定后,问了问后宫包括账目在内的诸事,萧贵妃一向冷漠,皇上问了什么,她就随口答着什么。至于细节之处,都是丽德妃在一旁补充。
皇上点点头,“很好,各宫这月用度均有缩减,做事又不伤后宫体面。”
丽德妃一听,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娇俏妩媚让人心旌荡漾。
就在这时,夏公公过来道:“皇上,毓安宫的风吟姑娘过来了,说是有事情请见。”
皇上一听毓安宫的人来了,眼中微微一亮,“那还不赶紧请她进来。”
风吟带着几个丫头进来行过礼之后,皇上看见风吟之后的那几个丫头皆是手捧大盘,盘中盛着的解释首饰摆件之物。
“风吟,你这是……”
“启禀陛下,长公主听闻河南水患灾民生活凄苦,日夜寝食难安,差人把毓安宫能用的首饰摆件等物一应捐出,这是簪子十支、金钗十对、手镯十只、玉器十件以及梅瓶一对。”
丽德妃一见,实在不明白长公主此行为何。之前听李世训说长公主对他多有谋划,以为长公主是自己这边的人。但是李世训又跟她说,平日里在各宫娘娘面前不可和长公主走得过于亲近,于是声音高了好几度道:“哟,长公主可真是热心,倒衬得我们各宫小气起来。”
皇上不理会丽德妃的明损实褒,他愣了愣,看着跪在地上的风吟,许久才道:“熙宁送来的?她不是在萧府吗?”
风吟再叩首道:“长公主身在宫外,难免听到些关于河南水患之事,日夜忧心忡忡希望能为灾民尽一份绵薄之力。殿下念及出穿用度一丝一线皆是皇上天恩赐予,百姓所得。如今国家有急,长公主不敢不献其所有,以报陛下,以谢天恩。”
皇上神色难辨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风吟,突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风吟你起来吧,朕知道毓安宫一向简朴,自从熙宁出嫁以后宫里每次分好东西也没轮得上她。这些东西怕是把毓安宫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吧。东西朕会差人折成银两,跟熙宁说一声,叫她放心。毓安宫心念百姓,当为各宫表率。”
这话各宫娘娘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最后一句,明摆着叫各宫娘娘也也不能吝啬。丽德妃知道自己这看似损言的话实际上帮到了长公主,不由地勾起嘴唇。
这一头,若昭又差人约了李世训到灵溪茶庄中一坐。
第八章 黄河:说服
这一头,若昭又差人约了李世训到灵溪茶庄中一坐。
“侄子世训,参见姑母。”李世训每次见到李若昭温顺乖巧得就像一个孩子,唯独这次行过礼之后还没若昭说话,就气冲冲道:“今日朝会萧大人居然帮着李世默说话。”
“坐吧,”若昭一边头也不抬地烹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太子卧病不出,敬王最近几日可还繁忙?”
李世训又大拜道:“姑母——您说萧大人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若昭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行大礼的李世训,神情冷漠得仿佛能冻死人道:“敬王殿下这话本宫就听不明白了,萧大人站在哪一边,岂容我们这些晚辈置喙?”
“那,姑母您……”李世训咬咬牙,把堵在心口的话咽了下去,“晚辈知道这般议论不对,可是,可是萧大人立场不明,侄子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姑母指点。”
若昭放下茶杯微微一笑,“既然敬王直问,那本宫也就开门见山。萧大人官场沉浮多年,不仅持身中正而且见识不凡,不到局势明朗他是不会公开表态的。他心系天下,敬王殿下要是为天下人谋福祉,他自然会支持,久而久之,萧大人自然会站在敬王这一边。”
李世训若有所思,“难怪这次他要帮着李世默。”
若昭赞许地点点头,“三皇子奉旨前往河南主理黄河水患一事,为敬王考虑,建议敬王最好不要让户部在暗中使绊子。”
“可是……”李世训还是有点不甘心,“李世默当时在陈家仓库横加干涉我不要动手,错失了直击陈家的最好机会,也白费了姑母的指点与筹谋。如今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反击呢?”
“睚眦必报是小孩子的行为,”若昭饶有趣味地盯着李世训,“成熟的政治家是不会这么做的,难道敬王是打算做个小孩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世训羞愧一笑,“只是不能对不起姑母……”
“对不对得起我都是次要的,对得起敬王的宏图伟业才更重要。”若昭好整以暇道,“如今,李世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要拿出王府中一万两银子用于救灾,这份心意举朝皆知。如果敬王此时在暗中使绊子,最后陛下怪罪起来,朝臣问责起来,究竟是会算在哪个人的头上呢?”
她自问自答道:“他们只会说是户部从中作梗,说户部使绊子那可就是指责敬王你了,毕竟满朝皆知户部是谁的地盘。”
李世训犹疑片刻,“怎么会这样……”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若昭的思绪仿佛飘到很远很远,“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有诸多阻碍不可做,但是有人愿意挺身而出迎难而上的时候,人心的天平就倾斜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百姓不可不救,河南不可不保。人心大义面前,就算是手握重权的王朝贵都不得不退让,何况敬王你?这一点,萧大人很清楚,所以他在朝堂上才声援李世默;皇兄很清楚,所以他最后支持了李世默。难道敬王要为了一时地打压李世默而失了圣心,失了萧大人的支持吗?”
李世训默然不语,许久才道:“就这么放过一个机会,实在是不太甘心。”
若昭轻蔑一笑,“敬王,你要知道,你的头号敌人始终是太子。至于三皇子,为何不留作一个交好的对象呢?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但是他……”李世训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李世默久不闻朝政,就算我有心示好,他未必领情啊!”
“久不闻朝政并非不懂体察人心,三皇子并非冥顽不化之人,至于敬王真要担心,本宫不妨替敬王走一趟,让他稍稍开点窍。”
李世训听完长公主一席话之后去户部找沈江年,果不其然李世默也在,两人正在讨论南粮北运的诸多细节。
李世默和沈江年的争论之处在于,来年减免的税究竟该减多少。李世默的意思是,运送一千石粮食的所需的人力物力合计一千两的话,运河沿线商人若能协助运送一千石粮食来年便减免一千两的税,沈江年的意思是,不能减一千,最多五百两。李世默指责沈江年这是盘剥百姓,沈江年就苦着脸跟李世默哭穷:
“三殿下您是有所不知啊,国库是真的紧张啊,要是减免那么多的话,来年江南地区贡赋不保,万一再遇上天灾人祸户部就真的拿不出钱了。”
“三殿下您贵为皇子都捐出了府上的一应物资,那些倒买倒卖牟取暴利的奸商们捐出一点心意安置百姓有问题吗?”
李世默真是被沈江年哭得头都疼了,看到李世训一来心更是凉了半截,以为他们要串通起来向他施压。
李世训听完前因后果之后把沈江年拉到耳语道:“你就应了他吧,到时候他去父皇那里参你一本,撂挑子不干了,那就是你亲自去河南了……再说了,明年收税他又不会插手,还不是你想收多少就收多少?”
沈江年心领神会。
于是接下来李世默就见证了一出神转折。李世训和沈江年两人在他面前一唱一和道:
“三殿下的心意下官明白,免那么多完全可以,毕竟都是为天下百姓是不是?”
“三哥你看沈大人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了,你们继续好好聊,沈大人一定全力配合你。”
“三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计小人过……”
李世默冷冷地看着这跟闹剧似的一幕,心里却悄悄盘算起来,大概又是那位幕后的庄主出手了?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敬王都要听他的?
第八章 黄河:辞别
八月初一,是李世默出发的日子。
清晨,他一个人站在府上的庭院中。
自他下决心上云山夺嫡已经过了半年有余,虽说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庄主多有见面,但所谓的见面不过是隔着纱帘的谈话罢了。他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只知道那个人,总是坐在纱帘后面,声音不冷不热,带着掌控万物的淡然。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纱帘后的那个人。上到宫闱秘事,下到市井琐碎,那个人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到朝廷重臣,下到江湖侠客,甚至向来风流不羁的萧二公子,那个人似乎都能一一操纵。即使因为他李世默的轻举妄动出现了意外,也能很快把控住局势。他禁足不过几天就被赦免,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他在朝堂上冒死直言,那个庄主居然能够请动长公主殿下带头捐资帮他解决赈灾银两问题,而正是因为长公主的带头和父皇的鼓励,各宫诸妃、皇子公主竟然都捐献不少物资,加上国库的下拨,竟然堪堪凑齐了二十万两白银。
而就在前几天,他刚刚去灵溪茶庄见庄主,庄主提醒他在河南那边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又给了他一块令牌,但凡在河南一带需要动用江湖势力的时候,便可凭令牌找风波庄分管河南事务的堂主许俭。另外,纱帘后的人还提醒道:
“三殿下可知,此行成败关键不在河南,而在河东。”
“请庄主赐教。”
“河朔魏博节度使何献此人素无军事才能,希望能在其三子中择一熟习兵事之人继任魏博节。趁此河南不稳,何家三子均蠢蠢欲动,希望能在河南捞到好处,增加他们夺嫡的砝码。但如从山西制之,从滏口、天井两关东出便可兵临邯郸直取魏州,威胁到魏博节的核心。如此就能震慑魏博节,使他们不敢对河南轻举妄动。”
“那……世默要做的,就是拜托在河东的卫将军协助出兵吗?”
“是,也不是。”纱帘后的的人顿了顿,“卫将军在朝中颇有威望的原因并不在于他的姐姐乃当今卫皇后,而是他虽军功赫赫但持身中正,从不参与党争。如今殿下以一个皇子的身份特意绕道太原拜托卫将军出兵,以卫将军谨慎的性格未必会拒绝,但终归是不妥。”
“那,谁去比较合适呢?”
纱帘后的人沉默良久,讳莫如深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合适的人选出现在殿下面前的。”
李世默一边细细揣摩和庄主的对话,一边掂量着庄主其人。没错,他的确有些害怕这个人,但是却又为他的运筹帷幄而深深折服。透过他的指点,他仿佛窥见了之前从未在意过的东西,带着几分隐秘的刺激,让他厌恶,但又有点儿……欲罢不能?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本一颗波澜不惊的心,竟然有些躁动不安。
凌风匆匆忙忙过来道:“殿下,该出发了。殿下先要入宫辞别陛下之后才能上路,还是先行准备着吧。”
李世默点点头。待他踏出府门的时候,却在门口看到一个骑马的身影。
清晨长安城的路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唯有三皇子府门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逆光而立,即使是最普通的常服,也难掩光华之气。
李世默抬手行礼道:“萧公子。”
萧岚翻身下马,抬手回礼道:“三殿下,萧某今日前来叨扰,还请殿下恕罪。”
李世默没想到萧岚会这么早前来为他践行,心里一阵暖意,“哪里话哪里话,萧公子肯来,便是对世默最大的赏光。”
萧岚微笑着摇头道:“萧某并非前来送行,而是……”
他顿了顿,“如果三殿下不嫌叨扰,可否允许萧某跟随殿下前往河南?”
李世默进宫辞别父皇之后很快带着赈灾用的银两和粮食向东出发,萧岚则为避人耳目先行一步,两人约定午后京郊万年县汇合后一并上路。
如砥的官道上,两人一边骑着马一边闲聊。
“萧公子,容世默斗胆问一句,此去河南前途未知,不知萧公子为何执意相随。”
萧岚哈哈一笑:“我要是说在长安城闲得无聊想出来玩玩,殿下心里一定会觉得萧某人轻浮。那我要是假称有人托我前来襄助三殿下,就让三殿下平白无故欠了个人情,更让三殿下无端生出对自己能力的质疑。三殿下岂不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李世默也跟着笑了,“萧公子向来洒脱,世默岂敢。萧公子向来见解不俗,不知此去河南,萧公子有何见教?”
萧岚拱手恭敬道:“见教不敢,三殿下此行对河南河朔河东一带局势早有运筹,萧某既然来了,就任殿下差遣。”
李世默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此……世默的确有事需要拜托萧公子。”
接着,他一五一十把之前庄主的分析告诉了萧岚,一边回想一边才意识到,当时庄主对去河东的人选讳莫如深,如今萧岚就好巧不巧地跟了过来,加上之前在陈家仓库那儿“偶遇”萧岚,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萧岚和风波庄的关系。
萧岚假装没有看见李世默的怀疑,爽朗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萧某愿意替三殿下走一次河东太原。”
李世默越看萧岚这副早有预料的表情越觉得可疑,他向来不喜心里揣度别人,心有疑问嘴上便问出来了,“世默斗胆请问萧公子,萧公子可曾知道风波庄。”
萧岚心里大致明白了李世默此刻的想法,但他只是顺着他的话答道:“关中第一大帮,怎么会不知道。”
“那萧公子可否认识庄主呢?”
萧岚坦然道:“确有幸见过,”他想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瘦瘦小小的身影,目光突然就变得恍惚柔软,又很快掩饰自己的情绪道,“是个高人。”
李世默神色莫名地也笑笑,“是啊,是个高人。”
第八章 黄河:初到滑州
李世默和萧岚一路东出至蒲津关分道扬镳,萧岚北上前往太原,李世默则一路直奔洛阳。自从入都畿道以来,方觉黄河沿岸百姓生活维艰,东都洛阳繁华尚有饥民流落,等到了河南道,路有饿殍的现象就更为常见。李世默在汴州稍事整顿之后就带着第一批钱粮向北前往受灾最严重的滑州。
李世默身边跟随的官员都是他和风波庄庄主商讨时,纱帘后的那个人安排的。为首的是水部郎中裴济,文官大多是庄主的选择,唯一例外的是户部尚书沈江年之子沈知贺,尽管之前犯了事,但还是依着父亲的背景和丽德妃敬王的支持在吏部考功司任员外郎,他主动上书跟着过来的,这背后当然是敬王和沈江年的意思,让他多多监视着李世默。庄主听说了只是叮嘱李世默不必烦心,一路上好吃好喝地把他供着就好。
至于护卫队的人选是李世默定的,北衙禁军中龙武卫统军关河,之前在陈家仓库两人曾有一面之缘,李世默心知关河对他妹妹溧阳公主李世语颇有好感,之后调查过关河的履历,李世默看他家世清白考课优秀,只是资历尚缺,若能在这次去黄河添一笔功勋,那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滑州,李世默很快见了滑州刺史府的一干臣僚,除了滑州长史韩晟外出巡查,其他的基本都在衙门内。大水基本上已经退去,最严重的是房屋破损与粮食紧缺,滑州治所所在的白马县因为紧邻黄河,受灾最为严重。官府在城中几个定点安置了粥棚给灾民提供粮食——与其说是粥,已经稀得看不到米粒了。
另外一些粥棚是风波庄设立的,李世默才知道风波庄早已经无偿向滑州、濮州受灾严重的州县运了大量粮食。一开始滑州刺史府不同意风波庄的介入,但是后来朝廷的救济迟迟不到,加上风波庄的名声在外,办事的人周全又妥当,不仅安排了粮食,每个县城还安排了大夫免费行医看病,预防灾后的疾疫提供了不少的帮助,刺史府那边就默许了。李世默感慨之余一边在路上听滑州刺史曹庆腆着肚子抹着汗地介绍情况。
李世默看着灾民受苦,心里一阵寒凉。但他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道:“曹大人打算怎么调配朝廷下拨的赈灾钱粮,”
曹庆哈着腰道:“当然是都发放给百姓都发放……”
李世默点点头以示赞许,“那好,待会回到衙门里本王听听你打算怎么分配。”
曹庆傻了一会儿,“待会儿?不是……三殿下,怎么说也要先给您接风洗尘啊。再说这各县的县令还没到,每个县安排多少还得根据各县受灾情况来啊……”
“如今各县县令都在治所内主持救灾事宜,跑一趟州里就不必了。再说了,”李世默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黄河决口一月有余,曹大人,你该不会连各县倒塌房屋多少,淹没农田几亩,受灾人数几何都不清楚吧?”
曹庆嘿嘿笑道:“三殿下哪里话,既然三殿下要咱们尽快,那就尽快,尽快?”
李世默继续面无表情点点头:“那好,现在回去我要看到滑州境内受灾情况的报告,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刺史府草拟的物资分配的草稿。”
待到上街巡查结束回到刺史府,曹庆去调滑州受灾情况报告,李世默和自己带着的一干人等简短开了个会。虽说是开会,主要是他们说李世默听,一众大臣们说的无非是痛心天灾无情,人间惨剧,偶尔有几个大臣感慨风波庄的仗义出手,李世默也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末了,水部郎中裴济才吞吞吐吐了半天想说什么。
“柏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李世默注意到裴济的异样。
裴济想了想还是直言道:“实不相瞒,朝廷每年都给黄河沿岸各州县下拨款项维护河道,微臣实在是不解,要是这笔款项都用在刀刃上,断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灾害。”
“你的意思是……”
“微臣觉得有必要查一下每年的护河款都花在哪儿了。”
李世默终于发话道:“说的有道理,等到这边局势安定下来,是该查查这些地方官把钱都花哪儿了。”
送走一批臣僚后,李世默回到自己的院子中,不苟言笑了大半天的他一边净了净手,一边松了一口气——一向温和待人惯了的李世默自从到了河南就不得不时时留意处处小心,这是他第一次外出办事,满朝文武大臣皆不知他的深浅,同样,他也不知这官场上的水有多深。
差人把盆中的水倒了之后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人,他风尘仆仆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双浓眉大眼,细细端详起来样貌老实周正的,他憨憨一笑道:
“小的是风波庄的许俭,奉庄主之命在河南道协助三殿下。”
“原来是许堂主,如今在河南,有劳许堂主了。”李世默早就听庄主说,到了河南道会有分管河南事务的堂主许俭前来接应,擦净双手之后回礼道。
“虽说小的信得过您,但是依照我们行事的规矩,小的还是要看一看三殿下的令牌。”许俭说话向来直白爽朗,正好省的李世默花心思周旋。
李世默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些规矩,不疑有他把之前庄主给他的令牌递过去,许俭看了看令牌上的风云图案,将令牌还给了李世默拱手道:“令牌没错,如此小的任凭三殿下差遣。”
李世默满意地点点头道:“之前和庄主商量的时候说此行河南,不能光凭这些州县长官的一张嘴,有机会一定要微服私访走走,正好许堂主来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
李世默深思熟虑道:“本来打算见滑州刺史之前微服私访的,无奈沈知贺在旁,有他的监视,我担心他会告诉沈江年对我不利,所以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奔往河南道。现在滑州刺史曹庆正头疼交付给我的草案,只怕难以他顾,我只需假装称病闭门不出,留出个两三天的时间,足够去滑州周围县城里转转了,也好彻底摸清楚滑州的情况。”
许俭犹疑片刻,“既然三殿下想清楚了,许俭自当全力跟随。”
李世默拱手道:“多谢许堂主,等曹庆把受灾报告交给我之后我们就出发。”
第八章 黄河:长史韩晟
日暮黄昏,焦头烂额的曹庆才把滑州境内受水灾的情况递到李世默的案头上。很快,李世默趁着宵禁之前带着裴济、关河和许俭便衣从滑州刺史府溜了出去。凌风本来执意跟随,但是被李世默制止了,只有凌风还在刺史府,他们才会相信李世默仍然在府上。
从白马县城出来,李世默一干人等在白马县城周围的村子里借宿了一宿。村中青壮年大多流离在外寻找出路,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勉强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度日,田地早已被大水淹没,水褪去后只留下一无所有的淤泥。
李世默下令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周围的百姓,渐渐地一些老弱妇孺都聚了过来,围着村里最大的一个窝棚七嘴八舌。李世默还是说的少,听的多。
“这几位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这是……”
李世默微微一笑——他本是隽雅无双的公子模样,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亲近,“老人家,我们本是外出游学的士子,路经此地,敢问这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哎……”包着头巾老妪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一条一条的沟壑都是重重叠叠的悲哀,“您是知道黄河一个月前发了大水,咱们村就被淹了,房子也没了,地也没了。您知道黄河这次决口来得突然,所以村里活下来的人十不足四……”
“不到四成?”裴济忍不住惊呼道。
李世默抬眸制止住他,笑着接着问道:“官府可曾有过救济?”
老妪摇摇头,“一开始官府还带人过来看看,数了数房屋倒塌和大水淹了的田地,散了些粮食给我们。后来村里有些年轻人和隔壁村的年轻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就纠集起来说要到县里讨个说法,结果被轰了回来。这口气他们哪咽得下,就又去州里闹,后来人就没回来了……”
“唉……”裴济闷闷地把拳头砸在膝盖上。
李世默垂眸良久才平定内心的愤懑,他低声问道:“往年朝廷应该会下拨护河款维护黄河河道,怎么还会发生那么严重的水患?”
“朝廷还下拨了这样一笔费用?”之前说话的老妪和周围的几个老妇人面面相觑,“我们从来不知道。之前我们这儿还有一部分是纤户,后来县里多年没有征发他们疏通河道,都一心一意耕田去了。”
“对了,”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老妇人突然发声道,“之前州里还来过一个官儿,好像……姓韩来着的,和您几位一样问东问西的,和您一样,问了护河款的事情。”
李世默和裴济对视一眼,低声异口同声道:“滑州长史韩晟?”
裴济接着低声耳语道:“不对呀,要是韩晟的话,身为滑州长史,怎么会不知道护河款的事情?”
李世默示意他不要多言,转而笑着对那位老妇人到:“敢问那位韩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后来又去往何处了?”
老妇人想了想道:“就在那帮年轻人说去州里之后,过了几天那位大人就来了,也就是几天前。后来就走了,他说要沿着黄河的方向走。”
李世默谢过老妇人之后又和乡亲们聊了几句,晚间,李世默一行人留宿村里,李世默对着裴济、关河、许俭道:“估计再问附近几个村子情况也是一样的,咱们临时改变一下行程,沿着黄河一路向下,我们去找韩晟汇合。”
接下来几天李世默一行四人一路沿着黄河向下游走去,直到第四天到了卫南县境内的时候,仍不见韩晟的踪迹。关河有些担心对李世默道:“殿下,我们此行本是背着滑州刺史府的,出来太久只怕曹大人会怀疑。”
李世默思忖片刻,“那今晚就在卫南县周围找个村子宿下,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往回赶。”
而到了那天晚上,村子里突然有人说在黄河边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看起来穿着还不错,这在黄河边封闭的小村子里是个新鲜事儿,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李世默也有些好奇,就带着许俭过去看看。刚走到捡了人的那户门口,就有村民出来道:“公子啊,我们看这人快不行了,咱们也没有个懂医的,您看看能行吗?”
许俭一听急忙道:“许某人略知医术,能否让我和公子前去看看。”
村民一听觉得有救,便自动让开一条路让李世默和许俭进去。李世默狐疑地跟在身后进到屋子里来,为了方便说话,他请屋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先出去了,随后才按捺不住问道:“没想到许堂主还知医术?”
许俭一心埋首观察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情况,便随口答道:“花姑娘教过在下一些。”
“花姑娘?”李世默愣了一下,“哪个,花姑娘……”
许俭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赶紧转移话题道:“禀告殿下,这病人大概是失足跌落黄河,呛了些水,身体受了寒才昏过去了。在下开些驱寒的常见草药,服下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李世默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拿着许俭写下的方子出去向乡亲们讨要药材,顺便问了问救人的村民,可否捡到榻上病人的包裹之类的东西。
很快村民们就找齐药材去煮药,救人的村民递上捡到的包裹,还说了句:“躺着的那人好像特别看重这个包裹,明明快不行了还把它死死抱在怀里。”
李世默谢过之后带着包裹到了里屋,许俭看到李世默带了个包裹进来,便道:“这是这病人的包裹?殿下不打开来看看?”
李世默摇摇头,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不了,这样私自打开,终归是不妥。”
许俭拱手道:“殿下果然高义。”
稳妥起见,李世默和许俭和村民商量之后,把这尚未苏醒的病人抬到李世默一行人的院子中,李世默又分些粮食银两给村民才各自散了。是夜,喝了药的病人果然悠悠转醒,守夜的关河赶紧叫醒李世默,李世默对关河比了个噤声,让他不要打扰裴济和许俭睡觉,自己披衣坐在病人的床边。
床榻上的人胡子拉碴的,明明很清秀的脸上却是沟壑纵横,他睁开双眼,好像习惯不了光线一般,又用手背将眼睛遮住,许久才缓缓放下手臂,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榻边的两个人,挣扎着就要爬起来。
李世默赶忙上前将榻上的人扶起来,又端来一碗水,小心喂他服下。
榻上的人很着急一般,刚喝了一大口水便咳得受不了。李世默赶紧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道:“先生不必着急,先好好歇着再说。”
那人像没听见一般又就着李世默端的水喝了一大口,便开口道:“多谢公子,不知现在是在何处?”
李世默温和道:“这是卫南县的田家村,先生之前在黄河边遇险,是这儿的村民救了先生。”
关河趁着李世默不注意,赶忙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位公子,之前一直是这位公子亲自给您喂药的。”
榻上人缓了口气道:“多谢村民相救,也多谢公子仗义援手。既然公子有恩于韩某,实不相瞒,我是滑州长史韩晟。”
关河惊道:“您就是韩大人?”
韩晟愣了愣,“怎么……您几位,听说过韩某……”
李世默目光沉沉地盯着韩晟,似是在确认道:“你就是,滑州长史韩志通?”
趁着韩晟没有反应过来,关河在一旁赶紧道:“这位公子是三殿下。”
韩晟一听,突然意识到这位亲自扶着自己的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子,如今正在河南道主持赈灾事宜的李世默,赶紧挣扎着起来就要行礼道:“请三殿下恕微臣无礼之罪。”
李世默按下怀中的人,“志通,你此刻身体尚虚,先躺下好好歇着,待明日再说说你这些天的见闻,正好本王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韩晟听罢不再挣扎,安心躺下,看着李世默在榻边替他小心掖好被角的动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向来风风火火直言直语惯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李世默转身准备离去时道:“韩某多谢殿下照料了。”
李世默回眸莞尔笑道:“无妨。”
第八章 黄河:志在仲通
第二天一大早,韩晟就自己爬起来到门外的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院中关河也在热身——他是从小习武长大从军留下的习惯。除此之外李世默也在,他一边垂眸凝神,一边慢慢地踱着步。
韩晟赶紧行礼道:“三殿下早,关将军早。”
李世默笑着上前制止道:“本是微服私访,志通不必多礼,称呼公子即可。志通身体好些了吗?”
韩晟受宠若惊道:“有劳三……公子挂怀,在下身体好多了,只是没想到公子起来得这么早。”
李世默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之前一直游历江湖留下的习惯罢了。”
许俭外出拾了些柴火回来,看到三人正在闲聊,便赶紧在院中支了张桌子让三人都坐下,作势要到屋中叫醒裴济,李世默赶忙制止道:“柏舟这几天大概是累坏了,不必这么早叫他的。”
许俭应了一声,便退下站到一边,不打扰三人的对话。
韩晟喝了口水道:“在下知道公子有些许疑问,公子但讲无妨,在下必然知无不言。”
李世默面色沉沉地点点头:“那冒昧问一句,志通怎么在……黄河边?”
韩晟闷闷道:“说来话长,公子从州里一路走来,应该是有目共睹了。黄河决口,百姓遭灾,后来有百姓闹到州里,刺史府一下子就把他们全抓起来了。在下看不下去,就和刺史府的曹大人提议说亲自出来看看黄河边的情况。在下一路沿着黄河走来,没想到出了白马县到了卫南县,一失足就跌了下去。”
李世默面露怀疑地看了韩晟一眼,“是失足?不是志通查出来些什么,有人暗害?”
韩晟凝神想了会儿,“没有人推,应该不是。”
李世默点点头,“那就好,志通可是查出来些什么了?”
一提到黄河,韩晟就突然来了劲,兴冲冲地到屋里去取来了之前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李世默和关河一齐凑过去看,包裹中除了韩晟的官牒和通关文书之外,还有一大叠一大叠的图纸。
“唉……”韩晟看到那些图纸道,“没想到还是都湿了。”
“这……”李世默还没说什么,韩晟赶忙道:“这是在下关于治理黄河的一些想法,没想到刚画下来没多久,就被黄河水全浸湿了。”
李世默有点没缓过来,“志通是对黄河治理颇有心得?”
韩晟提起黄河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实不相瞒,在下汴州人士,自小汴水边长大,对于黄河、汴水一带的情况最为熟悉。”他眼中越来越兴奋,“不如待会儿有劳公子随我一同去黄河边走走,我和公子详细说说?”
关河在一旁犹疑道:“公子不行啊,这次您是微服出来,滑州刺史府那边瞒不了多久的。”
李世默沉吟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挥手道:“这样,今日我们跟着韩大人去黄河边看看情况,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
李世默和韩晟都是实干派,很快收拾收拾带上许俭就出了村子。关河和裴济留在田家村,因为还有一些淤泥尚待清理,李世默就让他们俩帮着村民干活儿。
李世默和韩晟一路就着黄河倒是聊开了,许俭很自觉远远地跟在身后。韩晟望着远处翻滚的河水,清晨的黄河,天际之间一片迷蒙的白雾,黄河决口之后早已收敛了先前的暴怒,如今只剩下余怒的咆哮。韩晟看着,神色变得心痛莫名,
“公子可知,为何后汉王景治河,可使黄河八百年安流?”
李世默向来谦虚好学,“世默愿闻其详。”
“后汉永平年间,王景治河,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是为十里水门法。”
李世默就着韩晟的比划细想下去,不由恍然大悟:“如此一来,以水势冲沙,可深河槽;以疏导之法,可减下游水势高涨。果然有一套。”
韩晟兴奋地点点头:“公子所言丝毫不差,王景治河不仅依靠这十里水门法,还有汴济分流法。公子你看,黄河自入下游以来泥沙淤塞导致水位逐渐抬高,往常治河,只能被迫不停加高两岸大堤。水位越抬越高,黄河之水无处疏导,结果只要降雨过量便会导致两岸大堤决口。因此王景治河从下游黄河支流入手,疏浚下游支流河道淤塞。入唐以来,下游河湖均有不同程度的淤塞,分洪的主力在于汴水和马颊河,要是能从疏浚这两条河道入手治黄河,远比直接治黄来得容易,效果也好。”
李世默顺着韩晟的描画往下想,若是真有一天能这样治河,黄河大约能安流好长一段时间了吧。只是这样大的工程又不知耗费人力物力几何,之前拿出银子赈灾已是困难事,如今想要根治黄河谈何容易!
韩晟仿佛像明白李世默心思一般长叹道:“王仲通虽处处简省,治河花费犹以百亿计。如今的朝廷,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说起银两问题,李世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志通,这从白马县一路走来,有一事世默实在不解,还请问志通,朝廷每年下拨护河款,为何这滑州百姓却从来不知?”
“护河款?”韩晟愣了一下,“州里从来都没有这笔收入,要是有的话,下官怎么可能让黄河遭遇如今的决口?”
“不应该啊,”李世默眉头一皱,“这笔钱确实是户部下放到黄河沿线各州了,之前在户部找沈大人的时候,我已经看过户部每年护河款的支出记录,难道曹庆瞒着你了?”
韩晟攥紧拳头,“这个榨取民脂民膏的狗官。”
“诶……”李世默转头眼神示意他。
韩晟一时自知失言赶紧赔礼道:“卑职妄议了,还请殿下恕罪。”
这话题来得压抑,两人一时皆是闷闷不语。许久,李世默才换了一个话题道:“韩大人字志通,又熟悉治河,‘志通’之意,莫不是……”
“确如公子所想,是‘志在仲通’的意思。”
李世默为韩晟不平道:“志通如此见识,又志向高远,可惜朝廷未能重用,实在是大唐不幸。”
韩晟和李世默相处下来,觉得这位皇子实在是心思澄明,为人正直通透,他说起话来便也不再忌讳什么,“下官粗知治河,实在是不懂官场上的那一套,吏部铨选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之后就一直在各地县里做事,十几年过去了,不过一州长史而已。”
没想到这话让李世默听来分外羞愧,他抬手行礼道:“韩大人之才,远不止于州县,如有机会,本王定当向父皇举荐。”
韩晟一听倍感受宠若惊,急忙回礼道:“下官绝没有怨恨朝廷之意,三殿下此言韩某愧不敢当。”
李世默将韩晟扶住道:“朝廷局势复杂,世默三生有幸能得志通倾心相交。世默并非是想利用身份为志通谋求高位,只是希望能让志通在更高的平台,为天下人谋福祉。”
韩晟看着李世默认真而澄澈的目光,为宦十数载的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点明亮。他郑重地拱手,对着李世默深深地拜下去。
第八章 黄河:异常
之后两人就着干粮在黄河边边吃边聊起来。李世默之前行走江湖,倒是不拘这些吃饭的琐碎礼节,韩晟本是寒门出身,当官十数载,一双脚走遍了他曾经治理过每一寸土地,自然也不拘这些小节。一个是翩翩如玉的公子,一个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两人坐在黄河边竟然莫名和谐。直到落日西斜,两人才带着许俭往回走,边走还边商量着今晚就着薄酒继续聊。
直到近了村子,一直跟在后面的许俭才突然出言道:“公子,今日在下发现了一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默笑道:“你要这么说不是和我生分了吗?”
许俭害羞地挠挠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在公子和韩大人聊天的时候,发现好像有一批人,在陆陆续续过河。”
李世默不解道:“过河本是寻常事,许俭你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
许俭一边回想着一边不确定道:“好像没有什么异样,但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像是普通的商旅过河,行动倒是颇为一致,感觉像是同一批人,但是哪有同一批商旅这么多人的……”
许俭一边说,另一边李世默脸色就变了,“坏了,出大事了。”他拉上韩晟叫上许俭急匆匆地进了村子,“进来说。”
等到了他们住的小院儿,连同裴济、关河五人围在一起,许俭把之前看到的事情复述了一边。李世默面色是难得的紧张低沉,他道:“刚刚许俭说的大家都听到了,都有什么想法,先说吧。”
裴济一听就明白了,“之前萧相就说过河朔魏博节度使何献自从黄河出事以来,就小动作不断,他的三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难不成他们这是要偷偷渡河,奇袭滑州?”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李世默点头道:“柏舟和我所想完全一致,这极有可能是魏博节的偷袭。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要想好对策,以应万全。”
关河立马拱手答道:“谨听殿下吩咐。”
李世默招了招手,韩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递上纸笔。李世默毫不客气地接过画上黄河和田家村周围的地图,每一条小路,甚至每一处树林的疏密都画的一清二楚。
韩晟边看边惊道:“这些路我们只走过一边,想不到殿下居然过不忘。”
李世默则边画边笑着解释道:“之前一直在江湖游历,画地图是基本功罢了。”
画毕,李世默把这四人召集过来,一条一条道:“如果这些过河的真是何献的人,他们从黄河卫南县这一段渡河,其目的必然是南下夺取滑州,进而进入汴州,控制河南道。既然是偷袭,他们必然昼伏夜出,所以他们现在定然在这附近整合过河的军队。那么,这一处,”李世默在他绘好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里有一小块空地,周围草木密集,必然是他们现在修整的地方。”
裴济顺着李世默的思路想,不由点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李世默接着道:“如果我是他们,就会选择最近的田家村作为之后安营扎寨的地方,所以今夜他们会奇袭田家村,为了不走漏风声,甚至会对整个村子里的人赶尽杀绝……”
韩晟听到这里脱口而出道:“他们真敢这么做,岂非禽兽不如?”
裴济连忙接着道:“之前魏博节度使何献在河朔肆意扩张地盘,屠村的事情,确实没少做……”
李世默顺着点点头道:“以防万一,我们一定要保护好田家村的百姓。因此,换位思考一下,他们很有可能会趁着此刻夜幕尚未降临,扮作旅客,沿路打探消息。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带着村里几个机灵点的少年,在他们可能出现的道路上扮作放牛郎,要是有人鬼鬼祟祟过来问路,立刻向我汇报。”
许俭自告奋勇举手道:“这个我来。”
李世默赞许地看了一眼许俭,“好。”接着,他指着地图道:“我们要保护好这个村子,不能硬守,只能智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先发制人。”
“啊?”周围四个人都愣了愣。
李世默继续解释下去:“既然他们很有可能在此处修整,关河,你找村子里几个熟悉附近地形的青年,摸清楚他们具体修整的地方是否就在此处。摸清楚之后,带上易燃物品,等到一太阳落山,就在周围放火,火势一起,你们就立刻撤退,引着他们往村里来。另外,你熟悉军中服制,你找村子里的妇女,做几件我军的衣服,在撤退过程中,沿路扔下。”
关河想了想,“殿下的意思是……”
“没错,我们要假装我军早已知悉他们的阴谋,严阵以待,这样他们进攻田家村的时候才会有所顾忌,我们才有翻盘的可能。”
关河拱手答道:“卑职明白了。”
李世默继续指着地图道:“等到魏博节的人到了村子附近,就该我们准备了。到时候我和柏舟将村里的牛都集中起来,头上绑着吊杆在牛的眼前垂着红布条,两个牛角上绑上尖刀,牛尾点上火。只要敌人靠近,我们就扎牛屁股,让受了惊的牛冲散敌人,为村民们逃生争取时间。但是这种方法我们也只能做到争取到时间而已,所以我们必须请滑州刺史府派出援兵,通往滑州刺史府的路志通你最熟悉,所以还请你务必昼夜兼程,赶到刺史府向曹庆禀明此事。”
韩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好,只是曹庆必然会请示殿下您的意思,可是您并不在府中啊。”
李世默那边早已写好了一封信,又取下随身的玉佩交给韩晟,“志通,到了刺史府,麻烦你把此信和玉佩交给我的贴身护卫凌风,看了信之后,他会明白怎么做的。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曹庆知道我不在府中。”
韩晟不解,“为什么,让曹大人知道殿下在此,不是会更快派出援兵吗?”
李世默神色变得有些担忧和复杂,“万一……他想灭口呢?”
韩晟呆住了,“怎么会……”
李世默好像在整理思路似的慢慢说道:“我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不在了对于朝廷没有多少损失,万一我要是查出来了点让他丢乌纱帽的事,他不是更加巴望着我出事?正好河朔出兵,他大可以把一切罪责推给河朔,顺带向可能成为我政敌的太子、六皇子邀功。更何况,明明户部下拨了护河款,为什么你却从来不知道,是不是有可能这笔款项被曹庆给了他依仗的主子,既然有这个主子撑腰,我这小小的皇子不在了又有什么影响?”
韩晟脸色变了,行大礼道:“是下官失言了。”
李世默伸手将韩晟扶了起来,“志通不必多礼,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如今需要动员全村之力,需要你这个滑州长史出面号召村民行动起来。和百姓们说清楚,这次损失的牛及一些了财物,本王负责全部赔偿。”
韩晟深深地拜道:“下官明白。”
李世默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各位,看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韩晟、裴济、关河、许俭四人对于李世默能在如此紧张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法子佩服万分,皆拱手答道:“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我们自当尽心竭力。”
李世默握住每个人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汗津津的冰凉,“如此,就拜托大家了。我们撤离之后后山山脚集合。”
日暮低垂,众人离开。李世默攥紧微微颤抖的手,喃喃道:“只盼一切顺利了。”
第八章 黄河:田家村保卫战
夜幕降临,天际一弯残月,干燥的黄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丝落日前的余温。李世默端坐在田家村的院中,双目紧闭,神色安然,只有紧紧攥住衣角的手,暴露了此时内心的慌乱。
裴济急匆匆地过来道:“殿下,村民已经基本上准备好了东西,随时可以撤离。我已经安排了每五户出一能干的,保护老弱妇孺先行。剩下的就等魏博节的人过来放完火牛阵就撤。”
李世默闭着眼睛点点头,“做的很好。”
裴济搬了把凳子,在李世默身边坐下,“恕下官有一事不明,既然是撤离,我们为什么不安排村民们在发现敌军的时候就撤离啊?”
李世默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也想过如此。只是田家村一旦大规模出逃,他们的斥候一定会有所发现,这就暴露了两点:其一,我们毫无准备,只能张皇撤离;其二,既然能有组织地撤离,说明我们其中定有身份不俗之人。面对这种诱惑,他们极有可能提前起兵,万一如此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毫无还手之力。”
裴济拱手道:“下官明白了,所以殿下才安排许俭沿路扮作放牛郎,一是为了收集消息,二其也是为了麻痹对方,还是殿下深谋远虑。”
李世默笑着点点头,问道:“柏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没有活着离开这里,你可心有不甘?”
裴济跟着李世默这一路,早已知晓他是个霁月清风的主儿,他也笑道:“和殿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确实不怎么甘心,但是既然殿下临阵未曾脱逃,能和殿下并肩作战也是快意之事。说实话,不怕殿下笑话,下官还是第一次上战场呢。”
李世默想起当时风波庄庄主建议他带上裴济之时,曾说过裴济是个志虑忠纯之人,只是朝堂险恶,磨得他早已学会韬光养晦,这样的人宜倾心相交,虽不一定能收为党羽,但在日后的朝堂上大有帮助。他哈哈大笑起来,“不瞒柏舟,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呢。”
还没聊几句,关河那一队有个少年匆匆忙忙跑过来道:“大人!大人!关将军让我过来禀告,说是已经点着了灌木丛,正在把敌人往这边引。”
李世默神色一变,刚刚脸上温和的笑容荡然无存,他神色凛然道:“好,我们现在赶紧准备火牛阵。根据之前来的消息,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不过数百人,很有可能是个先头部队。我们准备的十几头牛够了。”
几个少年哼哧哼哧地牵着牛过来了,牛的眼前都挂着红布条,为了让牛安静下来,它们被蒙上了眼睛。
看着牵牛的少年怯生生的眼神,李世默摸了摸他们的脑袋道:“别怕,我知道你们是舍不得这些好伙伴,只是,我们只有活下来,才能继续放牛呀。”他蹲下来,视线与少年平齐,“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少年们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李世默拍拍他们的肩膀道:“去吧,照我说的做。”
很快,关河带着前去放火的村民赶了回来,他们身后脚步声和喊杀声越来越激烈。李世默搂了搂他的肩膀道:“辛苦了,做得很好。”
关河害羞地点点头,“谢谢殿下夸奖,衣服已经沿路扔下了,只等他们上钩了。”
果不其然,紧紧追着关河一行人不放的那支队伍是魏博节何献的第三子何疾,他揣着一身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他身后那支数百人的队伍,是他偷偷带出来沿路偷袭滑州的,为了争夺功劳,一向养尊处优的他难得亲自带队。没想到上了岸没多久,就被人围起来烧了。火势来得突然,手下的人也不太听话,逃命时推推搡搡地竟然互相踩死了不少人。加上火里逃生,不少人挂了彩,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太好看。
“启禀将军,有人在路上见到了放火的人落下的辎重,请您过目。”后面有个小兵匆匆忙忙跟上主子的步伐,地上一件衣服道。
何疾骂骂咧咧地接过来一看,夜色中就着周围火把的光,看到衣服上绣着一个“唐”字,气得把衣服扔到地上跺了两脚,“妈的,没想到被唐军发现了。”
递上衣服的小兵怯怯地问道:“那……将军我们还追吗?”
“追!”何疾啐了一口唾沫道,“我倒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抓到了老子重重有赏。”
何疾身后的这支队伍渐渐才有了士气,他们紧紧跟着自己的头儿向着田家村的方向奔去。没想到刚刚看到村口,一片浮动的火光撕破浓重的夜色而来。
不,准确地说是,因为那一片火光,才让何疾看清了那是村口。
何疾连忙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头头牛像发了疯似的向他们冲过来。牛尾上的火带起了层层热浪,牛角上的尖刀又反射着月光的寒意,像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牛,冲进何疾的队伍里如入无人之境,角上尖刀顶到的人,牛尾的火扫到的人,皆是非死即伤,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何疾的队伍里已经是哀嚎一片。
李世默带着关河、裴济在村里一个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大部分村民已经撤离,那边有许俭负责照看,他们身边只剩之前放牛的几个少年。李世默看了一会儿,对周围人道:“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尽快撤离了。”
关河却摩拳擦掌道:“殿下,殿下难道不想看看魏博节带队的是哪个人嘛?趁着他们大乱,我给殿下抓来瞧瞧。”
李世默一急,“关河,此去危险,别拿自己开玩笑。”
关河却一边说一边撕下衣服的布条,用水壶里的水浸湿,系在脸上捂住口鼻,“殿下放心,我去去就回。”
关河的想法李世默何尝不明白,他年少气盛,又倾慕自己的妹妹溧阳公主李世语,一心想在自己挣个好前程。如今他虽顺利完成李世默交给他的任务,但是他对自己不满意啊,这顶多算是完成规定动作,要是超额完成,抓回了敌军首领,这是何等的光荣。李世默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好担忧道:“千万小心呐,我就在这儿等你。”
“殿下……”裴济愣了愣,“那我也在此一并等关将军。”
“诶……”李世默想出言制止,也知道裴济此刻若撤退,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情,他便要平白无故担上天大的罪责,所以叹了口气,也不再阻止他。
关河身手极好,加上夜幕掩盖了他的行踪,他灵巧地钻进火牛阵中,很快依据衣服找到了敌军首领,一掌劈晕了何疾,扛起沉甸甸的何疾,小心翼翼地躲避火牛的攻击和敌军的追捕,摸着黑向李世默那边急速掠来。李世默和裴济则早已准备好布条做的绳子,将晕了的何疾五花大绑起来,趁着夜色向后山奔去。
第八章 黄河:对峙
后山。
等到李世默、关河和裴济赶到时,许俭已经开始安置村民了,经过半夜的颠簸,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的田家村村民们已经疲惫不堪,正坐在地上休息。趁着空档,关河把何疾扔到地上,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去挠了挠何疾的鼻子。
李世默在一旁哭笑不得道:“关河,这样不可……”
还没说完,何疾一声巨大的“阿嚏”就醒了过来,一醒过来就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嚷嚷道:“谁,是哪个小兔崽子打晕了你何疾爷爷……”
关河在一旁差点笑倒在地上,他扯了扯何疾的袖子,指了指自己,“喏,你说的小兔崽子,是不是就是你关河爷爷我呀?”
何疾一看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孩儿抓了他,作势就要扑上去。刚一动,就被绳子扯住。关河朝他扮了一个鬼脸道:“来抓我呀!”
何疾挣扎不得,只得愤愤道:“你最好祈祷你爷爷我别被松开,否则有你好看的。”
李世默起身上前劝阻道:“下属多有唐突,还请将军见谅。实在是将军带兵进犯我滑州在前,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将将军绑了来。还没询问将军的尊姓大名,又是何方人士?”
“何疾。”何疾斜觑了一眼李世默,又气鼓鼓地补充了一句,“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混迹官场的,一个个虚情假意,以为自己是谁啊。”
关河立马跳出来道,“你知道在你面前说话的人是谁吗?是当今的圣上的三皇子,如今主理河南要务的三殿下。”
何疾把头扭向一边,“哦,不认识。”
关河作势又要跳起来,李世默赶紧拦住道:“何将军眼力过人,本王虽是微服,一眼就看出本王与朝廷有牵涉。敢问,将军可是魏博节度使何进承之子何少安?”
一听到他父亲的名号,何疾立马跳起来,“知道我爹是谁还不赶紧把爷爷我放了?”
裴济听到之后忍不住噗嗤一笑,“三殿下的父亲还是当今圣上呢,当然不能把你放了。”
何疾急了,“你以为你们这些雕虫小技就能把我怎么样了?实话跟你们说……”
何疾话还没说完,许俭就匆匆赶来道:“殿下不好了,敌人已经基本摆脱了我们的陷阱,已经向后山方向而来。”许俭喘了口气,“殿下,我们上山避一避吧……”
“不可,”李世默斩钉截铁道,“万一放火烧山怎么办,这山不算高,那就真是绝路了。”
“殿下,会有……”许俭憋了很久,又摇摇头,“我是说会有办法的,但是此时不躲一躲,就躲不掉了啊!”
李世默看着远处草木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那是敌人将近,容他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回头向许俭和裴济笑了笑,“柏舟、许堂主,你们带着村民上山,”他随后向着两人深深一拜道,“这些百姓就拜托你们了,如果他们有危险,我拿你们试问。”
“殿下……”
李世默冲着关河粲然笑道:“关河,押好何疾,我们下去会会他们。”
关河一边用刀抵着何疾,一边凑过来低声问道:“殿下您这是打算……”
李世默偏头低喝道:“看好你的人。”
被火牛阵冲散的何疾的队伍折腾了半宿才勉强脱身,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挂彩,可怜主将被人掳走了,副将只能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追!”——何疾不仅是他们的主将,关键还是魏博节的嫡子,虽然不是长子就是了。
他们一边高举着火把,一边沿着村边的小路往后山摸索着。
“啐!”副将低声骂骂咧咧道,“要不是看在你是何大人儿子的份上老子才不去救你呢。”
等他们走到后山,看到山坡上影影绰绰站着三个人影,副将命人拿来了火把,才看清是他们家主子,还有一个看上去长得不错公子模样的人,一个年轻的武夫。
他一看只有两个人,拿着鞭子指着山坡上人道:“你们是什么人,把我们家主子放过来,饶你不死。”
李世默漫不经心地弹弹身上的灰尘,面无惧色踏着黯淡的月光向前走去,走到副将面前堪堪停住,因为站在山坡上,比那副将高了两个头。李世默带着一份冷漠与疏离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副将趾高气昂道:“吾乃魏博节度观察处置使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领河北道魏博相卫贝洺六州及河南道澶州左骁卫大将军封河间郡王何大人麾下崇武将军副将庞绪。”
李世默认真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庞绪恨不得气得跳起来,他本来说了这么长一串名字来吓唬吓唬人家的,没想到对面那人一脸淡淡的表情,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的上的感觉。
李世默优雅地补充了一句,“你家主子在这里,不想回去和魏博节度观察处置使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领河北道魏博相卫贝洺六州及河南道澶州左骁卫大将军封河间郡王的何大人交不了差的话,退兵,我们放人。”
关河在后面一边用刀抵住何疾的脖子,一边咬着嘴唇憋笑憋得肚子疼。这还是他熟悉的三殿下吗。
何疾在关河的刀锋下一脸悲壮唔唔叫道:“你们别管我,你们面前的是当今的三殿下!抓住他你们……”
没想到何疾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关河吓得刀锋一紧,在何疾耳畔喝道:“你乱说什么!”
庞绪眉头一拧,“你是负责主理河南事务三皇子?”
李世默心跳漏了一拍。
他很清楚现在手里唯一的砝码是作为人质的何疾,但是一旦暴露了自己是皇子的身份,对方可能不顾何疾的安危杀了何疾把自己抓起来。如果何疾死了,就真的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自己也很有可能被抓到魏博节那儿去。
本来以为何疾为了自己保命不会乱说的,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打肿脸充胖子装作置生死于度外,把他是三皇子的身份捅了出去。他就不动脑子想想说出去自己有可能小命不保了吗?他面不改色,心里无奈地叹起气来。
没想到庞绪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怎么可能,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么可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别跟我说是什么微服私访哈哈哈哈……”
李世默无语了半天,得,都不用自己想对策了。
后面何疾还在孜孜不倦地挣扎道:“他,他真的是……”然后就光荣地被关河堵上了嘴。
天之将亮,李世默目之所及远处东方的天空泛起熹微的晨光。
对峙还在继续,李世默站在日出前最后一缕凉风中,笑了笑,“庞副将,这个交易还要继续吗?”
更远处,一阵马蹄声沿着地面传来丝丝震颤。
第八章 黄河:造谶
李世默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不知道那批策马而来的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韩晟此时定然还未赶回滑州刺史府,附近又没有什么援兵,难道是何疾的大部队过来了吗?他心里自嘲地笑笑,出师未捷,没想到自己竟会折在这地方。
庞绪神情也是微微一变,对峙的两人竟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来这是一批数百人的马队,而且很急,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朝着这边赶来。
是谁?
李世默微微攥住了拳头。
随着马蹄声跃动的是点点漂浮的火光,映着树后的一方天空都是迷蒙的红色。很快,树后窜出一匹骏马,马上载着一个清雅隽秀的玉面公子,让李世默惊喜之余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萧岚。
萧岚身后骑着马飞奔过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披铠甲,双目修长,一时让人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就着火光看清了前方山坡上的对峙,他双腿一夹马背,两眼一瞪,登时骑到萧岚前面,高喝一声:
“抓捕逆贼,保护三殿下!”
庞绪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团团围住。
萧岚和那中年人骑马到李世默跟前,翻身下马齐声道:“请三殿下恕在下来迟之罪。”
李世默看到是萧岚松了一口气,上前虚扶起两位,“多谢萧公子,这位莫不就是卫允执将军?”
那中年人抢先一步答道:“见过三殿下,微臣是卫将军的兄长卫茂忠,字允贤。请三殿下放心,卫将军在河东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定能保河南道无虞。这次特意派在下前来随萧公子暗中襄助殿下。殿下放心,萧公子和在下并非实官,我们也绝不会出面办事,不会招致朝堂上的非议的。”
李世默答礼道:“原来是卫将军的哥哥,卫将军实在有心,世默感激不尽。”
萧岚在一旁实在是掩不住满身的俏皮劲儿,他偏着头看了看李世默身后的何疾和关河,玩笑道:“殿下好计谋,看来是把这宵小的头头给抓住了,不知道殿下抓住的是谁呀?”
李世默莞尔,“魏博节度使何献第三子何疾,大约是出来挣军功的,没带几个人就出来了。”
萧岚拍掌大笑,“那可是何献的嫡子,殿下想好拿这个怎么做文章了吗?”
李世默颔首,“我们先把还在后山的百姓安置下来再议。”
很快,萧岚和卫茂忠带来的部队一部分押解何疾和庞绪的队伍,一部分护送后山上的百姓回到田家村。田家村人丁稀疏,黄河水退去之后勉强搭了几间破房子,加上青壮年四散流离,倒还有几间空余的。李世默就带着身边的一行人安置于此。
六人在这小屋中进进出出收拾,恰好许俭和萧岚擦身而过,许俭冲着萧岚拱手行了一个礼,萧岚微微颔首,接着抱着随身的行李向屋内走去。电光火石之间李世默偏巧看了个正着,眼神就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关河看见李世默的眼神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啥也没看到,就巴巴地凑过来问道:“殿下您在看什么呀?”
李世默摇摇头,“没事。”
六人商议后的结果是,何疾在手上留之无用,不如把消息透露给魏州,让他们派人来赎,若是能达成几年互不侵犯的协议,那是最好了。
于是这一行人又在田家村呆了一晚,结果到了晚上,又出事了。
这次还是许俭,他又匆匆来报道:“殿下,出了个小麻烦。”
许俭说的小麻烦在后山,因为夜已深,李世默不想麻烦他人,只带上来许俭萧岚,还有几个兵匆匆赶往后山,后山一个山坳里,透出了点点火光。
“诶,加油干,说不定真能吓唬吓唬那帮狗屁父母官。”
“老六你这主意不错啊,咱们把这石头做好之后放在土里做做旧,就跟真的一样了。”
“嘘,那还不赶紧去干……”
李世默摸着黑听见这般言语眉头一皱,低声示意带来的人把这山坳围住。很快,山坳周围燃起来了火把,宛如白昼。
山坳里还在埋头做工的人张皇地抬头,“什么人!”
李世默身后跟着萧岚许俭慢慢走了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李世默在众多火把拥簇之下如带着圣光的天神,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踱了过来,面色凝重又如同修罗魔鬼,那几个人哪里见过这阵势,都垂下头来不敢说话。
李世默踱着步走到他们身后,蹲下来看了看他们口中的那块“石头”——这是一块正在整饬的青石,上面不规则地划拉着六个大字:
“黄河乱陇西亡”
李世默面色更加凝重,他缓缓起身,踏着一地的枯枝碎叶从那块石头走到萧岚和许俭身边,树枝在他的脚下发出了沙沙的断裂声,在诡异的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萧岚上前一步在李世默耳边低语道:“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默想了想,没有拦住他道:“你自己去看看吧。”
许俭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也赶忙上前一步道:“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世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惊慌失措的四人,缓缓道:“你们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直到为首的年轻人出来道:“小的,小的是田家村的村民田六,我们做这些事情,都是因为……之前黄河决口,我们村的乡亲们死的死逃的逃,小的和几个乡亲们一块儿去找官府,结果又被抓了一大批,我们这几个是拼命地逃才捡回一条命。村子是不敢回去了,就窝在这山坳里。这个石头,求官人饶命啊,我们几个不懂事才发发怨气做的,小的知罪了,求官人们饶了小的们吧!”
他普通一下跪了下去,四个年轻人也都纷纷跪下哭道:“求官人饶命,我们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事的。”
李世默紧紧盯着跪着的四个人,仿佛要把这四个人盯穿了。最后目光一松,他抬头看了看周围一圈举着火把的侍卫,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殿下……”这是萧岚的声音。
李世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本王这次就放过你们。”
“殿下!”这次是许俭的声音,“这四个人是在伪造谶纬,诅咒国运啊!”
“我知道,”李世默声音很低,仿佛在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伪造谶纬诅咒国运,类同谋逆,论罪当诛。但是,如不是天灾降世、朝廷有失在前,百姓何苦走上这样的道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百姓受苦却还要降责于他们,岂非背离为政者仁德之心?”
李世默挥挥手,“你们走吧,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那四个人没想到是这个结局,跪在地上向着李世默深深地伏了下去。
萧岚走到李世默的边上,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侧着头在他耳边低语道:“殿下不欲声张此事本是正确的选择,如此就这样放过,未免不太妥当?”
李世默笑着拍拍萧岚抓住他胳膊的手,低声回答道:“我知道萧公子是在为本王打算,本王,也有自己的考虑。”
说着李世默拱手向着面前四个还跪在地上的人拜道:“百姓有难,实属朝廷之过,世默身在帝京,却不能及时体察民情、消弭疾苦,实乃世默失职。世默在此承诺,定会尽一切可能还天下以太平安康。”
跪在地上最前面的那个人怯怯地抬起头道:“您……是皇家人?”
许俭在一旁道:“这位是当今主理河南事务的三殿下。”
李世默温和道:“石头就此销毁,田六,如果你们四人还有冤屈的话,可随本王一同回到滑州刺史府面呈。本王在此立誓,定会为你们一一做主。”
第八章 黄河:何家君璧
李世默连夜处理了田六的事情之后带着萧岚许俭又赶回田家村。天刚蒙蒙亮,前方斥候就来报,说一艘小船从黄河对岸过来了。李世默急忙命人将小院打扫出来,临时布置成会客室的模样,李世默坐在正对门的主位上,左案之下依次坐着裴济和萧岚,右案之下坐着的是关河和卫茂忠,还差了许俭去迎接小船上的客人。
比客人先到的一阵脚步声,脚后跟摩擦地面的拖沓声是许俭的,许俭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更轻更矫健的声音。屋内的五个人皆朝门外看去,只见如葱根般的手指掀起门帘,随后大踏步进来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她身披红衣银铠,三千墨发高束只用一个红头绳扎起,显得轻快干练。一双丹凤眼,两弯上挑眉,颧骨高凸让她的脸上尽是凌厉之气。她目不斜视冲着主位上的李世默抬手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丹口轻启道:
“魏州何君璧,见过三殿下。”
李世默安然坐在主位上,并不答话。
卫茂忠最先跳出来道:“大胆,见了三殿下,还不赶紧行大礼?”
萧岚看了一眼李世默,又看了一眼卫茂忠,示意他淡定下来。他一边把玩着手边喝茶的粗陶杯,一边轻笑一声:“何氏?是庐江何氏,还是贵霜州的何氏?”
裴济在一旁忍俊不禁,心道这萧公子嘴真够毒的,这哪是问她何君璧的郡望,分明是在讽刺,若她回答“庐江何氏”那便是高门不知礼数,若她回答“贵霜州”那便是远夷之姓不知教化了。
何君璧站在屋中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并不答一句。裴济才轻咳了一声,好言提醒道:“何姑娘不要误会,萧公子只是好言提醒姑娘家的需懂礼数。姑娘可知女子闺名不可外称,更何况现在你站在这里面对三殿下,不行跪拜,以目直视,实在是过于狂妄了些。还请何姑娘注意才是。”
何君璧这才回过头来看看说话的裴济,她挑挑眉道:“多谢这位大人好意相劝,并非是君璧不懂这位萧公子的意思,实在是不好作答。要是回答‘庐江何氏’吧,实在是有攀附之嫌,我小小何家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犯不着给自己树这么一个高门。要是回答‘贵霜州’吧,现在这贵霜州又不归当今陛下的朝廷辖制,说出来岂不是让三殿下这个做儿子的让父亲难堪。”
她轻蔑地笑笑,“如今我是来和三殿下谈条件的,既然是使者,哪有跪在地上说话的道理。这位大人怕是见多了帝京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儿家家,就不知道上了战场的女子只知生死,不知这闺中礼数。”
何君璧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闻者凛然。
李世默坐在主位上这才微笑着开口道:“何将军息怒,看何将军英姿飒爽,定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何将军既然孤身前来面见本王,就让本王听听何将军打算如何和本王交易?”
何君璧开门见山道:“我就欣赏三殿下这般单刀直入,我也不绕弯子了,放了何疾,我魏博节保证三年不向南向西出兵。”
“何将军可有凭证?”
何君璧嘴角微微上扬,“本将既然应了三殿下的要求说了条件,三殿下为显诚意,不如让本将先看看我那弟弟是否安好?”
李世默招招手,示意把何疾带上来。
五花大绑的何疾刚被推到屋里去就直奔他姐姐的怀里,没想到被绑得太紧行动不便一下子就“砰”的一声跪到地上,跪到地上还不忘扑向姐姐的大腿。
关河一时没忍住,“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李世默仿佛没看见这场闹剧一般,从容道:“既然何将军也见了弟弟,可否拿出一点诚意,也好让本王向父皇禀明实情。”
何君璧一只手把何疾拽了起来,也从容不迫道:“家父才能决断的事情,我又怎么能代为草拟协议。请三殿下放心,我何君璧承诺的事情,定然会做到。”
卫茂忠拍案而起,“你这是愚弄我们,愚弄三殿下。”
何君璧冷眼笑道:“愚弄?我是不是在愚弄你们愚人自然看不明白,只要稍加了解河朔的局势就会知道,我的承诺并非空穴来风。你们要是看不明白就去问问明白的人,三殿下的姑母熙宁长公主向来透彻,三殿下得了空闲不妨请教请教她。”
李世默霍地站起来,“你……认识姑母?”
何君璧轻蔑道:“京中女子大多是废物,唯有这长公主还有点意思,我来时修书一封,可否麻烦三殿下代为转交给长公主,她看后自然会明白。”
李世默接过书信恍惚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道:“好,既然何将军和长公主交好,我自然相信长公主的为人和识人的眼光,只希望何将军不要让长公主失望才好。”
何君璧正色道:“三殿下以君子之心待人,我何君璧自然回以君子之行。君璧就此别过,今日承诺之事,还请三殿下和诸位大人们放心。”
裴济不解拼命拿眼神示意李世默,李世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挥挥手示意何君璧带着何疾离开了。
这边刚一散去,萧岚私下就叫上许俭道:“之前多谢许堂主通风报信。但如今一事还是要麻烦许堂主了。
“如今这何君璧搬出长公主的名号和三殿下做交易,长公主毕竟是三殿下的长辈,三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可能不答应。但万一何君璧和长公主的交情是假的,最后河朔那边背信弃义,岂非白白损了长公主的清誉。”
“萧公子和庄主交情匪浅,您也不知道庄主和何君璧是什么关系吗?”
“那是长公主嫁入萧府之前的事情了,我也不可能事事都知晓。”萧岚想了想道,“所以还得拜托你想办法在河朔下点功夫,至少要时刻掌握魏博节的动向,这样一来长安这边也好早做准备。”
许俭点点头,“好,正好之前庄主早就准备把势力部署到河朔去,我这边还有点人手,这就照您说的办。”
黄河之上,一个纤夫拉着何家姐弟过河。
“姐,姐,”何疾坐在船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何君璧道,“姐你真的是一个人过来救我的啊,没告诉父亲?我就说我姐是天底下最棒的姐。”
何君璧站在他身边斜觑了他一眼,“知道就少给我惹点祸,娘走得早,我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
何疾一听这话垂丧着脑袋,“我这不是努力在挣点军功给姐分忧嘛……姐,你真的要嫁给赵家那小子,去卢龙?”
何君璧目光顺着河流看得很远很远,“我和赵家三年前就有婚约,因为如今也该到完婚的时候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保全何家,保全你?”
何疾嘟着嘴巴,有一茬没一茬地往河里扔着船板上的碎屑,“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