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寿宴:秦嫔倒戈
柔淑宫起火本来是宫里的一件大事,但不知道是皇上不愿提起,还是陈太后的有意掩盖,抑或是卫皇后和李世训的联合作证,这件事居然被轻轻地放下,整个宫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安静得叫人觉得可怕。
没过几天,还在收押的北衙禁军副统领张宝权莫名其妙染上重病就死了。之后皇上下令处理了整件事情,本来与此事毫无牵连的怡嫔被剥夺封号,罚俸半年,除罚俸期间每日中午在柔淑宫前罚跪以外,禁足长春宫,没有赦令不得出宫,其子李世诤暂由萧贵妃代为抚养。反倒是那晚真正在场的卫皇后、太子李世谦、敬王李世训稀里糊涂地躲过了一劫。
风吟对此事还一直很奇怪,“听当时在柔淑宫的几个小内侍说,陛下当初可是放出狠话说,一经查实,立即杖毙的。既然是秦嫔干的,为何皇帝还留她一命?”
若昭无语地看了风吟一眼,“你当皇兄傻吗?他会不知道此事和正阳宫的关联?只是卫皇后伴驾这么多年了,长得有几分母妃的样子,又加上琥珀死得惨烈,卫皇后纵火又没有明摆着的证据,处理得重了寿康宫那边还会不依不饶起来,这样也算是少了些麻烦吧。
“只是……皇兄和卫皇后的芥蒂,也就算是在那儿了。”
四月底的天气逐渐转暖,正午阳光尤为强烈。当秦嫔,也就是之前的怡嫔秦忱跪在柔淑宫前因为体力不支再度晕倒过去的时候,一只友好的手向她伸来。
“秦妹妹,你明明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却要承受这般非人的苦楚。”
“秦妹妹,你为皇后太后赴汤蹈火所做的一切,可都还值得?”
“秦妹妹,你可愿意帮我?事成之后,本宫保你复位,光耀你陕州秦氏的门楣。”
……
秦嫔秦忱奄奄一息躺在榻上,想到了她被皇后太后的利用,想到她被她们狠狠地抛弃,想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儿子。宁妃的话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作用,让她绝望,也让她兴奋到颤抖,她紧紧攥住被角——
皇后,太后,你们都等着,你们给我的,我秦忱要一一还给你们,我要你们遭受到百倍、千倍的痛苦!
而储秀宫这边李世训和丽德妃商量的时候,丽德妃松了口气道:“还好这事儿皇上没有深究,这火该不会真是你放的吧?”
李世训点点头,“火是我放的不错,取画,放火,本身就是我和长公主设计的一场嫁祸正阳宫的阴谋,但是事情进展得太奇怪了。”
“怎么说?”
“其一,火起早了,原计划是我和卫皇后离开之后再放火的;其二,张怀德出现得也太快了,害得我当时不得不抛出张宝权来自保;其三就是父皇出现得也太快了。整件事情本应该是我和皇后对峙、和解,我们走之后放火,这样就是一场嫁祸正阳宫的好计策,也决计不会牵连到我们身上。但是火起早了,张怀德来了,父皇也来了,这样就等于是把我们抓了个正着。虽然皇后抛出秦嫔方才脱罪,但终归是让父皇起疑心了。”
“你事后查过帮你放火的人了吗?”
“没有,原计划本是他放了火我就派人送出宫,不见面防的就是日后牵连到我们。可如今人已经出宫找不到了,要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李世训拧着眉头,“不过万幸我们取到了这幅画,接下来就是找一个和画上相似的女子安插在父皇的身边了。”
毓安宫这边也没有闲着,若昭必须尽快向宫外部署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无奈太后五月的寿宴还未开始,她便不能出宫,只能想办法把各项命令都送出去。她一边差人给萧岚送信让他密切关注户部尚书沈江年的独子沈知贺,如果一旦发现他开始四处搜寻姑娘的时候就带他到明月楼去,一边让黎叔负责在明月楼接应。另外,太后寿宴将至,陈瑜民听了皇后的话正在市集和黑市上搜罗珊瑚树,黎叔需要准备好珊瑚树,并把这个消息暗中透露给陈大人。
若昭本来的打算是以珊瑚树为诱惑,以敬王李世训的户部彻查黑市施压,并且联合西突北燕两国前来买粮的暗使合力逼迫陈家抛售手中的存粮。如今珊瑚树已经准备好,是几年前卓圭和岭南的一个商人打交道时买来给若昭玩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户部彻查黑市那边,已经通过鸿运柜坊暗示李世训。李世训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经联合户部尚书沈江年搜集陈家在黑市上的罪证,准备狠狠地暗捅一刀陈家的钱袋子。卓圭虽然还没有回来,但他基本上已经打听到了西突前来买粮的暗使,并差人快马加鞭把消息送了回来。
唯独剩下走北燕的萧岄,萧岄已经失联有些时候了,风波庄在北燕和西突的人手还是没有萧岄的任何消息。她一走四个多月,若昭虽然相信云隐公子的能力,但萧岄终归还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小姑娘啊,万一要是出什么事她该如何向萧岚交代……
若昭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问风吟道:“云隐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风吟安慰道:“西突胡大哥那边说有些消息了,萧小姐聪明过人,武艺超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第七章 寿宴:风吟易容
过了几天,萧府那边突然递了折子,说萧家已故的长子,熙宁长公主的亡夫萧屹的忌日在即,希望请熙宁长公主回府主持祭扫等诸多仪程。往年这个时候长公主回到云山去了,今年恰好长公主在长安,请她回府主持事宜合情合理,所以若昭又被接回萧府去。回到萧府那天萧岚就笑嘻嘻地对她道:“知道你在外面有事需要亲自处理,就把你从宫里要回来了。”
若昭感念他的懂得,又对他这嬉皮笑脸的态度无可奈何。
她回萧府黎叔就向她汇报说陈瑜民那边已经知道珊瑚树的消息了,希望能和若昭这边管事的商量一下买卖的事情,所以就等她回来处理了。若昭点点头:“黎叔辛苦了,做得很好,不过咱们还得等等,等李世训那边有消息着。”
黎叔亲自化装成岭南宁姓商人住在长安城东市的有朋客栈,陈家那边的负责打理生意的宋主事则是一天一小跑,三天一大跑,拜托黎叔无论如何也要安排和负责人见一见。一方面是太后寿宴在即,另一方面是陈瑜民已经察觉到李世训的户部在调查黑市的事情,他可以肯定一旦查出来,他一定会把他们一锅端了。陈瑜民只能孤注一掷,要求宋主事无论如何也要把那株珊瑚树弄到手,最好能减少现银的开销,把手上容易被察觉的诸如粮草、马匹等大宗货物转卖出去。
这天黎叔向若昭汇报情况的时候,说陈家那边已经等不及了,他们甚至怀疑这边交易的诚意。若昭靠在轮椅上悠哉道:“李世训还没有查到陈家放粮食的仓库在哪里?”
黎叔在一旁恭恭敬敬道:“已经派人把消息透露出去了。”
“看来当年西突厥在长安城安插的奸细丽德妃还没能完全掌握,不然也不会消息如此不灵通。如今咱们也要盯紧了,看他们手上有多少棋子能下。”
黎叔领命。
“云隐呢?还是没有消息吗?不应该呀……”若昭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水面。
黎叔摇摇头,“至今没有消息,西突那边暗使我们已经掌握到踪迹,目前在监视,可以随时联络。但是北燕这边萧小姐还没回来,不知道具体情况,敢问庄主西突那边过来买粮的暗使咱们还要不要联络?”
若昭想了想,“等,等李世训那边动手了云隐还没有消息,西突那边就不联络了。李世训那边动手咱们就动,决不能让西突北燕在这里捞到一点好处。”
话分两头,敬王李世训在主理彻查礼部受贿的案子时,除了礼部历年收到贿银凭信和流通记录,他还发现鸿运柜坊里居然还有御史大夫陈瑜民大笔可疑的记录,顺着就查到了陈瑜民打理的陈家在黑市上的买卖。一方面他把相关的账目,经手的人证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开始搜寻陈家黑市上的货物暗藏的仓库。鸿运柜坊这边一出事陈瑜民就跳了起来,恨不得把这位刚和他联手的皇子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他还不敢上报陈太后发生了什么,只是使了些手段勉强拖着仓库不被发现。
不过黑市这个东西,并不是真正有一个市场存在叫做黑市的。一般的商家大多依靠商行,商行为商人们提供交易商讨的场所。所谓黑市,就是依靠商行的商家们背地里经营的买卖,因为价格奇高,牟取暴利,严重违反了朝廷的平准法令。有时又因为商家联合起来哄抬物价垄断物资因而被严格打压。尤其是灾荒年间有一部分腿脚勤快的商人会大批量购入粮食,长途跋涉到灾荒之地高价出售,购粮的源头就是黑市。这些行为被朝廷深恶痛绝,一经发现罚没财产,重则有流放斩首之罪。
这天这头宋主事收到黎叔传信说他们家小姐到了,可以谈生意了。他立马喜不自胜和陈瑜民通报了一声,就朝着有朋客栈奔去。另一头李世训听说有陈家仓库的消息,一大早就带上自己的府兵出城动手。
有朋客栈这边若昭风吟雪澜早就到了,黎叔知道他们家庄主的性子,事先准备了点心。若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着问风吟:“风丫头想不想当一次小姐?”
“啊?”
她示意雪澜风吟过来,低声和她们俩说了几句话。风吟立马摆手道:“那可不行,自古以来尊卑有别,小姐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若昭不容置疑道:“那就借你一百个胆子,你只需要照我刚才说的去做。至于易容这件事,就交给阿澜姐。”
雪澜笑嘻嘻地把风吟推进里屋,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商人家小姐模样的姑娘就被雪澜拖了出来。若昭噗嗤一笑:“好极了好极了!”
那模样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易容后的风吟。这模样饶是一向严肃的黎叔都忍俊不禁。风吟扫了扫自己这一身的行头,“真的要去啊……”
若昭温温一笑:“别怕,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啊?”
若昭雪澜异口同声道:“还不快去!”
第七章 寿宴:戏弄
黎叔伺候着易了容的风吟在外屋等宋主事,若昭雪澜就在里屋的屏风后听。不一会儿,宋主事就带着两个下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在下亨通商行宋某,见过黎先生,见过……这位是?”宋主事看向靠在主位上喝茶的小姑娘。
黎叔拱手道,“这是我们家小姐,这次买卖老爷全权交给了小姐。”
宋主事一听,赶紧行礼道:“在下宋某,见过宁小姐。”
风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免了免了,你们这些北方人就是规矩多。本小姐直白得很,你想要我们家的珊瑚树,直说吧,打算出多少钱?”
宋主事没想到这位小姐竟然这般开门见山,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宁小姐能否把货拿出来先给我们看看呢?”
风吟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一放,“宋先生是怀疑我们的诚意吗?本小姐岂容你这般,罢了,我觉得没有必要谈了。”说罢起身便要走。
宋主事赶紧点头哈腰道:“宁小姐哪里话哪里话,宋某不过是随便问问。宁小姐要是想知道我们的诚意,我们大概可以出五千两银子。”
“啪”,风吟把桌子重重一拍,“黎叔,送客!”
黎叔一本正经地上前准备送客,若昭雪澜在屏风后忍俊不禁,若昭一边瞄着外面,一边抿嘴道:“你别说,风丫头把这纨绔小姐演得挺像。”
宋主事见黎叔真要送客了,腰弓得像煮熟了的虾,头恨不得要栽到地上,“宁小姐宁小姐,咱们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风吟示意黎叔住手,“宋主事想怎么谈?”
“实不相瞒,最近现银实在有限,不知可否以其他货物相抵?”宋主事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哦?什么货物,本小姐也想看看你们能拿出什么东西。”
宋主事环顾周围,走上前低声对风吟道:“粮食。”他又环顾四周,接着道,“干这行的都知道,河东那边饥荒未平,米价每斗甚至以万钱计,宁小姐如果拿下这批粮食,倒卖到河东,利益何止百倍千倍?”
风吟捏紧了拳头,跟着若昭这么多年,她恨透了这些巧取豪夺大发国难财的人。好在恨归恨,她脸上还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哦,这么好的一笔生意,宋主事怎么不请您的雇主去做?”
“这样的好生意,自然也要分给宁小姐一分,这样才好谈买卖不是吗?”
风吟扫了一眼宋主事这般貌似抬手让利的行为,心里不由感慨她们家小姐果然料事如神,若昭之前就说过,“你想让他诚心诚意的合作,除了威压和利诱,还要给他让利于你的机会。”
风吟神色缓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黎叔差人把珊瑚树抱上来。当黎叔把布掀开时,这株将近四尺高的珊瑚树照得满室光彩耀眼,饶是见多识广的宋主事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风吟实在看不惯他这眼珠子恨不得黏在珊瑚树的样子,一抬手又用布把珊瑚树盖上了。
她轻咳一声,“宋主事想好价钱了吗?”
宋主事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舔舔嘴唇,拱手道:“五千石粮食,宁小姐可否愿意一换?”
“黎叔,找个人给我把珊瑚树给砸了!”风吟厉声道。
后面立马出现了两个下人作势便要上前。
“别别别,宁小姐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宋主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万石粮食可好?”
“一万石粮食加上你那五千两银子。”
“这……”
“来人给我砸了!”
“别!”
宋主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宁小姐!宁小姐提出的要求恕宋某不能及时回复,可否容宋某和雇主说一声?”
风吟把手中茶杯一放,好整以暇看着跪在地上的宋主事,“那好,你跟你们家雇主说一声,一万石粮食加一万两银子,否则免谈。”
“怎么又加了?”宋主事忍不住问道。
“那就给我把这珊瑚树给砸了!”风吟一挥手,两个下人齐刷刷地上前作势就要把珊瑚树给砸了。
“宁小姐手下留情!”宋主事扑上来不顾体面就死死抱住那下人的腰,“求求宁小姐给宋某一条活路吧,宁小姐的意思宋某一定传达到!”
说着他赶紧跟身边一个人道,“还不赶紧把宁小姐的意思给老爷带到。”
等到宋主事传话的人出去之后,风吟笑吟吟道:“黎叔,给宋主事看座。”
宋主事在一旁坐下后惊魂未定地掏出一块帕子擦汗。风吟瞥了一眼额头汗涔涔的宋主事,不知怎么就想到那位还身在西突的卓公子。宋主事这般狼狈的样子和卓公子永远从容不迫的实在是相去甚远,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轻视,但是想到卓公子,又涌起一股辽远的哀伤。
与此同时屏风后,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过来给若昭递了一张纸条,若昭看后微微一笑,“果然,李世训那边开始动手了。”
不一会儿,宋主事派出去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在宋主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主事脸色就变了。他起身向风吟行礼道:“宁小姐,雇主说……”
“急什么,”风吟知道大事已成,故意逗道,“宋主事可要想清楚,问清楚了。”
宋主事真的要哭出来了,这事情办完别说回去之后陈瑜民会怎么整他,眼前这个刁蛮小姐他就应付不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对手,明明一点技巧也没有,但就是被打压得没辙。
他深吸了一口气,“宁小姐,雇主说成交,一万石粮食加一万两银子,换您这株珊瑚树。只是我们还有一个要求,此约达成,宁小姐能否现在就派人去提粮食?一万两白银我们随后送到。”
风吟故意难为道:“你们这么快就答应了,莫不是有什么变故?要是有什么事,我们可不趟你这摊浑水。”
宋主事耐下性子道:“这您放心,珊瑚树还在您这儿,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您怎么样。”
风吟见好就收,“黎叔,派人去提货吧。”她看了一眼宋主事,“你要是玩什么把戏,我转身就把这珊瑚树砸了。”
宋主事带着黎叔一干人等去提粮食,若昭也暗中派了暗卫保护。等到前厅的人散去,风吟才敢松了一口气走到屏风后,迫不及待地揭下脸上面具,喘着粗气道:“闷死我了闷死我了,以后再也不接这活儿了。”
若昭温温地笑道,“做得很好,看来你的确适合演刁蛮小姐。”
风吟气得跺脚,“小姐!”
第七章 寿宴:子午峪的意外
与此同时,李世训正带着他的府兵和户部尚书沈江年出城直奔调查到陈家仓库而去。李世训之前一直在调查陈家仓库的所在地,最近几天收到可靠消息说在城外的一个山谷中囤积着陈家木材、药品等大宗货物,他立马点齐自己的府兵带上沈江年出发。他知道带自己的府兵出发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正确的途径应该是进京兆尹府,然后逐级上报。他和长公主说了以后,长公主只是微微一笑,“殿下认为凭您在朝中的势力,走正常渠道能保证这件事能直达天听吗?”
所以李世训思忖良久,只能出奇制胜,亲自率兵前往仓库抓个现行。一路上他勒令府兵衔枚裹蹄,不敢有丝毫耽搁,直扑目的地而去,密报陈家仓库就在长安城南门外通往子午峪的山沟深处。出了长安城商旅尚多,越往林子深处走树木渐深人群渐稀。直到一个两山涧谷之处时,向导指了指密林深处,“那就是我之前发现的一个奇怪的入口。”
李世训差人进去看了看,很快就有人抓了几个看守的人回报上来说,洞口里确实有堆积的木材和药品。李世训暗自刚刚窃喜一番,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不对,太顺利了,既然已经找到陈家仓库,居然连陈瑜民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环顾四周,林木森森,说是一个藏货的地方倒也不奇怪,但是未尝不是一个埋伏的好地方。
他拧着眉头微微细思,就更加觉得不对劲了,这般的安静,怎么可能?
突然间林中树木刷刷一震,丛林中跳出来数百个禁军一般模样的人将李世训带的府兵团团围住。李世训心头一颤,手中已拔剑指向那向导,“说,是谁派你来的?”
“敬王殿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密林中悠悠走出一个人影来。李世训盯着那人,眉头紧皱,整个人甚至有几分微微颤抖。
手握十万神策军的兵马使张怀恩。
张怀恩露出灿烂无害的笑容,“老奴给敬王殿下请安,还请敬王殿下恕老奴接待不周之罪。”
李世训面对这位掌握着整个长安城的兵马使,终于意识到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心头一时悲愤,一刀斩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向导。
“敬王殿下我没有……”向导的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血溅当场,地上多了一蓬迷艳的血花。
李世训按下手中的佩剑,一步一步走向张怀恩,离他一箭之地时,他突然微微一笑,“世训自认为没有哪里得罪了张大人,为何张大人偏偏和本王过不去呢?”
“敬王殿下自然是没有得罪老奴,只是……这承平年代,敬王为何亲率府上所有亲兵衔枚裹蹄,直奔这子午峪中的山涧而来。老奴跟着,是因为关中腹里本就是老奴管辖的范围,实在是担心敬王殿下有什么意外,老奴不好向圣上交代。”
李世训心智本就过人,他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张怀恩的干儿子张宝权,刚因为柔淑宫走水的事情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认定是那个结了深仇的弟弟张怀德使的黑手。而张怀德能够顺利灭了张宝权,确实是李世训把张宝权抛出去的结果。
麻烦大了。
李世训不是没有留后手,只是他现在手上上百府兵,对张怀恩数百禁军,更何况是关中地区战力最强的神策军,能拖延多长时间呢?
张怀恩看李世训不说话,以为他已经没辙了。于是他温柔宽厚地笑着说,“在这荒郊野地里说话多不方便,不如敬王殿下随我回宫再聊?”
李世训握紧佩剑,“如果我说不呢?”
张怀恩笑得云淡风轻,“那就只好由老奴请殿下回宫咯。”
“如今你面对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当朝正三品户部尚书,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顾及?”
张怀恩一脸无辜道,“老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顾及的。”
李世训拔出佩剑,冷冷道,“那就就让本王教教你什么叫做顾及!”
他刚想招呼手下上前拼命,树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紧接着就是一个慵懒的人声响起:
“外面的,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本公子……本公子好不容易打到一只兔子,就着小酒喝上一口的,你们……你们就来打扰本公子的雅兴。”
李世训、沈江年和张怀恩顺着声音望去,一个青衣人影从林中脚踏木屐走来。他左手拿着树枝串的烤兔,右手端着一壶美酒。明明面色潮红,却如中秋之月一般俊秀,明明微醺之后步履不稳,跌跌撞撞间却风流可人。
掷果笙歌琥珀光,侧帽嵚崎似秋霜。道尽天下风流事,东海兰陵萧玉郎。
第七章 寿宴:拖延
李世训望着来人的风流姿态,突然就明白这京中女子盛传的萧公子是怎样的丰神俊秀。
“哟,这不是敬王殿下,还有张大人吗?”萧岚一口酒一口肉地向紧张对峙的人群走来,一路都带着一股浓郁甘醇的酒香,“这位是……我仔细看看啊,这不是户部的沈大人嘛……”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萧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岚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呀……怎么,怎么三位大人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方?”他趔趄了一下,顺势靠向张怀恩身边,“张大人,您说说看,您怎么来这儿了?”
萧岚酒气扑面,张怀恩想躲,但是看到这恨不得倒在他身上的萧公子,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指了指对面的李世训,“你问敬王殿下。”
萧岚又一步一顿地向着敬王李世训的方向走去,歪着头看着李世训,一脸无辜不解的模样,“敬……敬王殿下,您说,您这是怎么回事?”
李世训一时语塞,但是他又实在不想得罪这位背靠兰陵萧氏的京城最负盛名的公子哥儿,只好礼节性地笑道,“本王和沈大人在执行公务,恰好遇到张大人了。”
张怀恩插嘴道:“执行公务?敢问敬王殿下凭何执行公务,是奉圣上之命吗?”
“正是。”
“以何为证?”
“为防你们这些有心从中作梗之徒,父皇急诏口谕,没有诏书凭信。”
“哈哈哈,”张怀恩哈哈大笑,“没有凭证,就不怕御史参你一本假冒圣谕吗?”
张怀恩故意把“御史”二字咬得特别重,以御史大夫陈瑜民警告李世训之意已然明显。李世训心里何尝不清楚,只是输人不输阵,嘴硬道:“那也看父皇怎么说。”
“停停停,”萧岚站在他们俩中间制止道,“什么公务凭证的,说的本公子头都疼了。”
李世训和张怀恩内心都在默默盘算萧岚出现的分量。对于李世训而言,萧岚无疑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拖延时间等到救兵的可能。对于张怀恩而言,萧岚则让他多了一份忌惮,倒不是他真的怕萧岚,只是平白无故不想多树一个兰陵萧氏的敌。
萧岚看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将手中的酒壶挂在腰间,左手拿着的树枝串起来的烤兔微晃,他悠哉悠哉地在他们俩旁一边散步一边道:“张大人和敬王殿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各退一步不就结了?”
李世训辛辛苦苦查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能给陈家致命一击,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张怀恩辛辛苦苦在北衙禁军扶植起来的干儿子被李世训说抛弃就抛弃,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李世训抢先一步道:“萧公子有所不知,本王今日正是因为调查到朝中要员涉入黑市,囤积居奇为祸百姓,所以行此险招。萧公子出自高门,家学优良,中书令萧大人更是心系百姓,朝野皆知,想必萧公子定然不会容忍这般奸邪之辈苟存于世吧。”
萧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有道理,”他又转向张怀恩,“张大人那您呢?”
“敬王殿下一不奉诏,二不逐级上报,早已违背了大唐法令。莫不成萧公子让老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岚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也有道理,不如本公子来出个建议:敬王殿下与张大人就此罢手,等到敬王殿下进宫请旨后奉诏行事可好?”
“不行,本王不同意。”李世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进宫请旨回来只怕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那这下可就难办了,”萧岚宽衣大袖,举着烤兔悠悠地在他们俩身边转圈,“既然敬王殿下心怀天下,决意要惩处这为害百姓的祸患,张大人又奉公守法,不肯见有人行悖逆之事。不如这样,这仓库中的所有物资证据就付之一炬,既不会流落出去祸害百姓,张大人也退一步,就当是没见过这事儿。您二位看这样可行?”
“不行!”李世训咬牙切齿道,他算是明白了,萧岚过来就是来搅局的,“萧公子放心如有事发,本王一定护你周全。”
萧岚心里微微一笑道,拉帮结派收买人心之举么?他萧岚这点见识总还是有的。他不急不忙地咬了一口烤兔,“我本林下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予?”他一步一步晃到李世训面前,电光火石之间轻轻丢下一句,“你的救兵还没到么?”
李世训恍然大悟,他看着萧岚举着烤兔闲庭信步之态,一条清晰的逻辑链贯通了。他这件事除了母妃只和熙宁长公主商议过,再想想萧岚和长公主是何许关系,事发之前萧府还特意把长公主接了回去,所以萧岚是他那位姑母怕他出事过来帮他的。想通之后他便跟着萧岚开始拖延时间,“本王不意打扰了萧公子的好兴致,还请萧公子见谅,如有机会,之后本王可否邀请萧公子小酌一杯,以表歉意。”
萧岚嘴角微微一勾,李世训果然是一点就透,“听说西市醉花阴的酒好,明月楼的姑娘好,本公子向来心向往之呢。”
“好好好,那就说定了,”李世训干脆把张怀恩晾在一边,和萧岚打起哈哈来,“改日我一定宴请萧公子一尝醉花阴的美酒,再一赏明月楼的姑娘。”
张怀恩一看这势头不太对,这两人居然有闲心聊起美酒与美人。转念一想,难道是李世训还有后手?
他厉声道:“够了,敬王殿下、沈大人、萧公子,老奴不管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交情,今日之事总要有一个了结,如果敬王殿下不愿意让步,老奴就只好公事公办了。”
萧岚举着烤兔,面无惧色一步一步走向张怀恩,“公事?公办?本公子听姑母说您的干儿子之前还和她有点交情,张大人不想听听吗?”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张怀恩懵了一下,萧岚的姑母是萧靖的妹妹,当今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卫皇后的萧贵妃萧潜离。等等,除夕内侍被杀一案中张宝权的确和萧贵妃合作坑了一次太子,所以太子一党认定张宝权和他干爹张怀恩都不可能和他们合作,如今他费心费力替陈家消灾,陈家和卫皇后未必能领情。
越想越乱,张怀恩当时为了给他干儿子报仇特意打听敬王李世训的行踪,得知他的举动之后赶紧过来横插一脚,怎么到头来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他一咬牙,“老奴今天不会放过你们几个的。”
李世训站在一旁微微一笑道,“是么?晚了!”
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之声,树林沙沙,人影绰绰。
张怀恩脸色变了。
第七章 寿宴:救兵,三殿下!
为首的人高头大马,锦衣玉冠,面容安静而沉稳,眉眼深邃而温柔,淡然之下有几分坚毅,看似云淡风轻中一抬眸便是不容置疑。曲径林深,战马嘶鸣,竟齐刷刷为他安静下来。
“三哥!”李世训回头,对着马上的李世默亲热地喊了一声。
李世默从马上翻身下来,微微颔首道:“世训。”
李世训得意地看向对面的张怀恩,“张大人,你该不会还要和本王一争吧?”
张怀恩不可思议地看向牵着马好似散步一样面不改色的李世默,“你居然……居然把北衙禁军带出来了?”
李世默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是我带出来的,是张统领让他们跟着我出来的。”
“北衙禁军乃拱卫宫城的禁军,岂容你们说带出来就带出来,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世训反问道:“你不过一个神策军兵马使,还妄想威胁两位皇子,请问张大人又视王法为何物呢?”
“看来,今日必然是要兵戎相见了。”张怀恩抬手,示意自己的人马准备进攻。
李世训不甘示弱,也准备抬手示意进攻。
就在这时……
“慢着慢着,”萧岚突然挤到两个火药桶之间,“可否容本公子说句话?”
他清清嗓子,“我想这样一来,刚刚本公子说的建议就可行了。”
李世训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建议?”
萧岚晃着烤兔道:“本公子是贪生怕死之徒,也不忍心看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不如你们双方各退一步,敬王殿下发现了什么就一把火都烧了,张大人也大人有大量,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如何?”
张怀恩盘算了两边的实力,且不说对面有两个皇子一位三品尚书,还有一个背靠兰陵萧氏的公子哥儿,但看实力,对战敬王府府兵和李世默带来的北衙禁军,更何况是北衙六军之一的龙武精锐,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看自己已然出于不利位置,他放下手道:“老奴觉得萧公子的建议可行。”
“我不同意!”李世训坚持道,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弃?
“我觉得可以。”
李世默突然开口道。他走到萧岚身边转而看向李世训,声音还是那般波澜不惊,如玉碎般清明动人。
李世训看着并肩站立的李世默和萧岚,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局面并非他事先预设的两方对峙,而是三足鼎立。换句话说,手握战力极高的北衙禁军的李世默,随时有可能反对他,而李世训却拿他没辙。
他好恨!
李世训拔出佩剑,重重地插到地上。
萧岚的声音还是那般戏谑,“敬王殿下好好想想,这样一来对谁都有利,何必拼的得鱼死网破,敬王殿下舍得,那敢问您手下的士兵,舍得吗?”
李世训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他若强攻,便是不把手下的命当命。这样的主子,以后只怕不会有人愿意效忠了吧。萧岚你好狠,这样的诛心之举,摆明了就是挑拨敬王府上下的关系,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退兵!”
很快,洞穴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陈家关于黑市的一切秘密消弥在大火之中……
末了,李世训回头咬牙切齿地对萧岚笑着说,“今日多谢萧公子,还请萧公子代为谢过姑母。”
“熙宁长公主?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世训盯着萧岚一脸无辜的样子,一甩手便离开了。
李世训离去后,萧岚和李世默对视一眼,彼此微微一笑。
“刚才,多谢萧公子了。”
“三殿下有什么好谢我的?”
李世默拱手道:“多谢萧公子挽救两边数十条无辜士兵的性命。”
萧岚哈哈一笑,“无妨!相遇即是有缘,三殿下有空,不如赏脸和萧某喝一杯?”
李世默颔首,“待我处理好后续就来。”
待萧岚退到一旁,李世默和禁军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末了,那位将领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敢问三殿下……不知溧阳公主最近如何?”
“小语?”李世默愣了一下,随即打量了一下这位隶属北衙六军之一的龙武军将领,虽然年纪轻轻,但器宇轩昂,朝气不凡。“她一切都好,你叫关河对吧,今后本王会好好关注你的,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关河眼里透露了一丝兴奋,随即正色道:“是!”
~~~~~~~~~~~~~~~~~~~~~~~~~~~~~~~~~~~~~~~~~~~~~~~~~~~~~~~~~~~~~~~~~~~~~
关于陈家仓库对峙至始至终作为家主的陈瑜民都没有出现,倒不是他没有听到消息,李世训发兵直奔城外仓库而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刚想出门,就被府上的师爷拦住了,师爷劝他道:“老爷,如果您不去大不了损失一点货物,您要是去了,就真的脱不了干系了。”
他在府上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他听说岭南那个商人同意和他们谈谈珊瑚树的买卖了,他自然是喜不自胜。哪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万石粮食外加一万两银子,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但是李世训直奔城外仓库的事情逼着他不得不再作考虑,他在城外本来是有两个仓库的,一个主要是木材草药之类的,另一个则是粮食和马匹,他算不准李世训究竟发现了什么,万一真的查到粮食上了,那他连换珊瑚树的筹码都没有了。几件事情一齐逼来,最后只好一咬牙,就同意了岭南商人的要求,让他们赶紧派人提货。之后又听说李世训只查到草药木材的仓库,勉强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外面又传来消息,说张怀恩带着人马也去了仓库,他刚刚一慌,接着传信的人就说张怀恩是去堵李世训的。他懵了一会儿,想起不久前张怀恩的干儿子张宝权不明不白地死了,估计和李世训脱不了干系,才勉强想清楚其中关节。等到好不容易燃起了一点点希望,又听说李世默和萧岚也在,心情又一下子跌倒谷底。最后又有人报告说,他们两个看似是帮李世训的,实际上就像搅屎棍一样,害得李世训没有拿到什么实证,最后把仓库一把火烧了。
这般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让陈瑜民的心情起起落落的好几个回合。最后结果勉强还能接受,虽然损失了价值万两的木材和药品,至少另一个存粮藏马的仓库没有被发现,李世训就此收手打住,珊瑚树也到手了,至少他那位异母的太后姐姐表情不至于有多难看。
李若昭这边当天就提到了粮食,粮食银钱和珊瑚树的交易结束后,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消息,很快整个亨通商行的老板们都知道陈家操纵的商家低价抛售了一万石的粮食。粮食跌价的恐慌很快传遍了黑市,就在黑市粮价跳水的当天,几个主要卖粮的店铺同时受到了顾客来访说要采购大批的粮食,他们如逢甘露一般匆匆忙忙低价把这些粮食卖了出去才意识到上当了,这是有人有意制造的降价恐慌。于是又匆匆忙忙恢复粮价。可惜的是,之前卖出粮食的损失难以弥补了。
比较惨的还有来自西突和北燕的购粮暗使,等他们反应过来去黑市上采粮的时候,粮价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高价,这让他们后悔不迭。
李世训这么一闹,加上若昭有意制造的黑市粮价波动风波,让风波庄以几乎和常平粮相当的价格购入了三万石的粮食。一方面是风吟那出戏唱得极好;另一方面是恰好和李世训打了一个时间上的配合,逼得陈瑜民不得不交出那一万石的粮食。
若昭事先预想的联合西突北燕暗使的计策最终没能实行,萧岄迟迟未归使得若昭至今没能知道北燕的暗使究竟是谁。不过大事已成,比较让人揪心的是萧岄至今杳无音信。
若昭心急如焚地下令:“再加派人手在三国交界处继续查,千万别让云隐出一点儿事。”
萧岚靠在廊柱边静静地看着若昭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雪澜和黎叔知趣地退下了。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萧岚才走上前来,随手将一件袍子盖在若昭的身上,他站在若昭身边看着眼前的水面。
“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岄丫头,毕竟云隐公子也不是个小孩了。”
若昭瞥了他一眼,“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她的亲哥了。”
“说不定她只是发现有必要调查的事情了,她向来随意惯了,不像某人,”萧岚故作生气地看了一眼若昭,“什么事情都要算计好的。”
若昭嘿嘿一笑,“你都知道了。”
萧岚还是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敬王那边你大费周章的,不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我和三殿下见面的机会吗?”
“所以呢所以呢?”若昭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觉得这两人如何?”
萧岚低头看了一眼扯着他袖子看起来在撒娇请求原谅的若昭,心里那块软软的地方微微一动,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片刻间失神,忍不住想俯身下去,离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轻咳了一声,目光看向别处,“敬王胜在计谋,却失了格局,三殿下虽然算计不过敬王,却是有大格局的人。”
若昭得意一笑,“看来你也是认同我的眼光了?”
每当若昭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时候,萧岚都不敢对视她的眸子,只是轻描淡写道,“你看中的,自然都好。”
第七章 寿宴:侧妃之死
在萧府折腾一回之后,五月十七是陈太后的寿宴,若昭作为长公主自然要回去出席寿宴。子子孙孙们无论私下斗得如何火热,寿宴的时候总归是要欢聚一堂。除了卫皇后之前病得厉害难以出席,凉王李若昊、晋王李若昱从不出现以外,其他的女眷皇子都到了。
东宫。
太子侧妃陈淑慈正在对镜梳妆,她本是陈太后的侄女,当年尚书左仆射嫡亲的女儿,隆平四年,太子李世谦行加冠礼,娶龙门薛家嫡长女薛琼为太子妃。同年,在陈太后的授意下,与太子同岁的陈淑慈嫁入东宫为太子侧妃。隆平七年正月,生下太子的长子李长攸。隆平九年九月薛家上下三百九十一口获罪,太子妃薛琼自尽,太子妃之位空悬。今天一早寿康宫那边传来消息叫她好好准备准备,皇上有可能在太后六十大寿的时候册立太子正妃。
陈襄一大早就被这位慈姐姐叫来东宫相陪。她坐在一旁悠悠地看着陈淑慈,“慈姐姐这回可要好好打扮一番,太子正妃就该有正妃的样子。”
陈淑慈看着镜中精致端庄的脸庞,微不可察地一叹,“终于,我的孩儿不再顶着一个庶出的身份了。”
陈襄站在东宫内院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太子和侧妃出门,眼底一片阴暗,眼中神色莫名。
寿宴上。
酒过三巡,歌舞也看了,陈太后六十大寿的贺礼也一一赏毕,陈太后对于那株珊瑚树尤为满意。趁着微醺,她抓着皇上的手道:“今年风调雨顺,河东地区降水丰沛,灾情大有缓解,实乃天降吉兆。皇上当有所行为以应上天祥瑞。”
皇上的一言不发,面色凝重,龙袍之下的右手早已紧紧地攥起。
见势坐在下方的宁妃朝着秦嫔使了一个眼色。秦嫔起身盈盈再拜道:“母后言之有理,今年各地降水丰沛,河东地区尤其如此。有此吉兆,实乃预示我大唐繁荣昌盛,臣妾请求册立太子正妃,以应天恩。”
皇上神色幽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嫔,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陈太后,刚欲开口,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
“陛下,奴婢乃东宫婢女采薇,有要事禀告陛下。”
接着急急忙忙冲进来一个内侍,“请陛下恕罪,此女恶意闯宫惊扰到陛下,老奴这就把她拿下。”
皇上一抬眸,“慢着,她刚刚说她是东宫的人?”
“是。”
“叫她进来。”
内侍还未出门复命,陈太后一拍桌子道:“有什么事情比讨论太子正妃之事更为重要?”
皇上迎着太后恼怒的眼眸,平静道:“就是因为在讨论东宫正妃的事情,这个宫女才必须见一见,来人,去把那个宫女带上来。”
那个叫采薇的宫女被带上来跪地道:“奴婢东宫采薇,叩见陛下、太后和各位娘娘。”
“你刚刚说有要事禀告朕,有何事?如实说来。”
“奴婢要禀告……”她看了一眼坐在太子下方的陈淑慈,又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陛下,“奴婢要禀告侧妃娘娘勾结外臣,与人私通!”
承明宫一片寂静。
“啪”地一声,陈太后一拍桌子站起来,“贱婢,竟敢诬陷主子,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
“母后请息怒,”皇上立马出言阻止道,“既然这宫女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朕且问你,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有,有证据……”采薇叩首道,“侧妃与他人私通定情之物,都在侧妃房中。”
“大胆奴婢!”坐在一旁的陈淑慈霍地站起来,“说,是谁指使你诬陷你的主子?”
“奴婢不敢,”采薇又磕头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可以派人搜。”
陈淑慈从坐席中走出叩首道:“臣妾自嫁入东宫一直恪守妇道,侍奉太子,抚育皇孙,勤勤恳恳绝无二心,陛下要是疑心臣妾,大可派人搜宫。”
“哀家不同意,”陈太后抢在皇上出言之前道,“无论此事搜宫是否真有证据,搜宫之事一出,还要让侧妃如何自处?还要让她的孩儿如何自处?”
太子李世谦再也忍不住站起来道:“父皇,皇祖母说得对,此宫女一定是受奸人挑拨,儿臣相信淑慈的为人,她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今父皇派人搜宫,今后淑慈又该如何自处,长攸还小,他又该如何自处,儿臣又该如何自处?”
“母后和太子夸大其词了吧,”皇上又看向陈淑慈道,“朕且问你,采薇是你宫里人吗?”
“是,不过并非贴身宫人,而且……”陈淑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前几日我还为宫里的事责罚过她。”
“你是想说她会因此事诬陷于你?”皇上端坐上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陈淑慈心头一凉,但还是叩首道:“是……”
“那就让朕看看,你的宫人是怎么诬陷于你的,”皇上冷漠道,“来人,搜宫。”
“陛下!”
“皇上!”
“父皇!”
陈淑慈、陈太后和太子同时发声。
皇上像没看见下面的陈淑慈和太子似的,对陈太后安抚道,“如果是这个宫女诬陷,事情查清楚了,就册封她为太子正妃。”
承明宫陷入了死一般的的寂静。陈太后烦躁地饮着酒,皇上面不改色地摩挲着龙椅的扶手,若昭靠在轮椅背上假寐。坐在下方的诸女眷,萧贵妃一如既往的冷漠,丽德妃则是看着焦虑的太子,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太子早已经焦躁不安,差人把李长攸抱了下去,李世默一副淡然稳重的样子,李世诤在秦嫔的示意下安坐在座位上,李世谚和他母亲一样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宁妃和李世训则是面色凝重。
没过多久,一个内侍捧着一盘子零零碎碎的东西上来道:“启禀陛下,在侧妃娘娘宫中搜到了这些东西。”
皇上伸手拨拉了盘子中的东西,同心结、春宫图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盒子。皇上打开盒子,“差个太医过来。”
太医很快过来,试了试其中一个盒子道:“启禀陛下,这个是麝香。”
他又试了试另一个盒子,刚刚一闻,便觉得头晕目眩,面色潮红。
“陛下小心!”
宁妃一看不对,随手将手中的一杯茶泼向太医。
丽德妃在一旁冷笑道:“陛下,这是什么,恐怕不用问了吧。”
出乎意料的走向大大震惊了陈太后,她听到丽德妃的话才反应过来,冷冷地道:“看来德妃很懂?”
丽德妃冷哼一声,李世训赶紧示意自己的母妃平静下来。
太医慢慢从刚才的情欲恍惚中缓过来,“启禀陛下,这个是迷情香。”
皇上冷漠地挥挥手道:“好了不必说了。罪妇陈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陈淑慈在一旁叩首道:“陛下,臣妾是无辜的,这些东西真的不是臣妾的。”
太子也跟着跪下来,他语无伦次道:“父皇,儿臣也相信淑慈是无辜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儿臣的,对,都是儿臣的。”
皇上丝毫不理会下面跪着的两个人,“来人,给朕把罪妇陈氏拖下去——
“杖毙。”
“大胆!”陈太后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哀家的寿宴,谁敢造次!”
皇上不硬不软地顶回去道:“母后,罪妇陈氏与母后同出一族,如今母后寿宴上查出此事,不久宫中对此事便会议论纷纷。儿子此举,也是为了保住陈氏门楣。”
陈太后咬牙道:“那就暂行收押,容后再问。”
就在此时,一个姑姑抱着李长攸急急忙忙冲进殿中:“陛下,太后,不好了!小皇孙好像是中毒了。”
陈淑慈看了一眼姑姑抱着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一下子晕了过去。
“淑慈!淑慈!”太子紧紧抱着身边的陈淑慈,看着姑姑抱着的那个孩子,凄厉的声音叫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第七章 寿宴:陈襄离宫
承明宫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李长攸被查出来是贴身衣物沾过夹竹桃粉,但是毒发之时来势汹汹,加之之前长攸稍有风寒,竟然在天明之际毒发身亡。灯火耿耿,长夜凄凄,太子抱着他小小的孩儿抱了一夜也没能挽回他的生命。卫皇后抱病前来陪着太子,看着太子空洞的眼神、形容枯槁的面容,一时间眼泪就落了下来。
那一夜陈淑慈的案子并没有很快被判决下来,暂且禁足东宫。但是天明之际李长攸去世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东宫,等到太子再去东宫看望她之时,只发现陈淑慈一根白绫了结自己的尸体。
太子当天就病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咳血,太医也查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卫皇后心急如焚,请求陛下让她能定时出宫看一看他,但是很快被皇上否决了,只有从东宫传来的消息一条一条地飞入正阳宫。卫皇后无心打理后宫,更无力前往寿康宫请安,她又不放心后宫被丽德妃干涉,只好请陛下让萧贵妃和宁妃协理六宫。陛下同意之后,又加上丽德妃一并打理后宫。萧贵妃向来冷漠,看看后宫的账目就当是管了,宁妃位分毕竟在下,平时小心稳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除非事情真找上来,她也不会主动干预。最后所谓“三宫协理”变成了丽德妃一家独大。
陈太后也气病了,一个人闷在寿康宫谁也不见。皇上去请过一次安吃了闭门羹之后再也不来了。以往门庭若市的寿康宫倏忽间也清净下来。
冷眼旁观了整个事件的若昭在陈淑慈去世的那天特意等在出宫的路上,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浅碧色披风的女子背着包裹从远处走来。若昭示意雪澜退下,自己推着轮椅走上前来。
“陈姑娘这就走了,不到寿康宫里拜见你那位太后姑母吗?”
陈襄看着安然坐在轮椅上的长公主,微笑着盈盈拜道:“民女陈襄拜见长公主殿下,慈姐姐已经不在了,我作为陈家人,再留在宫中终归是不合适的。”
“其实本宫有点好奇,你那么苦心算计自家人图的是什么?你真狠,连孩子都不放过。”
“哦,真的是我干的吗?陈淑慈与已故太子妃斗智斗勇这么些年,什么手段没使过,夹竹桃粉,那可不是我能带进宫的。”陈襄看着长公主微微挑眉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干,长公主如此神通广大,何必还要再来问我?”
“本宫只是想确认一下,”若昭轻轻咳了一声,“据本宫所知,隆平七年尚书左仆射病逝,也就是在同年你过继给御史大夫,当时还是御史中丞的陈大人当女儿,对外宣称你是陈家远房的养女。可是据本宫所知,你入陈家门之前一直和你母亲住在城南通济坊。城南通济坊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本宫多说了吧。”
玉娘对镜梳红妆,可怜北望无重山。城南通济坊,据说是那些被赎身又被抛弃的青楼女子居住的地方,因为心怀怨恨所以远离长安城中心,又贪慕长安繁华不肯离开,受世人非议,所以聚居于此。
陈襄的眼角慢慢湿了,但她勉强撑着冷笑一声,“所以今日长公主冒风前来,就是为了给我讲一个关于我的故事吗?”
“当然不是,”若昭把轮椅推近了一点,“本宫只是想提醒一下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如此苦心孤诣地爬进陈家,图的是什么,萧云渊未必清楚,但是你我同为女人,本宫心里清楚。你看本宫说得可对?”
陈襄心里一软,铺天盖地的泪水涌上心头,可是她生生咬住了,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哭,绝对不要掉一滴眼泪。
她轻笑了一声,决绝地把头撇向一边,声音哽咽。“说对了如何,说不对又如何。长公主是当今最受宠爱的嫡公主,帝王之家,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嫁入萧家,萧府便会抬着八抬大轿把您迎进去。而我陈襄,十几年了,十几年的努力不过是站在一个和他同样的平台上,一个注定对立的平台上。”她努力掩住想哭的欲望,“长公主今日处处踩人痛脚,为的又是什么,又何必藏着掖着。”
若昭看着这个孤凉的女子,竟然生生地心疼了一番。那副爱而不得的决绝模样,太像,太像她自己了。但是,她不能有同情之意,一点都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同情心,她必须狠,必须更狠,才不能让自己谋划出错。
她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冰冷,“其实本宫今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想知道陈姑娘是敌是友罢了。本宫待人一向分明,敌人便是敌人,朋友便是朋友。只是陈姑娘挖着陈家的墙角,又不得不靠着陈家,着实让本宫难办。”
陈襄心里苦笑着,她的态度不是一早就和萧岚说过了吗?萧岚是没有听懂吗,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听她说什么。
这算什么,她在他心中不值一提,她却在自己心里生生死死。
“我明白了,长公主无非是想要我表个态罢了。”陈襄目光瞥向一边,“长公主所谋之事我不感兴趣也绝不会阻挠。这样可行?”
若昭温温笑着点头,“当然可行。不过陈姑娘也要记住了,如有违背,昨日寿宴之事,足够让你死一百次了。”
陈襄不可思议道:“不可能,唯一的人证采薇不是已经下令被杖毙了吗?”
若昭偏着头一脸纯善道:“你刚刚不是说了,作为长公主,找个替死鬼什么的,还是能做到吧。”
陈襄凄恻一笑,背过身去,不知是不想看到若昭,还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难堪的脸,“是啊,我一个宫外人,插手宫中事,终归是落了下风。”
“不过你放心,”若昭安抚道,“对于你和萧云渊的事,我也不会插手不会过问。”
陈襄回眸,顷刻间满脸泪水,万千委屈再也忍耐不住:“他处处维护于你,甚至你的封号你的名字都不许人提,长公主殿下……你就丝毫不在乎他么?”
望着陈襄远去的背影,若昭神色难辨,她好似对雪澜说,又好似自言自语:“阿澜姐,这样一个人,我居然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第七章 寿宴:天机易得,人寿难尽
雪澜推着若昭慢慢往乾宁宫去,到了门口,守门的夏公公说陛下在里面休息,谁也不见。若昭谢过之后索性就在外面静静地等。没想到屋中的皇上听到了若昭的声音,颤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长公主吗?让她进来。”
若昭由雪澜推着进去之后便示意雪澜离开。她望向烟熏雾绕背后斜靠在龙椅上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自己推着轮椅一点点靠近。
“皇兄这里的香,熏得实在是有点重,就算是安神香也不能这么用啊。”
“无妨,”皇上靠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摆手道,“国师说香熏得重一点配合丹药更有效。”
“皇兄!”若昭看着皇兄面前案上的瓶瓶罐罐,“方士之言怎能轻信,始皇何等雄才大略,他斥巨资命方士寻仙可有结果?太宗皇帝又是如何英明神武,晚年沉迷丹药最后结局又是如何?皇兄这些道理不用臣妹来说吧。”
“说了无妨——”皇上提高了音调,“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劝朕这些的吗?”
若昭望向那个瘫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寿宴刚过一天,他已经眼窝深陷,瘦削的脸上沟壑纵横,心头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
“皇兄颓废至此,不就是为了昨日寿宴之事?恕臣妹直言,昨日陛下处理陈淑慈一事,未必过于草率些了!”
皇上抬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咧嘴一笑,笑得几分凄怆,几分决绝,“昭儿,你是知道为什么的。”
若昭当然知道,皇上心中放不下的不就是太后皇后那边的人火烧柔淑宫的事情吗?虽然卫皇后将这件事推给了秦嫔,虽然实际上是她李若昭指使李世训干的,虽然那个在柔淑宫泼油加速火势的事情也是她派风波庄的人干的,但是皇上认定了这和太后的陈家脱不了干系,太后和皇后根本解释不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皇兄一直念着母妃,昭儿知道。皇兄一直念着昭儿这双腿,昭儿也知道,所以皇兄想拿陈家的人给昭儿报仇,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皇兄何必走到这一步啊!”
“昭儿,朕这样做,何尝又不是在保护太子?”
“昭儿明白皇兄的意思,皇兄志在覆灭陈家,所以也在撇清太子与陈家的关系。但是皇兄你可曾想过,陈家的核心,不过一个太后,一个不中用的御史大夫,为何使皇兄忌惮至此?”
“昭儿有何见解?”
若昭面色逐渐平静下来,她沉沉盯着龙椅上微微一振的人道:“因为婚姻。因为陈家通过婚姻,勾连关中各大世族,势力已经深入整个朝堂的方方面面。如今政事堂内,除了中书令萧大人,六部之中,除了出身寒门的户部尚书沈大人,三代之内有哪一家不和陈家有姻亲之交。皇兄可以通过非常手段斩断太子与太后的关系,那么满朝上下三省、六部、九寺、诸监、十二卫呢?难道陛下也打算用这样的方式一一斩断他们的姻亲关系?”
皇上心情复杂地看着对面那个神色坚毅敏锐的女子,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病弱之态,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到他心里去。
“朕何尝不知……朕……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皇兄,你是皇上,你是掌握这个王朝这个天下命运的人。无论你是否愿意,在其位就必须谋其政,这是皇兄的责任,也是皇兄的使命啊!”
“昭儿……”皇上微微张嘴,神情是那么疲惫,“你说,当年若旸哥哥还在,昕儿没有远嫁,北燕铁骑还有五弟没有入长安,朕就不用身不由己地坐上这把龙椅,事情……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皇兄!”若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怯懦的哥哥,“哪有这么多的如果,事已至此,皇兄为何还是不能够释然?如今国家动荡,有倾危之难,朝堂不宁,有将倾之忧,臣妹恳请陛下重新振作起来,方能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昭儿你回去吧,”皇上眼神飘忽不定道,“回萧府去,这皇宫,实在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哥哥!”
“昭儿,从一开始朕就对你说,趁现在你还没有介入太深,一切都还来得及,收手吧。萧家会照顾好你,别勉强自己。”
皇上的思绪仿佛飘到很远很远,“还记得那些年我们兄弟几个入阁读书,杨太傅却说他生平第一得意弟子是你,第二当属昕儿。他说昕儿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你是……”
“‘天机易得,人寿难尽’是么?”若昭心寒了一下,冷冷道,“皇兄,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自己的命,永远要握在自己手中。”
她一个人倔强地推着轮椅出去,走出乾宁宫的一瞬间心中一阵郁结,低头便咳出一大口鲜血。雪澜吓坏了急忙掏出帕子和随身携带的药丸,若昭摆摆手道:
“不碍事的,心里难受罢了……阿澜姐,我们回萧府吧……”
她忽一顿,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
“回去之前,我还得去重华宫,见一次萧贵妃。”
第七章 寿宴:萧岄归来
平日长安城的午后,还是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长安城西边的开远门一个穿着黑色披风蓝衣少侠左手握着下端已经劈裂的竹杖,把斗笠压低,跟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守门的士卒伸手拦住他:“干什么的?”
蓝衣少侠微微抬眸,士卒才看清这个人面色白得可怕,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嘴角泛起溃烂的白皮。少侠右手掏出一个令牌,士卒瞟了一眼那个沾着血的令牌,立马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蓝衣少侠眼眸闪现一丝冷光,滴着血的右手从胸口摸出一锭银子,压低声音道:“兄弟辛苦,买点茶水喝。”
士卒点头哈腰道:“多谢大人,小的一定不会乱说的。”
蓝衣少侠走过城门,刚才还算稳健的步伐一滞。他勉强拿竹杖撑住,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努力避开人潮滚滚的主街,一步一步走过几坊之地,绕过西市,穿小路走到长兴坊萧府的后门。他看了看萧府紧闭的后门,再也没有力气了,拍了一下门就倒在地上。
在他不远的身后,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挑着扁担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看到萧府后门的时候嘴角微勾,“云隐公子,有点意思……”
萧府。
“长公主!长公主!萧小姐回来了!”
若昭一惊,“快快!她人呢?推我去看看!”她赶紧让雪澜把她推过去看看。
到了萧岄住的院子,门口一个丫鬟看到长公主立马迎上来:“少奶奶您可到了,小姐……小姐她……”
若昭不等她说完就示意雪澜赶紧推她进去。进了里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铺面而来,若昭心头一颤,自己推着轮椅就往里屋去。一进去萧岄的贴身丫鬟歌儿就哭着向若昭道:“少奶奶,您快看看小姐,小姐已经这样了,但是她不让我们叫府上的大夫来……”
“阿澜姐!快把花语叫过来,带上最好的止血草药。”
她自己推着轮椅到萧岄榻边,她趴在榻上,双眼紧闭,嘴唇苍白,背上插着几根斩断的箭杆,箭镞已经深入皮肉,右肩一道刀伤深可见骨,塌边盆子接着鲜血,伤口还在不停地淌血。她心疼不已,紧紧握住萧岄的手,嘴唇颤抖着说道:“云隐,云隐……”
萧岄微微睁开双眼,扯出一个虚浮的微笑,“嫂子,阿岄无能,现在才回来,没耽误嫂子的事吧。”她左手颤巍巍地抬起,示意她手里的东西,“这是嫂子拜托我查的事情。”
若昭赶紧接过来,一看是萧岄查到的北燕派来买粮的暗使,心头自责不已。她不忍心告诉她没有借助特使的力量也把事情办完了,只得安慰道:“没耽误没耽误,你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了。”
萧岄闭上眼睛舒了口气,“那就好……”
若昭还想出言鼓励她撑住,这时花语背着草药箱,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就冲了进来。“小姐你快让开,我看看萧小姐的情况。”
萧岄抬眸看看若昭,若昭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道:“这是我的贴身大夫,你放心,不会让府里其他人知道的。”
这边花语开始忙碌起来,若昭便让雪澜推着她到外面去等。若昭眉头紧锁,似喃喃道:“都怪我……”
“别怕,不是你的错,”一件温暖的袍子披在她身上,声音宛如暖风微醺拂过她的心头,“岄丫头一定是查到了什么别的事情才会这样的。”
若昭抬头,“云渊……”
萧岚蹲下来,暖和的大掌握住她冰凉而骨节分明的小手道:“不要自责,岄丫头自己办事出了差错,不是你的问题,我陪你在外面等,好不好?”
院中的血腥气久久未散,几个丫鬟端着药汁、热水和血盆进进出出,若昭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萧岚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向她传递着安心的力量。
傍晚时分,花语才满脸疲惫地里屋走出道:“基本上没事了,现在最主要的就是静养。”她走到萧岚面前道,“萧小姐有事情要单独找你谈谈。”
紧紧盯着里屋的萧岚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回头尴尬地松开若昭的手,“这时候正是天气转凉,你先到偏房里等我,小心风寒。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我去去就回来。”
若昭目送着萧岚匆匆走进里屋,由着雪澜把她推到院中的偏房里等着。她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天色灰蒙,和缭绕不绝的血腥气织成令人窒息的气氛。她看了许久才道:
“阿澜姐你说这萧府……未免太过奇怪,萧大人应该已经回来了。就算云隐有心隐瞒,这满屋子血腥气哪是说藏就能藏得住的,萧大人和大长公主,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问问……”
“殿下你的意思是说……”
若昭长长一叹,“这萧府里的故事不少啊……”
第八章 黄河:李君毅的秘密
进入六月以来,包括河南河北及河东在内的整个黄河中下游流域一带提前进入汛期,往常黄河中下游流域七八月的方才进入汛期,今年五月降雨便已高于常年,朝野上下对此事并无多大的警惕。去年河东旱灾,今年五月的降水满足了河东河南一带春播的需水量,对去年的灾情多有缓解,地方各州县均以此为祥瑞之兆。
但是到了六月下旬事情发生了变化,长达一个多月的降水使得黄河水位迅速抬升,竟高出百年来以往同期记载的水位。刚入七月,滑州、濮州、济州等地出现黄河南岸决口的情况,水势危及都畿、河南两道。地方州县请求朝廷救灾的公文如雪片一般飞入长安城,在深不见底的长安城中漾开点点涟漪后,又很快石沉大海。
若昭听完负责河东河南一带的堂主许俭送往长安城的密报就开始眉头紧锁,雪澜赶紧使了个眼色叫送信的黎叔下去,她推着若昭到云闲阁的水池边想着给她透透气。没想到她这不安分的主子很快连夜找来黎叔和济民堂的人,嘱咐他们把新入手的三万石粮食运往河南,先抓紧转运一万石过去救急,还有两万石随后补上。之后又嘱咐了黎叔在长安城中有几件要紧的事情一并办了。忙完这些突发之事后,若昭沉沉道:“本来还想查查萧府的事情,看来又得耽搁一阵了。”
话说那天萧岄重伤归来单独找萧岚说过话之后,若昭便很少看到萧岚的影子了。河南黄河水患之事一发,她更是忙得没空搭理他。运粮食的事情开始办之后,若昭才想起来问了问萧岚院子中杂役人等他的情况。他们也不太清楚,只是说二少爷每天早出晚归的。若昭又派人跟踪了一下,发现萧岚最常去的是将军李君毅的府上。之前若昭也曾拜托过萧岚交好这位闲居在长安城的将军,但如今萧岚频频走动,只怕是有大事情。
李君毅将军本是突厥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的后裔。阿史那思摩归附大唐以后太宗皇帝赐姓李,享有陪葬昭陵的礼遇。其后代中的一支世居长安,李君毅作为李思摩的后代,曾一度担任过南衙禁军十六卫中金吾卫大将军。南衙禁军为拱卫京城与皇城的武装力量,一般归宰相辖制,不过和内侍亲掌的北衙禁军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十年前,也就是隆平元年的十二月,因为中书省失窃案被革职,至今赋闲在家。
黎叔向若昭报告了萧岚的行踪之后又道:“这次发现萧公子频频出入李君毅将军府上之后我们又暗查了一下萧府和李君毅将军的关系,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
“十年前中书省失窃案李君毅将军被革职,案发的举报人是,萧大人……”
“萧相?”若昭愣了愣,“隆平元年十二月的时候,我记得萧相不过是吏部侍郎,中书省失窃的事情按理来说应该跟他毫无关系……”
她手里搓着棋子玩味道:“这萧府,有点儿意思……”
第八章 黄河:中书门下的商议
这边若昭为救灾的事情忙活了半天,朝廷那边依旧没有动静。这样诡异的安静萧靖其实看得很透彻,一方面党争之势已起,太子敬王相争风头正声,太子屡次失利让朝廷诸卿实在猜测不透未来的走向,加之太子和敬王都没有表态,皇上向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管事,索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另一方面就这件事来说并不好办,以往这样的水患,朝廷首先要下拨粮食、银两用于灾民的救济和安置。之后则要花大力气整治河道,排水清淤,这一阶段所需要的人力物力不在少数,且不说征调民工工程量巨大,加上朝廷年年征税困难,河朔基本失控,天下贡赋均仰仗江南,国库亏空严重,这样一笔银子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
更别说户部的沈江年现在已经天天跟着敬王转,敬王李世训不动,就别想从他手里抠出一分钱来。
但是不救灾又是万万不行的,中书门下这边已经收到成堆的河南道递来通报灾情的文书,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已经出现了人竟相食的局面。当萧靖把这些奏报递给门下侍郎柳时睿的时候,柳时睿一边在喝茶,一边优雅地低头扫了一眼成堆的文书,才豁达无比地劝道:
“我说安世啊,这些伤脑子的事情差不多看看就得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又不是没上书过陛下,可最后结果呢?只怕陛下看都没看见你递的东西吧。”
萧靖痛心疾首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河南数十万百姓遭罪?慎哲,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
“天灾,人力能有什么办法?听我一句劝,赈灾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你看派去救灾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萧靖知道他说得对,督办赈灾事宜,带着朝廷的银两,那可是人人都垂涎的肥肉。中央地方上下要是哪一方没有打点好,参他一本就是百口莫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有谁会去接这苦差事?
他叹了口气,“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如果所有人都坐视不理的话,这就是人祸了!是要上史书的啊……”
“好吧,我问你,救灾需要的粮食呢?银子呢?安置数十万百姓需要的粮食萧大人你应该是清楚的吧。去年河东旱灾刚过,国库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哎,别跟我说有一点算一点,你要是不给那些灾民粮食,他们还能撑一段时间,你要是给了他们粮食,没给够,那是有可能会引发民变的。”
萧靖咬着牙,他知道柳时睿说的对,他之前焦虑的不就是这些个问题吗?
“所以我才找你商量一下啊……”
“别商量了啊,”柳时睿一副无比通透的样子道,“我劝你以后也不要看这些东西了,眼不见为净。”
萧靖看着柳时睿喝完茶从中书门下大摇大摆出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内侍宰鸷道:“萧大人,柳大人说的有道理,您说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萧靖冷冷地斜觑了他一眼,“宰大人可都听明白了,这下您总该可以跟您家主子复命了?”
宰鸷温和地笑道:“萧大人您还是客气一点的好,难道您就没听说过滑涣与郑余庆之事?”
前朝宰相郑余庆因为在中书门下论事时对背靠枢密使的内侍滑涣出言不逊,很快就被逼罢相。如今那位手握四方文书机要的王朝贵,当然是不希望皇上知道这些消息参和到这里面,更何况地方上书难免有对他王朝贵的怨怼之言。
萧靖望着窗外的青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第八章 黄河:三殿下援手
另一头李世默和萧岚正约在灵溪茶庄喝茶。
李世默上楼的时候便看见萧岚正倚着窗户向外看去,他轻声走到萧岚身边,温温地道:“萧公子似乎很喜欢临窗而坐?世默上次与萧公子长谈时萧公子也要找个临窗的位置。”
萧岚听到来人的声音,从容收回视线,起身堪堪行礼道:“见过三殿下。”他伸手请李世默坐下,接着道,“窗边可观万物,三殿下请看,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利’字,可谓概括人世百态。”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不解道:“上次与萧公子倾心交谈,萧公子为世默谈天下大势,说如今天下危局,非人力所能回转,然为君者须有当仁不让死不旋踵之心。为何今天又和世默大谈一个‘利’字?”
“三殿下可曾读过太史公书?”
“稍有涉猎。”
“那萧某有一问,不知三殿下能否为我解惑?”
“萧公子请讲。”
“太史公撰《孟子荀卿列传》,开篇便有言‘利诚乱之始也’,为何在列传最后单独为逐利的商贾之人单独做传呢?”
李世默低眉细思片刻,抬手行礼道:“愿闻萧公子高见。”
“高见愧不敢当,”萧岚饮了一口茶道,“萧某以为逐利本人之常情,为君者当以德化之,以利导之。始皇欲统思想,收百书而杂烧之;汉武欲崇一说,推五经而举孝廉,两者手段相较,高下立判。而孟夫子见梁惠王,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为国君之问。为君者如念小利而失大义,只图一时安稳,枉顾黎民苍生,实乃违背为君之道。”
李世默一字一句地慢慢琢磨,便觉得面前的萧公子实在是不可貌相。虽然长安城中盛传萧公子风流事,但深交起来常有国士之语发人深思。按理说两个闲人不应扯什么为君之道,但是那天风波庄庄主让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带着北衙禁军去解救李世训,他却偶遇萧岚的时候,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他们都不曾提起那天为何会偶遇,但都心知肚明是背后风波庄那只手安排的。这样的默契让他们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反而格外放松,即使聊到为君之道也不觉得突兀。
“萧公子高见,世默实在佩服。只可惜萧公子志不在朝堂,不然朝局当不会如此不明。”
萧岚优哉游哉道,“萧某向来闲散惯了,真要应试谋官反而会多犯忌讳。更何况……”萧岚喝了口茶,神色转而严肃道,“朝局是否清明,并非一官一职所能决定。君者,源也,源正则流清,流清则政通,政通则人和。”
李世默情不自禁微微点头,“世默铭记于心。”
两人又聊了一些闲话,李世默顺便问了问长公主的情况如何,萧岚微微一愣后笑言她很好。就在这时,两人被窗外的动静吸引了。
那是街对面的一家茶水铺,比不上灵溪茶庄都是些公子哥儿的聚集地,不过是路边支着棚,卖些大碗茶和赶路饱肚的干粮罢了。只见店家凶神恶煞地把一对穿得破破烂烂父女模样的人赶了出来,那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推搡之间跌坐到地上哇哇大哭。店家不依不饶拿起扫帚棍就要开赶,那父亲急忙把他的小女儿护在怀里,任凭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欺人太甚!”李世默闷闷地砸了一下桌子。
萧岚从窗外看那小女儿实在可怜,对李世默道:“既然看到了,咱们就不妨管管?”
“好!”李世默见萧岚这样说,心里一阵松快,“咱们就管管这闲事。”
李世默和萧岚两人并肩出去,萧岚上前护住孩子,李世默呵止住店家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竟然对一个小儿下如此狠手!”
店家看这两人来势不凡,虽是便服,袍子的针脚和料子都是极华贵的,估摸着两人来头不小,只好软下来道:“大人冤枉啊,这两人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刁民,四处讨吃要喝,一分钱不给。前几天小民可怜他们,给他们吃的喝的,可是大人您看,我们这儿也是小本经营,那经得起这般吃喝……”
小女孩儿似乎还在怕这凶巴巴的店家,缩在父亲怀里怯生生地叫了声:“爹爹我饿……”
萧岚蹲下来,大手抚过小女孩儿眼泪兮兮的面颊,柔声道:“别哭,待会儿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李世默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可怜的父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这就当是这对父女几天来的饭钱了。往后有过路行乞之人,还望店家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店家喜笑颜开地目送李世默和萧岚护着那对父女离开,围观人群也渐渐地散了。李世默和萧岚带着那父女到了一家面馆,点上两碗热腾腾的面,看着父女俩狼吞虎咽。
等他们俩吃得差不多了,李世默忍不住问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那男子抹了抹嘴边的油道:“两位贵人,实不相瞒,小民并非长安城本地人,是河南范县底下一个村里的,就在黄河边上。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但凡要是能活得下去的话,谁愿意背井离乡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
“今年五月开始老天爷下的雨就比平时多了,本来以为是个喜事,没想到一下就下个不停,黄河说漫就漫了,我们村里上百户人家一下子就没了家,饿坏了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我们流落到县里,盼着县里的青天大老爷能给我们条活路,没想到那狗官,不由分说把我们赶了出去,之后,再去就抓了一批,打了一批。我们走投无路,就想着来告这狗官。小民本来是我们村的里正,听说到京城来能告御状,我们村里几个人凑了点盘缠,托了村里的老先生写了御状就上着京城来了。如今盘缠也吃完了,却连告御状的地方都不知道……”
那男子越说越悲痛,说到最后悄悄抹了一把泪。
李世默长叹:“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朝廷赈灾的银两迟迟不下拨啊……”
萧岚低声对李世默道:“家父已经屡次上书陛下,但似乎……并未上达天听。”
李世默咬牙低声道:“那帮人还想着你死我活地斗,过分!”
萧岚安慰道:“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更为可怕的事,朝廷已经无力构建有效的赈灾体系,国库存粮、人员调配都做不到。”
李世默捏紧拳头对那男子道:“不如,你们跟我回府?”
萧岚心头微微一颤,“殿下……”
那男子听见萧岚的话,满脸震惊道:“他刚刚叫您……殿下?”
李世默微微颔首,又接着道:“暂时不要声张,我答应会给你们做主,就一定做到!”
那男子一听,抱着小女孩儿就要下跪。李世默急忙把他扶起来低声道:“说好了不要声张……”
男子眼角流下激动地泪水,“哎,好,好啊!”
萧岚想到若昭苦心谋划希望在李世默有足够实力的情况之前不要出头,如今李世默一未建功,二在朝中势力尚且有限,目前不过是能影响礼部,和宫里那位北衙禁军统领相对交好罢了,如今贸然出手定然会打乱若昭的部署。只是,李世默之行无愧君子之名,更无愧大义民心,他没有理由阻拦啊……
李世默看萧岚有几分犹疑,低声对他道:“《永徽令》规定:‘诸越诉者及受者,各笞四十’,这样一来就算真能告得什么,他们还是要遭受无妄之灾。”
萧岚不是不知道这些啊,他想到上次那个替母报仇在匦使院递状子的士子,在礼部定罪之后一样也会因越级上诉获罪,好在若昭事先就告诉他后果,而且早已派人安置好他的亲属,后果不至过于严重。只是这样一来,若昭又要劳心费力了……
萧岚仿佛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抬头,对上李世默那双坚定执着的眸子,微微一笑:“殿下高义,萧某感佩莫名。”
敬王府。
李世训听完来人报告之后惊喜得来回踱步,“你确定李世默要搅进这件事里来?”
“小的看他把那对父女带回府上了,应该是不会有错了。”
李世训扬起嘴角,“如此一来,就让他挑起这件事吧。”
李世默把那对父女带回府上之后差人好生照料着,自己则是仔细看了看他们准备的状子。所谓告县官不过是皮毛上的事,症结在于朝廷的赈灾银两拨不下来,那县官也无可奈何。凌风见他家主子忧心忡忡的,忍不住上前道:“殿下,这事儿要不还是问问风波庄的庄主?”
李世默点点头,“是要请教一下庄主,不过我心意已决,还希望庄主不要阻拦吧……”
第八章 黄河:争执
果不其然,等到两人在灵溪茶庄见面的时候,还没等李世默禀明来意,纱帘后面便传来声音:
“不能。”
“庄主早就知道世默的意思了?”李世默心跳漏了一拍地看向纱帘那边,对面的那个人什么都知道,他李世默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心里想的什么都知道……
纱帘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三殿下的为人在下知道……”
“既然知道还请庄主不要阻拦,何况……”李世默目光坚定道,“庄主一开始愿鼎力相助于世默不正是为了这天下苍生吗?如今也是为天下苍生,今后也是为天下苍生,为什么庄主现在偏偏要阻止呢?”
“殿下可知赈灾一事本是理所应当,为何朝野上下对此讳莫如深?为何萧大人的屡次上书都会被拦截?”
“庄主请讲。”
“国库空虚,关中腹里经隆平九年大旱之后尚未恢复,水利废弛,关中内部尚不能自给,天下贡赋近半数仰仗江南,国库年年收不抵支,这一点李世训最拿手的户部他很清楚。”纱帘后的若昭喝了一口茶平静一下,“退一万步说,就算朝廷凑够了赈灾的银子,层层下拨,层层雁过拔毛,真正到百姓手上的能有多少?”
“所以那我们就坐视不理吗?就算杯水车薪,总好过不闻不问吧……”李世默转念一想,“何况这些情况萧大人也清楚,他不也上书陛下希望尽快救灾吗?”
“殿下……在其位而谋其政,萧大人身为中书令,他如不上书,举朝岂不侧目?”纱帘后的人声音比平常要高许多,传来一阵刺耳的咳嗽声,“何况像萧大人一般的朝中大臣又有几人?在下不是要殿下坐视不理,只是,这出头之人,万万不能是殿下啊……”
“为何不行?”李世默激动地站起来。
“以殿下在朝中上的微薄势力,到时候一旦上书,李世训必会抓住这个机会让殿下主理此事。试问殿下,他手握户部,在赈灾银两上给殿下诸多掣肘殿下该如何处理?等殿下亲入河南,地方官吏不服从调配殿下又该如何?甚至,万一排水清淤之时,出现不利国运的谶纬之兆又该如何处理?王朝贵为何死死拦住萧大人的上书,不就是怕黄河水患被别有用心之人煽风点火,生出些对他不利的言论吗?”
“所谓天降预兆,是朝廷行之有失在前,上天警示在后。为政之过不察,却戚戚于天兆,岂非本末倒置?”
“殿下!为政之失已然在前,如今防的便是有人借此横生异数,陈涉起兵,便诈有‘大楚兴、陈胜王’之语,光武即位,亦大兴谶纬。万一心怀异心之人借此机会造势,朝中可不会管殿下抚恤百姓的辛苦,更有甚者对殿下暗下狠手也是极有可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世默来回踱着步,真恨不得冲进纱帘后看看这位算计来算计去的庄主长什么样,想把他的心剖开来看是不是黑的。他道,“庄主处处考量算计,世默还想请问,庄主究竟有没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想法?”
“殿下……”若昭在纱帘后拼命忍住咳嗽,“在下一定会给一个交代,殿下何出此言?”
“庄主算计人心的好手段不是已经做得太多了吗?甚至……”李世默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说出口,“庄主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
“殿下……”若昭突然意识到李世默是误会当时太后寿宴上陈淑慈和皇孙李长攸之事是她一手策划,她心里涌出浓浓地悲凉之意,喉头一阵甜腥,一口鲜血上涌。若昭看了看旁边,生生地把口中的鲜血忍住了。
“咳咳……殿下是觉得太子侧妃的事情,是在下所为?”
“借李世训之手打压太子本是你我先定之事,庄主好手段,难道此事不是庄主所为?”
“咳咳……”若昭觉得心里好疼好疼,一阵寒流滚过浑身上下。她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试图来缓解心头的寒意。这时,一只大手伸出来,将她抓着轮椅已经泛着青白的指节轻轻攥住。
若昭勉强平静下来才道:“殿下,如果在下真的要打压太子,一定不会动太子侧妃。皇上打压太子,防的不就是太子即位后皇后依然是陈家的吗?如今太子与陈家的婚姻纽带已经斩断,除非太子犯下大过,皇上就没有废太子的必要了……不然,为何提议立陈氏为太子正妃的秦嫔,是宁妃娘娘指使的呢?”
“你,连这都知道……”李世默在那天寿宴之上早就注意到是自己的母妃示意秦嫔出头的,可是这眼神之交,私下之约,纱帘那头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李世默神色莫名地看着纱帘,纱帘后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还是端坐着,好像上天之手操控着万物,完美、冷漠、令人战栗。
李世默觉得一阵压抑,那股无名的害怕、恐惧、烦躁的情绪在他的心头搅动着,他从来就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更没有面对过这样的自己,一个令人恐惧不安的人,和一个恐惧不安的自己……
“抱歉,世默先行告辞。”
李世默想逃,想要找一个地方发泄这种令人不安的情绪,最为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讨厌纱帘后的那个人,但是又似乎有那么一点欣赏他。对面那个人,很理智、很清醒。那份理智清醒,他离不开……
“殿下!殿下暂时要稳住,要三思啊……”
若昭再也忍不住,暗红色的鲜血随着她紧紧捂住嘴巴的指缝里渗出。在一旁的萧岚心疼不已,轻轻拍着他的背帮她顺气,准备叫花语过来。
“别!”若昭扯住他的袖子,“云渊,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先……”
萧岚看着她执着地扯着他袖子的样子,心一软,对上她疲惫的眸子道:“你说。”
“你的意见他或许还能听几分,能不能,能不能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岚心里一片心酸,傻昭儿,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想着他……
话说出口却是“昭儿,恕我直言,有些责任他应该承担不能逃避,总有一天他必须面对来自政敌的明枪暗箭。你护得住他一时,能护住他一世吗?”
“云渊,你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三殿下此时出手未必是坏事,三殿下出手,会让朝中那些清明之士明白,是谁还在如此乱局中仗义执言,为黎民苍生奔走呼号。得到那些正直之士的支持,不也是你希望的吗?”
“我知道……”
“所以,”萧岚打断她的话,“其实你也是知道其中利弊得失的,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萧岚满脸温和得接着道:“你放心,如果三殿下真的被派去河南,我替你走一趟河南,定会替你护他、助他的。”
第八章 黄河:圣心
就在李世默和风波庄庄主商谈无果不欢而散之时,京城中一个流言却悄悄兴起了。仿佛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里都在传三皇子李世默不满朝廷对于黄河水患问题的处置,打算冒死觐见陛下。更有甚者说李世默是百年难出的贤者,之所以不受重用,是朝局黑暗的原因。这事比河南的水患情况还快地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从不发怒的皇上一听当即把桌上的香炉摔了出去,“他倒好,光顾着自己招揽爱民如子的名声,让朕的脸往哪儿搁,啊?”
王朝贵在一旁好言劝慰道:“三殿下不过是心系百姓,心急了些,所以才疏忽了陛下的想法。”
皇上冷哼了一声,“他是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
李世默听说后大惊失色,此事他仍在合计之中,尚未走漏半点风声,这流言传得煞是蹊跷。他想了想前前后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心里有一个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的结论……难道是风波庄庄主为了逼他后退,索性以进为退逼他后悔?
大惊失色的还有李若昭,她一眼就看破了这是李世训的诡计。多半是李世默收留那对父女时不小心被他的人看到了,所以一场本来用来应对太子直言进谏的局转手就用在李世默身上。如此一来,逼得李世默不得不出手,可是一出手他虽赢了民心,但是明目张胆指责朝廷之失,输的是圣心,输的是他和王朝贵之间的关系。她更为担心的是,李世默发现走漏风声很难想到是李世训所为,只会认为是她风波庄故意散布流言逼他后退,李世训虽不知道风波庄在背后支持李世默,但无心之间恰好挑拨了风波庄和李世默的关系。
好一个一箭双雕!
她听到风声之后就立刻派雪澜易容成雪霁的模样亲上李世默府中,自己则没日没夜地在灵溪茶庄等李世默。饶是雪霁敲破了门,叫坏了嗓子府上也只派人传话说不见。萧岚心疼若昭为这件事着急,要不让他出面去找李世默。若昭断然拒绝了,“这本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何况,他现在心存疑虑,你再出面为我说话,岂不是让他更加担忧我风波庄?”
她靠在轮椅上凝神细思了一会儿,蓦地睁开眼睛,眸中锐利之气净显,她冷冷道:“既然李世训要让世默得了民心输了圣心,我就要让他看看,这圣心,究竟是谁说了算。”
这个时候的李世默呢?开始他的确不愿意见风波庄派来的雪霁,但是之后就是没办法见了。因为,很快宫里头传话来说让李世默进宫一趟。李世默知道该来的躲不了,只是,只怕是要连累母妃了。他问自己,若是母妃面对这般抉择的时候是否会支持他的选择呢?心中纠结手中却丝毫不乱,从容更衣后跟着传口谕的公公进宫了。
乾宁宫。
李世默跪在地上,昂首看着烟熏缭绕中的父皇,神色安和而凛然。
皇上本来怒气冲冲地叫他过来,但是看着在下面跪着的自己的孩子,突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宁妃在宫里没什么存在感,世默也是,当年他和薛家的二小姐交好,他也懒得多问就指了婚。薛家倒台之后二小姐牵连致死,他也没有过问世默的近况。如今认认真真端详起这个儿子来,倒是耿直得很,远比后宫里的勾心斗角不择手段来得简单得多。
端详了一会儿,皇上才开口道:“世默,你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不知父皇所问何事?世默一定知无不言。”
“三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的贤德事迹,长安城可是传遍了。”站在一旁的李世训突然出言戏谑道。他一听说父皇召见李世默就找了个由头给父皇请安,为的就是看看这一出好戏。之前李世默带兵救他他本感激不尽,结果事到临头他这位三哥居然和萧岚联手,让他煮熟的鸭子飞了。后来仔细一想越想越不对劲,萧岚和李世默之间的默契程度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期,萧府这颗棋子让他有点把不准了。
李世默抬眸瞥一眼立在一旁的李世训,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主动叩首道:“如果说是那些对父皇大不敬的流言,儿臣着实不知,还请父皇明察。”
李世训在一旁循循善诱道:“那这些流言是因何而起,三哥总该知道吧?”
王朝贵在旁边幽幽地补了一句,“不论因何而起,三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就冒犯了陛下的圣名呢?”
李世默打量了一下站着的这两个人,莫不成这两个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了?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哪里不太对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坦然道:“儿臣在长安城中偶遇水患之地的灾民,心下怜悯,遂收留在府,细问之下方知河南道水患严重已非常人可想。灾民流离失所,竟出现了人相食的局面。故儿臣恳请父皇,下拨粮食、银两,派钦差对河南道上百万百姓加以抚恤,以显天恩浩荡,福泽万民。”
李世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王朝贵却神色幽深道:“三殿下此言差矣,救灾恤民乃是陛下决断之事,三殿下怎么如此心急呢?”
“可是河南百姓已经刻不容缓了,难道要像前年关中民变那样吗?”
“大胆!”斜靠在龙椅上的皇上突然出言,刚才的几分怀念之感顷刻间荡然无存,“这样的话也是你随随便便可说的吗?”
李世训和王朝贵双双跪下,李世默再叩首道:“儿臣失言,请父皇恕罪。”
“你自己在府里好好闭门思过吧!”皇上一抬手,不耐烦地让他下去。
“父皇!河南的灾民等不得了啊!”李世默直起身来,“儿臣恳请父皇……”
“够了!”皇上一拍桌案,“你现在,立刻回府呆着,不许出门,不许进宫,敢违背者,以附逆罪论处。”
“父皇……”
王朝贵起身,满面春风冲着李世默微微一笑,“三殿下,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