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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裂土:无奈之举

    来不及了。

    消息传回洛阳,再等洛阳的回信,足够赵燮荡平恒州,再与何君璧合围井陉。

    更何况,卫茂良不能保证洛阳方面会听从他的建议,先打行唐再攻真定。

    武将与君主的关系向来危险,更何况稍有不慎,便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他不敢保证李世默对他百分百的信任。就算李世默百分百信任他,那李若昭呢?

    李若昭疑心深重,加上她对李世默的影响极大,李若昭会同意他的想法吗?

    如果他没有向洛阳方面汇报,他尚且还可推说时间紧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云云。可如果消息送到洛阳,洛阳方面没有允准他的想法,反而责令他先打真定,他又该如何处理?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用军事上的道理说服崔慕平——

    当然他完全可以限制崔氏的活动,将之软禁起来,等到他先打行唐,再伐真定之后,把他放出来。

    但关键是,整个河朔、河东,想要卫茂良死的人很多。如果他将崔慕平软禁起来,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传到洛阳去,他又该如何处理?

    为将者,不可不懂政事。自古战出于政,为将者,身在政局,想要活命栖身,也必须深谙政局。

    战场的明枪尚可躲避,朝堂的暗箭却未必能防。

    卫茂良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让维持自己与京城之间的相安无事,这样他才能专心镇守太原府。

    一旦这种抉择翻到明面上,他和洛阳的体面关系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卫茂良背转过身时凝眸沉思片刻,把这层关系捋清了,再转回来时还是一脸云淡风轻,柳叶般的眼睛微微垂下。

    “这样吧,崔将军与晚辈各退一步。恒州与洛阳相距千里,我们以五日为限,如果在二十三日之前,洛阳回信了,我们就依宣王殿下的意见。如果五日之后,我们尚未收到洛阳方面的来信,便依晚辈的意见,先打行唐,再攻真定。”

    “那也不行。我们举家皆在卫将军的控制之中。卫将军如果有心从中作梗,按住洛阳的来信又该如何?”

    卫茂良忽提高声音。

    “既然本将有能力按住洛阳的消息,那本将何用在这里与崔将军浪费口舌?”

    卫茂良话未说完,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我不守道义将洛阳的信截获下来,此刻本将便能将崔将军当即拿下软禁。我卫茂良并非没有这个能力,只是行事坦荡,不屑于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如再有多言,别怪我如您所愿,用些不干净的手段。

    双方勉强达成共识。

    接下来就是写信和送信,在崔慕平的见证下,卫茂良将请示洛阳方面的信件写好,封缄,当着崔慕平的面送了出去。

    终于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崔慕平,卫茂良很快招来自己的心腹阿青。

    “八百里加急送往东都之后,时刻派人盯着洛阳的回信。一旦回信进入河朔地界,立刻派人化妆成何君璧手下的人,截下来。”

    阿青虎头虎脑的,但跟随卫茂良多年,忠心不二,格外可靠,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很快点点头。

    “明白。”

    “另外,派五千人动身准备前往真定,动静要大一点,最好闹到人尽皆知,赵燮何君璧知道那是最好。另派一万人暗中潜行至行唐,这一路大军昼伏夜行,分成一千人的小队,分批前进。剩下的三万余人,现在就可以暗中通知到每一个人,二十三日即将起兵,让他们做好准备。”

    卫茂良的计策是,崔慕平这边可以拖,但自己的准备不能拉下。必须要在包围真定之前,消灭赵燮手中的主力,否则便会腹背受敌。

    洛阳的信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只能让信“合理”地被劫走。

    然而,四日之后的下午,洛阳方面的来信却送到了井陉。

    不是阿青没有截下来,而是这封信,压根就不是李世默写来的,是来自他那个留在东都任司农寺卿的兄长,卫茂忠。

    “吾弟展信安。惊闻吾弟用兵恒州,兄心中甚感不安。近日东都多有流言,言弟拥兵自重。主虽未深信,然祸乱恐生肘腋之间。弟宜先伐真定,以示忠心,以应民望,保卫氏门楣。弟再拜顿首。”

    等会儿,洛阳的口径是,先打真定?

    卫茂忠是他的嫡兄,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长他了解。卫茂忠虽为卫家之后,但带兵打仗的能力不算出众,民政能力卫茂良自诩也比不过他。

    然而,卫茂忠善于审时度势,与人交往的能力很强,游刃于诸多势力之间,。

    所以他才把卫茂忠安排在洛阳,一是留给李世默制衡河东节的棋子,二是卫茂忠适合混迹官场,在洛阳的周游,还得靠他。

    加之卫茂忠在洛阳立于朝堂的底气在他,应该不会做出背刺卫茂良的举动。

    这样一个人打听到的消息,当是不会出错的。

    但真定又是万万打不得的,在没有把咫尺之隔的赵燮消灭之前,打真定就是死路一条。

    洛阳方面的来信已经派阿青去截了,目前还没有消息。就算有了消息,左不过是催促他用兵真定,到时候有了实际的指令,更难办。

    在帅帐之中逡巡几圈,夜色已深,周遭营地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燃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像虫鸣一般,格外具有生命力。

    为将者,不可拿每一条兵士的生命当儿戏。

    他思忖片刻,叫来了副将。

    “传令下去,明天开拔。两万人留下佯攻真定,其中每五千人一波,在马尾上绑上枝条干草,在队伍后方来回奔跑扫尘,动静一定要闹得大一点,越大越好。”

    卫茂良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缓缓道。

    “剩下的三万人,加上翎骁营,我们准备北上行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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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裂土:阵前对峙

    东出井陉,整个恒州地界宽缓而平坦,水势随着山势的骤然放缓而豁然开朗。

    五月二十三日,两万大军在卫茂良的率领下开拔。

    沿途皆坚壁清野,在何君璧的调集下,井陉至真定一线的所有村庄粮草上缴,家家紧闭门户。明明是五月农忙时节,沿途村镇寂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五月二十四下午,两万大军终于抵达真定城下。两万人虽然围不住真定城,但军容齐整的河东节麾下骑兵压至城下之时,依然有黑云压城之感。

    何君璧收到消息,早已站在城头,凝眸远望队尾尘土飞扬有如沙障。

    “何将军!”

    双方交战,也都是老熟人,总是要互相慰问一番。

    卫茂良率先纵马上前,对着城墙之上的何君璧拱手遥拜。

    “数十年来彼此相安无事,何将军赵将军何必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刀动枪?且不说今日你我动武,周遭百姓为避战火,荒废田地。咱们要是打起来,更是死伤无数。将军为一军之首,理应为兵士考虑。”

    战前双方礼貌骂阵也是常态,何君璧靠在城墙的垛口边,俯瞰卫茂良的数万骑兵。

    “收手可以,你退兵,本将自然收手。”

    卫茂良下马,颀长的身姿向着城墙上的何君璧拜了拜。

    “何将军占领的成德节度使下辖四州,可否归还?”

    “成德节度使崔慕平,治下无能,本将是为成德节治下的数十万百姓而来。”

    卫茂良立于城墙之下,朗声反问道:

    “抚育万民本是天子之责,整顿吏治更是政出中央。河朔三镇,数十年以来,贡赋不曾上缴,吏治皆由己出,只见与外族私相授受,不见国家蒙难时出兵抗敌,可将朝廷放在眼里?”

    “长安朝廷?”

    何君璧轻蔑一笑。

    “长安朝廷是什么好东西吗?隆平五年,长安朝廷为了立威,派兵东进倒也罢了,竟然扒开黄河放任水势北漫,致使我河朔数百万儿女饱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苦。”

    她环顾身边的兵士。

    “十年!十年过去了。你问问我河朔儿女,你问问他们,黄河水患之下,谁的家中没有死过人?谁对长安朝廷不是怀着切齿拊心之恨?今日你这李唐后代的幕下之宾,你这当朝权贵的卑劣走狗,有何颜面立于城下,教本将做人?卫将军!”

    何君璧扬声更加清冽,回荡在坦荡宽阔的广袤平原之上。

    “本将听说,卫将军为将的原则,便是保境安民。如今为了给长安朝廷当狗,抗击北燕战功赫赫的卫将军,竟然把刀枪指向自己的同胞,让你身后的兵士听见了,不会觉得齿寒吗?”

    她冷哼一声,声音高了八度。

    “笑话!虚伪!”

    当年朝廷扒开黄河,欲以南方水势,西面兵势,两面夹攻河朔三镇。此举倒行逆施,卫茂良本就是不同意的。

    因此,即使当年朝中陈太后施压,卫皇后求情,卫茂良也未曾出兵河朔。此后陈卫两家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痕,陈太后对卫皇后及太子颐指气使,百般刁难。

    这也是这么多年,卫茂良愧对长姐卫皇后的原因。

    都是昔年之事了,卫茂良没必要在此刻自证清白。

    他继续向着何君璧拱手示意,一堵青灰色的石砖高墙之下,银光闪闪的硬甲反射出午后刺目的阳光,身后数万兵士敛声沉默,似无声的黑云,唯有骏马在长风中嘶鸣。

    卫茂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疏阔。

    “一家之内,尚分优劣,一代之中,各有忠奸。本将从不因为何疾是个废物,便小瞧了何将军。”

    何君璧在城墙上微微一僵。

    “彼时李唐朝廷之过,非此时宣王殿下之过。卫某人分得清楚该为谁,为什么而效命。何将军口口声声说长安朝廷之过,然则丝毫不顾及保境安民。何将军若不懂家国一统,天下宁定,我且问何将军,这些年与北燕暗中勾结,私相授受的是谁?当年在魏州大肆清洗长安及洛阳人,驱逐军民百姓的,又是谁?

    “如果我因为赵家、何家的勾结外敌、残害百姓的罪责,而认为何将军也是这等鼠辈。何将军此时此刻的慷慨之词,不觉得可笑吗?”

    卫茂良再反问。

    “卫某人不才,再问何将军,何将军赵将军荡平河朔三镇,是否是为争霸,是否是为统一北方,进而统一天下?”

    他自问自答道:

    “归根到底,我们互相攻讦,无非是为争霸天下。历史遗留的问题不必我们来争执。现下的中华大地,诸侯林立,随时可能掀起战火,唯有统一天下方能解决此刻的困局。”

    不等何君璧回话,卫茂良转身上马,示意身后的兵士准备。

    “何将军为长安所负,本将则认为宣王是现下最好的人选。既然我们的立场不可能一致,本将素来敬重何将军,那便直接开打吧。”

    如果何君璧不打开城门自己主动应战的话,骑兵在攻城战役中没有任何优势。卫茂良从太原府带来所有的攻城器械都留在了真定城外,自己先回到了帅帐之中。

    一如既往地,先上火药,火药包埋于城下炸开一条口子,随后再用上登云梯等物。

    火炮声烈,兵士们顶着墙头射下的箭雨杀将至城下,又冒着城头滚落的巨石引燃火药。

    “砰!”

    一声爆破后,石砖崩解,扑簌簌的碎屑乱飞,烟尘与砖石蒸腾开一团团巨大的浓雾。

    箭雨更盛,不仅是对着城墙根下的安置火药的兵士,还包括不怕死冲锋的骑兵。居高临下的射箭比骑射容易太多,每一次箭雨如密织的网一般坠落,便有一排冲锋的骑兵倒在阵前。

    但卫茂良的布局,核心不在真定,而在行唐。帐外隐隐还能听见喊杀与爆炸之声,声浪震得布扎得临时行帐风雨飘摇。

    他很快招来手底下的小卒。

    “阿青有消息了吗?”

第四章 裂土:骑兵小史

    本来阿青的消息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他已从嫡兄处知道了洛阳的意思,阿青的消息也不过是佐证,于他的决策并无实际意义。

    更何况,万一洛阳催促得急了,又被崔慕平看见,岂非双重压力?

    但问题是,阿青却至今未归,让卫茂良一直心下暗暗不安。他确定信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洛阳的,但他不明白是洛阳的回复慢了,还是阿青在半路出事了。

    思忖良久之后,卫茂良还是收拾了行装,从真定城外出发,与暗中潜行至行唐的队伍汇合。

    他们的目标是——驻扎在行唐的云麾将军,赵燮。

    卫茂良一直将赵燮视为他心目中最强的对手,在摸清赵何夫妇在恒州的排兵布阵之后,他很快意识到,赵燮就是那一支时刻等着他的奇兵。

    中原文明的形成,可以说是内部不同地域的文明互相交融碰撞,也可以说是在外部强敌的环伺下破茧成蝶。

    在它初具雏形的时刻,北方民族的骑兵,始终是高悬在中原王朝头顶的一把利剑。

    骑射一艺,即为在高速奔跑的马匹上弯弓搭箭。在毫无保护措施的马匹上学习射箭,必须克服马匹的颠簸,提高射中的准确率,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加之马匹乃军需物资,即使是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的中原文明,绝大多数民众也难以擅长骑射。

    而生于马背上的北方民族极善骑射,加之地势俯冲的优势,数百年来,中原王朝始终保持着防守的位置。

    而在不善骑射的中原内部,骑兵之间的战役往往以骑马至战场,两军相遇后下马步兵作战为主。马匹在其中仅仅作为一个赶赴战场的交通工具,失去了骑兵作战的本来意义。

    至汉武时期,卫、霍两位天才般的将领终于改进了中原骑兵的作战技术。他们不再与北方民族竞争同一个骑射的赛道,而是选择了更适合以步兵的大规模、服从性的训练方式为基础的——

    冲杀。

    冲杀有效地将骑马独特优势发挥出来,使步兵的砍杀技术结合骑马奔跑的冲击力得以十倍百倍的放大。马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交通工具,它与骑兵本人构成了有机的整体。

    然而,冲杀使得另一个矛盾被迫放大。高速奔跑的马匹,由于骑兵需求量的剧增而导致训练的不足,使得骑兵在冲杀过程中极易坠马伤亡。毕竟在骑射时代,能马上冲锋的,都是自小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就算不一定能射准,肯定是摔不下来的。

    中原文明在北方民族的铁蹄环伺下,根植的实用文化发挥了作用。他们通过不断加高马鞍来降低坠马的风险。随之而来的是,过高的马鞍给上马带来了种种不变,又急需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数百年来,围绕技术变革,此消彼长的矛盾发展,历史终于走到了矛盾解决的出口——南北乱世时期,马镫横空出世,并最终成为骑兵的基本配备。

    马镫的产生,彻底改变了骑兵的地位。骑兵的冲杀成为一个门槛低,可大规模训练和推广的技术。中原骑兵大规模发展的同时,马镫也传到了北方民族,双方在互相学习中争先恐后地发展,共同谱写了南北乱世最血腥而悲壮的时代弦音。

    至南北乱世,对后世最具影响力的骑兵最终形成。他们以冲杀技术为核心,以马镫为基础,经数百年的发展,日臻成熟。

    赵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将冲杀这一技术发挥到极致的天才。

    而卫茂良代表着另一个发展方向,在冲杀技术已成正统的当下,卫茂良训练了一支以骑射见长的翎骁营。

    这种复古的技术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冲杀乃骑兵对垒,直到双方短兵相接之前,仍有一段空白期。如果利用这一空白期,率先发起进攻,前锋骑兵的进攻之势受阻,将极大程度上挫败对手的士气。

    加之马镫的发明,在马背上保持稳定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骑射的训练周期也大大缩短,培养一支精于骑射的队伍成为了可能。

    关于卫茂良与赵燮,北方民间编出了各式各样的段子,诸如,“一箭射程之内,赵燮不如卫茂良;一刀半径之内,卫茂良不如赵燮。”

    卫茂良与赵燮,就是骑兵艺术发展近百年来一对双子星。

    北方大地上,最势均力敌的传奇。

    即将见到自己的老对手,卫茂良此刻的心情却并没有愉悦。阿青迟迟未露面,让他心中的担忧逐渐放大。

    加之恒州真定至行唐一带,多为平原,本就不便于隐匿行军,周遭无山险可依,再如何衔枚裹蹄,时时刻刻都有暴露的危险。

    敛声潜行过滋水,至行唐县内。行唐地处平原,无山险可依,正是骑兵大规模作战的好战场。

    离行唐县城还剩最后一个浅坡,卫茂良示意众军停下脚步,原地修整。自己则趴在浅坡的最前端,眯着眼远眺广袤平原上的孤城。

    行唐周围一片风平浪静,紧锁的城门外仅有几个兵士把守城门,

    “他们发现我们了。”

    他的副将也跟着卫茂良趴在浅坡仔细观察,“这是为何?”

    “明面上战火集中在真定,行唐没必要封锁城门戒严。没有物资流动,一个小县城撑不了多久。赵燮敢封,必然是在等着我们。”

    赵燮封城,是为了保护百姓免遭战火荼毒。

    卫茂良暗忖,还行,不牵涉百姓,还算有底线。

    既然对方已经早有准备,再拖下去也不合适。自己带的骑兵本就为了掩人耳目,没带多少粮食,加之真定那边也撑不了多久——

    唯有一战。

    数万骑兵翻过浅坡,如宽缓而浩荡的浪潮被推至巅峰,再以摧枯拉朽之力缓缓滚落。

    行唐城外,巡逻的兵士见到南方浅坡上的骑兵,三声锐利的哨鸣直冲云霄。

    城门骤开,两列骑兵从行唐城内杀出,则更似山间溪流,蜿蜒曲折而欢快奔逐着。

    为首一骑红衣,深绛色的铠甲宛如飞箭上一簇明火,绷直了拉出一条锐气逼人的线,带出了身后数万骑兵逐渐壮大浩荡。

    正是那位享誉整个北方大地的名将,赵燮。

第四章 裂土:行唐之战(上)

    卫茂良挥手,示意副将摇旗命众军士停下,站在离赵燮一箭至两箭射程之地。

    赵燮也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兵士停下。

    一个佯装围攻真定实则将主力调至行唐,一个早知行唐是主战场早已整装待发。

    都是聪明人,都早有准备。

    赵燮摇摇一拜,声音回荡在行唐城外一片开阔疏朗的平原上。

    “卫将军,别来无恙?”

    卫茂良也拜,两人隔着一箭之地礼貌地你来我往。

    “前两日与何将军对峙阵前,莫不成今日还要与赵将军再来一番唇枪舌战?”

    “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她讲道理。也免得卫将军多费口舌,直接开始便是。”

    卫茂良挥手,翎骁营就位。

    潮水终于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势推上顶峰,随后沿着浅坡倾泻而下。

    从浅坡上俯冲下来的骑兵,浅坡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士漫了过来。大片大片移动的蓝黑色兵服与铠甲遮住了冒尖儿的嫩草,鲜嫩的青绿也被阴气沉沉的刀光遮住。

    卫茂良带了三万骑兵,加上赵燮的近五万骑兵,行唐城外一时间汇聚了近十万人。

    高速奔跑的骑兵阵型变成了一把直扑面门而来的圆月弯刀,而翎骁营就是刀尖上最锋利的一道刃。

    羽箭闻声而至,齐刷刷地像一道道流星雨,密织在燕赵大地朗朗晴空之上。

    与以往一马当先冲杀在前不同,赵燮快速退回阵型之中,示意身边的副将摇旗。

    “变阵——”

    话音未落,阵前几行兵士从马屁股上人人掏出一个小圆盾,不甘示弱随即迎上前去。

    高速奔行的骑兵上难以携带步兵所用的巨盾,但带个小圆盾还是没问题的。赵燮一早命人在前锋营中,每人装备一只小圆盾,平日就用细绳系在马鞍,刚好置于马屁股上。而骑兵的身体足以挡住对手的视线,让他们无从发现这个小巧思。

    赵燮手下的兵士右手控制着缰绳,左手举盾,一时间噼里啪啦,将飞驰的箭雨左抵右挡了大半。

    卫茂良坐镇中军,随着兵士们一并杀入腥风血雨的战场之中。他眯着眼睛凝神细望,发现了赵燮军中一早准备的小圆盾。

    一般情况下,马上持盾并不容易训练。马背颠簸,单手不容易控制马匹,加上盾本身就有一定的重量,更容易影响骑兵马上平衡

    但来者毕竟是赵燮,赵燮与北燕打打和和多年,学到了北方民族骑术的精髓,训练出来的这一支手持圆盾的队伍——

    就是冲着他的翎骁营而来。

    他也很快示意副将摇旗变阵,自己则一声令下。

    “射马!”

    “翎骁营兵士不要纠缠,射马!”

    赵燮也在中军。相比卫茂良占尽浅坡地高的优势,冲锋又快又猛,赵燮仍处在防守之势,行军要更为悠然自得。

    他笑眯眯地调笑道:

    “卫将军,你这一批,射得可不太准啊。”

    卫茂良手下的翎骁营,有一套完整的训练系统。

    进入翎骁营需要严格的考核,从河东节度使麾下数十万骑兵中选拔出骑术和射术最佳者,约一万余人进入翎骁营。

    而翎骁营本身也分为三个层级,每一层级每月都有骑射考核,按考核成绩排名。甲级的翎骁营是作战的主力,乙级与丙级分别是前者的替补。

    一旦甲级翎骁营的骑兵外出作战出现伤亡,随即依据考核成绩选拔乙级翎骁营中优秀的骑兵进入翎骁营,再从丙级翎骁营中选拔优秀者进入乙级。

    至于丙级翎骁营,则由每年一度的骑术和射术考核成绩来选拔,来保证三级翎骁营始终维持在一万余人左右。

    与此相应的,翎骁营的军饷比一般的骑兵更为丰厚。乙级和丙级尚不明显,而甲级翎骁营的兵士,因为人数少,训练苦,而且需冲锋在战场的第一线,收入更高,仅一人的军饷便可供养五口之家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

    当然,翎骁营优厚的待遇。为了防止甲级翎骁营中兵士贪生怕死,防止有人利用裙带关系往翎骁营里塞人,翎骁营的管理有极其严格而详细的章程,同时随时要接受卫茂良的亲自监管。

    但是,隆平十三年五月,卫茂良回京述职,陈太后为防止神策军变乱,下死令让卫茂良带翎骁营精锐回京。

    然而,承明宫变,卫茂良手下甲级翎骁营与部分乙级翎骁营的精锐几乎折损殆尽,此前剩下乙级与丙级翎骁营兵士,卫茂良被迫重新选拔骑兵训练骑射。

    而骑射之术又岂是一年半载能够训练出来的?

    结果便是两年过去,当年闻名天下的翎骁营尚未恢复元气,又怎么抵得过改进战法的赵燮?

    翎骁营发挥作用,仅有从双方起兵至两军短兵相接的一箭之地。从卫茂良下令射马时,其实已经晚了。加之这一批翎骁营的骑射水平不比当初,射中的马匹数量不过了了,已到短兵相接之时。

    翎骁营精于骑射而短于冲杀,在双方即将交锋前,他们便迅速左右撤离,交由身后的兵士完成冲杀的任务。

    赵燮在中军眺望着局势,一夹马肚准备冲到第一线。

    “你叫翎骁,我这边就叫……羽盾吧哈哈哈哈!”

    羽盾营向两边撤离之后,后续的骑兵迅速补上,与卫茂良的骑兵迎面撞上。

    到了真正比拼冲杀技术时,就是赵燮的天下。他将冲杀这一绵延上千年的战术运用到炉火纯青。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轻骑兵,不像卫茂良带人从太原跋涉百里而来还需携带粮草辎重,主场作战的赵燮将轻装简从发挥到极致,前锋除了一身轻质的软铠,一把长刀,别无他物。

    这种完全放弃防守的进攻姿态,意味着每一个兵士必须以攻为守,不惜一切代价杀掉面前的敌人,绝不后退。

    兵士奋力拼杀的重要原因在于是成德节打下来的地,都将分给每一个兵士。换句话说,那些冲在最前方拼杀的兵士,不是为主公称霸天下的梦想,而是为了自己的口粮。

    这其二就是,赵燮比他们还猛。

第四章 裂土:行唐之战(中)

    在短兵相接之后,赵燮迅速从队伍中段杀至最前沿。

    河朔的兵士以深绛色的铠甲和底衣为主,望之如熊熊赤焰灼烧起一片足以燎原的大火。

    而赵燮就是火苗尖儿上那一簇最明亮的颜色。他一般左手控制缰绳,右手持刀拼杀。遇到众人围攻之际,他甚至能在马上手持双刀,仅依靠双腿夹着马肚保持平衡。

    一套双刀在他手中舞得是虎虎生风,哪怕是最简单的砍杀,赵燮手起刀落干净爽利,一蓬蓬鲜血随着他手中寒光凛冽的刀上下翻飞。

    刀锋所至,竟无人敢靠近。

    卫茂良不善冲杀,相比每次赵燮必定身先士卒,他更长于在中军排兵布阵。

    远远地望见一袭红衣夺目,马蹄踏过,皆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就人数上看,行唐城外约有五万人。赵燮当然不会把手里的兵全带出来,怎么说也会留下上万兵士守城。

    那赵燮手中的兵足有六万至七万人。

    而自己只有三万,还有两万人为了应付崔慕平和洛阳方面困在真定。

    没有人敢以骑兵对战赵燮能保证百分百的胜率,更何况自己还在人数上吃亏。

    他低声暗嘱副将。

    “擒贼先擒王,勿要恋战,先拿下赵燮。”

    副将显然有些为难。

    “赵燮此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恐怕咱们的人还没接近,就……”

    说得有道理。卫茂良站在中军凝神片刻,随即抄起手边的大弓,还未等副将反应过来,便挽弓搭箭,一张足有半人之高的弯弓被生生拉成满月。

    一箭穿空,刺破苍穹,锐利的羽箭穿过鏖战的人海直扑那抹最鲜亮的色彩而去。

    赵燮正身先士卒与河东节兵士死战。

    左右手刚砍死两个兵士,便有人拿着长枪朝赵燮的坐骑刺去。赵燮一夹马肚,马儿回身一退,堪堪躲过明枪。

    而足有两个手指之粗的暗箭已至面门。

    好在早有准备,赵燮知道卫茂良长于射术,多半中途不忘给他添添堵。在箭镞离自己还剩两寸之际——

    “当!”

    赵燮刚一左手顺势挥刀斩去,周围的兵士很快抓住赵燮分心的空档,一股脑地扑了上来。

    马上之人半分也没有歇着,双刀在腕间轻旋,双腿再一夹马肚——陪伴多年的马儿无比默契地载着自家主人在兵士中转了个圈,赵燮手起刀落,将围攻上来的兵士一一斩杀。

    稍稍喘口气,赵燮遥望卫茂良,笑嘻嘻的。

    “卫兄,放暗箭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擒王失败,赵燮当是早有准备。

    喊杀声还在继续,刀剑相撞声混合着血腥味萦绕在行唐城的青青绿草之上。卫茂良麾下骑兵皆有死战的决心,但无奈赵燮实乃骑兵将帅的奇才,以他为首的前锋犹如尖刀刺入,总能破开对手的一道道防线。

    加之主场优势,无需携带粮草的轻捷让赵燮手下轻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卫茂良清楚地意识到,战术和数量皆不如人的情况下,自己的胜算不大。

    他非意气斗狠之徒,保全麾下兵士的性命最为重要。

    此刻应该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全身而退。

    紧握缰绳的手已有汗意,但卫茂良身为一军主帅,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信念,时刻保持云淡风轻的脸色以稳定军心。

    兵士多爱争强斗勇,这样的人往往易被煽动,士气到了作战自然勇猛,一旦撤退便容易当场溃败。

    卫茂良治军极严,防的便是撤军时兵士哗变生乱。

    他示意副将打旗语,后续还未投入战场骑兵暂且止步,不必恋战,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几名亲卫手持长刀杀入阵中。

    卫茂良入阵,周遭还陷于阵前的兵士尽可能让出一条路给主将。

    赵燮好找,冲在最前面一身红衣,一套双刀舞得虎虎生风的,就是。

    “赵将军!”

    赵燮这头刚砍倒两个,回头向着声音的方向便是双刀迎头砍下。好在卫茂良早有准备,一把长刀堪堪挡住赵燮的攻势。

    力道与赵燮先前交战的兵士完全不同,三把刀“哐”的一声撞在一起,炸出了零零星星的火花。

    两人收回各自的兵器,赵燮脸上已沾满血污,和汗水混在一起,胡子拉碴的。他喘了口气,一副不知是不是佯装的,大惊失色的模样。

    “原来是卫将军?”

    他挑眉觑了卫茂良一眼。

    “不打了?”

    卫茂良颔首浅笑。

    “赵将军天才将领,卫某佩服。”

    卫茂良环顾周围,仅有他们两人周围的兵士暂熄战火,其余的,不知谁先放下兵器谁会被杀,仍在死战。

    多拖延一刻便有兵士无辜送命,赵燮的轻骑兵太快太猛,远非卫茂良麾下的普通骑兵可比。

    卫茂良加快了语气。

    “成德节已是赵将军的地盘,卫某人自然不会继续凑这个热闹。麾下将士无辜,还请赵将军令手下兵士停下来,咱们到此为止……”

    话音未落,从南边卫茂良队伍的末尾传来

    “报——”

    紧接着是马蹄声,从浅坡那一头如浪潮般将行唐城外的战场包裹。隐隐的震动恰似卫茂良心中的鼓点,不安随着逐渐加强的马蹄声不断放大。

    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淡静,卫茂良心下暗忖。

    不是赵燮的骑兵,在赵燮的示意下,拼杀的双方已经逐渐停了下来。

    就因为停了下来,周遭变得无比安静,万马齐喑间马蹄声乱也就愈发清晰起来。

    是谁?

    还未收到来报,卫茂良后方的队伍已经开始乱了。他回眸远眺,不断有骑兵从队尾杀入阵中。

    后方的骑兵根据之前的旗语,以为战事已了,对这次突袭毫无准备,被骤然杀将而至的敌人冲得七零八落。

    视线的尽头,极目可见一个鲜红的影子,手持方天画戟,越过重重包围的阻隔杀将而来。

    一柄方天画戟在她手中,勾、刺、划、挑熟练切换,运用得炉火纯青。

    兜鍪之上朱缨翻飞起舞,红衣胜血,在深蓝如海的兵士中像是灼烧的火焰,以强弩之势直刺敌营身处。

    “卫将军别来无恙?”

第四章 裂土:行唐之战(下)

    何君璧。

    两万大军包围真定,本就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卫茂良用尽各种手段,制造重兵压境的幌子,围困真定城足足两日。

    两日后,何君璧派出各路人马,总算探清卫茂良已将主力调往行唐,围困真定的不过是疑兵。她随即点齐真定城中的所有兵马,冲出城去与卫茂良的两万人马决一死战。

    双方本来人数相当,可无奈卫茂良不在军中坐镇,又带走了最精锐的翎骁营,饶是卫茂良手下的队伍精锐非常,但缺乏主帅统一而灵活的调度,与敢打敢拼的何君璧撞在一起,并不占优势。

    鏖战足有一日,从东方泛白至日暮西陲,寒鸦盘桓在血流成河的城池上呜咽,真定城外的血色与残阳皆是一片鲜红。

    同样一片鲜红的还有何君璧。

    何君璧自幼喜着红衣,上了战场也用红衣打底,身穿自己专用的,绛色为边的明光铠。

    她惨胜卫茂良的两万人,最后又率领手中数千残兵,一路昼夜兼程赶赴行唐,赶上了行唐之战的扫尾。

    赵燮看着面有疲色的何君璧,脸上止不住笑意。

    “来晚了,卫将军说要收手。”

    “不打了便不打了。”

    何君璧脸上血污未拭,她依旧紧握方天画戟,挑眉看向卫茂良。

    “我只想问,崔慕平,卫将军打算怎么办?还有,卫将军是真情实意不想打了,今后再不犯我河朔,还是打算回去收拾收拾,把河东节的主力拉过来再来一场?”

    卫茂良远眺后方的军队,还没停。不过好在已从突袭中缓过劲来,不那么被动。加之何君璧率人鏖战十几个时辰,又昼夜不停赶赴上百里的地,已是疲惫至极。

    两边都是强弩之末,硬顶着一口气死撑。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事关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的生死,卫茂良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因而战场之上他大多悠游裕如。

    极少陷入两面夹击而置数万将士于险境之时,就算再从容不迫的卫茂良语速也稍稍加快。

    “何将军不妨等到战事完全平息下来,再说?”

    何君璧轻啧一声,招呼来一个随侍的兵士,示意后方停手。

    既已停战,双方各自派了副将清点伤亡。三人为表诚意下马,竟是在战场上勉强打扫干净一块地儿,差几个兵士抬了一张桌子两张条凳勉强坐下。

    周遭烽烟未止,打扫战场的兵士皆敛声不语,沉默得能听见飞鸟的悲鸣。

    “要是请卫将军进城一叙,卫将军怕是鸿门宴不肯去,不如就在此处谈了吧。”

    何君璧在一旁帮腔道:

    “如今卫将军败军已成定局,不知接下来作何打算?成德节呢?”

    “崔慕平本是朝廷官吏,既然封地已失,人交还朝廷便是。本将会将崔慕平及其一家人带回洛阳,交由宣王殿下处置。至于是否还犯河朔,本将并不敢保证,至少为成德节一事,本将倒是不再打算与二位将军纠缠下去。”

    何君璧反问:“那卫将军的意思是,今后还是会来?”

    卫茂良也反问:

    “就算本将今日答应了何将军,今后永不犯河朔又能如何?河朔乃自立之地,举凡立志统一天下之主,必将挥兵河朔,把这叛逆之地纳入王化。今后是否出兵的决定权不在本将。”

    赵燮笑言:

    “在李世默?”

    卫茂良摇头,“也不在宣王殿下,而在两位将军手中。”

    他解释道:“朝廷对河朔的清剿之心,已有近百年。归根到底,并非是朝廷劳民伤财,是因为河朔自立,税赋不缴,私通北燕,不慕王化。假使两位将军能劝劝赵荧何献早日政归洛阳,本将自然不再出兵。”

    “想都别想!”

    何君璧霍地一声站起来。

    “河朔三镇对长安朝廷,那是血海深仇。”

    隆平五年的扒开黄河淹没魏博节治下百姓的苦难,犹在眼前。相比赵燮远在北方幽州,身在河朔三镇最南端的何君璧是亲眼见到了百姓人竟相食的惨状。

    “此间分歧,卫某与何将军早有争论,如今也没个结果。既然没有结果,本将就告辞了。崔慕平人我会转交给宣王殿下的,本将说到做到,还请两位放心。”

    说罢,卫茂良转身离去,点齐仅剩的一万余众,准备向南开拔。

    何君璧起身便要追上去。

    赵燮伸手拦住了她。

    何君璧

    “就这么让他走了?卫茂良乃当世名将,留着他,我总担心有祸患。”

    赵燮把何君璧拽了回来,轻轻拍着她的手。

    “由他去吧,留着他总有用处。”

    赵燮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何君璧已经完全明白。

    卢龙节内部,也有一笔难算的账。

    前卢龙节度使赵衍去世,长子赵荧继任卢龙节度使。而赵荧此人,军功不比赵燮,名声更是比不过这位天才将领。即位之初,卢龙节内部多有争议,不外乎赵荧德不配位,赵燮更合适之类的云云。

    好在赵燮率先表明立场,会全力辅佐兄长,绝无贰心。

    但是,两人之间微妙的嫌隙总还是存在的。

    留着卫茂良,留着河朔三镇最大的敌人,也是给赵荧一个不敢动赵燮的理由,就是给他留一条生路。

    自小生活在何家三子腥风血雨中的何君璧不会不明白。她沉默半晌,将手中的方天画戟用绢布擦拭干净。

    “我倒是觉得,卫茂良其实也不信任李世默?”

    两人牵着马屏退众人,红衣倩影恰似缓行陌上的一对璧人。

    赵燮双刀已妥帖收好,略微颔首,注视着凝眸细思的何君璧,“怎么说?”

    “这次他奉李世默之命协助崔慕平夺回成德节,总共就带了五万人。虽然有翎骁营精锐,但这五万人绝非河东节的主力。加之他这副样子,看来是不打算继续往河朔投入兵力,这是不是说明……”

    赵燮了然。

    “他在保存实力?”

    何君璧点点头。

    “是。所以我想联系我们在洛阳方面的人,可以从此处做点文章。”

第四章 裂土:复盘之争(上)

    五月二十八日,卫茂良率领自己手下仅剩的两万余众,从真定、行唐一带正式开拔。

    主力让副将走井陉关带回了太原,他自己率领数千人的心腹,押送崔慕平及其家人,先去洛阳。

    卫茂良携崔慕平及其家人的离去,正式标志着存在上百年的成德节度使在中华的版图上被抹去。自此,河朔三镇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如今的河朔,仅剩北方卢龙、南方魏博两派。

    卫茂良还是没有收到阿青的消息,自五月十七日他让阿青盯紧洛阳的回信之后,就再无音讯。

    与此相同的是洛阳的回信,自五月十七日卫茂良发出向洛阳的请示信后,犹如石沉大海,也无回音。

    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卫茂良总算有空仔仔细细盘算着这其中的关节。

    战事一了,信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但阿青及信的下落就变得分外可疑起来。

    不出意外,阿青和信极有可能是被河朔三镇,也就是赵燮何君璧之流劫走的。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是身在魏州的何尚所为。

    总之,是河朔的势力。

    但事情真的如此吗?还有别的可能吗?

    从行唐真定一带走了数日之久,抵达洛阳城的时候已是六月初一。

    提前和李世默报备过,当日清晨,卫茂良携崔慕平及其家人至洛阳城下,李世默率东都百官于城墙上迎接。

    其间微妙不可言说。城上亲迎虽是大礼,最是彰显主君亲厚。但与当初卫茂良上洛时廊参、朝会、宴赏之礼终究是差了太多。

    还是一如既往设了宴。宴席之上,李世默只做抚恤,慰问伤亡,别的什么也没多说。

    亲疏之间,卫茂良也拿不准李世默是要问责此次行唐战败,还是既往不咎。宴席上觥筹交错,一番你来我往的虚与委蛇之后,李世默推称不胜酒力,让余下百官尽欢便是。

    卫茂良适时跟了出去。

    缓步行于紫微宫中,他无比恭顺地跟在李世默身后,保持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李世默屏退众人,低声对卫茂良抛下一句。

    “找个地方坐下细说吧。”

    找的地方就是贞观殿。

    殿中没有点灯,入夜之后仅剩的月光将整个贞观殿笼上一层玄妙的薄纱,和前殿的灯火辉煌的宴厅划开两个世界。

    “初来洛阳,宫中节俭。”

    这厢闲话着,李世默转头嘱咐一早在外头候着的张怀德把贞观殿中的烛台风灯全部点亮。

    灯火一盏盏明亮起来,一小簇一小簇的光点亮清寂无声的贞观殿,照得殿中有了融融暖意。卫茂良才看见窗台边的一张小案前,似乎还坐着个人。

    很快意识到是谁,卫茂良忙施礼。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李若昭明面上依旧是宫中女眷,无法参与前朝的百官宴会。合朝宴饮,她没这个名分忝列席间,一早就来到贞观殿中,为的就是见一见卫茂良。

    她点亮手中的火折子,一只手笼着雀跃的火光,伸手将小案上的风灯点燃。

    “卫将军免礼。”

    李世默在上位的书桌前做好,“都坐吧。”

    卫茂良坐在李若昭的对面。李若昭像是这场谈话的局外人,也没回头,低头在处理一些文书的事。

    “行唐的事本王已大体耳闻,五万与赵燮抗衡,确实不占优势,能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本王有一事不解——

    “既然五万人对阵赵燮已经不占优势,卫将军为何要兵分两路,这样岂不陷大军于顾此失彼的境地?”

    李世默的问话让卫茂良暂且收回心神。但他对李若昭一向有些顾忌,眼神难定地瞟了一眼李若昭。

    李世默很快捕捉到卫茂良的不安。

    “照实说即可,不必顾及长公主。”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若昭才意识到自己在一旁写写画画容易让卫茂良多想,才把手中的信纸一摞摞地叠好,湖笔停在一边,侧耳专心听卫茂良继续说。

    这话也不好说。中间的关节盘根错杂,卫茂良本意是全军先打行唐,但崔慕平与他有分歧,他迫不得已给洛阳方面写信请示。最后洛阳的回信没收到,派去截信的阿青也没了消息。

    从自家嫡兄卫茂忠口中听到了洛阳方面的小道消息,说李世默的意思是先打真定,卫茂良又无法苟同,只能阳奉阴违,最后成了这样一副拧巴的模样。

    有些小动作卫茂良不方便解释,他思忖片刻,才一如既往从容淡静道:

    “回两位殿下的话,彼时何君璧守真定,赵燮驻扎在行唐。如依殿下之意,率主力攻打真定,恐怕会被北方赵燮的骑兵突袭。所以臣擅自做主,分兵吸引何君璧的注意力,又率主力攻打行唐。”

    “先打真定?”

    李世默很快捕捉到卫茂良言辞中的问题,他与同样困惑的李若昭对视一眼。

    “我和长公主的意思是,听你的,先全力打下行唐赵燮的主力。”

    难道洛阳方面的意思不是先打真定吗?

    这是卫茂忠说的。

    看到卫茂良困惑的表情,李若昭一针见血地问道:

    “卫将军收到洛阳回信了吗?”

    没有。

    但关键是,如果卫茂良回答“没有”,那又如何解释他收到的消息是先打真定?

    派自家亲眷在洛阳城打探主君的小道消息?这件事放在手握重兵的边将上,就是重罪。

    再反复权衡,卫茂良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回去。

    “殿下的意思,难道不是先打真定?”

    李世默和李若昭狐疑地对视一眼。

    信被劫了?

    李若昭摇头。

    不好说,信被劫了,卫茂良为什么不愿明说呢?

    两人对视无果,李世默还是出言宽慰道:

    “卫将军直言便是,今夜卫将军无论说出什么,本王一概不追究。只是此役关系重大,与洛阳之局息息相关。”

    李若昭在一旁适时补充。

    “实不相瞒,河朔三镇以何君璧、赵燮之流为首,一早便在东都布下棋子。本宫与宣王殿下一早怀疑东都城有内奸,但始终不得踪迹。或许,卫将军的顾虑,会给咱们峰回路转之喜呢?”

第四章 裂土:复盘之争(中)

    难不成,卫茂忠的送来的消息,中间有内奸作祟?

    但卫茂忠又是如何与奸细联系上的呢?还是他本人被人收买,当了洛阳城的内奸?

    又或者,卫茂忠那条线没出问题。反而是李世默与李若昭这边出了问题?

    倘若当初他们两人商议的是先打真定,反正李世默写给洛阳的回信现在确已下落不明,事到如今完全可以抵死不认,只要咬死了,便可顺理成章地将战败的责任转嫁给卫氏兄弟。

    至于信件为何没了,别问,问就是内奸。

    这一推论虽然过于阴谋论,对于宫廷斗争,手握重兵,向来被朝廷视为心腹又处处制衡的卫茂良总是格外谨慎。他无法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朝堂中人的想法,只有处处谨慎想得多些,才能求得平阳卫氏在朝中的平安,才能继续带兵打仗保家卫国。

    见卫茂良还未回话,李世默继续出言解释道:

    “卫将军的信,我们是五月二十一日清晨收到的。”

    李世默起身,卫茂良以为他会在书架上取出那封信件,没想到他径直走到长公主面前,无比顺手地从她的桌案上拿过那封卫茂良五月十七日写往洛阳的信。

    然后递给卫茂良自己看看。

    “当时本王便邀长公主商讨对策。长公主认为卫将军身处前线,自然比我们更有资格决断战局如何,所以建议本王听从卫将军的意见,先打行唐赵燮的主力。信是二十一日中午送出去的,只是信使至今未归,本王与长公主都以为是随侍军中,待到战事结束才同卫将军一并回来。”

    李若昭靠在窗台边,斜撑着下巴,手边的烛台照着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她挑眉看了一眼卫茂良。

    “如今看来,信使并没有与卫将军同归。所以,是卫将军没有收到信?还是收到了,又……”

    又杀了信使阳奉阴违?故意制造了行唐战败?

    李世默李若昭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卫茂良措手不及。他眉心微蹙,无数种可能在他心中来回滚过一遍。

    有些事情如果不说,只会越描越黑,引得双方平白无故猜忌。

    “微臣并没有收到洛阳来信,信件自五月十七井陉发出之后,便再无回音。至于……”

    卫茂良起身,走到中间,向着李世默拜了下去。

    “还请殿下恕罪。至于为何会出兵真定,事情是这样的。至二十三日,微臣仍未收到洛阳回信。然而此时,臣收到了来自兄长的家书。信上说,洛阳方面的口风是希望臣先打真定,叫臣不要一意孤行。”

    他再解释道:

    “臣并未收到殿下回信,兄长的家书是臣唯一能收到的,来自洛阳的消息。臣虽不能认同先打真定的决策,但既然是洛阳的消息,臣想着还是照做的好。只是,臣不得不顾及身在行唐的赵燮,所以做出了分兵的决策。”

    “说得有道理,也是百般无奈之下权衡的结果。”

    李世默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转头看向李若昭。

    “你看呢?”

    李若昭再次一针见血地问道:

    “卫大人的信呢?”

    卫茂良背后一阵冷汗,他把头埋下去。

    “微臣烧了。”

    李若昭大惊,“烧了?”

    这个问题卫茂良不敢迁延,必须要解释清楚。

    “边将私联京官已是重罪,臣不敢推脱。加之当时崔慕平在侧,反复催促臣拿下真定。如果让他看到这封信,定然会以此为借口,迫使微臣先打真定。全力讨伐真定,必输无疑。”

    说来也巧,从洛阳发出的两封书信,最后都没了踪影。

    双方都是口说无凭,自说自话。这种局面最易萌生猜忌之心,眼下洛阳正是用兵用才之际,不能让这种猜疑在主君与重臣之间蔓延。

    李世默从中打了个圆场。

    “既然这样,那咱们不妨想想,允贤的口风,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李若昭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磕着桌案。

    夜色深重,她身后的窗映着寂静无月的夜色。

    “适才卫将军说,卫大人写给卫将军的家书,是五月二十三日送到井陉的。”

    “是。”

    “问题就在此处。从洛阳到井陉快马加鞭也需三日,家书是五月二十三日从洛阳送到井陉。他一介司农寺卿,不可能找到比军马脚程更快的马,说明五月二十日甚至更早,此信便已发出。而宣王殿下与本宫收到卫将军来信已是五月二十一日——

    “说明卫大人确实是擅作主张,或者再委婉点,他探听的口风,绝不是从宣王殿下与本宫处而来。”

    李若昭对今日她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她就是来唱白脸一针见血的,便也再次一针见血道:

    “说句有些难听的话,如果以上假设都成立,只怕卫大人,不知不觉联系上了河朔埋在东都的奸细。”

    “兄长他……”

    “卫将军多虑了。”

    李若昭的白脸唱完,李世默接着宽慰道:

    “我想长公主的意思不是说允贤私通奸细,而是说,卫大人可能不小心与这奸细的轨迹有了重合,所以才听到了这不知所谓的‘口风’。现下本王与长公主都在察查洛阳城的奸细,如果能让令兄回忆起其中的方方面面,会给咱们意想不到的惊喜。”

    卫茂忠此人,李世默早在四年前便认识了。隆平十年,李世默奉旨前往东都河南一带赈灾,为防河朔出兵,萧岚北上太原请卫茂良出兵震慑,卫茂良亲自带兵不方便,派的便是这位无官无爵的兄长。

    李世默仔细回想当初与卫茂忠结识相处的诸多片段。

    此人不善军事,不然卫茂良也不会放着他不用,把他派到东都来。但在太原应该还帮卫茂良处理了不少事情,基本的政务还是练达的,任司农寺卿几个月以来,没办错过事儿。

    为人还算谨慎,卫茂良在东都炙手可热的那段日子里,卫茂良闭门不见客,想要拜访卫茂忠的人踏破了门槛,此人却格外谨慎,一个没见。

    很会审时度势,但资质平平。可能会做错事儿,但不至于踏错方向,犯下私通奸细之类的原则性错误。

第四章 裂土:复盘之争(下)

    “总之,卫将军与兄长一别多日,既然卫将军来了,那便和卫大人好好叙叙旧吧。”

    李世默虽是温言细语,但其间的意思卫茂良却听明白了——

    卫茂忠到底从哪里搞来的消息,你自己去问,问出了结果再说。

    卫茂良垂眸,“是。微臣还有一事。”

    “是崔家人的安排?”

    李世默笑眯眯的如和煦春风。

    “崔家人好说,前些日子在洛阳城查封了那么多家的宅子土地,分一块儿给他家住着。然后风风光光地给崔慕平加授太尉,让他在东都安心养老吧。”

    说罢还回头看一眼李若昭,似是征询。

    “你觉着呢?”

    李若昭靠在窗边,似在养神,微微颔首。

    “既然要风风光光,自然要给河朔的赵家何家看着,殿下最好传旨晓喻天下。另外,崔慕平骤然加封三公,想必京城中眼红的不少,为了崔大人的安全着想,不得派十六卫的亲信仔细护卫着?”

    这就是赤裸裸的软禁和利用。

    一是防止崔家人在东都再掀波澜,二是以崔慕平为榜样,以名利为诱促使天下归心。

    看得透彻的卫茂良跪在地上垂首静声听着。

    李世默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浅笑。

    “与我所想一致。”

    他又望向还跪在正厅中的卫茂良。

    “卫将军起身吧。此次行唐之战,河东节损失惨重。如果今年夏收顺利,本王便带着粮草和军饷前去太原府劳军,你看可好?”

    卫茂良还能说不好吗?

    一场事了,亥时已过。夏日夜未凉,只是露重湿滑,雪澜已经在夜色中等了许久。她带着轻薄的蚕丝披风,见李若昭自己推着轮椅到了门口,忙上前把披风裹在她身上,又推着她从贞观殿中出来。

    李若昭行动不便,走得慢些,先行一步的卫茂良便在贞观殿外的院墙根下等她。

    “长公主请留步。”

    卫茂良看了一眼随侍在侧的雪澜。

    “可否借一步说话?”

    也不是第一次私下找他掰扯了,李若昭点点头,示意雪澜退下。

    一时片云遮月,稍稍疏朗的夜空一瞬间便黑了下来。

    又是一个黑夜,上次卫茂良口口声声怀疑卫皇后的死是她的手笔,也是一个黑夜。看不清人脸,只有凉风裹挟着青草的润泽,吹湿了她的脸。

    出于礼节,卫茂良还是拜了拜。

    “关于洛阳来信,微臣依旧有诸多疑惑,可否请长公主殿下为臣解惑。”

    李若昭敛声不语,静静地听卫茂良把话说完。

    “今日微臣与两位殿下复盘行唐之战前的诸多细节,发现两位殿下与臣想法不谋而合,都是先打行唐。既然双方想法一致,却因为两封信件生出了龃龉。微臣想问的是,这一切,真就只是一个奸细那么简单。”

    “那卫将军的意思是?”

    卫茂良怀疑不只是奸细那么简单,或者说,这个奸细压根就不存在。

    要么是李世默的信件发出之后被人从中作梗劫走了,为的就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先打真定,从而用战败达到打压河东节势力的目的。

    要么李世默李若昭一开始商量的结果就是先打真定,没想到此役战败,刚好信件又丢了,反正没了证据,事情的真相不得而知,两人便顺水推舟地将责任转嫁给卫家人,尤其是他那个放在东都的兄长,卫茂忠。

    但这些话不好直说,只能说长公主是个聪明人,他的意思她应该明白。

    李若昭冷眼挑眉看他,夜色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比冷月还要寒冷。

    “我换句话说,既然你心有疑虑,为何当时不向宣王殿下当面指出,偏要等结束后私下找我。”

    怎么说呢?

    卫茂良很难怀疑李世默,毕竟当年卫茂良身陷囹圄,李世默冒死前来一见,他说他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世默未必会做得那么绝,卫茂良总是下意识替他开脱。

    但……李若昭未必如此,她在宫中谋事多年,很难以常人的底线来判断她的行为。

    卫茂良没说话就由着李若昭说。

    “归根结底,你怀疑的是我,怀疑是我从中作梗,致使行唐兵败。是你觉得是我惧你拥兵自重,故意制造了这次兵败,从而打压河东太原府的势力?”

    显然没有想到李若昭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卫茂良微怔,没说话,算是默认。

    “上一次,卫将军怀疑的,不也是我吗?”

    当初卫皇后死得蹊跷,唯二在场的李世训沈青绾身死甘凉,死无对证。卫茂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想到背后有李若昭的影子。

    “关于卫皇后的死,当时我不认,但为了河东节与宣王的关系,我只能由着你去想。我承认,我是疑心深重,我这个人办事,想必卫将军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但河朔局势如何,先打真定还是先打行唐,我看得清。大敌当前,此时到底是同仇敌忾,还是同室操戈,我也看得清。你可以认为我的疑心重,但你不可以怀疑我的能力和我对局势的基本判断。”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本就在贞观殿中等了足足半日,一口饭食都还没吃的李若昭觉得疲惫至极。

    眉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她浅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口没喘上的气慢慢吐了出来。

    “如今从洛阳发出的两封信,一封丢了,一封是卫将军烧了。既然没有证据,那我也可以怀疑卫将军。是卫将军收到了洛阳的来信推说不知,是卫将军故意烧掉了卫茂忠的来信来逃脱战败的罪责。”

    她一再望向卫茂良。

    流光慢移,新月破开层云,清冷而微弱的光照尽她眼底的嘲弄。

    “我甚至还可以怀疑,根本就没有卫茂忠那封信。你伪造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缓讨伐河朔三镇的时间。因为你知道,一旦收复河朔,三镇兵力尽归宣王所有,太原府的腹心地位就会大不如从前,所以你拥兵自重、搪塞主君、转嫁罪责、颠倒黑白致使数万大军惨死行唐。”

第四章 裂土:谁闻夜语

    “不……”

    卫茂良下意识想反驳,一口气吐了半截儿,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明明是来质问李若昭的,怎么反过来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茂良一时哑口无言的片刻,李若昭总算讨了个喘息的空间。

    她靠在轮椅上长叹一声。

    “同样的道理。既然我们双方都没有证据,为何还要互相猜疑,平添内耗。说不定,这就是敌人的诡计。”

    卫茂良拱手拜了下去。

    “那卫某也想找长公主讨个准话,长公主是否从未疑心过卫某?包括近日行唐之战一事,长公主是否全然相信,此事乃东都奸细欺骗兄长卫茂忠所为,而非我们卫氏兄弟拥兵自重,迁延战事之举?”

    “本宫可以明确地告诉卫将军,如果我说我从未忌惮过卫将军的兵权,那断不符合一个谋士应当有的觉悟。如果我全然相信我周围的每一个人,想必卫将军也会觉得本宫不过尔尔。除了李世默,我会对任何人都留个心眼,包括萧岚、包括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人。但是——

    “但这份疑心是否真的会落在行动上,决定权不在本宫,而在卫将军自己。事关国家大事,我分得清轻重缓急,所以我不会擅自在宣王殿下面前发表我莫须有的怀疑,除非本宫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她斜仰着头看向卫茂良。黑夜深寂,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行唐一事,卫将军的所作所为,与本宫目前掌握的消息基本一致。而且据我所知,卫将军向来爱兵如子,不会平白让将士们送命,目前没有动机制造行唐战败。所以我信卫将军。”

    不等卫茂良答话,李若昭继续道。

    “但之后的事还需你我继续关注,如果我们查到了东都奸细的消息,记得互通有无。”

    送走了来者不善的卫茂良,雪澜才敢上前替李若昭拢了拢披风,满脸心疼。

    “殿下何必要……”

    雪澜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身后响起,主仆俩同时回头,借着一缕月光,看见一个颀长快步从贞观殿里奔出来。

    “我都听见了。”

    两人皆是一愣。

    雪澜见状很快跪了下来,恭敬地福了福,“见过宣王殿下。”

    李世默点点头一边示意她起身,一边径直向李若昭而去。

    说了太多的话,她有点口渴。披风裹着也是冷,她拽紧了披风的系带,等着李世默继续说下去。

    “我来吧。”

    李世默熟练地接过雪澜手中的轮椅。

    宫苑深深,宫道悠长,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又悄然隐没在流云之中。黑暗包裹了彼此,视线受阻听觉反而无限放大。李世默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灵溪茶庄,一道纱帘之隔,两人呼吸相闻。

    推着轮椅往流杯殿中去,李世默似乎不忍打破此间寂静,他深呼吸,才缓缓道:

    “所以当初秦岭之上……”

    “卫皇后的事。”

    李若昭显然没那么矫情。

    “那卫皇后……”

    “如果不出意外,多半是沈青绾杀的。也许那个时候沈青绾已经倒戈,受李世训指使杀死卫皇后,嫁祸神策军引卫将军出兵。事后就算查起来,也可推说沈青绾是我们的人。”

    “所以……”

    “所以卫茂良算是着了李世训的道。他觉得杀卫皇后的可能是沈青绾,而沈青绾又是我指使的。证据就是,你是承明宫变最大的受益者。”

    她声音极冷,不是因为冷漠而生的寒意,纯粹是因为过于疲惫而实在无力维持情绪上的体面,使得语气又轻又快。

    “但一切都过去了咳咳……无论是卫皇后,还是今日,我极力保证的就是你们二人之间不生嫌隙。卫将军是个忠贞之士,只可惜生错了时代生错了位置。好在他对你印象不错,不至于生出什么异心。”

    咳嗽声混合着吞咽,听得出来对方试图极力掩盖喉间的不适,只剩下几声压抑至极的哑咳。

    “你……”

    你干嘛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样的话说了不少,再说也无济于事。她的决策一定是权衡之后出于最理性的考量,平白无故的干涉只会平添后续弥补的成本,空耗她的精力。

    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一句。

    “保重身体。”

    “我知道,死不了。我答应你,统一天下之前,我不死,我得活着看你重铸李唐神器,看着四海归一,关河宁定,再无狼子野心敢犯我边境。”

    大概是真的太疲惫了,疲惫得让她忘记该和这人保持着距离。不是现实的,是心理上的,她该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的。

    李若昭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轮椅背上,感受着轮椅在松动的石板上颠簸。

    颠簸也是安心的,夏风轻柔地吹来了李世默用的熏香,极浅的墨香,能嗅到山间松木沿着流水般的纹理劈啪作响烧起来的气息。

    “我想着挺好笑的,以前我们还会为这事儿吵架。现在还吵吗?”

    李世默在推着轮椅,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都听你的。”

    回应他的也只有气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连尾音被夏夜沿着宫墙的风吹散了,都清晰可闻。

    “我一直觉得一辈子很短,要拿这辈子干很多很多的事,实在是太短了。我有时候又觉得一辈子很长,朝夕之变,生于肘腋之间,那样漫长的一生,有多少人事纠缠。而自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将那些爱恋与缱绻都付之骀荡春风里,随着盛夏的骄阳散了。再提起,就只剩下昨日的传说,还有那些,潜藏在黑夜里不可言说的默契。

    月隐云端,整条宫道阒寂无人,李世默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而喜欢上了黑暗。

    如果,这条黑暗的路,再长一点就好了。

下周一见啦~

    如题,下周一更新新的一大章

第五章 腹心:卫氏兄弟

    从贞观殿出来,卫茂良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面自己的那位嫡兄了。

    对于这位从小长大的哥哥,卫茂良并不陌生。在自己尚未在卫府崭露头角的时候,这位嫡兄就俨然前呼后拥,一副卫府未来掌门人的做派。

    然而,幼年卫府读书,卫茂良就发现了他其实并不算用功,表面一副谦卑勤奋的模样,私底下却能偷懒便偷懒,,一些心思大抵全放在了周游交际之上。

    那时年幼,困于庶出的身份,不得不比兄弟姐妹们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让父亲看见自己的卫茂良,本就自命清高,自然看不起这类当面一套背着一套的人。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对于一个人的评价标准自然也不再局限于读书上。随着卫茂良高中武状元,而学业上实在堪忧的卫茂忠屡考不中。好在卫茂忠极善交游,善于审时度势,可为卫家所用,便跟着卫茂良四处迁转,在他府上当个管家。

    加之长姐卫蕴容嫁给静帝嫡子李若旻,在陈皇后的操持下,卫茂良逐渐掌握兵权,日益势大。安和元年,陈太后囚禁先帝八子晋王李若昱,派卫茂良继任河东节度使,他便将自己的兄长调到太原府,允许他过问太原府事,打理府衙上下,包括太原府的一应军需物资。

    一朝嫡庶长幼颠倒,卫茂忠倒也没什么愤恨之情,乐呵呵接下了卫茂良给他的差事,供他使唤。

    卫茂良倒也不可能真的随便使唤这位嫡兄。在朝堂浸淫近十年的卫茂良,他深知祸起萧墙的道理,嫡庶长幼的颠倒最易给人挑拨的空间。为了防止长幼嫡庶失序给卫茂忠带来的心理落差,卫茂良在人前给了他最大的体面与尊重,甚至一些心腹之事也交给他去办,以彰亲厚。

    比如隆平十一年派卫茂忠带兵暗入河南,震慑河朔三镇,保护治理黄河水患的李世默。

    十几年驻守河东节太原府,倒也相安无事。

    隆平十五年初,卫茂良进京朝拜,便将自己的这位哥哥留在了东都,一方面是给李世默留给把柄,另一方面也是名义上给自己的嫡兄谋个正经的官职和俸禄。

    卫茂忠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事实上作为司农寺卿,他在东都恪尽职守,对朝堂的一切争端都敬而远之。卫茂良在东都炙手可热,前来拜访卫茂忠的百官如过江之鲫,他都谨慎地避而不见。

    卫茂良想不出来——假设宣王与长公主说的都是真,卫茂忠这样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又是如何与东都城的奸细攀上关系的?

    此事必须处理得慎之又慎,名义上卫茂忠是他留给东都两位殿下的把柄,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二人认为是太原府埋在东都的一枚钉子。

    后果不堪设想。

    与京中百官大多住北城不同,卫茂忠买的宅子在南城。

    南市附近的延福坊,一街之隔便能望见南市的人群熙攘。

    随着东都局势渐稳,在萧岚的建议下,李世默以南市为试点,暂时解除了南市宵禁,供商贩与游客流动,诸如长欢楼之类的欢场彻夜不息,至白日才稍稍消停些。

    白日则是一些食肆、茶庄热闹的时候,加之挑着扁担进城的小商贩络绎不绝,战乱年代竟然真有了一个盛世之都的模样。

    递了拜帖便直接进去了,兄弟之间家仆都是认识的,倒也不太拘着礼数。

    卫茂忠显然还一副没太睡醒的模样,见到一大早杀将进来的卫茂良,迷迷糊糊的睡眼才一惊。

    “允臻你怎么……”

    卫茂良直接抬手示意。

    “进去说。”

    两人稍稍坐定,卫茂良示意不必奉茶了。

    “这些年,我们兄弟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也把咱们平阳卫氏经营得有模有样。但如今事关生死存亡之际,兄长。”

    一番大义凛然让卫茂忠诚惶诚恐,他忙在卫茂良面前点头哈腰。

    卫茂良上下打量着自家兄长。

    “愚弟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今年五月二十三日,我在井陉收到了一封来自洛阳的家书,是你写的吗?”

    卫茂忠先是一怔,磕磕巴巴地点了点头。

    “是……是啊,怎么了?”

    “信上说,洛阳的口风是先打真定,这也是你探听到的结果?”

    “啊,对啊?”

    卫茂良收回探究的目光,才缓缓陈词道:

    “我昨日去见宣王殿下,才知道宣王殿下在五月二十一日便发出了消息,而他的意思,是先打行唐。只是他的信件更晚,送到井陉时,大军已经开拔,所以错过了。”

    卫茂良没说自己其实没收到李世默来信的事。此间细节,是他和李世默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卫茂忠知晓。按照长公主的逻辑,把所有的变量控制住,先探卫茂忠的口风。

    “问题来了,宣王殿下的意思是先打行唐,而你却一口咬定洛阳的口风是先打真定。这些话,你又是从何处听来?”

    “这……不可能!”

    卫茂良端平的身姿歪着脑袋看他。

    什么意思?

    “事关数万大军的生死存亡,愚兄既然要给允臻写信,自然是有十成十的把握。难不成你认为,同为卫家人,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可能做出?允臻,你要相信我。”

    是这个道理,卫茂忠没这个动机害他。如果他真的是对嫡庶长幼失序而心生不满,想害他,十几年来在太原府,早就动手了。

    “如果要我相信你,你首先要让宣王殿下相信我们。”

    “那为兄能否再问一句,你说的,宣王殿下的五月二十一日发出的信,确定写的是先打行唐?”

    不确定。

    信件丢失,洛阳的信使和他派出去的阿青,至今下落不明。

    但卫茂良点点头,“确定。”

    “那一定是宣王身边有人想害你。因为这个消息……”

    一张略显老态的脸拧成一团,看出来因为心思郁结而百般权衡。在卫茂良探究般的目光打量,卫茂忠才似乎心一横。

    “这个消息,我是从萧岚那儿听来的。”

第五章 腹心:药中异物

    卫茂良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奸细的话术,包括知道了潜藏在东都的奸细是谁之后,如何试探卫茂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当受骗,还是早已上了贼船,包括如何利用卫茂忠钓出这个奸细。

    没想到卫茂忠最后报出了这个名字,着实让卫茂良毫无准备。

    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反问了一句。

    “此话当真?”

    卫茂忠也反问他。

    “允臻是不信我?”

    “那他是亲口告诉你的?还是托人前来传话?”

    “对……对啊,亲口告诉我的。”

    “在哪儿?”

    “长欢楼。”

    萧岚欢场老手,选在长欢楼倒是有几分可信。

    “那当时的情形又是如何?是他主动找的你,还是你主动找他。”

    “当然是……”

    卫茂忠稍稍噎住半晌,才理直气壮道:

    “当然是他主动找我!是他问我,说是不是想要知道河朔用兵洛阳方面的口风。为兄一向听你的,你说我要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我便这样做了。前些日子过来攀附的人踏破了门槛,为兄不也没见过一个吗?

    “我本意不想过多的参与东都的斗争,自然不会多问你和洛阳的事情。但东都百官都心知肚明,萧岚的意思就是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的意思就是宣王殿下的意思。萧岚既然过来亲口对我说了,那想必就是宣王殿下的意思。”

    站在卫茂忠的角度,不是说不通。

    可是不应该呀,如果萧岚放出的假消息是宣王与长公主的意思,那昨日他二人为何要卫茂良亲自去查。双方口供一对,便破绽百出。

    如果真是宣王与长公主所为,他们就应该把卫茂良排除在彻查东都奸细一事之外。

    因为压根就没有这个奸细,一切是长公主指使萧岚所为。

    “萧岚这样做的动机呢?萧岚与我们卫家无冤无仇,当年黄河赈灾一事,我们也出手帮过他。他为什么要告诉咱们这个假消息,致使大军在河朔。此言当真?”

    卫茂忠难得说完一番自己的话,他刚喝了一口茶,却又遭质问,显得很是不悦。

    “允臻不怀疑时时刻刻盯着你兵权的宣王、长公主之流,却反过来怀疑为兄?”

    他又反问自家弟弟。

    “就算你不愿意怀疑宣王殿下,那长公主呢?宣王没有害你之心,那长公主,长公主是什么手腕,你我心里都清楚。她忌恨你的兵权,指使萧岚,在宣王发信之前误导为兄,进而暗示你出兵真定致使大军惨败,为的就是削弱你手中的兵权,让你的名誉受损,不是说不通啊?”

    长公主是什么手腕,卫茂良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年承明宫变,宣王是最大的受益者,不可能没有长公主的影子。还有永远说不清的卫皇后之死,长公主没承认,也没否认,已经能说明太多的问题。

    萧岚的意思就是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的意思就是宣王殿下的意思。

    据卫茂良所知,这句话其实并不太对。应该说,萧岚的意思一定是长公主的意思,而长公主经常背着宣王行事——

    她的意思,未必是宣王的意思。

    所以,让萧岚来暗示卫茂忠,宣王的意思是先打真定,是长公主的所作所为?

    所以,长公主顺从宣王的意思,让卫茂良来查联系卫茂忠的奸细,便是确信,就算他查到了是萧岚,就算他汇报给宣王的是萧岚,宣王也会选择信她和萧岚,而非信卫茂良?

    随之而来的一个麻烦就是,他该怎么和李世默回话呢?

    总不能说,和卫茂忠接触的奸细是萧岚,从中作梗的也是萧岚吧?

    从卫府出来,卫茂良还想着走一趟长欢楼,实地瞧瞧长欢楼到底是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

    而在卫茂良离开卫府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远在紫微宫仙居殿的薛莹却收到了一张字条。

    走的是太医院的渠道。东都易主之后,张怀德在李世默的授意下重组东都皇宫二城的一切机构,把因战乱流失在外的太医召集回宫,也就有了如今东都的太医院。

    东都变乱后,薛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安胎上。每日都由太医院专人监管薛莹的安胎药,仙居殿的人定时来取。

    在东都之乱后重伤的忍冬勉强能下地走路了,因为要照看薛莹的胎,还是要最熟悉的婢女来。她平日里也不干什么重活,主要是抓抓药,盯着仙居殿的小宫女煎药之类的。

    今日忍冬从太医院取药回来之后,拎着还未下锅的药径直入了仙居殿内室。

    “娘娘,太医院负责抓药的医女说,娘娘仔细看着今日送来的药,说是有东西。”

    薛莹每日不过悠哉悠哉,看看书喝喝药,把抓来的药包拆开,果不其然有一张小条子。

    “明日卯时末,太医院仓库求见娘娘。”

    落款竟然是——

    卫茂忠。

    当初东都之乱,卫茂忠拼死闯进紫微宫救过薛莹一命。但薛莹权衡再三,不敢对李世默说起外男入宫救自己一命的事,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因此,本来救驾有功的卫茂忠没了重赏,薛莹对他感激之余,一直颇有愧疚之意。

    没想到今日却突然写信求见,不知何事?

    今日不同往时,薛莹脸上并无慌张神色。她不动声色合上纸条,眯着眼靠在椅背上任阳光洒进,显得很是从容。

    “条子是太医院送来的,他在太医院有人,那人应该在等你回话吧。”

    忍冬规规矩矩站在,应了声,“是。”

    薛莹把这张字条折好按平实了,收进袖口里。

    “和她说,宫妇不得与外男私下见面,殿下治宫甚严,这些小动作瞒不了他太久。让她主子有什么事直说,这种写信的方式就行。”

    “那位医女说,有些话纸上说不清楚,落到别人手里反而对娘娘更是不利,无论如何,也要请娘娘与卫大人见上一面。”

    薛莹有些好笑,她上下打量着前些日子还替她挡了一刀的婢女。

    “这般替卫大人说话,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还是卫茂忠那边的?”

    忍冬不敢妄言,忙跪了下来伏地道:

    “奴婢自然是站在娘娘这边的。只是那医女说,这次见面,一定对娘娘大有助益。奴婢想着,娘娘可能需要这次机会。”

第五章 腹心:请君入局

    薛莹和卫茂忠约的时间是上午卯时末。此时的李世默还在上朝,李若昭不太清楚在干嘛,约莫是在睡觉。

    宫里两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都不在。加之薛莹这个时候出现在太医院也不奇怪,她倒是没想掩人耳目,大大方方地走到太医院,说是来取药。

    太医院的人一见王妃娘娘亲自来了,忙差人去看茶。

    喝了两口茶,随意问了两句太医院的活儿,薛莹推称自己身子不方便,出去喘口气。

    便也“信步”跟着忍冬的指引,到了太医院放药材的库房。忍冬知趣地在退了出去,合上门,守在门口。

    入室满屋药香,卫茂忠已在此等候良久。他头戴风帽,整个人躲在一顶黑色的硕大的披风之中。

    他人长得本来就瘦,一副枯了只剩下枝头凋零的叶子的模样。

    油尽灯枯的模样配上谦恭的姿态,原本一双咕噜噜转的狡黠的眼睛也变得一股子掏心窝的诚恳。

    薛莹微微颔首,就当是打招呼了。

    “今日早朝,卫大人竟然不在朝堂,而在太医院?”

    卫茂忠忙见大拜礼道:“微臣见过王妃娘娘。几个月前紫微宫中一别,不知娘娘身体可康健?”

    算来她这一胎已有七个半月,目前因为操心少,加上年轻身子骨还经得住折腾,害喜一轮之后,除了夜晚睡得不太安稳,倒也磕磕碰碰地熬到了现在。

    见薛莹没说话,卫茂忠就继续说下去。

    “朝堂之上有没有微臣都一样,但娘娘不一样,娘娘在宫中举目无亲,娘娘这儿需要微臣。”

    薛莹眉心微蹙,什么叫“宫中举目无亲”?

    卫茂忠的话让她生理性很是不舒服,她盯紧了那个躲在斗篷下的枯瘦的中年人。

    “在洛阳城中,宣王殿下、长公主殿下,皆是本宫的至亲。卫大人何必如此说话,不觉挑拨之意,昭然若揭吗?”

    “那当初娘娘在仙居殿遇难,怎么会一个施以援手的人都没有呢?如果殿下真的把娘娘放在心尖儿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娘娘一个人置于险地的吧?”

    再一次提起东都之乱,薛莹也不可避免地想起面前这人救过自己,但因为自己的小心谨慎,唯恐被李世默责怪与外男有染,没帮他向李世默邀功。

    愧疚之意稍稍上浮,薛莹先福了福身。

    “当日之事,本宫先谢过卫大人。”

    “谢不谢的,都是另一回事,娘娘不必顾惜微臣的功劳。”

    卫茂忠裂开嘴,笑着把当日之事又重复了一遍。

    “当日洛阳变乱,殿下来不及照顾王妃娘娘,只有微臣一人。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归根到底,是因为娘娘不是个有用的人。殿下今后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然不会陪着娘娘玩个情情爱爱的游戏。他需要的,是能帮他能为他所用的人。长公主能做到,所以殿下在乎她。而娘娘不能,所以殿下在做选择时,自然会把娘娘放在后头。”

    卫茂忠说的对,她没用,她确实没用。

    自从嫁给李世默至今,薛莹常常处于内心失序的状态下。说不出来,就是感觉明明身边人对自己挺好的,但总有一种不太真切的感觉。他们的好,是对宣王妃的,不是对薛莹的,今时今地换一个人身处宣王妃的位置,他们只怕会对她更好。

    所以她才会求李若昭花语学医术——

    可就算会了一点草药之学,她好像还是没用。她会的太医院也会,那她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

    归根到底是她没用,大概唯一有点用的,就是能生孩子?

    薛莹下意识指尖抚了抚自己微圆的肚子。

    卫茂忠瞟了一眼薛莹的肚子。

    “孩子,是吗?娘娘觉得有了孩子,殿下就会顾惜娘娘?”

    薛莹没说话。

    “一旦这个孩子生了下来,是女儿还好说,如果是个世子,殿下便有了可选择的继承人,还会在乎娘娘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没了娘娘,殿下需要孩子,也可以找其他女人生。说句不太好听话,如今朝堂之上,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后宫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殿下其实是最不缺女人的,更别说孩子。”

    红日初升,空气却已经有了些许燥热。薛莹想,一定是入夏的缘故,才使得她此刻如此心神不宁。

    处在她这个位置,心神不宁已是大忌。她很快反应过来,她面对的是卫茂忠,一个虽无贰心,但绝称不上志虑忠纯之人。他有有河东节度使的立场,还有他自己的立场。

    自己越在意,就越容易被人看不起。想清楚这一点后,薛莹勉强稳住心神。她拢了拢手,学着她想象中的那样,露出一个从容而漫不经心的笑意。

    “要说继承人,就算殿下没有孩子,不也还有十一殿下吗?卫大人何必揪住孩子这一点不放,时间紧,还请卫大人长话短说。今日一见,已经很不合礼制。如果被任何一个人发现,捅到殿下那儿,你我都是死罪。”

    卫茂忠从善如流,拉着自己的风帽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赔笑脸。

    “那臣斗胆问一句,娘娘你可知道东都奸细一事?”

    薛莹牢记“谨言慎行”四个字,从来不过问政事,

    见这位小王妃娘娘一脸茫然,卫茂忠不禁嘴角上扬。

    “此事,一定是当下宣王殿下与长公主殿下最关心的事。只要娘娘能在这件事上对殿下大有助益,想必殿下一定会对娘娘刮目相看。而不巧——”

    他放低姿态,凑近到薛莹面前,悄声道:

    “微臣知道一些线索。就看娘娘,如何打出一张漂亮的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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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