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萧墙:洛河之上
从第二间营帐出来,日头已过正午,浓烈的阳光渐被阴云遮蔽。
天,骤然阴沉下来。
门口已经有串门回来的同僚,杨秉廉将彭士元递给他的信不动声色塞进袖子里,笑着和众人应承寒暄。
要不要去问问呢?
杨秉廉自忖对宣王殿下忠心耿耿,与宣王身边的人也是早有私交,熙宁长公主就不必说了,十几年师兄妹的情谊,萧岚也是当年在河东太原府就认识了。
宣王也对他颇有倚重,从长安出来,大小事务均交给他主理。
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既然宣王如此倚重他,为何中书门下的人选至今空悬?为何各大重要决策他竟从不知情?
难道是当初他力主留在关中,忤逆了宣王的意思?
可他的建议并没有什么问题,抛开自家家业均在关中的原因,李唐皇室,若想要东山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据关中。
关中世家根基深厚,是拱卫王室的最好力量,当年的高祖太宗,就是靠着他们这些世家的支持得以建立李唐。
他都已经放弃了弘农杨氏在关中的基业,跟随宣王殿下出关中逐鹿天下,还要他做到哪一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未时末阴云四合,不动声色笼罩了洛阳城南的香火缭绕的祭坛,风在营帐间猎猎作响,竟有了凄风苦雨的错觉。
杨秉廉思忖片刻,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一只手拈着袖子里的信封,快步走了出去。
李世默带着梅如生杀进了洛阳城。
从定鼎门入洛阳,李世默很快让梅如生肃清街道,沿路的百姓不可在街上逗留,不可聚集看热闹,全部归家,封闭门窗。每条街道派一支小队把守,减少百姓因无辜卷入战火带来的伤亡。
沿定鼎门街自南向北一路铺张过去,南边的叛军并不算多,李世默一行基本控制了洛阳南城。站在定鼎门街北端洛河南岸,隔着洛河远远眺望战火通明之处。
战火主要集中在东城之处,火石爆炸声不绝于耳,皇城端门往北也有零星金鼓之声。
前去探路的小卒回禀。
“大将军,黄道桥与星津桥、旧中桥、新中桥三条过河通道,均已被叛军烧毁,梅将军,咱们要不要尽快搭建浮桥,快速过河。”
梅如生先请示李世默的意思。
李世默沉吟片刻。搭桥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们现在并不知道叛军的人数和目的,更不知道东都折冲府还剩几个忠君之士。
如果他们正在过河之时叛军掉头阻击,将死伤无数。
面前滚滚东逝的洛河被喊杀声震得波光荡漾,对面已交战近一个时辰,鲜血汇入洛河,已将洛河染上落日余晖般的暗红。
稍等片刻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时,应该会有……
潋潋波光之中探出一个头发被浸湿透了的脑袋,正在戒备中的梅如生二话不说一把长刀挥出,眼见的便要横在来者的脖颈上。
“是我!是我!三哥!”
圆圆的脑袋抖抖头上的水珠,露出一对俏皮的小虎牙。
“李世谚?”
梅如生很快差使两个兵士把十一殿下从水里捞起来。
李世谚早已脱去铠甲,换了一身百姓的粗布短衣,湿漉漉的又垂又黏地贴在身上。
梅如生见状忙叫人递了几条汗巾。
李世谚谢过之后擦擦脸才道:“关将军叫我来传个话,东都折冲府的叛军是来劫狱的,祁羽和祁法新已被劫走,人不少,刨开关将军手上控制的兵力,叛军比想象的多。”
比想象的多那就说明……
李世默当机立断。
“梅将军,你先带一部分兵力掉头回洛阳城南,保护城外的文武百官。”
“现在?”
那……平叛呢?叛军在北,应该伤不到洛阳城南的百官?可是分走了这一部分
“我记得秦岭下来分在十六卫的军队,主要在戊己庚辛四队,你把这四队带走,撤出洛阳,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城外文武百官的安全。事发突然,之后本王会解释的,梅将军,拜托了。”
等李世默吩咐梅如生时,李世谚这才有空把身上的水拧干。梅如生既领命而去,李世谚才继续在三哥面前规规矩矩站好。
李世默继续问他:“长公主呢?这些消息她知道了吗?”
“她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关将军在东城,让我和萧大人分别给三哥和长公主传信,萧大人应该会保护好长公主和嫂嫂。另外,关将军说已经带人在新中桥一带开始修建浮桥,等三哥过去。”
河对面的叛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火炮一声高过一声。明亮的光晕下,刑部大牢的高墙青石只怕被炸了个稀烂。
“你先换个衣服,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过河。”
“不用,”李世谚摆摆手,笑嘻嘻的,“给我件铠甲随便一套就行。”
在李世谚的指引下,他们很快赶到新中桥旧址东侧。河那一头的关河正指挥兵士,将砂石扎捆称包,经人手相运,扔进河中心打桩,又不知从何处拖来几条平底木船镶嵌其间。
砂石块垒之上,再铺上一层木板,勉强用草绳绑紧。
所谓浮桥,不过是用砂石和平底船只临时搭成能过人的小桥。能过千军已是奇迹,战马只怕很难。
李世默率先跳下战马。
“全体下马,杀到对岸去!
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朱缨在残云风卷中飘扬,他把最后那句话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今日平叛军者,人人皆有军功!”
入春水尚寒,为保证十六卫的兵士顺利过河,东都折冲府麾下数百将士赤身站在洛河之中,以肉体之躯支撑住临时搭起的浮桥。
梅如生所率领左卫,是洛阳十六卫这个空架子中的主力,总计约五万人。除去每日城坊所需的基本兵力,约两万余众,其余所有兵力均跟随李世默出洛阳城,保护此次雩礼的顺利进行。
刨开在南城护卫百姓的军队,和梅如生带着回到南城的队伍,现在跟着李世默的,也有上万人。
第三章 萧墙:血色仙居
上万人过河平一个小小的东都折冲府之乱,还是容易的。
关河已在河对岸迎接。
看出来鏖战近一个时辰,银光闪闪的铠甲已被血染得暗红,关河摘下兜鍪,露出汗津津沾满血污的脸。
“我怕旁人说不清,自己来和殿下说一声。”
他大口喘气,“今早卯时末,祁羽及其逆党从承福、玉鸡两坊起兵攻进来,目标是刑部大牢。我率东都折冲府上下准备平叛之时,才发现折冲府内部也乱了。”
“那从承福、玉鸡两坊攻进来的,不是折冲府的人?”
新中桥位于承福和玉鸡两坊之间,此处已经被关河手中的几千人完全控制下来。李世默示意两支小队协助东都折冲府的人清扫周围战场,又示意四支小队先行一步抵达东城,协助折冲府平定东城至皇宫二城的叛乱。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细数人数。但大概和您的想法不差。”
“北城百姓情况呢?”
“北城不比南城人多眼杂,主要是北市的几个大马商,殿下您是知道的——”
关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今日没有什么大买卖,双方交战之后,我派了两百人前去巡视北城,肃清街道,敦促百姓关门闭户,今日不得出门。”
北市的马商中间不知道是不是混进了一个卓圭,卓圭应该能起到不少的作用。
至于百姓,好在叛军人数不多,主要是冲着刑部大牢的祁羽来,暂时还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但东城与皇宫二城的损失不小。东城东部尚书省及宜仁门之外刑部大牢被炸得粉碎,李世默又将手中的队伍分了一部分给关河,让他处理刑部大牢后续事宜。
然后他亲率剩下的千余人,直奔皇城南门端门而去。
要尽快,尽可能在洛阳城外部生变之前,把城中叛乱平定下来。
皇宫二城中,一片动乱。
叛乱发生伊始,皇城的守卫很快支援东城的局面,留下的护卫不足平日的三分之一。随着东城集中了东都折冲府麾下所有的火力,皇城南门逐渐空虚。
一部分叛军在东城战乱中撕开一条口子,调头向西,扑了个空,猛攻防卫空虚的皇城。
李世默抵达皇城之时,过端门,御史台、鸿胪寺等官署周围大大小小的打斗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青石板上血流殷地,顺着石缝竟汇成汩汩涓流。
从关中逃出来的李世默已经见惯了大小战场,他握紧佩刀,小臂上经络分明,时刻准备着身先士卒。
又转头轻声示意李世谚。
“你带一百人,先插进去,看看紫微宫中长公主她们怎么样了。”
紫微宫中,该怎么说呢?说乱也乱,说不乱也不乱。
因为紫微宫与东城毗邻,中间隔了一个没人住的太子东宫,从东城走宜政门可抵宫城。
叛军也不是傻子,能攻进紫微宫仙居殿挟持宣王妃的便宜买卖,谁不想干?
关河怕紫微宫里的那几位出事,严令兵士死守宣政门,围绕宣政门大大小小打了少说十几轮。
但总还是有些漏网之鱼撕破了关河的防线杀进紫微宫的,好在紫微宫中的护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双方大大小小的争端不断,但始终控制在零零星星的规模中。
偌大的宫城,亭台楼阁自成趣味,又因为三宫六院无人中而又清又寂。
这一清一空,兵戎相见之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薛莹没有出门,李世默提前和她说过,最近可能有事,别出门。
忍冬把着门,她就守在仙居殿的里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刚坐下软垫还没捂热乎,就又起身在宫中踱着步。
从秦岭搬到洛阳城不过两个月,这样的事已经出现了第二次。不知道是有了孩子还是怎么的,背后已经被汗浸湿,心突突地乱跳。
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嫁给李世默之前,长公主就对她说过,不容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能走到今天已是大幸,无所谓了,可是她的孩子呢?生下来也要天天过着这种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吗?
紫微宫以南以东皆有金鼓之声,竟让她有种四面楚歌皆是死地的错觉。
“啊——”
门外忍冬传来一声尖叫。
薛莹下意识想推开门看看,隔着纸纱窗她清楚地看见忍冬水蓝色的裙袍在摇曳。
指尖停在门框边。
咬咬牙还是颤颤巍巍地推开门。
忍冬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她捂着肚子上被一刀贯穿的伤口,在地上疼得抽搐。
一个叛军躲过了紫微宫的重重护卫,竟然杀进了仙居殿!
那叛军显然已经杀红了眼,他也没想到,九死一生杀进了宜政门,撞了大运地躲过了所有的护卫,砍倒了仙居殿门前的两个侍卫,竟然真的能劫持得上宣王妃。
倒在地上的忍冬爬了两步,死死抱住那个叛军的腿,却被一脚踹一丈远。
“娘娘快走!”
快走?
能走哪儿去?
那叛军还不太确定薛莹宫里是不是还有人,恐怕他也难以想象,偌大的仙居殿,竟然就一个敢拼命的丫头?
其实倒是还有几个干粗活的丫头和厨娘,拿着簸箕战战兢兢地躲在走廊下,随时准备冲出来。
但是又不太敢。面面相觑就是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薛莹她环视周围,示意那几个丫头厨娘都退下去。深呼吸一口气,很快按着之前学的当家主母的模样,从容地走到那叛军面前。
“你是来找我的?”
那叛军一把血淋淋的刀抽了出来,一副杀红眼的模样。
“跟我走。”
没有退路了,宽大的袍袖之下薛莹攥紧了手。脸上已经毫无血色,抿紧的嘴唇咬得发白。
“那我有个要求。”
薛莹示意躲在走廊下的丫头厨娘。
“放她们走。”
第三章 萧墙:暂避锋芒
见那个叛军喘着粗气,似乎还在权衡。
唯恐他杀红了眼,薛莹再向前一步,穿堂风吹得她空荡荡的袖子猎猎作响,隐隐衬出她微圆的孕肚。
“你是来找宣王妃的,她们对你不重要,放她们走。”
薛莹再一次把那把剪刀横在自己的脖颈前,吹发可断的剪刀尖儿已将雪白的脖颈刺出一星殷红。
她再上前一步。
“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娘娘!”
忍冬捂着刺穿腹部的伤口,挣扎着拖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血痕。
叛军挥挥手,示意那些厨娘们出去。
薛莹朝她们使了个眼色,稍稍向门口扬起下巴。
你们不是拿着簸箕嘛,先出去,从背后制住他——
几个人制住一个落单的叛军,总能制住的。薛莹是这么想的。
几个丫头厨娘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让我们走?
那……走?
躲在廊下的丫头厨娘把簸箕扫帚锅铲放在地上,畏手畏脚地互相推搡着往门外走。
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放下厨具,真就这么往门外走,薛莹内心扶额。
怎么会这样?
眼见的叛军等她们走完便要上前制住她,薛莹内心飞快盘算。她现在还有一把剪刀,是赌一把,和这个叛军拼上一回,还是把剪刀留着自我了断——
自我了断。放在之前,薛莹肯定会选这条路。她对自己的认识太清楚了,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落在叛军手上只会成为李世默留给对手的把柄。
其实,她更怕自己,连把柄都不是。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有了孩子,那是李世默的孩子。自己一旦落在叛军手里,看在孩子的份上,李世默也会被叛军威胁。
她不敢死——但是死了,宣王殿下也就了无挂碍了。
汗已经渗出了太多,滑溜溜的,攥紧剪刀的手被膈得生疼。
那兵士狞笑着,手中握着横刀一步步向薛莹逼近。
“王妃娘娘,把剪刀放下吧,乖乖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叛军身后突然出现一块硕大的粗麻布衣片,迎头盖了下来。那叛军杀了一上午已是强弩之末,又事发突然,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
吓得薛莹往后退了几步。
粗布衣下的叛军还想挣扎几分,蛇一般在地上扭来扭去。薛莹眼见的从背后将那名叛军扑倒的,是一个蓄着山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
他朝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厨娘一声厉呵。
“过来搭把手!”
众丫头厨娘才上前一齐把那叛军按住,中年男子跨骑在那叛军身上,掐住他的脖颈,稍稍用力——
那叛军再也动不了了。
事发突然,薛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来者很快向薛莹叩首见礼道:
“臣司农寺卿卫茂忠救驾来迟,还请王妃娘娘恕罪。”
“司农寺卿?是当与百官前往洛阳城南祭祀吗?”
说来话长,因为卫茂良和李世默的关系,前来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躲都躲不过,不得不把吃喝拉撒全搬到司农寺官署——毕竟在李世默眼皮子底下,巴结他的人总该收敛些吧。
为了减少和这些同僚的照面,这次祭礼,李世默也允许他推辞掉了。
卫茂忠成了为数不多东都叛乱时就在宫里呆着的人。
他拜了拜薛莹,一双与卫茂良相仿的柳叶眼更小,笑起来也就更深邃莫测,“臣也是有些缘由。”
那就是不想说了。
那些皇宫庙堂之上的弯弯绕,薛莹不是不懂。怔忡只有片刻,她很快把后宫之主的面具糊好,露出一个妥帖端庄的笑容。
“哦,本宫想起来了,原来是卫将军的兄长。本宫曾与卫夫人有一面之缘,和卫大人也算是颇有渊源。”
稍在阳光下站了些许时日,薛莹被烈日照得有些昏昏沉沉。手中汗津津的剪刀被不动声色藏在袍袖之下,抿了抿枯槁的嘴唇。
“如此,本宫便回宫歇息了。还请卫大人放心,本宫会将卫大人救驾的功绩上禀殿下。”
“王妃娘娘可否听臣一言。”
薛莹停下来转身的步伐。
卫茂忠再一次跪在地上拜了拜。
“叛军已知娘娘住所,仙居殿不可久居。如今门前卫士已经阵亡,仅凭臣一人无法护娘娘周全,恳请娘娘移驾别宫,暂且避祸。”
这……不好吧,李世默和她说过,不要外出,在宫里呆着就行。
“如今局势变幻莫测,殿下正在平叛,已无暇顾及王妃娘娘的安危。还请娘娘放心,看在卫将军和卫夫人的面子上,臣绝不会做出不利娘娘的事。”
一方面卫茂忠以退为进,抬出了卫家人,薛莹再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更何况那是卫家人,那是李世默都不敢随便得罪的人,薛莹又怎敢说一声不?
“那我有个要求,仙居殿上下都要走,忍冬也要跟着咱们。”
从仙居殿推门而出,门口横七竖八地倒着紫微宫卫士和叛军的尸身,堆坑满谷的,竟叫人无从落脚。也许那个叛军是在仙居殿外死战至最后的一个人,就让他冲进来了。
死了太多人的缘故,整条宫道静得可怕。空气中微浮的血腥味,如影随形地黏在周围。
薛莹拿着帕子虚掩着,勉强忍住作呕的冲动。
卫茂忠在头前引路,几个丫头抬着只剩一口气的忍冬,深知要不是这个人,丢了王妃的罪责够他们全家来回偿命好几轮,亦步亦趋地跟紧了卫茂忠。
卫茂忠带她们去的地方,是绕过紫微宫北端九洲池的安福殿,此处尚未有人居住,即是是宫人也很少步行至此。人烟稀少,是离皇城、东城最远的地方。
几个丫头鞍前马后,很快收拾出了一片地方让王妃娘娘安心歇息,又收拾出一方窄榻让忍冬暂且喘口气。
一行人就这么在安福殿等着的时候,从皇城率一支小队,如一把尖刀般长驱直入杀进宫城的李世谚赶到了仙居殿。
流杯殿那头暂时不管,李世谚确信天塌下来长公主那边也有办法。但自己那个嫂嫂就说不准了,且不说她还怀着三哥的骨肉,看着实属不像太聪明的样子,万一出了事不好交代。
仙居殿外一片狼藉,李世谚破门而入。
“嫂嫂!”
第三章 萧墙:长安故人(上)
门口尸身横陈,门内倒着一个叛军的尸身,还有偌大一滩血迹。光天化日之下,唯独没有看见他那个嫂嫂的身影。
那个小嫂子比他就大一岁有余,平时也是个没经历过事儿的人。李世谚不敢怠慢,率领杀进紫微宫仅剩的几十人,径直撞开了仙居殿主殿的大门。
殿中一片寂静,暮春阳光暖烘烘的,透过纸纱窗照得人神思发倦。
“嫂嫂!”
翻找一圈无果,李世谚冲出殿外,对军士厉声呵道:“快找,殿中的一草一木都不要放过,一定要找到王妃娘娘!”
紫微宫外的战事还在继续。
李世默很快清除了在皇城的叛军,派一支小队进紫微宫接应李世谚。自己则率领大部队从皇城中退出来,与东城的关河汇合。
“把战场好好清点一下,主要看看除了东都折冲府的叛军,还混进来了什么人。”
东城战事已接近尾声,与关河打了照面之后,李世默又整合了余下的部队,往洛阳南城李君毅、梅如生处赶去。
一来一回已至傍晚,日头东升西落恰好总在李世默的右边。他眯着眼,在马背上极力眺望洛阳城南的雩礼祭坛——
还算安静,似乎并无异动?
在南城守了一整天的李君毅也是这么回话的,“一切正常,没有问题。”
那就不对了。
按照他今日对东都折冲府叛军的估算,比关河实际摸排的要多。只能说明这次洛阳叛乱中还混进来了其他人。
按祁法新的分析,最有可能的是,河朔三镇的人。
既然河朔三镇横插一杠子,那就绝不仅仅是作壁上观。他们真实目的,应当是趁乱拿下洛阳城。
这样一来,洛阳城外的东都文武百官,就将是最好的筹码,他们没理由不出兵。
问题出在哪儿呢?
这件事只能交给李若昭。
今日叛乱伊始,在东城严阵以待的萧岚与李世谚很快兵分两路,李世谚接应从南城赶来的李世默,萧岚转头去找幽居流杯殿的李若昭。
杂使的宫女全部遣散找地方躲避栖身,李若昭留了张条子给之后进来的人,只带着雪澜向北出紫微宫东北门安宁门。
萧岚在前面驾车,在两山夹谷的官道上飞奔。
闲不住的萧二公子迎着春风骀荡,笑眯眯地转头和李若昭打趣。
“你确定能见到她吗?万一不是她,你不就危险了?”
自从搬到了洛阳,李若昭确乎是更少情绪上的波动。她整个人靠在车壁边,显得冷漠又无言。
“不确定,所以要去见见。万一不是她,自然有她作保。不碍事。”
从北门出洛阳城,便能直接进邙山。萧岚停下马车,环视周遭绿屏连绵,陡峭的山势在春日和风细雨的催化下也变得柔情而烂漫。
“昭儿说句话吧,去哪儿?”
李若昭撩开车帘,屏气凝神静声听了听洛阳城的动静。
南边没有动静,似乎洛阳城南,没事儿?
“往东折吧,沿洛河往下游走,他们带的人不少,应该能追上。”
三人一马一车,就这样在邙山与洛河之间的平地上穿行。
绿草如茵,马蹄踏过绒绒浅草,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圆坑。李若昭趴在窗边,春光如画在眼前飞速略过。
萧岚在前面赶车,时不时回头朝车厢里瞄来瞄去。看见雪澜忧心忡忡地替若昭拉上窗帘,他笑嘻嘻的。
“春色不错,也不能这么看。雪澜姐姐也是担心你着凉,你可心疼着人家的好吧。”
李若昭安心放下窗帘,“你看这车辙与马蹄印,应该是军队移动的迹象,沿着这条路,应该能追上他们。”
好家伙,原来是在看车辙印。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着呢,错不了,保证让你追上行了吧。和李世默待久了,真是没情趣。”
一架马车的速度总是快些的,不出半个时辰,马车还未行至偃师,已听闻战马嘶鸣声。
萧岚一扬马鞭,马车在暮春天光与青草间奔驰,划出一条劲厉而苍茫的线。
“前方可是何将军的部下,长安故人,前来求见何将军。”
看来李若昭所料不错,真让萧岚叫住了。队伍自动分列两半,由着一个女将从中间骑着马缓步出来。
“只身敢来阵前叫唤,兰陵萧家二公子,名不虚传。”
来者一身红衣银铠,手持一柄方天画戟,高峻而清瘦的脸庞衬着面色愈发冷峻,颧骨高凸让她的脸上尽是凌厉之气,兜鍪上一抹朱缨随风摇曳。
真的是她,魏博节度使何献之女,何君璧。
萧岚跳下马车,向着战马上声名赫赫的女将何君璧拱手拜了拜。
“过奖过奖,还真不是萧某艺高人胆大。实在是,有位故人思君心切,想来见你。”
萧岚和雪澜两人撩开车帘,把李若昭连同轮椅从马车上抬下来。
“君璧姐姐,好久不见。”
“小昭?”
何君璧抬手,示意后面的队伍不要跟上来。她跳下马,孤身上前,随手将那柄方天画戟立在一边。
“真的是你?”
“自隆平七年长安一别,我们也有,八年没见面了吧。”
李若昭露出一个与此前截然不同的盈盈笑意,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阳光之下那张格外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清寂而冷漠。
“你知道是我?”
“我只知道河朔三镇心系洛阳,却不知道是谁,所以一定要追上来看个究竟。君璧姐姐,
李若昭看了眼她背后上万河朔兵士。
“君璧姐姐兴师动众,带了这么多人计划奇袭洛阳,怎么不打算动手了呢?”
“其间缘由,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何君璧歪着脑袋,她招了招手,背后有小卒子上前,两人之间支了一方小案,放上两只小酒碗。
她也不拘束,席地而坐,取下腰间的酒袋,给李若昭那边满上。
“走一个?”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没接过何君璧的酒。
“这次雩礼,本就是我和宣王用祁羽钓鱼的计策。我们把祁羽祁法新在刑部大牢的消息放了出去,又调出十六卫以至洛阳空虚,给足了叛军起兵的机会,为的就是想看看东都逆贼背后到底何人的支持。你们明明已经上当,派军出现在东都,为什么会突然退兵?
“只有一种解释,有人告密,有人告诉了你洛阳城的动乱不过是个幌子,所以你们退兵了。”
李若昭弯下腰,骤然凑近到何君璧面前,视线向平。
“君璧姐姐,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第三章 萧墙:长安故人(下)
“是祁法新吗?”
被骤然凑近的目光吓得一怔,何君璧下意识饮了一口酒,就着璀璨天光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小昭,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那就是你承认魏博节在洛阳有奸细……”
说到一半,李若昭突然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已经嫁给了卢龙节的赵燮,又念及魏博节三子夺嫡,何君璧及其同母弟何疾并不受魏博节上下的重视。她话锋一变,眉目流转。
“不对,是卢龙节,赵家人的意思?赵燮,还是赵荧?”
何君璧握着酒袋的手停顿片刻,又接着喝了下去。
最后一口水酒饮尽,何君璧就着手背拭了拭嘴角的水渍,啧啧嘴。
“小昭,你都不会笑了。”
李若昭靠在轮椅背上,静静等她说完。
“我们人各有志,各为其主。我知道宣王殿下有一统宇内之志,属于河朔的土地我们也会寸步不让。换句话说,有朝一日我们总会兵戎相见,今时今地你处在我的位置,也是断然什么都不会说的,对吗?”
李若昭不置可否。
何君璧迎着春光烂漫,眯着眼似乎在回想当日的好时光。
“隆平七年你我各斗阵法,我赢了你,但我依旧视你为最大的对手和故交。今日你我洛阳一局,你请君入瓮,我差点玩火自焚,好在最后我及时撤兵,算是打成了平手。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再一决高下?”
“什么叫隆平七年你赢了我?”
李若昭反问。
“那年明明是我赢了你好吗?”
水酒饮尽,本来该是收手回去,听到李若昭的质疑,一向潇洒自如的何将军像只炸了毛的鸡。
“如果不是你最后使诈,我肯定赢你好吗?”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冷觑了一眼,“兵者诡道也,玩不起就别玩。”
萧岚听着在一旁默默扶额——
两个算天算地的人,最后居然为这事吵起来了?
见自家姐姐许久未归,从队伍中杀出来一名骑着黄骠马的小将——
也是老熟人了,魏博节何献三子,何疾。
萧岚细细打量,远比四年前见着更敦实。看得出来一直在跟自家姐姐学,眉眼间活络了不少。
何君璧披风一扬,拂袖而起,空空的酒袋别在腰间,手持方天画戟,跨上战马,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摆摆手。
“走了!改日战场见!”
何疾骑马赶紧追上,凑到姐姐耳边小声嘀咕。
“姐姐,那两个人不好对付,当初在滑州……”
说的是隆平十一年李世默黄河赈灾,何疾率人趁虚而入,结果被李世默和萧岚打了个正着。
何家三子颜面扫地,害得亲姐姐何君璧亲自过去要人。
说着尴尬,何疾忙改口,“养虎遗患,不杀了他们吗?”
“留着吧,算是给你留个对手,我们可不是那种阴险小人,改日正大光明地杀了他们便是。”
同样的对话在萧岚与若昭之间还在继续。调转马车,萧岚一扬马鞭,骏马在洛河边的绒绒青草间飞驰。
“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吧?早知道把月女侠留在洛阳了,现在咱们心里也没个底。”
李若昭看着窗外春色飞驰而过,春风吹过她鬓间细碎的头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心思似乎并不在此处。
“君璧姐姐不是那种人,将门之女,从来想要赢个正大光明。”
“我明白你的想法,如果今日何君璧出手,你便想要借此消灭河朔三镇一部分有生力量。如果何君璧收手,便由着她带走祁羽和祁法新,让她以为,我们认定的奸细就是祁法新。
“但咱们的线索不就断了吗?祁羽只是一个小卒,丢了就丢了,他们劫狱顺便把祁法新带走,更说明了祁法新不是奸细。那洛阳城的奸细呢?还有那个挑拨孟静姝下毒加害于你的黑衣人呢?他们是一伙的吗?都不知道。”
看得出来越说越气愤,萧岚啪地一扬马鞭,被鞭笞的马儿撒欢儿似的飞奔起来。
“那咱们这局不就白布置了吗?”
李若昭细细地叹了口气。
“洛阳城等不了了。如果祁羽这件事拖着不处理,东都折冲府那些与河朔三镇勾结,吃里扒外的叛军就一直在咱们身边。到时候你还得给他们分地,咱们可没那么多地。
“而且,经此一役,十六卫中平叛的兵士也算有了军功,到时候分地和秦岭遗兵差距不会太大。这将会大大减少军队内部的分化,你分地的压力也会更轻。”
看这人赶马车还时不时往里头探头探脑,李若昭白了他一眼。
“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说道这个萧二公子似乎更加气愤,气全撒在劳心劳力的马儿身上,“啪”的一声马车越赶越快。
“为了你家李世默吧。”
李若昭在处理李世默的事,李世默在处理薛莹的事儿。
洛阳城局势刚稳定下来,在洛阳城南傻等一整日的百官终于可以回到自己家中。洛阳动乱之后,民居尚且保存完好,交给主理民事的官儿去办问题不大。比较麻烦的是皇宫二城及东城损坏严重——尤其是东城,炸毁尤其严重,只怕还需重新修缮。
从下午一直处理到日色西沉,十一皇子李世谚就一直等到日色西沉,看着处理政事的百官来来往往,他自己规规矩矩地跪在贞观殿向李世默请罪。
因为他把宣王妃搞丢了。
没想到李世谚这头请罪,那头仙居殿就派人传话,说王妃娘娘回来了。之前只是出去走走,紫微宫安定了,自然就回来了。
李世默与薛莹之间的事已经很是令人头疼,他只能尽可能不要牵涉他人。放走了很是无辜的李世谚,李世默便派人传了话,今夜留宿仙居殿。
刚一进去,便看见薛莹腆着微圆的肚子,在仙居殿寝殿中规规矩矩地跪着。
“臣妾擅自离宫,向殿下请罪。”
第三章 萧墙:死水微澜
说出来好笑,这副架势让李世默实属有些害怕。想想自己好像也不是个要吃人的模样,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看起来更加和颜悦色。
只得上前将薛莹扶了起来,屏退众人关上房门,将床榻收拾得妥当又软和,牵着薛莹的手,两人并肩在榻上坐着。
“我本意是想保你平安,无论你是否擅自离宫,人安全就好了,其余的并不重要。”
见薛莹还是绞着手没说话,李世默稍稍一僵,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轻了又轻。
“我听世谚说,他来时见仙居殿院子里有一大滩的血,现在又没看见忍冬在你身边,是有人杀到仙居殿,忍冬受伤了是吗?”
问到忍冬才薛莹才应了声。
“是,有叛军杀过来,忍冬为保护臣妾身受重伤,已经叫太医去看了。臣妾与宫中众人合力才把那名叛军杀死。叛军既已知臣妾的住所,又担心还会有人来,便私自离宫,在安福殿中躲一躲。”
薛莹思忖再三,还是没把卫茂忠的名字说出来。
她想着,就算李世默再不计较,她违背他的意思擅自出宫,大概是个男人也会不高兴的吧。加上卫茂忠又是外男,她是后宫中人,有这份情谊在,怕李世默多想,更怕李世默以为她给卫茂忠邀宠,擅自干政。
所以,等到东城事定,薛莹谢绝了卫茂忠的好意相送,自己领着合宫上下回到了仙居殿。同时严令仙居殿众人严守口风,不得提起有关卫茂忠的半个字。
“那你的身子叫太医看过了吗?”
薛莹低声怯怯道:“太医瞧了眼,说没事。臣妾自己也和花语姑娘学过一些,应该是无事。”
李世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没别的事了?”
还有什么别的事呢?
难道她还要跟他参上一本,说满宫的丫头厨娘,也就只有一个忍冬肯站出来保着她护着她,如果不是卫茂忠,她今日只怕要死在仙居殿,一尸两命?
那些丫头厨娘为什么不肯拼命,还不是看着这宫中真正主子的眼色,怕冒死一搏真丢了性命,连个封赏也没有?
李世默并未察觉到薛莹心中的弯弯绕,他只是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尽可能把语气放轻。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当时的环境确实不太安全,出宫躲一躲无可厚非。好生休息,不必放在心上。忍冬本王会叫人好生照顾,之后重重有赏的。”
既然两人无话,那……睡吧?
从寅时末忙到现在的李世默精疲力竭。从雩礼的筹备到东都变乱,再到不得不时刻警惕着河朔三镇趁虚而入,洛阳动乱之后的民事稳定,宫城的修葺,忙到深夜回来,还要小心翼翼地安抚紧张的薛莹。
好在河朔那边知难而退,不然,还不知道这场仗今天打不打得完。
他真的太累了。
两人直挺挺躺在榻上,一如既往鲜花着锦下的楚河汉界分明。李世默闭上眼,过分劳累之后明明已经身心俱疲,但头痛得一突一突的。
薛莹还在那边翻滚,似乎也不太睡得着。
“殿下要是身体不适,臣妾找花姑娘学了些推拿之术,臣妾给殿下按按可好?”
花语其实没教她推拿,因为她擅长医药之术。薛莹不敢拂了花语的意思,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学。推拿之术,都是自己私下翻遍群书才学会的。
李世默闭着眼睛,“你先休息吧,这些琐事你不必亲自做的。”
还能怎么样呢?薛莹自忖李世默已经足够体贴,他从来不会为难她,从来不会说看中她是因为子嗣,他尽可能给足了她应有的体面和尊敬,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李世默也在静声听薛莹的动机。
那头似乎还是不怎么安分,耳边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听得出来,她又翻滚了一圈,被子在身上拉扯,唯独不敢轻易靠近他。
薛莹辗转再三,终于又问了句。
“那长公主那边,殿下去过了吗?”
还没有。
他知道李若昭出宫追河朔三镇的人,安全回来,就说明来的人确实是何君璧。
至于藏在洛阳城的奸细到底是谁,估计也没问出来,不然李若昭一定会派人请他过去一趟。
共事多年的默契让他此刻即使没有见到李若昭,他也差不多猜出一二。
只是,薛莹怎么又说回到长公主的事情?
关于李若昭,李世默不确定薛莹是不是察觉出一二。他睁开眼,实在疲惫的脑袋继续转了几圈,琢磨出一个合适的措辞。
“有宫人来禀说一切都好,她的事你不必挂怀。”
搬家中……
写得极其不顺的一章结束了。搬家中,下一章两周之后吧,现生过于兵荒马乱了(叹气jpg
第四章 裂土:河朔狼烟
隆平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徘徊于燕云一带的卢龙节度使赵衍暴病身亡,嫡长子赵荧继承卢龙节度使之位。
四月二十八日,卢龙节与魏博节同时举兵,合计约十五万众,号称二十万雄兵,成南北夹击之势,围攻成德节所辖恒、冀、赵、深四州。
大军压阵,如摧枯拉朽。至五月初二,成德节度使下辖冀州、赵州、深州先后沦陷,仅剩恒州南部成德节首府真定县,及周围高城、九门、灵寿、石邑、房山数县及井陉关一带仍在成德节度使崔慕平手中。
河朔三镇,自北向南依次为卢龙、成德与魏博节。北方卢龙节长期控制在天水赵氏手中,治所在幽州,北联北燕、南制二镇,下辖幽、檀、蓟、妫、涿、莫、瀛、平、营九州之地,民风彪悍,加之长安朝廷鞭长莫及,自成势力。
赵衍二子皆非凡俗,尤以次子赵燮为甚。赵燮乃少年天才,十五岁便有大凌河畔以二千击败北燕上万骑兵的赫赫战绩。经此一役,赵燮一战成名,卢龙节也获得了与北燕分庭抗礼、互通有无的话语权。
相较而言,成德节就显得局促太多。然而,成德节度使崔慕平治在恒州,毕竟据守河朔三镇的中部,南北交通要道,西扼太行井陉关,可直抵太原府,交通枢纽,来往商队雁过拔毛,养得起一支数万人的雄兵。
这属于祖上阔过,至唐末以来,不算差劲。
魏博节就属于最倒霉的那个。控制河朔南部魏、博、相、贝、卫、澶六州,本来地盘不算小,但是耐不住内部折腾。加上离东都近,长安朝廷时刻盯着,北方的就差把独立写在脸上的卢龙节和成德节也不放过他们。夹在双方势力之间,动弹不得。
隆平五年,长安朝廷扒开黄河北岸欲与水势成西南夹攻之势,魏博节受灾最为严重。长安方面是不会给魏博节赈灾的,为了获得北方卢龙节的支持,隆平六年,何献与赵衍订下婚约,将其女何君璧嫁给赵燮。
隆平十三年,何君璧北上完婚。据说当年的何献试图将何君璧培养成插入卢龙节的一把尖刀,把一柄短刀塞入何君璧手中,说:“如果赵燮所托非人,那就拿这把刀杀了他。”
没想到战功赫赫的女将反过来应答道——
“如果赵燮是真的天纵奇才值得托付终生,我就拿这把刀杀了父亲。”
闲话休谈。
自南北两路大军开拔伊始,崔慕平就联系上了自己嫁给魏博节度使何献的妹妹。崔氏姐妹嫁给何献,大崔氏生何君璧、三子何疾后去世,目前何献的正妻,是生下长子何肃的小崔氏。
另一手又向太原府的卫茂良求援,以井陉关的通行权,换卫茂良出兵援助。
河东与河朔以太行山为界,太行山间的孔道是东西交通的咽喉,并称太行八陉。北有居庸关、南有滏口,中部的井陉关至西可直抵太原,更是重中之重。
没想到,第一路求援的消息如泥牛入海,也不知道信有没有送到小崔氏手上,总之是没了下文。
第二路求援的消息送到了太原府,河东节度使卫茂良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南下,将消息送到了洛阳——
出不出兵,看宣王的意思。
赵荧何献同时起兵的消息通过许俭,很快也送到了李若昭手上。她暂时顾不上是不是用了风波庄的旧势力,叫雪澜推着轮椅就往贞观殿中去。
一推流杯殿殿门,李世默颀长的身影背后映着流光溢彩的夕阳。
“事情紧急,我就过来了,”李世默抬手示意李若昭,“进去说?”
黄昏日色烈,西斜的暮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长。一池春水揉碎了波光,交织的碎影沉寂在暖融融的春色之中。
“我的想法是,出兵是肯定要出的。赵燮乃天纵奇才,他和君璧姐姐现在就是珠联璧合。等到他们统一河朔三镇,我们就被动了。”
她话未说完,李世默已经无比默契地从她书柜的最下层摸出了那张勾勾画画的牛皮地图,率先一步展平挂好。
李若昭仰首看着那张地图。
“如果我们掌握了井陉,对河朔三镇的局势就会大不一样。问题在于……”
两人目光对视,日暮中的眸间潋滟的波光对上,盈盈款款,清澈得一眼望见眼底欲说还休的话。
井陉真的会掌握在他们,掌握在宣王手中吗?
卫茂良手中实力太强大了,他要反,洛阳方面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神在黄昏寸寸西沉的落日中交汇,两人异口——
也不同声道:
“我信他的为人。”
“我要做好后手。”
谁能说出什么样的话彼此心里都清楚。两人相视,终于又异口同声道:
“好。”
暧昧的情绪在昏黄暖燥的空气中最易滋生,蓬松得快要漫出来的暖意却被两个看似冷漠的人生生阻隔。
“真要对河朔用兵之前,我建议你去太原走一圈。探探卫茂良的口风,在河东节十几万兵士面前立个威。”
李世默负手站在地图边,点点头,“好。”
“至于河朔这个局,还是要从何家三子之间的关系着手。许俭说,成德节沦陷之前崔慕平给自己的妹妹小崔氏写了求救信,不知道有没有送到。假设送到了,却没有回信。要么说明小崔氏不在乎自己哥哥的死活,要么说明小崔氏与何肃在何家说不上话——小崔氏是长子何肃的生母,从之前何肃清洗魏州的长安势力,再到如今——
“何肃在魏州不好过啊。”
“那如果没送到呢?”
李若昭斜倚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世默的分析,“你说,是谁中途截走那封信?”
“何君璧?”
何君璧应该远在战场之上,鞭长莫及,李世默再转念一想。
“还有,何疾?”
“但何疾此人的才能……”
一言难尽。李若昭稍加思忖,换了个词。
“在魏博节独木难支。他能独立做到截下崔慕平的求救信,很难,背后也应该是君璧姐姐的意思。”
“总之再等等消息吧,当务之急是要卫茂良紧急出兵控制住井陉。最好做到,保持现状。赵燮何君璧不得不分兵被恒州牵制,无暇分身,崔慕平为保命必须向卫茂良一直求援,双方打到僵持为宜。”
第四章 裂土:潜流暗涌
这样一来,河朔三镇彼此牵制,河东太原府的主要力量被栓在恒州至井陉一带,确实是对他们最有利的局面。
“那行,我就照着这个意思给卫茂良回信。”
事不宜迟,李世默瞥了一眼李若昭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又转头看向她。
可以坐吗?
李若昭颔首。
清雅颀长的男子一撩袍袖坐在书桌前,湖笔舔墨,信纸展平。稍一沉吟,便倚马成文。
李若昭见状自己推着轮椅上前,堪堪停在李世默身边,无比熟练的拈起墨块,拇指与中指捏紧,食指按住墨块的顶部,一圈一圈地缓缓推研着墨块。
过于静水流深了,还在给卫茂良回信的李世默笔锋一滞。
“我听尚食局的人说,流杯殿最近都没怎么要甜饼。今日心情不太好么?”
磨墨是个力气活,要磨得稳,心要静,腕间的力量要张弛有度。看着文文弱弱的人,手却极稳,砚台之中似漾开层层涟漪。
李若昭笑笑,“多大的人了……”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雪澜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才拎着裙摆硬着头皮小碎步迈了进来。
“启禀宣王殿下、长公主殿下,王妃娘娘求见。”
李若昭回头瞥见天色,日落虞渊,月色就在层云与霞光中慢慢显露出来,就像一缸清澈的水,只需一滴墨,刹那间便晕开一池烟云。
确实不早了。这些日子听说李世默一直陪着宣王妃吃饭,估计这顿晚饭不在,薛莹就亲自过来请。
李若昭思忖间,李世默头也没抬。
“让她回去歇着……”
“让她进来吧。”
李世默话未说完,李若昭抢先一步。
薛莹进来之时,李若昭已经放下了墨块,双手交叠向下,遮住了手上墨块留下的污渍,静静地坐在远处的窗边,显得百无聊赖。
李世默向着将行大礼的薛莹温声细语道:“没事儿,不必行礼了,先坐。”
又向着李若昭轻声解释道:
“事关重大,信写完了给你看一眼,没什么问题再发。”
这话看上去是对李若昭说的,其实是对薛莹解释他为何要在流杯殿逗留这么久。李若昭心下了然,交叠着手置于膝上,矜持而从容。
三个人能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李世默在忙,薛莹不敢张嘴,雪澜给薛莹上了杯牛乳便退了下去。
薛莹双手紧张地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牛乳,稍显局促。
李若昭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却比谁都要局促。
三个人的感情,实在是超出她处理能力之外,她除了能避嫌再避嫌,似乎别无他法。
但避嫌是不管用的,军国大事,李世默已经习惯和她商量,她手中还能搜罗到的情报,也必须随时和李世默共享。
罢了,硬拖着吧。
这几年拖完,等到李世默后庭之事繁杂起来,自然顾不上她。
李若昭保持同一个姿势沉思良久,直到李世默将信纸递到她面前,才稍稍回过神来。
“长公主请过目。”
其实不怎么需要李若昭过目,李世默的文辞功夫即使放在专精文学的文臣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拔尖。她大体浏览,写得很是合宜。同意出兵的同时,既肯定了卫茂良事先知会洛阳一声的举动,又暗示了之后讨伐河朔三镇必将倚重河东太原府,不必在求援一事上投入过多的兵力,保存实力为要。
实际上,保存实力是次要的,主要是不能让卫茂良一击击败赵燮的队伍,而让消耗河朔实力的战局过早结束——
李世默和李若昭的目的是耗,耗空河朔三镇的兵力和粮草,他们才有希望。
李若昭把信还给李世默。
“没什么问题,尽快发吧。”
所有的动作都与坐在另一头的薛莹无关,她捧着牛乳,在李世默的背后探头张望片刻,很快换上了一个妥帖而恭谨的笑意。
“此前早听花大夫说起,姑母读书破万卷,叫臣妾有空多听听姑母的教导。如今一看,果然如此。殿下,臣妾斗胆一请,到时候,咱们的孩子要是请姑母赐个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话听着不像是她印象中的薛莹能说得出来的。
李若昭微怔,这些日子她该不会真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再转念一想,宫中知道些皮毛的,宫内也就流杯殿的人,雪澜不会多嘴,宫外也就一个萧岚,正忙得脚不沾地。
完全忘记当年宣王府抄家抄出来个长公主这样的大事,李若昭还确信应该不是薛莹听到了点风声过来挑刺的,倒也冷静下来。她眉眼微垂,日落西山,窗外一片阴云,照得她的脸一半青黑。
“这事儿宣王和王妃自己决定就好。本宫是长辈,要是本宫来取,宣王与王妃也不得不从。取得合两位心意那是最好,要是不合,两位难以处理,倒是本宫的不是。”
“姑母既然是长辈,能给这个孩子起名,无论如何,皆是我与宣王殿下还有这个孩子的福分。”
薛莹朝着李世默努努嘴,“殿下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李世默一时头大,这话听来,怎么似乎是杠上了?
薛莹一事,处理起来本就复杂。倘若她真抓着李若昭不放,他也拿她没办法。
李世默还没想好说什么,李若昭也不顾手中墨渍未干,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终于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宣王殿下不日将挥兵河朔三镇,算日子,和王妃生产的日子差不多,两件大事撞在一起,是大喜。要是本宫来取,必要以鼓励军心,彰显宣王破釜沉舟,荡平天下的决心为要。本宫要是取个‘定胜’,王妃可从?”
按辈分,李世默孩子之名应当从长从文,诸如当年太子李世谦之子李长攸。这件事薛莹早有耳闻,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着给孩子起名的事。“定胜”二字一出,薛莹把手中的杯子骤然攥紧——
这话是说,她家的孩子,不配入李唐的族谱?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薛莹忙稳住心神,扯出一个妥帖的笑意。
“可是臣妾不是听说,这一辈,从长从文的吗?”
“字辈一事,本就不必完全遵从。本王一辈,原本从世从言。本王的名字也非完全按照字辈而来。母亲希望本王谨言慎行,少说多做,故以‘默’字时刻警醒本王。”
总算能插上一句话,李世默忙道。上一句是解释,接下来的话才是安抚。
“孩子的事情还早,出兵河朔的事也还早。都是未定之事,出了这扇门,休要再提。”
第四章 裂土:分兵合围
与此同时的河北道恒州。
从幽州南下的八万雄兵行至恒州行唐县,已经与南方魏博节何献二子何尚亲率的七万骑兵,对恒州南部形成合围之势。
八万雄兵,环绕行唐县驻扎,巡逻的兵士皆军容齐整。夜深千帐灯,点点萤火连缀成深邃的灯海,清透的夜色也被染上了融融暖意。
行营正中央,是主帅赵燮的营帐,来来往往的军务在此处汇集,
主帅营帐的上方端坐者,一脸浓密而不杂乱的络腮胡,眉眼深邃而有型,锋利的眉骨勾勒出他本人如旷野孤狼的气质。原本一脸络腮胡容易叫人觉着粗鲁,但由于他本人骨相过于修长锐利,而平添几分忧郁之感。
寂寥而放旷,矜持与恣意在他身上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无言的张狂。
此人正是久负盛名的赵燮。
赵燮年不过三十三岁,可旁人听说他的名声已有十数年之久,这得益于他成名过早。
承光二十九年,十五岁的少年将军赵燮在大凌河击败北燕上万骑兵,李唐声威大震,静帝下旨,授赵燮云麾将军号,待遇同从三品。
便也有了他最出名的称呼,“云麾将军”。
军务稍缓,端坐在案头的赵燮松了口气。案头有狼皮为垫,宽大的狼皮垂落在地,狼皮遮掩之下,赵燮光脚翘足的脚指头摇了摇。
“目前崔慕平给小崔氏的求援信已经被何尚截下来了,但何尚与我都不在魏州,鞭长莫及,与何肃小崔氏等人周旋之事还得落在何疾身上。何肃虽然是庸才,和何疾打交道,倒是绰绰有余。”
何君璧坐在营帐之东,她手中的事务比赵燮少得多,早已处理妥当。她托腮望着自家夫君,眼角微垂,昏黄的灯光之下,威名赫赫的女将军也覆上了一层柔情的暖光。
赵燮本是最受不得憋屈的,无奈成了一军主帅,举止不可过于轻率。光脚的模样自然不能被手下将领看见,只得用一张狼皮遮住故作端庄。
他低头把鞋子穿好,走到自家妻子面前,无比熟练地坐在桌子上,斜倚着目光灼灼地看着何君璧。
“那你的想法是?”
“我想让何尚回去。”
“那我岂不是要少一个得力的前锋主将?”
何君璧埋头收拾案头的文书。她本是这场南伐成德节的前锋——前锋有自己的营帐,就算她是主帅的妻子,也不能脱离自己的驻地太久,睡前她还需巡查前营的防卫情况,以备不测。
“无论有没有前锋,你自己都能打成前锋。”
赵燮莞尔,再恃才傲物的人在自家夫人面前也是低眉顺目的。
“为夫不能没有君璧。”
收拾好招文袋,何君璧白了他一眼。
“少来。”
她话锋一转,锋利的美人婉转起来就像带刺的玫瑰,馥郁而刺骨。
“世间都说你赵天弼乃不世出的将才,皓皓月光之下,岂容我一颗星辰?”
赵燮摊手,“世人庸俗,看世界便像遮了一半似的,怎知我赵燮之才不及夫人万分之一。”
赵燮与何君璧并非相识于这场婚约。早在隆平四年,河朔三镇在哀帝一朝第一次击退长安出兵时,三镇之人曾齐聚幽州共贺大捷。其中一日,河朔三镇青年一辈的将领北出桃谷山秋猎,赵燮见到了那个战袍与长风齐舞翩翩的红衣女将。
骑马射术无一不精,狩猎也讲究兵法,当真是顶顶有趣的妙人儿。
知晓他这人对她惯会嘴甜,要是当真就不是何君璧了。
“我担心的是,崔慕平的求援方式不过两种,要么请小崔氏出面——小崔氏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发起疯了谁也管不住她,何尚之计只能迁延一时,所以我必须南下一趟。要么请卫茂良出兵,自井陉出,会给我们打一个措手不及。”
“你打算带多少人?”
何君璧稍加沉吟,“两万人。剩下的六万你要扛住卫茂良。”
“三万吧?”
何君璧从善如流,“两万五,就这么定了。”
赵燮浅笑,“难怪君璧自己系不上护心镜的飘带,君璧一身傲骨,为夫自当遵从。”
何君璧瞪了她一眼。
闲话休提,招文袋挎在身上,何君璧看向赵燮的目光忧心忡忡。
“如果我带一部分兵士南下,你有把握对战卫茂良吗?卫茂良手中那支翎骁营,当初可就是专门为克你练的。”
赵燮也模仿妻子托腮的模样笑。
“卫茂良乃当世名将,我不敢说十拿九稳吧,至少也可说百分百。”
何君璧再瞪他一眼,“你谦虚点,万一没赢呢?”
老谋深算的女将回到自己帐中反复权衡,还是给在恒州以南围堵崔慕平的二弟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不日南下,让他带兵回魏州,顺便处理洛阳方面的事,围歼崔慕平的事就交给她了。
与此同时,崔慕平两路求救人马已经发出,至五月初九尚未有回音。崔慕平虽然年事已高,但脑子还算正常——正常人是绝对不会向北死磕赵燮的。
那就只能向南打何尚。
也不能全力打,崔慕平唯恐向南发兵背后便遭到赵燮的暗算,只能小股小股地派兵试探,摸摸何尚的深浅。
何尚对兵事一概不懂,顺风顺水的仗还能仗着人数优势打个乐呵。等到双方陷入了僵持,加上崔慕平不断派兵骚扰,他便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的何尚见到小妹来的这封信,欣喜若狂,很快回信答应她的安排。
他们俩皆是承光十八年出生,今年将满三十岁,生辰不过隔半个月,无奈何君璧自小利落有主见,他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总被她指挥。
何尚的回信还没送到,何君璧就已经整装待发,五月十日何君璧的两万五千人马从行唐出发,向东绕过定州至何尚驻扎的赵州栾城县。
何君璧率军赶到之时,何尚正愁得吃不进饭,听说何君璧的援军赶到,筷子一扔,趿拉着鞋子便冲了出去。
“小妹来的好是时候,为兄……”
何尚模样从母,整个人模样极为柔美而敦厚可亲,望之似翩翩君子。他本已焦头烂额,见到小妹,手中方天画戟未曾放下,一副风餐露宿的模样,忙露出体贴而周全的笑容,款款迎上。
何君璧径直步入何尚的营帐之中,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你先说说是什么情况,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第四章 裂土:南下魏州
何尚跟在何君璧的身后忙送不迭地给她倒水。
他确乎已经习惯了如此瞻前顾后周旋裕如,尤其是在何君璧面前,眯眯眼露出了近乎谄媚的笑。
“为兄没什么本事,小妹要做什么,吩咐便是。”
一路赶路口渴万分,她先端起大碗凉水一饮而尽。
“小妹哪敢吩咐二哥。只是我们所谋之事,与二哥利益切身相关。小妹敢不上心?”
何君璧斜倚在椅背上翘足,话是说的婉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一身傲骨。
“毕竟,我那个弟弟不成器,我们心里都清楚,放出去我不放心,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至于我一介女流,早已出嫁,这节度使之位轮不上我。”
何君璧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何肃在魏博节夺嫡的筹码在于小崔氏,大崔氏死后,小崔氏被扶正,本来一介庶出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子,名正而言顺。
所以何君璧以扳倒成德节为理由,才会串联何尚。一旦崔家背后的成德节没了,何肃便失去了最大的助益。
而只要扳倒了何肃,整个魏博节都是他的——
这也是他们能达成合作的基础。
何君璧眉眼流转,把谦恭到骨子里的何尚上上下下打量一阵。
何尚的心思她不是不清楚。何肃的母家是崔氏,她何君璧的母家也是崔氏,只要崔家倒了,那何家三子无异于站在同一起点,母家军妓出身的何尚又有打下成德节的功绩,又有名义上还是李家人的安乐郡主,优势就大大增加了。
“我已命何疾严密监视小崔氏的一举一动,崔慕平给小崔氏的求救信也截下来了。但何疾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是何肃的对手。更何况,洛阳那边……”
何君璧眯着眼似在回想,帐外影影绰绰的军士似那日洛阳城外慢移的天光云影。
“洛阳那边情况,你我心里都有数。李若昭、李世默还有萧岚,都非凡俗。之前的险招已经让他们察觉到端倪,他们只怕日日夜夜盯着咱们的情况呢。”
何君璧出兵洛阳一事,何尚也是知情的。两人狡黠的目光对上,彼此心知肚明。
“是咱们走漏了风声?”
“不是,是李若昭太难对付。我再想想办法,让她也吃点苦头,到时候听我消息。”
何尚有着同盟者的自觉,自知在实力本事都不如何君璧的情况下,如何夹着尾巴做人,如何表现得乖巧。
“那我手下的几万人,小妹又打算如何安排?”
何尚带走了魏博节的主要兵力,约七万人,加上之前的伤亡,还剩五万余。都在恒州以南赵州栾城县附近驻扎。每日军队的用度开支、管理,已经搅得何尚头痛了。
“你都带回去吧。一是临时换将恐生变乱,二是你回去也要有兵才能震慑得住,三是我带了人来,足够了。”
言尽于此,善于察言观色的何尚知道何君璧吩咐完了,不想多说话,自然不会继续打扰。他分外体贴地派人给她安置了居所,又差了两个婢女随侍。
何君璧是不习惯带婢女的。她生平最爱骑马射箭,当然要和旗鼓相当之人比翼而飞,不然还不如一个人恣意潇洒——毕竟她的骑射水平绝非一般男子可比,再教一个侍女,教到骑射水平与她相当,她也没这个耐心。
她平日生活起居也不需要婢女,如果一定要需要的话,就是护心镜的系带不太方便自己系自己解。她骨骼极为纤细,身材又极瘦,如果用一般形制的护心镜,系带会比旁人长出半圈。
半圈就正好在背后了,何君璧这人骨头硬,手又笨,勉强够着了也系不上,得要人帮忙。
不过好在她自己的铠甲都是定制的,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问题。除非遇到特殊情况需要潜行,换上了普通形制的铠甲,偶尔会出现系不了的情况。
这种时候就找赵燮帮忙。
又或者是何君璧要出征,赵燮会给他亲自系上护心镜的系带,说是什么“君璧出征一定要把为夫放在心上”之类腻腻的情话。
比如这次。
不过就算是赵燮给她系护心镜,她也会嘱咐,系带是要自己解的,要赵燮留的长一点,不然就算摸到了也解不开。
总之她是不需要婢女的。何尚无非就是安插两个人在她身边,他的小心思何君璧自诩还是看得明白。遣退两名婢女之后,何君璧解开自己的铠甲,摸索着护心镜的系带。
然而,当她又扭又跳双手张牙舞爪地往后摸索时,她发现,赵燮居然把留着的系带头给剪掉了?
还是把系带头折进去了?
总之就只剩下一个不知道怎么系上的一个结。
何君璧在心里把赵燮从头到尾骂了一遍——
赵天弼你整我?
五月十二日,何尚的军队从栾城开拔回南。走之前何君璧唯恐何尚留下什么小动作,让何尚把他的人全部带走。
五万余众浩浩荡荡地南下,是不可能瞒过任何人的。盘踞在河朔三镇的各方密探很快把消息传到恒州真定县、河东太原府,以及,洛阳城。
几乎是大军开拔的当天,李若昭就收到了许俭的飞鸽传书,“何尚南下,详情容后再禀。”
太原府收到消息后,卫茂良火速点齐十万人马,即刻准备过井陉进入恒州界内。
真定县收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向南发动了不知是第几次的侵扰。
不过,何君璧毕竟不是吃素的,与何尚不同,她亲率一支骑兵,直接反守为攻,一直打到恒州南部的石邑县。
恒州治所真定近在咫尺。
吓得崔慕平再也不敢乱动。
整个恒州,近二十万兵力的压力稍稍释放,又成为了整个北方世界关注的焦点。
不过,恒州此刻尚未打起来,目光不妨投向河朔三镇的南部——魏博节度使的辖境。
五月十九日,何尚终于重新回到了魏博节的治所,魏州贵乡县。
整个贵乡县北临京杭运河通济渠一线,因为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众多水系冲刷的缘故,地势平缓,加之南部的热量原本就比北方幽州一带丰沛,县城周围举目可见大片大片的麦田。
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却不是厉兵秣马滋生战意之处。
第四章 裂土:八面玲珑
何尚安置好手中的五万余人,才敢迈进魏博节度使府。
还没见着父亲何献的影子,长兄何肃早已在节度使府门前候着。一见何尚,立马迎了上去。
“不是说好,只借赵燮的兵锋,抢一些土地就完事吗?怎么看何君璧的意思,是要把整个成德节吞了呢?”
何肃此人倒是人如其名,一副长兄为父的端肃写在脸上。他长何尚何君璧五岁,早就开始主理魏博节度使府上下一应事宜,也算是节度使府的顶梁柱之一,显得非常靠谱。
温吞的人一旦着急起来,确实一副天都塌了的模样。
“谁说不是呢?我看着也着急。”
何尚早已想好应对之策,眯眯眼咕噜一转,换上了一副比何肃还着急的模样。
“就在前几日,她写信厉声责骂,说我是平庸之才,贻误战机,还说要不是我拖拖拉拉,早把恒州拿下来了。后来兄长你就看见了,她带着赵燮的人,南下接管咱们的兵。”
何肃急得直拍手。
“这怎么能行!”
“是啊,”何尚也急得直拍手,“我也觉得不行,当即就拒绝了。所以不等她出手,我便带着咱们的人回来了。立马这成德节咱们不打了,留着他们赵家人自己打吧。”
何肃长吁短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哎,何家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两人在进正厅的廊前缓步慢行,眼见的就要进正厅,何肃似乎还有话要说,步子越拖越慢,走到回廊尽头,他干脆停了下来,一把扯住何尚的衣角。
“你说,咱们有没有办法,把何疾拿住,以此为由逼迫何君璧收手?”
“兄长,这个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关键是,现在何君璧背靠赵燮,脾气大得不行。你说,万一把她惹急了,真叫赵燮来收拾咱们,咱们可是打不过的。”
举世皆知赵燮此人天纵奇才,生平无一败绩,河朔三镇的人更是深有体会。
两人忧心忡忡的目光对上,都说不出话来。
兄弟俩对过口风之后,何尚又去正厅拜会父亲。一是交代了本次行军的具体情况,包括伤亡几何,攻城略地几何,二是照着向何肃倒的苦水,把何君璧斑斑劣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再对何献说一遍。
“咱们和幽州方面,事先已经商量好,只攻城,不绝祀,成德恒、冀、赵、深四州,我们只要南部的赵、冀二州。也就是说,目前该咱们拿下的土地,你都打下了?”
何献年近六旬,却早已须发尽白,坐在上方一股子仙风道骨的味道。加之午后阳光明明晃晃的就在头顶,照不进来,正厅未点灯,幽暗中更显诡谲。
“回父亲的话,正是如此。只可惜小妹实在不懂事,和那卢龙节的赵燮串联,竟要,”
何尚六尺男儿,再说便要泫然欲泣。
“竟要违抗父亲!”
何献捋了捋长髯,“她不要何疾了吗?”
何尚一双眯眯眼作势便要拭泪。
“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咱们。她知道就算把何疾丢在魏州,咱们不敢把何疾怎么样。人家现在是背靠当世名将赵燮的人,吃里扒外的东西!”
三个大男人实在没辙,众口铄金般地把自己的女儿妹妹讨伐一阵子,才算完事。
应付了父兄的问责,何尚暂时松了一口气。
魏博节度使何献三子,三子暂且同居一个屋檐下。早在十多年前,何献便将原有的节度使府扩充为多进院落,方便几个孩子天南海北回到节度使府,也有落脚之处。
按顺序,何尚的自己的院落在父兄之后,小心谨慎的神色在迈入自家院落后,一瞬间荡然无存。
“到底发生什么了,不是说一定要拿下成德节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妻子安乐郡主早听说了消息,一早在门口候着了。
何尚大大咧咧地把外套一脱,随手丢在妻子手上,便把这些日子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
自己无能打不下去是肯定不能说的,何尚眼睛再咕噜一转,大抵便把何疾在魏州独木难支,得靠他回来救场子。何君璧一介女流贪慕虚荣,要夺他这到手的功劳,便仗着夫家势大,把他从前线赶回来了。
说完了还不忘自己头头是道点评一番。
“这女人呐,听夫家的话是最重要的。把自己的夫君服侍得舒服了,自己也就鸡犬升天了。”
绵里藏针又指桑骂槐的,明着说何君璧吃里扒外,暗着讽刺安乐郡主在他面前收敛点,少摆些郡主的架子。
安乐郡主李晴晴本是静帝从堂兄弟之女,就算和李唐皇室静帝、哀帝、宣王李世默这一支主脉隔了好几层,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李唐皇家人。
隆平七年何献携子何尚、何疾与何君璧进京,哀帝下旨赐婚何尚。有了李唐皇家的妻子助力,原本军妓出身的何尚在魏州突然成了大红人。
何尚对安乐郡主也是百依百顺,天天“晴晴”长“晴晴”短的,旁人看了谁不说一声腻歪。
可如今长安朝廷覆灭,李唐皇室主脉只剩下洛阳宣王一支苟延残喘,荆南李从仁、东南李若昱算是宗室割据,不知道这些星星之火能否燎原。
安乐郡主李唐皇室的背景对何尚夺嫡几无助益,何尚对安乐郡主的态度便从头到脚转了大弯。
身在其中的安乐郡主怎会毫无体会,长安朝廷既亡,除了依靠何家,依靠何尚,她别无选择。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咬咬牙便过去了,安乐郡主无比乖顺地坐在何尚的下方,显得很是拘谨。
“何君璧的意思是说,何疾不能有事,不然她转身南下便找魏州要个说法,那咱们还是要护好何疾才是。”
何尚翘着他那奔逐数百日的马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脱,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今日那老儿和那傻子说要处置何疾,我都打哈哈过去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保存实力,搞好与何君璧赵燮的关系。之前让你截的信,都做的干净了?”
第四章 裂土:身似柳絮
从成德节度使崔慕平手中劫走那封求救信的人,正是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在何尚出兵之后,根据夫君的意思,日夜监视何肃与何疾两兄弟。包括何君璧写给何疾的信,也一并被安乐郡主截了下来。
自然也就知道了何君璧曾命何疾截获崔慕平求救信一事。
“都做干净了。”安乐郡主起身,将崔慕平的那封求救信从内室取出,双手奉上。
何尚拈着信封展开来看,确实是崔慕平写给小崔氏的,上面央求小崔氏吹吹枕头风,无论如何也要让何家人退兵。
一边看信,一边随口问了句。
“何疾知道此事吗?”
安乐郡主在一旁绞手道:“是……妾身与何疾一并拿下的。”
“你与他一并拿下?你告诉他你掺和进来了?”
“是……”
“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你在监视他?你怎么能让何疾知道你在监视他?”
被何尚一连串的问题呛得半晌没说出话,安乐郡主低眉不敢看他,一双和善的眼眸压得死死的,只是小心地试探道:
“何疾此人是个庸才,懒得做事又能白领功劳的事,他不会不愿意干。而且妾身想着何君璧与何疾之后见面,总是要对对口风的。万一何疾从没见过她姐姐寄来的信,咱们不就暴露了,所以就……”
何尚一拍桌子,吓得安乐郡主一激灵。
“那也不应该让何疾知道了,有谁监视别人还让人家知道了你在监视他?”
“我没有……”
安乐郡主自然不会傻到拿着何君璧写给何疾的信,明明白白告诉何疾,何尚正在派人监视他。
截走何君璧的信后,她将这封信不动声色还给了何疾。又在何疾一筹莫展之际,适时当了一个知心大姐姐,帮何疾截走了这封信,自己临摹崔慕平的笔迹、又找人私刻印章,仿制了一封交给何疾。
反正以何疾的水平,她仿的信是看不出来的。
这些话都还没说出口,何尚一副长吁短叹痛心疾首的模样。
“不会办事。”
安乐郡主一时凝噎。
那……是不是坏了你的大事,可有补救之法?
这些话都还没说出口,何尚挥挥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行了行了,下去吧,我还要见个人。”
安乐郡主走后,在屋外回廊尽头逡巡良久的那个人才出现在阳光之下。
此人一身孔雀蓝的长纱,头戴帷帽,莲步慢移,仿佛一顶行走的幔帐,似带香风。
来者取下帷帽,恭恭敬敬在何尚的脚边,拎着纱裙摆跪了下去。
如果卓圭见到此人,一定会惊呼眼熟。
如果李若昭知道此人的身份,一定会惊叹,原来是她。
因为,帷帽之下,是一张长着和长欢楼昔年头牌絮儿姑娘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不是絮儿,只见来者轻声细语道:
“奴婢柳儿,见过何公子。”
是她失踪多年的同胞姐姐,柳儿。
同时也是洛阳长欢楼自隆平九年以后的新主子,那个消失在洛阳商户档案的长欢楼之主。
美人跪在膝下的总是惬意的。何尚分外受用地把脚翘高,等着来者给他拖鞋。
“这几日长欢楼有什么动静吗?”
柳儿熟练地上前,跪在地上帮何尚脱去昼夜行军数日的鞋袜。
“这些时日都没有什么动静。趁着事少,奴婢查了当日闯入长欢楼威胁絮儿的那个人。”
“哦?”
柳儿跪伏在地上,一双白如葱根的手柔柔地抚上何尚走得有些发肿的脚。
“此人名叫卓圭,曾经是关中至西域倒卖马匹和药材的商人。奴婢还想办法打听了一些消息,说这人有些江湖背景,被人称为‘风波庄的钱袋子’。”
柳儿一双与絮儿极为相似的杏眼美目盼兮,同样是妩媚甜美的圆脸,柳儿五官更为大气舒展。
何尚眯着眼假寐听一句应一句。
“听说过风波庄,说是关中一大帮派。他既然与风波庄交好,又长年走西域,为何盯上了长欢楼?”
“这也是问题所在。”
她的声音舒缓而轻柔,“许是长安陷落之后关中生计不好,他自去年末便开始在京杭运河一带行走。今年才来洛阳,”
柳儿埋首掐上何尚足下几处穴位。
“和宣王入主洛阳的时间一致。”
“当时我与何君璧的猜测便是,卓圭是李世默的人,果不其然。看来近年来李世默在长安异军突起,背后也是有风波庄襄助。”
“公子既知这些,打算下一步怎么走?”
按得舒服了,何尚顿觉通体舒泰。他伸手将柳儿扶起来,顺势环过她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
“卓圭既然是李世默的人,又对长欢楼如此感兴趣,那不妨给他们一些消息。还是由你的妹妹,絮儿,亲自去办。”
听到“絮儿”二字,何尚清晰地察觉的怀中人柔软的身子骨稍稍一僵。
何尚低头调笑道:
“真的不打算让絮儿知道你的消息吗?”
柳儿垂眸,一双与絮儿异曲同工的眉眼,细看却有不同。
絮儿的眼眸是风月场上仪态万千的甜美,虽看惯欢场夜夜笙歌,略带疲惫的眸子依旧风情万种。
这双眼睛放在柳儿身上,却有一股子冷意,
“柳儿既然已是公子的人,自然时时刻刻为公子效命。絮儿若是知道奴婢在哪儿,奴婢便不能全心全意为公子效劳了。人情是债,抽身太难。”
何尚闻之大喜,他掐了一把柳儿纤细婉转的腰肢。
“那好,既然你全心全意为我,那本公子自然不能亏待你。”
他勾了勾柳儿的鼻尖,另一只揽着柳儿腰肢的手轻巧地
“本公子答应你,大事已成当日,本公子一定将你扶正。”
柳儿却缠缠绵绵地推开了几欲上下其手何尚,整个人凑近了何尚迷蒙的眼,一抹巧笑倩兮似一阵香风,轻轻灵灵地略过那人的心湖,勾了勾何尚的魂。
然后她便从何尚的身上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拜了拜,自顾自带上帷帽。
“公子舟车劳顿,还是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柳儿琐事缠身,实在是拂了公子的好意,还请公子见谅。”
第四章 裂土:李代桃僵
其实本来何尚还有一个人需要见一见,不过当日实在应付了太多的人,此人又不像何家父兄、柳儿之流,翘足等在魏博节度使府便能见到。
奔行数日之后,何尚实在不想继续忙碌,倒头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日午后才出魏博节度使府。
在贵乡县中左折右转,到了贵乡县城的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院子中,何尚才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此处是何尚安置的诸多地产之一。因为位置偏僻,周围皆是民居,外地人极少步行至此,来往行人稀少,常被他用来做些不太能放在节度使台面上的私事。
何尚换了一身灰蓝色的交领粗布衣,带上一只硕大的能遮住脸的斗笠,扛着扁担,步行其中与旁人无异。
院中却是层层把守。一幢二进的小院,从进入大门始,廊下皆是何尚精挑细选的卫兵。
过二门,廊中更是三步一岗,数十名便衣卫士将这一眼能看到尽头的小院把守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何尚步入二进院正堂,向着正堂东侧书案前正在摹字的中年人拜了下去。
“祁大人,自我介绍一下,晚辈魏博节度使何献之子,何肃。”
这小院中关着的,正是一个多月之前东都变乱中,被折冲府叛军劫走的前河南府牧,祁法新。
当日叛军最先冲击刑部大牢,用火药炸开牢狱高墙之后,最先将祁羽和祁法新劫走。
随后又趁李世默关河平叛之际,派人便装将这两人塞进宫中运秽物的马车之中,出上东门,秘密交给暗中守在上东门的何尚。
何尚将这二人带入魏博节之后,很快给祁羽安排了军中的重要差事。至于祁法新——
祁法新本就不是他们的人,劫走祁法新只是为了让李世默确信洛阳城中的内鬼就是祁法新。
何尚动用了自己手下最忠心的卫士,将他幽闭起来。
祁法新自知河朔不平,他是不可能回去的,索性倒也平静下来。宦海沉浮数十载的祁法新终于回归了最单调的生活,每日不过读读书,练练字,顺带浇浇随春风而来,在院中落地生根的野花。
多日闭门不出,加上饮食有限的缘故,原本就枯瘦的人更是清减了一圈,瞧着一股飘飘然于世外的模样。
祁法新停下笔,凝眸望着来者,模样倒是谦恭,佝着腰身段放得低低的,一双眯缝眼,眼仁儿咕噜噜地转着。
打量片刻,祁法新颔首,权当是打招呼。
“何公子。”
祁法新虽在东都多年,对河朔的情况也算心里有数,却从未见过何家三子。来者自称他是何肃,他只能当他是何肃。
但问题在于,何家三子,何肃是隆平九年在魏州发动大清洗的人。就是他,将在魏州服役顺风顺水的祁羽赶了出去。
祁羽勾结的人,不太可能是何肃。
祁法新在这头凝神细想,何尚还在那边叨叨着。
“祁大人不远数百里来到魏州,也不知道晚辈招待是否妥当。祁大人若是说一个不字,晚辈这就替您处罚那些宵小。”
平心而论,除了时时刻刻受到监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外,总的生活还过得去。
他被幽闭在这座小院之前,一直出于昏迷状态。醒来之后,他曾仔仔细细听过院外的动静——
很安静,基本上都是民居,没什么人流走动。
而院中数十口人的生计不是件简单的事,在这样的僻静之所,大队物资运输必然容易引人注目。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节衣缩食。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证他的生计,只能说是幕后主使之人的要求。
留他一命又好吃好喝招待着,必然是有求于他。
祁法新沉吟片刻,才不痛不痒道:“何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我想何公子舟车劳顿而来,不是为了和本官嘘寒问暖的。”
何尚继续点头哈腰。
“这些日子委屈祁大人了。当初把祁大人安置在这儿,也是权宜之策。如今局势也安定下来,咱们打个商量,祁大人在这儿还要稍稍委屈几日,晚辈也别派这么多人盯着祁大人,怪不舒服的。”
意思是说要撤人,虽然他还是不能外出,但监视他的人将大大减少
是物资周转不过来吗?
还是,别有所图?
面前这人姿态放得低,说了半天的话也不坐下,就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赔笑脸。
“祁大人看还有什么吩咐,只要在接受范围之内,晚辈定当遵从。”
在东都叛乱的前夜,李世默曾经秘密见过一次祁法新。在谈话中,李世默表示他确信祁法新不是内奸,但局势如此,他们也只能顺水推舟,让对手误以为他们上了当。
在密谈的最后,李世默请祁法新放心,如果祁法新之后落入敌手,他们后续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
祁法新只用安安静静地等着,什么都不用做——
而且什么都不用做,才是最好的做法。
对李世默其人,祁法新还是相信的。宣王殿下明慧笃实,做事可靠,绝非庸才。
祁法新一身傲骨,湖笔舔墨,继续练着自己的书法,头也懒得抬一下。
“本官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何公子早日大事一了,将本官放出去。”
来回拉扯一番并没有什么结果。
此前,何君璧觉着,李若昭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李若昭既已知东都内鬼的背后是河朔三镇的人,万一她不相信这个内鬼是祁法新,将陷他们于不利的境地。
何尚虽不赞同何君璧的做法,但他也想借助祁法新的手钓鱼。
比如,万一祁法新自觉被冤枉了,还想着投靠李世默,应该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将“幕后主使是何肃”的消息传递回洛阳的机会。
这样一来,一可以顺藤摸瓜,排查祁法新,甚至李世默在河朔三镇的布局;二是将矛头引向何肃,借李世默的手,解决何肃这个麻烦。
行至院门,何尚对着卫士的头领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又在兵士耳边低语道:
“除了出门,那老东西说什么你们就照办。他让你们送消息就送消息,盯紧点,他和外界的一切接触,都必须摸排清楚,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第四章 裂土:井陉之会
相比暗流涌动的魏州魏博节度使府,围绕恒州的争夺则显得更为剑拔弩张。
收到洛阳方面的首肯,卫茂良马不停蹄,率军五万,连同自己手中最精锐的翎骁营,东出井陉关,直抵恒州真定。
若将中华大地视为一方棋盘,北方东为河朔,西为关中,河东为之屋脊。而在河朔与河东之间,太行山为之屋脊。
太行山自北向南巍峨迤逦,重峦叠嶂,如天堑横亘在晋冀之间。好在太行山中多有自西向东的河流——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河流形成的天然孔道,在太行山中自北向南被依次称为“太行八陉”。
而《吕氏春秋·有始》篇云:“何谓九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井、令疵、句注、居庸。”
井陉关西接太原,东连真定,连接河东河朔核心战略要地,是唯一一个既属太行八陉,又属天下九塞的关隘。
卫茂良率河东节度使麾下骑兵出井陉关时,已是五月中下旬。就在前几日,何君璧与赵燮南北合围,扫清真定城周围的村庄和县城,切断真定城内的一切粮食供给。
五月十七日,成德节度使崔慕平献城投降,赵何夫妇为显宽仁,对恒州真定城中的崔氏族人,不赶尽不杀绝,限期放崔氏族人离开真定城。
南北皆死路,崔慕平无处可去,只得向西太原府方向流亡。
说来非常有趣,由于太行山东西两侧,西高而东低,而太行山这一北方屋脊,东坡陡而西坡缓,向来多有以西制东,几无以东制西之事。
崔慕平气喘吁吁地率领族人抵达井陉之时,正好遇上了东出井陉的卫茂良。
卫茂良本是来支援崔慕平的,同时也是奉宣王李世默之命,维持河朔三镇的均势,方便洛阳方面分而化之。
既然支援的对象流亡到他面前了,卫茂良命人就在井陉安营扎寨,先接待这位已无实权的成德节度使,顺便问问恒州真定周围的情况。
安置完一家老小之后,崔慕平被人请到了卫茂良的帅帐之中。年过六旬的老人舟车劳顿,显然惊魂未定,在门外用袖口擦擦额头的虚汗,正了正衣冠,才一副勉强从容的姿态迈了进去。
“敢为卫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啊?”
儒雅的将领还是一身牙白色的长袍,显得与周遭的兵荒马乱格格不入。
卫茂良与崔慕平同为节度使,品级相同。但出于晚辈的礼貌,他还是体面地向崔慕平拜了拜,并且差阿青上了杯热茶。
“目前,何君璧独守真定,赵燮以行唐为大本营,率兵清缴恒州周围的残余势力。行唐距真定不过百里,双方互成掎角之势。”
他负手在帐中逡巡,另一只手则拿着长棍,轻点地图。
“晚辈不才,实在无法兵分两路逐一消灭。所以只能先率兵攻伐行唐,消灭赵燮的威胁。”
“那不行。”
崔慕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必须要首先拿下真定。”
对于崔慕平而言,此前手握整个恒州南部及井陉关,他尚且可以和卫茂良谈条件。然而此时此刻他手无寸土,就连拿来讲条件的井陉关反倒落到了卫茂良手中。
先打行唐?
万一打行唐就是个幌子,万一卫茂良永远不打算帮他夺回真定,万一卫茂良打算顺势将井陉据为己有,他手中没有丝毫筹码,拿什么要求卫茂良帮他夺回真定?
卫茂良稍一思忖,大致能想通崔慕平的顾虑。但有些话不能明说,若论局势,他未必论得过崔慕平,但论军事,他自诩整个北方除了赵燮应该没人能论得过他。
卫茂良再思索片刻,才道:
“晚辈考虑有二:其一,真定乃恒州治所,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北方骑兵本不善于攻城,恐怕无法在短时间内攻下;其二,如果不能保证一举攻下真定城,恐怕赵燮不会放过这个突袭的机会。行唐距真定不过百里,以赵燮手下骑兵的实力,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
“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腹背受敌的环境下,击败天才将领赵燮吧。”
这话怎么听着怪讽刺的。
崔慕平六十多岁,手握成德节足有近三十年。恒州乃南北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全靠他左右逢源的运营。现在轮到一个后生晚辈,还是靠着姻亲关系的后生晚辈教训他,实在是有些不悦。
“两个时辰拿下真定城也不是没有可能吧?当初,就前几日,赵燮何君璧围城,也不过用了半日,老夫也是亲历者,半日足够了。”
赵何夫妇围攻崔慕平,全过程卫茂良大致派人打听了下,都不用细查,差不多都能知道。
赵燮骑兵极快而猛,快速扫清恒州真定城外的一切镇甸,控制真定的粮草。然后大兵压阵围城,在城外假意焚烧稻草,制造粮草短缺的恐慌。
和卢龙节长年与北燕兵戎相见不同,成德节军士自隆平四年与长安方面开战之后,久不历战事。重兵围城加上城外粮草补给将尽,再加上赵燮神话般的名声,城中军士哗变倒逼崔慕平献城投降。
实在不想戳穿崔慕平前几日不太光彩的经历。卫茂良本人教养让他始终保持着体面,烛火依约下,他的眉眼始终低垂而谦恭。
“恕晚辈直言,崔将军败给赵何夫妇,那是因为城中缺粮。河朔中南部上半年冬小麦,五月末六月初正是收割之时。何君璧夺取了真定前,扫荡了真定城周围绝大多数农村和县城的存粮。有了这些粮食,她能在真定城中撑过多久,成德节度使兼领恒州刺史的崔将军,应该比晚辈更清楚。”
“你去打行唐,何君璧就不会背后捅刀子?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不一样。行唐与真定相比,真定重于行唐。对于赵何夫妇而言,行唐可丢,而真定不可丢。而据晚辈所知,何君璧手中的兵力不及赵燮。在这样的情况下,晚辈出兵真定,赵燮定会援助。而晚辈突袭赵燮,何君璧手中兵力有限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放弃真定援助行唐。”
卫茂良条分缕析,压根不给崔慕平反驳的理由。被逼得急了,崔慕平只得抬出李世默。
“那不妨问问宣王殿下的意见?据我所知,宣王殿下入主洛阳后,卫将军是去洛阳拜过的,到底如何用兵,总要宣王殿下的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