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萧墙:营中乱象
公孙嘉禾霍地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走。
徒留李世默和关河坐着面面相觑。
关河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刺激了这位大小姐,李世默则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朝关河使了使眼色。
你去看看吧?
关河无语,就算是主君发话他也觉得无语。
怎么是我?
李世默叹气,“嘉禾是个有分寸的人,闹归闹,不会这样子。她从不因为我的话发那么大的脾气,这是因为你。”
关河继续不解。
难不成是我说的话有问题?
两个人眼色比划来比划去的,最后关河屈从自家殿下的意思,无奈起身准备开门去找大小姐。
刚走到门口,唰地一下大门被突然拉开,露出公孙嘉禾一张圆圆的笑眯眯的脸。
“你们说吧,我听着,万一你们有需要我的时候呢?”
公孙嘉禾坐回原来的位置,努力地,扯出一个骄傲的笑意,甚至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
“你们不必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不好意思,我,长,大,了。”
那……就继续。
刚才说到的是?
“祁法新。”李世默条分缕析道,“他和祁羽的关系我之后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参加集会的人占东都折冲府的多少?还有没有别的人参与进来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把我们自己的人塞进去。”
关河点点头,表示都记下了,“我尽量,但可能不大。这件事越严重,能塞人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知道。如果完全塞不进去人,反而说明了问题。先走一步再看看吧。”李世默顿了顿,“再说第二个问题吧,裁定军功。”
“按军功裁定中下层军官有一个问题就是,军功没有办法比较。殿下,东都折冲府的都是城坊兵,咱们从秦岭带出来的兵,要么是神策军、要么是泾原节灵武节的边军,他们去年一年的军功就能超过东都折冲府内绝大多数从服役以来的军功总和。”
“我觉着这个办法很公平呀!”公孙嘉禾托着腮认真听,“带兵打仗不按军功授官那按什么?要得军官再挣军功不就完了。”
“不是这么简单的。”关河摇摇头,“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从秦岭带过来的兵分成了两部分,少部分进入了梅如生组建的十六卫,大多数进入了东都折冲府。按军功裁定的话,秦岭派一定能占据绝大多数中下层军官的位置。这样就会导致一个结果——”
关河直接沾了沾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圈。
“十六卫人多官职多,加上河阳节的兵军功相对也不少,秦岭派占据一部分官职之后,河阳节的利益并不受损。但是东都折冲府的官职少,按照军功,秦岭派几乎可以垄断所有东都折冲府所有中下层军官的职位。那么原本东都折冲府的兵就毫无活路了。
“我们看起来用了一个很公平公正的方式,但最终导向了一个不太能服众的结果。尤其是这种结果本身是对我们这些外来势力有利的,我担心会引发兵变。这也是我担心的,东都折冲府聚众集会的根本原因,他们的反意是被我们逼出来的。”
关河本是武将,很少说出这么大一串关于时局兵事的看法。他既然肯推心置腹地说,必然是他作为折冲都尉已经发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李世默指尖轻叩桌案。
这样的安排是萧岚的意思。按照他的说辞,河阳节、秦岭遗兵、东都折冲府,这三部分军队迟早必须要混合在一起的。与其苦心琢磨强行拼在一起的方法,不如用统一的军功裁定的方式,至少明面上是公平服众的。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秦岭派是李世默的元从,必须保证人数上最少的秦岭遗兵在未来的东都防卫上居于主导地位,军功裁定就成为了最好的方法。
如果是萧岚的意思,那背后必然有李若昭的影子,《建言十策》的背后每一条都有李若昭的影子。如果条件允许,她绝对是个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她不可能想不到这样会逼反东都折冲府。
所以,她没有明说的意思是,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那么,站在李若昭的角度,逼反东都折冲府之后,必然要用梅如生麾下十六卫的队伍平乱。这样一来……
李世默好像想通了。
“殿下,殿下!”看到李世默半天没出声,关河硬着头皮凑近了李世默,“万一要是逼反了……”
“先这么处理吧。”李世默在完全跟上李若昭的思路之后,整个人显得格外忧心忡忡。他眉心紧锁,“你先慢慢摸排折冲府的有多少人参与进来,我再给你安排一个副手,让李君毅任你的左果毅都尉。他长于后勤,应该会给你不少的思路。”
啊?
关河目瞪口呆,“李君毅将军那可是……”
李君毅十几年前赋闲在家之前那可是南衙金吾卫大将军,再加上也算李世默的姨父,怎么说也不该给自己当副手。
“他不欲关心兵事,让他当你的副手正合适。你们要多听多看多留意,有什么事情,及时和我说。祁羽的消息,我也会及时告诉你。”
李世默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大约已经过了卯时,此时如果再不回去,容易引起麻烦。他起身,强行结束了这次谈话。
“一句话,重要关头,我们随时互通有无。”
李世默把公孙嘉禾驾来的那辆马车拆开,骑着马回皇宫二城。剩下的半截车厢暂时就留在客栈,交给公孙嘉禾和关河处理。
送走了李世默,一直在旁边凑热闹听故事的公孙嘉禾撞了撞还在发呆的关河的胳膊肘。
“你也没比我聪明到哪里去嘛。”
关河觉得好笑,他反问,“你想明白了?”
“没有。”公孙嘉禾老老实实摇摇头,“想不明白的事我一般不会想,你不相信我哥吗?”
“我一直相信殿下,只是……”
关河与公孙嘉禾并肩走在回房间的走廊中,步伐并没有那么轻快。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还是不太清楚,小语、贤妃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三章 萧墙:合欢
公孙嘉禾目瞪口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关河居然还是念念不忘这件事。
但也不奇怪。小语原本是李世默答应过要许配给关河的,这么多年,漫长的相思化成了水,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塞了进去结成了冰,守成了执念。
可是此之重若千钧的执念,彼之轻若鸿羽便可以避而不谈。
公孙嘉禾又该怎么解释呢?
太复杂了,说不清。就连她都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是谁最先推动了那片命运的齿轮,把小语和贤妃推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如果要细究,宁贤妃当年为了李世默保李若昭一命,最后吞铅粉自杀身亡嫁祸沈青绾,该算谁的责任。
李世默当年为了李若昭主动放弃追小语,任由沈青绾李世训将她虏走,又该算谁的责任。
她叹了口气,“不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我从来没敢让自己多想。”
关河自己都觉得好笑,“沈青绾死的时候我没看见,李世训死的时候我也没看见。他们俩死了,我最后一点执念也没了。”
在公孙嘉禾的世界里,关河是一个格外单纯的人。李世默有什么指令,他就去办,李世语说什么,他就笑嘻嘻地应承。
极少在关河身上,看到如此痛苦的,无法言说的纠结而复杂的情绪。
他说,“殿下说得对,他说你有分寸感,是对的。”
如果可以的话,公孙嘉禾宁愿自己不要这个分寸感。
但她也没有办法,把事情说出去没有任何好处。她已经完全看明白了,无论遇到何种抉择,在李世默的顺位中,无论从功利还是情感的角度,李若昭永远是第一位的。
说出来,找李世默讨个说法,除了能把他们折腾个四分五裂,还能有什么结果?
她除了闭嘴,最多愤愤不平地在薛莹面前阴阳怪气两句,还能说什么?
为了大局,为了内部的稳定,必须忍耐。
关河声音涩涩的,“还有,之前的话,我很抱歉。我想了想,我说你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你觉得生气,是因为你当初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关心过。”
细细想来,他们真的在一起经历了很多的事。当年在成都府关河奉命保护疯了的公孙嘉禾,公孙嘉禾第一次,向外人露出正常人的表情,在月光下,刚刚从熊熊大火中逃命出来的关河看见了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
还有后来,两个人一起为救李世语,横跨整个关中北部从献陵一路追到原州。
举目皆风沙,在初冬的寒潮中,他们曾在一个山洞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只是当时的关河,除了觉得公孙嘉禾烦,也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阳光透过窗棂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他们俩就这么并肩在漫长的走廊里走着,好像走不到头,走不到一个终点。
关河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所有人口中实际的女主角李若昭身体终于在花语的允许下,可以随便四处逛逛。
在上至宣王李世默,下至赋闲了十几年的李君毅都被提溜出来干活的洛阳城,大病初愈的李若昭显得清闲得有些不正常。
实在是太闲了。李若昭得了允准,过洛河向南溜达到了道德坊洛阳县令的公廨处。
萧岚正好不在,留守的县丞说是下乡亲自督查分地的事情。门口小厮听说是熙宁长公主殿下驾到,忙送不迭地请她进来先坐。
来早了就在萧岚的书房里歇着。李若昭坐在轮椅上东看看西看看,和她当年在长安萧府看到不同的是,书桌案头上摆的全是洛阳户籍民生地图之类的文书。
今时不同往昔。她好像,又把一个不愿问世事的人拖进朝政的深渊了。
萧岚直到戌时末才回来,整个人因为忙成了连轴转的陀螺,步子反而显得格外轻快。
“你要是早知会一声,我就把今天下地的事儿推了。”萧岚一到李若昭面前开始装可怜,又是揉眉心又是叹气的,“费力不讨好的,谁要干。”
原本穿什么都好看的萧岚,套上一身银朱色官服,怪拧巴的,哪儿哪儿都显得不太对劲。李若昭上上下下打量,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萧岚低头转了一圈,“觉着寒碜?”
“哪里敢觉着寒碜,您老人家现在可是正五品上阶的京县县令。”李若昭靠在轮椅上,实在有些怀念几年前在萧府斗嘴的样子,“就是有一种,你小时候把萧相大人的衣服偷着穿的感觉。”
轮到萧岚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对于李若昭他一向没办法,他努力地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最会给我添堵。”
李若昭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萧岚回卧房换了一身清爽的天青色常服,显得妥帖合身了许多。
来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小点心,大多是些糖果,苹果糖梅子糖之类的,比一般的酥皮点心经放。一看就是准备了好久,专门等她过来的。
拿着点心的萧岚还在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催卓圭一声,让他把长安灵溪茶庄搬到洛阳来。吃来吃去,还是那家的点心最好吃。”
算起来李若昭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吃糖了。从长安城里逃难出来,她不是在奔走各方的路上,就是被困在宫里或者秦岭云山上,活着已经很费劲了,更别说吃糖。
李若昭拈了一块糖放在嘴里,舌尖抵着糖块等苹果糖慢慢融化。
太甜了,甜得她有点受不了。
她以前真的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你打算一直住这儿?之后阿岄从江南回来,总不能还和你一块儿住县衙。”
“我无所谓了。你说得对,我现在从布衣之身一跃升为正五品上京县县令,本来就是众目睽睽,安置家产的事我暂时不能考虑。当然啦,”
他笑眯眯地看着李若昭。
“你要是回萧府,那就算被人骂死我也得给你置办一套房产。在宫里不顺心就出来住,你合该都是萧府的女主人。”
这话夹带了多少私货李若昭实在懒得评判,她干脆懒得和他较劲。
“你不是下地了吗?情况怎么样?”
第三章 萧墙:平阳入洛
“不好搞。”
说到正事,萧岚还是很有分寸地严肃起来。
“最主要的问题就像你分析的,缺地。洛阳及其周边城乡,荒地很多,如果开发出来,粮食收成完全可以值得期待。但是这些荒地往上追,都是有主的。”
“谁的?”
“东都营建数百年,各大世家都往东都买块地,就算不种,搁在手里等升值也是赚钱的途径。不新鲜。”
萧岚也学李若昭拈起一块苹果糖。
“我的建议是,叫李世默现在就打击贪腐,能收多少地就收多少地上来。我最近列个名单上去,这些人的地可以考虑收一收。具体想杀哪只鸡儆哪只猴,这个分寸他自己拿捏。但这件事必须要做。”
“我同意你的想法。虽然我们入主洛阳需要这些……”
李若昭想了一会儿,用“大族”不合适,毕竟现在洛阳周围的土地不完全把持在大族手上,新兴权贵想要囤地的,也不在少数。
“地主的支持,但本质上保护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才可能让我们走得久。”
萧岚在桌上画了个圈。
“如今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想要保证后续洛阳改革的稳定,必须要把军队控制在手里。但是要控制军队,必须要做到承诺中的分地。可是如果要分地,就要动洛阳的利益,洛阳很有可能没办法稳定。”
李若昭轻轻在桌案上叩了一下。
“那就一起。”
“啊?”
迎上萧岚傻了的眼神,李若昭耸耸肩。
“我来之前听说了一个消息,他把李君毅调到东都折冲府了。世谚正在十六卫中历练,过段时间他可能会世谚再提一提。说明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非常认真地总结——
“以乱促治。关键是要这个乱,在我们的控制之内,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什么以乱促治,说得好听,李若昭不就是钓鱼执法,让想反的人先反了,然后再彻底地,从肉体上消灭反叛势力吗?
“你还真是迷信,杀伐这一套。”
萧岚啧啧嘴,“所以我就搞不明白了,明明平时那么不愿意动乱死人,当年义宁长公主下旨,就是那事儿……”
都是伤心事,萧岚也不明说。
“你甚至愿意分尸义宁长公主来止乱,又为何一定要在目前安定的洛阳制造混乱。”
“融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我们还有河朔这个外敌存在。河朔三镇一旦统一,随时有可能挥兵西进,任何的内忧都会成为我们统一的隐患。我也想安享太平盛世,我也想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也想以无厚入有间而游刃有余。我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王化,没有哪家圣贤告诉我说治国要以乱促治。这也是我为什么什么杀伐事都由我来策划,而不让李世默动手的原因。”
李若昭叹了口气。
“他今后是要做盛世之君的,不能习惯了这套手段。”
嘴里的糖化了,李若昭又拈了一块梅子糖。这块糖是酸的,酸得她龇牙咧嘴的。
“就算你不同意,不也答应了我要求李世默这么安排吗?”
乱不乱的之后再说。三月初,据守太原府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携其妻秦怀玉其子卫京墨上洛朝觐,至三月十日,卫茂良抵达洛阳,礼貌地显示出太原府对于洛阳方面的承认。
李世默也照猫画虎,按照当年长安朝廷接受节度使上京的礼节接待了卫茂良。廊参、朝会、宴赏之礼都走过了一轮,尤其是入京之初的朝见之礼,李世默干脆把正殿朝见搬到了皇城正门口端门,供洛阳百官和百姓随意观瞻。
一是为彰显对卫茂良的爱重和信任,二是借卫茂良来宣扬朝廷的权威。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热热闹闹的洛阳百姓围观下,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门儿清。
之前孟全义当家的时候,太原方面就派了个卫茂忠过来递了拜年帖,言辞还颇为不客气。如今宣王殿下当政,居然能让卫茂良拖家带口亲自上京。
洛阳城百官自然而然得出了一个观点——
宣王殿下还是管用啊。
卫茂良的入京也隐隐透露出一丝信号,至少在最近,太原和洛阳方面不会出现争端。
三月十二日宴赏之后,宣王李世默在贞观殿单独召见了卫茂良,这件事也让那些并不熟悉李世默的东都官吏啧啧称奇。
卫茂良的气质永远不同于李世默见过的任何一个武将,牙白色的常服永远一尘不染,妥帖稳重到挑不出一丝错误。身姿骨相无一不端正,柳叶般的眼眸又难得增添了一份如沐春风。
虽论君臣,双方还是和在秦岭上一样简单寒暄一遍。
“适才宴会上来不及多问,卫夫人、还有小公子可都还好?”
“谢殿下关心,一切都好。怀玉不曾见过王妃,说什么也要跟过来瞧瞧。之前向殿下请过旨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仙居殿。”
一别近五个月,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商量洛阳之事时,如今洛阳已是李世默的囊中之物,卫茂良不禁浅笑。
“萧二公子办事,殿下还是放心的。只是不知道,他的家人应当如何安置?其胞妹萧小姐,微臣听说,还在江南?”
“在。他父亲新丧,萧氏族人不愿听从他执意南迁也没有办法。”
兰陵萧氏树大根深,背靠萧家的萧岚,未必有现在这么随心所欲方便控制。
这是卫茂良的想法。上位者的心态很好猜,但他一般是,猜破不说破。
李世默玩味着卫茂良的沉默,以为是在想萧岄的事,不禁有点好奇。
“倒是卫将军,一直很关心萧小姐的动向?”
卫茂良心思澄明的很,“当年在萧府,末将曾与萧小姐有一面之缘。既然知道,过问一句是礼节。”
说的是两年前卫茂良曾发动承明宫变入狱。长安卫府封禁,当时秦怀玉怀有身孕,是萧岄飞檐走壁搬来了花语定期给她号脉安胎。
当时的李世默还被禁足在安邑坊宣王府,其间发生的事他出来之后自然会一一过问。只是有些无足轻重的细节,只怕别人也不记得告诉他。
那便是当他多想了,李世默点点头。
“这次既然来了,就让令兄留在洛阳吧。洛阳依旧需要来自太原府的威慑。”
第三章 萧墙:仙居碎语
卫茂良应承得很快。
“不瞒殿下说,微臣也确实有此意。家兄不善兵事,但精于人情,留在洛阳供殿下驱使,想必能对殿下有所助益。”
如果可能的话,李世默其实最想留下的是秦怀玉母子,就像当年他父亲做的那样,将卫夫人留在都城而辖制藩镇。
但是,一切不可操之过急。卫茂良此时似乎并不打算把秦怀玉留在洛阳,强行将他们母子二人留下,只会让原本还算和睦的君臣关系陷入僵局。此时此刻,断不可撕破脸皮。
毕竟,无论他怎么宣称效忠李唐皇室,重臣良将与主君威仪之间,总是显得那么微妙。
而且洛阳城尚未安定,万一有人拿秦怀玉作把柄,那便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洛阳留人的事情暂时放下不提,李世默笑问道:“最近忙于洛阳事,都没问过河朔三镇的情况。那边你知道多少?”
“殿下想要在洛阳做的事情,要加紧了。河朔三镇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这边卫茂良和李世默在贞观殿说话,秦怀玉自请了旨,前去仙居殿拜望宣王妃薛莹。
和满城上下猜测卫茂良携妻带子入京的原因不同,秦怀玉是自己要跟过来的。
去年十月,卫茂良从秦岭返晋后,秦怀玉听说了宣王李世默娶妻,问了不少关于宣王妃的事情。
卫茂良哪有空盯着自家主君的妻子看,完全没注意。
“你这个位置,是众人盯着的险中险。如果我能和宣王妃有些私交,便是多了一条线。多一条线便是多一个保证,今后多一条退路。允臻,我是真想帮衬你。”
卫茂良便由着秦怀玉跟过来了。
好在他确信以李世默的分寸感,暂时不会把秦怀玉留在洛阳。
秦怀玉在东都紫微宫刚刚洒扫的宫道上慢慢地走。原本应当鲜花着锦的宫城冷冷清清,沿途皆死寂,除了难得的初春的青草香,竟是半分纸醉金迷的脂粉气都没有。
卫京墨生于隆平十四年二月。刚满一岁的孩子才学会走路,在自己府上还能七歪八扭地走两步。进了宫,自然不能由着稚子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走。
秦怀玉差了婢女抱着孩子,向着宣王妃薛莹拜道:
“臣妾秦怀玉,拜见王妃娘娘。”
薛莹是第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单独面见朝廷命妇。对于突如其来的,堪比任务的活计,她显然显得格外局促。
但是,这些天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大大小小的拜见没单独经历过也大体见过,很快端起王妃的姿态。差忍冬上了茶之后,她很快理了理仪容,笑得明艳端方。
“免礼,随便坐吧。”
既然有孩子在,难免要送些礼物。一阵寒暄之后,薛莹又差忍冬端了一大盘子小孩子的用品,软软乎乎的鞋子,看着厚实又干净的夹袄,还有长命锁。
薛莹巴巴地瞧着那个软乎乎的奶团子一样的小孩子,不由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整个人漾开一种,别样柔情的光。
“本宫瞧着这孩子,总是忍不住在想,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宣王妃有孕了?
秦怀玉心下大惊,她怎么从来没听卫茂良说起过,害得她没准备什么给孕妇的礼物,带的竟是些珠翠首饰。
可是仔细一瞧,也不太像是啊?薛莹脸上是有些团团的喜气,像是脸还没张开的肉乎乎的。
秦怀玉的反应都落在薛莹眼中。被华服套得像个精致的玩偶的薛莹眉眼微垂,揪着盖着腹部的轻软的衣料。
“确实是有孕了,算来也该快有五个月了。穿得宽松,不怎么显。殿下低调,不欲声张,秦姐姐没听说也很正常,不必放在心上。”
秦怀玉赶紧起身大拜,“恭喜王妃娘娘。”
她仔细瞧着薛莹的反应,全然没有那种新孕之妇的喜悦。
更何况,宣王李世默是什么人?先帝目前唯一明确在世的皇子,当年长安离太子之位最近的人。李世默仅有薛莹一妻,未曾立侧妃,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未来的嫡长子,要么今后的大公主要么是太子。
这种机会,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没有不会心动的吧。
“臣妾观娘娘面带忧色,可是因为,殿下的态度?”
薛莹笑着摇摇头,“哪有。”
“殿下未对任何人声张娘娘的喜事,大抵是因为现在局势尚未稳定。娘娘要是暴露在那些歹人眼前,说不定会遭遇不测。殿下正是因为珍视娘娘,才会做此决策。”
秦怀玉示意自家婢女把孩子留着先行退下,自己向着薛莹福了福身。
“臣妾是认真的。臣妾妄与娘娘同列,实在是过于冒犯。但事实确实如此,咱们这些要么嫁入王公贵族,要么嫁入高门大户的人,外面的,只瞧着里面如何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间的难处与苦楚,却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倒也,不是苦楚。
薛莹觉得秦怀玉说的也不全对。
周围所有人都待她很好,人人对她毕恭毕敬,人人对她掏心窝子的。洛阳孤城,物资并不算富裕,人人都缩紧裤腰带把好东西都往自己这里送。
她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苦楚。
但是,这种感觉,迷茫又恍惚,畏惧又害怕,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是她每时每刻坐在空空荡荡的仙居殿之上,睁开眼便能看到的。
也许是错觉吧,薛莹笑着摆手,“秦姐姐,说得过了,没这些事的。殿下的心意,我心里当然都清楚。难为秦姐姐这样安慰我。”
秦怀玉看了一眼强撑笑意的薛莹。
算了。
本来是想攀上点关系,结果看了薛莹自己都觉得可怜。
冥冥之中人间自有命数,她一个臣妇,多说主上的话也不好。目前来看,李世默并未立侧妃,再怎么说至少不会有人欺负到薛莹头上。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和薛莹目前都还算幸运,至少没有妻妾争宠,大房二房之争,
这幸运也是不幸的,只是某种注定的结构下的幸存者。
第三章 萧墙:卫府前尘
秦怀玉十几年前被家族指婚给卫茂良,本就对自己的爱情不抱任何希望。万幸卫茂良待自己不错,真心与爱重,方方面面她找不出能比他做的更好的。
但是这不错,也是浮萍般的。她只能尽自己可能地做到一个当家主母的责任,至于能否收到卫茂良的回馈,也是从来都不指望的。
放低期待总会有些意想不到之喜,算是平淡生活里的聊以自慰。
薛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脸上浮现出温和可亲的笑意。
“之前还没问过呢?京墨——本宫读了些杂书,为何要叫一个草药的名字?”
“说来话长,臣妾怀这孩子时,曾得一位少侠和一位医女伸出援手,如果没有他们,只怕这孩子都不能顺利降生。”
秦怀玉也笑得恭顺温和,“臣妾和允臻一商量,就取了个草药的名字,算是叫这孩子一辈子记得恩人的好。没想到王妃娘娘博学,竟然知道这些,臣妾实在是佩服。”
“本宫也是,最近在和一位医女学草药之术,读了些闲书。倒是叫秦姐姐见笑了。”
多学点东西也好,秦怀玉顺着薛莹的话应承道:
“臣妾何曾敢笑娘娘。臣妾只是觉得,娘娘这样很好。咱们这些深宫后院的女人,一生荣辱皆系于一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如果娘娘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也是好的。就像臣妾,有时候还会羡慕当年襄助臣妾的医女,有自己的营生,忙前忙后,很充实。”
在长安,医女,精于草药,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薛莹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人就是——
“难不成,当年襄助秦姐姐的是……”
薛莹不确定地吐出了两个字。
“花……语?”
“娘娘的老师,是花大夫?”
秦怀玉惊得下意识站起来,又意识到不礼貌双手攥着扶手把自己按回到椅子上。
“那娘娘认识云隐公子吗?”
那是……谁?
薛莹眨巴眨巴眼,没听说过。
云隐公子啊?
秦怀玉努力使使眼色。
这些年活跃在关中行侠仗义的少侠,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娘娘不认识吗?
秦怀玉突然想起来,这位王妃娘娘自隆平九年起被罚充为奴婢,幽闭深宫,不知道倒也不意外。
不可戳人痛脚,她赶紧放下此事闭口不谈。
“哦,是允臻的故友,就是他请来的花大夫一直替臣妾安胎号脉的。关中动乱,云隐公子销声匿迹,允臻之前还问过臣妾,是否听说了云隐公子的消息。既然花语大夫是娘娘的老师,”
上次没站起来,这次秦怀玉思忖三分,还是站起来朝薛莹拜了拜。
“那能否请王妃娘娘引荐一二?当年承蒙花语大夫和云隐公子襄助,允臻总说他未能当面致谢。如果这次能在洛阳见到两位恩人,臣妾与允臻定然感谢娘娘的恩德。”
花语的交际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广,薛莹也拿不准这件事的深浅。
也算是在李世默、李若昭这些人身边呆了有段时间,薛莹的想法并不像此前那么单纯。她努力学着李若昭的思考方式,可劲儿地往背后想。
有没有必要让花语和秦怀玉扯上关系,秦怀玉的目的又是什么,之后出事该谁担责的问题轮流在薛莹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了想,说出了一个自认为最稳妥的回答。
“花大夫最近不在宫里,她的行踪本宫也不太清楚。本宫所知的花语大夫,是熙宁长公主的人。这些天的相处,我感觉,花语姑娘只听长公主的话。我想,秦姐姐要找的云隐公子,也许,长公主殿下认识。”
那秦怀玉就临时掉头去找长公主。
孩子先让婢女抱回去了,秦怀玉一个人踏上从仙居殿到流杯殿的路途,一边走一边在权衡。
其实太不理智了。毕竟长公主是宣王殿下的长辈,毕竟当年在长安,长公主掀起来的事,秦怀玉也有所耳闻。
事先没有通禀,没有知会宣王和卫茂良一声,贸然打扰熙宁长公主,万一惹恼了其中任何一个人,这个责任都是秦怀玉背不起的。
但是,毕竟云隐公子是卫茂良的故交,毕竟当年他帮了他们一家人太多。不问点什么,不打听点所以然来,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等到有丫头前来通禀说秦怀玉求见时,李若昭也很意外。天色不算早了,她早就被雪澜强行按下准备休息,入夜被薅起来,头发也没梳脸也没洗,整个人还是一脸晕晕乎乎的状态。
她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遍她和卫茂良这条线的关系。虽然在她的谋划里,卫茂良是她志在必得必须攥在手里的牌,但她和卫茂良,除了去年秦岭上有点不愉快之外,并没有直接的来往。
忠纯之人当以真心相交,她这人没什么真心,掏心窝子的话让李世默去说,正好。
所以秦怀玉来,又是为了什么?
秦怀玉来,居然是为了花语。
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听了一边卫茂良、秦怀玉、花语、云隐公子的故事,李若昭无意识地指尖绕着自己的长发把玩着,显得优哉游哉。
“本宫记得,卫将军下狱,卫夫人有孕禁足在府,是隆平十三年五月之后的事?”
对啊,秦怀玉点点头。
坐在轮椅上头发都没梳的女人一字一句悠悠地反问她。
“那时本宫也被禁足,在长安宫城毓安宫,外面的事情,本宫实在什么都不知道。卫夫人在长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想必不会不清楚。”
那花语……
“花语是曾经太医院院首秦太医的关门女弟子,本宫自幼疾疫缠身,是秦太医托付她照顾我。同时,也是托付我照顾她。都是姐姐妹妹的,不存在谁听谁的话,她的交际,本宫也实在无权过问。”
李若昭说了她和花语的关系,却矢口否认和云隐公子的渊源,其实就是明摆着不愿意多说。
秦怀玉这下彻底确定自己来的不对,但毕竟在卫府当家十几年的主母脸上还是稳的,她起身,礼数分毫不差地向着李若昭福了福身。
“那便是臣妾叨扰殿下了。这件事是臣妾自己做主叨扰殿下,与允臻无关,还请殿下不要因此误会怪罪了他。”
前脚把秦怀玉送走,李若昭立马换了一个严肃的神情,她转头瞥了一眼一直守在一边的雪澜。
“改天去问问萧岚,阿岄和卫茂良,是怎么回事?”
第三章 萧墙:分地风波
秦怀玉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卫茂良已经在紫微宫东南门明德门等着她。
孩子先送上了马车,卫茂良顺势揽过妻子的腰。两人手挽着手,指尖微微相扣。
“怎么在宣王妃宫里呆了这么久?”
难得两人有闲话的时间,便也没有上车,顺着皇城悠长的宫道慢慢走着。
春夜天朗气清,早就不是初春时的寒意料峭,空气润润的,春花竞放的空气中都是甜滋滋的气息。
秦怀玉的眉间显得并不轻松,她靠着卫茂良坚实的臂膀,碎发揉着她的耳朵。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花语大夫和云隐公子的事。”
“云隐?”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卫茂良恍惚间闪过一丝错愕。
当年雁门关故旧,那个机灵而聪慧的青年人,那个他唯一能上至天象奇观下至地力民情,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宣王妃的老师,是花语大夫。而花大夫,是熙宁长公主的贴身医女,据说平日行事只听从于长公主。”
说罢,秦怀玉便挣脱开卫茂良的手,作势便要拜。
“妾身自作主张……”
卫茂良赶紧把妻子扶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礼数。”
秦怀玉这才免礼起身。
“我自作主张,临时调头去了一趟流杯殿拜访长公主殿下,但她似乎……”
她仔细回味着长公主的表情。
“似乎很冷漠,不承认云隐公子和她之间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觉得,云隐公子是奉长公主之命,过来帮咱们的?”
“她那个神态,就好像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摆明了不告诉你。难道你觉得不是?”
卫茂良不置可否。
长公主其人,他也算是有所了解,掏心掏肺为宣王殿下是真,手上不怎么干净也是真。当年他姐姐恭定卫皇后之死一事,至今是个悬案。
朝廷是按照敬王李世训杀皇后定的案,但卫茂良对此一直存疑。他从头到尾分析过很多次当时的来龙去脉,他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宣王阵营里的人。
但李世默此人过于正直清透,不太像是他所为,倒更像是,出自那个心狠手辣的熙宁长公主。
不然,他们在秦岭上,也不会闹出些不愉快的事。
他宁肯相信是派云隐和花语来帮忙的是李世默,都不太相信会出自长公主之手。
就算真是长公主所为,那必然也是为了拉拢他进入李世默的阵营。
卫茂良所处的位置过于微妙,他曾经是太子的靠山,太子死后又向着李唐皇室唯一的幸存者宣王投诚。手握重兵据守重镇,要背负的压力,要斡旋的关系,实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
这些事还是不要让自家妻子知道的好,免得她又忧心忡忡。
他拍拍秦怀玉的手宽慰道:“既然她不承认,那也就不必当成她做的了。最终帮咱们的还是云隐公子和花语大夫,咱们记着他们的好就行。”
卫茂良指腹略带粗粝的手握紧了自己妻子的。
“以云隐的本事,在关中自保不难。我感觉,他也许不在北方。不管如何,他安全了就好。”
卫茂良上京给了此时的洛阳城一记重锤。由于卫茂良对于李世默的态度,各方势力纵使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宣王殿下颇有微词,也碍于卫茂良的态度暂时平静下来。
至于卫茂良本人,那就更是不得了。
虽然住在馆驿里,前来递拜帖的人络绎不绝。面对如此阵势,卫茂良只有一个答复——
“不见。”
但他的嫡兄卫茂忠很快被授予司农寺卿之责,在卫茂良夜会宣王的第二天就走马上任。
搞不定卫茂良还不能和他哥说说话?
东都洛阳的百官又转头一窝蜂地前去拜访卫茂忠。
不知卫茂忠听了他那个庶出弟弟的话,还是自己也颇有想法,他的答复也是,一律不见。
最后卫茂忠实在没辙了。他干脆向李世默申请,就在东城司农寺官署住着。
就在卫茂良呆在长安的最后一天,萧岚突然撺掇了御史台的人,写了一封极长的奏疏,弹劾河南府少尹王珏。
河南府少尹从四品下的官儿,总共有两人。一人是洛阳县令升上来的彭士元,他上位是因为站了兰陵萧家,那个长公主小叔子萧岚的队,东都朝中人人心知肚明。
另一人就是王珏,是个在东都当了有些年头的老人。他负责东都财税一事,对河南府的赋税问题颇有心得,而李世默手底下的人都是从长安过来的,在财赋问题上,还是不如王珏得心应手。
所以在李世默初掌东都政事升了一批人的官,王珏却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李世默的原话是,留待之后一并封赏。
萧岚的弹劾非常简单,因为王珏收的税有问题。他在给河阳节兵士分地的时候,发现了王珏在洛阳以南,伊水河畔,以伊阙县为中心,占据了大量的良田。
再往上查,查了王珏这些年上计长安朝廷的账。王珏这些年上报长安朝廷的商税,和洛河每年实际的运量对不上。中间巨大的亏空,他自己吃了。
萧岚主使弹劾王珏,这件事本身见仁见智。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以萧岚的才华和家世,今后必然是李世默的股肱之臣,他的上位不过是时间问题。放在洛阳县历练一二,不过是遵循“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惯例。
目前的河南府少尹两人,彭士元是铁了心萧岚的人,就剩一个王珏。萧岚要培植自己在朝的党羽,不查王珏查谁?
但王珏背后的关系比较错综复杂。人家自称太原王氏后人,上过太原王氏族谱的。再顺着王珏占的地往上查,虽然是他占的,但那都挂在太原王氏各位祖宗的名下,他的叔叔伯伯堂叔堂侄子名下。
那些老祖宗之前也是做过官的,虽然赋闲退休,那也是拿过朝廷俸禄的人。
再者,王珏能至河南府为官,背后是河南府牧祁法新的支持。是祁法新把他从离东都几十里之远的伊阙县调到了东都核心河南府任的官。
第三章 萧墙:长欢楼语
王珏贪腐事发,果不其然,和王氏沾亲带故的一众东都官都出来给他说情。
于是,在三月底的朝会上,反对萧岚的一派的人直接开始炮轰萧岚。
原本祁法新、彭士元、萧岚一众东都民政官不该出现在朝会上的,但是李世默占的地盘也就那么大,地方官和中央官差别不大,加上这次讨论的事情原本就和河南府有关,这些人也就列队跟在后面听。
萧岚撺掇了御史参王珏一本,就有人撺掇了御史参萧岚一本。
结党营私——凭什么人家一个御史就要听你,肯定有利益纠葛,查!
越俎代庖——一个洛阳县令有何权力人家伊阙县土地的事。
有失国体——当着河东节度使卫茂良的面揭穿朝内贪腐,丢了体面。
萧岚也回敬了对方一本。
结党营私——为何你撺掇御史撺掇的了,我就撺掇不得?
越俎代庖——给河阳节兵士在洛阳及其周边分地的事,是宣王殿下全权交给他,在事权上,萧岚完全有资格要求伊阙县配合他,说自己越俎代庖,是在指桑骂槐宣王殿下?
有失国体——卫茂良是边将,李世默是主君,有什么事主君在藩将面前做不得的?
朝会吵得不欢而散,李世默听完每个人的话显得兴致缺缺。朝会一结束,他就朝张怀德努努嘴,示意他请祁法新借一步说话。
张怀德这人祁法新也渐渐熟络起来。当年长安城的北衙禁军统领,不知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当时不得宠的宣王殿下奇货可居,一早就跟对了主子。
后来关中变乱,张怀德默不作声地把北衙禁军的军权交了出去,然后收拾收拾,跟着李世默上了秦岭。
这样一位大内总管似的人物祁法新自然不敢惹,他跟着看似平平无奇的瘦老头儿进了紫微宫贞观殿。
李世默早回贞观殿了,一边看各种乱七八糟堆坑满谷的奏疏,一边等祁法新。
“本王看你今天一直一言不发,也是觉得萧岚这件事做的过火了?”
祁法新一度觉得,萧岚查王珏是冲着他来的。他一早发现了彭士元撤道光道政两坊居民的事,后来含嘉仓爆炸,他猜测彭士元和萧岚有私交,但是出于谨慎,一直没敢和彭士元过早地联系。
加上彭士元快速从洛阳县提拔到河南府,有些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他这个河南府牧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岌岌可危之感。
祁法新权衡片刻。
“王珏是臣一手提拔上来的,臣愚笨,替哪边说话都不好,想着还是殿下说了算。”
李世默把手头上的奏疏合上,重重地往案头上一磕。
“但整个河南府的财赋,还是王珏最熟悉。你说,本王把他一撤,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担子?”
祁法新不敢反对,他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李世默沉默了一会儿,盯着祁法新年过半百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最后露出了一个慈善可亲的笑意。
“好啦,你也不用太紧张。本王是在查王珏,就算真要处理他,也不会怪到你头上的。你的情况本王都了解过,不会有事的。”
祁法新战战兢兢地从贞观殿退出来。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萧岚查王珏的用意,最有可能还是分地不顺的原因。东都附近能用来分给河阳节兵士的地太少,要分地,还是得从那些大族手里抢。
但为什么偏偏查到王珏头上呢?
当然,王珏及其背后家族占地多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祁法新忍不住细想,难道是因为王珏和他的关系?
所以,据此推断李世默的态度?
想不出结果,祁法新回家之前,打算先放松放松,喝口酒再细想。
最近,由彭士元提议,李世默亲批,今后将逐渐放开洛阳城的宵禁,从南市开始,整个南市先取消宵禁,鼓励工商在南市发展。
于是,祁法新就溜达到南市东最大的酒楼,长欢楼。
环抱洛阳城的水道四通八达,运渠的支流就从长欢楼中穿楼而过。故长欢楼比其他酒楼更具风情的是那穿楼而过蜿蜒曲折的河道。
春来流觞曲水,秋来饮泉浣花,是个附庸风雅的好地方。在孟全义占领洛阳城之前,早就已经是勋贵最喜欢宴饮的场所。
祁法新订了一个僻静的包间,饮了两杯闷酒,没解愁,一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大半辈子,天南地北的官大概都做了个遍,临到了了居然还要为该站哪边的队,该如何揣测圣心发愁。
几十年辛辛苦苦,竟生出了一点不值得之感。
出门如厕顺便透了口新鲜空气。
长欢楼就是肯下血本,此处绿树掩映,枝柯扶疏,园林疏密得当,高低错落有致,春夏秋冬四季之花不绝。
祁法新回来的路上,在路过的包间边,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我首先声明一点啊,我肯定是百分百支持萧岚查的。但现在这个局势,太冒险了。萧岚毕竟还是年轻,有些事做的,不考虑后果。”
“端肃兄暂且听我一言……”
那个声音是,杨秉廉和彭士元?
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祁法新先是一惊,随即把脚步放轻,他侧身,很快躲进了包间前的冬青旁,浓绿的叶子刚好遮住他的大半身形。
更慷慨的声音明显是杨秉廉的。
“年轻人办事就是容易过火。我不是看不惯他,我跟他早就认识了,一直很看好他。就是因为看好他,才不得不忧心提点他几分。锋芒别太盛,他倒好,事情越闹越大。之前在秦岭上也是……有些话,不动脑子就说出来了。”
彭士元的声音显然要谨慎得多,“秦岭上,什么事啊?”
“就是……哎呀,还不就是关于来洛阳,怎么来,还有卫茂良的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纱窗上隐隐透出彭士元端起酒杯的模样。
“端肃兄,小弟不是不为兄长说话,关于萧岚,端肃兄还是谨慎些的好。你可知,萧岚背后的靠山是谁?”
“熙宁长公主呗,她是我师妹,我能不知道?”
“那熙宁长公主呢?”
第三章 萧墙:兵械之谜
“熙宁长公主背后就是宣王殿下呀!”
杨秉廉没有说话的契机,彭士元着急。
“杨大人好糊涂!萧岚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是宣王殿下在支持他。宣王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萧岚就是他的喉舌。至于朝议之上大家各抒己见,不过是他在观察每个人的态度罢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萧岚想查王珏,其实是宣王想查王珏?”
“嗯啊!”
“那当初……”
祁法新凑近了贴在门口最角落的地方,大气都不敢喘地使劲听。
“当初在秦岭上,萧岚力主迁都洛阳,甚至不惜对卫茂良出言不逊,也是宣王的意思?”
彭士元显然感兴趣的点和杨秉廉不一样。
“卫茂良之前也上过秦岭?”
后面的话祁法新明显感觉杨秉廉压低了声音,透了层纸纱窗只能听见蚊子般的嗡嗡声,他听得不太清楚。
不过无所谓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彭士元是铁了心的萧岚一党,他对萧岚的分析基本可信,甚至彭士元这次私下面见杨秉廉,都是萧岚的意思。
如果真像彭士元所说,萧岚想查谁,实际上是宣王想查谁。
那王珏就绝不仅仅是萧岚在党同伐异。
太原王氏?还是祁法新他自己?
宣王接下来想查谁呢?
李世默接下来查的人,是祁羽。
查祁羽纯属是个意外。三月二十日,东都折冲府左果毅都尉李君毅差队正祁羽押解一批折冲府的军械至伊阙县。
原本是正常的两县之间物资调拨,结果半道被一帮山贼直接劫持走了。
本来也很正常。洛阳周边本就山势复杂,洛阳熊耳山、伏牛山、外方山犬牙差互,与复杂蜿蜒的水道共同交织在洛阳南方大地上。
加上战乱年间,为生计所迫的百姓逃亡上山,成了依山而居的山贼,只多不少,偶尔打劫洛阳周边的行人客商,也算是一种维持生计的方式。
这件事上报折冲府,关河一点从去年开始至今丢的军械,好家伙,丢了好几批了。祁羽带的小队是,另外还有几个小队也是,折冲府的刀枪剑戟和开闸放水似的往外泄。
关河一手把这些小队的人员理了一个名单暗中上报给李世默,另一边孤身一人从洛阳城西南的厚载门出。
出洛阳城往西南,洛水和伊水河道几乎平行地奔流在广袤的河南大地上。洛水与伊水之间正是洛阳城南最重要的熊耳山,此处双峰竞秀,林木茂密,甚至一部分的常绿林木使整条山脉至冬日也郁郁葱葱。
山路难行,关河牵着马,选了一条最难行的山路缓缓往上爬。时至春日,原本万物已经萌生发芽,大抵是山上气温较低,盘虬卧龙的枝丫还是光秃秃的,
他抽出长刀,把枯枝一一砍尽,生生劈开一条上山的路。
行至半山腰,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关河大哥!”
等在半山腰的人摘下覆面的包巾,踮起脚朝关河挥挥手,原本锋利而英气的脸上看到熟人,也变得欢乐活泼起来。
这次抢劫祁羽的山贼,正是宣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唐十一皇子李世谚。
而李世谚是关河找李世默借的。
当然不是直接借的李世谚,给关河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借十一殿下。这次伪装成山贼抢祁羽押解的军械是一步险棋,行事机密,他提前向李世默申请能用的人手。
结果李世默手一挥,直接把李世谚借给他了。
李世谚确实更方便一些。李世谚是十六卫中的人,带的人也是十六卫中的秦岭派,和东都折冲府是两个体系的,也更好骗过祁羽的眼睛。
关河拜了拜十一殿下,也不再多废话,开门见山。
“殿下是直接面对过祁羽的人,情况如何?”
李世谚笑眯眯地露出一对小虎牙。
“基本上如关河大哥所料,我们扮成山贼下去抢东西时,他们基本上没怎么抵抗。说明他们确实和盘踞在熊耳山一带的山贼有所沟通往来。
“但现在的问题是,假设此前所有劫持,都是祁羽和山贼串通好的。等到事成之后,双方一碰头,便能知道这次是咱们诈他的。事后只怕会怀疑到关河大哥身上来。”
两个人并肩站在,关河稍稍后退一步,以示尊敬,目光映着初春丛林之中变幻莫测的山岚。
“这倒无所谓,迟早是要面对的。末将正好看看,事发之后他会怎么处理。”
“那第二个问题是,我奉关河大哥之命查遍了整个熊耳山,并没有发现任何大规模存储武器的地方。”
“我没太听明白,熊耳山上没有山贼吗?他们不能把这些武器存起来吗?”
“有,据这些天我在山里的排查。熊耳山主峰全宝山和相对矮点儿的鹰嘴山上,各一伙山贼。但这两伙山贼,我去踩过点,人不多,都是附近村县的百姓,扛着锄头的那种。抢过路商人还行,抢训练有素的东都折冲府,基本不可能。”
李世谚掰着手指给关河一一数道。
“从去年开始算起,咱们陆陆续续丢的可是,能装备一千人的长刀,五百人的弓箭,五千只羽箭,还有三百匹马的马具。这两伙山贼,加起来翻个倍都消化不了这么大一批军械。他们总不能化整为零,每个人把刀埋在地里不用吧。”
那就是说,从东都折冲府流失的大批军械,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假如按照之前他与李世默的推断,祁羽是东都折冲府部分想要兵变的势力之一,那么他又何必放任军械外流呢?
那些军械再流回去,给折冲府的人兵变用?
也不应该。东都折冲府的兵如果造反,自己手上有兵器,没必要从去年就开始伪造军械外流的假象。
李世谚看关河不说话,自己也有模有样地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吧,祁羽只是里面的一个小棋子,背后肯定还有黑手。”
这是自然。
关河赶紧拜了下去。
“殿下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末将上报给宣王殿下吧。”
第三章 萧墙:贞观夜谈
得了关河的汇报,李世默第一时间差人去请李若昭至贞观殿。
他已经很久不去流杯殿了。自从李若昭可以出门之后,有什么要商量的事,他就派张怀德去流杯殿请长公主过来。
因为凌风不在,他最近长期被李世默外派出去打探消息,贞观殿与流杯殿的消息基本上靠张怀德传递。
张怀德恪守了一个作为大内总管的基本职责,不问不多说,去流杯殿敲敲门,对着流杯殿的掌事宫女雪澜递个话。雪澜就小碎步进去请长公主,收拾收拾,由小厮抬上轿子送到贞观殿。
李若昭也客客气气地对张怀德浅浅颔首,“有劳张大人。”
疏离有度的距离,有礼有节的相处方式,他们总会在一些奇怪的方向拥有空前一致的默契。
贞观殿的书房里就这么点着一盏灯,照着形影相吊的两个人。一个伏案身影早已淹没在堆成山的文书奏折中,另一个人就靠在窗边听他絮絮叨叨。
“最近的进展大概就是这样的,王珏暂时让刑部收押起来了,具体怎么审还没定。祁羽的事情,实在拿不清深浅。”
李若昭拈着放在手边的一碟山楂饼。酥皮点心就是这样,稍稍一碰就掉屑,雪花似的,捧在手里怕碎了。
“祁羽我叫许俭查了,是祁法新的侄子没错。还有一层关系更微妙,祁法新的发妻魏夫人,和祁羽的母亲是姐妹。”
“等会儿,这是一对姐妹嫁给了一对兄弟?”
李若昭细嚼慢咽这块白净净的山楂饼,慢条斯理地托着以防饼屑乱飞。
“都是魏州馆陶本地人。所以祁法新和祁羽,既是叔侄,又是姨甥。”
“那祁羽串通山贼外泄军械,是祁法新的意思?”
“这就不见得了。至亲未必同心,灾祸往往起于萧墙。越是接近正确答案的时候,越要小心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李世默对着桌上堆坑满谷的文书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我理解你的思路,你打算敲山震虎,借王珏和祁羽的案子,好好敲打一下祁法新,看看他是不是幕后黑手。放手做吧,这个思路没错。”
李若昭把带来的信纸在手上端详良久。
“关键是祁羽这个事儿我觉得很奇怪,这批军械没有流回东都折冲府,也没有流到十六卫,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你看看许俭送来的消息。”
李世默狐疑地看着她递来的轻飘飘的纸。
“我?”
许俭和李若昭一直都是单线联系,她很少向李世默透露她与风波庄那些人和事。后来李世默也习惯了,她的事情,该到说的时候会说。
李若昭肯定地点点头。
“对,就是给你看的。但东西不多,在洛阳的情报网并没有建立起来。和长安不同,也不该由我出面去做。”
这样的变化,李世默不是没有察觉。他知道李若昭为此遣散了她一手建立的风波庄,
他稍稍偏头,看见坐在窗边的李若昭并没有多少哀恸的神色,专心捧着山楂饼小口慢慢咬着,然后再伸出粉嫩的小舌舔舔指尖上的饼渣。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吃酥皮点心的习惯还是一如既往。
真不愧他特意准备的……
李世默知道自己想远了,他轻咳一声,尽量让神思清明。
“我以为你会让卓圭像灵溪茶庄那样,再在洛阳建立一个情报中转的地方。”
其实卓圭给她写过信,问要不要在洛阳置办产业,像当年长安东市灵溪茶庄,西市明月楼一样,方便她在洛阳查事情。
但这个提议被李若昭搁置下来了。
李世默入主洛阳皇宫二城之后,很快加强了对二城的控制,来往的人员书信必查。但李若昭是个例外,但凡送到流杯殿的消息,不查,不问,给她保留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和自由。
他低头看那张信纸。
关于祁羽的内容,许俭查的并不多。除了关于祁羽和祁法新的亲缘关系之外,还有就是正如李世默怀疑的,祁羽并不是隆平九年二十六岁时才开始服役的,他最早是魏博节在魏州招募的兵员之一,隆平九年因为魏博节的一些动乱,被迫逃到了河南。
不过是隆平九年从河朔逃到东都的人之一。
查到的就是这么多,李若昭建立风波庄,毕竟根据地在关中,在洛阳要明显力不从心许多。
李世默拈着那封书信长叹一声。
“隆平九年的长安,发生了很多事情啊。”
隆平九年,龙门薛氏案发,薛家上下三百九十一口人被屠戮殆尽,不满十岁的孩子被罚充为奴婢,其中就包括瞒报了年龄的薛莹,如今的宣王妃。
长安陷入一片恐慌和动乱之中。
谁都知道这是陈太后发起的一场对薛氏的清洗,人人自危,唯恐触了那位权柄在握的太后的霉头。
那是李世默踏上夺嫡这条不归路的起点。
时隔多年,李世默再一次谈起当年切齿拊心之事,显得格外平静和淡漠。李若昭有时还会怀念起她第一次在灵溪茶庄见到下定决心夺嫡的三殿下,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有种莫名勃勃生气的感觉。
他既然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李若昭就接着继续说。
“隆平九年如果要说与河朔三镇有点关系的话,魏博节何献的二儿子何尚,就是在那个时候携妻子安乐郡主,从长安逃回河朔的。”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李世默把许俭的信折好,又递回到李若昭手中。
“我记得,何献的女儿,何君璧……”
你们是好朋友吧。李世默当年在河南道赈灾的时候见过何君璧,何君璧对于李若昭的赞誉之情恨不得时时刻刻写在脸上。
“她又不傻,事关魏博节的机密又不会跟我细说。”
李若昭专心舔了舔手指头上沾着的饼屑,然后提笔舔墨,铺开一张崭新的信纸。
“与其考虑河朔在隆平九年发生了什么,不如想想眼下实际的,怎么查?”
“你说。”
她很快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几笔。
“我的建议是,在查清祁羽那批军械去向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万一这批军械流向了一个我们不可控的方向,无异于火上浇油。现在不妨查查他的——
“钱。”
请个小长假
稍微要捋捋情节,加上毕业论文的压力,大概请个一到两周的假,谢谢大家٩(˃̶͈̀௰˂̶͈́)و
第三章 萧墙:长欢疑云
“钱的流向不会撒谎,如果有大宗银两的流动,一定会暴露祁羽背后的人。查钱这事儿卓圭在行。过几日我会请卓圭入宫……”
李若昭话未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下意识闭嘴看向那个地方。
一个橘红色的身影径直推开了门,轻轻灵灵的步伐越过贞观殿的门槛,一路小碎步凑到李世默身边,向着宣王殿下福了福身,声音清脆的像红杏枝头的春莺。
“臣妾听闻这几日殿下彻夜在贞观殿办公,坐立难安,特意给殿下炖了梨汤,殿下先尝尝。”
王妃薛莹整个人洋溢着融融的喜气,像是年节时下最甜的花生糖化了。她也不等李世默说免礼,起身将手中拎着的硕大的食盒放在李世默的书桌上,将准备好的点心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顺势抱着他的胳膊乖巧地蹲伏在他身边。
李世默整个人僵在原地,被薛莹抱着的那支胳膊更是一动不动。
薛莹愣了愣,直到她好像意识到窗台边还亮着一盏灯。
一个极其冷漠而清秀的女子就靠在窗边坐着,没往这边看,幽幽的烛光映着她苍白而精致的侧容。
薛莹立马起身,小碎步挪了过去。
“给长公主请安。”
又忙向着李世默,声音跟着攥着裙子的手揪成一团。
“打扰了,那殿下你们先聊,我先……”
“聊的差不多了。时辰也不早了,没什么事儿本宫也先行告退。”
李若昭淡声打断薛莹的话,向着殿外扬声。
“阿澜姐,送我回去吧。”
李世默忙起身相送。
没让张怀德安排车轿,李若昭就让雪澜推着轮椅慢慢走回去。
雪澜自知刚才让薛莹跑进去失责,在自家主子身后低声解释道。
“奴婢本来是守着门的,适才仙居殿的忍冬过来找奴婢有事儿,其实也没啥,就是问问咱们殿的份例。一时没盯住,就让王妃娘娘跑进去了。”
那薛莹就是明摆着知道她在宫里,冲进来这一出就是演给她看的。
挺好的,是该有些小心思。她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李若昭靠在轮椅背上,眯着眼睛,春夜的暖风徐徐吹过她鬓边的碎发,仿佛在亲吻那张苍白的面庞。
她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转头问雪澜。
“我刚才表现的是不是,太冷漠了?”
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她入睡的时刻,直到雪澜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殿下还在想这个事儿?”
李若昭裂开嘴扯出一个虚浮的笑意,“阿澜姐你先睡吧,不必管我。”
雪澜看着心疼,她迟疑了一会儿,“要不奴婢陪殿下说会儿话?”
李若昭摇摇头,“去睡吧。”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实际犟起来从来没人劝得住她。雪澜拗不过她,“那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殿下有事儿再叫奴婢吧。”
夜幕渐深,流水春风皆缱绻,一夜歌吹尽扬州。
雪澜没睡着,这些年李世默和李若昭是她看着过来的。虽然不对,虽然为世事不容,年少时惊鸿一瞥,多年生死相随,最后一定要落得一个形同陌路吗?
直到里间传来一丝如絮语的声音。
“阿澜姐,你把风吟藏的那些话本子都搬出来给我看看吧。”
直到提到风吟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点短暂的出口,在话本子的世界中,原来真像风吟说的那样,什么都有。什么伦理纲常,什么世事牵绊,都不管了。
情字一字,就是干柴烈火中的一点儿火星子,噼里啪啦,烧得天昏地暗,烧得直教人生死相许。
她有时候会想,不管了,就这样吧。她要是下了狠心,自负应该没人能拦得住她。
但然后呢?李世默与薛瑶良缘佳偶,就算薛瑶没了,薛莹也该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们之间已经偏离了太远,是时候应该回到既定的轨道。
人家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会轮到她这个半残寡妇摆臭脸。在李世默的故事里,她从来都不是女主角,更不该是女主角。
五天后,卓圭如约从关中赶到洛阳城。
从猎猎风沙中走出来的卓圭依旧妥帖而体面,风尘仆仆的显得格外干练。
“信我已经收到了,祁羽的事我会去查,过几天就有线索。另外之前和你商量过的,在洛阳城也该有咱们的据点。”
卓圭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示意雪澜递上去。
“这是我初步摸排的几个地方,你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若昭把小册子放在一边,并没有打算看的样子。
“咱们算什么?卓哥哥自己要定哪家买卖的话,不必和我商量的。”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怕你手中一旦有了势力,会被朝野盯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波及到无辜的人,你当初遣散风波庄也是这个意思。但现在宣王殿下还没统一天下,他需要这些势力,你也需要。与其你每次让许俭一个人忙前忙后还得不到你想要的讯息,不如我们重新在洛阳建立自己的势力。”
李若昭揉了揉眉心,现在在洛阳的她确实力不从心。
“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卓圭也不忍她这么费心。“说个别的事吧。我之前看上了南市的长欢楼,所以顺便查了下长欢楼背后的主子。隆平九年长欢楼卖给了一个新的主子之后,他的旧主子,路掌柜的,离奇地病逝在家中,据说是点了长欢楼的姑娘,半夜死在姑娘身上的。”
“你觉得路掌柜死的过于离奇?还是说,你怀疑是新主子干的。长欢楼的新掌柜的是谁?”
李若昭觉得这件事不难查,给萧岚翻一翻就知道。但没想到卓圭说:
“洛阳有些商会行当没什么消息。我托了些关系,查了东都的档案。更为离奇的是,去年关中大乱,洛阳周围的政局不稳,就在去年年底,洛阳县保管商户集簿的库房竟然意外走水。档案没了,后来就是你们到了洛阳,还没时间补。”
那萧岚也不会知道了。加上他现下忙于分地,暂时还没来得及补。
“这样吧,这件事我给萧岚查。你就负责再查一查路掌柜的情况,我们随时沟通。”
一般来说,李若昭这样说话,那就是基本上意味着终止谈话了。卓圭不再多言,干脆随意寒暄了几句。
“昭妹妹最近看着脸色不太好?”
李若昭扶额尴尬地笑笑,“熬夜看了风吟藏的那些话本子,睡晚了。”
说起风吟,卓圭起身又拜了拜,“风吟现下葬在哪儿?我合该去看看她。”
李若昭一脸诧异,“你没有去过吗?”
那风吟墓前的雏菊,是谁放的?
卓圭大为不解。
“你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关中处理风波庄的余事,怎么可能去过?”
第三章 萧墙:不速之客
三月二十七日傍晚的长欢楼,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身高不足六尺,络腮胡生得杂乱,腰间别着个花葫芦酒壶,砰地一声把门推开,手一扬几贯铜钱便撒了出去。
长欢楼毕竟是酒楼欢场,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这种客人大多是火气上头,衣着精致的多半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像这般穿得不咋样还横的,搞不好是地痞土匪。
接客的老鸨端着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客官是……”
来者从怀里摸出几块金饼,一枚一枚地排在大堂的柜台前。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都给我叫上来,给爷安排个大点儿的场所,爷要一个个地挑。”
他拧下腰间的酒葫芦仰面饮了一口水酒,不放心似的回头指指点点。
“记住,爷要最好的。”
此前东都戒严,长欢楼已经很少看到这么大方的客人,勋贵富商前来寻欢作乐,也都夹紧了尾巴,生怕被洛阳城的新老爷抓个正着。
老鸨不敢怠慢,把长欢楼最大的场子洒扫干净接客,弹琴的吹箫的跳舞的,还有专门吟诗作赋的姑娘,流水似的往里面送,原本不算喧闹的长欢楼一下子变得莺歌燕舞。
那客人似乎完全不解风情,任凭眼前的姑娘挨个儿在他眼前献艺,闷头自顾自地喝了两口酒,才指着坐在角落里弹琵琶的姑娘勾勾手指头。
“你过来。”
弹琵琶的姑娘身着胡姬长裙,一张银盘似的圆脸既甜且媚,她盈盈拜服在这粗鲁客人面前,还未张嘴说话,便被突然拦腰扛起。
“就你了。”
那客人一手扛着琵琶女,另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朝身后一抛。前来献艺的姑娘们一涌而上,估摸着傍上这位豪客无望,捡些钱财也是好的。
他推门而出,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过楼上的包间,挑了个僻静的径直推门而入,火急火燎地直接扑倒在榻上。
琵琶女一双杏眼柔美地望着恩客,指尖轻轻点在那络腮胡大汉的唇上。
“奴家叫絮儿,还未知恩客名字呢。”
那客人从絮儿姑娘身上爬起来,不复门外纨绔行迹。他转身仔细检查房门紧闭之后,向着屏风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公子,人来了。”
屏风后走出了个身着银青色缎面圆领袍的公子,眼眸修长而温柔,眉峰望之如远山青黛,整个人笑眯眯的见之春风拂面。
正是卓圭。
絮儿以为这才是今儿要服侍的恩客,先行一步盈盈拜下,“原来是这位公子看上了絮儿,絮儿……”
絮儿的话再一次没有说完,卓圭蹲下来,拈起絮儿白如葱根的手。
“听闻絮儿姑娘的琵琶弹得极好。你猜,这双纤纤玉手要是坏了,这里的妈妈,会怎么对待你?”
凑近看这张妩媚的圆脸,才觉在群芳竞艳的长欢楼中并不算年轻,脂粉遮掩下眼底已经有细细的纹路,只是圆脸显幼罢了。
那张娇俏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又被稚拙掩盖。
“公子的话,絮儿不懂。”
“那我便直说了,隆平九年,长欢楼的路掌柜的,他是怎么死的?”
原是为此而来。絮儿规规矩矩双腿跪好,脸上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您既然查到絮儿姑娘和路掌柜的关系,那您也应该知道,絮儿不能说。”
“据我所知,路掌柜已是洛阳有名的富商大贾。这么说,你的新主子,比路掌柜的更有钱?”
“也不是……”絮儿下意识想反驳,又立马摇摇头,“不是不是,絮儿也没见过新主子。您知道絮儿人微言轻,不管长欢楼换不换主子,管絮儿的,都是长欢楼的妈妈。”
卓圭在絮儿周围缓缓踱着步。
“好,你不说,我来说。隆平九年十二月,路府大宴宾客,宴会上请了当时还是长欢楼头牌的一对琵琶女,也就是你和你的姐姐柳儿献艺。据说当夜路掌柜的兴致大好,与你们姐妹嬉戏玩闹一夜。第二天,便发现这位洛阳富商死在了你姐姐柳儿身上。此后,柳儿失踪,知道当初路掌柜之死的,只剩下她的同胞妹妹,也就是絮儿你。
“长欢楼对路掌柜的死和柳儿的失踪讳莫如深,极少再次提及,絮儿姑娘暂避锋芒多年,前些年才再次出现在欢场之上。”
卓圭轻啧。
“长欢楼的反应也着实令人玩味。让我合理猜测一下,有人买凶谋杀路掌柜,如果此人是长欢楼的外人,拿长欢楼的头牌做局,长欢楼不可能不追究。如果是长欢楼里的人,能在你们姐妹杀人之后依然保了你一口饭吃,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呢?”
他停在絮儿面前,周遭冷意似冰壳,一张嘴冰屑似乎落了絮儿满身。他作势,一脚便要踩上絮儿伏地的那双价值千金的手。
“再说柳儿失踪一事,她不是失踪,是被当作人质胁迫你闭嘴吧?”
絮儿扬眸反问道:
“既然公子如此关心路掌柜的死因,奴家想斗胆问一句,公子是路掌柜旧友吗?”
好家伙,反过来套他的话了,有点意思。
卓圭点点头,“正是。”
“路掌柜已死,今年是第七年,这么多年公子不曾过问,怎么今年突然想着要查?那絮儿也斗胆猜测一番——
“公子是今年刚来洛阳,或者说,今年发生了公子不得不追究长欢楼的事。”
“确实。”卓圭也不否认,“最近发生了些事,让我的主子,不得不重新思考关于隆平九年的长欢楼。”
“那奴家已经知道了。公子为了行事谨慎,不妨现在就杀了奴家。万一奴家嘴不牢,不小心把公子的事儿说出去了,岂非坏了公子的大事?”
“我为什么要杀你?”
卓圭反问,“你都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絮儿轻笑一声。
行吧,她自诩看透了这人,这人却还在嘴硬。
被看透的卓圭依然很淡然。
“既然这一次问不到,就等下一次吧。絮儿姑娘,你最好祈求下一次我的主子还有这么多时间。”
遣退了絮儿,此前大闹长欢楼的络腮胡大汉把胡子撕了下来,正是卓圭手下的宋主事。
“公子是觉得长欢楼的背景,在官不在民。而现下东都百官,隆平九年就在洛阳任官的,没几个人,是……”
王珏?还是祁法新?
第三章 萧墙:府牧之狱
卓圭摇摇头,“不是,我有些别的想法。容我与她商量之后再说。”
宋主事自然不会知道卓圭与李若昭商量了什么。只是,就在三月二十九日深夜,东都折冲都尉关河,“意外”在延福坊福先寺抓到了祁羽私自结社,暗通山贼。
祁羽之前本就有押解军械被劫的记录,两者一对,他的行踪就显得分外可疑了起来。
河南府本来有自己的典狱。但关河将此事上报李世默之后,在宣王殿下的授意下,先与刑部杨秉廉通了个气,绕开河南府,把祁羽送到刑部候审。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深夜,紧锣密鼓又按部就班,无人向身处所有关节中心的祁法新打个招呼。
等到祁法新第二日醒过来,才得知事件的全貌——
祁羽私自倒卖东都折冲府军械,连夜刑部送审,半夜里祁羽坦白从宽,说倒卖军械都是叔父祁法新主使,军械的流向只有祁法新知情。
由于祁羽的供词,关河再次很快得了李世默的首肯,将祁法新送到刑部候审。
短短不到二十日,东都洛阳城的两位青天大老爷,王珏和祁法新先后下狱,河南府的一应民政事宜,暂由河南府少尹彭士元代理。
那头关河还在秘审祁羽。
“你假借刑天之名,笼络东都折冲府中怀有异心之人,实为借结社之名,勾结山贼,倒卖军械,致使东都折冲府的军械大量外流。事到如今你还在嘴硬!”
相比祁法新的枯瘦,祁羽生得极为壮硕,绑缚的草绳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他冷笑着,络腮胡下一脸横肉一颤一颤。
“我不都招了吗?赚钱嘛,不丢人。你们不给爷发钱,爷自己赚,不可以吗?”
“那被劫走的军械,到底去哪儿了?”
祁羽反问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把我叔父抓来了。我只负责往外运,至于之后的事,你们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爷也不是第一天干这事儿了,不被人发现,全靠我叔父罩着。”
审讯陷入僵局,站在隔壁听完全场的李世默转身,独自走到刑部大狱的另一头。
那头还关着河南府牧祁法新。
因为祁法新只是暂时收押,不罢官,不通告,狱中好吃好喝,地上堆满了簇新的稻草,还有一方窄榻上蚕丝薄被伺候着。
见到一身黑色斗篷,屏退左右前来见他的李世默,祁法新很快上前,向着李世默深深拜下。
“殿下明鉴,罪臣从未有过任何暗通贼寇,倒卖军械之举。”
李世默推开铁栅栏的门,在祁法新的对面坐下。
“但你那个侄儿一口咬定就是你,本王也没有办法。”
“是我对不起他。”
祁法新叹了口气。
“罪臣这个侄儿,从小就与罪臣不亲,顽劣非常。他父母早逝,罪臣在各地为官,疏于管教,内子魏氏身体不好,只能供他吃喝玩乐。本来以为当兵就好了,没想到隆平九年,魏博节大肆驱逐与长安、洛阳方面有关的人,因为罪臣的关系,祁羽也在其中。”
这件事李世默听过很多次,但具体的原因他还并不清楚。
“隆平九年,魏博节度使何献,为何要大肆驱逐与东西两京有关的人?祁大人久在东都为官,想必知道一些内情?”
祁法新点点头,“并非是何献的意思,更多的是他那个长子何肃的意思。
“隆平七年四月,魏博节度使携其次子何尚、三子何疾与长女何君璧入京,先帝为显亲厚,将安乐郡主许配给何尚,并且把安乐郡主与何尚留在京中。殿下知道此事吧?”
李世默颔首,很多年前李若昭曾对她说起过,就是在那时李若昭认识了何君璧,一场阵法相斗,两人义结金兰,互称知己。
“隆平九年薛家案发,京城动乱,这两人便趁此逃回河朔。何家三子关系复杂,夺嫡之争持续多年,原本出身最不好的何尚有了安乐郡主,甚至背后长安朝廷的支持,形势突然逆转。长子何肃不能容忍有长安背景的人在魏博节中得到重用,率先一步发动了清洗,祁羽,哦对,还包括彭士元,很多人都牵涉其中。”
隆平九年长安大变,无暇顾及,东都暂时收留了众多从魏博节驱逐的兵士与官吏。
暂时暂时的,就变成了永久。
“罪臣不是祁黄羊,做不到内举不避亲。对于这个侄儿,罪臣只能把他安置在折冲府,不管不问,免得旁人闲话。”
李世默暗忖。这话说得真诚,不像是临时编的。更何况,如果祁法新对他这个侄儿多有提携,祁羽也断不至于三十多岁还在折冲府当个小队长。
“既然如此,如果祁大人真的还想帮他一把,不妨协助本王,把操纵祁羽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相信祁大人的决断。”
祁法新反问,“军械一共丢了多少?”
按照关河的计算,陆陆续续丢的,是能装备一千人的长刀,五百人的弓箭,五千只羽箭,还有三百匹马的马具。
李世默指尖轻磕地面,“两千把刀。”
“这么多?”
“对。既然祁大人是真的为了本王,那不妨帮本王想想。假设,祁羽所作所为是为了钱。那你觉得,祁羽会把军械卖给谁?谁最需要刀枪剑戟?”
“罪臣觉着,如果为了造反起事,无论是东都折冲府,还是十六卫,都是有兵器的人,没必要为了两千把本来就在手上的刀涉险。这说明,河南府的地界上,还有人需要兵器,山贼?”
山贼可能性不大,李世谚已经排查过了,洛阳城外熊耳山的山贼消化不了,而且他们也不需要马具。
“山贼之外呢?”
“那就只有……河朔三镇的人。”
这是李世默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们渗透到洛阳了?”
“隆平四年,朝廷派兵攻打河朔,当时臣就抓到几个河朔三镇的奸细。后来双方关系时好时坏,河朔三镇对朝廷敌意很大,一直派人盯着东都,情理之中。
“再加上,祁羽曾在魏博节服役,和魏博节藕断丝连,不是没有可能。”
第三章 萧墙:雩礼之乱
“如果说,祁羽与魏博节的人互相勾结,他是和魏博节的哪一派势力有联系?”
从刑部大狱出来,李世默直接转道流杯殿,将从祁法新口中得知的所有消息转告给李若昭。
知他今夜要来,李若昭还未睡下,依旧是头顶云朵髻,笨重的发髻压在瘦小的身体上,粉黛未卸,苍白的脸衬得她唇色愈发鲜红,像是一个精致而易碎的瓷娃娃。
李若昭端着一杯热水,显得得体而疏离。
“假设祁法新所说属实,何肃是隆平九年在魏州发动清洗的人,祁羽不可能为何肃效力,那就是……何尚?”
李世默反问,“何疾有可能吗?”
“理论上有,但你见过他,知他是个庸才,这种事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除非,君璧姐姐在背后助力。”
“何君璧不是已经嫁给了卢龙节度使赵衍之子赵燮吗?难不成卢龙节也掺和进来了。”
越来越复杂了。
李若昭揉了揉吃痛的眉心,“是现在收网以绝后患,还是继续放长线钓大鱼?各有利弊,现在收网,萧岚分地那边的压力会减轻,洛阳城也可迅速稳定下来,但我们现在的疑问,包括河朔三镇究竟渗透了多少,长欢楼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没办法解决。放长线,就恰好相反。”
“你的意思是?”
李若昭望着他的眼睛,“你来决定。”
李世默来来回回思忖李若昭的话几分。
“长欢楼,又是怎么牵涉进来的?”
想起来长欢楼的弯弯绕还没给李世默解释,李若昭大体说了隆平九年长欢楼易主,路掌柜之死,以及最近长欢楼档案毁于天火,至今还未补齐。
“后来,卓圭有意敲山震虎,皆长欢楼絮儿之口。絮儿以为卓圭是祁法新的人,长欢楼背后的人才会抛出祁羽,让祁羽攀咬祁法新,拖他下水。”
懂了,难怪李若昭让他叫关河收网。
不多问确实是个好习惯。李世默已经习惯,李若昭叫他做什么,先做,之后总会有解释。
“萧岚那边估计撑不了多久了吧?”
地再不分下去,倒向李世默的军队可能随时反。而且,洛阳县衙积压了太多的公务,比如之前毁于大火的商户档案,因为萧岚无暇分身,增补的活儿就这么搁置了。
就算萧岚如何八面玲珑,只怕也经不住这般拖延。
“收网吧,河朔三镇的事情,之后再查。”
李若昭腿脚不便,也不多送。李世默离开流杯殿的时候,自有薛莹在门外候着。
薛莹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原本瘦弱的小丫头终于有些显怀。流光溢彩的橘红套在细细的骨架上,只能看见一个微微凸起的肚子。
三月底的夜还有些寒凉,透过一件薄袍,李世默感受到握紧胳膊的手指尽是冰凉。
洗漱之后,帷幔旖旎,朱红的两人无比平静地躺在牡丹盛放的榻上,一床花簇锦攒,盖着相隔楚河汉界的两个人。
一如既往地,李世默偏头问道:“今日有哪些不舒服吗?”
薛莹也直挺挺地躺在榻上,摇摇头。
“没有。”
这死水一滩的宫城,真叫人心慌。
不知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心事,薛莹翻来覆去睡不太着,
“这宫里,殿下可觉得寂寞得紧?殿下,殿下是不是应该,广纳秀女,充实后庭?”
突然想起杨秉廉也曾在上奏此事,李世默不由觉得头大。
“不急。”
“那臣妾也觉着寂寞得紧,想要姐姐妹妹的陪着臣妾说话。”
“公孙嘉禾呢?”
“郡主她……殿下你也知道,郡主进宫少,她总爱往关将军府上跑。”
这俩人……
之前不觉得,等到祁羽私自结社事发,李世默才发现,这两人,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无所谓了,小语已经离世。就算关河另娶他人,也并不亏欠小语什么。就像李世默此刻,身边躺着的,早就不是那个名满京城的薛二小姐。
更何况,公孙嘉禾名义上算他义妹,将公孙嘉禾许配给关河,和李世语嫁给关河,是一样的。
“之后有了孩子,只怕会更辛苦,现在便多休息会儿吧。几日后可能会有些事情,你别出门就好。”
依礼,孟夏祈雨圜丘。春耕乃一年重中之重,关乎国计民生。一年春日祈求风调雨顺,亦是人君之责。
李世默早早地在礼部尚书蒋其华的安排下,做好了孟夏大雩礼的各项准备。
这也是李世默入主洛阳城后的第一次大祭,祭祀用的牲畜,从祀所需五方上帝、五人帝、五官等一众天官牌位早已制作妥当,圜丘祭祀坛早就在洛阳城南大张旗鼓地修建起来。
宣王殿下亲自主持雩礼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四月七日卯时初,天朗气清,春风骀荡。李世默携东都百官出南门,于圜丘掩骼埋胔,先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
吉时至,由李世默亲上祭坛,颂祭词,百官由杨秉廉为首引进,跟在李世默身后依次进献。
薛珩也在其中,此时的薛珩以吏部侍郎之身暂代吏部尚书一职。
裴济趁着掩埋牺牲人多嘴杂之时,悄悄回头看向薛珩。
“萧岚没来吗?”
薛珩一早注意到了,他垂眸小心环视周围,周遭香火缭绕,但能确认,萧岚不在。
心底里大致有个猜测,但他没多说,只是压低了气声道:“估计有事,别乱猜。”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洛阳城北升腾起透亮的光晕。东边的日头还未升起,一时火光破云,天空被照得通体大亮。
浓烟随着光亮蒸腾开来,翻滚着白浪似的涌向云霄,远比南郊雩礼祭祀的香火更加旺盛。
爆炸传来的余震以洛阳城北为中心一圈圈漾开,南郊也被这般可怕的声浪波及。
百官皆随李世默在城南祭祀,听见爆炸声,阵脚大乱,纷纷低头窃窃私语。
李世默站在华盖之下,面色显得极为淡静笃定,一身祭祀的玄色服装垂下厚重的衣摆。
他示意周围士卒前去看看情况,又向着祭坛之下的百官朗声道。
“众卿稍安勿躁,待兵士前去看看情况再说。”
没等派去的兵士回话,从南门冲出了一个血污斑斑的小兵,骑着马跌跌撞撞冲到圜丘雩礼的祭坛下。
几名兵士上前阻拦——根本不用拦,被捅伤的兵士从马上翻滚下来,顶着最后一口气嘶吼道。
“折冲府,折冲府反了!”
第三章 萧墙:帐中之谋
一声嘶吼清晰可闻,杵在祭坛之下的百官顿时方寸大乱,左顾右盼者,交头接耳者不计其数,还有慌不择路四散逃命,结果跑了一半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的,拎着官袍又灰溜溜地回来。
“众卿稍安勿躁!”
李世默又是一声高呼。
“李君毅!”
时任折冲府左果毅都尉的李君毅应声而出。
“保护文武百官!”
杨秉廉毕竟高门出身,大场面见了不少,他屹立队首,似泰山岿然不动。
一般来说,主君之下,三省为首,但李世默至今还未定下三省人选,由他直领六部。六部大体以“吏户礼兵刑工”为序,但吏部尚书空缺,吏部侍郎薛珩代行,户部尚书也缺,礼部蒋其华本质庸才难堪大任,兵部徐天楷出身寒门,说话分量也比不过杨秉廉。
文官便成了以杨秉廉为首。
“诸位同僚稍稍静一静,”
在杨秉廉身后的裴济不必出风头,一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从容。他又凑到薛珩身边,低声耳语道:
“子琤兄,什么情况?”
薛珩虽早有预感,但折冲府谋反这事他也没料到。他沉吟片刻,一条条皱纹勾勒了他清瘦的脸,又眯着眼打量周围,才压低了声音回答道:
“你看看,哪些人不在?”
十一殿下李世谚不在,折冲都尉关河也不在。
裴济朝他使了使眼色。
所以?
“问题不大。”
李君毅率领的这部分东都折冲府的人,大多是秦岭遗兵,在李世默的授意下,很快将祭坛下的百官团团围住,是为保护。
李世默则步入行帐之中,很快换了一身朱缨系带的明光铠。向着武官为首代进的左卫大将军梅如生扬声道:
“召左后卫!随本王杀进洛阳城。”
杨秉廉忙上前一步。
“殿下不可!殿下乃东都之主,不可轻涉险境!”
李世默已经跨上战马,准备和梅如生杀回洛阳城,拽着缰绳绕了一圈,“此时洛阳城局势尚不明朗,折冲府到底是哪些人反了,目的为何,在哪动手都不清楚,本王需要亲自看一看。”
他在马上向杨秉廉拱手致意。
“这边就交给杨爱卿了,杨爱卿遇事多与李将军商量。在本王回来之前,还请众卿不要入城。”
雩礼进行了一半,东都上百号官吏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在祭坛下干等着,在得到李世默的授意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入城。
于是在李君毅的指挥下,兵士们很快扎好了营帐,让文武百官先进去休息。
事急从权,洛阳城南烟火还未完全散去的祭坛下,数十个圆滚滚小山丘似的营包环绕四周,每个营帐中大约能供五到十位大人休息。
即使不用明说,一般也是依官阶大小住,杨秉廉、裴济、薛珩、蒋其华、徐天楷这些六部主事理应在一个帐中。
杨秉廉安置好百官,最后一个进入六部主事皆在的营帐里,进门便看见裴济拉着薛珩在叽叽咕咕耳语些什么,薛珩只是安静听,眼中余光微微扫过冲进来的杨秉廉。
徐天楷是个急性子,在营中团团转。
蒋其华吧——与君子交,杨秉廉还是讲究对方能力的,蒋其华这人除了平庸只有平庸,实在也和他说不上话。
一时不知道该和谁搭话,他不动声色退了出去,溜到第二间营帐中,找到了目前河南府的最高长官。
“彭兄,你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彭士元显然没想到杨秉廉会正大光明地找他,不过好在他这个帐子里其他人还在串门,并没有别人。
稍作怔忡之后,彭士元很快反问道:“洛阳动乱,杨大人是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不是十拿九稳,宣王殿下怎么可能会第一时间冲进洛阳城?”
没有平日里坐得舒服的太师椅,彭士元挑了个小马扎凳坐了下来。
“那就是说,杨大人觉得殿下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不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危险,熙宁长公主殿下会阻止他的,平日里见到长公主,也能猜出殿下的动向。目前长公主幽居深宫,我对这个同门师妹,完全断了联系。我甚至觉得——”
杨秉廉仔细琢磨着适才刚进帐中薛珩的表情,“薛珩可能都知道些什么,但我确实,一无所知。”
“杨大人是着急了。”
彭士元拍了拍身边的小马扎,示意他也坐。
“如今东都百废待兴,殿下一未开选秀,广纳秀女充实后庭,二未选贤能,兴科举与恩荫。三,”
彭士元顿了顿,“也是最重要的,殿下还未选出他觉得合适的中书门下。
“下官也知道,杨大人并非好官之人,只是三省总要有人胜任,论资历论家室,杨大人都是最合适不过的,能者多劳,杨大人心甘情愿多承担一些,自然当仁不让。好事多磨,杨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么一想也有道理,杨秉廉把心放回肚子里。
“彭兄是和萧岚走得近的,当初殿下拿下洛阳城,仰仗彭兄相助。这次雩礼,殿下面前的大红人萧岚为何没来,彭兄知道底细吗?”
彭士元讳莫如深地笑笑,“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
“你知道?”
他摇摇头,“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我在折冲府中也有些眼线,他今天也在雩礼我写个条子,你要是想知道,就塞给他。”
“是谁?”
彭士元反问,“杨大人确实想知道?”
杨秉廉思忖再三,萧岚家室能力皆是一等一,加上有长公主撑腰,和李唐皇室亲密得没话说。只要知道了萧岚的动向,他自然也能明白宣王殿下的打算。
他点点头。
彭士元便就着另一张椅子,摊开笔墨,很快写了一封书信,火漆封缄,转交给杨秉廉。
“是李君毅将军麾下的一名小队长,叫朱骁,我看他在后面第七营帐巡视。你把条子塞给他,他打听到了,让他直接联系你就是,我便不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