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四)
李若昭当然不会等她,端起那杯浑浊的酒液放在唇边抿了抿。
见长公主真的喝了这杯酒,孟静姝直接向着那只酒爵扑了上去——
不过晚了点,半口酒下肚,孟静姝才扑到李若昭面前。李世默站在这两人之间,正好一只手把孟静姝挡在外面。
孟静姝大蛾子似的张牙舞爪地扑棱半天,只抓到了李若昭喝了半口的酒爵,硬是扒拉着把那杯酒掀翻在地。
不怪那时李若昭实在拿不住酒爵。酒刚入喉,先是反胃,随即而来的晕眩感让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升了天,晕乎乎地踩在云雾上。最后的意识是一股子莫名地,让她觉得恶心的液体从喉头涌了上来,她试图竭力抓住椅扶手保持平衡,朦朦胧胧听见萧岚朝她扑了过来。
“昭儿,昭儿。”
萧岚和花语同时接住晕到在地的李若昭,萧岚力气更大,蛮横地将她圈在怀里,七手八脚地把袖子的内衬翻出来拭去她嘴角的血和污物。
花语立刻起身,不管有没有人应,大声嚷嚷道:
“牛乳,谁有牛乳!是中毒,先催吐。”
李世默一把将孟静姝制住,单手拎着孟静姝甩到正厅中央,整个人的阴影压了下来。
“你在酒里下毒了?”
孟静姝跪在地上,她对陡生的变故显然毫无准备,高束的发髻在争斗中被拽得散乱,整个人趴在地上颤抖不已。她咬着牙,高昂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没有。”
那就是有了。
孟全义显然没想到自家女儿会来这一出。关键是,这杯酒要是被李世默喝了,毒死了宣王倒也不至于如此尴尬,大不了动武把长安来的这几千人全杀了。河东派人问罪,再想办法联络河朔三镇也不是完全行不通。
结果宣王没事,很有可能毒死了宣王唯一在世的长辈,相当于把李世默收拾自己的话柄递到了他手上。
孟全义还在沉吟之间,花语的一嗓子倒是叫来了牛乳。她二话不说先从腰包里摸出自己随身藏好的银针,试了试牛乳有没有毒。确认后才和萧岚点点头,把一碗牛乳先灌进了李若昭嘴里。
人还是毫无意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角的血决堤了一样止都止不住。
这里人多手杂,后续的处理需要更多的时间空间,以及药。花语和萧岚低声一合计,萧岚直接把李若昭打横抱起来,向李世默使了个眼色。
人我先带走了。
李世默眸色温柔地望了一眼萧岚怀里那团小小的粉,点点头。
好,接下来交给我。
此刻的李世默终于理清思路。若昭应是事先知道了孟静姝下毒,并且早就准备把这杯毒酒自己揽下来,以防万一她甚至难得带了花语。
所以若昭的目的是,借孟静姝之手创造彻底清除孟全义的借口。
思路清晰接下来就好办了。
众人依旧惊魂未定之际,李世默转身,从容不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起手烧起了茶炉。水波连珠翻滚之时,另一杯沸水迎头洒下,是为煮茶过程中的“救沸”。
茶沫入碗,一杯茶才算烹完。李世默端起烧沸的茶,放在唇边慢慢品着。
“世默生来便是克星,先遭父母丧,后舍妹亡于突厥人之手。人间辗转二十六年,生平无所成就,唯一不离不弃的亲人,有且只有长公主一人。”
李世默原本精于茶艺,煮茶、烹茶一事在旁人简直如画赏心悦目。
“今日孟大小姐凭一己之好恶,竟要从世默身边夺走唯一的长公主。”
他左手抚着茶杯沿,将整只杯子握在手里,稍稍用力,青筋暴起的手背下握着的瓷杯“砰”地一声炸裂。
茶水四溅,碎瓷片割破血管入手,血珠子就顺着李世默如葱根修长的手一滴一滴地滴了下来。
那只淌血的手就停在孟静姝面前,连同那张长得很温柔,正笑意盈盈的脸。
“岂敢?”
孟全义再也没办法保持沉默。
“静姝也说,毒不是她下的……”
“那就是说,是长公主自己带了毒,自己一心求死?”李世默反问道,“适才花语姑娘也说了,酒里下的是毒。酒渍未干,是毒好验,银针可以验,拉条狗来也可以验,让孟小姐亲自尝两口也可以验。”
李世默举着那只淌血的手示意诸位。
“诸位卿家想必都看在眼里。本王今日有的是时间,本王可以等,等孟将军给个交代。”
什么交代?交代就是把孟静姝交出去任由李世默处置。
意识到这一点的孟静姝把头叩得更响。
“爹——”
一声撕心裂肺更胜冬夜里寒鸦哀鸣。
一声“爹”叫得孟全义回过神来。
孟静姝是他唯一的女儿。或许她真的有错,或许她真的骄纵坏了,但他也只有这一个女儿了。两个儿子战死沙场,自己膝下凋敝,难道连女儿也保不住了吗?
而导致两个孩子战死沙场的罪魁祸首,正是李世默的父亲,那个烂到根子的长安朝廷。
孟全义摔杯为号,酒爵落地的瞬间,门口齐刷刷涌进来上百的兵士。各个手持长刀身披重甲,寒夜里铠甲粼粼光芒似水波荡漾。
乌压压的河阳节士兵将正厅塞得满满当当,气氛骤降,压得足有上百人的宴会厅鸦雀无声。
李世默端坐在最上方,环视一圈周围的兵士。
“孟将军是想和本王来真的了?”
手里有兵的孟全义终于镇定下来,他也学着李世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着。
“末将就静姝一个女儿。殿下视长公主为珍宝,末将也视静姝为命根子,实在不能随意交给殿下处置。”
“也行吧。既然是孟将军和本王之间的恩怨,那就不要牵扯这些无关的臣僚了。孟将军志得意满,就当是卖我一个阶下囚的面子,放这些追随你我的臣僚出去,本王保证不动。”
比孟全义更淡定的是李世默,“杀多了有伤福报。”
长安来的人,不管是萧岚还是李世默,鬼主意都多。孟全义权衡片刻,李世默在这儿是跑不了的,几十名臣僚在这儿,人多手杂的。万一李世默那边的人拼死护主,倒真有可能让李世默跑了。
孟全义点点头。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五)
杨秉廉之流自然不依,他冲着裴济使了使眼色。
劝劝宣王殿下,不能这么搞。
公孙嘉禾则是啪地一声把酒爵一摔,直接站起来。
“哥!”
关河知道李世默自有后手,在公孙嘉禾身后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回来,你哥有办法的。”
李世默则是一律挥挥手。
“都出去。”
杨秉廉还是不死心,努力向李世默摇摇头。
殿下不可。殿下身负光复李唐神器之责,切不可以身犯险。
李世默虽然不明白杨秉廉具体想说什么,但应该大抵不出反对他,反着做就对了。
于是他点点头。
先出去再说。
在孟全义的催促和河阳节重甲兵的防卫下,两边阵营的臣僚各自起身,从压抑至极的宴会厅退了出去。
其实,对于祁法新梅如生之流来说,这场宴会的变乱,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孟全义压根没对他们交过底,他们大多觉得会出现点不愉快,没想到孟静姝一出手,直接点燃了本就微妙的关系。
现在,两边阵营的官吏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怎么搞?
杨秉廉两袖一甩,负手面对着紧闭大门的宴会正厅站好。
“杨某人就在这儿等,竖子胆敢杀害宣王殿下,连老夫一块儿杀了便是。”
刑部尚书杨秉廉是宣王阵营里最有威望的人。弘农杨氏人,又是熙宁长公主的师兄。此前在秦岭上,大大小小的民政事务都有杨秉廉过问。
他说在这儿等,那李世默阵营的人就只能都跟在这儿等。
这边在门口杵着等,祁法新那边不等也不太合适。双方臣僚曾经同为长安朝廷效力,官场上就算不熟,也都听过彼此名号,没什么过不去的仇。万一孟全义杀疯了要连长安来的官儿都杀了,他们也好劝一劝。
就算杀疯了的孟全义问起来,也可以说是,他们在盯着长安来的人。
不亏。
于是,两拨人还是自觉分列两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但是,风暴的中心往往平静,周遭已经掀起了狂风。喊杀声朦朦胧胧,却又无比清晰地一浪高过一浪,连带着大地在震颤,从军营的方向传来。
多半是孟全义早有后手,宴厅一旦出事,便下令军营里屠杀李世默带来的残兵。
关河站在队尾,恰好是离院门最近的地方。他瞥了一眼南边隐隐地火光冲天,一闪一闪地,焦红的天空在黑夜的囚笼下挣扎着,似乎要喷薄欲出。
近处,跟着李世默进东城的卫兵正和孟全义的人在尚书省公廨之外打起来。这里的声音更清晰,噼里啪啦,形制相似的长刀撞得乒乒乓乓的,随时就要撞破院门冲进来。
他不动声色悄咪咪摸到院门,准备趁机溜出去。
结果公孙嘉禾就在她身边,一把拽住关河的衣角。
“你去干嘛?”
“外面打起来了,我去帮他们啊?”
公孙嘉禾坚定地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关河无语扶额,“姑奶奶,你能打什么?这边至少安全,别给殿下添麻烦。”
“那……”
公孙嘉禾脑子转了一圈。
“我去找嫂子。”
随即意识到这是个能帮忙的好去处,她点点头,分外诚恳道:
“我去找嫂子,她现在一个人也不安全,我去看看她。”
也行。关河估摸着当初雪澜扶着王妃下去休息,如果雪澜知道了长公主出事的消息,不排除抛下王妃去照顾长公主。
王妃一个人不安全,有公孙嘉禾在,两个人凑在一起总能想点办法。
“那你小心。”
关河以一敌十之勇给门外的战局争取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公孙嘉禾借着这个空档拔腿就溜,直奔宣王与王妃住所所在。
还好,喊杀声集中在军营和尚书省正厅院前,越往后走,遇到的打斗越小。等到了李世默薛莹的住所,大概是压根不知道宣王妃一个人先行离开,倒是无人注意。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极清极浅的月光洒入,伴随着窗外闪烁的灯火。
公孙嘉禾径直推开了房门。
“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自尽!”
一声尖锐的女声从里间响起,赤彤色的衣影在眼前一晃,薛莹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就要朝自己的脖颈上用尽全力扎下去。
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公孙嘉禾身体比脑子还快地将薛莹扑倒在榻,从她手里把剪刀夺了过来。
“嫂子,是我是我。”
薛莹惊魂未定,捅到脖子上的剪刀差点就要刺穿皮肤,还在发抖的手将将被公孙嘉禾攥住。
这个姿势太奇怪了,公孙嘉禾把薛莹扶起来。
“嫂子你这是……”
“我……”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反过来紧攥公孙嘉禾的手已经发白。公孙嘉禾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抚,整个人却还沉浸在惊魂中涨得满脸通红。
适才雪澜扶她回来休息说陪着她,薛莹执意却要自己一个人静静。雪澜拗不过她,只得让薛莹一个人呆着。
结果没想到宴会那头陡生变故,一会儿火光一会儿冲杀声在窗外此起彼伏,好像下一刻就要冲进来杀了她。薛莹害怕,她既无缚鸡之力,又不似长公主那边机敏聪慧,不敢开灯,在黑夜里转了几圈,摸到了一把锋利的剪刀。
颤颤巍巍地,她把剪刀横在自己的脖子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如果有人想要抓她以此挟持李世默,那她,那她——
先自尽,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给殿下添麻烦。
这行为太傻,薛莹在公孙嘉禾的安抚下渐渐把呼吸调匀,她摆摆手。
“我没事。”
话音未落,骤然放松的压力仿佛卸去了心头的一大重担,宴席间吃进去的凉菜热酒在胃里搅得天翻地覆。
压力骤然消失,胃里的东西就涌了上来。薛莹捂着嘴巴呕吐了出来。
公孙嘉禾吓得立马到处找绢布替她擦。
先吐的是今夜乱七八糟吃的,吐完了就吐酸水,吐得薛莹涕泗俱下,一吸一吸的,差点被自己的鼻涕呛着了。
手忙脚乱地一边替薛莹擦嘴,一边慢慢地抚着她的背。公孙嘉禾擦着擦着就觉得不对劲。
“嫂子你是不是……有了?”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六)
“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薛莹就知道公孙嘉禾在说什么。她下意识轻抚自己的小腹。
有了?
公孙嘉禾比她更着急。
“就是有孩子了呀?我问你,你之前吐过吗?”
薛莹摇摇头,又立马点点头,“之前吐过一段时间,最近就没有了。今天是……情况特殊。”
可能是确实是太害怕了,窗外的动静随时都能闯进来。公孙嘉禾捏了捏薛莹的手,冰凉得叫人害怕。
“月事呢?最近还有吗?”
薛莹狐疑地摇摇头,“确实好久没有了,之前也一直不怎么有规律所以就……”
真不怪薛莹没意识到。她的十岁至十五岁的人生是在后庭罚充为奴婢度过的,就算当年李若昭再怎么照拂,总不可能专门派人连这个也教了。
加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穿用度都不好,月事向来不稳,有一个月没一个月的,薛莹倒是都习惯了。
听着窗外忽强忽弱的交战之声,公孙嘉禾握紧了这个小嫂子的手。
“你吐得那么厉害,我哥不知道吗?”
“他……”
李世默怎么会知道。李世默在秦岭几乎没有按时和她吃过一顿饭,秦岭上下的军营,萧岚、李世谚、杨秉廉、薛珩、关河、李君毅,再不济有长公主。林林总总,每个人都要打交道,她不能指望肩负复兴李唐神器的宣王殿下餐餐都得陪她。
薛莹以为自己是忧思郁结,她不说,云山上下人人都忙,谁也没注意到。
上一轮吐完了鼻涕还挂在鼻尖上,她垂头吸了吸鼻子,声音怯懦。
“他知道。”
那就是不知道了。
她这个义兄究竟在干什么?公孙嘉禾怒从心头起。她帮薛莹把外套脱了,又把她按回到榻上,把被子扯过来将薛莹团团裹住。
“你先歇着,我帮你望风。”
薛莹固执地从被子爬起来,“那你……”
公孙嘉禾再一次把薛莹按下去。
“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咱们俩轮流。你一开始值过一轮,现在归我,你就安安心心歇着,行吗?”
薛莹安安静静躺在被子里,那双小鹿眼眨巴眨巴的,她悄悄。一句话千回百转,她还是说了出来。
“你是为了这个孩子吗?”
公孙嘉禾扶额,她这个小嫂子,是被李世默虐待过吗?
“孩子是李世默的,归他管。嫂子是我的,归我管。”
她利索地把被子拉到盖住薛莹的嘴。
“睡觉!”
其实是没法睡的,窗外虽看不见明火,但忽闪忽闪的光就在不远处雀跃着。公孙嘉禾放下薛莹的床帏,把薛莹用来自尽的剪刀拿在手上,战战兢兢地站在卧室里间门口。
大不了拼死一搏。
孟全义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重兵在手的他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当下的尚书省公廨里一片死寂,李世默还不知道薛莹和公孙嘉禾发生了什么,只是非常从容地,饮了一口薄酒,听孟全义叨叨。
“宣王殿下并非没有机会,我现在主意改了。我可以尊奉你为主,甚至率部拥你为唐王割据洛阳。殿下在乎长公主的安危,没问题,我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殿下救长公主。但前提是静姝要做王后,洛阳之事,必须经我之手。”
孟静姝从地上爬起来,“爹——”
我不同意。
李世默叹气,“这恐怕不太行。”
孟全义环顾周围近百名重甲兵,“末将不觉得宣王殿下此刻有回转的余地。还是说,殿下心疼那个小王妃?这好办,”
他招招手,叫来一个小卒子,完全也不避讳李世默在场。
“去,找到宣王妃,杀了就行……”
话音未落,空气中一阵寒意袭来,回旋的风以孟静姝为中心震荡开一圈圈巨浪。有敏锐的兵士抬头向上看,只见一朵盛大如莲的白色裙摆从天而降。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近百名兵士包围的宴会厅,太突然太震撼,随之而来的侵入骨髓的寒意——
更像是从心头起,身体比脑子更敏锐地意识到来的是何等人物,冷得叫人汗毛倒立。
孟静姝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从天而降的人是谁。忽地胸口一阵剧痛痛彻心扉,背后的冷汗连着心尖儿一颤之后,四肢发麻,整个人随之抽搐颤抖。
她惊恐地低头,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幕,她看见了一柄修长的剑穿过了自己的心脏。
孟静姝张了张嘴,话没说完,汩汩的鲜血从她微张的嘴唇里涌了出来。
“爹……”
“什么人!”
波光粼粼的软剑从孟静姝的胸口抽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应声倒地,孟全义才看清挥剑的人是谁。
雪白的裙衫与软剑,指向有且仅可能有的一个人。
这也是孟全义最后的记忆。
花瓣一瓣一瓣绽开至靡丽,银蕊破开罡风,在重甲包围中巧妙抓住一丝裂隙直扑孟全义而来,比离弦的箭更快,在空气中拉出一条笔直而锐利的线。
软剑入孟全义心脏三分,异常准确地扎中泵出血液的地方——
孟全义内衬里垫了甲胄,护心镜将软剑的攻势震开大半。银白的软剑遇阻再一旋,花瓣般的水袖与裙摆间银蕊也像是勾人的蛛丝,又轻又软,随时都能在风中散了。
却又能黏在风里,随风夺人性命。
李世默反应最快,他霍地站起来。
“月姑娘手下留情。”
太晚了。李世默话音落下的瞬间,月汐剑花舞至大半,早已劈开孟全义临时挥舞起的防护。纱巾下露出的眼睛比剑光更寒,她冷漠地扫了一眼惊恐的孟全义,轻薄的剑尖划过孟全义的喉管。
孟全义也张了张嘴,喉头如风箱般翕动呼啦呼啦扯出微弱的呼吸,更加健硕的身躯应声倒地发出轰的一声。
李世默伸手试了试孟全义的鼻息,这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河阳节度使当场殒命。
近百名重甲兵更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个人都已经拔出长刀且进且退,似乎是在权衡和这个剑法已经出神入化的剑客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月汐挡在李世默和近百名重甲兵之间,软剑垂地,剑尖上带还带着孟家父女两人的血。
“她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月汐先动手,话音未落她一步跃入甲兵包围之中。裙摆上下翻飞如鬼魅,截然不同于中原任何一种的剑法格外清奇诡谲,招招式式皆在众人意料之外。往往是刚围上来一批就被她横挑在地。一蓬蓬的血花,随着剑尖挥舞实实在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
北燕明月长公主血洗黑水城的故事并不是传说。
近百人人数上总有优势。在最初的恐惧散去之后,兵士们确定了面前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要他们的命,反而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绝感。
领头的大喝一声:
“围!”
十五名兵士组成敢死队将月汐团团围住,十五把长刀同时抽出,趁月汐应付脚下的人时封住了她向上的退路。
月汐剑法胜在轻灵迅猛,力量不算大,根本比不过十五名成年男性同时施压。她稍稍翻转身体改变用力的方向,顺势仰躺,轻功贴地,软剑随着她的身体舞了个圈,将围堵她的兵士脚筋全部挑断。
鏖战慕容明月是没有结果的,终于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一个兵士快速撤离以慕容明月为首的战局,长刀横在了远远观战的李世默脖子上。
“停手,不然我杀了他。”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七)
月汐得了个喘息的机会,她冷漠地抬头,觑了被挟持的李世默一眼。
“随便,想杀就杀。”
诶?怎么不太对,按照正常剧本,难道不该是慕容明月犹犹豫豫翻来覆去思忖三分然后含恨放下手中的剑引颈待戮吗?
那兵士疑惑的片刻,背后忽阴风起,身不由己地一阵冷汗浸了背。紧接着,一柄更宽的剑贯穿他的心脏。
血溅五步。
一个灰衣剑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世默身后,向着自家主子拜了拜。
“殿下抱歉,属下来晚了。”
正是从李世默进入洛阳城就消失了的贴身侍卫凌风。此前他一直隐匿在尚书省宴厅的房梁之上,以备不测。
于是,月汐负责消灭厅中大半重甲兵,凌风守在李世默身边负责清除漏网之鱼。
一个是名扬天下的北燕顶级剑客,一个是跟随李世默近十年的贴身侍卫。一个人剑法诡谲出神入化,另一个则似山海巍峨深阔大开大閤。
厅中光影错杂,刀剑在乱舞。有的兵士实在扛不住试图推开宴会厅的大门,被月汐柔韧的软剑直接刺穿在地。
还有的兵士嚷嚷着,“上弓箭上弓箭!”
不过没人应,因为一开始从没人想过在宴会厅里威慑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王爷,用得着弓箭。
至于出去运弓箭进来,那也要出得去才行。
不出一刻钟,偌大的宴会厅重甲兵尸身横陈。月汐长袖一挥,最后一个重甲兵终于应声倒地。
上年纪之后明显感觉容易累了。月汐原地站住,没人看见雪白的丝巾下细细喘了口气,同时从怀中抽出一块绢布,将软剑上的血迹仔仔细细擦干净。
李世默蹲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孟全义的尸身,一剑封喉,连血都没放多少。
他抬眼看了看月汐。
“她事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孟静姝意欲下毒?后来和你说了什么?杀孟全义是她的意思吗?”
“她叫我灵活处理。”
月汐说话总是过于简单,李若昭跟她在一起待久了,理解起来问题不大。但李世默对她说话的习惯不熟,月汐说一句他猜三句还比较困难。
但李世默了解李若昭。
“你的意思是说,依她的打算,如果孟全义今日不动武,就顺势扣下孟静姝,然后逐步逼迫孟全义交出洛阳的军政大权。如果孟全义今日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就出手杀了他?”
月汐点点头。
“行,我知道了。”
李世默左手的血还没有全部止住,凌风闲下来作势便要给他包扎。李世默挥挥手暂时制止了,他用右手仔细探了探孟全义脖颈上的伤。
“月姑娘你听我说,接下来恐怕你要回避一下。无论你与北燕的矛盾有多大,但在外人看来,你始终都是北燕人。洛阳的事情明面上北燕人不能参与进来,她也应该都与你说过。”
李若昭确实和她说过,月汐不能明面上出现在洛阳城一个角落,这也是她为何要杀尽在场所有兵士的理由。
但李若昭对李世默是否赞同她的做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还是对几年前两个人时不时爆发的争吵心有余悸,并且现在已经开始为了绕开争吵甚至避开与李世默的直接交锋。
李若昭从来没有对月汐明说过她的心路历程,但月汐不是傻子,她不怎么说话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懂。
但月汐突然觉得,至少此刻,李世默还是彻底理解李若昭的。
“那我去看看她。”
就像月汐突然从天而降加入混战一般,她又足尖轻旋,一朵盛大的莲花缓缓上升,消失在李世默和凌风的视线中。
李世默环视周围,从一名倒地的兵士身上摸出一把长刀,对着孟全义颈部的伤口用力一刀捅了下去。
当然,刺穿死去的人并不会有血。
李世默把这把长刀在血流成河的地上两边涂满了血。他的左手上还沾着自己,他平静地把血抹在自己的脸上,过分冷漠的表情涂上半边血而显得格外妖魔。
凌风忧心忡忡地站在李世默身边,“殿下……”
李世默起身,理了理那身幽黑的长袍,“待会儿,按照先前的计划,你知道的。”
凌风也点点头,“知道了。”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推开了宴会厅的正门,在门口站得脚酸的臣僚纷纷转身。杨秉廉本来已经准备好怒斥孟全义然后慷慨就义,正欲开骂之际,定睛一看,竟然是宣王殿下带着凌风活着出来了。
再往后看,一身玄衣面色寒凉的宣王殿下身后,满地河阳节的士兵倒地,用满坑满谷的尸体来形容竟是毫不夸张。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该说出什么话,为官多年修得的体面让每个人的表情维持在体面和平静的状态。
李世默径直向院外走去,边走还无比熟练地把手中沾满血的长刀随手扔给梅如生。
“剩下的你来收拾。”
在场所有人这次再也顾及不上表情管理,各个目瞪口呆,最后把震惊的目光落在梅如生身上。
所有人,包括李世默自己阵营里的杨秉廉,大体心路不外乎:
孟家父女死了,围剿李世默的近百名全军覆没,而身处中心的李世默竟然毫发无伤——也不对,李世默唯一的伤在左手,是他自己为了恐吓孟全义搞的。
就算有凌风在,这件事也没法完全解释。唯一可能的解释只能是——
护送李世默至洛阳,两人至少有过一个多月之谊的梅如生。
你小子竟然是内应。
梅如生有苦说不出,他跟宣王殿下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李世默并没有在梅如生的问题上过多解释,他从容步入人群中,声音疏朗道:
“罪臣孟全义孟静姝,毒害熙宁长公主,现已伏法。本王代管洛阳县及河南府下辖一切军政事务,诸位卿家可还有异议。”
谁敢有异议?
李世默身边那个剑客长得来者不善,就算有梅如生做内应,能在乱军之中不仅能护主上平安,还能全歼孟全义近百名兵士,绝不是凡夫俗子。洛阳城内百官一部分本就心向长安朝廷,李世默为主,肯定比河阳节的孟全义为首要好得多。
见众人并无异议,李世默轻咳一声。
“那动手吧。”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八)
宣王阵营里忽一阵骚动,紧接着寒光乍起,十几个身穿五品浅绯色官袍的人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两寸长的短刀,将原本是节度使麾下的将领团团围住。
李若昭派出了月汐,又有萧岚做内应,李世默自然也不是全无准备。
他的准备是用自己手底下兵,替换了除几个尚书之外今日赴宴的所有长安官员。为避免搜身,每个人的短刀都是捆在脚踝处,放在厚厚的马靴里。
最坏的打算莫过于孟全义意图杀了他们所有人,这时凌风可保他的命,而这些兵士,用来保护杨秉廉薛珩之流的安危。
但是,随着孟静姝下毒事发,孟全义不得不下决心反了。李世默让列席的文武百官先出去,由自己安排的兵士看管。凌风负责挟持孟全义,借此控制整个洛阳城。
结果月汐从天而降,像她十几年前在黑水城的那样,杀死孟家父女,血洗宴会厅,倒是从根源上彻底解决了孟氏的麻烦。
他和李若昭的想法不同,互相也没商量,到最后竟然也是——
殊途同归。
“既然孟氏逆贼已死,诸位大人意欲归顺我李唐,那便好好聊聊吧。端肃、子琤,”
杨秉廉薛珩应声而出。李世默的计划当然不可能瞒过这些尚书们,这也是杨秉廉敢守在宴会厅前的原因之一。
李世默浅笑,他说话一向格外温柔而有磁性。
“端肃负责,子琤协助,大家都好好聊聊,就在这宴会厅里。有什么顾忌有什么建议,大可放心大胆地说。”
祁法新本想和梅如生对对眼色,结果才突然想起来那小子是个内应。他战战兢兢地左顾右盼,和彭士元对上了。两人一使眼色——
这是要挨个摸排情况啊?
“世谚!”
李世谚笑眯眯地朝李世默挥挥手,“在呢,三哥!”
“你负责维持秩序,待人和善些,切不可意气用事。”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紧闭的院门响起一阵敲门声。原本外面打得正凶,不知敲门的是谁,院内的人皆是一惊,谁也不敢乱动。
李世谚主动窜到门前,拉开一条缝,他嬉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
“我的宝贝到了。”
门外递进来一个足有七尺长的家伙什儿,竟是李世谚上战场时会带着的,足比他高一个头的方天画戟。他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这数十斤的分量。
“三哥你之前给我安排任务的时候我就在想,没武器怎么行呢!现在你看到了。”
李世默点点头,“这戟不错。”
这边诸事既定。李世谚威风凛凛地举着方天画戟,十几名身穿五品官服的兵士押着洛阳城和河阳节的官吏进了宴会厅。众人从满坑满谷的河阳节兵士尸身中收拾出一片空地,双方坐好,由着杨秉廉和薛珩开始一个一个问话。
大门紧闭,血腥气就在宴会厅里慢慢回荡发酵。李世默朝凌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宴会厅门前守好便是。
然后,李世默独自一人,走向了最后剩下的还呆呆抱着那把长刀的梅如生。
他笑语盈盈,如果没有左手和脸上的血,梅如生是看不出来这是个长安朝廷中厮杀数年,最后唯一活下来的王爷。他眉眼过于温柔而多情,就算威逼将近,却只叫人如沐春风。
“咱们也聊聊?”
梅如生没说话。
李世默率先推开了紧闭的院门,宴会厅及其前院的门关了太久,再推开时,春夜里清凉的空气骤然涌入,风吹散了尚书省正厅院落里的压抑之气。
新鲜的空气中也是夹杂着血腥气和烧焦的气味的,门口原先爆发了激战,好在关河足够勇猛,击退了,带人赶去军营里支援剩下的残兵,剩下的一地遗体横陈。
两人沿着黑漆漆的东城宫道慢慢走着,李世默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火折子。一豆残烛在指尖跳跃,忽闪忽闪地,光线所照之处,皆有秦岭残兵与河阳节军队激战的残骸。
“我现在没带护卫,身上毫无兵器,我不会武功,也从来没有过带兵打仗的经验。我想,这样的我和你说会儿话,你应该不会觉得紧张吧?”
梅如生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把手里抱着的李世默随手扔给他的长刀放在了地上。
这下好,军营里打得天翻地覆,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结果都没带兵器。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听见了吧,”
李世默凝神,示意梅如生仔细听军营里的动静,火光忽明忽暗,喊杀忽强忽弱,如山雨欲来摧折万物,整个洛阳城陷入一片风满楼之中。
“还在打,这样打下去,对于洛阳而言,徒增死伤,没有任何好处。我手中从秦岭带出来的兵,不过三千人,撑不了多久的。
“孟全义已死,他并无可继任的子嗣,最后能控制河阳节五六万人马的,只有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由着他们打,甚至可以杀了我,杀了所有长安朝廷的人,自己独自控制洛阳乃至河南府。但死伤的却是自己的将士们。今时今地,河南府上下任何力量的折损,都将是暴露在河东节面前的短板。”
梅如生大概听明白了,李世默是想让自己出手,制止双方的鏖战。
但他也不是毫无脾气的人。李世默当着所有人的面,暗示与他的关系不清不楚,这样一来,他还如何在洛阳城的百官面前立足?
“殿下都那般了,末将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只是想和你有个说话的机会而已。”
漫漫长夜里,天空被战火烧得焦红和漆黑交织在一起,衬得李世默手中的那一星火苗格外澄澈而璀璨。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总是一如既往地,言辞缓缓而格外真诚。
“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你也应该能看出来,萧岚是我派来试探洛阳城各方力量的一粒石子。无论是我,还是萧岚,遍寻河南府上下,发掘能够说得上,说得动的人并不多。你还记得来洛阳的路上,我曾与你认真探讨过河阳节将士们的生计问题。当时我便觉得,能把自己将士吃穿用度放在心上的人,才是值得世默真心相交的人。”
李世默顿了顿,握着一支火折子朝着梅如生深深拜下去。
“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对不起,我很抱歉。”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九)
武将有武将的处理方式,文臣有文臣的交游办法。梅如生这半辈子见得最多的就是武将之间的解决矛盾的方法,打一架、喝个酒,或者是战场滚一圈,都能解决。
文臣之间讲道理的方式是第一次见,让李世默这么一个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的人解释,确实有一种莫名受宠若惊的感觉。
关键是有一点李世默说得很对,屠杀李唐皇室,无异于将自己置于舆论的漩涡中。一旦宣王不在了,整个洛阳城将直面河东节的压力,无论从兵力还是地势上,河南府没有丝毫的优势。
有宣王作保,卫茂良即使有南侵的想法,只怕也要权衡一二。
“但这个道理,我没有办法和将士们解释。归根到底,洛阳城易主,对于活下来的将士们来说,在卫茂良手底下和在殿下手底下做事,没有区别,他们未必会听从我的意见。”
“如果给每位将士在洛阳及河阳一带分地呢?”
李世默举着那支微弱的火折子,在幽深的宫道里慢慢走着。
“你还记得从潼关至洛阳的路上,我曾询问过你河阳节麾下兵士和将领靠什么吃饭。你说,河阳节麾下的兵,大多是募兵。孟全义出钱招募,饷银多少,看孟全义征了多少的税。而目前孟全义将河阳节的兵力,强行挂靠在折冲府的建制下。众所周知,折冲府是府兵的残余,两种兵制本身就有冲突,孟全义为强行附会以作权宜之策尚且行得通,但长久以往,并不是办法。
“如果能借助孟全义的权宜之策,在折冲府的基础上真正重新改变土地分配,整顿兵制。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你能够说服绝大多数兵士放下互相杀戮的刀吗?”
“但这件事,不是很容易。”
梅如生在孟全义的阴影下,其实极少对某件事发表自己的观点。第一次独立决定整个河阳节与河南府的命运,他显然有些拿不准,所以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
“孟全义的部分元从,在河阳怀州一带是有地的。一旦重新分地,必然会涉及到谁分洛阳,谁分河阳,动谁的利益都是利益,他们未必会同意殿下分地的打算。”
“我知道。”
从某种程度上,梅如生似乎也捕捉到李世默身上某种由不确定而谨慎的气息。
“但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个办法,能让局势稳定下来,掌握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斗争中不至于险地。先让他们知道孟全义已反,认罪伏诛,停止内耗吧。”
而且更重要的是,地肯定是要重新分的。据萧岚所说,洛阳城外诸如田家村的百姓,至今还没分上地。
“殿下有后手?”
李世默负手慢慢走着,没说话。
行至尚书省公廨门口,该到了和梅如生告别的时候,李世默再三拜别之后重新回到东城尚书省的宫道上。
黑夜中从天而降一个深灰色的影子,是凌风在身后追了一路。
虽然李世默宣称他不带护卫兵器,当然不会真的不带。凌风一直远远地跟在暗中保护,以备不测。
“你刚才在门口守了一会儿,有什么异常吗?”
“别的没有,”凌风稍加思忖,“祁大人和彭大人一行人出来的时候,祁大人还专门问了属下,说孟全义是不是殿下亲手杀的。属下说是,祁大人还看了看属下的剑。”
李世默一边走着一边仔细回想适才在宴会厅里经历的一切。
“月姑娘杀孟全义用的是软剑,以细软著称,伤口不足一寸。我为了覆盖这层剑伤,用的是长刀,比她造成的伤口要宽。而你的剑,是宽剑,造成的伤口只会更宽。刀剑伤不同,祁法新应当看的是这个。”
“那要紧吗?”
“不要紧,只要他们不联想到月姑娘,我们就没事儿。”
也算是从鬼门关里走了半遭,李世默却依旧显得很从容冷静。
“东城这边基本安定了,去看看她吧。”
整个东城里唯二亮光的地方,一个是杨秉廉薛珩还在问话的宴会厅,一个是李若昭的住所。
灯火彻夜明亮,透过纸纱窗燃起浓烈胜过盛夏的骄阳。那一簇光就在黑夜里摇曳着,应和着包围东城的震耳欲聋的交战之声。
李世默快步冲到最前面,没推门,趴在门边看了会,转头问萧岚:“情况如何?”
萧岚摇摇头。
李世默就差冲到萧岚面前把他拎起来。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个所以然啊?
正当这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花语拖着疲惫的身体从里间走了出来。
“别问了,夹竹桃中毒,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她提前就知道孟静姝要下毒了吧?她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所以她带上了你。你跟了她那么多年,难道没有准备吗?”
连轴转显然让这个本来脾气就不太好的花大夫语气更加不善。
“宣王殿下,你觉得她会跟我说她今儿是打算挡你的毒酒吗?你们俩曾经也是住过一间屋子的人,她什么脾气的人你比我更加清楚。”
各自拆各自的老底,周围一圈人的表情不可谓异彩纷呈。尤其萧岚,站得远远的,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自觉自己此刻格外失态,李世默眉心微蹙,向着花语深深拜了下去。
“世默失礼,花大夫见谅。既然知道毒是什么,解毒不是应该不难吗?”
“关键是,任何解毒的药物在她身上我都没法用,她受不住。打个你可以理解的比方,就好比两军交战,无论胜的是哪方,都是对这块地的摧残。但问题就是,以她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任何摧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宣王殿下?”
花语倚在门边,环顾了一圈下面站着的人。原本急得团团转的萧岚,看到李世默出现,自动远远地站到廊下,看似一副看戏的模样,其实比谁都关心李若昭。
月汐从宴会厅血战中杀出来,一如既往地冷漠,没说话。
雪澜还在屋里替若昭先喂点续命的药。
还有风吟,正兢兢业业端着一大盆热水从柴房过来。
花语长叹了一口气,一把抓住风吟的胳膊,把她拽到黑暗处,示意其他人都不要跟过来。
“现在不是没有办法,但关键之处,在你。”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十)
“在我?”
迎上风吟不可思议的眼神,花语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一定是刚从密闭的屋子里出来着了冷风,花语想。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李若昭身边吗?”
“知道啊!我是从小宫里挑出来给殿下当玩伴,一起长大的。”
花语摇摇头,“不是,你知道你多大吗?”
风吟更疑惑了,“我听宫里管教嬷嬷说的,我承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五日生人,比小姐小整整三个月。”
花语继续摇摇头,“不是。准确来说,你是承光二十二年四月十五日生,和李若昭是同一天。你是我师父精挑细选送到她身边,给她以命抵命的。”
太医院院首秦太医?
风吟对他的知晓程度仅仅限于医术不错,培养了花语成为自家殿下的贴身大夫。隆平五年把她送上云山,从那时起,就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家殿下的命。
花语此刻所想与风吟截然不同,她深呼吸,把风吟又往黑暗处拉了拉,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会听见。
“你不是从来不知道李若昭的腿是怎么残的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当年下毒手毒害李若昭的人是谁,但最终经手的人,确实是我师父。为人医者最终成了下毒之人,或许他这么多年也很自责吧,所以他找到了你,也找到了我。
“找我是为了给她看病,找你是为了抵命。你是他精挑细选,从出生到体质,从各方面都与她完美匹配的人,在李若昭病危之时以命换命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帝和陈太后不知道,雪澜也不知道,李若昭更不知道。”
“那……”
风吟又不傻,她自然不会认为在紧要关头花语是给她讲个乐子。
“所以,现在是需要我的时候?
花语对上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风吟垂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她张了张嘴,没出声,又努力地把某种难耐的情绪吞下去。
再张嘴时声音涩涩的。
“其实你不必单独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我们都是为了殿下,你直接拿去用就是。”
“不是的,风吟。身为医者,没有任何的救治需要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如果我直接说了,在李世默面前,在萧岚面前,还有雪澜、月汐她们,他们所有人,最先考虑的一定是李若昭的命,迫于压力你只能答应。但这是你自己的生死,我希望你有独立选择的权力。”
花语捏着风吟的肩膀,用力地晃了两下。
“现在不一样,现在只有你我。如果你说不愿意,我们现在就出去,闭口不言,再也不提此事。”
“但是,我愿意。”
或许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思考自己死亡的问题,出于本能的害怕让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但是又似乎一旦开口,所有的恐惧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命。如果我没有被选中到宫里,我可能会和很多贫苦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做苦活累活,结婚,生子。关中大乱,可能就和更多的无辜百姓一样,死在了长安。但是跟了殿下这么多年,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说着说着就想要流泪了,她真的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认识了很多人,一向稳妥的阿澜姐,脾气很冲但人真的很好的花语姐姐,还有那个不怎么说话剑术却很厉害的月汐。
还有卓圭。
她一生遥不可及,但从未生出奢望的幻梦。
“她这些年对我很好,殿下这些年真的对我很好,像亲姐妹一样。就像你自己的姐姐妹妹病危之时,你明明有机会救的,你会不救吗?”
风吟率先一步从廊下的黑暗处走出去。半边灯火染红她的脸,她回头,冲花语努力咧开了一个笑脸。
“走吧,趁早。”
对于站在外面还在候着的人,等待花语的每分钟无异于某种煎熬。所以,几乎是风吟一出现,李世默就迫不及待拥上前。
“你们?”
“救人,我需要两个武艺高强点的护法。”
花语咬字铿锵,朝月汐勾了勾手指,又朝向李世默抛下一句。
“宣王殿下,借下你的凌风。”
那间屋子的灯火烧了一夜,对于李世默而言,这一夜都是奢侈的。他没办法守在那里一夜,梅如生稍稍稳定了局势,他就得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主持大局。
之后杨秉廉薛珩也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洛阳的民政要重新运转起来,还是需要他坐镇。
临走之前他把李若昭这边的事情都托付给了萧岚。
两人其实对李若昭的事情逐渐修炼出了默契。眼神一对,各自的心思都心知肚明。既然谁都没有可能,从某些层面上,他们不妨步调一致。
李世默负手独自走出了那间未知结果的院子,权衡再三,他还是转头,又对萧岚多说了一句。
“哦对,还有件事,世谚年轻,未必顾及得上宗室的事。东阳郡主,还有……”
他顿了顿。
“王妃的事,你顺便去看一眼,她最有可能和东阳郡主在一起。”
再出门时,他又恢复了一个合格的王爷,一个争夺天下的主君应当有的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只有脸上虚浮的笑意,还勉强糊上了一个可称温柔的壳子。
昔者,汉高祖入关,萧何先行一步控制故秦户籍、地图等行政机要。在祁法新正式倒戈之后,李世默最先叫人重新点查了洛阳及其周边河南府的一应户籍图版,控制了洛阳城的兵马和粮草的储备,以及税赋。
东都旧有兵力、河阳节兵士和他从秦岭带下来的,关中及西北残兵的统编还要在稍等一段时间,他对于重新分地这个问题,还没有十拿九稳的计划。
不过,就在第二日,二月二十六日午后,月汐先秘密找到了李世默。
“她现在问题不大,让我告诉你件事。”
月汐的意思是说,李若昭提前预测了今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如果她中毒昏迷的时间过长,便叫月汐转告给李世默她所知的情况。
跟月汐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之后,李世默总算能差不多猜出来她的意思。
“有个极端的反长安派,毒是他诱使孟静姝下的。”
第二章 东都:大梦初醒
“哪儿?洛阳城里?”
月汐点点头。
“但后来没见过了。”
如果月汐说没见过,那就是真的没出现过了。或许是孟全义死后这个人暂避锋芒,不再出面活动了。
“我想起来,萧岚之前找你炸含嘉仓草料仓库前,找过一次彭士元?”
于是李世默又再一次找到了萧岚。
李世默在洛阳城忙进忙出,萧岚就窝在李若昭房门口,找了廊下一个舒服的地方,正闭着眼睛假寐。
“宣王殿下。”
无论在李若昭面前怎么乱说话,萧岚在李世默面前永远保持一个做臣子的本分,尤其在人前,方方面面都给足了李世默面子。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看不远处雪澜和花语忙进忙出。
“我当时确实是以彭士元为饵,等着洛阳城百官的投名状,举凡真正心慕长安朝廷的人,总会有所动作的。但后来,因为……”
孟静姝的原因。
但是孟静姝是导致李若昭目前状况的罪魁祸首,萧岚不欲继续说下去,“因为一些你知道的事,我没有办法继续联系彭士元,具体的情况殿下只怕要问他。”
入春以来,院中花草逐渐繁盛,林荫掩映下两个颀长的身姿如山松迎风矗立。
李世默转头反问他,“她的计划你是不是心里清楚?”
“我说不清楚殿下肯定不信,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殿下心里也明白。我知道她要杀孟全义,我知道杀完孟全义之后我要做什么。有些事,殿下知道一部分,我知道一部分,剩下的她谁也不会说。”
萧岚想了想,站着还是累。袍子一撩,靠在廊柱边又坐了下来。
“我们推心置腹地聊聊吧,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这件事,或许有倒逼孟家父女动手的考虑在,但归根到底还是她不肯拿你冒险。我没办法劝她改主意,我想你没办法,而且也不愿意劝她改。所以,”
萧岚摊手。
“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我们俩的关系还是保持在君臣之间比较好,这恐怕也是她希望的。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会过问,当然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你也不必过问。当然,无关政事,你要相信她,在任何一个方面,都不会背叛你。”
李世默还在反复琢磨萧岚这句话,没应声。花语在那头拉开门,朝着这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嚷嚷道:
“大小姐醒了,你们俩谁过来看看?”
萧岚靠在廊柱边摇着扇子,似乎叹了口气,朝李世默努努嘴。
“去吧。她现在应该最想见到的人,是你。”
李世默推门而入时,屋子里还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下嗅觉变得格外敏锐。因为关了门窗防止寒气侵入,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去,闷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恐怖感。
那不是一般中毒吐血能达到的血腥气。
李若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因为本人过于瘦小,厚厚的被子下鼓着一个小小的山包。
李世默都不太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醒了,他蹑手蹑脚上前,看到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还有一双固执睁着的,又空又大的眼睛。
“风吟呢?”
风吟死了。以命换命的那种。
只有气声,哑得像老旧的风箱拉着拉着就断了轴。
李世默抿了抿嘴,“花姑娘和阿澜姐没有和你说吗?”
被子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了。上次义宁长公主李若昕跳含元殿而死时也是,将李若昕除名分尸时也是。
她好像已经不会哭了,但那种痛彻心扉的撕裂是真实存在的,李世默甚至稍稍靠近一点,都能感受到那种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悲绝。
她一定在想,在乎她的人一个个为她而死,而她是个废物,永远的废物。
李若昭似乎是想把被子拉高一点遮住她流泪的模样。但是太沉了,拉不动,无力的悲痛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可笑。
她在哭什么呢?
活下来的不是自己吗?
哭有什么用呢?
她是得利者,她有什么资格去哭一个被她夺走生命的人?
李世默垂眸,一如既往地,像他们在巴蜀剑南道节度使府上时,像他们在长安安邑坊宣王府的每一个夏夜中一样,李世默席地而坐,与她的视线平齐。
他靠在她的榻边,手轻轻搭上李若昭的手腕。隔着过于厚实的被子,他摸到了细细的骨节。
“要哭就哭吧,我不看你。”
还是只有抽气声,空气在她的鼻腔中来回翻转沾满了潮湿气。被子下那只手颤栗着,绝望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无声地吞没了她。
李世默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手腕,试图想告诉她,我在。
沉默之下两个人的情绪来回翻滚,各自没办法说出口的心绪油煎火燎。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李若昭先开的口,她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李世默。硬撑着灵台一丝清明努力回到了秀美的眉眼间,只是脸色枯白,唇上枯得像干裂的大地。
李世默也慢慢说着,“孟家父女已死,我让梅如生暂时稳定了军队的形势,杨秉廉等人监督祁法新重新控制了洛阳的民政,目前洛阳城,是稳定的。”
说话太累了,李若昭喘了口气,几乎每次往外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黑衣人找到了吗?”
“月姑娘同我说了,我目前才找到萧岚,大概知道了他利用彭士元钓鱼的计划。之后还得找彭士元问问情况,再慢慢梳。”
“他可能,暂时不会出现了。”
太累了,说一句话就要让她休息好久。
“孟氏父女因谋害李唐皇室而死,不占舆论优势。现在不是个现身的好时机,他或许,在等我们犯错,再出现。”
听她说话实在太难受了,李世默起身。大概是昨天全在救人忙坏了,满屋子找不到一杯烧开了的水。茶壶里还剩一点温温的隔夜水,李世默给她倒了一杯,递到她唇边。
“不是很烫,先喝点吧。”
第二章 东都:别来几向梦中看
李若昭爬不起来,李世默就一只手扶着她的背把她上半身托起来。
实在爬不动了,李若昭愈发觉得自己怕冷,坐起来离开温暖的被子简直如坠冰窖。她干脆趴下来,就着李世默捧在手心里的茶杯,像小猫喝水一样,小爪子搭在杯子上扑腾扑腾,小口抿了抿。
唇上总算有点水色。不欲再麻烦李世默,李若昭乖觉地躺下去。
“你打算,怎么处理河阳节的人。”
李世默把杯子放了回去,还是坐回到原来的地上,头轻轻靠在她的床榻边。
两人的呼吸声便在各自耳边放大了。
“想要长久地稳定这一支军事力量,最好的办法是固定他们的生计,用土地将他们拴在洛阳。加之萧岚也和我说过,洛阳城周围百姓的土地并没有得到保证。如果能借这个机会重新整顿洛阳乃至河南府的土地问题,有助于我们在打河朔三镇之前,凝聚稳定内部。”
“跟我所想基本一致。但是,也有问题。”
李若昭舔了舔唇上的水润润嗓子。
“你的计划,实质上,是回到我朝早年均田下的府兵制,前提是,国家手中掌握着大量的无主荒地分。但现在,不太具备,这样的条件。”
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往外吐。
“洛阳周围,有大量东都本土官吏的地,抛开这些。能用的很少。”
“那你的意思是?”
“但现在,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手上没有兵。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随时都会生乱的,河阳节的兵控制住,并且留在洛阳,转化成,拱卫东都的核心禁军。”
她闭上眼睛,思考片刻,似乎脑海中飞快推演着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件事说不定也可能成为,破局的引子。”
那就是还有后手。
李世默习惯了,不刨根不究底,到时候需要她会说,他只负责点点头。
“你看这件事给谁比较好?杨秉廉威望最高,但他过刚易折,未必能处理好这么多利益纠纷。交给薛珩,又过于优柔了一些。祁法新彭士元之流,他们在洛阳自己的势力盘根错节,我不放心。”
李若昭眯着眼睛想了想。
“分地的事,交给萧岚吧。”
跟在长安中流传多年的风流公子的传说不同,萧岚其实民政能力很强。去年九月,李若昭和李世默兵分两路驱逐侵略关中的西突,秦岭上下的民政事务名义上交给了杨秉廉,实际上负责的是萧岚,尤其是秦岭上下户籍的编订,都是萧岚一人所为。
大抵可能遗传了萧相的本事,又或者,像李若昭分析的那样。萧岚这么多年一直凭一己之力维持萧府上下的运转。隆平元年燕如事发,阿史那燕如带着孩子流亡,萧家主母长乐静和大长公主遁入佛堂,萧屹生性冷漠,萧岄心灰意冷拜入秦岭剑宗门下。
彼时李若昭还未嫁入萧府,整个兰陵萧氏一片四分五裂。
从那时起,萧府上下的事务,连同当年萧家给熙宁长公主下的聘礼,无一不过萧岚之手。
那一年的萧岚才十三岁。
说话还是累,每个字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或许是疲惫感,或许是心头重负太多,又或许只是单纯被子太厚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等一下吧,过段时间他会有反应的。”
李世默眨巴眨巴眼,难道这就是萧岚所说,孟全义死后他应该做的事情吗?
每一步都精心策划,从一开始李世默与萧岚的相识,到两人共同前往河南道赈灾,再到后来萧岚扶父母灵柩归乡被李若昭一封书信请来襄助。
精心策划的每一步向前,终会走到一个未来人人都光明,但是唯独没有她的世界。
看着李世默眨巴眨巴的眼睛,估计萧岚也对他交了不少的底,她努力扯出了一个笑意。
“是早就想好了。总有一天,走上前台的会是你们俩。”
可能还有其他人,在一个共同开创的,统一的盛世阳光下,每个人都是传奇。但——
“不是我。争取到萧氏的支持,无论是萧屹、还是萧岚,这兄弟俩随便一人都可以,这也是我嫁到萧家的意义。”
她的身体、位置、性别,她终身的残疾、病弱,都不允许她走上前台。对此,她从十年前开始就有清晰的认识。萧岚、李世默,其实也应该有着清晰的认识。
认识她的宿命。
李若昭努力把头偏过来,在她这个角度,能看见李世默鬓角细微的白发。还有左手上,若隐若现的白绷带。
他还未满二十七,过往的人生已经足够苦了。认识自己的宿命已经足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认识她的命运?
“我答应你,在你统一天下之前,我活着,你放心。”
两个各自成了婚的人,就这么一躺一坐地互相靠着。像是互相取暖一样,不说话,就已经觉得奢侈。
好想回到过去啊。不用太远,就到隆平十二年的盛夏。藏书楼中,星光璀璨,上万册的藏书有浓墨与枯纸的香。李世默烹了一壶茶,手头还有一蓬旺盛的寒兰,李若昭拥着夜色凉如水,端着一杯流光璀璨的桃花醉。
一醉一生。
李若昭又歪着脑袋看他。
“阿莹病了,你去看过吗?”
李世默没说话。
那就是没去了。
对于他们而言,此刻已经满足了。生活与命运的轨迹总该继续,充满私欲的自我在短暂的放纵之后终归要规训在现实和责任的框架中。
若昭再努努力,把被子拉高,还是遮不住干涩的,想要流泪的眼睛。
“让我静静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去吧,她等你很久了。”
去吧。
像李世默当年成婚时一样,他放下了一切出现在她的房中。那一夜大雨,他在门前逡巡不前。
李若昭塞给了他一把伞,将他推入了茫茫黑暗的雨夜中,告诉他——
去吧。去走入夜色的黑暗与柔情,去迎上所有的愿意或不愿意的命运的悲戚与馈赠。
合上门的刹那间,他听见了李若昭的哭声。
太轻了,哭也是不愿打扰任何人的。像一片枯枝凋零委地,在漫长的深冬里,再也听不到春天的声音。
第二章 东都:梦觉尚心寒
李世默站在门口踟蹰了很久。
她失去了风吟,失去了从小陪她长大的风吟,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安慰是虚妄的,言辞是虚妄的。但所有实质的东西,都是他不能做的。
李世默扪心自问,人之本性大概是恶,越是不能做的事浑身上下便越想叫嚣着去做。他想留下来,这是他的私欲。
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克制,才是人之所以为人非飞禽走兽的准则。
短暂的,甚至称不上陪伴的陪伴之后,而现在,他要去践行为君为夫的责任。
在李若昭房中呆了一会儿,转眼间夜色已深。初春的天还是黑得早,凉风飕飕的。今日洛阳局势还算稳定,李世谚跟着杨秉廉忙完之后就下了军营,没有械斗,没有暴乱。一些房屋破损修补,有祁法新彭士元等人负责,两个人的行政能力很强,不必他时时刻刻盯着。
总之,目前一切稳定。
从昨夜变乱之后没合眼的李世默终于有了短暂休息的片刻,也该是去看看薛莹的时候。沿着这条宫道往下走,就是他们俩暂时住着的地方,由于远离变乱的中心,而显得格外冷寂。
李世默站在门口,推开那间冷冷清清的屋子。
薛莹似乎一直在屋子里等他,拥着厚厚的,软乎乎的狐毛斗篷。
其实薛莹之前出去过一次。昨日河阳节与秦岭遗兵的仗打得差不多了,总不能把公孙嘉禾一直留在这里。薛莹劝说良久,让眼睛睁了一夜的嘉禾回去休息。
她一个人坐在榻上想了很久,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要是真的有了,那还是趁早找花姑娘看一下。
于是,薛莹推开了那间冷清的,好像与世隔绝的屋子,出门找花语。
但是人来人往太多了,络绎不绝的人流在长公主那间院子里进进出出,探病的,送药的,端热水的,门口还有重兵把守着。那时她才从旁人的言辞中捡了一耳朵,孟家大小姐给宣王下毒,长公主是替宣王挡酒才中毒的,正在抢救。
她在人头攒动中迟疑片刻,在茫茫人潮里逆向的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来的不是时候。她站在漫长的宫道里,像她被罚充为奴婢第一次看到长安的宫道一样,又长又冷,砖石密贴的横平竖直下,无穷无尽的青黑色在长路的尽头汇聚成一个终点。
薛莹裹了裹自己的斗篷,把小腹护好。
还是回去吧。
李若昭那边生了炭火,这边没有。从那边出来还有点冷,李世默环视周围,把开了一条豁口的窗户关上。先把穿了快两天的玄黑的缎面袍脱下,换了身更简单柔软的常服。
“我叫萧岚过来看下情况,他来了吗?”
薛莹下意识摇摇头,随即意识到不能这么答,影响李世默与萧岚的关系——萧岚现在毕竟是股肱之臣。
她赶紧点点头。李世默背对着她挂衣服,半天没听到声音,回头就看到薛莹一脸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只怕是自己说话太重,李世默笑眯眯的,尽量让自己亲和一些。
“没来就是没来。你是王妃,不必替臣子开脱隐瞒。”
白狐毛的斗篷之下,薛莹不安地搓着手指。她咬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倒是,十一皇子来过一次,问这边需不需要帮忙。我没什么事,就让他忙去了。”
“世谚?”
李世默系腰带的手停住片刻,然后他点点头。
“世谚现在长大了,做事越来越周全稳妥。”
薛莹目光却落在他扶在腰间的左手上,似乎有伤,被厚实的绷带包裹着。
“殿下……你的手?”
“哦,”李世默撇了一眼,“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就是替长公主受的伤吧。
薛莹垂眸。没明说,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是吗?
没什么事情就洗洗睡。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并肩躺在软塌之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同一床厚被之下,两具身躯躺得笔直,左胳膊右臂之间像隔着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躺了很久,薛莹偏了偏脑袋,“殿下,是去长公主那边……了吗?”
李世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又不想欺骗薛莹。喉头微动,“嗯”了一声。
“那她……”
李世默快速打断薛莹想说的话,“她一切都好。”
说完两人又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各自平躺着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复杂的心绪在翻滚。
她在嫉妒什么呢?长公主与李世默,那是多年来经历了生生死死多少回的人。就算是不待见长公主的公孙嘉禾,从她口中也知道当年他们俩共赴成都剑南道的传奇故事。
他们一起走过了巅峰与低谷,他们曾将生死将自己背后的一切交给对方,他们俩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曾经有着太多不可说的曾经。
就算李世默守在那儿,守了一夜也是应该的。
那是她一辈子都羡慕不来的,关于她所希冀的一切词汇,默契、承诺、陪伴、生死。
她想了想,翻过身半爬起来。
“殿下妾身明天可否见一下花语姑娘,妾身,妾身可能是有身孕了。”
薛莹说这话时,耳朵一直在仔细听着李世默的动静。她听得很清楚,原本平和而悠长的呼吸声突然停滞了片刻。
然后,她听见了李世默的回答。
“好。”
大概是觉得这样说话太冷漠了,李世默又补充了一句。
“辛苦了。”
“殿下那天,那天我很抱歉,我……”
之前两人曾有商议,考虑到薛莹实在太小,李世默说好要等到她年满十六才行。结果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公孙杜宇和卫茂良分别从成都和太原赴云山,加上萧岚和李若昭,五个人议事讨论了整整一夜才结束。
薛莹就一直在门口等,等得自己快冻成了一尊冰雕,才等到议事结束的李世默。
那天,就像公孙嘉禾鼓吹她的一样,薛莹第一次豁出去翻身骑在李世默身上,不管他怎么拽都不肯拽下去。
不知道李世默是不是在回忆那天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平静。
“不必。本是我应该做的。或许当时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总是要做的。”
这个坎,他总是要迈出去的。
人生,总是要向前的。他以为当年拼尽全部身家告别了薛瑶就已经结束了,殊不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沿着某种既定的轨迹,一往无前。
李世默闭上了眼。
“睡吧,阿莹。明天去找花语。”
第三章 萧墙:建言十策
隆平十五年三月初一,李世默率众启封东都洛阳皇宫二城,将从秦岭带下来的长安朝廷旧部官署迁至皇城。
隆平本是先帝年号,但依李世默的意思,东都以皇宫二城为首,以下各级官吏行政通用文书依旧以隆平年号纪年。自己则以先帝之子宣王的身份,代行国政。
另外,李世默与众臣同议先帝谥号。依《谥法》:“恭仁短折曰哀。”故追谥先帝李若旻为哀帝。
依《谥法》,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其实哪点都和先帝沾不上边。先帝年近半百而崩,全然不存在什么早亡而功业未竟之事。归根到底还是李世默要体面,先帝执政的自安和元年至隆平十四年,一场鸡飞狗跳接着一场,北方外敌反复入侵,内部朝政一塌糊涂,藩镇节度各自为政。
最终把国祚二百八十九年的李唐折腾到献长安投降。
既然李世默替他爹要面子,下面的人也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就依了“哀”这个谥。
李世默不称王称帝,其姑母熙宁长公主李若昭还是继续长公主的叫着。
总之,在虚名上,一切从简,减少因为名号变更落实到行政文书上带来的成本。
在李世默搬进皇宫二城的第二天,兰陵萧氏二公子萧岚以白衣之身上书李世默,痛陈时政,并据此提出一系列的意见,直达天听。
总的来说,共计十策:
其一,劝课农桑,轻徭薄赋。
其二,减少东都各类礼仪活动,免除东都及其附近三年的徭役。
其三,重开科举,开通士人晋升之途。
其四,在开成十二经的基础上加《孟子》,共计十三经,并以此为科举的基础。
其五,广开言路。
其六,整顿吏治,加大对贪腐的惩治力度,没收来路不明的土地。
其七,整顿地制,安定流民。
其八,整顿兵制,调整河阳节、东都本土与秦岭遗兵的关系。
其九,疏浚运河,恢复和东南九镇的商路。
其十,规划洛阳城及其周边的用地类型,北部邙山辖制黄河走向,故鼓励北部邙山民众广种树保持水土,开发洛阳以东以南的土地耕种。
史称《建言十策》。
这是一个相当全面的治理洛阳及河南府的纲领,从赋税到礼制到吏治兵制无一不包,方方面面无一不周全。更何况,提出建言的是萧岚。
萧岚是谁,那可是孤身一人说下洛阳城的大功臣。朝廷上下都这么传。
看得出来,李世默对此很满意,给萧岚安排了一个天大的差事——
洛阳县令。
原本的洛阳县令彭士元则是直接升至河南府少尹,相当于一州司马,管理东都兵马粮草事宜。
祁法新则是升河南府牧——牧是秦汉古官,至有唐一代,府牧一般由亲王代领,但不直接管理辖地,由府尹知府事。祁法新由尹升牧,名号品秩都高了一大截,但实权基本不变,还是管着河南府大小民政事务。
河阳节、东都折冲府和秦岭遗兵则全部重新打散重编。河阳节的大部分和秦岭遗兵则改编进入十六卫,由梅如生任大将军,管理皇宫二城卫戍。关河任东都折冲府都尉,协理洛阳城坊事宜。
至于各级军官,则完全核定军功安排。
依军功排就有一个问题,秦岭上下来的那帮大老爷们,久的可从薛将军在灵武节时算起,就算按去年一年的军功算,各个在关中都跟着李世默打过西突打过北燕打过天师道叛军。不论胜败,活下来的哪个不是军功赫赫。
河阳节人虽多,但说到打仗,那就只有隆平四年打河朔三镇打过一次,其余的,就剩下去年十月攻克洛阳,如果这也算军功的话。
六部尚书则基本保留了长安朝廷固有的人事安排。杨秉廉任刑部尚书,裴济任工部尚书,徐天楷任兵部尚书,蒋其华任礼部尚书。至于吏部和户部,当年在长安,李世默代行吏部尚书之责,李世训代领户部尚书,如今李世默主政,李世训已死,就空置下来了。
这好办,户部就先让户部侍郎凑合着。至于吏部,李世默手底下毕竟还有一个在吏部浸淫多年的幕僚薛珩在,他又把薛珩提回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先干着再说。
中书门下则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空缺,一群人先搭的草台班子,就由李世默直属六部尚书维持整个东都机构的运转。
李世默启封东都皇宫二城之后,李若昭就搬到宫城,也就是紫微宫去住了。本来洛阳城西还有上阳宫,但李世默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不费人力,上阳宫就暂时荒弃着,等待以后再用。
李若昭醒过来,修整了五天才勉勉强强能下地坐着。她在紫微宫溜达了一圈,觉得宫城东北角的流杯殿僻远、安静,还有曲水流觞的水塘——当然,东都荒废,还没引水进来。但总的来说,还算舒服。
人还是怕冷,一天到晚都裹着厚厚的驼绒毯。明明已入初春,东都上下,也只有李若昭这儿还生着火盆。
好在东都太医院的仓库里居然还剩着各种草药补品,半死不活的命就这么拿药吊着。
不过花语最近都不咋来,来的时候就催促李若昭把药赶紧喝了。
李若昭也不说话,就捧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小口小口把熬得像毒药的液体往下咽。
花语在那头磨了些药粉,一抬头,看见默不作声的李若昭已经把药喝完了。
“等会儿,大小姐你长大了呀,喝药都不用糖了。”
要糖,这是这么多年李若昭喝药的习惯。她怕苦,怕得要死,喝了二十几年的药还是怕。自从有了花语,李若昭发现喝药居然还有糖吃,从此之后,关于各种零嘴、糖果的争执,伴随着她与花语相识的十年。
李若昭把细白的瓷碗轻轻地放回桌上,对于花语的大惊小怪,很平静。
“还好,不苦,用不着。”
萧岚上任洛阳县令前一天,还是在李若昭这儿四处游手好闲地晃晃悠悠,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建言十策》好像与他无关似的。
他也不说话,就蹲在李若昭房间门口,美其名曰,“侍疾”。
李若昭魂不守舍地把药喝完,发现花语又在收拾药箱,看样子准备出门。
“最近你是有什么事吗?”
花语把药磨完,背着药箱就准备往外走。她耸耸肩,朝李若昭撇撇嘴,摊手表示一脸无奈。
“王妃有孕了,四个月。之前毫无准备,现在什么药啊,检查啊,都要从头准备起。”
第三章 萧墙:风过邙山
萧岚在一旁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之后朝着花语猛使眼色。
花姐姐花大夫花医仙,求求了,闭嘴吧,别刺激她了。
李若昭抿了抿嘴,似在专心回味唇舌间药的苦味。她整个人显得很淡漠,好像外界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一般。
“好事啊。”
花语挎着硕大的药箱刚一出门,就被萧岚直接拽到一边去。
“你明知道她现在身体不好,何必拿这种事情刺激她?”
花语头大如斗,她实在无意搅和到这三个人,哦不,加上薛莹,四个人的恩怨之中。
而且,一个两个都是,也算是半个人中龙凤吧,结果一遇到和李若昭相关的问题,各个战战兢兢瞻前顾后。
“这事儿能瞒得住吗?她从流杯殿踏出去之后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你看她到底是感谢我们照顾了她可笑的心情,还是怪我们瞒她?”
花语朝他摆摆手。
“萧公子,她可是李若昭,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在遇见你和李世默之前,她经历的事情远比你们多的多的多。在宫里在市井之间朝堂之上,她什么没见过。”
两人正在这边吵架,那头李世默径直就从外面推开流杯殿的大门,似乎是打算探病。
“宣王殿下。”
他萧岚拿李若昭没办法还能拿李世默没办法?
萧岚笑语盈盈地向着李世默走去,“听说王妃娘娘已有身孕。”
他向着李世默竖起大拇指。
“殿下就是厉害。”
花语轻哧一声,啧啧嘴,背着药箱火速撤离现场,这种火葬场的局面一般还是不要瞎掺和。
萧岚还是一脸笑眯眯地等着李世默的反应。
结果再一回头,发现李若昭已经坐在了主殿门前。因为没人推轮椅过门槛,就静静地坐在门口,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近乎冷漠的光,将她与外界隔绝。
吓得萧岚立马闭嘴。该不会之前的话都被她听见了吧?
她开口,声音也全是被药反复裹了的苦涩。
“阿莹现在是王妃,不能没有婢女。之前在秦岭一切从简,现在既然入主东城紫微宫,又有了身孕,都要筹备起来。阿莹是住在……”
薛莹住在紫微宫西的仙居殿,一个人独住一殿,确实过于冷清。
李若昭眯着眼睛想了会,没人跟她说起过。
“东都紫微宫逃出去的宫人应该都还在洛阳,找回来,让阿莹挑几个合适的。其余该有的礼节、待遇都要跟上,她是王妃,王妃的体面便是你的体面。如今国库紧张可以从我这儿划过去,我用不着这些。”
李世默本意是来探病,顺便问问一些人事安排的事。彭士元梳理了一些自萧岚入洛至孟氏父女死前所有的异象,李世默也有自己的想法,来问问她。
但是李若昭却暂时没有和他详聊的意思。不等李世默开口问,她很快接上:
“哦对,洛阳各级官吏的履历,我整理出来了,待会儿让阿澜姐拿给你,你可以对着慢慢查。剩下有什么公事你同云渊商量吧,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从头到尾没有给李世默开口的机会,等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她才抬眸问道:
“有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呢?问问她明天去哪儿,打算做什么,要不要派人护卫?
但是她不说,没人可以问出来。这是她的习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李若昭出门是为了扫墓。
从洛阳宫城紫微宫东北门安宁门出,能直出洛阳城抵邙山。初春风淡,低矮的群山在身侧连绵,浅青色毛绒绒的嫩草吹绿了洛河两岸破碎的疤。
春天真的到了。
春天到了李若昭还是怕冷,雪澜不安地把自家殿下的斗篷角掖了掖。
“月姑娘回去了,殿下就这么出门,会不会还是,不太安全?”
“不要紧,凌风在后面跟着。”
啊?雪澜吓得直接撩开车窗帘往后瞧,只有一碧如洗的初春又干燥又澄澈的天。
没人啊。
李若昭坐在车厢里揣着暖壶安之若素,“他总是这样,习惯就好。”
一个不说,另一个要跟,两个最初为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争执过太多次。最后都习惯了,你别问,我也不管你跟不跟。如果真的不想让凌风跟着李若昭会直说,李世默自然有分寸。
磨了这么多年之后无声的默契。
风吟的墓就葬在群山之间。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若昭依旧不知道风吟生在哪里,家人是谁,有什么放不下的想要做的事,有什么一定要魂归的故乡。
除了爱躲在被子里看画本子,除了心慕卓圭公子,好像再也想不起关于风吟的独一无二的标签。
风吟也不知道。她说打她记事起就生在宫里,她生活的一切都好像是围绕李若昭展开的。关于风吟进宫之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又随着长安战乱,而彻底成为了永恒的谜团。
活到毫无自我的人在死后竟让人无法拿着物品凭吊,而这么多年的无知也造成了此刻李若昭的无力感。如果在长安,李若昭一定会找到龙华寺的云空大师,做上几天几夜的法事。
但死后极尽哀荣终究是生者可怜的寄托。
风吟的墓碑前已经放了几块甜饼,一小束春日的雏菊,小白花孤伶伶地在满目绿地中吐着蕊。
雪澜收拾的时候,指了指这个墓碑前的小花。
“这是……”
“卓圭来过了吧。”李若昭靠在窗边,“难为他东奔西走还要顾及这些。”
放上了风吟平日里爱吃的零嘴,雪澜往地上铺了一块加了软垫的蒲团,扶着李若昭从轮椅上下来,跪在墓前深深把头埋了下去。
雪澜躲在车后,自觉地回避这一幕。
风吟的墓碑旁是李若昕的衣冠冢。为了平定关中的互相屠杀,义宁长公主被大火烧焦的尸身又被李世默和李若昭五马分尸,投进了隆平十四年的大雩礼的祭炉之中。
太沉默了。
经历的事情越多,雪澜便觉得她越沉默。所有的心事,全都付之于一块又一块小小的墓碑之上,藏于山林,崩于风沙。
山松不语,过于宽松的裙衫和斗篷被风吹起,雪白的蝴蝶在群山之间翻飞坠落,小雏菊花瓣似的,一片一片,漫天飞絮。
第三章 萧墙:值此仙居
李世默得了李若昭整理出来的东都官吏履历表,就一头扎进书房里开始研究。
他现在住在整个紫微宫的中轴线上的贞观殿中。贞观殿自高宗去世,就很少再启用。李世默觉得“贞观”二字寓意不错,干脆重启此殿居住。
政承贞观,确实不是一般君主可以做到的。
贞观殿离薛莹的仙居殿就远了。比不上在秦岭两个人不得不住一间屋子,再怎么说晚上总是要面对面的。
不过,令薛莹没想到的是,如果当天不忙,李世默基本上晚上到仙居殿陪她吃个饭,问问她今天干了什么学了什么,身体怎么样。
仙居殿的人丁也兴旺起来。薛莹搬进仙居殿的没过多久,说是流杯殿长公主那边安排的,送来了一众东都紫微宫旧人,又亲自挑选了几个看着机灵的丫头,供薛莹差遣。
挑了几个看着忠厚的姑姑,又挑了个看着粗粗笨笨的小姑娘,薛莹想了想,“就她吧。”
那小丫头是仙居殿某个姑姑的远亲,父母都死在隆平四年与河朔的战乱之中。现在年岁渐长,不是要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就是嫁人织布耕田,总得要找个活计做,干脆先来宫里碰碰运气。
长得笨拙的小丫头眉毛也粗粗的,笑起来脸颊上漾开两坨远远的肉球,向前一步朝着薛莹叩了几个响头。
“奴婢没有名字,还请王妃娘娘赐名。”
薛莹没给人赐过名,她从肚子里刮了半天的墨水,想到自己还在跟着花语研习医理药学,从自己知道的草药里挑出了一个词。
“就叫,忍冬吧。”
忍得冬天,薛莹觉得这寓意不错。
仙居殿总算有了点人气,李世默再来的时候还有小厨房准备的简单的点心。薛莹还是习惯事事亲为,从端盘子到布菜,都是自己来。
本来就在养胎,进进出出的看着便觉得辛苦,李世默无奈地笑笑,“以后这种事情不必自己做。”
薛莹讪讪地坐下来,唤忍冬过来替自己继续忙活。
在李世默面前她总是不太敢吃得太多,看着对面吃了两口,才怯生生地问道。
“殿下今日还要……走吗?”
李世默环顾四周,门口还有几个姑子在扫地,忍冬就在旁边盛汤,他很快意识到薛莹这样说的用意。
人多的地方闲言碎语也多。宫里这个地方,拜高踩低的风气从来不会因为后庭充实与否而变化。
薛莹名义上是王妃,如果一直不曾留宿在此,她的后庭生活可想而知。
李世默拭了拭嘴角的污物,“不走了。”
又转头唤等在门口的凌风。
“把书桌上的东西搬过来吧。”
还是那些履历表,李若昭这些年在朝堂躬耕整理的资料,甚至比当年郑光弼主事的,半死不活的吏部还要齐全。李世默催薛莹早点睡下之后,自己就点了盏灯,在寝殿外间继续研究那一沓朱栏白纸。
排除依附河阳节军事力量起家的这部分,东都本身的官吏大抵分几类。一类是高门旧族子弟,除却科举成绩外还有家族后台支撑。一类是诸如祁法新彭士元之流,寒门学子,凭着科举一路高升,目前已经占据主流。
东都在打破大族垄断的问题上,确实比关中要步子大得多。
但祁法新彭士元也有区别。祁法新是魏州馆陶人,早年在各地为官,在他一路升至河南府尹之前,几乎去过天下十五道的每一道。
彭士元的资历则更集中在河南河朔一带。他是濮州濮阳人,早年被派往河朔三镇,后来又因为河朔三镇独立趋势愈发强大清洗长安朝廷派来的官员,隆平九年被迫从卢龙节出逃至东都,转而从东都基层官吏做起,是在东都体制中成长起来的典型。
倒也不像是吃尽了“萧相门生”红利的样子。
履历表只能看出人员结构,还是无法锁定个人。
李世默揉了揉眉心,从某种程度上说,李若昭是对的。那个黑衣人不会出来了,除非他们自己犯错。
这边正看着文书,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确定没听错,李世默吹灭了桌案前一盏微弱的光,起身开门。
敢在宣王留宿仙居殿的半夜敲门的,也就只有凌风一人。仙居殿的忍冬姑娘张牙舞爪地拦着凌风,拦了半天也不管用。被凌风一只手反手制住,扑腾扑腾地还在乱蹬腿。
李世默瞥了一眼被凌风单手制住的忍冬,示意他松手。
“什么事儿?”
“关将军找您,说是有点,麻烦。”
忍冬乖乖罚站在仙居殿寝殿的门口,眼睛却还在咕噜噜地转着。
“殿下……”
薛莹还没睡,听见门口的动静,她从厚实的大被中探出头来,长发尽披下一双小鹿眼巴巴地望着李世默。
李世默思忖片刻,他本意今晚是为了薛莹留宿仙居殿,但这么一走,确实让她难办。
从小长在宫里,先帝和母妃宁贤妃的事他是亲身经历者。这宫里君上的宠爱就是风向标,无尽的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一遍遍在高墙深处上演。
就算他再痛恨这样的风气,但某种根深蒂固的困局本就是与更广阔的社会性的东西相伴而生,无法依据个人的意愿而改变。
李世默对薛莹,始终是有愧的。如果尽自己可能的话,他不想让自己母妃的事发生在薛莹身上。
他再次确认一遍,“一定要今晚?”
凌风点点头,“关将军说是”。
李世默眉眼微垂,又快步回到寝殿,向着薛莹轻声道歉。
“抱歉,我很快就回来。”
两人出了仙居殿一路向南出宫城东南门明德门,一架马车已经停在明德门门口,看样子是早有准备。李世默不疑有他,径直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一张笑眯眯的脸映入眼帘,蹲在马车里的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朝李世默挥挥手,“关河要我来接你们出去。”
李世默眉心微蹙。
“大半夜的,你知不知道洛阳城现在有多危险?”
就像是风暴前的宁静,洛阳城各方势力依旧非常混乱。且不说那个格外仇视长安朝廷的的黑衣人,还有更多对他这个空降洛阳的王爷不满的人借机蠢蠢欲动。
万一被人盯上……
公孙嘉禾撇撇嘴,一骨碌滚到驾车的位置,扬起马鞭。
“哥,你每次关心人的时候,说话真难听。”
第三章 萧墙:篝火结社
关河现在是折冲都尉,负责掌管东都洛阳的城防治安。他所说的事情,自然不会是宫城苑囿之内。
马车向南自皇城左掖门出,过旧中桥至洛河南岸。洛阳城适逢战乱局势刚刚稳定,街上还奉行宵禁政策,偌大的洛阳城夜中阒寂无人,公孙嘉禾将马车驾得飞快,在洛阳南城中左冲右突。
她原本是不会驾马车骑马的。去年溧阳公主李世语事发,一个不会骑马的东阳郡主抢了献陵陵邑马厩里的马,奔逐千里从献陵追到了原州边界,最后还在一场箭雨伤了左脚。
差点落下终身的残疾。
后来,公孙嘉禾不知怎么的,骑马驾车都学会了。
凌风和李世默在马车里被公孙嘉禾荡得东倒西歪,两个人各自抓住马车内一边的扶手——
荡得脑浆都快摇出来了,李世默上前撩开车帘,强忍晕晕乎乎之意问道:
“到了吗?”
什么时候问公孙嘉禾都答:“快了。”
至南市马车在逐渐慢下来,再向东拐,绕过南市至东北角,路口上总算见到了人影。关河穿着一身紧身的常服,正站在路口等他们。
公孙嘉禾缰绳在手中一绕,马车一个猛刹最后稳稳停在关河面前。个头小小的姑娘跳下马车,一脸得意地拍拍手。
“人我给你带来了。”
关河明显要规矩很多,他向着李世默拜了拜。
“深夜叨扰殿下。”
李世默和凌风都算淡定的人,来的路上被晃晕了,站在地上也是实打实的稳。
“无妨,何事?”
“殿下跟我来。”
三人跟着关河进了一间空闲的平房,绕到后院。关河率先跳上后院的鸡笼,然后再伸手扒拉着这间平房的瓦片,顺着破败的灰土墙爬上瓦房顶,在黑暗中点点头示意李世默跟上来。
李世默紧随其后,凌风殿后。不过公孙嘉禾个头小,够不着,关河和李世默在上面搭把手,凌风在下面垫着她的脚把她托了上去。
爬上屋顶,才发觉隔壁院子里似有火光闪烁。各自都闭紧了嘴巴不出声,匍匐着躲在屋脊后,探出头来张望着隔壁院子的火光。
似乎是在集会,院子中央矗立着足有两人之高的纸扎人像,遍体彩绘,人像前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盆。
院中全是五大三粗正当壮年的大汉,分明是初春尚寒,一个个却穿着袒胸露乳的单衣。
两边闲下来的坐得东倒西歪,还在拿着粗瓷碗喝酒,中间一圈则是围着火盆和纸人像,手舞足蹈的,似乎在一块儿跳着什么特殊的舞蹈。时不时把一些吃食扔进火盆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唱着奇奇怪怪的歌。
说是人像,也不太像是。那个被围在中央的人像没有脑袋,只有一个硕大而结实的被斩首的身体。
这个地方是在……
凭着这些天对洛阳城地图的熟悉,李世默大致根据来时的路推测,这是在南市以东的延福坊福先寺。
他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半掩着嘴压低声音问关河。
“这些人是……”
关河也低声答。
“东都折冲府的兵。”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末将从头说起吧,事情是嘉禾最先发现的。五日前,嘉禾对末将说,有东都折冲府的大兵在延福坊福先寺夜集,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只听见喝酒唱歌的声音,每三天聚集一次。两日前,末将与嘉禾过来确认了一番,确有其事。”
东都毕竟遭遇新乱,月汐在李若昭的授意下杀死了洛阳的土皇帝的孟全义,局势还未稳定。李世默临时加强了宵禁令,酉时之后除非手持通行令,否则不得出行。
在明知有宵禁的情况下,东都折冲府的兵居然敢阳奉阴违,聚众集会,实在是非常可疑。
“属下原本是想暗中察查一番再行禀告殿下的。但是属下能力有限,他们集会的地方又是福先寺这样的公共场所,查不到幕后主使,想着还是先行禀告殿下为好。”
李世默点点头,“你做得对。”
他又转头朝着另一边的公孙嘉禾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还不是东都折冲府的那帮子人狗眼看人低呗!”
说起这个公孙嘉禾显然显得十分愤怒。不过她很谨慎,也压低了声音,叽叽咕咕的全是气声。
“就在上个月,我在街上瞎溜达,一队折冲府的人骑着马在闹市上狂奔,撞倒了买菜的老婆婆,还不道歉。我这哪能忍,跳出来就要和他们理论一番。”
“结果被人教训了?”
她愤愤地挥舞着拳头,“那帮人居然跳下来就要打我,还派人把我拖出去喂狗!我说我是宣王的人,是东阳郡主。那个为首的将军大概是听说过你的名号,又知道确实有我这号人,才放过我一马。
“我这个人嘛,哥你是知道的,被欺负了那肯定是要报复回来的。于是我就记住了那个要拖我喂狗的那人的长相,天天跟着他。他家隔壁是南市的客栈,我就包了客栈里能盯着他家的一间房,夜里也守着。我就不信这么狂的人不会犯错。”
然后真叫她盯上了。违背宵禁聚众结社,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要看看,结社背后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李世默沉思不语的当下,关河唯恐宣王殿下又要怪公孙嘉禾擅作主张。抢在李世默之前一步,小声先把公孙嘉禾训了。
“被欺负了怎么不跟我说?”
公孙嘉禾吐吐舌头,讪讪地绞着手,“你不是忙嘛,没什么正事我又不敢打扰你。”
她朝着又蹦又跳近乎狂热的人群努努嘴。
“他们拜的,这人,谁啊?”
李世默眯着眼打量。浅妃色的纸扎起来赤裸的身体,身体上还画着人眼和嘴。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着足有一人之高的盾牌。
很粗劣的扎纸人的技法,纸的质量也一般,纸扎的身体呼啦呼啦地响着。
“刑天。”
“谁?”
“《山海经·海外西经》曾有记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说的是刑天与黄帝争夺神位,黄帝砍断了刑天的头,并将其埋葬在常羊山中。于是刑天以乳为目,将肚脐当成嘴巴,一手执斧一手拿盾,不停地挥舞。你可以理解为勇猛之神,也可以理解为,恶神。”
公孙嘉禾遍体生寒,她摇摇头,“挺恐怖的。”
第三章 萧墙:画地为牢
四个人继续凝神看着。
围着篝火又唱又跳的人蹦跶累了,坐在两边喝酒的人又换了一批上去,继续围着篝火唱着他们不懂的曲词。
李世默根据这个轮换规律大致算了下,院中的人一共分为五批,每批十几个人,下面总计大约七十至九十人左右的样子。
公孙嘉禾看着下面这群看上去快疯了的人,撞了撞李世默的胳膊肘,“要管吗?”
他眉心紧锁地盯着下面热闹的人群,眼中映着雀跃的火光,“要管,但不是现在。”
李世默又转头问关河,“你们盯过他们集会结束吗?”
“上次是在两天前,末将和嘉禾过来的,约到寅时二刻。”
“有什么别的动静吗?”
“没有,就是又唱又跳。”
李世默估摸着时间,自己大概是丑时初出宫的,算上路上的时间,加上在屋顶上观察的时间,现在大约已经入了寅时。
那就离结束的时间不远了。
他压低声音对另外三人嘱咐道:“我们先下去吧。”
从屋顶上跳下来,天色已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夜像一块巨大的化不开的墨块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只有不远处隐隐闪烁的诡异的火光,幽幽地冲向天空,烫起焦红的卷边。
四人不敢点亮火折子,摸着黑从空置的平房里挪出去。
出了平房,四个人围着一辆马车商量接下来怎么回去。
李世默和凌风住宫城,都在洛阳城的最北端。关河拿着自己的积蓄在洛阳城买了一幢小宅子,也在北城。公孙嘉禾的东阳郡主宅邸是孟全义安排的,也在北城。
总之,都离南市挺远的。
结果关河和公孙嘉禾都没有马,李世默不禁问道:“你们俩是怎么过来的?”
公孙嘉禾指了指南市。
“我包了间客栈,从天黑前我们俩就在这儿了。”
“还能住?”
“能啊!”
估摸着快到寅时二刻,那些折冲府的大兵快要结束集会从福先寺里出来了。李世默挥挥手。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那儿再说。”
四个人牵着马车让客栈店小二停好,又打点了些银钱要小二谨言慎行,四个人就挤在公孙嘉禾包下的那件客房里。李世默站在正对福先寺的窗户边,似乎还在低头琢磨着什么。
天色渐明,最东方的天空破云闪过一丝明亮的曙光。倏忽光线大亮,太阳从层云中倾泻下一束天光,很快盖过了福先寺诡异的焰火。
他对凌风道:“你天亮之后扮作普通游客,在周围问问情况,晚上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风领命而去。
他又把公孙嘉禾召过来,“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这人行踪诡异的?”
公孙嘉禾趴在窗户边,指向东南方向一处破旧的宅地。灰扑扑的,一处瓦房破旧之后竟然用的是茅草修补,屋顶上全是一些碎砖石瓦片。
“喏,你看见那间房子了吗?那个说要把我拖出去喂狗的人,就住那儿。”
“知道是谁吗?”
关河在一旁适时补充道:“末将查到了,住在那里的人是折冲府队正,叫祁羽,魏州馆陶人,今年三十二,隆平九年入伍的。”
李世默眼前一亮,“姓祁,魏州馆陶人。和祁法新有关系吗?”
关河摇摇头,“不确定,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末将也怀疑,所以昨日旁敲侧击问了他的同袍,没听说过和河南府尹祁大人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违背宵禁私自集会的幕后主使是,祁大人?”
“不好说,天下之大,同地同姓的人很多。就算祁羽与祁法新真的有什么关系,也不能说明背后主使是祁法新。哦对,
“他今年三十二,隆平九年才入伍,那时他二十六。二十六岁入伍,是不是,太迟了?”
是挺迟的。关河面露难色,“可能是东都折冲府比较乱吧,最后什么都往里招。所以就……”
“这个之后再慢慢查吧,”李世默指尖轻轻磕着窗台,“目前河阳节和东都折冲府,最先出现异象的是折冲府。大致可以推测,某种不稳定的因素,应当潜藏在东都官里。”
比如,那个消失的,黑衣人。
公孙嘉禾觉着他们俩说话自己杵在一旁怪尴尬的,讪讪地从窗户边退出来。
“你们说,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茶壶里的水还是昨天和关河一块儿喝的,公孙嘉禾到楼下又重新换了壶新的,满沏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才招呼他们俩坐下说。
李世默看着公孙嘉禾难得默不作声地来回转悠,招呼道:“坐下来一块儿听吧。”
“你居然不嫌我多管闲事了?”
“我什么时候嫌你多管闲事?”李世默苦笑,“你那么能干,但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我以为……”
我以为你看不起我,以为我就是个小妹妹只会给你惹麻烦。公孙嘉禾扪心自问,她和李若昭某种没来由头的分歧,除了看不惯李若昭用尽手段做的那些事,除了担心李世默跟李若昭说不清的关系带来的麻烦,还有一些很微妙的情绪。
成都节度使府的高台上装疯十一年,被解救之后,那种渴望报答的心情就成为了她行事的某种底色。数来数去,最让她值得高兴的是竟然是自己二十一岁生日宴上帮助李世默扳倒政敌。
而她总怀疑,帮忙,起到作用,被需要,在李世默眼里,好像仅仅只是某个人的特权,某些很优秀人的特权。
以至于自己时时刻刻处在某种,格外拧巴的状态。
李世默脸色带笑,“我一直知道你很有分寸感,很多事情我不多说,你也知道。所以,即使我们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但我还是放心让你去做。”
这哑谜打得关河一头雾水。
公孙嘉禾死要面子又嘴硬惯了。以前在关中,三天两头和李世默吵一架,再找找关河的麻烦。这种拧巴的状态总影响着她,不吵架正正经经地说话一直没学太会。
她绞着手还没想好说什么,关河立马打圆场,“嘉禾早就不是当初那样子了……”
“谁当初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