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阳:田家村中
萧岚这一路走来主要是冻脚。在田六的招呼下脱了鞋袜,双脚全部浸在水里才稍稍找回一点儿回温的感觉。
他靠在暖炕边,竭力把脚指头张开,水流在指缝间回旋辗转,结痂的地方烫着还有些轻微的刺痛。他一边凝神盯着冻得斑驳的腿,一边听田六和他媳妇七嘴八舌说起这些天的营生。
田六带着田家村的人,原本是打算带着秋收的粮食迁到邙山,先过冬,等到来年开春河南府分田,生计就有着落了。但是随着孟全义征收粮食,又不给分田,现在只得进山打猎,或者是割草进城卖给马商驿站,折成铜钱之后换取粮食。
“也不全是驿站,有的时候我们也卖草料给洛阳城防。但大家都不愿意去卖,压价跟明抢似的。”
“折冲府?”
折冲府是太宗早年改统军名号而来,主要负责宿卫京师。不过随着安史动乱,后来神策崛起,西京长安的卫戍尽归阉竖掌管的神策军。折冲府有名无实,东都倒是相对保存了一个空架子。
如果孟全义要用东都原有军制的名号,确实有可能启用这个老古董。
田六直点头,“哎对对对,是那个名字。”
萧岚再问:“那你应该有进出城免检的腰牌之类的东西?”
“我没有,村正有。整个村里就这一块,我们平常用要找村正借的。”
那就可以理解了。孟全义还没准备给田家村的人分田的原因除了懒得照管以外,只怕还想压榨田家村人的草料。没了田地,只有卖草料一条路可以活命。
不占便宜白不占。
萧岚思忖三分,“田六,你不是问三殿下的情况吗?他现在无处可去,准备到洛阳来。”
说正事的时候,萧岚也不泡脚了。找了块破麻布把脚擦干净,坐到田六身边,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如果三殿下入主洛阳,你们的田就有保证了。他当年既然肯体恤黄河两岸百姓之苦,不追究你造谶为乱的事,这次分田,想必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不是……不是田的事。”
听到分田产,田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又讪讪地挠挠头,朝身后正在生火的媳妇儿努努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意。
“田不田,嗐,只要能帮到三殿下就好。主要是怕我媳妇儿,她怕惹上事儿。咱们家……您也知道,村里对我意见不少,万一要是办砸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运草料进洛阳城的时候,把我塞进去。等过几天你们再进去一趟,把我带出来就行。”
萧岚从布兜里掏出几枚铜钱,一枚一枚摆在大木头方桌上,“你找村正借腰牌,不得打点一下。这是你找村正借腰牌的钱。”
一边说着,又从兜里摸出了几枚铜钱顺着往后排。
“卖草料给折冲府是笔亏钱的买卖,这些钱先给你兜底。”
紧接着,又在田六想说“够了”又不太敢说的表情下,压低了声音用手遮掩着塞进田六的怀里。
“一路辛苦,萧某人也无以为报。这些天在你家也少不了麻烦你,就当是谢礼,提前赔罪了。”
夜晚就勉强宿在田六家。田家村刚搬过来没半年,房子小,萧岚虽生在相府高门,倒还做不出让主人在厨房打地铺的事。
不过一到夜里,气温骤降,饶是地上垫了两层,连盖草料的麻袋都给垫上了,还是冷。寒气从贴着地板的地方顺着骨髓渗了上来,指头尖儿上的都被寒气冻得麻麻的。
他瞥了一眼灶台里的柴火。
生火倒是可以取暖。不过还是算了,田六家啥都缺,柴火还是给他们家省省好。
嗬!他才二十六岁,居然能冻成这个样子。萧岚坐在地上掰着指头认真反思,锻炼身体、洁身自好,除了最近吃得差点,明明自己很注意健康,倒也不至于扛不住这点寒气。
田六好像是出门找村正借腰牌了。萧岚坐着也是坐着,还冻个半死,干脆推开门出去走走。
村里一片漆黑,寒风在山势逼仄下穿行,在黑夜中似乎更汹涌了。光即是火源,烧火便需要柴火或者灯油,这些在这个什么都缺的村子里,村民不愿意浪费一丁点儿的物资。
唯一的光是田六举着火折子往村正家走。不过走着似乎是遇上了从村正家商量事儿回来的几个汉子,几个人正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
萧岚不欲声张,踮起悄悄跟在这群人身后的墙根阴影里。
“你家里的那个,那个谁,他既然这么有钱,咱们把他……”
借着田六手中星星般大小的火折子,萧岚死命地瞧,瞧见那人比了一个勒死的手势。
萧岚侧身将自己隐藏在墙根的阴影处,耳朵却紧紧贴着墙角继续屏声敛气地听。
“杀人的事怎么能干?”嘟嘟囔囔的是田六的声音,“再说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人家可是相府的二公子。”
“相府,相府怎么了?六儿你听说了吗?今年春天相府就出事了。中书令萧相大人,通敌叛国,早就畏罪自杀了。他们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好东西。”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而且说不定把他抓了献给河南府的人,河南府的人就会给咱们分田了呢。”
……
还有些断断续续的话,全夹杂着风变得呜呜的,萧岚听得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听见几句,才勉强听清田六的一句呵斥。
“行了!人家当年也是……”
田六憋了半天,似乎想竭力反驳什么,但没说出口,“反正没让你们帮,就帮这一次。”
人群似乎散了,眼见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萧岚不敢逗留,踮起脚小碎步往田六家里跑。
回去之后自然睡不着了。他把麻布和麻袋拢拢,靠在灶台根,借着灶台粗粝的土石块残存的余温一边取暖,一边眯着眼假寐。
他听见田六急匆匆地进门,没朝灶台这边瞧。转头进了卧房,倒是没什么别的动静。
但萧岚毕竟也是走过江湖的人,不敢睡,眯着眼睛打量着房里黑影的一举一动。又竖着耳朵,听半夜风声鹤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抵听了三轮打更的声音,该是第四轮快要响起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厨房外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脚步声。
天还是黑的,因为视线过暗而听觉变得无比敏锐。脚步很快,萧岚警觉地刚一睁开眼,就看见田六大步流星地迈进来。
也不疑惑萧岚为何是醒着的,田六早已穿戴整齐,一把把他从灶台边薅起来。
“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什么?
一夜没睡,萧岚身体虽然很累,脑子但倒也清醒。
现在估摸着不过寅时末卯时初,大冬天的,天还是黑乎乎的。现在就走?
“趁早。”
没管萧岚疑惑的眼神,田六说话又快又急,像是催促命鬼一般叫萧岚收拾东西。
“洛阳城门卯时二刻开,咱们趁早,查得不严。”
第一章 洛阳:洛阳城防
与长安两市一百零八坊的方正格局不同,洛阳以洛水为中心,沿洛水两岸对称分布。洛水经洛阳城自西向东一次架设黄道桥与星津桥、旧中桥、新中桥三条过河通道。
以洛水为中心的水道在洛阳城交织繁密。洛阳西南通清渠、通津渠汇入运渠,进而由运渠连通洛水;东南是伊水汇入洛阳之地,而洛阳城北半部,分别有洩城渠、瀍水经由漕渠最终汇入洛水。
洛阳城门亦不似长安如此工整,更不存在中轴一说。皇城、宫城并东城、东都含嘉仓簇拥在整个洛阳城的西北角,洛阳八门则依水道分列南、东、北三个方向。
洛阳城北半部除去皇城宫城,仅有六坊之宽,分列徽安、安喜二门。前者大体在洩城渠入城处,后者则在瀍水入城口以东一坊之处,正对北市——与长安东西二市不同,洛阳二市分南北,各自在洛水南北两岸城坊之中。
田六带着萧岚走的是安喜门。从洛阳城北邙山出,进洛阳只有徽安、安喜两条通道。徽安临近皇宫二城,出入多权贵,加之离含嘉仓太近,不方便进出。两人临上马车之前商定了安喜门,正对北市,卖草料也说得通。
萧岚躲在干枯的草料堆里,感受着马车慢慢悠悠的颠簸,心下盘算着昨夜听到的话,田六到底会不会真从了村里人的主意。
他今早检查过了,腰牌没问题,可以免检,顺利进城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田六真的顺势把他交给了河南府,生死倒是不担心,不过很有可能将直接面对孟全义本人。
如果是这样……
“干什么的!”
一声厉喝把萧岚的思绪拉回来。马车停了下来,大概是到安喜门了。
隔着稀疏的草垛,萧岚收紧了自己的呼吸声,听觉随之无限放大。他听见田六点头哈腰似的声音。
“小的是给军爷送草料的,每次都是我,军爷不记得了?”
两边安静了一会儿,估摸着,田六现在正将腰牌递给门口的士卒看。
“既然是给折冲府送的,为什么走安喜门?”
“小的,还有点别的,要去北市卖。先去先去,之后再给军爷送草料,就不耽误军爷的事了。”
既然是常客,两个兵卒拔刀,象征性地往田六身后高大的草垛里捅捅,萧岚屏气凝神,看见寒光在他面前穿过。
“行了,进去吧。”
结束了,没有意外。萧岚在草垛中动也不敢动,从枯草的缝隙中向外瞧,天色还是阴黑的,云雾之中朦朦胧胧有了些白亮的颜色,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一刻不停的咿呀穿行。
约莫走过两坊之地,晃晃悠悠的马车终于停下来。田六栓了马,把平板马车后的一捆一捆的干草抱下来,向着萧岚扬声道。
“萧公子,到了。”
萧岚跳下车,环顾四周,已有商贩开始四处张罗,空气中的寒气在米面的香味中稀薄了不少,叽叽喳喳的,也有了人声起此彼伏的活气。
确实是北市。
确认田六把他安全送进了洛阳城,萧岚向着田六深深拜了下去。
“萧某人再度拜谢……”
话没说完,田六摆摆手,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好像不太愿意和萧岚继续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七日,七日之后还是这个地方,傍晚酉时二刻,我们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去。”
送走田六,萧岚并不确定会不会有人跟上来。他拉上御寒的破成了絮状的包巾,露出一双转悠悠的眼睛。
既然到了洛阳城里,不四处逛逛不合适吧?
从北市出发向西南,过新中桥便能看见的道德坊,是洛阳县治所所在。萧岚余光微微扫过,县治森严,不方便过多逗留。他看了一眼人流,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南晃悠。
再往南即是南市,与北市多马匹、铁铺等多走旱路的大宗货物的交易不同,南市显然生活气息更重。书肆、食铺、茶馆林立,又因了远离皇宫二城的束缚,而显得生机勃勃。
南市周遭是大片大片的民房。与长安幽居关中之中,规整、守序的气氛不同。靠近运河,与水亲近的洛阳城要显然灵巧生动得多。加之西北战火烧遍了整个关中,洛阳并未被波及,暂且勉强糊上了安居乐业的幌子。
但这安居乐业的幌子也是绷紧了的。孟全义打洛阳,不出一日便拿下洛阳城,好在最大程度保留了洛阳的完整。但随即整顿军备,时时刻刻防止来自河东和河朔的侵扰。
这就是起家于河南,起家于天下之中的弊端,身似浮萍,无根无依。
萧岚忍不住默默腹诽,当年他觉得李若昭这一步棋宛如天方夜谭,如今看来,居然成了真。
在南城,伊水入洛阳分东西两条水道,两条水道之中即是长夏门。萧岚行至正对长夏门一个人多眼杂的墙角,因为人流量大反而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他从兜里摸出个碗,席地而坐,扶着墙根半瘫好,一副乞丐模样似的开始敲碗。
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长夏门前的守卫。
这一坐就是从卯时中坐到酉时中。
以他的观察,一班差不多一百人,值守一个时辰,六个时辰一轮班。也就是说,一个城门守卫一天总计是六百人,洛阳八门即是四千八百人。考虑到徽安门近含嘉仓和皇宫二城,守卫一天按五千人算。
加上城墙上的守卫。萧岚大体靠在墙边数了数,一坊的宽度大约有五名守卫,洛阳城长宽皆十三坊,六十五乘六十五,不考虑皇宫二城大约在四千二百人左右。
但城墙守卫离他太远,不知道换防的情况是怎样的。假设和前门守卫一致,一个时辰一换防,六个时辰一轮班,那就是二万五千人左右。加上门前值守的五千人,光是城坊一日便有三万人?
当然,城墙上如果一日之内住了三万人,这是不现实的。那只怕城墙上人挤人都走不动路了。
还有一种可能,城墙守卫和城门守卫会互相换,例如,六个时辰换班的城门守卫会在三个时辰后守城墙。这样一来,估计的总人数还要再折半。
那就是说,洛阳城坊日常大约是一万五千人左右。
如果卫茂良在,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洛阳城防的秘密。但萧岚不行,毕竟他没带兵打仗过,全靠自己硬估。
萧岚在破麻布的遮掩下苦笑一声。
能支持一万五千人的日常巡防——他记得卫茂良曾经和他说过,城防守卫与实际的兵力储存,大概在一比五左右的样子。如果是战时,城坊的比重会大大增加,达到一比四甚至一比三。
那孟全义可以控制的核心兵力,大概就是五万到六万。
考虑到战时的临时征兵,加上周围大量村民的涌入,洛阳城可调用的兵力将在八万左右。
极限不可能超过十万。
第一章 洛阳:门生故吏
天色一暗气温便会骤降。萧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没扶住墙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他一度怀疑这些天风餐露宿给他冻出了老寒腿,琢磨着等李世默到了洛阳,要不要找他要点补偿。
离宵禁的时间也不远了,萧岚拖着冻僵了的腿又向北折转至道德坊洛阳县县衙的后门。他拍了拍门,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大概是数九寒天被抓出来开门的,一张嘴骂骂咧咧。
“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看见这是青天大老爷……”
萧岚忙深深拜下去。
“萧府故人,携一破局之法,特来拜访彭县令。”
拜下去的瞬间,萧岚从胸前摸出一粒碎银子,顺势塞进门前小厮的手里,又压低声音嘱咐道:“大人只管去,原话传到即可。”
趁着夜色从后门掩人耳目进县衙,那小厮快步领着萧岚穿过后厨柴房,显得格外不耐烦。县衙前厅主要处理县内要务,后堂是县老爷的临时居所,非休沐期间,县令大多住在县衙后堂。
远远地瞧见亮光下站着一个人影,萧岚二话不说,当即深深拜下。
“小生萧岚,拜见彭大人。”
廊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廊间隐隐约约的灯火下竟照出了他头发丝儿的花白。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叫花子般模样的人。
“萧二公子?”
这位京县大老爷彭士元隆平五年进士及第,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时任中书侍郎的萧靖。有唐一代,考生对主考官往往有门生之称。加之当年萧靖主考,对着初登仕途的彭士元确实有过“敏行慎思”的赞赏之词,对彭士元后续的仕途助力不小。凭借着“萧相门生”的美名,彭士元做官一路顺风顺水,不出十年已是东都县令。
萧岚直起身,将缠在脖颈和下巴处的破麻布一圈一圈地解开,露出一张被凛凛寒风吹得通红又裂开白色蛛网般的脸,廊间的灯火落在他眼底只剩青黑,胡子被裹得紧紧的麻布压得满脸乱飞,破败中又显得格外滑稽。
彭士元此前从未凑近见过萧岚,最多三年前黄河水患时,他不过洛阳县尉。当时李世默至东都洛阳赈灾的时候,他远远注意到三殿下身后站着的隽秀公子。事后一打听,才知道那人姓萧。事涉长安政局,他没敢多问,默默把那人的模样记了下来。
但长安帝京中萧二公子的美名还是听说过的——
掷果笙歌琥珀光,侧帽嵚崎似秋霜。道尽天下风流事,东海兰陵萧玉郎。
怎么现在落到这副境地?
“小生此来不为别事,为的是彭大人的前途。”萧岚抬手示意,“里面说话?”
两人先后步入书房,不是县令办公之所,是后堂县令个人的书房。萧岚站在背阴处的椅子旁,示意彭士元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办公就好。
彭士元了然。这样一来外面人见到窗户上的影子,也只能看见彭士元一个人的,萧岚则完全隐没在书架前的阴影里。
小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谨慎。
还有更谨慎的,萧岚问他,“你信我是萧岚?”
彭士元摆出磨墨的姿势。他不过四十出头,原本清爽干练的脸在灯台的照耀下疲色尽显。看得出来,这些天公务繁重又有忧思郁结,劳心劳身。
“隆平十一年洛阳,二公子也跟着宣王殿下来过吧?只不过没有声张?”
萧岚浅笑,“敏行慎思”这词形容彭士元倒是没错。当时不过萍水相逢,彭士元这么快就打听出了他是谁,随后又缄口不言,对长安的局势,不多问,不多说。
彭士元一边磨墨,一边继续道:“毕竟我与萧相大人有过师生之谊,我想,这也是萧公子找我的理由。虽然我不知道萧公子突然潜入洛阳所为何事,但如今萧相通敌事发,萧公子不论作何打算,只怕都会惹人非议。为今之计,最好莫过于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萧岚反问,“你信家父是这样的人?”
彭士元摇头也浅笑,还是个小孩子,他还不明白,他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发生了,总有人会相信,总有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说,你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所以总有人会拿来做文章。”
萧岚打断彭士元的思绪,歪着头看他。
“总有人会相信,总有人要做文章,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但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我们得想办法,这不也是你答应见我的理由吗?”
被异常准确地戳中了心思,彭士元握着湖笔沉默半晌没有说话。凝眸盯着那张格外……沧桑的脸,他字斟句酌地缓缓道。
“我信萧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打算澄清?”
“他做不出这种事,哥舒玄给的说辞证据都是假的。”萧岚对萧靖的感情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表达,而且他也不打算在萧靖的清白上多费口舌。
“但我并不打算澄清。”
当然也是因为,萧靖这个事情真真假假全混在一起,太复杂,澄清不了。
萧靖二十年多年前收留了西突厥的奸细阿史那燕如是真,与燕如育有一子也是真,后来燕如身份败露把她赶出萧府也是真,萧岩改名哥舒玄最后策划西突厥伐唐也是真,包括其间萧岩与萧靖的通信,都是真的。
唯独萧靖在通信中从未向哥舒玄透露任何有关关中防线的秘密。这些都是萧岩,也就是后来的哥舒玄在西突和关中经营多年的结果。
甚至据李若昭的推测,和幽居王府多年的晋王李若昱有关。
只是,个人进入群体后难免会陷入情绪化的低智,只有最简单的话语才能令大众信服并且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相比解释大唐的关中防线是如何在经年累月的内耗中被蠹虫挖空做烂,相比解释萧靖与哥舒玄复杂的父子关系,总有更简单的说辞来逃避尸位素餐的罪责,来宣泄种种对世道的控诉。
比如,“萧相通敌”。
第一章 洛阳:同病相怜
“我对澄清他的名声没有什么兴趣。他是他,我是我。只要我功勋卓著,只要我的光彩足以使所有萧家人相形见绌,后人提起兰陵萧氏,谁会管我父亲当年的鸡毛蒜皮,天下只识我萧岚一人。”
萧岚慵懒地靠在椅扶手便,故作轻松地摊手。
“做人嘛,向前看。”
他眉目流转,兴致勃勃地看着彭士元。
“不过,实不相瞒,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想,彭大人也一定需要我的帮助。今时今地你我处境一样,都是为‘萧相’二字所累的人。”
彭士元写了几个字,抬起头来,似在凝眸看着窗外。窗外飞雪静,衬得他手边那盏唯一亮着的灯,格外摇曳不宁。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好家伙,萧岚心下啧啧嘴。官场上混的人都那么谨慎吗?说了这么利害,这人却一句实打实的保证都不肯说。
萧岚坐在扶手椅上,指腹轻轻研磨,犹豫三分该如何拿捏尺度,才缓缓道。
“我替宣王殿下而来,为洛阳事来。”
说罢萧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得够隐晦,也说得够直白了吧?
彭士元也笑,将萧岚的笑意如数奉还,颇有些诚恳。
“宣王殿下无论对洛阳做了什么,吾辈身为洛阳县父母官,只需对洛阳县治下百姓负责。别的,我这个小小的县令,也办不到。”
谨慎得有点超出萧岚的想象,好在一切都在萧岚可控的范围内。甚至他安慰自己,对方谨慎些好,现在的谨慎说明他真的在权衡。权衡之后再确定的立场也更稳妥。
希望如是。
萧岚略一思忖,才把说话的尺度放得更开一点。
“彭大人现在是可以好好当一个父母官,那是因为孟全义不熟悉洛阳,他需要你,需要你来稳定大局,暂时不会动你的位置。等到他需要扶植自己的人上位之时,就会利用你‘萧相门生’的称号,把你彻底排挤出去。
“相反,但如果你我联手拿下洛阳城,我们的处境都会大为不同。至少,一旦宣王殿下入主洛阳,我会尽力在宣王殿下面前阐明你的功绩。事成之后,你依旧可以作为一个父母官对洛阳的百姓负责,甚至,可以对更多的人负责。”
彭士元坐在那头,默不作声地听萧岚分析利弊。末了,才缓缓开口道。
“这么大的利益,要我做的只怕也不简单。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有门!
看到有点希望,萧岚不由地坐直了身体。
“我想知道现在洛阳城的官僚构架,多少是孟全义的元从,多少是之前长安朝廷任命的东都官吏。他们各自对于孟全义、对宣王殿下的态度如何?是支持孟全义割据洛阳独立,或者是希望卫将军南下,还是希望长安朝廷那边能拿下洛阳?尤其是——
“河南府尹祁法新。我来之前宣王殿下建议我见见他,因为至少他们曾在洛阳见过。但我不确定他的立场,所以只能来请教你。”
萧岚有意说这么大一串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彭士元的想法。
彭士元如果真心想和他合作,总会回答一点实际的内容。如果还是不想,这么大一串话,也给足了他逃避的空间。
就看他怎么回答了。
“洛阳城的军备都在孟将军自己人手里,但民事不是。如你所说,他不熟,而且,他之前也没有管理东都,一个如此庞大的城池的经验。洛阳城本身内部,孟将军的元从自然不欢迎长安的人,但原本的东都官,不好说,只怕也在观望的阶段,只怕也会随着长安、河南和河东力量对比的变化而变化。”
彭士元说话一如既往很谨慎,平日里做事很干练的人,事关未来东都局势的话,也说得格外字斟句酌。
“至于祁大人的想法,下官不敢揣测,不过可以试一试。他是长安朝廷封的刺史,如果和孟全义没有别的勾当,多半会站在长安朝廷这边。当然,但也不排除他想赌一把孟全义。关键如今洛阳风平浪静,没有契机来试探他的立场和想法。”
“不是没有。”
萧岚飞快接上彭士元的话。
“彭大人如果真想对洛阳县的百姓负责,就在这两日,对外宣称含嘉仓事关东都粮草,需要重新修葺。将道政、道光二坊附近离含嘉仓较近的百姓暂时迁离,年后迁回。”
“这是何意?”
“我自有用处。”
萧岚飞快答道。
不过,接下来不管彭士元再怎么瞧,萧岚都闭紧了嘴巴不再多透露一个字。
其实话说到这里,意思到了就差不多了。拉拢彭士元的目的达到了,要彭士元办的事情基本上也做到了。
“不过,另外还有个事儿想麻烦彭大人,”萧岚拱手向着彭士元拜下去,笑得真诚而坦荡,“今夜县衙可否方便留宿?”
留宿是次要的,萧岚主要是想洗个澡。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兰陵萧氏世家大族人,再怎么说也是相府里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二十多天了,虽然冬天比夏天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但翻山越岭的,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泔水腌过一遍,馊得透透的。
而且,他明天还得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要是还这样不体面,萧岚怕被她打死。
萧岚一度怀疑这人有洁癖,不然怎么一年四季都穿个雪白无比的衣服。
换了一身看上去体面,但称不上贵的行头,萧岚凌晨从道德坊掩人耳目出,至南市最大的茶庄,叫了个包间,花点小钱把周围都打点好,才坐下来抿了两杯茶,权当清醒。
南市茶庄人流大,周围卖货的,商量生意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显得这个穿戴平平的公子就该是这片生活图景中的一份子。
又是一夜因为警惕基本没有入睡的萧岚,从进入包间开始就微凝着眉心。直到看见来者的那一刻,他脸上随即露出了巧笑倩兮的神情。
他笑眯眯地向来者挥挥手。
“月姐姐,好久不见。”
第一章 洛阳:北燕来客
来者一如既往一袭雪白,裙衫摇曳之处寒气逼人,如高岭之花叫人不敢亲近。
正是月汐,亦是北燕如今奉为神祇般的明月公主。
“什么事?”
月汐是李若昭专门从北燕叫回来帮忙的。对于这尊大佛,萧岚一向尊敬有加,唯恐她稍有不爽就把他掐死了。
尤其想到前几年在明月楼还一掷千金地看她跳舞,萧岚就汗从背后起。
得罪了得罪了。
和月汐说话总是非常简单,不用弯弯绕。萧岚赶忙请月汐坐下,先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其实不想麻烦月姐姐的,但我要做的事飞檐走壁,只怕除了月姐姐,没人胜任的了。”
月汐不喝茶,她也不取下面罩,只是冷冷地点点头。
“你说。”
萧岚从胸前摸出一张简易的洛阳地图,摊开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他指给月汐看。
“洛阳城以北,即是含嘉仓城所在地,不仅东都国库的大部分粮食在那里,马匹的草料也经此分转至官马坊等机构。除夕夜会有人提前往草料库房运进夹了面粉的草料,我需要一个人酉时二刻用明火点燃面粉制造一起爆炸并且全身而退。在洛阳,我能够信任的人太少,这件事又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思来想去,只有月姐姐合适。”
这种问题对轻功已经出神入化的月汐来说手到擒来,她点点头。
“怎么做?”
“夹了面粉的草料会在当天下午运进去,但草料是一捆一捆装的车,运到库房之后会有人卸下来,所以我没办法塞一整袋进去。我会拆成一小包一小包分别塞进每捆草料里,需要你找到它们,把每一小包单独拆下来。不出意外你进库房之后看到最新的几捆干草,应该就是。”
“一共多少?”
“我的计划是二十包,一包大概一斤。”
萧岚干正事的时候眼神中都透着专注。
“另外你还需要事先准备火折子,在库房里把面粉扬开,趁着空气中飘满面粉的时候快速撤离,在库房外把火折子扔进去。”
月汐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满脸写着——
就这?
萧岚说着把茶几收拾干净,把伙计上茶和点心的端盘恭恭敬敬捧到月汐面前。
“借月姐姐的软剑一用,将这木板切成四块。”
“人躲开。”
说闪就闪,月汐发功,萧岚本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架势站得远远的。端盘被月汐凌空抛起,他甚至都没看清月汐的剑是从何处拔出来的,只有雪白的衣袖在眼前旋开一朵盛放的花,银光似花蕊在华丽的花瓣中穿针引线。
招式繁复,但发力点直接,掩盖在白色衣裙翩跹下的剑光招招凌厉致命。
“咔咔咔”
端盘被断成四截,散落在地上。
萧岚将四块木板捡起来,又将包间角落的风灯罩拆开,把蜡烛从灯台上掰下来,借着茶炉里的火点燃,稍稍倾斜,满溢的蜡油滴在茶几上,刚好将蜡烛立住。
四块被月汐砍碎的木板勉勉强强围着蜡烛搭成一个四方的封闭空间,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一小包面粉,倒进手边的空茶杯里。
他端着盛了半杯面粉的茶杯,示意月汐仔细看。
半杯面粉对着四方封闭空间的蜡烛倾泻而下,恣肆飞舞的粉尘在触到明火的一刹那突然腾升而起爆发出明晃晃的焰火,随着粉尘爆腾直冲向上,顺木板搭成的升起一道裹着烟尘的光柱,升至顶端又似蘑菇云一般散开。
站在远处冷眼看着萧岚捣鼓半天的月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纱巾覆面下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难得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萧岚迅速转身将茶壶里的水倒在店小二随手放在门边的抹布上,湿透的布朝着未尽的余火迎头扑下,这才熄灭了面粉烧起来的焰火。
毕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的明月公主,不可思议只有刹那,随即重新冷下眸子。她看着桌上一片杯盘狼藉,烧坏的茶几砍碎的端盘,还有差点冲到天花板上的明火最后落了一地灰。
“记得赔钱。”
萧岚忙点头哈腰。
“那是那是,这个账算我的。”
他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收拾桌上的一片鸡飞狗跳。
“一钱面粉的威力尚且如此,到时候仓库里还有其他干草,粉尘爆炸后的火势绝不算小,所以月姐姐把火折子扔进去就撤。在这个爆炸速度下,除了月姐姐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全身而退。”
懂了。
月汐受那小傻子之托,千里迢迢从北燕黑水城赶到洛阳,就是来帮萧岚的。萧岚说什么,她负责做就是。
她点点头,“你放心。”
“等到有人赶来救火的时候,可以在他们面前露个面,至少让他们知道是个白影所为。之后,我可能会将祸水北引。但还请月姐姐放心,洛阳之事,不会波及到北燕。”
送走月汐之后,萧岚接下来还有的忙。先是确认了彭士元确实按照他的要求撤离部分道政、道光两坊的居民,以修缮为由头将含嘉仓附近封锁起来。
他本来还想再见几个洛阳官吏,继续探探洛阳城的口风。但考虑到自己潜入洛阳城还是低调行事的好,万一提前被孟全义知道了,得不偿失。
况且,他还有彭士元这条内线。
这几天萧岚干脆彻彻底底扮成了乞丐,沿着洛阳城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城坊,把洛阳城的防御摸了个透。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酉时二刻,忙了整整七日的萧岚如约来到了北市,左手拎着一小包面粉,还是裹着那条黛蓝色的破麻布,松松垮垮的外衣底下,腿上、腰上都绑上了一小包一小包的面粉,葡萄串儿似的,在他腰间隐隐约约晃来晃去。
田六如约在北市等他,看见一个塞得圆滚滚的萧岚。
“萧二公子这是?”
萧岚只是晃了晃左手拎着的那包面粉。
“捎了包面粉回去,回去包饺子。”
包饺子这事儿萧岚在行,每一个饺子的褶儿都跟雕花似的,饺子入水个个鼓鼓囊囊又不破皮,对此田六和他媳妇儿啧啧称奇。
“萧二公子不仅能干,居然还能做的一手好菜。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福气,能嫁给萧二公子这样的人。”
提到婚事,萧岚一向傻笑应对,眯着眼乐呵呵又真诚。好在他不仅捎了几袋面粉,还有一瓶好酒。就着好酒,萧岚拽着晕晕乎乎的田六道。
“明日,我们午后出发,我恐怕还得借一下村里的牛车。你就别去了,明天卖草料,叫村里其他人去吧。”
第一章 洛阳:一见孟全义
就这样,萧岚和田家村的人同时从邙山出发,一个从徽安门进给折冲府的卖草料,一个绕了一大圈到了洛阳城南,敲开了洛阳城的长夏门。
从长夏门走旧中桥跨洛水,从南向北走了大半个洛阳城,上岸之后过承福门进东城——孟全义占领洛阳之后,因为名分的原因,并没有进驻皇宫二城,而是选择驻扎在皇宫二城以东,含嘉仓以南的东城。
东城者,顾名思义,皇宫二城以东也。始建于隋,东都尚书省、军器监、少府监、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司农寺等均在其中,出东城北门含嘉门直抵含嘉仓。孟全义选择暂住东城,既是顾全了名分,又控扼粮草、军械等一系列军备物资。
萧岚跟随洛阳城守卫至东城时,已入戌时。自承福门走南北街第二个路口即是尚书省公廨所在。大抵是这个位置宽敞的原因,看样子孟全义原本在此处大宴诸将,共贺新禧。
但由于萧岚一搅合,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孟全义一个人站在厅前,似乎很是不悦。
前后都有兵士,各个腰间都别着长刀,其实与押解无异。不过萧岚走在这群人中间,胜似闲庭信步,手中还时不时摇着那柄单薄又枯脆的纸折扇。
远远地望见庭前负手站着一个穿着紫色绸缎圆领袍的矮个子,很壮实,一身结实的肌肉将常服撑得鼓囊又饱满,一身常服之下皆是长年行军打仗留下的痕迹。
萧岚在洛阳城晃荡的时候蹲了好几次孟全义的车驾,没见过正脸,大致身形不错。
他“唰”的一声收起折扇,也顾不上前后皆是押解的兵士,上前一步笑意嫣然,步履慢移之间长袍似蝶翼逐莲花般翻飞,他盈盈款款道:
“小生萧岚,特来拜见孟将军。”
负手的人缓缓转身,“你就是萧岚?”
是个五大三粗的将军模样,浓密地眉毛衬得他眉眼之处既深且重,凶狠阴鸷之气就从眉眼处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最多只一眼的打量,萧岚迅速收回微微向上瞟的目光。
“正是小生。”
萧岚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黑,扑面而来凌厉的压迫感伴随着耳边风声杀至面前——
“砰!”
大概是见怪不怪,前面守着的兵士自动让开,由着孟全义一脚飞踢过来,准确无二地踹中了萧岚的肚子。
一记飞踢直接将毫无准备的萧岚踹出一丈远,肠胃皆被这一脚踹得挪了窝,闷闷的痛从腹腔爆发开来,肠子搅得萧岚午饭和着血就要吐出来。
还有猝不及防直接坐地的屁股,大概是尾椎骨直挺挺地杵到了地上——还好地上是土,冻硬了也是土,肚子刚缓过劲尾椎骨便跟裂了一般疼痛从背上蹿了上来。
萧岚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孟将军这一脚,明面上是把我当成了含嘉仓纵火的元凶,万一我背后的主子得知孟将军鲁莽之举,也会碍于含嘉仓爆炸一事不好声张。实际上,是想试探我到底所来何事。我若咬牙忍下这一脚,孟将军自然笃信我有求于你不敢反抗。”
一脚差点把命踹没了。萧岚抿紧嘴唇,腹腔一股脑上涌的血就在嘴边,甜腥而湿黏的气味充斥口腔。舌尖抵住了上颚生生咽了下去,萧岚裂开嘴笑了,露出一排被鲜血染红的牙。
“河东二十万精兵南下指日可待,既然孟将军无心听我一言,罢了。”
他掸掸袍子,“唰”的一声折扇展开,转身就走。
“告辞。”
“慢着——”
孟全义突然叫住转身欲走的萧岚。
“你知道河东有什么动静?”
河东太原府正居河南之北,无论从地势上还是从兵力上都对河南府有绝对的优势,如一把神剑高悬于河南府之上。
萧岚摇着扇子远远地回头看他。
“河东节度使卫茂良手握二十万精兵,对河南洛阳呈俯冲之势。只要卫茂良愿意,取河南洛阳如探囊取物。”
“这我都知道,然后呢?”
萧岚笑意盈盈看着他不说话。
孟全义又怎不知萧岚的盘算,刚才踹了他一脚,不就是要个说法嘛。
萧相之子,温室的花朵,吃亏了就要找人讨回来,斤斤计较的,小孩子心性罢了。
孟全义抬手摆出一个道歉的姿态。
“刚才多有得罪,萧公子见谅。”
孟全义确实不知萧岚的盘算。其实孟全义踹他一脚,道不道歉,于萧岚而言真无所谓。在这程度上他确实很理解李若昭,对于轻而易举就能看透心里那些小九九的人,尤其是又狂又没脑子还真自以为很聪明的,他向来不在这类人身上耗费心力。
他想等孟全义道歉,一是自己代表了李世默,不能让李世默在河阳节度使面前丢了基本的体面,这是为人臣子的责任。二是他确实不介意给孟全义留下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的形象,在敌人面前显得蠢一点,有利无害。
萧岚抬手示意正厅内。
“孟将军不妨里面说?”
遣退了押解的兵士,孟全义示意萧岚跟着他进来。
正厅中刚撤下酒席,盘子都收拾干净了,桌案还分列两侧,空气中尚有一股子酒池肉林的靡靡之香。厅中原来还站着一个人,拱手,屈身,高个,在孟全义进来之后,继续保持着拱手垂拜的姿势。
“这位是——”
河南府尹祁法新。
三年前黄河水患的时候见过,又瘦又高的,脸上因为松弛的皱纹柳条般一条条垂了下来,一副虚虚的模样。
不知道这人当初有没有注意到他,萧岚笑意盈盈地向着他拜道。
“祁大人。”
孟全义径直走到正厅宴席的正中央上方的主位上坐下。夜色转深,本就忙了一整天的孟全义显然有些疲乏。他浅浅地揉了揉眉心,努努嘴示意萧岚,“说吧。”
“小生萧岚,受长安宣王殿下所托,特来与孟将军共图大事。”
“何官何职?”
“无官无职。”
孟全义冷笑一声,“无官无职也派你来我这儿,这个宣王殿下,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孟某?”
“小生无官无职却能得宣王殿下面授机宜,受了见孟将军的重托,不是恰好说明孟将军的特别之处吗?”
萧岚从容摇着扇子,在孟全义眼皮子底下应付得悠游裕如。
“孟将军既然担忧河东节南下,不如迎宣王殿下入洛阳。一旦尊奉李唐正统,卫茂良就失去了南下讨伐洛阳的名分。毕竟,名正,才能言顺。”
孟全义还等着萧岚的长篇大论。
“没了?”
萧岚摊手,“没了。”
祁法新见状不对立马从中斡旋道:
“那今日含嘉仓中草料的库房爆炸一事……萧公子事先知道含嘉仓会爆炸,可是萧公子所为?”
“跟我无关,但我确实有点消息可以告诉孟将军。北燕人掺和进来了。”
第一章 洛阳:静女其姝
“随之而来就会有另外一个问题。卫茂良志在河南,拿下洛阳,相当于控扼天下之中,他必然在洛阳城有大量的眼线。一旦他知道了洛阳城内有北燕人活动,甚至猖獗到了敢炸毁含嘉仓。”
萧岚“啪”的一声把折扇一收,惊堂木似的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猜,他是不是有了南下的名分?”
“你怎么知道是北燕人干的?”
萧岚摊手。
“我也有眼线咯。不信你们自己去查,看是不是北燕人干的。”
孟全义朝着祁法新使了个眼色,“去查。”
等到祁法新走后,萧岚继续道:
“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北燕人似乎想在洛阳掀起风浪,这件事河东太原府迟早会知道。卫茂良与北燕对峙多年,去年,卫茂良刚把南下的慕容彪打了个半死,这仇,不是一两天能解的。一旦卫茂良知道了洛阳有北燕人的踪迹……”
他耸耸肩。
“要是不信你再等等,等过几日,说不定卫茂良派人问问话,您再做决定?”
利害就暂时说到这里,萧岚知道再多说下去也无益,需要给孟全义一点时间自己思考。
推门而出,却窜出来一个妙龄少女。只见她攥着一把朱红绘着鸳鸯的纸伞,身着一袭烟霞色坠地齐胸裙,披着一件银红兔绒长披风,一对俏皮高耸的元宝髻顶在脑袋上,像冬日里张开翅膀的蝴蝶。
那女子福了福身。
“小女孟静姝,见过萧公子。家父叫我引萧公子往后院下榻,萧公子这边请。”
萧岚上下快速扫过,个不高而眉眼重,和孟全义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一眼,萧岚就把目光收回来,非礼勿视。
哟!好家伙,美人计都使出来了。
萧岚回头,朝着孟全义看戏似的啧啧嘴。
既然来都来了——萧岚也笑,当年长安帝京第一公子,多少女子梦中情郎一双狐狸眼笑起来,眉眼如春水流转,寒冬腊月里胜似一汪暖泉溶溶漾漾。
他略略弯腰,目光与孟静姝平齐,折扇一摇似敲非敲,就要点在孟静姝的头上——
却没点上,扇尖儿轻轻抚过孟静姝的元宝髻。
“孟姑娘可记好了,女子闺名不外称,问名乃是士婚六礼中其二。孟姑娘如此殷勤,倒叫小生不免心生涟漪。”
那扇子扫过孟静姝的发髻上她只觉毛毛痒,背后都是麻麻的。
这人不好对付。
孟静姝心下暗想,下意识带路的步子也越走越快。
萧岚在身后倒像个小姑娘莲步慢挪,他顺手从孟静姝手上接过那把纸伞,夜间风雪寒,他便把大半边伞全部倾在孟静姝一侧。
“姑娘慢些走,小生实在不像姑娘一般康健轻盈,只怕走丢了还要劳烦姑娘好找。”
这头,孟全义从尚书省公廨出门,转头进了一间厢房。屋中已有一人裹着黑斗篷,似乎等候良久。
见到孟全义,那黑衣人忙上前汇报道:
“刚查到的消息,有救火的兵士说,在去现场的路上,似乎看到一个白衣人的影子从草料房逃出来,像个鬼一样。但是太快,看不太清。甚至有兵士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白衣。鬼影。加上萧岚说的北燕。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有且仅有可能指向一个人,一个在北燕名声赫赫叫人奉若神明的传奇人物。
“北燕长公主慕容明月。”
孟全义自己说出来却又随之摇摇头,“确定?”
黑衣人也摇摇头,“不确定,就是太快了。”
但这样想来,能在除夕夜防守不似平日严密之时,悄无声息潜入含嘉仓,做好充分的准备引发一场爆炸并且全身而退。
天下能叫得上名字的,有且仅有慕容明月一人。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
萧岚是怎么知道慕容明月的动向的?
又或者说,假设萧岚就是幕后黑手,他又是如何操纵慕容明月,这个天下传奇的北燕长公主亲自潜入洛阳城制造一起爆炸?
更何况,就算真的是慕容明月,难道他还能拿着这只言片语的证据去找北燕要个说法?
这可是慕容明月啊!
这可是十六年前血洗黑水城的明月长公主。
这可是今年东山再起横空出世扶持如今的北燕王慕容白曜即位的传奇!
暂时思考不下去了,孟全义摆摆手。
“换个思路,萧岚的情况呢?他的动机我知道,他是萧靖之子。萧靖出事后,兰陵萧氏风评大损。他只要还想在长安小朝廷继续混下去,就不得不给他主子李世默找个落脚点。”
“萧岚肯定事先知道有人放火。您还记得前几日,洛阳县以修缮含嘉仓东墙及其周边道路为由,将道政、道光两坊近含嘉仓附近的居民暂时迁离附近一事吗?”
孟全义了然地点点头,“这是萧岚所为。”
“他以洛阳县令的名义提前疏散了含嘉仓附近的居民。但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这场火的元凶。”
“怎么说?”
“萧岚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含嘉仓,但含嘉仓主要是粮仓,只有靠近西侧的库房用来暂存草料。他事先叫人疏散的,也是粮仓附近的居民。事实上,发生爆炸的地方是草料房而非粮仓,即使这些人不疏散,爆炸也不会波及到他们。”
黑衣人一边思忖一边缓缓道:“他没有必要弄这一出暴露自己。”
对于河东、河南、北燕、长安四方牵扯的局势,孟全义显然有些头疼。他一边踱着步,一边揉着发胀的眉心。
“那你的意思是说,萧岚和北燕勾结的可能性不大。他很有可能只是在哪儿听到了只言片语,然后小孩子的心性作祟,怕波及无辜,这才暴露自己?”
黑衣人点点头。
“这样想来,萧岚对我们的威胁不大。宣王派萧岚来,可见他的本事也不值得我们合作。我们没必要为了捕风捉影的北燕奸细,就把长安朝廷的人放进来。李唐皇室的人,是不可能屈居我们之下的。”
但显然孟全义的想法要更谨慎一些。
“再等等,我想再等等河东太原府的消息。”
第一章 洛阳:秦晋之好
河东太原府的消息是大年初五传来的。
异常快,是太原府的长史,卫茂良的嫡兄卫茂忠亲自送过来的。
萧岚就暂住在东城尚书省公廨里,来来往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孟全义也不限制他,由着他在公廨里瞧。
萧岚就靠在小院门口懒懒散散地
又来一个老朋友。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限制。隔壁屋住着的,就是孟全义家的大小姐孟静姝。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只要一往门口一站,自然就能看见孟静姝的身影。
“孟姑娘,早啊!”
看见就打招呼,萧岚朝孟静姝挥挥小猫爪子似的手,笑眯眯的。
兰陵萧氏高门出身的公子,气度自然是顶顶好的。换了一身合身又贵气的缎面袍,整个人如芝兰玉树,显得更加卓荦不群。
这种浪荡公子,时时刻刻若即若离地在她觉得不适的底线边缘反复横跳,讨厌和不讨厌的想法都混在了一起。
孟静姝不想理他,转身朝孟全义的书房而去。
孟全义似乎在书房里和人议事,她站在门口稍稍停住脚步屏气凝神听。
“说不定他们也只是试探而已,将军,当年的事……还请将军三思而行。”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就怕是真的。万一他们以此为借口出兵洛阳,咱们一定扛不住。”
孟静姝听得出来,这是父亲的声音。
“咱们能在卫茂良出兵之前,抓到所有太原府的密探吗?”
肯定是不行的。
放火的很可能是慕容明月。慕容明月这辈子最难堪的就是十四年前被前北燕太子慕容彪折尽爪牙,就算到了这一步,权柄在握的慕容彪也没抓到慕容明月。
世间怎么可能有人能抓到明月长公主?
抓到太原府的密探倒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卫茂良的态度。是对长安小朝廷亲近,还是打算自立门户?
都不清楚。
念及此,孟全义再问:“咱们能往太原府塞密探吗?”
肯定也是不行的。
卫茂良治军治兵极有一套,不仅是战场上你来我往的厮杀,后方军事调动、民政保障,方方面面,无一不周全完备。孟全义还没想着和卫茂良方面交恶时,压根没往太原府派人。等到了他拿下洛阳,和河东节的关系走到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步时,一切都已经悔之晚矣。
听不下去了。
孟全义两个儿子,都死在隆平四年朝廷出兵河朔三镇之时,就剩孟静姝一个女儿。既是独女,从小被宠大的,长年跟在父亲身边,自诩有些脑子,什么事儿都要打听几分,平日里行事也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
她象征性地拍了拍门,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说话的还是那个裹着黑斗篷的人,听见敲门声,拜了拜,快速向屏风后退去。
看得出来,孟全义很是焦头烂额,见到孟静姝难得扯出一个笑容。
“萧岚那边,有什么动静?”
孟静姝奉父亲之命监视萧岚的一举一动,一有异常立刻向孟全义汇报。
“没有,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找他。他也不出门,偶尔会在门口看看热闹。女儿这次来是听说,河东那边有动静了?”
“你自己看看吧。”
是一张很简约的拜年帖,卫茂良亲自写的,一手端方雅致的欧体字很难想象这是出自武将之手。十成十的心意中,除了场面话,还有就是听说北燕细作在洛阳放火烧了含嘉仓,问问孟全义抓到人了吗?要不要他派人帮忙?
火药味十足。
“咱们考虑一下萧岚说的,和宣王的合作吧。”
孟全义等着自家女儿把话说完。
“女儿的意思是,既然他的目的是说服父亲请宣王进洛阳,甚至要尊奉宣王为主君,那他说的话自然句句都离不开这个目的,所以,他的话我们不能全信。我们的目的应该是,借助宣王,最大程度减少来自河东的压力。同时,借萧公子到洛阳的契机,看看洛阳城里有哪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你同意宣王入洛?”
孟静姝沉吟片刻,“我理解父亲,十年前长安朝廷的决策错误,害得两位哥哥战死沙场。但是,”
唯恐自己那句话戳到父亲的伤心事,她快速补充道:
“既然太原府那边已经箭在弦上,那咱们完全可以拉上宣王那个挡箭牌。关键在于如何让宣王相信我们,并且任由我们拿捏。
“突破口在萧岚。他说的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无官无职却能得宣王如此重视,他在宣王面前,肯定不一般。而且天下人皆知,李唐皇室里长安朝廷现下还在世的,宣王的唯一长辈熙宁长公主,那是萧二公子的嫂子。两人沾亲带故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孟静姝退了一步,向着父亲深深拜道。
“女儿请求父亲,与萧二公子联姻。”
萧岚对此的回应是——
我不同意。
当然没有那么直接。当天夜里孟全义携孟静姝宴请萧岚,就三个人,其实和家宴无二。萧岚被监视了五天,突然被请出去吃饭,脑子里迅速给这件事定性——
鸿门宴。
不过再怎么说,鸿门宴也是宴,对于跋涉二十多日,翻山越岭身体快冻出毛病的萧岚来说,抓紧一切机会多吃点,暖暖身子。
结果,正在吃好喝好的时候,听到孟全义的建议,萧岚端汤的手先是一愣,随即又笑眯眯的。
“这个事儿嘛……主要是……”
萧岚故作愁容地叹了口气,“一是,小生父母亡故不过八个月,三年之丧未尽,小生哪里敢娶妻。此外,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家兄早亡,我个人的婚事,自然要嫂子过目做主。”
萧岚从来没觉得“嫂子”这个词让他用得如此舒心。
“熙宁长公主一介女流,她既是李唐皇家人,自然要以李唐神器为重。如果萧二公子与小女联姻,能为宣王殿下争取一线生机,她自然是愿意的。”
萧岚一边喝汤一边点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熙宁长公主一介女流”,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第一章 洛阳:二见孟全义
“那这样也简单了。照孟将军的意思,小生的婚事需要宣王殿下的首肯。既然孟将军诚心与宣王殿下合作,甚至愿与我萧家结秦晋之好,那不如先把宣王殿下请到洛阳城来,你们当面聊聊比较好?”
绕进去了?
不管绕没绕进去,孟全义反正打算请宣王入洛,倒是也没差。既然双方基本达成协议,那就下一步,怎么把宣王李世默从秦岭那山旮旯里捞出来。
这事儿萧岚熟,“潼关现在在天师道手上。就算天师道明面上答应放宣王殿下出关中,保不齐会背后会捅刀子。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请孟将军派兵至潼关一线迎接。”
“这是没问题的。只是宣王殿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得麻烦萧公子想办法和宣王殿下取得联系,约定时间,也方便咱们在潼关迎接。”
“那我可没办法。”
萧岚抓紧时间胡吃海喝往嘴里塞了一堆肉,本着还是高门礼节重要的原则,把满嘴的肉咽下去才继续道:“我一没带信鸽,二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谁能替我把消息传给宣王?”
孟全义和孟静姝对视一眼。
试探失败?
父女俩本意是从萧岚联系宣王的手段,来看看这洛阳城内谁是萧岚的眼线。结果萧岚明显不上当,干脆直接躺平认嘲。
“那……”
“你们派个商人小队,带着孟将军的亲笔信不就完了嘛。”
肉吃多了也不忘记吃两口青菜,萧岚再喝了口热气腾腾的酒。话是对着孟全义说的,却朝着孟静姝眨巴眨巴眼。
“这对孟将军来说,是小事吧?”
二轮交涉失败。
按照孟全义的猜测,萧岚此前一定进过洛阳城,在洛阳城有自己的人脉网,只是不知道这个网络是在官府还是在民间。加之孟静姝对此的建议是,借助萧岚到洛阳的契机,探探洛阳城百官的立场。
但两轮推拉下来,萧岚办事确实滴水不漏,该说的说,不该透露的一个字都没透露。
于是,孟全义和自己的僚属一合计,在太原府威慑日益逼近,必须请李世默来当挡箭牌,萧岚又死活不肯多透露一点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先派个商队进去摸摸底细,也是最好的选择。
又于是,孟全义的商队正月初十从洛阳出发,走潼关秘密进秦岭山区,见到了在云山猫冬的李世默。
双方一商量,等李世默收拾收拾家当,二十日就走,加快步伐昼夜兼程。又用飞鸽和洛阳方面联系上,说二十五日,孟全义派三千人在潼关外接应。
至于天师道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李若昭的意思是——
不能说。
如果天师道知道李世默一行要东出潼关,只怕会撕毁协议,派兵暗中将李唐皇室最后的火苗扑杀在关中之内。
结果,等李世默拖家带口到了潼关,关内一侧的人冲着城关楼上喊。
老哥,我们之前和你家老大有过协议,找到落脚的地儿就离开关中,开个门呗。
潼关守将非常称职——
没收到消息,你们等我问问长安。
当然不能等消息传回长安,数千人的动静不算小,就算他们背着天师道,凌虚道人想必也听到了风声。如果天师道真的有意堵截,他们在潼关门口等着,无异于引颈待戮。
李世默从为首的马车上下来,嘱咐关河稳住前阵,李君毅压好后阵,李世谚控制中军和百官,凌风守王妃和东阳郡主,绕到队伍中段的马车边。
见到李世默过来,雪澜以为李世默要上车,很自觉地让开。
但李世默只是站在窗外,似是和车内说话,目光却望向远方,一张嘴呵出一口幽幽的白气。
“你看……”
斜倚在轿子旁的女子撩开车帘,暮冬的风吹得她的脸白得有些可怕。她探头,看了看首尾漫长的队伍。
“确定潼关外有人接应?”
李世默点点头。
“那打吧。”
商量好的,这边拉信号弹,潼关内外两边同时动手。李世默撤离关中本是突发,潼关毫无准备。加之冬寒未过,守潼关的将士各个都是猫冬的状态,压根没想到会打起来。
李世默在双方的兵戎相见中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薛莹也在,她也撩开车帘前前后后张望着,车窗外的风吹得她的脸和鼻尖都是红彤彤的。
“刚才……”
是去找长公主了吗?
李世默没等薛莹把话问出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
潼关守将是毫无准备,潼关内外都是孤注一掷。战斗持续不过一个时辰,潼关陷落,李世默如约登上潼关关城楼上,见到了洛阳方面派来接应的将领,竟然是节度副使。
是一个看着很憨厚的年轻人,叫梅如生。依礼,两人站在城楼上简单寒暄一番,权当认识了。
李世默顺着曲折绵长的队伍向西,重峦叠嶂之间,山尖儿上苦绿的松枝似在远方浮动,松青的颜料向下眼神又被石褐色淹没,已经看不到长安城的飞檐。
李若昭也在往西看。不过,只一眼,风吟作势就要替她拉上垂帘。
拉上就拉上吧,无所谓。
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总归是要回来的。
出潼关的路比秦岭山路好走,但从潼关走到洛阳磨磨蹭蹭走了半个月。
不怪李世默有意拖延,实在是……李世默撤出长安,半数以上的百官公卿拖家带口跟着他迁了出来,上至古稀,下至垂髫,浩浩荡荡,走走停停,仗着天师道担心关中不稳不敢追出来,几千人活像游山玩水,悠哉悠哉。
好在沿路州县大抵给了孟全义和李世默面子,没有过多难为。
一路上,只要一闲下来,李世默就会找梅如生聊聊天。知人观事算是做人的基本能力,李世默在长安躬耕的四年里,算是把这一招练得有模有样。
见副使是怎样的人,便知正使是怎样的人。梅如生憨厚,老实,孟全义必然独断专行,提拔一些能力不足以和他争锋的为佐,这个节度使才做得安全牢靠。
李世默对此心领神会,不问军事机密,只谈家长里短,什么家里几口人、几亩地,兄弟们靠什么吃饭。
梅如生知道孟全义想借李世默当对太原府的挡箭牌,就算李世默之后做了洛阳之主,也逃不开被孟全义拿捏的下场。想到这儿,梅如生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王爷心底里下意识抱有一种深深的同情。
加上每次李世默都笑眯眯的,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子梅如生没见过的,亲切真诚的模样。更加让梅如生确信,李世默就是前来当那个倒霉蛋的。
既然李世默从来不问军政,那他回答两句家长里短总是没问题的吧。
第二章 东都:定鼎门下
在李世默李若昭一行人还没到洛阳的半个多月里,萧岚在认真和孟静姝培养感情。
孟静姝也算是半个军旅出身,虽然没真正上过战场打过仗,但跟着父亲见过不少。加之离河朔之地近,深受河朔三镇重武抑文之风的影响,知道的女子全是诸如何君璧这样提抢上战场的女将,至于女孩子家家会的,她一个字都不懂。
琴棋书画诗茶花,全都是比下辈子还要远的事。
但萧岚不同,作为长安帝京数一数二的风流公子,当年西市明月楼的常客,百花宴贵宾中的贵宾,成家立业的正事基本不干,整天品茶下棋逛大街,喝酒赏花听小曲儿。
朝入酒坊里,醉卧美人怀。萧岚撩过的女人比孟静姝见过的还多。
孟全义很快就发现,孟静姝奉命监视萧岚,原本是一天一汇报,渐渐变成了两天一汇报,三天一汇报,最后变成了不问就不汇报。
实在是萧岚太有趣了。
有趣,这对一个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孟静姝而言,确实是致命的吸引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很庸俗的话形容萧岚倒是莫名合适。
比如,一个人一旦读书多了,随便抖个段子,都能叫听众啧啧称奇。加上他走过的地方不算少,除了孟静姝熟悉的河南河东之地外,再聊聊关中的风土人情,北方朔漠连千里,南方秦岭倚柱观。
再加上萧岚极懂音律,偶尔吹个箫,就算孟静姝不懂,正常人总能听出来什么曲儿好听。
或者有空再教教孟静姝下棋。对于一个空有雄心勃勃的孟静姝而言,黑白对弈中的厮杀甚至比小曲儿还具有吸引力。
萧岚教她“金角银边草肚皮”,孟静姝就亦步亦趋跟着下四角。
两人对弈,往往是萧岚觉得安静不用说话的时候。每到此时,他都会趁着孟静姝长考而靠在窗边,折扇摇着房屋中熏人的炭火气,看向窗外冬去春来的天。
没意思。
他想另一个人了,想那个他教她下四角,却次次执意走天元的人。
那个人正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
直至二月十四日清晨,梅如生护送着李世默一行人终于到了洛阳城下。
因为梅如生事先派卒子和洛阳城内汇报了一声,孟全义一大早叫齐了河阳节的僚属洛阳城内的百官整整齐齐在在洛阳城南定鼎门亲迎。
洛阳城南三门,自西向东依次是厚载、定鼎、长夏。但由于受到洛阳水网的影响,三门并不均匀分布,厚载门与定鼎门靠西,反倒是最东的长夏门居于洛阳城的中轴线上。
不过,孟全义接到李世默后将直奔洛阳城西的东城,自然还是定鼎门最近。
萧岚和孟静姝自然也要跟过来,两人就紧紧跟在孟全义身后。
二月中旬,天气逐渐转暖,自北而来越过重重山峦的寒风终于熬尽了最后一丝力量。不过,清晨尚寒,滋滋凉意就顺着满坡的荒草窜了上来。
见车驾渐渐放缓速度,稳稳停在洛阳城下,孟全义领着僚属们上前,大拜道。
“臣孟全义携洛阳上下百官恭迎宣王殿下。”
孟全义这厢领着一众臣僚又拜又迎,那头却……毫无反映。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车队与马队中突然杀出一匹骏马。
御马者一身修身的黑衣圆领袍,一张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的脸却格外瘦削,比起尚在长安城时,张狂飞扬之气收敛了不少,剩下的全是破茧欲发的勃勃英气。
正是十一皇子李世谚。李世谚在阵前勒住缰绳,还未完全变声的嗓音向着孟全义扬声喝道。
“孟将军,你身为大唐命官,见到李唐帝室,缘何不跪?”
为什么不跪?
当然不能跪了。
在孟全义眼里,李世默算个狗屁李唐帝室。李世默既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据说先帝在世时两人矛盾不小。先帝倘若在世,留不留得住这个孩子尚且未可知。再说了,李世默连长安都守不住,现在不得不带着几千残兵跑到洛阳求出路。
怎么可能跪这种人?
这种双方僵持的局面自然要萧岚出场。他举着扇子,掩着嘴低声在孟静姝身边耳语道。
“孟将军毕竟是有求于人,你去劝劝他。”
孟静姝愣了愣,没听明白。
萧岚心下默默叹气。
“咱们把宣王请过来,是名义上奉他为主,太原府才会看在李唐皇室的面子上暂不出兵。如果咱们都不认这个臣,你看卫茂良认不认?洛阳军政大权皆在你父亲手上,跪一跪也影响不了。你看你是要里子,还是要面子?”
自然要里子。
尤其是一口一个“咱们”,孟静姝不知为何暗爽不已。听明白之后,她又小碎步凑到父亲耳边,把萧岚的话一五一十传达到。
孟全义自然也要里子。
于是,按照一贯的套路,一个跪,另一个说免礼。为首的车驾终于掀开了车帘,从车上缓步下来一个年轻人。
这也是个长得好看的人。
孟全义对此概括道。此前李世默涉政较晚,他代表长安朝廷,有且仅有一次来过河南,正是隆平十一年黄河赈灾。那一年李世默从滑州回东都,主要坐镇洛阳,没正式去过孟全义辖制的河阳。对于河阳节度使孟全义来说,最多算远远看过一眼,不熟。
这好看与萧岚的风流又有不同。李世默帝室出身,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潢贵胄的矜贵。虎落平阳大多窘迫,但李世默通身上下无一不体面端方。似深水微澜,处乱世而不惊。唯有眉眼深邃,一双桃花眼最易脉脉含情,眼角微垂眼尾上翘,似带哀色。
“孟将军免礼。”
与李世谚还有几分女声的高亢不同,李世默的声音极沉稳,似潺潺流水不绝的坚定。他又转向站在孟全义身侧的河南府尹祁法新,微微颔首,一笑又如春风过江南。
“祁大人,好久不见。”
那头在叙礼。孟静姝这头拉着萧岚说个没完。
她拽了拽萧岚的衣摆,向李世默身后漫长的车队努努嘴。
“那个管你婚事的嫂子是哪一个?”
第二章 东都:顺利会师(上)
李若昭跟着车队进了洛阳。
这个时候不需要她出面,李世默和孟全义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她就靠在车窗便,一路看洛阳城人声鼎沸。
这热闹也是虚浮的,像是知道了战争就在眼前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似的狂欢,又像是某种别无他法的乐观和韧劲。
在此处,生命力确乎蓬蓬勃勃地存在着,一向喜静的李若昭时不时对于市井气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或许就在某一刻,在深渊里潜沉太久的她会被某种真实的喧嚣唤醒,人之所至处,亦是希望萌生之地。
李世默李若昭李世谚一行住东城,关河负责防卫。几千兵士派了几百名跟着李世默进东城,剩下一部分和河阳节麾下的将士一起住军营。
至于跟着李世默出来的文武百官住哪儿——虽然他们不是没有带些金银细软,不过在李世默的授意下,各个到孟全义面前哭穷。
孟全义为显诚意,又在洛阳城里收了几处宅子,给杨秉廉、裴济、徐天楷这帮尚书大人先住着。
钱的事以后再说好吧。
料理完百官安顿的事宜,李世默才前去正式拜访孟全义,一路护送宣王的梅如生和洛阳城最高的民政长官祁法新作陪。
“哈哈哈哈梅将军和祁大人就不用下官多做介绍了吧?”
“那是自然,”李世默望着祁法新笑眯眯的。
“本王与祁大人,可是老朋友了,昔年一别,别来无恙否?”
一口一个“祁大人”,显得格外亲密无间,也叫得孟全义眉心微蹙。
李世默亲疏之别摆得清楚,亲祁疏梅。不过好在自己的人站在自己这边,倒是叫人松了口气。
李世默与孟全义在正厅虚与委蛇,孟静姝非拉着萧岚去见熙宁长公主,美其名曰——“提前商量婚事”。
萧岚对此表示,他一个人去见长公主就行。孟静姝再说,萧岚就再推诿。
两人口头拉扯一番,孟静姝突然觉得宣王入洛之后萧岚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她突然意识道:
“你该不会是想……悔婚吧!”
笑话。萧岚想,从来没打算过,何来悔婚?
萧岚对孟静姝的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要商量也得我一个人去商量。长公主算是我的家人,哪有未成礼新妇私自见婆家人的道理?”
孟静姝虽然不怎么会琴棋书画之流,基本道理还是懂的。
再怎么说,萧岚背靠的是李唐帝室。皇家高门嘛,总是要注意的条条框框多一些。万一那个长公主是个老古板,讲究这些礼数呢?
孟静姝只得做罢,由着萧岚单独去找长公主。
李若昭正在收拾屋子。
不过她腿脚不便,整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基本上是风吟雪澜忙进忙出。李若昭就把她俩堆在桌子上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收拾整齐。
萧岚进来的时候李若昭还在打理书桌上的书,全是她的藏书和札记。见到萧岚,她先让风吟雪澜歇着,把门带上,剩下的放桌上自己收拾就行。
“说说吧,自你从云山出发,快两个月了,都做了些什么。”
聊正事的时候李若昭一向笑得少。尤其是最近,自李世默成婚之后,李若昭笑得更少。
萧岚每次见到她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人心思郁结。他讪讪地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昭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吧。”
李若昭把藏书放一摞,札记放另一摞,一边翻着一边给自己的书归类。
“我看你和孟家大小姐,聊得挺开心,马上就是有小家的人了,何必在乎我一个当嫂子的态度?”
这都看见了?
萧岚兴致勃勃,“吃醋了?”
李若昭都懒得看他一眼,“我觉着挺好。”
“别别别,我跟你解释一下。你听我解释,解释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于是萧岚就慢慢说,从他绕道邙山偶遇田家村人,到暗中潜入洛阳见了彭士元和月汐,再到暗中指使月汐炸含嘉仓草料仓库,再到他以此为由二进洛阳城。
“所以,你让我把月汐千里迢迢从北燕请回来,是为了帮你炸含嘉仓草料仓库。除了找到面见孟全义的理由,其二,顺其自然借北燕奸细引出太原府施压。其三,向彭士元宣称炸含嘉仓实则炸草料,既可以避免洛阳粮食减损,又用双方信息的差异,保证我们和阿汐的关系不曝光。”
是李若昭和月汐的关系,而不是宣王和北燕的关系。月汐与若昭向来只有私交,近十年的私交。
“知我者,你也!”
萧岚本来是下意识想要摸出折扇故作风流一番。突然又想起面前这人吹不得半点冷风——本来已是入春时节,各房早已把火盆撤了出去,唯独李若昭这间,还留着一炉子的炭。
他把扇子又塞了回去。
“其实还有一点,彭士元在含嘉仓爆炸之前提前撤出道光、道政两坊的居民,相当于说明了他私下与我有联系。我为何会单独进洛阳之前找他,加上他萧靖门生的名声,他根本在孟全义面前说不清,相当于他提前被咱们给拉拢了。另一方面,洛阳城百官也把他的行为看在眼里,如果真的有心投靠我们,自然会想办法联系彭士元。”
若昭合上手上这本札记,“啪”地一声把手头这本归类到札记一摞里,抬眸反问他。
“那你查到了洛阳城里百官的立场了吗?”
“那个……”
萧岚挠挠头。
“你不是也看见了嘛?孟大小姐,孟全义派来使美人计监视我的,实在是走不开身。”
李若昭煞有介事地眨巴眨巴眼,跟观摩什么奇怪生物似的,“所以你就反用美人计的套了她?”
这俩人口中的主人公孟静姝,在李若昭的院子门前转了两圈,雪澜正守在门口,进不去,又不敢明闯得罪长公主,没趣地往回走。
尚书省在整个东城占地不小,从李若昭所在的后院往前走,要穿过尚书省公廨复杂的宫门与回廊。正走在荫凉之处,眼前忽被一片黑影遮挡。
是那个裹着黑斗篷时常出现在孟全义身边的中年人,向着孟静姝拜了拜。
“孟小姐。”
孟静姝正在思忖萧岚、长公主、宣王、还有她父亲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凝神一看。
“是你?”
第二章 东都:顺利会师(下)
“孟小姐,”身披黑斗篷的人又拜了拜,“孟小姐难道真的打算安安心心等着嫁给萧岚吗?”
孟静姝眨巴眨巴眼,不然呢?
“他不会娶你的。兰陵萧氏就算天塌下来,他们高门有高门的傲骨,他的父亲、兄长,皆是迎娶李唐的公主。您又拿什么和李唐皇家的公主比呢?”
被人比较总是不愉快的,孟静姝眉心蹙了蹙。
“我是和李唐公主比不了。但现在皇室不也找我父亲寻求庇护吗?还有兰陵萧氏,没了萧相,他兰陵萧氏又算个什么?只要长公主,或者宣王殿下其中一人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宣王的权力核心。”
“请孟小姐三思。长安朝廷在任何时候都不足为信。十年前,朝廷趁着河朔旱灾,妄图教训近乎半独立的河朔三镇。当时的朝廷派神策军强迫河阳节出兵,致使两位公子横死沙场!
“这就是长安,这就是中央朝廷。他们可以为了所谓的大局,随便牺牲任何一个人利益。隆平四年,如果卫茂良也参与了出兵河朔,我们就不会全军覆没。至于当初为何不出兵,真的是为了防范北燕吗?不是的,是陈太后舍不得,这是她留着拱卫太子的底牌,是她的私心。归根结底,何为大、何为小的决定权最终在他们手上,反正为大局牺牲的,不会是他们自己。”
黑衣人说到动情处不免切齿拊心,他再次深深拜了下去,声音却扬了起来。
“当时下官刚至河南一带为官,孟将军中年丧子的一幕下官记忆犹新。孟小姐当初年幼不记事,难道孟将军本人,也忘了?”
孟静姝当然没忘,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这个事件的受益者。自两位哥哥去世,孟全义才真正重视了这个女儿,孟静姝有了常年陪伴在父亲身边,干预河阳节的一切要事,却不用亲历烽火狼烟的特权。
更何况,孟家两位公子的死,再怎么说也是孟家的家事。这黑衣人虽说确实受到了孟家的庇护,但处处对孟家的家事指手画脚,是不是有点管得宽了呢?
“这件事你问我没用,请宣王入洛的决策,最终是我父亲定下的。你连他都说服不了,说服我又有什么用呢?”
孟静姝转身欲走。
“还有一个办法。”
黑衣人抬高声音叫住她,又快速上前两步,似往她手中塞了什么东西。
“孟小姐不信我们可以打赌,你去问问见过长公主后的萧公子。他若是不同意,你不妨用点更狠的手段。”
萧公子目前还在李若昭面前唯唯诺诺。
“这个……纯属意外纯属意外。我敢保证,我绝对绝对没有在孟静姝面前搔首弄姿。”
“是嘛?我听说的,可不止这些。”李若昭靠在垫了一层驼绒的轮椅背上,轻轻磕着椅扶手,“咔哒咔哒”的声音听着萧岚心慌。
“我听说的是,你这两个月日日夜夜陪着孟大小姐,可是什么正事儿都没干呢。”
李若昭不得不承认,孟静姝还是有些小心思的。生怕她不同意这门婚事似的,从李若昭进东城到挑了个住处安定下来,沿路都有人在她耳边嚼舌根子,绘声绘声地描述了孟静姝和萧岚如何朝夕相伴的。
就是手法有些拙劣。
萧岚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孟静姝派人干的。
“我发誓,我这辈子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的女人,有且只有……”
李若昭半躺在轮椅上,一副看戏模样的,饶有兴致地等萧岚把话说完。
继续,有且只有谁?
没上套?
萧岚不是没试过变着法撩李若昭,但李若昭是否上套只取决她是否愿意。这人封心锁爱的程度足以令尼姑庵里的尼姑黯然失色。
“有且只有萧岄行了吧。”
他话锋立刻一转,干脆毫无骨气地蹲着凑到李若昭轮椅边。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只有你能帮我。好姐姐,帮帮我。当然也不是帮帮我,主要你不是菩萨心肠嘛,帮帮孟静姝。”
萧岚与李世默同岁,今年将满二十七,李若昭今年将满二十四,小三岁也不管对不对,除了“嫂子”之外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先叫上。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风流成性,烂桃花一大堆,就算成了婚,我肯定三天两头不着家,一有机会我就娶上百八十个小妾。再说了……”
接下来说的话是萧岚最不愿意在李若昭面前提起来的事,他咬了咬牙。
“我是个有孩子的人。就算对外宣称他死了,但阿檀实实在在还活着。大小姐锦衣玉食,天生娇贵,你怎么忍心能让孟大小姐来做后母呢?”
听他叽叽咕咕一大堆,差点忘记了书还没收拾完。李若昭把轮椅推向书桌旁边,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书桌。
“那你自己和孟全义孟静姝解释吧。根按照惯例,最早今晚、迟则明后两天,孟全义会为我们接风洗尘,正式将你和孟静姝的婚事提上议程。你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孟大小姐,到时候当面跟他们父女解释不就好了?”
要是能解释不就早解释了?当初萧岚佯装答应他们,那是李世默还没到洛阳,为了给李世默找落脚地,不得不答应。
现在李世默都到了,加上还有李若昭坐镇,萧岚就不信把这桩婚事赖不掉。
“李世默这个家伙吧,他太不是东西了。他要是知道孟大小姐有意想和我成婚,必然,肯定,会同意。”
一方面是考虑到今后与孟全义的关系,另一方面是想办法把萧岚从李若昭身边踢开,这些理由,都有可能促使李世默同意这桩婚事。
但萧岚不想。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等萧岚低声下气求够了,李若昭才靠在轮椅上慢条斯理的开口。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娶孟静姝,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嘴角微勾。
“杀了孟全义。”
萧岚屏住呼吸等她把话说完。
“迟早是要杀的。他掌握了东都军权,宣王又是名义上的主君。实力与名分的错位,就是祸乱的根源。这个位置决定了就算他无反叛之心,他手下的人也会生变。晚杀不如早杀,这样的祸患不可能一直留在东都心腹之地。”
李若昭歪着脑袋看着萧岚笑。
“怎么样?云渊,打算和我一起做这件事吗?”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一)
把萧岚这个活宝似的人物送走,李若昭还要紧急见一面月汐。
一个无奈之处在于,无论月汐有多么厌弃北燕,但她依旧是北燕最显著的标志。有些行事的忌讳,还是应该和她交代清楚。
萧岚从李若昭处出来,半路上就被孟静姝截了个正着。
“问了吗?”
“长公主的意思是,这事儿得由宣王殿下首肯,所以你光问我没用,光问长公主也没用,不如直接问宣王殿下?”
萧岚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踢皮球这件事上也颇有造诣。
孟静姝想到那个黑衣人的话,萧岚是不会愿意娶她的,等萧岚见过了长公主,就会想方设法赖掉这桩婚事。
脑子一热,就问了出来。
“那我问你,这个亲,你到底愿不愿意结?”
还真杠上这个问题了?萧岚也反问她。
“那我也问你,这个亲,是你自己愿意结,还是你觉得应该结?”
从李若昭处出来,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摇扇子,萧岚“唰”的一声把折扇展开,“我且问你,是你真心实意喜欢我,想要嫁入我兰陵萧氏?还是说,你为了你父亲,为了河阳节度使的功业,应该结?”
“我……”
当然是应该结。她嫁给萧岚的目的,一方面是混进宣王集团的核心,另一方面是平衡宣王与孟全义的势力,万一宣王想要孟全义的兵权两人闹到兵戎相见,孟全义也不会全然没有底牌。
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要是孟静姝这么答,萧岚肯定就说政治联姻,最终拍板的还是宣王,把这个皮球踢得名正言顺。
那她,喜欢萧岚吗?
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人,说喜欢简直是疯了。但一想到和萧岚共度余下半生,倒是也不排斥。长得好看,脑子聪明,家世高贵,要不是突遭变故流落至此,孟静姝就算是打着灯笼眼巴巴地排队都轮不上她。
那她应该怎么答?
“不管是不是我愿意,这个婚你都结定了!不然我就……”
“人啊,最怕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要权力,还是要一段天造地设的感情,往往要经历很多事情才能看清楚。”
萧岚拍了拍孟静姝的肩膀。
“你还早着呢!”
但是接风宴近在咫尺。二月二十五日傍晚,还是在孟全义除夕夜大宴宾客的地方,东城尚书省正厅,从申时末就开始忙起。孟全义的意思是,除夕没庆贺到的,都庆祝上。张灯结彩,酒池肉林,林林总总大红灯笼鲜红的窗花,衬得东城一团暖融融的喜气。
虽然已经立春,入夜还是有些寒凉。李世默前来赴宴时身披一袭玄色大氅,领边还镶着一圈白茸茸的狐毛。身侧跟着的一个个头不算高的小姑娘,小脸被吹得泛起酡红,一身赤彤色的斗篷衬得她肤白胜雪,正是宣王妃薛莹。
大抵是身份养人,和刚上云山时相比,薛莹个子又蹿了几分,原本小巧精致的容颜更添些许端庄圆润,唯有一双小鹿眼还是亮晶晶忽闪着,显得格外轻轻灵灵的。
孟全义携女儿孟静姝在门口迎接。双方一阵面子上的寒暄,依礼,接下来到的客人,总要有主人家家站在门口迎接。
孟全义本想这事儿自己做了,但李世默随之婉言拒绝。
接客是主人家的事,李世默当然不能由着孟全义当了主人,自己成了客人。
他来洛阳就不是为了当客人的。
但薛莹站在门口确实觉着冷,李世默瞥了一眼她挎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好不容易养得白嫩的手被风吹得通红通红。
“你要是觉着冷,先进去吧。”
薛莹摇摇头,抱住李世默臂膀的手顺势紧了紧,“妾身就在此陪着殿下。”
孟全义向孟静姝使了个眼色,叫孟静姝引着薛莹先去屋内坐下。
“此前,末将向殿下建议的,将小女许配给萧公子,不知殿下考虑得如何?”
李世默一开口语气温温的,似陌上暖风拂过麦田。
“萧公子生性风流,他在长安的事想必孟将军也听了不少,有主见惯了。他父亲都管不了,本王哪能做得了主。加上本王的姑母,熙宁长公主是萧公子的嫂子,要论辈分,这二人皆在本王之上。长公主不同意,本王岂敢拂了姑母的意愿。”
他抿嘴浅笑,整个人明明立在干冷的寒风中,周身却似乎都笼罩温润如玉的泉。
“而且,既是孟小姐终生大事,做父亲的,自然希望女儿嫁得好。姻亲之事,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要落在这两人身上。只要萧公子心慕孟小姐,本王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李世默正说着,一回头,正瞥见孟静姝就站在他们二人身后。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逆着光,显得格外幽深晦涩。
想必刚才的话叫孟静姝全都听见了,李世默也不慌,越过孟静姝望向一个人孤伶伶坐在宴会厅里的薛莹。
“阿莹,过来吧。”
站在门口当然还是冷,李世默无比熟练地解下自己的狐毛大氅,披在薛莹身上,两人秀的恩爱之意简直旁若无人。孟全义不好继续说下去,啧啧嘴。
“殿下与王妃,当真是情真意笃。”
稍等片刻之后,河阳节麾下将领和东都五品以上官吏,李世默从关中秦岭带出来的李唐宗室、文武公卿陆陆续续都到了。
萧岚和李若昭是压着最后一批到的。越过涌动的人潮,隔着夜晚迷离的吹得人眼花的风,李世默远远地一眼就看见了李若昭。萧岚负责推轮椅,身后跟着的不是李若昭一贯带着的风吟雪澜,而是雪澜和花语。
既是赴宴,对穿着打扮一向不怎么讲究的李若昭穿了一身茜粉色缀满桃花瓣的裙,盘着一顶出嫁妇人才有的云朵髻。
像那一年春天,巴蜀,益州,成都剑南道节度使府。
唯一不同的是,那年她扮作了未出阁的少女,一头双环望仙髻,张牙舞爪地盘在脑后。借着成都节度使府灌下的酒,她脸泛红晕,歪着脑袋冲着他软软地叫唤着。
“殿下,殿下。”
李世默怔忡的刹那,像是察觉到他的异样,薛莹挽着李世默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二)
李若昭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当然也包括薛莹身上的那件大氅。
目光随即转开,和已经到了的杨秉廉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萧岚在后面主动揽下了推轮椅的活儿,看到厅前李世默薛莹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情不自禁轻啧了一声。
“之前还不觉着,殿下和王妃当真天造地设。”
李若昭一边和杨秉廉点头示意,一边面无表情地应和道。
“我挑中的王妃,自然是合他心意的。”
萧岚目瞪口呆。
这女人,永远对自己够狠。
宴会始,正厅最上方并排放着两张主案,左为李世默右为孟全义。李世默左手边加了一张小案,是宣王妃薛莹的座位,孟全义右边也有一张,是孟静姝的。
不算宽敞的正厅左右分列,与主案左右对应的,左列全是李世默带来的人,右列则是河阳节将领和洛阳的官。
左右列又分好几排,左列第一排之首,自然是目前李唐帝室中辈分、地位最高的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往后依次是萧二公子萧岚,十一皇子李世谚,东阳郡主公孙嘉禾,以及曾经的南衙金吾卫大将军李君毅,他是以李世默姨父的身份位列第一排的。
左列第二排就是跟着李世默出秦岭的尚书们,杨秉廉、裴济、徐天楷、蒋其华之流。
右边则是孟全义手底下的,为首的是节度副使梅如生,后面还有诸如祁法新彭士元等洛阳的各位青天大老爷。
宴会既始,自然要举杯同饮。李世默与孟全义说完祝词,各自端起酒杯抿上一口。为首的李孟二人则是一饮而尽,两人端着酒杯互相浅浅致意。
薛莹是第一次见这场面,除了去年婚礼上的酒,平日里全无喝酒的经验。嘴唇初一沾到烈酒,便觉比上一次更加辛辣难忍,酒味混合着苦味钻进了她的肠子又倒着把肠子掏了出来。
李世默稍稍欠身,压低了声音问薛莹。
“身体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歇着?”
薛莹摇摇头。
每一张桌案上,除了基本的菜汤肉酒之外,还有一对茶壶和茶杯。说是当时李世默怕在座的有不胜酒力之人,喝点茶缓一缓。
他俯下身,帮薛莹满倒了一杯清茶,试了试温度,温热正好。
“你要是喝不得,以茶代酒也没有关系。”
李世默和薛莹在这头说话,萧岚在下面看戏。他习惯性地摸出扇子,接着扇子遮掩,压低了声音凑到李若昭耳边。
“你说句实话,你们俩当年在巴蜀成都府,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怀疑,你当初肯定醉了干了不少丑事,李世默才在每张桌子上加了茶。”
李若昭靠在轮椅背上,把玩着那支錾刻精美的酒爵,睫毛轻颤如脆弱的蝶翼。她觑了萧岚一眼,美目随着流光的液体顾盼生姿。
“你要不把这话,对着王妃娘娘再说一遍?”
孟静姝则借着坐在上面的机会,好好地瞧了瞧传闻中的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长得挺清秀的,就是太过于单薄,浑身上下写着一个“寡”字,跟大美人完全绝缘。标准的桃花眼,薄情而淡漠,脸上皮肤其实白得毫无血色,完全是花里胡哨的妆撑起了整个人还足以称之为健康的人的气色。
就像一个易碎的精致的瓷娃娃——不对,说瓷娃娃都结实了,应该说是一个枯脆的糖壳,颜料涂了好几层,也掩不住这个人淡到极致的容颜。
但就是这样一张脸,以她作为女性的敏锐,似乎能捕捉到在宣王阵营中,真正的中心就在这个女人身上。
萧岚隔三差五往她嫂子那儿凑,宣王更是,时不时瞥一眼那个靠在轮椅上的女人。
比如现在,萧岚正在和李若昭咬耳朵,李世默明明在和薛莹相敬如宾,却时不时抬头往左手的下方瞟。
那个方向除了熙宁长公主,她想不出宣王还能看谁。
总不可能宣王总想着看萧二公子吧?
呵,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巡已过,场面上的寒暄话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聊聊正事。洛阳的民政谁管谁做主,军队谁做主的现在不好说,别的正事总可以谈谈。
比如,萧岚和孟静姝的婚事。
于是,孟全义带头,再一次把萧岚和孟静姝的婚事提上议程。
“之前和萧公子说起小女的婚事,萧公子总说要宣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作主。如今二位都在,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李世默微微颔首,“儿女婚事,本王终究是外人,实在不好意思插嘴,不妨问问长公主的意思是?”
“这事儿我也听云渊说起过。”
李若昭抿了一口酒,整个人随之漾开一阵温温柔柔的气息。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家国大事轮不着我操心。平日里没事就爱成人之美,你看宣王殿下与王妃,都是本宫牵的线。只要萧二公子和孟小姐愿意,这婚事,都可交给本宫来操办。”
萧岚听着眼睛都睁大了,他瞪了一眼李若昭。
你又坑我?
还自损一千地坑我?
于是压力转移到萧岚身上。萧岚在在场几十位文武的注视下起身,缓步行至正厅中央,先向着李若昭拜了拜。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既然长公主作主要给臣张罗婚事,臣感激不尽。只是……殿下,”
萧岚又向着李世默深深拜下去。
“臣刚蒙父母大丧,三年之期的哀礼未果,岂敢凭一己好恶,坏了做人的基本礼法。家父自小教导臣,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因臣之失,而使神明降罪于孟小姐,是臣之责。”
花里胡哨地说了一大堆,那就是铁了心的不愿娶了?
深感被耍了的孟全义蹙着眉回头看李世默。
李世默还是一如既往笑眯眯的,和事佬似的赔笑。但又因本人气质实在矜贵,笑意也是不卑不亢的。
“长公主是本王的长辈,长公主说话都不好使,那本王实在是没法。日子还长,本王看萧公子的意思,不是没有属意孟小姐,就是不知道孟大小姐愿不愿意等。”
孟静姝唰的一声站起来。
第二章 东都:喋血东城(三)
萧岚吓了一大跳。
李若昭和李世默也吓了一跳,在场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孟静姝。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婚也是难堪的,只怕这个大小姐要发什么脾气。
所有人紧张地盯着孟静姝时,薛莹实在有点坐不住了。刚开餐时吃的都是些冷菜,本来就不算暖和的天气里,吃得她有点……
反胃。
薛莹虚掩着嘴,又喝了一点热茶,伸手拽了拽李世默的衣摆。
“殿下,我觉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了。”
李世默也压低声音回她。
“好,需要我找人陪你回去吗?”
薛莹摇摇头,目光却看向下方李若昭所在的地方。
她想让花语陪她一起回去。
花语是大夫,又当了她几个月的医术老师,脾气虽然直了点,但是个好人。
她确实不太舒服,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酒意让她觉得晕乎乎的,菜又干又凉,一股子独特的腥味泛了上来,她想花语帮忙看看。
李若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薛莹的不适,转头对雪澜低声道。
“阿澜姐,你去看看王妃娘娘。”
得知是薛莹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休息。雪澜扶着薛莹向李若昭使了个眼色,
薛莹还是想要花语,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跟着长公主的人从来是风吟雪澜,这次却换成了花语。甚至长公主宁愿要贴身婢女雪澜扶她下去休息,却唯独不想放花语。
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花语,又把头埋得低低的,咬着鲜红的唇说了句。
“谢谢阿澜姐。”
在下方专心吃菜的公孙嘉禾也看到薛莹的异样,跃跃欲试地想陪着那个小嫂嫂回去。
在公孙嘉禾后面坐着的关河,因为视线原因,没看见王妃的异常,只看见了孟静姝霍地一下站起来,还以为公孙嘉禾又冲动了,要和孟静姝较劲。
“别去。”
公孙嘉禾讨了个没趣坐了下来。
气氛不太对劲,孟全义从旁斡旋道:“王妃不舒服就先回去吧,不打紧的。”
孟静姝也讪讪地坐下来,低头对身边的婢女小声嘱咐了几句。
那就继续喝继续聊。
其实气氛已经回不去刚开席的时候,萧岚明面上拒绝了孟家的求亲,也就意味着初步的和谈谈崩了。两边再怎么喝也都是浮在面上的,你敬我我敬你,场面上的祝酒词越说越好听,实质上的诸如洛阳的民生军政之类的话题,各个都绕着走。
孟静姝差自己的婢女端了一套酒具上来。她起身,亲自满斟一杯,同婢女一起走到正厅中间,李世默面前,拎着自己的裙摆跪了下去。
“刚才是妾身唐突了,先敬宣王殿下一杯,万望殿下垂怜。”
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在瞟了一眼李若昭未果后,李世默还是礼貌答:“孟小姐免礼。”
孟静姝起身,转头将斟满的酒杯端在手里,像是深呼吸一般,颤颤巍巍地双手捧着,走到李世默面前。
萧岚在旁边摇着扇子看,他又凑到李若昭耳边。
“我怎么感觉……”
不太对。
这酒敬得突兀,这话也突兀。以萧岚对孟静姝的了解,她可不像是个随便能服软的人。
李若昭没理他。
因为昨日,她见月汐时,月汐对她说起一件事。
她说她昨天在尚书省回廊那儿,看见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跟孟静姝说话。月汐大致听了几句,大概是说那个黑衣人铁了心地不喜长安朝廷,并且咬定了萧岚不会娶孟静姝。但是孟静姝不信,黑衣人就给她出了个主意,如果萧岚不同意——
那就下毒,而且是给李世默下毒。
至于黑衣人,他之后又去找孟全义。那边人多眼杂,月汐就没继续跟,回来先给李若昭说了声。
说实话,李若昭觉得这招太蠢,稍微有点分寸的人都不会出此下策。一旦李世默死在洛阳,那孟全义费尽心思请宣王当挡箭牌,以防河东太原府的人南侵的计划付之东流。
孟静姝没道理这样做。
但就怕这大小姐真的上头了,非萧岚不嫁。
萧岚在那头挤眉弄眼,李若昭在这头沉吟。
关键是,她不可能拿李世默的命去赌。哪怕孟静姝是万分之一犯蠢的可能,一旦发生,李世默的死就是百分之百。
以防万一,她甚至今日宴会都没让风吟跟来,而是换成了精于医术的花语。
那头,李世默已经接过了孟静姝敬来的酒。就算之前有什么过节,敬酒还是要喝的。李世默一向进退有方,他端起泛着金光的酒爵,略带浑浊的液体在杯中回旋摇荡……
“殿下!”
萧岚和李若昭同时扬声道。
李若昭和萧岚同时说话,李世默一般直接忽视萧岚。他停下放到唇边的酒,笑盈盈地问李若昭。
“长公主何事?”
李若昭靠在轮椅边笑,丹朱色的唇漾开艳红的春水。
“再怎么说本宫也是宣王殿下的长辈,这酒,不敬本宫,却先敬了殿下。孟大小姐不懂规矩也就罢了,难道殿下也这般不懂事?”
萧岚脑子还没转过来,在一旁目瞪口呆。
李世默脑子也没转过来。但他的怔忡只有刹那,随即捧着这杯孟静姝敬来的酒,起身亲自步下台阶,走到李若昭面前深深拜下,双手端平过眉。
“长公主恕罪,是世默考虑欠妥,这杯酒世默合该敬长公主。”
孟静姝大惊,她忙追在李世默的身后向李若昭跪了下去。
“长公主见谅,妾身这就给长公主再敬一杯。”
又转头对着身后的婢女咬牙切齿地催促道:“还不快去!”
李若昭接过这杯辗转多人的酒,暂时不急着喝,放在手边浅浅摇着。
一边慢条斯理地品着孟静姝脸上的表情,琢磨着她之前的猜测有几分可能。
孟静姝确实快要急哭了,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话越说越快,甚至一度带着哭腔。
“长公主殿下稍等。是妾身不懂事,但这杯敬过了宣王殿下再转手给长公主殿下更是对殿下的大不敬。殿下稍等片刻就好,”
她又回头盼着婢女拿杯子再快一点。
“请殿下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