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将阳:糖栗(下)
“你大可放心,我又不是李世默,要不得你这般操心。”
真的像赌气似的,气得若昭都笑了。
“我说你这是为了什么,非要争这一口气。”
眼见的若昭把手上那颗栗子已经剥好了,很丑。因为那层毛茸茸的果皮怎么也撕不掉,被若昭东挖挖西挖挖的,全是麻麻赖赖的小坑。
萧岚撇着嘴一脸嫌弃地看着若昭手中那个被像是被虐待了的栗子。
若昭瞪了回去。
萧岚立马见怂,露出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
“不是你手不行,这栗子就不太行。赶明儿拿下了河朔,河朔的栗子才好吃。啊——”
他顺势凑近了,嘴长得大大的伸到李若昭面前。
没见过这阵势,若昭拈着栗子的手吓得往后一缩。
“干嘛?”
要喂啊?
“过几日我就要替你家侄儿舌战群儒,提前找你讨点赏怎么了?”
萧岚故意把“你家侄儿”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你要吃这个啊?”
若昭把那只剥得丑得实在无法见人的栗子在萧岚面前晃了晃,伸到萧岚嘴边。就在萧岚张口欲咬的时候,她飞快把手收了回去,在萧岚巴巴的眼中,转手扔进了自己嘴里。
“不给。”
顺手把一碟还没剥的栗子端起来,磕在萧岚面前。
“小叔子这般轻佻,实在是没有分寸感。要吃自己剥。”
像是回敬萧岚一般,若昭也故意把“小叔子”三个字咬得格外得重。
“你就是这般对你的功臣的。”萧岚认命,低头掐了个栗子,栗子壳裂开的声音哔哔剥剥的,和墙角暖融融的炭火烧起来一个模样。
“全是苦力,一点儿奖赏也没有。”
“倒也不是没有。”
若昭正在专心祸害下一个栗子,这次连壳也没顺利拨开,直接下手捏成了两半,一边一半的栗子嵌在壳里,怎么挤也挤不出来。
她眯着眼,把半边栗子壳倒扣在手心里晃来晃去,试图把半边栗子倒扣出来。
“等到说服群臣同意迁往洛阳,拿下洛阳的事就靠你了。”
“啊?”
萧岚也在专心剥栗子,听到这句话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把栗子。
“拿下洛阳这件事,卫茂良和公孙杜宇的兵力谁都不能用。用就意味着必须要留一部分剑南道或是河东节的兵力在洛阳。无论他们两人现在有多么忠心,但他们手中的兵,毕竟属藩镇而非中央。未来的洛阳将是天子脚下,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要有藩镇的兵力长期驻扎。”
若昭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叹息局势,还是在叹息那个小小的,永远剥不出来的栗子。
“云渊,没有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若昭还在低头和那半边栗子较劲。又挤又咬的,结果不知道触动了栗子哪个开关,半边栗子直接若昭从手里挤得飞了出去,在若昭一脸“完了,闯祸了”的惊诧中——
那枚小小的半边栗子,正中萧岚脑门。
低着头专心剥栗子的萧岚吓得往后闪了好几步。
然后,他就一脸……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若昭搔搔脑袋,裂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难得在她脸上看到歉疚甚至到谄媚的笑。
“栗子的选择栗子的选择,你看栗子也选择了你。”
永远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嘴,什么都能说出花来。
萧岚认命,“李世默自己手上呢?”
“东都畿防严密,就算如今天下大乱,城防也远胜一般小城。加上北边有河阳节的存在,虽然小,所辖不过怀、卫、郑、汝、陕五州,但这五州地理位置重要,几乎对都畿呈半包围态势。据我的线人来报,河阳节度使孟全义随时有南下夺取洛阳之心。几千人打东都洛阳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为重要的一点是——”
不知道是第几次挑战剥栗子,若昭捏着栗子的手都掐出了白惨惨的颜色。
“李世默手上就这么些人,不能再耗了。乱世争雄,首要之事就是掌握一支完全听属于的自己的亲兵。但这些,你知道的,李世默都没有。”
萧岚捏开了手上不知道是第几个栗子,面色显然有些忧心忡忡,他继续静声听李若昭说。
“而且你也知道的,从长安出来的文臣,对于卫茂良公孙杜宇这类节度使兵力,非常不信任。如果你能主动接下拿下洛阳的任务,接下来的舌战群儒,将会顺利很多。”
其实李若昭话没说完。如果萧岚能够在夺取洛阳中拿下首功,那他将完全在李世默的阵营里站稳脚跟,甚至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毕竟此前萧靖通敌被西突哥舒玄斩杀的事,全长安城都知道了,当下正是验证萧岚忠心与能力的时刻。
这笔账萧岚自己也算得清清楚楚。否则他就不会在李世默李若昭远征的时候,在杨秉廉的手底下把什么脏活累活都主动承担了。
“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要卫茂良的帮助。对付河阳节,地理位置、军事实力远胜于他们的河东节就是天选之师,没有比卫茂良更合适的了。”
“卫将军……”
想到之前他们那段来者不善的话。若昭兴致明显垂了下去。
“你与他是故交,既然是你需要,那你就直接与他说。卫将军其人极通事理,就像三年前你请他出兵震慑河朔时,只要你说清楚了,我想,他一定是会答应的。”
李若昭叹了口气,“更何况等到了朝堂上吵起来,最后一定绕不开卫将军,你总是要提前与他说清楚。”
专心剥栗子的余光瞥见了李若昭神色中闪过一丝异样,萧岚不安地抬头看她。
“你……”
若昭飞快地低下脑袋。
“我不方便。”
那多半是有什么误会了。
“其实你可以和我说的。”
萧岚垂眸,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的手实在是太快,不消片刻,一碟栗子被他完完整整剥完了。褐黄色圆滚滚的小球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既然你都相信了我的口才,连洛阳城都能说下来。那你与卫将军的事……”
“不是一件两件事的误会。”若昭飞快打断他的话,“或者说,根本不能叫误会。”
只是卫茂良不喜她的为人处世罢了。很正常,不喜她为人处世的人可多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孙杜宇那般,刚刚好经历这些事,对她的手腕又惧又服到恰到好处的地步。
“所以我希望你们在卫茂良面前,都尽量与我划清界限。卫将军不是个会牵连的人,但是个人就会多想。我也不希望他因为我,而对你,对李世默生出别的偏见。”
萧岚了解她,这样说,那就是不希望任何人插手的意思。
“行吧。”萧岚裂开嘴笑了。他瞥了一眼天色,一旦入夜,天空就像是被上了锁似的,被浓重的夜色牢牢困住,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起身,将那碟剥得完完整整的栗子推到她的面前。
“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第十章 将阳:舌战(一)
前一天晚上李若昭萧岚还在说河阳节度使孟全义的事,第二天早上,秦岭山下传来消息——
说河阳节度使孟全义南下出兵洛阳,不消一日的时间,已将洛阳拿下。
消息来得太快,不用细打听,就已经在秦岭各处悄然发酵。
也不怪孟全义动作快,实在是河阳节度使所在孟州离洛阳就一条黄河之隔,过河阳桥就是东都洛阳。加上军备废弛并非长安一处地方,洛阳也是,节度使兵锋南下,洛阳便直接献城投降。
说服群臣放弃关中转投洛阳的压力骤然加大。此前的洛阳还能称得上是与长安并称的“东都”,如今的洛阳已是河阳节度使的私产,大批兵力进驻,使得光靠李世默手中那点兵力拿下洛阳彻底成了天方夜谭。
在朝议开始之前,李世默紧急找到了萧岚。
“能行吗?再不济有河东节度使。”
“我知道殿下体贴。但是,一旦河东节介入其中,且不说以目前百官对于藩镇兵力的警惕,说服群臣前往洛阳的难度更大。此后河东节度使的势力将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成为始终挑不掉的一根刺。”
其实很难在萧岚脸上看到如此郑重的神色。凭着李世默与萧岚这么多次的交往,他似乎永远都是摇着扇子笑眯眯的,好像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他的紧张。
萧岚收起折扇向李世默拜了拜。
“殿下,我信得过卫将军的为人。但时也势也,卫将军所处的位置决定了我们不能保证他保持永远的信任。更何况就算我们相信他的为人,他手底下的人,会和他是一心的吗?”
从书房踏出去的那一刻,萧岚的面色还是凝重的。然而在迈进朝议正堂的一瞬间,他又换上了一副嬉笑不羁的模样。
正堂中两列格外分明,左边是以杨秉廉为首的长安文臣,各个端执朝笏站得谦恭,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右边算是武将,卫茂良公孙杜宇都在,两人手握重兵理应位列队首,后面跟着的是李君毅关河之流。
萧岚至今无官无职,站文臣这一列只能站在队尾。好在长安城中的人都熟悉他,不讲规矩随性惯了,大摇大摆地晃着扇子走到了卫茂良公孙杜宇前,恰好站在杨秉廉的对岸。
因为卫茂良公孙杜宇原本居右列之首,和杨秉廉同排。但由于萧岚突然钻到两人前面,仔细看来萧岚比杨秉廉站得还靠前些。
从李世默处出来,萧岚又转头找过一次李若昭,所以来得晚了半拍。没想到正好赶上杨秉廉向李世默谏言,字正腔圆而理直气壮,正建议他尽快充实后庭开枝散叶,早立储贰。
“诸位同僚家中也有不少适龄女子,殿下可择适者入之。”
太子、王世子,这些保证了在主君不幸中道崩殂之后新核心的稳定,都属于国之重本。杨秉廉的建议原本都是情理之中,只不过放在他们这位主君身上,不太合适。
“本王理解诸位卿家的一片苦心,只是本王正当盛年,加之内外局势未定,这些谏言放在今日还为时过早了些。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今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萧岚摇着扇子在下面默默看戏。以他对李世默的了解,应付一个薛莹只怕都有他受的,还要再给他后庭里塞人,
他忍不住感慨,这人只怕很是不悦了。只能说皇家教养好,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就差把体面二字写在脸上。
格外体面的宣王殿下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再者,诸位卿家中适龄女子不少,要本王如何选?择一部分便显得亲疏有别,本王待诸位卿家皆一视同仁,择能力而居要职,何必因为一时充实后庭而生出隔阂?更何况,以女子容貌品评入后庭,属实不太尊重。要说把她们都纳入后庭,如今秦岭上下的状况,诸位有目共睹,如何供养得起如此庞大的后庭?别的不说,就说这秦岭上的住房,恐怕都安排不过来吧?”
李世默总是这样,讲道理时总是格外诚恳,恍然有一种把心窝子掏出来与对方细说一般。萧岚一边静声听,一边啧啧嘴。这道理,一套一套的,真会说。
“想必诸位也不希望本王此时便耽于美色,周旋于三宫六院之间,误了军国大事吧?”
见下方都再无异议,李世默点点头,对这个局面颇为满意。
“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今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不是个问题吧?
文臣那一列的百官显然显得十分意外,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许久,才派出了个杨秉廉带头回话。
“臣以为这不是问题,驱逐天师道,重新入主长安,扬我李唐正统方是正道。”
李世默坐在上方,依旧满面春风地点点头表示肯定,又转头看看其他人,似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演得很真,萧岚在下面默默感慨。至少李世默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向他这个方向看过。
但他知道该他出场了。
众人沉默之际,萧岚“啪”地一收折扇,随着唱戏似的一停一顿,他上前一步向着李世默深深拜下去。
“臣以为,长安断不可居,转道洛阳方为上策。”
毫无意外,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尤其是左边一列,先是刹那间不可思议的沉默,紧接着终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拉着隔壁同僚的袍子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耳语的人多了,叽叽喳喳声就在正堂此起彼伏。
萧岚没有朝笏,只有手中的一柄折扇当做朝笏一般端平握着,虚掩着的余光四处打量百官公卿交头接耳。
那些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神情的,都是他即将要说服的对象。至于那些早已心中有数,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的——
萧岚偷偷打量着。
没几个人,不过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了薛珩。
薛珩,萧岚早就想感慨了,不愧是李若昭亲自挑出来的人,真是个顶顶有趣的妙人儿。
第十章 将阳:舌战(二)
萧岚等那边叽叽喳喳完了,终于派出一个为首的出来与他应战。
不出意外是杨秉廉。
弘农杨氏关中大族,家族的所有根基都在关中,这样的位置就决定了,杨秉廉是说一不二的关中党党魁级的人物。
“请恕臣直言,殿下。”
他先向着李世默拜了拜。
“此时殿下最具优势的一点在于李唐皇室的身份。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优势站稳脚跟,在群雄逐鹿的局势下扬名立万,最为紧要之处就是站稳关中长安这一龙兴之地,彰显李唐正统的不二地位。殿下何必扬短避长,放弃身份所能带来的最大优势,而用最不擅长的兵力东出争夺洛阳?”
“岂不闻攻守之势时刻转变?”
相比杨秉廉时时刻刻都向着李世默谏言恳辞,萧岚将炮火直接对准了杨秉廉,倒是随性得许多。
“我想有个道理端肃兄一定听过,真正制约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长处。因为你放不开舍不得丢,也终将因为时移世易而为自己的长处所制。”
萧岚摇着扇子,在武将这一列队首,负着一只手慢慢悠悠地踱着步,一身浅青色的长袍在他悠游从容的步伐中漾开浅浅的波光。
“殿下的身份是当下最大的优势不假,占据关中长安是发挥这一优势的最好手段也不假。但是关中真的是当下的龙兴之地吗?端肃兄,我且问你,逐鹿天下最需要凭借的是什么?”
面对骤然凑近的萧岚,杨秉廉微微一怔。
“天时地利人和。”
“对!”
萧岚“啪”地一合扇子,惊堂木似的,震得站成一排看戏的一激灵。
“就是钱粮兵马,和足以供养钱粮兵马的地盘。但关中真的适合吗?”
他把弄着扇坠儿上一根根分明的流苏,娓娓道来似的在众臣之间从容踱步。
“在座的大多数只怕心里都有一杆秤。近百年来,天下贡赋仰仗江南。在如今东南九镇各怀心思的前提下,关中已经基本上断了钱粮的来源。兵马更不用说,西北军全线崩溃,神策军那帮自号关中最强,实际上什么仗都没抗住的饭桶能留下的又有几个。如果关中兵马足够强,还会轮到西突和北燕这等蕞尔小国随意践踏我关中之地吗?”
等到关中一派都无话可说只是,萧岚才缓缓道。
“既然在争夺天下的根本上,愚弟与端肃兄并无分歧,端肃兄又何必为了名声这点细枝末节而舍本逐末,最后误了这争夺天下的至要之本呢?”
他在两队班列的文臣武将间打了个转。面向诸位臣僚之际,他看见了正堂外明亮的日色照了进来,两扇虚掩的门扉后,有一个影子似乎在摇摇晃晃。
那是……
心里基本有数了。萧岚浅笑,话锋随之宕开一笔。
“此外,经此一役,我们与天师道维持了相安的局面。如果此刻开战,你看还没从甘凉之地撤回的北燕骑兵会不会当场撕破脸皮,转而南下攻陷关中,从而再次陷关中百姓于水火之中呢?”
至少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毕竟有明月长公主坐镇。但是,月汐与若昭的关系在秦岭小朝廷中本是机密,以北燕骑兵的名声为挟,反而更有利于萧岚此刻的局面。
第一回合非常稳定,李世默坐在上面静声听,装作一副敞开胸怀任大家吵的模样,其实时不时紧张地看看萧岚。
但萧岚比他想象的还要能说,条分缕析字字珠玑,颇有大将运筹于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的从容气度。
不愧是萧相家的二公子,不愧是李若昭最早让他结识的人。每次当他觉得已经足够了解萧岚的才华时,他总能给他新的惊喜。
甚至拿下洛阳这件事,李世默还能顺便期待一下。
关中党第二个出场的是兵部尚书徐天楷,是一个有话直说颇为耿直,跟着他有段时间的老人了。
这些日子看出来是忙得厉害,原本乌黑的鬓角看着有些花白,但精神一直很好,显得一如既往风风火火的。
“萧公子所言在理,但现在的问题是,关中倾颓,并不完全意味着我们要选择洛阳。其一,洛阳者,天下之中,以萧公子熟读史书的本事,知道这是一片无根无基之地,既无腹地,那就意味着很难站稳脚跟。其二更重要的是,就在刚刚,山下传来消息,河阳节度使孟全义占领洛阳,洛阳此刻已有节度使兵力介入。以我们此刻的兵力,想要拿下洛阳无异于天方夜谭。”
萧岚再一次展开扇子放在胸前缓缓摇着,已至十月深秋也不嫌冷。他上下打量,脸上虽还是笑眯眯的,心中却紧紧绷起一根弦。
徐天楷这人他此前并无私交,就意味着说话比不得杨秉廉,要更为谨慎一些。
“既然徐大人同意小生的建议,不留在关中。那么试问徐大人,天下之大,还有何处可去呢?”
徐天楷其实早就注意到站在对面,不知道是哪天到的公孙杜宇,他也曾试图揣摩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站在这里的目的。关于杜宇,长安朝廷人只知道这是铁杆的宣王党,妹妹东阳郡主公孙嘉禾认了宣王殿下做义兄。至于他能做到哪一步,朝中人都不清楚。
“公孙将军不是刚好在嘛?”
徐天楷声如洪钟,明面挑了公孙杜宇。
“既然公孙将军是自己人,巴蜀未尝不可一居。”
萧岚脚步一转,步罡踏斗似的,晃着扇子拦在徐天楷与公孙杜宇的视线之间。
“徐大人既已知洛阳乃天下之中,无根无基,那相比也知道巴蜀非龙兴之地。小生只知后汉光武帝据洛阳而有天下,却从来不知谁还有本事据巴蜀能逐鹿群雄。”
确实没有。
巴蜀这地方颇为奇特,虽然富饶,虽然安全,但从未有一例起家巴蜀而据有天下。无论是两汉之际的公孙述、还是东汉末年的蜀汉,或是两晋时期的成汉,似乎真的无一例外。
萧岚摇着扇子,举扇遮掩之际回眸冲公孙杜宇使了个眼色。
该你了。
第十章 将阳:舌战(三)
公孙杜宇小眼睛眨巴眨巴,立马应声上前。
“末将对宣王殿下忠心不二日月可鉴,宣王殿下如亲临巴蜀,成都府上下必然侍奉殿下为主君,绝无二心。”
表完忠心之后,他又冲着李世默拜了拜。
“但正因为对殿下忠心不二,末将才会如实禀告。巴蜀之地,确如萧公子所说,不是龙兴之地。殿下如想当一方诸侯,巴蜀可护佑殿下几世。可殿下志在逐鹿中原,巴蜀断断不可久居。”
同理,巴蜀成都府不行,河东太原府就更不行。如今站在这儿的满朝老人都知道,公孙杜宇好歹是宣王殿下一手扶持上去的,尚且有种种拥兵自重的隐患。至于卫茂良,毕竟是故太子的舅舅,毕竟和宣王殿下人心隔着肚皮。
毕竟河东节的实力众所周知有目共睹,毕竟王室出逃为藩镇所制的例子历朝历代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数不过来。
“就算如萧公子与公孙将军所说,巴蜀不可居,只能选洛阳。但我们又如何拿下洛阳呢?”
徐天楷说话比杨秉廉更直。他本是个直人,此前因为朝局动荡不明不得不小心谨慎,后来难得碰上了李世默这般并不拘束着的人,说话也愈发直了起来。
“论兵力,我们一定不及河阳节,公孙将军的兵力从成都赶往洛阳鞭长莫及,岂不是只能借助……”
借助河东节。
但是一旦说到借助河东节,就牵涉到河东节在北方军事核心地位,就牵涉到卫茂良本麾下的军事实力,更牵涉到事关承明宫变、卫皇后之死的种种前尘往事。一时半会说不清,徐天楷再怎么直,还不至于直接把卫茂良的名字点出来。
杨秉廉虽远远地站在一边,但目光时不时瞟向站在公孙杜宇身侧,隐没在重重人影中的卫茂良。一如既往的清隽非凡,牙白色的长袍立在气氛并不友善的正堂中,显得格外安和沉笃又遗世独立。
完全没有参与这种争论中的打算。
但卫茂良是躲不过这场争论的。
萧岚深知这个道理。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朝堂踱着步,实则恰到好处地凑到卫茂良身侧,冲他使了个眼色。
得罪了。
两人之前就私底下讨论过,萧岚把这场朝议中可能出现的局面都一一摆给了卫茂良看了一遍,最后才对卫茂良坦言。
“朝议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如何拿下洛阳的话题,也就意味着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就在洛阳北边的河东节。彼时不可避免会把卫兄牵涉进来,与其藏着掖着留下隐患,不如把话摊开了说。可是,一旦话说得直了,就难免会,不好听。”
能有什么不好听的呢?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各自为王,正值时局转变的关键时机,当下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未来统一天下的进程——从卫茂良的角度来看,结束战乱割据,尽快统一天下才是要务。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为了自己的面子而使得众臣离心。
他点点头,我心里有数,你但说无妨。
萧岚在扇子的遮掩下无比郑重地也点点头。
多谢。
手中扇子如团花般一转,再次出现在众臣眼前的时,脸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徐大人这话没说完,就由小生说完你看可好?”
萧岚笑眯眯的,真像是一个初初涉政的毛头小伙子,上来一通不知深浅地拳打脚踢。
“徐大人的意思是说,仅凭我们在秦岭的兵力,很难完成拿下洛阳的目标。所以,要借助节度使的兵力。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核心在成都,中间要跨过东川节,太远了。所以只能借助河东节度使卫将军的兵力。但卫将军——”
他轻咋舌。
“卫将军身负镇守太原府北方核心的重责,手握十万雄兵,拿下洛阳如同探囊取物。可是,等拿下洛阳之后呢?宣王殿下手中几无兵将,卫将军又有大功,万一出现了什么拥兵自重,以藩镇之力挟持王室,彻底陷李唐神器于绝境。这样的例子,此前不是没有过啊!”
嚯!
好家伙好家伙,敢这么当着身居藩镇之重的河东节度使的面,把这点利害关系挑破,点名道姓地说卫茂良可能有贰心。
萧二公子是疯了吗?
下方一片哗然,一片竟然有些整齐的惊叹声后议论声渐起,交头接耳地讨论萧岚这么说的目的。有人干脆指出毛头小伙子就是年轻不懂事,还有人不死心地探头去看卫茂良的表情。
站得太前面了,看不见,只看见一个无比平静的,一动不动的背影,似乎万事万物与他无关。
叽叽喳喳之中薛珩垂首,阴影遮掩下他的嘴角微勾。
萧公子人活得圆滑,却敢当着所有人如此直白地陈明利害,只能说明之前早就和卫茂良商量过了。
这是准备了十成十啊。
前头的裴济偷摸转过身,半掩着面小声嘀咕道:
“子琤兄,你看人准,今日萧公子唱的这出,怎么说?”
薛珩讳莫如深地抿紧嘴巴,凑到裴济耳边轻声回答道:
“要听实话吗?”
这不废话嘛?裴济觑了他一眼。
“当然。”
薛珩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就是在裴济耳边用气声道:
“你要是不想铁了心地留关中,那就不要出头,别看现在吵得热闹,局势在萧二公子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你要是一心只想留关中,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还可以出头。”
河东裴氏本是山东望族,地望本就不在关中,只不过自李唐以来在关中扎根多年罢了。祖宗还留了基业在关中以东,没必要死守着关中不放。
薛珩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出头,那不是疯了吗?
裴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懂了。”
李世默在上方适时拍了拍扶手,示意诸位安静下来,又板着脸,颇有训诫之意地对萧岚道:
“云渊,就事论事,不可妄自揣度使诸位卿家离心。”
萧岚忙换了一个无比乖顺的表情向着李世默拱手拜道:“臣不敢。”
身后诸位臣僚也纷纷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第十章 将阳:舌战(四)
被李世默“教训”了一通,萧岚肉眼可见地变得守规矩起来。他向着诸位臣僚连同卫茂良拜了拜,权且致歉。
“岂不闻老祖宗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尽可能不动用卫将军兵力的基础上,我们要达到拿下洛阳的目的,不是办不到。”
萧岚长袍一旋,折扇妥善地收回腰间,便向着李世默流畅无比地撩开袍子跪下。声音疏朗而笃定,议事的正堂本就是普普通通的会客厅改的,狭小得紧,却因了萧岚一声气定山河竟生出了回声,在廊柱间缭绕全然听出了几分慷慨。
“臣自请命,仅凭臣一人一张嘴,为殿下说下这座东都洛阳城。”
啊?
说下?
不带人不带兵?
靠嘴皮子?
这简直比当初萧岚谏言去洛阳,比他当面怀疑卫茂良有贰心还要令所有人惊讶。
大抵是前两次萧岚惊世骇俗的言论已经在在场百官眼中见怪不怪,难得这次没生出零七碎八的议论声。又或许是这话过于令人惊叹,震得在场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就连薛珩也忍不住多朝萧岚远远地望了几眼,对于萧岚的决心显然非常意外——
这是下了血本呐!
李世默眉间缓和了不少,他并没有明确表达意见,只是颇为温和地点点头。
“起来说话吧。”
萧岚刚一站起身,在震惊中的百官才纷纷反应过来。也不叽叽喳喳压低声音私底下议论了,黑压压的人群中直接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质问
“敢问萧公子如何光凭自己这张嘴说下洛阳城?”
“难不成萧公子往那儿一站,孟全义就能敞开城门让咱们进去吗?”
……
萧岚站起身,向李世默拜谢之后才向着诸位臣僚朗声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当然不会是往那儿一站就等着孟全义开城门。诸位大人也知道,成事在庙堂之中,而用功在朝野之外。拿下洛阳,我需要多方的努力与配合。具体每个人要做些什么,其中的细节,我还需反复推演设计几次。但事在人为,萧某人既然敢认,自然敢当。”
“那干脆出兵好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一句,直接将卫茂良再一次拖出来挡枪。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照萧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做文臣的怀疑卫将军的忠心所以不能出兵?卫将军就在此,忠贞不二之心我想没有人会怀疑。”
怎么又绕回到卫茂良身上?
没完了还?
最为要命的是,这人理所应当地代表了长安老臣表明了不怀疑卫茂良的忠心,那最后卫茂良不能出兵理由,难不成得归结到是李世默怀疑?
把自己摘干净,把怀疑臣下的嫌疑全权推给主君,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萧岚顺着声音觑了过去,没瞧见是谁说的,眉心蹙了蹙。
一向嘴巴皮子动得飞快的萧二公子稍稍一滞。就在众人沉默的当口,似乎完全游离于争端之外的卫茂良突然站出来,清雅的牙白色向着李世默拜了拜。
“只要殿下需要,臣可以出兵。但臣不会忘记,殿下曾亲执臣之手,对臣再三恳辞,说无论如何也要臣守好河东,绝不可使北燕与河朔三镇之人滋生觊觎的野心。”
李世默在上方适时点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是,是本王的意思。”
卫茂良眉眼微垂,声音疏疏落落的,隐约间透着一股子看透一切的淡然。但他本人又确乎是恳切的,说话过分稳重而显得格外真诚。
“臣夙兴夜寐,时时刻刻不敢忘怀殿下的嘱托。臣并非不敢出兵,只是唯恐分兵在河阳,致使东线与北线无人驻守。河朔三镇,目前以卢龙节赵家赵燮为首,随时都有向西侵扰的可能。”
卫茂良一方面解释了自己不方便出兵的原因,又简要介绍了河朔三镇目前的基本情况。李世默不是傻子,卫茂良替他打圆场他自然要紧跟着配合上。
他笑意盈盈地继续点点头。
“无妨,本王知道卫将军的苦心。”
吁……
萧岚喘了口气,还好这俩人反应快。不然照着这话题走向,本来卫茂良与长安旧臣本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矛盾,就被活生生挑出事儿了。
萧岚冲着卫茂良和李世默分别眨了眨眼。
多谢。
这头萧岚一口气还没喘匀,那头又扬起一声质疑。
“那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呢?萧公子,令尊大人做了那样的事,叫我们立马相信你的话,做不到吧?”
嚯!来了?要拿着他父亲的事当靶子了?
不是没有准备,相反,萧岚对这件事最有心理预期。等了许久直到终于有人挑起来事的那一刻,萧岚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眯着眼睛挑挑眉。世事大多如此,黑暗中四处煽风点火挑事的,总是躲得快。
倒是杨秉廉站在最前面,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中瞪了一眼。
到底是谁这么上不来台面?就事论事,何必拿人家的父亲人身攻击?
凭着当年在河南道的情谊,也有对萧岚本人才能的敬重,杨秉廉自觉虽与萧岚政见不同,但这般戳人痛脚,属实非君子所为。
他正欲开口替萧岚解围,被攻讦的萧二公子却冲他善意地笑笑,示意他可以自己解决。
转过身再面对一朝文武时,他早已换上一副轻松不羁的笑意,毫无被冒犯的愠怒,反倒格外沉稳笃定。
“家父是家父,我是我本人。小生不才,今年二十有六,早过了时时事事都听爹的年纪。我要是真听他的去考个科举,说不定能和兄长一般迎娶当朝长公主呢?”
这话说得大胆,但满朝文武各个也都是久经官场,知道这位萧二公子实在提醒诸位,萧家是有熙宁长公主当靠山的。别犯浑对萧家人来者不善,细究起辈分,长公主是宣王殿下的长辈,也是萧二公子的嫂子。
这么算,萧二公子比宣王殿下辈分高吧?
再者,萧二公子敢这么说话,难道是有熙宁长公主的授意?
不过,这倒是次要的。萧岚抿嘴窃笑,他背对着李世默,不用看都知道,宣王殿下肯定气炸了,还不能表露丝毫。
第十章 将阳:舌战(五)
果不其然,李世默再一次敲了敲椅扶手,轻咳一声,示意萧岚收敛一点。
“就事论事,不可对长公主不敬。”
知道李世默在台面上不会真和他动怒,私底下也不会,适才故意把李若昭抬出来,一是震慑朝中一批关中党,二是难得有机会调笑一把宣王殿下,不干白不干。
见好就收,萧岚盈盈向李世默拜下权当致歉,又转过身朝着满朝文武朗声道:
“再者,萧某人本觉得清者自清,既然家父从未做过出卖家国之事,犯不着与人争执。只是总有人时不时便把家父的事挑出来说,不知是真的被西突人挑拨,还是别有用心?”
杨秉廉自觉萧岚此刻需要一个与他一唱一和的,忙补充问道:“那今年四月在长安西突人说的……”
“当然没有!”
萧岚干脆地打断杨秉廉的话。
“一切都是西突牙帐之下颉利发哥舒玄挑拨离间,动摇军心的奸计。”
他从怀中抽出一把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信件,都是当日哥舒玄杀到萧府撒在长兴坊门前的东西,被萧岚后来一张张地捡起来,整理好后保留至今。
没有一句涉及军情国事,全是平常的问候。哥舒玄骗萧靖自己在西突放羊做买卖,也曾试图打听从西突至关中商道上的种种军事部署。但萧靖为人谨慎,竟是只言片语都没透露。
萧岚曾经把这些信给若昭看了,一向洞察万物的李若昭难得顿了顿。
“既然都陷害了,为什么不做戏做全套,最后把这些无关痛痒的信撒在萧府面前?”
他把这些信重新贴身收好,“哥舒玄的目的是败坏萧家的名声,这些真的是给我看的。他想告诉我,其实我爹缺德事干了,但卖国的事没干。他就是把屎盆子扣在萧家头上,我们能怎么办。”
这些故意气萧岚的信恰好留下证据,正好帮萧岚一并洗清萧家私通西突的嫌疑,他将手中一沓厚厚的信纸向诸位朝臣扬了扬。
“这是他所谓私通西突,出卖军情的证据。撒在长兴坊萧府门前的,都在这儿了,全是假的。今日我萧某人便摊开了说,不信的便上来看一看,看有一句是通敌的话吗?”
当然没有人敢看。
其实萧岚在其中打了个模糊眼。他只是坚决否认了萧靖与哥舒玄私通国事,却没有明确否认萧靖与哥舒玄的血缘关系。朝臣们误会了便误会了,从此之后把哥舒玄与萧家的关系一并洗清也好。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上前检查这些信件也无妨。萧岚此刻摊开了给大家看,最重要的是表明态度。
“我知道诸位对萧某人仍有怀疑。既然如此,不妨再多等等看。如果萧某能够拿下洛阳,自然能证明我对李唐皇室的忠心,事实比我的言辞更具有说服力。”
倒是有些倒逼的成分。萧岚是咬死了,如果他能拿下洛阳,便能证明萧家的忠心。同样,既然能拿下洛阳,那最后东迁洛阳的决定自然也就板上钉钉。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讨论的焦点从为什么要去洛阳变成如何拿下洛阳的时候,基本上就预示着,萧岚已经赢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还有杨秉廉,他忙把话题拉回来。
“既然二公子胸有成竹,咱们也不妨试一试。但是,诸位大人们一直反对,我想,大概是因为不少有人扎根关中数百年之久,甚至连祖坟都在关中。别的不说,宣王殿下,还有长公主殿下,家就在关中吧。如此背井离乡,与理虽合,与情有悖,两位殿下能同意吗?”
“眷恋故土,此乃人情,本王深有体会,也全然理解。但如果东迁洛阳于统一天下的大业,本王愿意牺牲自己。”
“那长公主呢?”
杨秉廉下意识不死心再问了一句。弘农杨氏从起家开始就世居关中,东迁出关中,对于他而言,压力格外之大。
“据臣所知,长公主是殿下的长辈,身体不好不便远行,长公主会同意殿下的决定吗?”
“本宫支持宣王殿下的一切决定。”
一声疏朗坚决的女声从正堂门口响起。两队班列的朝臣循声向门外望去,从门口洒进的阳光在两班朝臣的逼仄下铺成一道坦途。
逆着光,只能看清一个安然坐在轮椅上,瘦瘦小小,却无比坚定的身影。
不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又是谁?
嚯!
萧岚站在光芒坦途的另一头,眯着眼睛打量那个坐在轮椅上清瘦的影子,嘴角露出笑意。
在门口听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由着雪澜和风吟把她抬进来,抬过门槛,剩下的路若昭示意她们俩可以自己走。
于是,李若昭便自己推着轮椅,在两班朝臣的夹道中缓缓向前,轮椅碾过铺洒的璀璨明亮的光。
“我陇西李氏,从来也不是固步自封之辈。本宫在门口听了这么久,既然东迁洛阳利好远大于关中,又不是没有机会拿下洛阳,为何不去?”
果然真的请出了自己的嫂子,熙宁长公主殿下。
关中一党的阵营里出现了低低的絮语,有臣子压低了声音对手边人嘀咕了一句。
“她说了不算吧?”
没想到恰好被李若昭听了个正着。她冷着眸子,修长的眉眼斜觑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声音更冷。
“如今我李唐皇室,在秦岭为嫡为大,诸位卿家既然鼎力相助,想必自然是认同这一点的。而这秦岭之上,李唐皇室的家务由本宫做主,有何问题?”
确实?
仔细想来,先帝去世之后,子嗣四散凋零,如今能做主的就只有李世默。而熙宁长公主又是宣王殿下的长辈,自小养在陈太后膝下,论辈分论地位,确实是同龄女子中最高。
嚼舌根子被当事人逮了正着,那躲在人群中耳语的偷偷蜷了蜷身子。
李若昭固执地,一点点挪地把自己从门口推到最前。辈分之差在,她自然不用行跪拜礼,只是双手抬高,向着坐在上方的李世默伏了伏身子。
“是非利害皆已陈明,请宣王做个决断。”
第十章 将阳:职责
那日舌战之后已是午时二刻,事了拂衣去的只有李若昭,对于萧岚而言,接下来还有得他忙。
先是刚答完李世默的问话,他紧跟着浪潮般退去的文武百官追了上去,右转叫住了正在廊间缓缓散步准备离开的杨秉廉。
“端肃兄!”
不远处站在廊下的还有薛珩,不过他在出门左转的当口。他本意是想提醒萧岚做人做事周全委婉些,朝堂之上说了冲人的话,朝堂之下他这个做后辈的理应再打点周旋一番。
不过,萧岚实在是个可塑之才,看似有着兰陵萧氏的傲气,但为人倒是很懂得迂回转圜。薛珩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
他眯着眼悄然侧身,不动声色跟随着大部队离开了。
在另一头的杨秉廉听见一个年青男子的叫唤,停下来回头,正好看见萧岚站在,背后映着正午天高云淡而澄澈璀璨的天。
萧岚小跑两步跟了上来,将将站在杨秉廉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以示尊重。
“今日朝议,言辞之上多有冒犯。实在是……”
他笑得乖巧,青青葱葱的整个人便在盈盈山水间拜了下去。
“这不是和端肃兄熟嘛?知道端肃兄为人坦荡,不会因为政见分歧。要是换个没打过交道的,那我可就真的什么也不敢说了。更何况,家父的事,知道端肃兄护着我,我又岂敢不来道谢?”
高帽子都给他戴全了,杨秉廉知道萧岚是来学做人的,
“你呀,正话反话都是你说的,叫我这个老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萧岚亦步亦趋跟在杨秉廉身后,赔笑得恭敬又自有潇洒风度。
“归根到底,端肃兄是怕嫂子住惯了关中,搬出去不习惯。朝堂上大家都清楚,只怕宣王殿下心里也清楚,刚才还多留我了一步,叫我务必让大人宽心。”
杨秉廉妻管严这事儿在朝堂中不是什么秘密。见萧岚这般调笑他,知道是这八面玲珑的萧二公子在给他找台阶下,也知道无论是宣王还是萧岚,都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生出三人间的隔膜。
他负手缓步行在蜿蜒曲折的回廊间,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许久地在长廊间慢悠悠地走,行至尽头,杨秉廉像突然响起什么事来似的,突然转头反问道:
“云渊你还未娶妻?”
被杨秉廉突然一问萧岚愣了片刻,呆呆地应了声,“啊。”
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妥,立马顺着杨秉廉的话应承道:
“所以怎么说端肃兄是榜样呢?这般顾及嫂子的想法,换我是断断做不到的,所以还是……”
高帽子戴多了就索然无味了,杨秉廉淡声打断萧岚的话,“洛阳之行如果顺利,云渊地位绝非今日可比。之后朝中只怕会有不少人来提亲。”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萧岚的眼睛,
“到时候可要小心再小心,也可叫长公主给你掌掌眼。”
抛开给萧岚娶亲这件事,长公主最近要忙的也着实不少。从正堂出来,李世默有他忙不完的琐事要处理,她自己得了空档,找到了在秦岭上上下下周旋好几个月的虞让
虞让向来长得老成,又喜着黑衣,整个人看起来瘦瘦高高的有些阴鸷,加上这几个月有他忙的,也让他看起来比两年前在巴蜀,更着急。
屏退了风吟雪澜,若昭低声向虞让嘱道:
“洛阳之行定了,最快今年,最晚明年开春,我们就要彻底离开关中了。过几日你把能找来的风波庄各堂堂主都集中一下,在云山,我有些事要说。”
“啊?”
长得老成的脸上一张嘴,还是像没变声一样稚嫩,时常听来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这是要干嘛?”
李若昭最近在集中处理一批存档的文书,事情都解决了,留着也没什么作用,烧炭的火盆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纸灰。
因为和她要说的事相关,她下意识瞥了眼那盆纸灰。
“风波庄扎根于关中,如今即将彻底离开,保留风波庄的旗号本身也没什么意义了。而且宣王殿下即将东出洛阳逐鹿天下,风波庄的家底其实已经被用的差不多了,离开关中之后,并不能让兄弟们过得更好。我想在离开云山之前,就让风波庄的主体散了吧。”
“啊?为什么?
虞让顺着李若昭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一盆纸灰,突然就意识到李若昭其人一般想得比说的多,等她开口,那基本上已经成竹在胸,再难有回转的余地。
他换了个央求的语气。
“风波庄没了,那弟兄们……”
“让弟兄们都去忙各自的事情吧,各堂保留两个人左右以备不时之需,就当是替我本人打杂的吧。剩下的我准备了一些银钱和盘缠,应该够每个人新的营生之前安稳度日。”
“庄主……”
虞让经常觉得自己嘴笨,虽然他在风波庄中被人称之为“说书的”,但他也自认为在李若昭面前总是说不过她。
李若昭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有人喊她“庄主”了。扪心自问,她起先创立风波庄,一切的本意是帮李世默夺嫡。只是后来,当她亲眼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之后,风波庄才有了赈济灾民、才有了锄强扶弱的职责。
再帮帮他们吧。
李若昭的心就是这般动摇的,立明君是救世,拯救万民也是救世。她身为长公主,享受从天下万民汲取的养分长大,如今她又手握风波庄,享有旁人所没有的资源与能力,总要尽到应尽的职责。
她叹了口气。
“天下大乱,同时也意味着有无穷的机会让你们出人头地。我也不太想让你们今后陪着我受险。凭你们每个人在风波庄锻炼出的才能,去从军、去经商,都应该会有一份不错的生计。
“你倒是可以跟着公孙杜宇回去,一是你也有个明面上的身份,今后成家立业都有保障。二是平日你要是愿意,也可帮我多盯着公孙杜宇。”
她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虞让。
“行吗?”
第十章 将阳:初雪
此后天师道还专门派人找过一次李世默等人,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履行承诺离开关中。
两相商议,最后把底线定在了明年开春。
这也就意味着留给萧岚的时间不多了。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的萧二公子整日周旋在一众臣僚与文书之间,终于体会到忙得脚不沾地的感觉。
李世默萧岚在忙洛阳一事,李若昭在忙风波庄改组一事。云山之上的三个主心骨各自忙得飞起,唯独诸如关河一般的人难得闲下来,公孙嘉禾偶尔会缠着他一个劲儿问李世训是怎么死的。
关河没看见,是被李世默回程路上捞回去的。他原本奉命在秦岭以北、长安以西四处打探情报,之后李世默暗中潜入泾州、西出萧关追人,为了掩人耳目没有惊动关河。直到从萧关回京路上才派人找到关河,带着他回秦岭了。
对于秦岭上下的变化,关河是很陌生的,包括对于薛莹的到来,萧岚突然的得势。不过,今日的关河远非当年可比,他闭紧嘴巴,只是暂时先观察。和长安城中其他官员不同,他父母早逝,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反倒可以毫无压力地跟紧宣王殿下的步伐。
对于公孙嘉禾的问题,关河实属没辙,他没有见到李世训的死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能够让公孙嘉禾满意同时又不会给宣王殿下添麻烦。
他甚至觉得,李世训死了又如何,小语,那个会在清泉宫里逗鹦鹉的小姑娘,永远回不来了。
关河吸了吸鼻子,十月快入冬的冷空气冲得他鼻腔里一酸。
“你适才又去找过王妃娘娘了?平日里说话还是要谨言慎行一些。”
公孙嘉禾气他又在打马虎眼。
“我陪我嫂子说会儿话你也要管。我哥平日里不管她,难道我也不管她吗?”
她气鼓鼓地戳了戳自己的手掌心,就好像真的能戳到谁一般。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一月初的秦岭下了第一场雪,稀薄的雪粒子从看不清的地方纷纷扬扬地坠落,秦岭上从终年长青的松柏到已经落叶委地的枯枝,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若昭整个人整日偎在厚厚的狐裘中,终日点着炭火,听着炭火噼里啪啦。有时炭还不太够,萧岚会把他自己的送一部分过来,顺便凑到李若昭身边说会儿话。
萧岚的本事在于,就算洛阳一事忙得飞起,换个打交道的人便能立马换个模样,见到李若昭永远笑如春风。
“你就别指望李世默给你送炭了,他自家还有小娇妻,估计也是挨不得冻的。”
这人真是,李若昭很是无语地觑了他一眼。不拉踩一番李世默就不会说话似的,明里暗里幼稚得像个小孩。
从各州各地而来的风波庄的堂主很快在十一月中旬集齐,趁着李世默出山巡兵,百官也各自回到秦岭各处的山谷,云山上的房子稍有空余时重新聚集到风波庄的总舵。
最先来的是卓圭。这也是若昭吩咐过的,有些话,风波庄上下也只有一个卓圭可说的。
真的很久没有见面了。李若昭坐镇关中秦岭,卓圭在西突各地与河西走廊、长安西北诸镇来回奔走,最终促成了西突的溃败。虽然整整一年来他们始终没有断过通信,但真正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
隔着庭间一片完整的未被踩过一脚的平坦的雪地,朦朦胧胧的飞雪中,两人远远地笑了笑。
卓圭绕过了那片完整的雪地,从庭院旁的回廊绕了过来,把等在门口的若昭推了进去。
屋内温暖如夏,卓圭怕她闷着,又把离若昭最远的一扇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西突和北燕那边的事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必勒格和阿史德打得两败俱伤,阿伊趁机率领葛逻禄部彻底脱离西突的控制宣布独立。十部落中,因为哥舒玄的死,哥舒阙部、哥舒处半部一蹶不振,被排挤得很厉害。剩下的八部各自在阿史德和必勒格的阵营里都有运作,势均力敌,也就意味着西突内乱一两年打不完。”
还是冷,李若昭缩成一团,像一个毛茸茸的圆球一般。
“北燕呢?”
只有两个人,卓圭把热气腾腾的茶水满上。
“今年冬天西突和北燕都怎么好过。两国因为出兵关中耽误了牲畜春季产仔和夏牧,如今粮食储备不足,又为了内乱优先供给兵员,百姓饿的饿,逃的逃,内部一直不稳。西突的势力已经全部撤出了河西走廊,北燕想争,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也就意味着不出意外,关中周边将有着持续好几年的和平时光,被战乱冲击得千疮百孔的关中,总算得到了一线休养生息的机会。
“实不相瞒,我这次把大家都聚齐,是因为……”
若昭顿了顿。虽然卓圭已经基本推测出她想要说什么,但还是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
“我们即将离开关中,弟兄们绝大多数都是关中人,跟着我背井离乡没有必要。风波庄失去关中的根基,也没有如此大规模存在的必要。所以我打算在我离开秦岭之前,就这样散了吧。”
被炭气熏得有些眼疼,李若昭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
“各堂留一到两个人以备不时之需,也没有必要保留风波庄的旗号。但我还是担心这些弟兄们今后的路,他们很多人跟了我有些年头了。有朝一日散尽,一是他们可能不愿意走,而且,我总觉对不起。”
卓圭点点头。相比李若昭第一次对虞让说起此事,卓圭显然毫不意外。
“正好,我缺人手,也不缺钱。如果他们想走,基本的银钱和盘缠我来想办法。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来帮我的忙。不过有一点要说好。”
看着李若昭差异的眼神,卓圭笑了笑。
“你各堂不是还要留两个人嘛,我会留下来,你应该还需要人手。”
他面色温和,眼睛却努力装作俏皮的样子眨巴眨巴。
“我跟着你的时间是最久的,你不会无情无义到把我也要赶走吧?”
第十章 将阳:将离
确实很久,风波庄上下,除却风吟雪澜,就剩一个卓圭跟她最久。
李若昭眯着眼睛想,炭火蒸腾的热浪间视线也变得迷蒙。
有九年了。九年前她在冰天雪地里捡到了一个被父亲打得半死青年,她说,她会把她所有的钱给他去成事。而她只有一个要求,今后他要替她谋事。
“你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要以命相抵。”
就像玩笑似的,卓圭整个人笼罩着一种无比轻松的气息。他起身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飞雪,就像当年长安飞絮一夜千里,他那个嫡出的哥哥指挥着家丁,把奄奄一息的卓圭扔进了长安街道上空无一人的雪地里。
他睁开眼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姑娘的正脸,年纪太小,却够冷静,也够沉稳,是配与他共同谋事的人。
“你只用对各位弟兄们说你的想法,之后的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对于卓圭,她倒是可以全然信任。若昭靠在轮椅背上,难得整个人放得轻松,故意扬眸冷觑了他一眼。
“怎么感觉我像吃亏了似的呢?你居然背着我篡权夺位?”
卓圭站在窗边,向着李若昭盈盈拜下,“要不还请庄主赐我死罪?”
各堂堂主是午后未时二刻到的,因为云山正厅留给李世默议事,各堂堂主就集中在李若昭那间院子的前厅站了一排。
公孙嘉禾等人被风吟支走了,关上门,只剩下他们自己人,李若昭才沉声开口道:
“其实,我让虞让请诸位来,想必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已经是第三遍说这样的话,李若昭自觉比此前更熟练,也更有条理。然而,当她真切面对面对各堂的弟兄的时候,第一次觉得,压力也更大。
卓圭站在最边缘的地方静静地听,他仰首看见李若昭微微动容的神色。
“为什么?”
若昭话音刚落,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负责荆楚事务的楚元温,他是个年过三十的青年人,长得略微有些壮实,看上去很可靠的模样。
“我们都理解庄主考虑,失去了关中云山的地盘,我们确实失去了一部分生计的来源,维持风波庄的运转实属困难。但如果没有庄主的帮扶,弟兄们的生计该如何是好。庄主既然打算去洛阳,那不如就把整个风波庄搬去洛阳?”
“生计的事情倒是不用担心。”
卓圭从旁解围道:“我可以帮大家每个人想想办法,办法总比问题多。”
李若昭向着卓圭点头表示感谢,转而才向着正堂中的每一个人言辞恳切道:
“胡大哥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实不相瞒,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儿,一个不小心是要丧命的。”
胡义恭只是奉命帮她把宣王府的书运出来,最终却命丧长安城。听有些小道消息说,天师道的人用沾了火的箭支一波一波地射向胡义恭,烧得连快完整的尸身都没剩下。
“我真的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在场的任何一位身上。”
“但我们真的不怕死,庄主。庄主待我们好,兄弟们都记载心里,本就是走投无路的末路人,能得庄主庇佑已是大幸。”
是站在卓圭身边,看上去浓眉大眼,模样正派的是分管河南与河东一带的堂主许俭。
听到许俭的话,几乎堂下所有人都微微动容。众人齐声拜道。
“庄主!”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风波庄创立不过七年,但从一帮末路人逐渐汇聚成关中第一大帮,走过的路有多苦可想而知。
窗外飞雪轻,他们第一次新年宴的时候,窗外也下了雪,当时他们都很高兴,推杯换盏间说的最多的就是瑞雪兆丰年。
李若昭她转头示意雪澜把她从正堂的上方推了下来,移到他们每个人身边。
“最重要的一点是,风波庄的本质是因义而聚,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我们行事再无愧于心,归根到底不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事业。趁大家现在年轻,总有办法谋得一份稳定的生计。等到年事已高,再想另起炉灶就困难了。
“其二在于,彼时我们在关中兴盛,一大原因便是朝廷的无暇照管。等到天下将定,当朝君主有朝一日想要清缴我们这些帮派,便有着无比正当的口号。”
而到了那时她还在不在世都说不定。
李若昭叹了一口气。
“我能护得住大家一时,护不住大家一世。”
“倒也不是生计的问题。”
只见周围几个人都不说话,分管江南的顾良插了句嘴。顾良年方二十七,不知是不是长年和那些江南商人打交道的缘故,看起来很是聪明活络。
“目前各藩镇为了争夺地盘,都在招兵买马,此时从军待遇倒是不会差。一旦开战物资紧张,只要胆子大倒卖物资,也不愁没生计。只是一点——”
顾良眸子咕噜噜地一转。
“庄主其实也需要各堂人马的支持吧?今后庄主要知道例如东南九镇的消息,光靠两三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我支持顾良的想法。”许俭也插了一句嘴,“两个人太少了,每堂至少要保留十人最好。这样庄主有什么活儿我们也来得及照应。”
他胳膊撞了撞站在一旁至今没说一句话的虞让,“平常看你话多,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模样长得最老成,嗓音却最稚嫩的虞让一开口就叫人忍俊不禁。他哭丧着脸,脸上看上去干巴巴的。
“是我把你们找来的,能说的话庄主都对我说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见过庄主下定决心的事我们改得了的嘛?”
“巴蜀大局有公孙杜宇,是我最不用担心的,倒是不用保留很多人。河朔和江南或许麻烦大一点。我同意顾良的提议,可以多保留一些人,但也以五到十人为宜。切记,不可强迫兄弟们留下,是去是留,一切要以他们的意愿为主。”
顾良撇撇嘴。
“庄主只怕要担心想留的人太多,没法挑。”
“所以要你们把道理讲明白。”
知道顾良是在开玩笑,若昭言辞紧了紧,显得格外郑重。
“留下来并不是什么好活计。危险,而且名分不一定正。从今以后我们不再以风波庄的旗号行事,为的就是不落下今后被清缴的口实。”
第十章 将阳:风雪夜归人
送走风波庄的故人之后暮色已至,冬月的天黑得越来越早。卓圭进来的时候还是午后云层间闪着隐约的光,等到若昭再一次推开门,天空中锁着一层厚厚的黑云,洗过墨笔的砚台似的,却飘下片片洁净的雪花。
若昭坐在门口仰首望天。
越来越冷了。山峦如夹岸,北风就是两岸间奔腾的长河,在曲折的山谷中来回激荡。
然而总差点意思,再汹涌的北风只能在山间横冲直撞,无论如何很难翻过高峻的秦岭,一泻千里涌入更广阔的南方大地。
她收回远望的目光,一转头,看见了某个应该正忙于公事的人悠闲地迈着步向她走来。
李若昭眼中闪过一丝差异,她望着来者眨巴眨巴眼。
“你不是应该……”
还在为洛阳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吗?
萧岚摇着折扇,当然,没有风,十一月的天气也就萧岚肯举着一把扇子招摇得像西市街头搔首弄姿的花孔雀。
“想找你讨个栗子,怎么了?”
若昭转身就把轮椅往屋里推,好生没好气道。
“没有。”
萧岚追了两步接过她的轮椅帮她推了进去。
“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忙风波庄的事,你是打算,把风波庄遣散?”
两个人围坐在炭火正盛的火盆边,缭绕的炭气一缕缕向上蒸腾着,映着萧岚的脸微微发红。他调笑似的问若昭。
“过河拆桥?”
若昭觉得好笑,“你明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归根到底,你是怕李世默今后处在那个特殊的位置上,不得不清缴这些江湖帮派。但风波庄于他有恩,你对他有恩,他不一定下得了这个狠心。你主动把风波庄遣散,是不愿让他为难罢了。你这个人啊……”
他在门口等了太久,等得手有些冻僵了。萧岚把手放在炭火蒸腾的热气上翻来覆去地烤烤,总算是有点温度手指头能动了。
“这么多心思,他能懂吗?”
若昭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就你什么都看懂了人间清醒?”
你……
萧岚噎了半晌,气得半天挤不出一个词,一抬眼瞥见她书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信纸。
“几年前,我在萧府叫你练字练气,你练了吗?”
若昭理直气壮,“没有。”
萧岚本来想用扇柄狠狠敲一敲这人的榆木脑袋,举起扇子才想起来她不是萧岄,过分亲昵的举动放在叔嫂之间,不合适。
扇子已经举起来了,萧岚“唰”的一下展开气得扇来扇去。
“没恒心。”
“云渊——”
“我知道——”
又突然想起这人每到冬天半点冷风都着不了,他又讪讪地把扇子收起来。
“委屈你做个坏人天天气我。”
两人默然,各自盯着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目光放空,似乎只有那盆跳跃的火光。
“今后的路我们不能走得太近。你可以一时凭借长公主的小叔子的身份赢得他人的尊重,但如果你想真正在朝堂立足,还是得靠实打实的政绩和实力。”
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挑眉,“你不相信我?”
若昭也学着萧岚把手放在火盆上烤烤,她没看萧岚,眼中映着那盆明暗闪烁地炭火盆。
“就因为我完全相信你,相信你没有我也可以把所有事都做好,所以才要提醒你,没事儿别往我这儿跑。你原本可以凭借实力立足,别因为总往我这儿跑被别人嚼舌根子,说你不过是个背后有靠山的主儿。”
萧岚突然发现,这人真的越活越像个寡妇了。回绝了一切通向未来的可能,固执,又有些古板,把自己画地为牢地全在某个冰冷无人的角落。
因为不知道生命会在哪一刻终结,在努力替李世默筹谋一切的同时,她似乎又在有意无意地安排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后事,一个即使没有她,李世默也能走得很稳的格局。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薛珩,还是卫茂良公孙杜宇。
从李若昭处出来,天色基本上暗了下来。雪还未停下,沿着漫长的小道,码得整整齐齐。
若昭说他住得远,问他要不要掌灯,萧岚回绝了。说灯油留给她看书,他自己摸着黑就能回去。
冬日的天色黑得总是那么快,似乎只是一眨眼,最后那点破云的光亮也消失了。
但并没有完全黑透。只是暗,暗无天日黯淡无光,暗得周遭的空气都紧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发白的雪反射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在灰蒙蒙的傍晚,铺开一条隐隐发亮的路。
物资要省着点用,云山上下如果没有急事,是不会点灯的。没有掌灯,萧岚扶着墙根摸索着往回走的路,松软的雪在他脚下被踩实,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然后,他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个人影,颀长、清瘦,又像是被重重的积雪盖满了,压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只能畏畏缩缩地蜷在转角处,不知等了多久。
萧岚想,只要是人走过,就会有脚印,而那个影子周围,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就算有脚印,也被终日不停的飞雪一层层覆盖。
那个影子似乎在朝自己的方向望。萧岚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
不是的。他才发现,那个人的目光越过自己,向着他的背后深深凝望着。
萧岚顺着那个人影的目光,扭头向刚走过的地方看。
是李若昭的院子门口。还点着灯,一盏快烧尽的风灯就在门口摇啊摇。柴门无犬吠之声,但那盏灯,在飞雪如絮而空气稀薄清冷的夜里,却等出了风雪夜归人的架势。
李若昭坐在院门口,似乎也在朝这个方向望。
飞雪愈轻,终于从可怜的雪粒子,下出了鹅毛漫天的味道。每一瓣雪花都在空中轻飘飘的摇曳着,朦胧着,织开了如雾如云的烟障。白雪铺就的长路在延伸,最后消失在被飞雪遮蔽的长长巷道的尽头。
萧岚忽福至心灵,他再一次抬头看向那个人影的方向。
人影已经消失了,在路的尽头,只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番外五:舒娘
从秦岭北坡下山抵长安,又沿着渭水一路南下至华州华阴县,这条路,对于李若昭而言,并不熟悉。
沿途并不是什么好风光,深秋十月底的风已经让这个病弱的药罐子吃不消了。雪澜把窗帘拉得紧紧的,穿过尘土飞扬灰蒙蒙的,正午的阳光未曾刺破层云,风声伴随着沿途的哀嚎与呜咽,一时半会竟不知谁是真谁是假。
行至华阴县域,渭水平原没什么高山,只有看上去荒疏的平原紧紧依靠着河流延伸。官道被荒草簇拥得逼仄,马车在挤得歪歪扭扭的泥土地上左支右绌,行得笨拙而拘谨。
“真的在这儿吗?”
若昭最后还是忍不住拉开车窗帘向外看,没有人烟。又或者说,半人高的连绵荒草淹没了所有人烟的可能。
“消息就说是在这儿的。”雪澜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凝眸看着窗外,“消息就说很意外。看来是真的。”
荒草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村落,马车刚停在村门口,一群衣衫破败的孩童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去拍那架咿咿呀呀马车,还有一群更瘦小的,挤不上,哇哇地在后面乱叫着给伙伴助威。
雪澜跳下车,一边把那些撒野的孩子从马车上扒下来,一边抱着干粮袋向那些小孩儿递了些饼。有大孩子长得足有雪澜那么高,但瘦得厉害,深秋十月蹭破的胳膊肘冻得红红的。
那孩子扑上来,直接把雪澜怀中一大兜子的白馍夺了过去。
“诶!”
突然被抢了干粮袋子,雪澜追之不及,又不敢把马车连同车上的若昭单独留在这里,左右拿不定注意。
周围的孩子一阵嬉笑,撒开脚丫子就追着那抱着一兜馍的孩子头跑,踢破了的鞋子露出撞得脏兮兮的大拇指。
终于从小孩子扒车的围困中出来,若昭撩开车帘,向雪澜吩咐道:
“给他们吧,我们还有正事。”
马车继续向前,好在这村里的小孩子全去抢那兜白馍,接下来倒是一切顺利。村中的路不好走,几乎没有青壮年,偶尔能看见干瘦的老翁老妇坐在门口。好像在晒太阳,只瞪着一双瘦出来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眼睛周围是纵横曲折的深纹,像是用好几百年的树干一刀刀刻出来又放在太阳下晒了个通透的老根雕。
看得雪澜有点害怕,她尽量不看两边,拽着缰绳让马车跑得飞快,最终停在村子深处一处毫无烟火气的院子前。
院子拉开了细细的一条缝,没关门。家中没有男人,只有一个老妇人正在抱起比人还高的柴火,慢慢地踱着步,半拖半挪地堆到院子角落的柴薪堆上。
若昭被雪澜从马车上抬下来,坐在院子门口,把那抱柴的老妇人歪着脑袋端详许久。
“听说你叫舒娘?”
用“娘”这个词称呼面前的老妪实在是过分年轻。从背影上看,这老妪似乎还有着一股子直挺挺的气度。只是身体步伐看上去着实孱弱了些,一步一歪的,风中残烛似的,下一刻就要被十月最后的秋风吹灭了。
那老妪听到动静,抱着柴火暂时还不敢松手,只是偷偷低头转过眸子打量。
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熟悉的身影。
“是你?”
一转身,老妪松弛下垂的肌肤在脸上扯出一道道的皱纹。纹理也是细密的,比那画院中的工笔画师还研磨得精致。
但人是会骤然老去的,细密的纹理暴露面前这人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抑制不住下垂的肌理,则无可避免了显示出了某种老态。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若昭微微颔首示意雪澜出去把院门关好,转头向着那老妇人道,“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村中抱柴取薪的老妇人,竟然会是曾经在朝中翻云覆雨的——”
她顿了顿,说出了三个与这个村落看似毫无关系的字。
“陈太后。”
确实是曾经高居寿康宫染指朝政的当朝太后陈瑾纾。
那老妪没有反驳,既然是故人,也不必再掩饰下去。她索性把柴火放在地上一扔,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突然撕下畏畏缩缩的面具,冲着李若昭冷笑。
“人人都落井下石,你也来踩一脚?”
若昭也笑,歪着脑袋笑眯眯的。
“母后忘了,我这人缺德,最喜欢干这样的事。”
环顾四周破败的院子,通风采光实在是纯天然的良好,她朝着那捆被仍在地上的干柴努努嘴。
“不说说吗?再怎么说你也是当朝太后,华阴陈氏无可撼动的女主人,再怎么说,也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
似乎是触及到她的逆鳞,原本还能勉强平静的脸突然露出狰狞的神色。她把沾了柴屑的手放在衣摆蹭干净,一步一步向李若昭逼近。
“你与李世默串谋窃取朝政,纵容东南商人逃税,毒杀当朝陛下,不做抵抗便向西突人称臣投降。如果不是西突人在长安烧杀戮虐,我又怎么会沦落至这地步。你们才是真正的李唐皇室的败类,天下百姓的罪人。”
“笑话!”
若昭也扬声,她坐在轮椅上扬眸直直刺向陈太后,病弱药罐子的身体难得爆发出足以和陈太后相抗衡的中气。
“谁告诉你当朝陛下死于毒杀?谁和你说我们从未抵抗?关中西北防线溃败归根到底是谁的原因?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镇守西北的铜墙铁壁薛将军是怎么没的?是谁的所作所为让西北将士寒心?是谁龟缩在纸醉金迷的长安皇宫里搬弄朝政,是谁勾结内侍党同伐异,如蠹虫把整个长安朝廷掏得一干二净?”
若昭厉声道。
“我今日来找你,并不关心你的死活。我想问你两件事,其一,陈家其他人去哪儿了?”
陈家人……
彼时西突攻进长安,李世默给宫里人留出了三日的逃生之机。毫无兵权的枢密使王朝贵跑了,还有躲在寿康宫的陈太后也趁机从宫里逃了出去,先躲到陈瑜民家中暂时栖身。
然而,随着长安城愈发动乱,陈瑜民举家撤离长安,沿渭水向东逃回了华阴县。
但是,华阴县也乱,凭着陈家在华阴的名望,依旧不能解决华阴县百姓的生计,声望一落千丈。在陈家名下的地产干活儿的佃户也逃的逃死的死,本就断了生计的华阴陈氏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就在陈家内外交困之际,陈瑜民和陈太后积累了多年的矛盾也终于爆发,陈太后历数陈瑜民此前在朝政中干的蠢事,骂他陈家的败类。陈瑜民更干脆,直接唆使府里人给陈太后断了生计来源,意图把陈太后从陈家赶出去。
陈太后嫁给先帝静帝已有四十多年,四十年来她经营的重心始终在朝堂。直到那时才发现,几十年过去了,她在陈家已无势力可声援。
走就走,当时陈太后还分外自信,过去的几十年间,陈家在朝堂上的立足于发展皆仰仗在宫中的陈太后,她就不信还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然而,一个月之内她跑遍了陈家在华州的各支脉,竟无一家愿意收留,人人都说自身难保,管不了这个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陈太后。
虽然一切很不可思议,但又确乎是真真切切发生了。一朝太后沦为村中老妪,而那些依靠陈太后攀龙附凤的,所尊奉吹捧的,也只是一个太后的名号而已。
陈瑾纾咬牙切齿道:“陈家人死绝了。”
当然不是,只是陈家人不要她了而已,若昭继续问她。
“陈瑜民还在华阴对吧?不打算离开关中?”
陈太后反问:“为什么要离开关中?”
也是。若昭反应过来,陈家起家就在关中,陈家的兴盛就是伴随着李唐皇室的关陇本位,陈家的一切都在关中。陈瑜民在关东毫无势力根据地可言,他只能在关中。
那无所谓了,只要陈家在关中,天师道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陈瑜民。天师道想要在关中快速立足,不可能不寻求关中世家大族的支持。
确定这一点后,若昭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只怕在世的,这个问题我只能问你。”
再一次回到当年,难免会有些不安。若昭吸了吸鼻子,十月深秋的冷风猛地灌进了鼻腔。
“我想知道,当年我的腿,到底是怎么残的?”
没想到李若昭居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陈太后显然有些意外,她挑了挑眉。
“你以为?”
“李若旻告诉我,是我年幼时你下毒,想置你妹妹的孩子于死地。太医院抢救了,但捡回了一条命,没捡回一双腿。这是真的吗?”
她那个心思比鬼多,就没一个放在正事上的儿子这样说也不奇怪。站着有些辛苦,陈瑾纾挪了挪步子,在一捆干柴边找了空地坐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你既然问了,那就说明,你怀疑这个说法。”
“当然。”李若昭故作轻松地笑笑,“李若旻不是傻子,这些年他一直在利用我来抗衡你,自然会想方设法加重我对你的仇恨。但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我的病弱之苦,离不开他的很多小动作。”
比如,灯芯草。在她十四岁之前,李若旻一直在她的药物中添加灯芯草,那是害她寒弱之症愈来愈重的根源。
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了,有点她华阴陈家儿女的风采,陈太后难得有些满意。
“如果我说,当年那个毒,是他下的,你信吗?”
若昭挑挑眉,显得并不意外。
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就容易累。陈瑾纾坐在柴堆边,慢条斯理地回忆着当年的是是非非。
“你想,是你的出生害死了你的母亲,也害死了他的心上人。实不相瞒,当时的他像疯了一样想要弄死你。他对你的恨意,不比我对你的少。归根到底,我们俩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仇,如果你不扶持李世默害死李世谦的话,我们本来就是同一阵营中的人,我们都是华阴陈氏的女儿。”
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只是陈太后其人,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亲疏有别,年幼时挨过的打,关过的小黑屋,都成了李若旻可以挑拨离间的契机。
而她偏偏生出了其他女儿没有的鸿鹄志,抛开种种机缘巧合,抛开种种偶然与必然交错的结果,对权势的渴望和对国泰民安的向往早就注定她们站在对立的两岸,将她们的人生判然划成殊途。
“但是,当我告诉你,你的这双废腿是李若旻害的,你又该怎么对李世默交代呢?你是他的心上人吧?李若旻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陈瑾纾啧啧,“他们父子俩啊,栽在女人手里的方式都一样。”
“他不必知道这些。”若昭沉声打断她的话。“再说了,我既然连李若旻的话都不信,自然也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丧家之犬的话。就当我听了另一个故事吧。”
若昭费力地把自己的轮椅推转过身,“我想问你的话问完了,今后我们只怕也不会再见面。保重。”
“那你又该如何面对李世默呢!”陈瑾纾坐在她身后突然扬声,“他也是你的心上人吧?是他的亲生父亲害得你……”
“如果我说卫皇后是我害死的,是我唆使卫茂良出兵最后杀了李世谦的呢?”
若昭突然回头,一记眼刀杀来,随之而来的声音更冷。
陈瑾纾坐在柴堆边,因为吃惊而嘴巴微微张圆。怔忡许久才吐出一句:
“你终于承认了?”
这还真信了,从某种程度上,陈太后居然还有些……真性情?
“这样彼此互捅刀子毫无意义。不要拘泥于暂时的恩怨,人要向前看,母后。或者称呼你为,舒娘。”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陈瑾纾忽抄起手边的砍柴刀,蹒跚的老妪两步奔到李若昭面前。
“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如今我沦为丧家之犬,能和你心平气和说话已是给足了你的面子。”
一把柴刀已经直逼李若昭面门而来、
“我虽年过花甲,但你现在落单,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还是手到擒来。”
“你耗尽毕生的心血,就扶持了一个废物皇帝,还有废物太子?那你可真的是废物。如果为了证明你不那么废物——”
李若昭仰首,余光觑了一眼横在她脖颈边钝刀。
“请便?”
陈瑾纾死死盯着她不说话。
不说话就轮到李若昭来说。她仰首看着那个已经近乎半疯癫的老妇人,宛如俯瞰众生地嘲弄笑笑。
“你作为谋者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对于我而言,今后的痛苦才刚刚开始。我把你害到这个地步,我猜你一定想看着我活着受罪。你杀了我,无非是替我解脱了,我再也不用管这些是是非非,比你还要快活地,解脱了。我谢谢你。”
陈瑾纾把刀丢了出去。
李若昭从那间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给高远湛蓝的天空覆上一层璀璨的锦缎,霞光在天边烧着,烧起一圈烫金色的卷边。
雪澜等在门口,她上前一步,怯怯地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
“殿下……”
李若昭顺着雪澜的目光看去,也就看见了,适才与陈太后对话中的主角,正坐在马车前,拽着马车的缰绳,似乎在等她。
李世默远远地向李若昭颔首。
“上车吧。”
他不是应该在山下巡营吗?
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刚才她与陈瑾纾的对话,他又听进去了多少?
没有等她问出口,李世默的雪澜很快把她轮椅抬上马车。“吁”的一声长鸣,深秋荒疏的小村落被抛在身后,凝成山丘与长河环抱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
马车一路向西,追逐着将沉欲沉晚霞。原野上恣意生长的荒草在深秋的晚风中摇曳,簌簌的枯黄色染得发红,此起彼伏的波浪中,寂静得像是一幅画。
日头在西南,闪过最后一丝光亮。然后,沉入群峰连绵的山峦。
熟悉的请小长假环节
如题,瑧瑧接下来即将面临重大的升学任务,需要耐心准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到明年四月应该都不会更新。
第四卷就告一段落啦!目前剧情已进行到中段,接下来李小三儿和昭妹即将东出洛阳逐鹿天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谢谢大家的支持呀,比心(⁎⁍̴̛ᴗ⁍̴̛⁎)
第一章 洛阳:岁暮雪飞
古语有云:“夫据洛阳之险固,表里河山,提封万井,河北三郡,足以指挥燕赵;南阳、汝宁,足以控扼秦楚;归德足以鞭弭齐鲁,遮蔽东南,中天下而立,以经营四方,此其选矣。”
唐隆平十四年十二月,除夕夜。日暮风雪间,天地仿佛被笼了一层乌漆的纱,细雪在暮色的穿梭是纱帐中密织的网。飞雪迷蒙而洛阳城高,轻若柳絮的雪粒子衬得洛阳城的一砖一石更加端方威严。
巍巍洛阳城下,一架牛车晃晃悠悠地向着洛阳正南的长夏门驶去。
北方的天入冬之后一向黑得很早。约莫酉时二刻,虽不似半夜黑得深而静,但灰蒙蒙的,深吸一口,真像把空气中的灰尘吸进去一般,刺得人嗓子痛。
除夕夜的长夏门前还有十几个守卫,冻得一边搓着手一边踱着步,明光铠上落了一圈蒙蒙的白边。
见到空空荡荡的城前官道上驶来一家慢吞吞的牛车,一个兵士上前,冲着来者嚷嚷道:
“回去吧。今天除夕,城门早关了!”
那牛车还是保持着缓缓向前的步子,牛车上似乎还载着个人,从牛背后那架浅边平板车上传来一声悠扬而慵懒的声音——
“我是来见你们孟将军的!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请我进去?”
这人口中说的孟将军,正是河阳节度使孟全义。隆平十四年十月末,关中陷入长达数月的动乱,长安朝廷无力照管之际,驻守洛阳以北黄河北岸的孟全义突然率兵南下,攻占洛阳。
有唐二百八十九年,东都城防已然混乱不堪。孟全义南下不过一日,洛阳陷落,沦落节度使之手。
如今的孟全义控制东都,无异于洛阳城的土皇帝。
不知哪里来的小子要见土皇帝?
守门的兵士面面相觑,确定没听错之后,十几个兵士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周遭飞雪张牙舞爪。
“你谁啊!脑子有病吧?”
那个脑子有病的人就仰躺靠在平板车浅浅的围栏边,脖子和上半身都裹着一圈破破烂烂的细麻布,黛蓝色的落满雪花,显得脏兮兮的。头上顶着大大的斗笠,脸也被遮了大半,只看见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活脱脱一个叫花子的模样。
可怜那牛是耕牛,大概是被这叫花子胁迫的,停下来便垂着头嚼着什么,显得很是无辜。
那人被骂了也不下车,还是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不紧不慢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了出去,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折扇。
“脑子没病。找你们孟将军有点事,你们要是不答应开门引我去见他——”
“唰”的一声,那人手腕一旋,轻轻震开折扇,在数九寒冬飞雪漫天的时节里,放在胸前浅浅地摇着——
真像脑子有病一样。
“我就炸了含嘉仓。”
“哈哈哈哈……”
哪里来的乡野小儿,不知好歹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妄图见如今的洛阳之主孟大人也就罢了,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要炸了含嘉仓。
洛阳是东都,含嘉仓城是洛阳的粮仓,洛阳武库、粮仓,皆仿帝京长安而建。
那可是都城粮仓。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
众人嬉笑间,只见那人反手将折扇一收,跟道士手中的拂尘似的在手中绕了个圈,他稍稍凝神,折扇在手中一敲。
“变!变!变!粮仓当火灾。”
符咒似的话音未落,只听见北方的天空骤然间大亮,原本青黑的天宇下一朵橙黄的光腾地直冲云霄。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砰!”
一声巨响,震颤经由大地隐隐传来,空中的雪花随之一颤,在猎猎北风中飞得更加欢快。大团鲜明的光很快又被四合的暮色包裹淹没,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焦色在北方天际闪烁摇曳。烟尘随着火光翻腾不绝地上升,又消弭在茫茫雪夜中。
含嘉仓城即位于整个洛阳城北,就这个方向上看,车上的叫花子说得没错。
守城的兵士中领头的眉心微蹙,第一次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低头对手边的兵士低声嘱道:
“派个人去看看。”
剩下的十几个兵士上前,“唰”的一声十几把长刀抽出,将那架牛车团团围住。
车上那个脑子有病的叫花子也不怵,他翻身从牛车上跳下来,周遭一圈兵士下意识往后一缩。
只见那人慢条斯理取下头顶硕大的斗笠,露出一张异常隽秀的脸,眉似黛山而目色流转如山泉。尤其是他那一双狐狸眼——男子狐狸眼往往有些女态的媚,但这人胡子拉碴的,扑面而来的粗粝感冲淡了他本身的媚态,反倒多了一份山野的纯。
但又因为这人骨相甚好,加之站在那儿仪态端方,除了穿得磕碜点,和山野搭不上半分的边,倒叫人看不清来路。
他摇着那支不知何时展开的扇子,负手在围绕一圈的寒光中缓缓踱着步。
那人巧笑,开口声音也带着笑意,配合那支不合时节的扇子眉眼流转而近妖。
“如何?我是不是说到做到。”
周围一圈兵士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不知所措间只得把那人牢牢盯住,将手中握着的刀又紧了几分。
没人说话那就继续等,摇着扇子的叫花子也不急。枯脆的扇面被寒风吹得嘎吱嘎吱响,裹着脖子和下巴的破麻布在长风中如张开的蝴蝶,翅膀上全是被风撕裂的一条一条的破絮。
不消半刻,前去打探消息的卒子匆匆忙忙从城里跑出来,在领头的耳边低语两句。
大抵是确认了出事的就是含嘉仓城,领头的上前,手里还攥着冻得冰凉的长刀,刀锋直挺挺地抵在那叫花子面前。
“你叫什么?”
“萧岚。”
这个叫萧岚的“叫花子”挥了挥扇子,像是掸去什么脏东西一般,将杵在他面前来意不善的刀尖弹开。
“这名字你大可告诉孟将军,他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不想告诉他也没关系。除夕夜含嘉仓城爆炸,我猜猜,孟将军一定震怒,并且下令查明真相。今晚值守的一个都跑不掉。与其让他一个个地查,不如,你们直接把我送过见他。”
他摊开手,以示自己什么兵器都没带。
“反正你们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抓我一个替死鬼,不是很容易吗?”
第一章 洛阳:东出秦岭
一切要回到唐隆平十四年十二月初——如果流亡小朝廷还称得上“唐”的话——肩负秦岭上下所有希望的萧岚从关中秦岭云山出发,踏上了东出洛阳的道路。
他要单枪匹马,不费一兵一卒,替宣王李世默说下这座东都洛阳城。
自关中东出洛阳,多走潼关。这道在秦时被称之为函谷关的天下第一雄关,时至唐末,依旧是关中东行至河南河东一带的重要通道。
依李世默李若昭的意思,原本计划是萧岚出秦岭北折至渭水沿岸,再由卫茂良从潼关一带接应,护送至东都洛邑。
然而,就在十一月底,在长安终于站稳脚跟的天师道突然派兵背袭潼关。
李世默手中不过数千残兵,主力基本上在秦岭,护卫李唐皇室最后的血脉。潼关不过几百兵士,在天师道的压力下没扛过几个时辰,宣告失守。
虽然李世默与天师道在八月达成协议,暂且放下恩怨共御外辱。但是,随着九月西突骑兵退,双方围绕关中的矛盾逐渐尖锐。
根据八月的协议,李世默李若昭一行人必须放弃长安,撤出关中。无奈此刻的李世默惶惶如丧家之犬,实在无处可去,天师道又对镇守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心存忌惮,实在不清楚卫茂良肯为李世默做到哪一步。两边一番撕扯,天师道要求李世默必须在明年开春之前撤出关中。
如今的状况是,天师道占据长安,拿下潼关,不敢确定他们在巴蜀北部是否还有援兵。
秦岭以北、以东、以南皆有虎踞龙盘,随时都可能把李世默一行人困死在秦岭。
东出洛阳这一步棋就显得尤为迫切。
受命拿下洛阳的萧岚走不了潼关,或者是卫茂良从河东出手把萧岚接出去,或是让萧岚独自一人翻过秦岭数千尺的崇山峻岭,抵达洛水上游,再顺洛水向东至洛阳。
“就第二个吧,你们想想办法把消息传给卫将军,叫他别在潼关等了。”
“传消息倒容易,我飞鸽传许俭,拜托他转告,都是当年黄河赈灾一事的老熟人了。倒是你,”
李若昭眉心微蹙地看向萧岚,“能行吗?”
萧岚一如既往笑嘻嘻的,手中折扇绕了个花,转手就要敲到李若昭头上——
李若昭偏了偏脑袋,不动声色地避开萧岚实在有些亲昵的互动。一双不过二十三年的手冻得枯白,她竭力张开,放在炭炉上翻来覆去地烤烤,褶皱之间落下簌簌的雪白的皮屑。
“你放心,我一个人,不是没走过秦岭。”
说的是今年四月萧相夫妇去世,萧岚孤身一人扶灵归东海兰陵故土的时候。但彼时潼关尚且可走,加之春夏天气也不错,和如今暮冬翻秦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若昭盯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幽深的眸子中一簇火光在雀跃。
实在不行的话开春再出发。
但她是李若昭,理智告诉她多在秦岭拖一天,就多一份全军覆没的危险。
理智的李若昭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她搓了搓手,灼热的浪终于将她苍白的脸烧出了一点红意。
“保重。”
洛阳以西北是三川河谷,中条山、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嵩山,数座大山绵亘其间,黄河、伊河、洛河在山谷间蜿蜒,向着太阳初升的方向曲折奔行。时至寒冬岁末,万木尽凋,风吹枯木肃杀得叫人害怕。时而向东北,时而又像东南延伸的河谷已经封冻,透亮的河道泛起幽幽的冷白色。
冬行山路,无论他在李若昭面前表现得如何轻松,但数九寒冬的风不会怜惜他,一到深夜骤降的气温也不会怜惜他。为了遮蔽容颜,他裹住上半身的细麻布上走两步就落满细细的雪花,呼出的冷气在细麻布包巾上结了一层枯脆的冰壳。
为了山行方便,萧岚没有骑马,他的计划是翻山至洛南县之后,再购置马匹,以及,进洛阳城的行头。
出发的第十四日,萧岚一路风餐露宿抵达洛南县。先去县里的驿站买了匹快马,又在县里转了圈,住进一家人流量不算少的客栈。
不算少也是相对的,毕竟战乱年代,饱经战火依旧坚挺的客栈少之又少,出门逃难的人又哪里住得起客栈?
差店小二打了一壶热水,萧岚坐在床榻边,慢条斯理解开脖子上、身上为了驱寒已经被寒风和枯枝刮得破破烂烂的细麻布。他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在桌上排开一串儿铜钱。
“这附近可有鞋店?”
店小二瞧着这人虽然磕碜,给的钱倒足。听见“鞋店”二字,他才注意到这客人鞋子上的血污,鞋面和鞋底全是口子,隐隐透出一道一道发黑的淤血。
只怕是冻伤,全肿了,鞋子都被血污黏在脚上。
“您要是不嫌弃,小的问问掌柜的有没有结实点的鞋,给您匀两双。您这脚,”
钱给够啥都好说,店小二笑得殷勤,“只怕是要上药,小的给您找点?”
萧岚点点头,“药就不必了,自己带了。鞋子待会儿就放在门外,不必进来了。”
等到店小二退下,萧岚才将床帘放了下来,拆下身上一圈一圈可怜兮兮的破麻布,里面是结实暖和的绒衣。
萧岚拉下床帘微微放空自己,战乱年代啥都缺,数九寒冬里也生不出一点儿炭火,一张嘴呵出一口白雾。
休整一日就继续出发。骑上马明显比之前快了不少,至十二月二十一日抵达洛阳,萧岚还是保持着破麻布裹全身的模样,凌乱的胡子被刮成絮状的麻布胡乱捂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咕噜咕噜转的眼睛。
既然是暗中潜入,萧岚既不想惊动远在关中的天师道,更不想惊动控扼东都的河阳节度使孟全义。他骑马远远地从南向北大致快速略过,又将马停在洛阳以北邙山山坳之中。
做完这些,萧岚一人徒步沿洛阳洩城渠往南。渠水在上游穿过山地,尚有山形可以遮掩,萧岚在曲折的山路和巨石之间一边隐藏身形,一边蹑手蹑脚向南靠近。
越往南走,巡防的兵士明显增多了。他不敢轻举妄动,冬日百草枯,萧岚只得暂且屈身,躲在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后。用胳膊肘稍稍撑起身体,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向着不远处洛阳北门徽安门打量着。
忽听见有人在身后窸窸窣窣地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公子?”
第一章 洛阳:再遇故人
萧岚先是一惊,身体比脑子还快地转过来,迅速蹲下把自己完完全全藏在巨石之后。
背后紧紧地贴着硕大的石块,萧岚脑海中飞快闪过上千种思绪。
是什么人会认出他?
他已经尽可能地隐藏样貌举止习惯,他为此还留了两个月的胡子。唯一没有用上的就是雪澜的易容术。当时主要是考虑到山行千里,易容术每日修补维持不太方便——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还有熟人认出他?
现在却被认出来,该怎么办?
“砰”的一声爆炸的思绪四散飞奔,却又在看到来者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是你,田六?”
竟是故人。隆平十一年黄河决口,当年还是三殿下的李世默力排众议前往黄河赈灾。滑州田家村村民田六伙同其他人试图伪造谶纬为乱,被李世默逮了个现行。
不过,当时的李世默体恤民情,最终将此事轻轻放下,既往不咎。
后来魏博节度使何献之子何疾暗中渡河,企图偷袭滑州,被他们打了个正着。最后迫使何疾的姐姐何君璧单枪匹马出面捞人,双方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才最终换得河朔三镇与长安朝廷的安宁。
这其间田六还帮了不少的忙。
说起来何君璧还是若昭的故友。
他身后的壮汉也是裹着一圈一圈的破麻布,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远比三年前更周正了。右手攥着一根长矛,寒冬腊月露出只穿单衣的右手臂,大概是为了活动方便。田六身后跟着几个模样打扮差不多的汉子。
“我就瞧着是你。萧公子你这……”
怎么也裹着破麻布,冻得通红,还有这脚上,鞋都磨得快露出脚指头了。
这么看着人家不好,毕竟听说是相府二公子,体面人。田六讪讪地把目光收回来,又转而问道。
“三殿下还好吗?”
李世默黄河赈灾回去之后就受封宣王,早就不是什么三殿下了。他们应该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萧岚点点头。
“我就是奉他之命来这儿的。你们住在附近?”
田六和身后跟着的几个壮汉点点头,“对啊,后来黄河滑州段的水道并没有修理,我和村里的哥几个琢磨着在滑州呆着危险,加上也没人管,趁着动乱就搬到洛阳附近了。”
洛阳北有邙山与黄河相隔,确实比滑州安全。
至于滑州水道为何没有修缮,是因为李世默想办法把精于水利的滑州长史韩晟调到了长安。后来朝政动荡不安,李世默自身难保,更没法让韩晟施展拳脚。
再后来,关中陷落,韩晟受命前往河朔三镇求援,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只怕又是另一段故事。千头万绪的事太多,一时半会说不完,萧岚礼貌打断田六的话。
“你家方便吗?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能去你家说吗?”
既是故人,自然是可以的。
田六家就在邙山中,这里大多数是滑州田家村的旧民。隆平十一年黄河水患之后,朝廷虽然处理了一批贪污护河款的刺史,但新上任的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听说这些田家村的人当年帮过李世默,又收留过长史韩晟,赋税徭役之类的,明里暗里给田家村的人穿了不少小鞋,本来就苦不堪言的田家村村民更是难以维持生计。
田家村仅剩的几名青壮年一合计,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田六领头,挨家挨户说服村里的老人们,搬到洛阳附近。
河南府好歹是东都,黄河水患淹不着,总比滑州好。
萧岚去邙山山坳牵回了自己的马,跟在田六的身边听他絮絮叨叨。村里人安土重迁,要举村搬迁不是件容易的事,最麻烦的是田产。
“你们是搬过来了,田怎么办?河南府的给你们重新分田了吗?”
新迁的田家村离萧岚栓马的地方不远,绕了个山坡便是。两人正说着话。田六叫跟着他的几名汉子先回去,嘱咐他们今日遇到萧岚一事不要乱说,才把萧二公子引进门,又招呼自家婆子烧了锅热水。
“别提了,咱们是今年秋收之后搬过来的。想着把今年的秋收过完,搬过来再不济有粮食能过冬。没想到河阳节的人从北边打了过来,萧公子你们比我们懂,你知道的吧?”
萧岚继续点点头。
洛阳附近的山形水势复杂。洛阳以北即是连绵叠嶂的邙山,再往北便是黄河。黄河过河阳桥,对岸挨着黄河边的是河阳县。河阳节度使驻扎河阳,控扼太行山以南怀州河内、武德一带。
今年十月底,河阳节度使孟全义趁关中动乱,流落秦岭的小朝廷自顾不暇,率兵南下攻占洛阳。东都落入节度使之手。
“他们从北边儿来,过邙山,要咱们引路,还把秋收的粮食全部征走了。说是等拿下洛阳,就给咱们分田。都是带着家伙儿的人,咱也不敢多说,粮食只得都给了。结果都快入冬了,说好的田连个影子都没有。”
田六媳妇儿正守在灶台边烧水,芭蕉叶捆扎的蒲扇摇得哗啦哗啦响。
“叫你总说搬家好搬家好,现在村里都在怪你。下次我去村正家换两匹布,指不定要听老田头嚼咱们家的舌根子。”
“我这不是想办法出去打猎割草换粮食了嘛,熬过冬天,咱们大不了在山里再开两亩地。活人还能被田给憋死?”
当年的田六还没娶妻,看出来刚成家,手忙脚乱得很。
萧岚忙拉住田六,暂停了这个话题,“他们多少人,你数过吗?”
田六眯着眼睛,似在回忆。
“陆陆续续引了有两三天,都是步兵,大概五万人多一点儿?”
他又仰头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差不多。”
五万人,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在河东节度使二十万的压力下确实不值一提。
不过,到底是不是五万,萧岚还是打算自己看看。原本一开始李若昭问他,要不要她派人调查一下洛阳的情况再动身,萧岚回绝了。
听到的描述的消息总比不上自己身临其境感受到的,他想自己去洛阳里里外外走一遭。孟全义到底是打算拥兵自重苦守洛阳,还是有心向王化之意,整座城的松紧氛围,只有亲自进了洛阳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