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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离歌:世道

    她承认自己总是很不顺。

    不管做什么事都不顺。上一次送信也是给卓圭,结果到头来其实李世训心里早就有数,看她挑梁小丑自作聪明罢了。

    再上次是和清泉宫宁贤妃有关。结果没过几日宁贤妃就不要她了,为了她自家儿子的前途转手把她的命卖给了皇帝。

    还有替李若昭卖命的时候,丽妃打她,李若昭也是不管的,谁都不管她。

    所有人都是这样。她是所有人抉择中的最后一项,是所有人危机关头弃之如敝屐的一贯选择。

    沈青绾深呼吸,她蹲下来,正好摸到脚边有块锋利的石子。掂量掂量,难得石刃薄薄的一片,仿佛就在这里专门等着她。

    然后,她摸着那块石头,照着自己的脸狠狠划了几刀。

    她也是个女人,她也怕疼。石刃割破脸皮的刹那,她咬住了自己的叫声,眼泪先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一溜儿的鲜血从她抹黑了的脸上一滴滴渗出,她把衣服白净的内衬翻出来,把血擦干净。

    漂亮的女人,千万不能落到一群打仗打乏了的兵士手中,更不能落到一群打乏了异邦人手中。否则,不是能不能保住清白的问题,反正要说清白,她沈青绾早就不清不白了。

    关键是,可能连活下来都成问题。

    她裂开嘴笑了。

    这就是世道。

    “在这儿!”

    沈青绾正擦着脸上的血,一声沙哑却高亢的叫声就在小巷的尽头响起。她吓得浑身一颤,转头就往巷子另一头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这是个汉人奸细!”

    巷子另一头的兵士闻讯赶来。两头一堵,沈青绾进退维谷,就在张牙舞爪的兵士即将扑上来之际,沈青绾干脆抱着脑袋直接蹲下,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捏得沙哑。

    “军爷饶命,小的就是游手好闲一个乞丐,没有家,之前都是骗军爷的,军爷看在小的可怜的份上,放过小的吧。”

    为首的兵士把她一把拽起来,强行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扬起来,色眯眯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张脸。

    “长得还挺秀气,就是脸上划花了,败兴致。”

    另一只手招呼着另外的同伴。

    “给我搜。”

    几双粗糙而干枯的手在她的身上开始四处摸索,还有的伸进外衣里趁机捏了一把她纤细的腰身。

    有兵士啐了一口,手也从四处摸索变成了掐揉。

    “这小身子骨,真细,怕不是个娘们吧?”

    沈青绾咬紧了后槽牙不说话。

    她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放在胸前的,阿伊承诺给她的牧场,那块玉石头。

    理所当然地也就摸到了那块硬邦邦的石头。

    摸到的兵士眼中闪着绿光,他把那块沉甸甸的玉石掏出来,放在手里把玩掂量着。

    “看不出来,挺有钱的你啊。”

    一群兵士刚一松手,沈青绾就自觉抱着脑袋又蹲了下去。为了自己这张脸不惹人注意,把头埋得低低的。

    “玉佩是偷的?”

    沈青绾抱着脑袋点点头。

    “从马站客人那里偷的?”

    沈青绾继续抱着脑袋点点头,她偷偷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佩。脑袋又垂了下去,她哽咽了一下,努力捏紧嗓音听起来像个男人。

    “玉石头给你们了,军爷饶命。”

    握着那玉石的兵士笑嘻嘻地掂量着那漂亮石头,照着沈青绾的脸踹了一脚。那副瘦弱的身子骨经不起这么一踹,咕噜咕噜在积满干沙的地上滚了几圈。

    周围的兵士哈哈大笑。

    “早这么干不就好了。”

    沈青绾就这么保持的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姿势直到那群兵士嘻哈着走远了。她前去找卓圭的时候是下午,这么一折腾,差不多也快到了暮色降临。

    秋季已至,夜色在悄无声息地渐渐拉长。

    可明明还是秋季,为何已经有了风寒侵骨的错觉?

    她把自己的脑袋环抱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着。

    还好只是丢了玉石,人还在。

    一座牧场而已,只要人还在就好了。只要等战争结束,她找到天山葛逻禄部,还有一座牧场等着她。

    前方总还是有路的。

    总还是有路的。

    被一脚踢得差点浑身散架,沈青绾一瘸一拐地往县衙走。果不其然李世训也不在,在不在其实也没有任何区别,难不成她还指望有人能关心一下她的境况吗?

    沈青绾收拾着脸上的伤想。

    更何况阿伊、牧场的事,是不能被李世训知道的。

    李世训和必勒格都在为撤离做最后的准备。

    必勒格是二十八日撤离原州的。为作掩护,他先派阿史那训故作疑兵牵制住天师道的队伍,自己则率领主力撤出萧关。

    阿史那训应得飞快。结果等到必勒格一退,阿史那训立马下令所有兵士撤进平高县,摆出一副坚决不打翘足等死的模样。

    “三哥,这什么情况,他不打了?”

    李世谚已经率领一部分天师道的主力抵达平高城下,李世默随后赶到。

    “他不打了,是因为必勒格已经走了,留他独守原州牵制我们。至于为何他突然罢兵,我想,应该是内部出了些变乱。”

    至于细节,只怕只有卓圭最清楚。但李若昭出发前并没有给他联系卓圭的方式,他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李世默找不到卓圭,但卓圭可以找上门来。当天晚上,卓圭就暗中潜入了李世默所在的天师道军营,将李世训的算盘一五一十地向李世默细说了。

    “那岂不是不能打他?”

    “无妨,殿下大可照打不误。草民也不是什么守信誉的人,必勒格的消息已经给昭……”

    看见李世默突然大为不善的表情,卓圭勾唇浅笑,又继续道:

    “昭妹妹送过去了,她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既然卓圭说照打不误,那李世默就照打不误。平高县短暂的熄火之后,架梯子的架梯子,撞城门的撞城门,投石块的投石块,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地该用上的家伙事儿都用了上去。

第九章 离歌:追击

    李世训在平高县里骂娘。先是训了几个不服管的将领,又斩了几个防守不利的兵士,最后实在没有出气立威的对象,干脆把帅案上的东西全掀了。

    下面站着的将领还是有几个是他在西突苦心培养的亲信,看到自家主子生气,纷纷埋着脑袋不敢说话。

    剩下的还有些不服管的,彼此对了一个眼神——

    嘁!果然没有什么本事。

    平高县毕竟是一州州治,防守还是严的,尽管西突骑兵并不擅长城防战。凭着守城的地理优势和设备,加上天师道长途奔袭疲惫,勉强守过了几个时辰。

    强攻一整天无果之后,李世默又去找凌虚道人。

    “我记得,长安城防是有火炮的吧?既然凌虚道人都占了长安,拿出来用用,不过分吧?”

    凌虚道人也想骂娘。

    总共在长安没缴获多少东西,全砸在这场仗里了。李世默也是当年,哦不,几个月前守国长安的人,长安城防中有多少东西他比谁都清楚。

    枯瘦老头儿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火炮什么威力宣王殿下还不清楚吗?那玩意儿兄弟们没用过,容易炸,用着危险。”

    火炮近几十年才用的新技术,将火药包放于投射器上抛出去,达到冲击爆炸和引燃的效果。但抛射的时机和火药包的分配很难把握,未经过专业的训练很难成功。一般来说,正常的操作流程是四人围着一架火炮,一人负责分包上架,一人负责引燃,另外两人负责手摇车连续将火药包扔出去。

    可是,如果分包不均,太轻起不到轰炸的效果,太重抛出去的火药包距离不够,就会在近阵处爆炸,直接伤及自己人。如果抛射的时机太晚,引线已经点燃,则极易发生炸伤自己人的惨剧。

    “你们不会本王还是会的。”

    李世默指了指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矗立着的平高县城,“那凌虚道人就忍心让自己的将士们送死?”

    长安调急兵运火炮来并不是一件很快的事,好在投石器有现成的,只用运火药就行。天师道被迫在原州至京畿长安一线组织起轮转。一批兵士负责一段路程,送完这一段再交给下一段处理。几班车轮战地捯饬,总算把成批的火药运到了原州。

    但是,没用上。

    至十月初二,必勒格出萧关后一路西进遇上了在新泉军驻扎的北燕骑兵。

    李若昭非常好心,知道第一批出关的人马里只有必勒格,和西突骑兵虚与委蛇地打了几场之后,挥挥手,就把必勒格的队伍放过去了。

    但必勒格并不知情。根据以往北燕和西突骑兵对战的经验,他以为北燕是怕了才不敢真刀真枪地打起来。等到萧关出关的通道基本清理干净,他派人给阿史那训传话——

    安全了,出来吧。

    一刻也不想和胡搅蛮缠的天师道拖下去,李世训马不停蹄,爆发出在被围的数日之内最强的对战,率领几千骑兵从平高县的北门冲了出去。

    天师道从南而来,主力也集中在南,北门是唯一的突破口。

    沈青绾也混在队伍里,顶着那一张被划花了的脸,如今已经结了痂,几道盘曲肿胀如长虫的疤黏在脸上——后来李世训确实看到了她脸上的伤,除了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李世训不问她也不会自讨没趣说,说她被西突的兵士为难,但没好意思报上自家主子的名号,知道自家主子在西突还没完全服众。

    这不是伸手打了李世训的脸吗?

    她原本是不会骑马的,李若昭卓圭之流交给她许多东西,但骑马这个东西,宫里用不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自然而然就没有教。

    如今,活在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中,什么都得从头学。

    她紧紧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贴在马儿柔软的毛皮上,听背后的羽箭在风中飕飕地划过,耳侧还有与她一同撤离的西突骑兵,叽叽咕咕咒骂着她听不太清的话。天气又干又冷,沙子吹得她眼前眯眯的。

    干旱沙漠之地,夜间气温下降快,天气变化莫测,行军是很危险的。从小长在西北甘凉之地的沈青绾深知这一点。但白天行军目标大,容易被敌人盯上,比如现在。

    但天师道的火力并没有持续很久。一路且战且追地持续到萧关,在身后如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的天师道军队突然止住了攻击。

    “宣王殿下,咱们的协议,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吧?”

    凌虚道人勒令大军在萧关前停住,笑眯眯地看向一路风尘仆仆追到萧关的李世默。

    “剩下的是您和李世训之间的恩怨,应该犯不着要我们出手?”

    确实到此处就结束了,他与李若昭和天师道的交易不过是借天师道的兵力把西突人赶出去。李世默取下风帽,抖了抖斗篷上沾着的尘土。

    “确实结束了。但本王带着我那五百骑兵追出萧关,应该不要紧吧?”

    其实已经没有五百人了。算上死伤,四百余众,都是李世默从秦岭带下来的精锐。

    凌虚道人伸手浅笑。

    “您请便。”

    安置好凌虚道人,李世默又准备和李世谚商量一下。

    结果这十四岁的小兔崽子看见他三哥觉着他来者不善,一个劲儿地往后躲,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不回去,你都打算出关了,凭什么我不能出?”

    李世默气得直想笑。

    “我也没指着你回去。你现在跟着天师道的往南走,我怕他们会扣住你,趁机向我们索要别的条件。我来就是跟你说,准备一下,我们在萧关稍事休整,择机出发。”

第九章 离歌:相看白刃血纷纷

    李世训是刚出萧关就遭遇伏击的。

    完全没有准备,彼时的李世训只想着快点离开关中的是非之地。他与卓圭暂时达成协议,他将必勒格的计划和盘托出,换卓圭保他一条命。

    但是卓圭似乎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李世默?抑或是卓圭告诉了但李世默否决了?停火仅仅只有半天,新一轮来势更加汹汹的攻击便席卷而至。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他还能见到卓圭揪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毁约时,卓圭会一脸无辜地回答:

    “您知道宣王殿下才是草民的主君,就算草民答应了您,宣王殿下不同意草民也没有办法。”

    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卓圭,李世训想到这些事就忍不住啐了一口。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晦气!

    就这样半扛半躲地逃到了萧关,几千人的骑兵队伍宛如出山奔腾的河流,浩浩荡荡地铺开了扇形的阵势。

    出去了,李世训回望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萧关,巍巍雄关矗立在西北山峦与荒漠交映间,石砖原本是青灰色的,也因了苍苍黄黄的天与地,而变得沉重而沧桑起来。

    他松了口气,不过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就有副将驾着快马气喘吁吁地上前回禀。

    “报——右翼,我军的右翼,有伏兵。”

    李世训下意识拽紧缰绳,马儿骤然被拉紧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多少人?”

    副将抹了一把额头黏了沙子脏兮兮的汗,“不知道,没数清,反正不少,万数以上。”

    骑兵作战的要义在于利用马匹快速的冲击力达到冲散敌人的阵型,再分化冲杀之,因此对马匹和骑兵阵型的前进性要求很高。在这样的条件下,骑兵的侧翼就处于极其关键却薄弱的部分。如同一支高速前行的箭支,一旦遭遇从侧面而来的力,就会顷刻间失去动力甚至折断。

    李世训正在指挥兵士高速向前行进,右翼一旦被袭击,整个队伍都会被拦腰斩为两段。

    可是,行进方向的右翼,就是自北而来,那不就是——

    北燕。

    可北燕不是被必勒格打散了吗?

    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他拔出腰间弯刀

    “注意保护右翼!列阵准备。”

    不过,似乎已经晚了。

    地面的震颤连绵不绝,轻飘飘的沙子被持续的晃动震得四处乱飞,掀起薄薄的沙障在每个人的马蹄边缠绕。大军压境时往往飞鸟绝踪,万籁俱寂。有生命的活物仿佛都被无形的气场震得不敢动弹,只余厚重的大地,无声、却忠实地传来。

    原本逃得惊慌失措的西突骑兵很快向中段聚拢,腰部力量在不断收缩加强。西突的骑兵兵士们集体转身面向北方随时杀将而至的敌人,李世训也从队首转移至中部,握着弯刀在阵前不安地逡巡。

    所有人屏住呼吸,静声听见远方此起彼伏的嘶鸣。

    北燕怎么会突然对他这支几千人的骑兵开战?

    思忖片刻,他随即意识到此前的都是计策,卓圭、李若昭之流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必勒格,而是他自己。

    李世默名义上借助天师道北燕的力量将他们赶出关中,实则是为了分化孤立他,最后达到替李世语报仇的目的。

    李世训不动声色地拽着缰绳向后退了两步,让自己尽可能隐没于中军之中。

    北方的沙丘上出现了一排黑黢黢的影子。紧接着,影子变得更加密集更加黑沉沉,像是翻过了一层又一层的浪头,终于出现在最后一个高潮。

    然后从巅峰处,一泻千里。

    李世训已经退至中军。他高举弯刀,指挥着周遭的兵士准备冲刺。

    “准备,杀!”

    北燕骑兵为首的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太快,快到看不清身影。整个人在枯黄的沙漠间拉出一条雪白劲厉的残影,胜过天际一闪而过的流星,随即陷入蓝黑交杂的西突骑兵阵型中。

    一涌而上的西突骑兵像是饿狼看见了肉似的扑上去,将白色的身影团团围住。

    然而,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个独行者的本事,惨叫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雪白的身影宛如惊鸿起舞,手中秋水如泓的软剑在周遭画了一个完美的圆,漾开一圈圈血色的波浪。

    除了北燕的明月长公主还有谁?

    十几个兵士纷纷被挑下马来,随即被惊慌失措的马蹄踩碎了脑袋,哀嚎声在此起彼伏。

    有见识的西突骑兵认出了那一柄舞得惊心动魄的软剑,忙互相照应着喊着。

    “撤回来,不要和她恋战,那是明月长公主!”

    撤回来也没用了,北燕的大部队紧随其后迅速包围上来,两片黑压压的潮水相撞,一时间激起千般浪花,粼粼的刀光给潮水镶上了一层银白的边,在上万兵士席卷而来掀起的飓风中摇曳起伏。

    喊杀声也在周遭起伏着,每一声都可能是一个兵士牺牲倒地的最后呼号。成千上万声汇聚在一起,足以让每一个听到的人背后渗出涔涔的汗意。

    李世训并不善于正面对敌,骑术尚可,从前在宫里都有教,骑射之术在西突也是精进了不少。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独立指挥面对面的,还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杀敌战斗。他抹了抹额头的汗,顺手抓住一个禁不住北燕数万骑兵冲杀的连连退步的兵士。

    “他们到底多少人?”

    那小卒子一看是主帅,吓得战战兢兢磕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没太看清楚,大概好几万……”

    好几万?

    好家伙,北燕到底投了多少兵力给李世默李若昭?

    而且北燕王后,那个义宁长公主已死,还被李世默李若昭二人如此不体面地整死的,他们到底为何要派出这么多骑兵配合一个没兵没地的丧家王爷,甚至请出了传说中的,明月长公主?

    李世训手上的兵士不过数千扫尾的,就算西突骑兵的战力举世翘楚,也断断做不到以一当十,更何况对面还有一个恐怖如斯的对手慕容明月。

    正思忖着,就有攻入中军的北燕骑兵朝着他挥舞着长刀而来。眼见的就要砍上自己,李世训顺手把那兵士一掌拍过去替自己挡了这一刀。

    “噗叽”

    那一刀伴随着骑在马匹上的冲击力,直接将那小兵的从肩膀斜砍成两半。李世训就趁着这个空档俯下身,一夹马肚滋溜一声逃跑了。

第九章 离歌:岁忽忽而不反

    逃跑的还有沈青绾。

    李世训没有对敌经验,沈青绾更没有。

    李世默连李世训都不放过,更不可能放过她。毕竟宁贤妃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毕竟李世语的死是她一手促成的。以卓圭的本事,完全有可能把每一个细节调查清楚,再向李世默一五一十汇报。

    所以她必须跑。只要她跑出关中,跑出河西走廊,跑到天山山麓见到阿伊,就能拿到属于她的牧场,她就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阿伊应该会认的吧,虽然她已经丢了一块玉石,还剩一块。

    一块也够了。

    一块也是希望。

    两个在阵前寻着缝隙且战且退的人在侧翼遇了个正着。沈青绾扎着斗篷,气喘吁吁地抬眸看了一眼同样狼狈的李世训。一贯倨傲俊美的脸上难得沾了些血污,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

    看见沈青绾,似乎内心找回了某种平衡,他轻轻“啧”了一声。

    四目相对,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李世训冷哼一声,心绪难定地转身,向着身后紧张地揪紧缰绳的沈青绾抛下一句。

    “在我身后跟好,跑丢了不管你死活。”

    正在酣战的月汐看到李世训沈青绾骑着马正在往队伍的边缘退去,转身舞了个剑花,一圈漾开的剑气将周围不怕死的小卒子全部震开。腾身一跃,足尖轻点马背,从乌泱泱的兵士中腾空而起,正欲稍加助力越过重重交战正酣的战场,直奔李世训沈青绾之流而去。

    “长公主殿下。”

    下面有北燕的兵士叫她,月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长公主”是在喊她。

    “那位客人有找。”

    李若昭?

    月汐只听李若昭的话,这件事似乎最近成了军中公开的秘密。有了明月长公主作靠山,人人都对李若昭格外尊敬。

    她生生将自己从半空中拉下来。骑上自己的马,缰绳一拽,被明月长公主驯服得乖顺的马儿掉头向后,从激战正酣的战场中逆着方向退了出来。

    这次突袭李世训的队伍,李若昭随军,坐着一架简陋的马车,就在战场后方中军包围保护的地方。

    从战场退出来,月汐袍袖带风,西北沙尘灌满了猎猎起舞的白色裙带,整个人像是一只在北方朔漠四处飘零的蝴蝶。

    她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原本她对李若昭的话会多一些的,不过在战场上,正常人也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我在杀李世训。”

    “我知道。”

    若昭靠在窗边,向窗外探着脑袋,纵目远望至不远处尘土飞扬的战场。

    “以我对李世训的了解,他一定会临阵脱逃。这样的人你就留着吧。”

    嗯?

    这是什么逻辑?

    她枕着窗框眯了眯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又忽然凄怆的笑意。

    “把他留给应该杀他的人。”

    李世训身后跟着沈青绾,还带着几个贴身的亲信,甫一从交战正酣的战场中退出来,便高高扬起马鞭,可劲儿逼着战马快跑。

    他甚至从沈青绾身上把斗篷抢了过来,一袭黑色的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恐叫人看出他是西突骑兵的主帅。

    突然被扒了斗篷,沈青绾瘦小的身体觉得冷。她尽量缩紧身子,一夹马肚,催着胯下瘦马往前赶了两步,战战兢兢地凑到李世训的身后,勉强吊起声音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暂时撤出了战场,李世训的马越骑越快。全然不顾在身后跟得辛苦的沈青绾,只是向后抛下一句。

    “以北以东都有追兵,不能走,往西去凉州也会有人追杀。现在先撤,到南方洮水河谷避一避风头。”

    洮水乃黄河支流,在出萧关向南折转。此处地势较为低平,又有河流经过,气候和物产都比原州萧关一带怡人。此前凉王李若昊率领的甘凉旧部,就是在这里栖身。

    这地方出身甘凉一带的沈青绾听过,既然李世训这么说,她也就不疑有他,埋头驾着马跟上。

    正在此时,李世默带着凌风李世谚,加上四百多秦岭上的骑兵精锐,从萧关杀了出来。

    早已有李若昭派出的斥候在萧关外等着他们。

    来者格外恭顺地向着为首的李世默拜道:

    “长公主那边传信,说李世训带着沈青绾,向南往洮水河谷方向逃了。”

    紧跟在李世默身后的李世谚一听,立马来劲儿,“滋溜”一声就从队伍里冲了出来,兴致勃勃地对李世默扬了扬马鞭。

    “三哥,还等什么,咱们走!”

    李世默抬手拦住了正在亢奋中的李世谚,“我如何相信你是长公主派出的?如果你是西突人的奸细,我岂不上当?”

    “诶?还真是神了,长公主早就知道您会刨根问底,所以她和小的说,如果您问起,文字、凭信都可以造假,和您说两句诗,您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有点复杂,小的没记住,您稍等。”

    那斥候从兜里摸出一张折得齐整的纸条。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诶?这不是贾谊的《惜誓》?”

    李世谚压低了声音凑到李世默的身后,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扯了扯他的袖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是她第一次以风波庄庄主的身份与他见面时说的话,她说她受这副身子的限制,终其一生都无法站在光照之下,只能用她手上的一切,替她实现经邦济世的梦想。

    她相信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灵溪茶庄,惜誓包间,隔着一层纱帘的诡计与权谋,是一切的起点。

    李世默无声地避开了李世谚的问题,向着斥候点头示意。

    “好了。我知道了,你在前面带路吧。有劳了。”

第九章 离歌:孤城落日斗兵稀

    李世训在洮水河谷里逃,李世默在洮水河谷里追。

    日暮西沉,谷底周遭的崇山峻岭将日色遮得严严实实。山形巍峨,在暮色中形成黑云连绵,地上大团的浓阴交错。

    已经逃离了战场,李世训也慢了下来。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左顾右盼关注地形,向身后的沈青绾抛下一句话。

    “你是甘凉人,洮水河谷不熟悉吗?”

    沈青绾紧跟在身后,怯怯地摇摇脑袋。“没来过,当时的年纪也太小了,什么也不知道的。”

    不知道就是没用,即使李世训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头也没回,沈青绾都能猜到他的意思。天气愈冷,她缩紧了只有单衣的身体,屏声敛气地跟在他后面。

    夜色渐沉,西北一带天气干燥,昼夜几个时辰之隔便有冬夏交替之感。时至十月,夜晚更冷,一行人行至较为低洼的地区,李世训差人点起火把和火丛,指挥兵士安营扎寨。

    “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注意警戒。”

    李世训不熟悉的洮水河谷,李世默熟悉。

    就在去年冬季,李世默曾私自出京追踪李世语的下落,当时就在洮水河谷,遇到了暂时栖身的凉王叔。在洮水河谷待过了一个冬季,周围的山川谷地,基本上被他摸了个透。

    李世默在半山腰的平地上,俯下身子看着下面灯火幢幢。

    李世谚也跟着探着脑袋向下望。

    “三哥?”

    “不急。”

    李世默负手,把张望着向下探的身子收回来,转而轻声嘱咐自己的人马。

    “就在此处安营扎寨,动静小一些,安排轮值盯紧了下面的人,明天我们休息好了再战。”

    所以,等到明日李世训睡醒之后整顿军备准备继续撤离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看见了南部山口等着他的骑兵小队。

    整条洮河,自发源地至故岷州,自西向东流,至岷州转道向北,周围山脉多呈南北走向。李世训打北边来,却发现南进的山道已经被堵死,为首的白衣小将,在风口处长袍扬起一面鲜亮的旗帜。

    是李世谚,骑在马上伸长了手臂对着李世训努力挥着。

    “六哥——”

    李世默呢?

    李世训强忍住骂娘的心情,眯着眼张望着。

    人不在,多半是以为他不欲恋战,转而北逃,率领主力在北边等着他吧。

    李世默要和李世谚南北夹击,那他李世训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之。他抬手轻点,招呼着一众兵士上前,准备迎战。

    李世谚眨巴眨巴眼,居然还真要打?

    这般想着,一柄方天画戟已经在手。李世谚曾惯用长刀,但前些日子在萧关修整时,看到了萧关兵器库里丢着的一把长约七尺,重达数十斤的方天画戟。

    对这些兵器之事向来感兴趣的李世谚舞了舞比他人还高的画戟,虽然沉,倒还趁手。结果听萧关的老兵说,这曾是薛将军惯用的兵器之一。

    有些奇妙的缘分总是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身世,与其躲来躲去,不如坦然接受。他抬手,将那比人高的方天画戟在头顶上舞了一个浑圆的圈。

    “不改了,就它了。”

    李世训指挥的身边为数不多的亲兵向前冲,李世谚一个花枪一挑,率先将前锋的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挑下马来。画戟在他手中翻花似的画出蝴蝶的轨迹,两名兵士被拦腰割破,两蓬血花似张开的尾羽。

    李世谚横着还在滴血的方天画戟立在阵前,峡谷贯穿而过的风吹起他兜鍪上鲜红的朱缨。

    “众军听令,给我冲!”

    两队人数相当,甫一交手,西突骑兵的实力还是稍占上风。除却交手的兵士,西突骑兵还能匀出四人围在李世训身边护送他脱身。沈青绾就跟在李世训身后,她抱紧了马脖子,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听耳边交战与厮杀声近在咫尺,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快把马鬣毛濡湿。

    有副将上前凑到李世谚身边。

    “他们跑了,追吗?”

    举着快比他人重的方天画戟连挑数人,李世谚气喘吁吁地回头看那最后仅剩的几人几马仓皇逃窜的身影,摇摇头。

    “不要紧,都在我哥的预料之中。”

    最后的四名兵士加上李世训沈青绾还在向南逃。

    骑在马上飞奔的李世训环顾四周。只有四个人了,此时此刻遇上任何一个敌手,都将意味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世训正躲在打头开路的骑兵身后,压低了身体正在盘算着,突然——

    “啊——”

    一箭破空,刚好错开头前开路的兵士,直挺挺地正中他的左下肋骨。

    不知道射中了什么脏器,爆裂开的疼痛之后,他只觉腹腔胸腔之内翻天覆地地搅乱。下意识用手捂住伤口,鲜血很快渗了他满手,接不住的血从指缝里成股成股地涌了出来,马背上也被血浸透了,顺流到裤子和腿上。

    是谁?

    李世训挣扎着探头看。

    然后他就远远地看见了更前方的山谷中,一个一袭玄色袍子的人,身姿清雅,如山间挺立的郁郁青松。

    那人再一次挽弓搭箭,如炬的目光与锐利的箭镞连成一条线。弯弓如满月,一根离弦的箭刹那间划破光影,直扑李世训的面门而来。

    李世训强忍疼痛拉起缰绳试图躲避。

    一箭却正好射中马蹄。

    受惊的马儿一个猛刹,李世训抓不紧缰绳直接被抛了出去。

    身穿唐制军服的士兵已经将另外几名西突骑兵拿下,围了上来。

    李世训捂着胸口在枯草地上打了两个滚,最后滚不动了,停在一个人的马蹄前。

    他仰面朝天,嘴角缓缓渗出一串血珠子。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露出两排猩红的牙齿,向着头顶那人,扯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我是不是,一开始不和李世谚交手,就不会被你堵死了?”

    “不会。”

    人已经毫无反击之力地倒在他面前,如山松清隽的李世默骑在马上并不想看他,只是理了理袖口。

    “你往北逃,北边一样有封锁你的人。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猜你更可能自作聪明地往南打,所以我在这里,亲自等你。”

第九章 离歌:棠棣之华

    李世训摸索着插进胸腔的箭支,一扬手,把箭支抽了出来。

    没有箭镞的压迫,被刺穿的脏器中的血就沿着箭支形成的管道喷了出来。李世训再一次用沾满鲜血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也沾满了可怖的血迹。

    他看着李世默冷漠的表情,同样也是再一次,裂开嘴笑了。

    “我这次,是不是,死定了?”

    李世默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个脸上依旧嬉皮笑脸的六弟。

    “我现在可以让你跑,一炷香的时间,你就顺着洮河谷地跑,能跑多远都算你,我绝不追。”

    “哥……”

    已经很久不喊这个称呼了,李世训竟然觉得还是挺顺口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一箭之伤,血还没止。每一次呼吸都压到了伤口,身体里炸开的撕裂的疼痛扯得他龇牙咧嘴的。

    别说一炷香,这个血再流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已经没命了。

    “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你以前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以前的你,最是兄友弟恭,最是尊老爱幼。呵!”

    李世训仰面朝天,微微喘着气。

    “你打着将西突骑兵赶出关中的旗号,最后却放了罪魁祸首必勒格一条生路,实际上是为你的妹妹报仇吧?人没了你知道后悔了,人死了你知道报仇了。你自欺欺人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

    话一说久身体就容易着不住,李世训大喘着气,才把自己的呼吸调匀。

    “其实归根到底,你的妹妹,是你自己害死的。是你怕李若昭出事才跑了回去,又是你为了太子之位迟迟裹足不前,以至于一次又一次错过了救她的最好时机。”

    看着那张俯视着,冷漠的脸终于露出了一点裂缝,李世训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李若昭对你而言,不就是个夺嫡的工具吗?你宁肯要一个工具的命,都不肯救你妹妹,所以,呵?你怪谁,恨你自己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话题又绕到李若昭身上,李世默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即使到了今天,李世默扪心自问,同样的选择放在今天,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去救李若昭。

    甚至这不是选择。

    “我没工夫听你胡扯,你现在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想问你……”

    提到小语的名字,李世默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伪装得足够好,足够。刹那间的心悸还是令他语气一顿。

    他望向远处如泼墨般起伏的山峦,西北深秋的风吹得他有些冷。

    “小语,到底是怎么死的?”

    “哈!终于想起来问了?她当然是被我杀的啊!

    他忽地话锋一转。

    “李世默,我问你一个问题。”

    李世训仰面朝天,露出一个诡异的,又浮想联翩的眯眯笑。

    “你品尝过自己的妹妹吗?”

    李世默冷漠的脸上突然一僵,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彻底裂开了一条缝。

    “十几岁的小姑娘滋味就是好。”

    李世训咂摸着嘴,似在认真地品尝回味。

    “又白又软,掐一下,就能泛红一大片,嫩得都快能掐出水来。你不是刚成亲吗?你一定能想象那个画面。当时,她就在我身下一个劲儿地挣扎,她挣扎一次,我就捅她一刀。白花花的肌肤上流着鲜红的血,特别美,你一定唔……”

    话没说完,李世默直接冲过去掐上了他的脖子。他整个人半骑在李世训身上,膝盖死死地压着李世训的伤口,眼中爆裂开猩红的血丝。

    “你再说一遍,这是真的吗?”

    气息骤然收紧,李世训喘不过气来。他用微弱的气声喘着,被李世默膝盖压住的伤口突突的,疼得他直抽搐。

    他哂笑着,向着李世默龇开了全是血的牙。

    “对,就这样,她当时就像我这样的。喘不过气,还在哭……”

    他忽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像是他描述中的李世语一样。

    “她哭得好伤心啊。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哭得眼泪和血都出来了,哭得我心都碎了。只可惜我没有心,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响彻整个洮水河谷,再一次钻心的疼痛让李世训眯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发现骑在自己身上的三哥颤抖着手高举着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匕首刚刚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刀尖上将落未落一串悬垂的血滴。

    站在一旁的凌风见状不对,立马下令周遭包围的兵士背转身过去。

    “哈哈哈哈……

    这一刀伤在腹部,肠子搅扰着发烧一般的疼。

    反正也是要死了,李世训甚至懒得把手摸到自己的伤口。他仰天长笑,笑得腹腔和胸腔的伤口一齐搅动起来,搅得他火烧一片疼得已经快麻木。

    “你后悔了是不是?你为了李若昭你后悔了对不对?”

    李世默一手颤抖着高高举起那柄匕首,一手掐死了李世训的脖子。

    “太晚了李世默!”

    李世训无力地摇摇头,“你杀了我又如何?夺嫡这条路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回头。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因你而死,你的兄长死在你的阴谋里,我也将要也要死在你的手上。未来你在乎的人都会死的,包括李若昭啊——”

    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紧跟着惨叫声不绝的是“噗叽噗叽”刀子捅进身体里再拔出来,再扎进血肉里再拔出来的声音。

    每一下,都血溅三尺,溅得李世默从头到脚映满了鲜红。每一下,都伴随着只剩气声的抽搐与呻吟,吹透山谷的风自北而来已失去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呜咽着。

    刀剑持续的插入与抽出让李世训彻底失去了挣扎力气,他整个人直直地躺平在地上,目光放空,无神地看向碧蓝的天宇。

    “我现在是彻底休息了,而你……”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临到死的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剩最后半口气的李世训挣扎着抬起头,血淋淋的手抓紧了李世默的袖子。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在李世默耳边道——

    “皇权就是一生的诅咒。我诅咒你,这辈子必将杀妻弑子,最爱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我诅咒你,这辈子众叛亲离,孤独一生直到去死。”

第十章 将阳:何年却向青山宿

    结束了。

    李世默跌坐在地上,手上还拿着那柄连续捅死李世训的匕首。刀柄上滑腻腻的,黏腻的液体顺着高举的手倒流进袖子里。

    一层薄薄的肌肤相隔,里面是奔涌不息的血脉,外面是他亲弟弟的心脏迸溅的殷红。

    没人敢上前,除了凌风。

    他压低了声音请示道:

    “殿下,还有一个。”

    哦?

    几名兵士押着一个仅剩一件薄薄单衣的女子上前。

    李世默抬起疲惫的眸子,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沈青绾。

    不同于记忆中的那个冠绝后宫颇类婉淑妃的宠妾,出现在他面前的沈青绾整个人更加枯瘦。眼睛极凹甚至多了几条细细的纹,脸上划开了两道丑陋的疤,还结着绛红色将落未落的痂。

    她呆呆地上前,衣服在西北的风沙中磨得灰扑扑的,奔袭数日脸上黏着一绺一绺湿漉漉的发。

    “你居然杀了他?”

    沈青绾走到李世默面前,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具了无生气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尸体。

    “你凭什么杀了他,要杀也只能我杀!哈哈哈哈……”

    沈青绾突然跪了下来,死死地拽着李世训的衣襟来回摇晃。她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就涌出了眼泪。

    一道道的泪痕和脸上的薄汗混在一起,黏着她的脸上黏着她的碎发纵横。

    “我这一辈子都是他害的,是他逼着我走上这条路的,是他把我逼成这样的。我要杀了他,能杀他的只能是我。只能是我……”

    她忽地转身就扑向李世默要和他拼命。

    凌风抢先一步反剪住双手将她的脸死死按在地上。

    沈青绾还在哭。曾经梨花带雨的宫妃只剩一件破败的单衣,长发尽散,白净的脸被塞外的风沙吹得枯黄,被按在泥地里,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划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疤。

    李世默气息难定地瞥了一眼那个已经疯了的女人,他忽地就涌起一阵很可悲的同情。沈青绾的一生他听李若昭说过,也听卓圭说起过,年幼遇上安和之乱从甘凉故土逃回关中,长在烟街柳巷以弹琴卖笑为生,最后一朝命运倾覆步入宫廷,从此开启了她回不了头的一生。

    如果没有朝廷内部的斗争倾轧,如果没有西北军节节溃败,好像沈青绾的一生,本就不该如此开始,也不该如此结束。

    “恩归恩,怨归怨。你欠我两条人命,我不可能放过你。”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迹,从容起身,将那柄全是血的匕首扔到沈青绾面前。

    “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杀女人,你自我了断吧。”

    沈青绾看着那柄落在她眼前的匕首,身后反剪着她的手的凌风松开了,似乎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她,等着她自己动手。

    她颤巍巍地拿起那柄匕首,刀尖上还沾着李世训的血。她恨不得生食其肉寝其皮的那个人的血。

    蓦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久得都快要忘了是哪一日,溧阳公主李世语和东阳郡主公孙嘉禾突然找她来玩飞花令。当时她们三人抽中的那根签是“青”,是她的名字。

    她当时联的诗,是什么来着的?

    迢迢远在青山上,山高水阔难容足。

    可怜今夜宿青山,何年却向青山宿。

    原来从那时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青山连绵,山高水阔,却无处是她的容身之所。一别甘凉十数年,却终究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最意想不到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想起来真是可笑啊。

    就连她的名字,沈青绾,除了一个“青”字,也都不是自己的。她不记得自己的姓什么,叫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生在一个绒绒青草的季节,生在一个绒绒青草的地方。别人给她塞了一个姓,便这么叫了,别人给她塞了一个名字,便这么念了。

    不过好在,她回家了。她死在了甘凉的山川与朔漠之间,无人收敛她的尸体,她就这么躺在甘凉风沙袭人的土地和碧绿如织的青草间,野兽和飞鸟会将她的遗体啄食干净,又化归泥土,最终永恒地融入大地。

    终于,她回家了。

    沈青绾看了一眼西北连绵的山川,那个方向,是凉州。

    又望了一眼东南起伏的山峦,那个方向,是关中长安。

    她笑了笑。

    凌风上前,向着浑身是血的李世默拜了拜,“殿下,已经解决了。”

    李世默没有骑马,只是拽着缰绳,呆呆地往回走。

    西突逃窜到洮水河谷的残兵已经清缴干净。李世谚眼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默默跟在李世默身后点齐兵马,招呼他们跟上。

    凌风还是不死心,又上前一步。

    “殿下,要换衣服吗?”

    李世默没应声。

    四百余人的马队在洮水河谷缓缓行着,前方忽有斥候来报,说北燕骑兵大胜西突,长公主带着一部分人马来洮水河谷接应。

    李世默听到这个消息,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斥候在说什么。他忙低头,看见自己满身已经干透发黑的红。

    转头问凌风。

    “有换的衣服吗?”

    当然是没有的。

    洮水河谷的北边,远远地望见有大批的骑兵在移动。不规则的黑云似的,远在天边,倏忽一下又移到眼前。

    为首的是一驾赶得飞快的马车,稳稳地停在洮水河谷四百人的小队面前。

    李世默也冲在最前面,没有换的衣服,他找人借了一件披风裹在身上。在看到那架马车的刹那,他揪紧了披风将自己身上的血捂得严严实实,目光却下意识瞥向别处不敢看她。

    李若昭被两个赶车的小厮从马车上抬下来,抬眼见看见他身披一件黑而长披风。她细细打量,便也透过缝隙,看见了他衣襟上的血污。

    是脸上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她冲着他裂开嘴,露出宽慰一笑。

    “我带了换的衣服,就在我的马车上换吧。”

第十章 将阳:一饭一食

    李世默张了张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李若昭冲他歪着脑袋俏皮地笑了笑,“喏,请吧?”

    总是这样,全然窥见他的狼狈却又体贴地装作看不见。李世默步入马车的时候,嗅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一驾马车的车帘之隔,李世默换衣服的时候她似乎能听见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无人注意的角落李若昭揪着自己的裙摆,他在想些什么呢?

    李世默在想如何处理这一堆脏衣服。

    用披风当作包袱皮,将沾了血迹的衣服折好塞进披风里包好。抱着一团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李若昭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连绵的青山是这幅画的背景。

    李世谚很是听话,看到李若昭和李世默见面的时候自觉躲得远远的。

    他有时还是会想起李世训对他的诅咒,他说李若昭也会死在他的手上,最爱的人会死在他面前。

    尤其是手上还抱着沾满他的血的外袍,真切的沉重感和曾经流过他肌肤的温热,让李世默一度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李世默又自嘲地笑了笑,垂死之言,他居然还当了真。

    见他迟迟不出来,李若昭回头望了一眼。

    “我……”

    目光骤然相接,李世默突然意识到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他踟蹰的片刻,李若昭适时补上。

    “我从萧关那边过来,今天知道你要回来,给你做了饭。”

    李若昭宽慰地冲他笑笑,闭口不言任何战场上的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弯弯的缝。

    “一起吃饭吗?”

    从洮水河谷返回萧关的路上,李世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兵士的汇报。北燕和西突最后从关中撤出来的几千骑兵昨天就打完了,接近五倍的数量差,让这场战役赢得毫无悬念。为了放虎归山,引得新老可汗的厮杀,倒是没管必勒格,放他回西突了。

    昨天李若昭在明月长公主的护送下就回到了萧关,等了一夜李世默的消息,最后实在没等着,今天带着人来洮水河谷亲自找。

    当然,明月长公主作陪。之后为了防止从萧关回秦岭的路上被天师道为难,明月长公主还会亲自护送他们回去。

    李世默拽着缰绳,远远地望见了月汐在队首冷漠的背影。

    从洮水河谷回萧关快马也需数个时辰,很难想象李若昭今早是何时出发的。加上北燕一共上千兵士,等到了萧关天色已沉,干燥的天宇下每一个星子都疏疏落落的,像冬天落光了叶子的小树林般澄澈而透亮。

    萧关临时派了个自己人守着,急匆匆地回禀。

    说是,王妃娘娘到了。

    李世默先进萧关帅府更衣,一出门看见奉命守秦岭的李君毅出现在他面前,心思不悦地蹙了蹙眉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守秦岭吗?有什么事值得你离开驻地亲自来?”

    被自家主君一连三问,问得并不善于对答的老将一脸懵,他憨憨地搔了搔脑袋,半天才挤出几句话来。

    “是王妃娘娘说与殿下一别近一个月,很是想念殿下,一日恨不得三拜地叫末将快些。毕竟是王妃娘娘,末将委托给谁来护送都不放心,只好自己担下了。秦岭上有萧公子坐镇,萧公子的本事您是知道的,天塌下来也能应付裕如。”

    即使萧岚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关系。李君毅长在调配后勤军需补给,这是卫茂良亲口验证的。走之前将秦岭上的物资好好分配一下,虽说不能一劳永逸,至少保一时无事问题不大。

    听到“王妃娘娘”四个字,李世默向外走的脚步一滞,随即又头也不回地先前继续迈着步子。

    “暂时先把她安置妥当吧,请她稍等,容后本王便到。”

    “殿下!”

    李君毅在李世默身后追了两步。

    “那毕竟是王妃娘娘。现在战事已了,殿下也无别事缠身,王妃娘娘思君心切,当下有什么比王妃娘娘更重要?”

    李世默想,他只是想和李若昭吃个饭而已。

    就只是吃个饭而已。

    所以,等到和李若昭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李世默整个人依旧是一副心神不太宁的模样。

    既然是看着李世默吃,加上她一贯吃得少到忽略不计,若昭通常不吃。她微低着脑袋试图打量李世默垂首遮掩的神色。

    “还有别事?”

    “没有。”

    李世默飞快答,他摇摇头,随即将一筷子羊肉塞进嘴里。关外多牛羊,稍加烹饪便是绝佳的菜肴。

    “饿坏了,在想先吃什么的问题。”

    追李世训追了一夜,加上返程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本来最饿的那阵已经过去,胃里差不多毫无知觉,吃了两筷子肉,竟然真的叫人觉得饿坏了。

    若昭顿了片刻。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越过重重夜色似乎自然而然地看向更远的,浓浓黑夜的深处。似乎知道了一切,却又言尽于此。

    “觉得好吃就多吃点吧,今早走之前炖的,好几个时辰的功夫,应该不错。”

    岂止是不错?李世默不知道是饿久了,还是真的因为没有吃过李若昭的饭内心激动得难以平静——

    总之,他是真的觉得很饿。

    饿就很容易多吃,他一筷子一筷子把菜肴往嘴里送,似乎这样就能把缺的某个部分填满。若昭注视着他,夜色给她的眸光拂了一层如水的温柔。

    她把另一盘切好的酱牛肉往前推到他面前。

    “多吃点这个。”

    李世默顺势就夹了好几片塞进嘴里,“嗯。”

    李若昭再把另一碗刚炖熟的鸡蛋推到他面前。

    “还有这个。”

    李世默就顺势舀了两勺鸡蛋。

    “我也是第一次做饭,不会特别复杂的,比不上之前在宫里……”

    李世默把嘴里的酱牛肉咽下去,飞快地回答。

    “挺好吃的。”

    又吃了一块炖得软糯的羊肉,反反复复像向她确认什么事一般。

    “真的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那就继续吃。

    似乎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两人曾经面对面就是说话,说了太多太多的话,这一次,难得只有安安静静相对坐着,吃一顿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饭。

    李世默觉得很满足。

    不知道是饿了很久的胃觉得满足,还是说,心里某个地方同样被慢慢填满的满足。

    直到凌风硬着头皮进来,顶着李若昭探着脑袋看他的目光。凌风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殿下,您要不还是见见王妃娘娘?她是真的一直求着要见您。”

第十章 将阳:小别

    李世默没有回头。

    他正在专心啃着一个坚硬的馕饼。

    李若昭探着半截身子望向凌风,犹豫自己该不该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但李世默迟迟没有回头,迫使餐桌上的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

    她踯躅片刻,向着凌风婉言解释道:

    “稍等一下,宣王殿下吃完就过去。”

    凌风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要不要把话说完。

    其实,王妃娘娘也还没吃饭。

    凌风走之后李世默才把嘴里馕饼咽下去。明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但李若昭又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细嚼慢咽似乎是一个家教良好的人深入骨子里的印记,放在举手投足皆优雅的李世默身上,正合适。

    李世默把手上最后一角馕饼放进嘴里,掸了掸手上的饼屑。

    “你不会赶我走吧?”

    李若昭望着他的眼睛,很浅地叹了一口气。

    “总要等你把这顿饭吃完。”

    吃饱了稍稍抽离心头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心绪,理智在脑海中回笼。李世默自己仔细回想了从李世训死了到刚刚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失妥当。

    妻子远赴千里,他却想发设法避而不见。于情于理,于礼于义,都不该。

    但他私心里还是想留着这儿的。不仅仅是因为李世训临死前的那番话,从李世训死在他手上,从沈青绾拔刀自杀之后,他就很想见她。

    很想很想。像春日蓬勃生长的嫩草,像咕噜咕噜冒出来的初开的春水,他真的很想见她。

    他总要找个理由。

    “李世训死了,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他临死前说了什么。”

    “我不是很感兴趣。”

    李若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死了就死了吧,你心头大恨已了,日子总要向前看。”

    李世默眯着眼睛打量着李若昭,她浑身上下笼罩着看透一切的聪慧。而又因过于聪慧,她的眉心总是难以舒展,眼眸之间总是盛着易碎、而恸然的神色。

    “当然你要一定要说,我肯定会听。毕竟你说什么,我总是会听的。但我的私心,也只是……”

    她裂开嘴笑笑。夜色温柔,她更像夜色中朦朦胧胧亮着的光,无论看见或是看不见,都在那儿,敛声屏气地释放着满心温柔。

    “想让你好好吃一顿饭而已。”

    李世默拈起手边的筷子,又将一块羊肉放在嘴里。肉中的胶质在嘴里有节制地化开,微辣而咸鲜的滋味充盈着口腔,热气很快流淌至全身。

    最真切的食物的香味总是牵扯着最朴素的情绪,李世默难得可以再次丢开理智,他笑笑。

    “那就不说了,吃饭。”

    再吃了两筷子的酱牛肉,就听见凌风硬着头皮前来敲门。他这次连进都不敢进来,就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把房门敲了敲。

    “殿下,那个……王妃娘娘想见你想疯了。她……”

    “我知道了。”

    李世默放下筷子,清脆的一声直接打断了凌风的话。在门外悄咪探着半个脑袋的凌风从没见过自家殿下这副模样,像是生气,又像是冷漠,气息微微恸然。

    凌风吓得把脑袋又缩了回去,敛声在门口静静候着。

    所有人都沉默的档口,李若昭不忍将目光再一次转开,似乎叹了口气,脸色又像是毫无变化。

    “吃饱了就去吧。她一定很想见你。”

    李世默自顾自舀了一勺已经有些凉的鸡蛋,放在嘴边象征性地试了试温度,才咽下去。

    “还没吃完。你答应过我的,要等我把这顿饭吃完。”

    没吃完那就继续吃。

    其实已经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大快朵颐地吃了。凌风就站在门口,随时候着自家主子回去。李若昭虽仍旧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但给他一种,无声的催促的错觉。

    李世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默不作声地加快了速度。

    吃得再久也是有吃饱的时候。当他放下碗筷之后,他甚至没有办法和李若昭再说一句话,因为他无比确信,无论他对李若昭说什么,她最终只会落到一句话上。

    “去吧。”

    去吧,去走入无边的黑夜,去迎向塞上冷冽的风沙,去面对足以迷乱双眼的爱意与温柔,去踏上一条仇恨与铁血,悲情与荣耀并存的路。

    李世默独自一人熄了提灯,在黑夜中穿行时想。

    甫一回到主院,个头小小的小姑娘就蹦了出来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呜咽声混着鼻涕蹭了他满身。

    “殿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一个月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瘦了……”

    比一个月前圆润喜庆了些许,而且比以前更大胆,更明艳了。以前薛莹还时时小心着怕说错话,现在更像是活泼泼的冲上前的火焰,雀跃地燃烧着。

    薛莹本人此刻也很慌。

    她原本是不敢这样的。在云山独居的一个月,秦岭上下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照管这个小小王妃。除了公孙嘉禾,竟没有一个能和她说话的人。

    两个人在一起聊久了,薛莹就什么话都对她说,包括不知道该怎么让宣王殿下对她多些,丈夫对妻子的在意。

    “那你就哭呀。”

    公孙嘉禾煞有介事地给她介绍经验。

    “宣王殿下这个人,非常好心。非常好心的结果就是,除了……”

    她眼睛咕噜一转,把那个名字绕过去,“除了对特定的人,他对谁一碗水端平,都挺好的。你哭了你闹了,他才知道他亏欠了你,才会对你多上点心。”

    她虽然觉得公孙嘉禾说得不对,但她还是愿意试一试。

    毕竟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也不想就此放弃。

    于是薛莹求着李君毅带她去见李世默。李君毅没辙,不敢带她出关,只敢带她在萧关守着。

    于是她大胆地在小别李世默后勇敢地冲上去抱住他,即使她此刻已经紧张得把李世默的浅金色的袍子都揉皱了。

    太久没有见到薛莹的结果是,李世默下意识想躲,想把身上黏糊糊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但理智在他抬手的刹那彻底占据了大脑,抬手的动作也变成了轻抚薛莹的肩膀。

    “好了。”

    李世默不动声色将薛莹的肩膀拉开,“我没事,以后战事常有,你要习惯。”

    薛莹眼泪朦胧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开。

    “你吃饭了吗?”

    没有。

    薛莹忍着饿得她心发慌的胃,笑盈盈地仰头冲着李世默裂开嘴。

    “回殿下的话,已经吃过了。”

第十章 将阳:品评

    吃过了那就……睡觉?

    还是一如既往,各洗各的,沉默不语的两个人平静地躺在一张床上。

    哦不,躺在同一床被子里。因为入十月塞上风寒重,入夜须得盖两层被子,但是又因为物资有限,总不能让将士们还不见得被服齐全,主君一个人要占着四床吧?

    所以,两人格外平静地睡在同一床被子里,枕着同一个枕头上,两只胳膊躺得笔直却维持着距离,就像楚河汉界。

    临行前公孙嘉禾还笑眯眯地对她说,等她到了关外,好好体会一下古人所说的——

    “小别胜新婚”

    薛莹并非全然不懂事,知道她在调笑些什么,整个人又羞又难堪得小脸通红。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正躺在一张床上,在小别将近一个月之后。

    很好,很胜新婚,至少李世默没有让她等到半夜。

    薛莹把自己撑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李世默身边,温软的气息缓缓地挪移到李世默身上。

    “殿下……”

    没办法装作假寐,李世默睁开眼睛,无奈地看了一眼斜倚在他身上的薛莹。

    “阿莹,你还太小了,等你满十六岁再说吧。”

    十六岁。

    十月十七她满十六岁,好在,总归是快了。

    十月初八,在萧关的大军开拔回秦岭。为了震慑天师道的撕毁协议的野心,北燕明月长公主率一支轻骑兵作陪,至十月十五日回到秦岭。

    一切如旧,主政秦岭的杨秉廉携萧岚薛珩二人前来迎接。

    李世默上山携薛莹走排面走流程,李若昭在山下送别月汐。

    “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把剩余的上千北燕骑兵丢在山外,月汐独自陪着李若昭到了秦岭山口。青山早已泛起焦黄与鲜红,斑驳错杂地染上异常鲜明的色彩,背后是澄澈浩荡的湛蓝天宇。

    原本毫无规律的颜色相撞是不和谐的,但秋季的秦岭实在过于疏朗,开阔的视野让一切奇怪的颜色搭配都变得合乎情理起来。

    “李若昭。”

    月汐从来称呼她为“小傻子”,第一次听见她叫“小傻子”这个称呼的时候,李若昭就忍不住笑了。

    自己确实挺傻的,只怕在过来人月汐眼中,更傻。

    “你要是出事,那倒是还能再见面。”

    “那我希望还是不要见了。”

    李若昭歪着脑袋裂开一个笑意。

    “我希望你能回到北燕,回到你该去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

    战后的北燕毕竟百废待兴,毕竟慕容白曜一个人并不能完全聚拢众心,毕竟在慕容彪的操纵下北燕已经离唐燕和平的路偏了太远,毕竟北燕上下的很多人,还是景仰着明月长公主。

    “当然,”李若昭又补充道,“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月汐骑上马,雪白的裙袍在山间的风中猎猎作响。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慕容明月更像她们熟悉的月汐。

    “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全了。”

    李若昭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

    月汐骑着马在李若昭面前转了圈,她终究不是这么矫情的人。当年慕容彪害她,她虽然愤怒,但也不至于像深陷情场的人念了一辈子走不出来。

    同样,对于自己,李若昭也是这么想的。当年明月楼,她赌上全部身家性命只为结识那个传说中的高岭之花。一场倾心相交,她知道了月汐身上背负的种种秘密,纵使开拓了月汐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她也不指望能在月汐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

    她就像是一阵清风路过人间,尘土皆为她疯狂,她只是掸了掸袖口,转身消失在山路悠悠的尽头。

    “有事叫我。”

    最近确实有事,不过和月汐本人关系不大。

    十月十七日,远在巴蜀的公孙杜宇只身赴秦岭上云山。

    这是他第一次上云山,纵然出身山地军的公孙杜宇对山已经很熟悉了,牵着马从容步行在山间的时候,职业习惯唆使,还是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起秦岭上的军备建制。

    不错,有紧有弛,每一处军营都综合考虑了山地天气、自然灾害与物资调配,很有章法。

    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山上因为物资就那么点不敢点起过于明亮的灯火。他拉上的披风在夜色深重的回廊中穿行,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有小厮在头前引路。

    行至云山主院,小厮才拱着手悄然退去。公孙杜宇眼尖,看到了守在院门墙角阴影处的凌风与张怀德。

    那就是传说中的张怀德啊。

    得罪不起这两个人,公孙杜宇拉紧披风向着这两人浅浅颔首,权当致意。

    这里是整个秦岭的心脏,也是云山灯火最明亮的地方。进进出出的臣僚捏着文书,像心脏泵出的血液流向秦岭的每一个角落。

    他站在门口墙根的阴影处等了等,等到再也没有进进出出的臣僚时,他才重新理了理风帽,转身向院中走去。

    廊下似乎有人在专门等他。见他进了院子,一名腰肢纤细女子掌着一盏风灯,莲步慢移至公孙杜宇面前,裙摆坠地而曳起波纹。女子眉眼温顺,朝他福了福身。

    “人都到齐了,就等公孙将军了。”

    迎着她手中随风摇曳的风灯,公孙杜宇这才看清女子的这张脸。一双活泼泼的小鹿眼清秀而灵动,五官每一处的角度高度都朝着最讨喜的弧度长。又因为眉眼的明艳,使得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宣王妃了。

    确实好看啊。公孙杜宇心里忍不住将她与李若昭比较。

    李若昭眉眼太淡了,好看是好看,除非了解这个人,否则正常人的审美,应该不会第一眼被她吸引。最多算七分。

    而王妃娘娘就不同了。眉眼明亮鲜活,举手投足间皆是甜蜜了的娇俏,初初一眼望去便是八分的水准,加上今后各色的首饰妆容扮起来,在随着年岁渐长长开了,只怕会到八分半甚至九分。

    宣王殿下娶这位小王妃也不奇怪。

    男人嘛,还是喜欢好看的。

第十章 将阳:相识

    心下品评结束之后公孙杜宇方才意识到不妥。

    居然敢妄自品评主君之妻,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还有李若昭,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乱说到她头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李若昭知道了。

    公孙杜宇忙歉疚地向薛莹笑笑。在薛莹的指引下,敲了敲主屋的门,然后再推开。

    屋内正中央是一袭牙白色的长袍,他朝着宣王殿下拱手拜了拜,身姿微弯,整个人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持与傲骨,而那张脸上专注的神情,又让他觉得分外诚恳。

    “方才听到殿下议事,方觉……”

    听到敲门声,屋中的人俱是一惊,齐刷刷回头看他。

    看到来者,正在负手专心听的李世默向着公孙杜宇笑笑。

    “望之来了?我来介绍一下吧。”

    他抬手示意站在他身边一袭牙白色长袍的人。

    “河东节度使卫将军,想来你应该听说过。”

    卫茂良啊。

    平阳卫氏人,长年跟着李唐皇室打交道,不怪气度姿态皆非凡。

    李世默又向着卫茂良示意公孙杜宇,“这位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

    都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虽然没见过,但各自早有耳闻。

    公孙杜宇与卫茂良都很清楚李世默夤夜召见他们二人的原因,如今齐聚云山的人,都是李世默逐鹿天下能拿得出手的牌。

    各自拜过,今后都是共事的同僚,全当认识了。

    拜过卫茂良,公孙杜宇想起来还没有拜过自己的主君,顺带联想到李世默成亲自己还没来得及道贺,也忙冲着李世默拜了拜。

    “殿下别来无恙?一别数日,还没来得及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李世默脸色微不可察地僵了僵。但不愧是在朝堂历练数载的人,脸上的面具带得妥帖,他平静的挥挥手,“无妨。”

    这头正寒暄,卫茂良高大身形遮掩的背后突然传出一声淡淡的女声。

    “过来说正事吧。”

    这是……

    啊啊啊啊!李若昭居然也在——虽然理论上说,李若昭作为实际上的首席幕僚,又加上李唐皇室的出身,本来就应该在。

    但是——

    那他为什么要在李若昭面前向李世默恭贺新禧啊,早不恭喜晚不恭喜,偏偏赶在李若昭在场的时候,他脑子被门夹了吗?

    而且,他进门前脑子那些瞎叨叨她该不会也知道了吧。

    此时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撕了的公孙杜宇点头哈腰地凑到李若昭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又是赔笑脸,又拱手作揖。

    “长公主好长公主好!”

    一边拜着一边心下抹着额头的汗。公孙杜宇想,嘴还是不要撕了,这样认错会比较快一点。

    李若昭整个人慵懒地靠在轮椅上,轻轻叩着轮椅扶手,浅浅地点了点头。在她的手边,挂着一幅足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地图。

    “辛苦。”

    公孙杜宇这头还没应付过来,那头一个极浅草青色的公子摇着扇子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步一摇地晃了出来。明明看上去颇为随意,甚至还有些玩世不恭,但那份尺度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向不经事的纨绔子弟见到尊敬的人,突然收敛了锋芒,比一贯待人毕恭毕敬还叫人受用。

    他走到公孙杜宇面前,折扇一收,向着公孙杜宇拜了下去。

    “公孙将军好,小生萧岚,久仰公孙将军大名。”

    原来还有一个人,还是传说中的萧相之子,萧状元的弟弟,萧府二公子萧岚,就斜倚在地图的那一头的廊柱下,隔间高束的垂幔投下了一片阴影,刚好遮住了他的影子。

    屋中请来的四个人都听过彼此的大名,寒暄之后,就当都认识了。等各自介绍结束,李世默才缓缓步入这四人之间,

    “今日请四位来,便是共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大家畅所欲言,随意就好。”

    他抬眸示意若昭。

    很乖觉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这间屋子中唯一的女性李若昭。

    靠在屋中最内侧地图边的若昭率先开口。

    “现在的局势是,受到兵力和之前请天师道出兵给出的承诺的限制,我们将在今年结束之后离开关中。关键是,下一步的落脚之处,在哪里?”

    “巴蜀这个地方可以首先不考虑。”

    鉴于开始犯了不少的错,公孙杜宇对于回答长公主的问题特别积极。

    “并非是我不愿交出巴蜀之地。只要殿下想来,到了成都府便是成都府的主人。但是巴蜀,不是个成就王霸之业的地方,容易滋生安逸怠惰之心,最终囿于巴蜀一亩三分地而自取灭亡。啊!”

    公孙杜宇忙向李若昭挥挥手辩解道:“我不是说殿下有怠惰之心。只是根据历史经验,向来只有关中和东南灭巴蜀,或是据北方和巴蜀而灭东南,从来没有起家巴蜀而据有天下的先例。”

    卫茂良并不熟悉巴蜀的情况,但他懂历史,不好发表长篇大论,只是点点头,“同意。”

    萧岚又回到了他一开始斜倚着的地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同意。”

    公孙杜宇继续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下来需要地图,他一早盯上了李若昭手边的那根长棍,但碍于就在她手边,他实在没这个胆子,在一上来就冒犯了长公主这位大佛的情况下还厚着脸皮找她要东西。

    李若昭发现公孙杜宇的眼睛一直往自己手边的长棍瞟,顺手抄了起来递到公孙杜宇眼皮子底下。

    公孙杜宇哪见过这阵势,他忙摆摆手。

    不了不了,您用您用,我用手就好。

    公孙杜宇以手指指向地图巴蜀一带。

    “所以,与其让殿下亲临巴蜀,从成都起家,不如就在北方耕耘。不出几年的时间,我必灭公孙致和统一整个剑南道。到时候北方既定,殿下挥师金陵,只需知会末将一声,末将必据长江上游顺流而下,与北方的兵锋形成合围之势。”

    若昭靠在轮椅上,听完公孙杜宇这番话,点点头表示肯定。

    “一言以蔽之,王濬楼船下益州。”

第十章 将阳:阋墙

    “现在的情况,此前殿下已经与我细说了。适才来得早,躲在廊下不小心听到了诸位公卿前来汇报秦岭内外的一应政务,也知道了不少。”

    卫茂良也走到地图前,更准确地说,是走到若昭手边的那根长棍边,向着李若昭礼貌地征求道。

    “殿下方便吗?”

    若昭点点头表示允准。

    卫茂良无比顺畅地抄起那根公孙杜宇没敢接的长棍,稍稍侧身,向站在角落的萧岚示意问他是否能看清。

    萧岚颔首表示他没问题。

    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了,卫茂良才拿着长棍轻点墙上的巨幅地图。

    “如今关中将尽归天师道,我们不得插手是前提。巴蜀之地诸位已达成共识,不可入。只剩东南和河朔。东南有晋王,河朔有河朔三镇。所以,我个人的建议是先占河朔。原因有三——”

    卫茂良比出三根手指头。

    “其一,天下大势北重于南,从来只有以北统南,未有以南统北。诸位都是熟读史书的人,应该不需要一一论证一遍。

    “其二,河朔不过三镇,而东南有九镇。河朔三镇在卢龙赵家人雄踞北方的兵锋下,统一指日可待。等到他们统一河朔,我们只用打败赵家人便能最终完成对河朔的兼并。而东南九镇情况特殊,各镇节度使之间,各镇节度使与曾经的长安朝廷矛盾错综复杂。我们很难做到一口气占领九镇,一镇一镇的占领必然耗时巨大。这个辛苦的工作,不妨交给老谋深算的晋王。

    “其三,河朔分化独立反叛已近百年,如果我们能拿下河朔,相当于使分裂近百年的河朔重归李唐之手,实在是向天下人扬李唐皇室之威的好机会。”

    其实基本上和李若昭的思路一致。李世默回想起自己新婚之夜,他们曾对未来数年的天下大势的推演,对未来道路的探讨,经熟识北方军务的卫茂良之口验证,无疑是当下最合适的。虽然他对若昭的才华从不怀疑,但每一次验证都能让他对她更加坚信。

    他抬眸,目色温柔地望了一眼若昭。

    攻占河朔,李世默手上的并没有多少兵马,最终都要仰仗卫茂良麾下的河东节。卫茂良既然觉得这样可行,那自然大家都认为可行。

    “但问题随之而来。”

    卫茂良向着李世默浅浅一躬才继续解释道,“恕臣直言,目前有能力出兵攻占河朔三镇的,是河东节。但对赵燮,我没有明确的胜算。

    “恕末将冒昧,赵燮是一个天才人物。幼年因为庶出的身份曾流落北燕,向一带的东胡深习骑射之术,个人武功在天下将领中保守点说可位列前三,骑上战马应该无人能敌。又因为他广纳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射冲杀之术,加以改良,麾下的骑兵远胜北燕,甚至可与西突的精锐相媲美。”

    卫茂良是在场诸位中最了解河朔局势的人,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其他自然没有异议。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半仰着看卫茂良手中长棍最终停留的地方,显得颇为游刃有余。在众人沉默的档口,她缓缓开口。

    “赵燮不会出现在最后攻占河朔的战场上。”

    她笑笑,显得轻松又不值一提。

    “这是我的职责。”

    卫茂良眉心微蹙地看向李若昭。在灯火的簇拥下,她细密的眼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眼底的青黑让她整个人的笑意如鬼魅。

    “我听说,赵衍有两子,嫡长赵荧,庶次赵燮。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赵荧当家,但赵燮因为功勋高,卢龙节麾下的将士们大多支持赵燮。兄弟阋墙,老戏了,公孙致远和公孙致和就是。赵荧与赵燮,也只有可能是。”

    “我想殿下错估了赵燮的为人。”

    卫茂良朗声打断李若昭的话。

    也许是战场上互为敌手的惺惺相惜之情作祟,加之卫茂良本质对于朝堂的斗争向来敬而远之,虽不置一词但并非毫无异议。既然一屋子都是自己人,现在又是把话摊开了说的关键时机,对于李若昭的这番言论,他并不能赞同,并且觉得有必要向李若昭提出完全不一样的看法。

    “赵燮并非公孙致和之流。在战场上,只有真正的慷慨信义之辈才能赢得将士们的真心拥护,也只有上下同心者,才可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李若昭浅笑。

    “没有区别。赵燮无二心,赵荧难道就没有吗?处在这样的关系中,卫将军,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吗?”

    她直直地迎向卫茂良的微愠的目光。

    “良好的兄弟情谊只有两个人都倾心相交信任彼此才能实现,而想要破坏这段关系,只需一个人起疑心就够了。”

    眼见的两个人就要吵起来,萧岚讨了个巧,正准备凑到中间从旁劝慰,李若昭冲他摆摆手,示意萧岚不要掺和。

    她向着卫茂良微微颔首,权当退了一步。

    “卫将军的话我会考虑的,剩下的细节容我想想吧。”

    “既然如此,就暂定先取河朔,至于细节,我们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细想。”

    李世默从容步入这几个人之间,和卫茂良公孙杜宇一并停在地图前,很快把将起未起的争论控制住。

    “当务之急是,离开关中之后,第一站的落脚点在哪儿?”

    萧岚一直靠在里地图最远的廊柱下,整个人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争端。却在李世默抛出问题,众人皆沉默时,他摇着折扇,看似无心却又无比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

    “洛阳。”

    卫茂良与公孙杜宇相视一眼,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肯定,才异口同声道:

    “洛阳。”

    李世默点点头,对于这样统一的意见很满意。

    “我与……”

    他看了一眼李若昭,无数称呼在嘴边轮流过了一次。直到另外四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李世默身上时,他才猛地想到一个合适的。

    李世默婉然笑道。

    “长公主的意思一致,本就是放下长安主攻洛阳。既然目前诸位都支持这个做法,那关键就在于,目前秦岭上下众多公卿臣僚的祖籍皆在关中,如何说服他们放弃长安?”

第十章 将阳:诚心

    这一屋子里站着的五个人。李世默李若昭代表的是李唐皇室,卫茂良出身平阳卫氏,萧岚出身兰陵萧氏,公孙杜宇出身相对比较麻烦,据他所说,他祖上应该是军吏出身,为了攀附两汉之际占据巴蜀的公孙述才改姓的公孙,虽然公孙述是扶风公孙氏,但起家于近几十年的公孙枭并没有祭祖迁坟的习惯,更没有什么亲眷在关中。

    总之,除了两个李家人,其余的都和关中地望关系不大。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宣王殿下的本意就是离开长安去洛阳。但鉴于朝臣中有太多家在关中长安的,他不能开这个口,更不能朝着明确的方向强迫。

    “放弃长安本是我的意思。”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知道诸位都想清楚了其间机要,便也不藏着掖着,淡声开口道:

    “更何况,宣王殿下作为主君,在诸位臣僚面前,不可,也不应该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立场。”

    无视近半数,甚至超过半数臣僚的意见,以主君的威权强制迫使某件事的实现,或许能达到目的,但对于本就势单力薄的李世默而言,使众臣离心,留下的隐患才是致命的。有效将君臣之间的矛盾转换为臣属之间政见的争端,既是分权制衡,又是兼采众长。

    基本的统治术罢了。

    “这个问题首先要避免的是,朝臣对于宣王殿下放弃长安来回车轱辘的声讨,所以,宣王殿下最好在板上钉钉之前不发声。其次,是如何通过朝议的方式,把这个问题放在明面上辩驳清楚。既然诸位都认为去洛阳合适,那就有必要准备好基本的话术。”

    “这件事交给我吧。”

    一直远远靠在廊柱下摇着扇子,离话题的中心最远的萧岚突然开口道。他把自己从斜倚的姿势撑起来,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地晃到停在围着地图边的几个人之间。

    “卫将军和公孙将军毕竟是手掌一方军政要务的节度使,过分参与到朝议之中会被那些文官诟病。更麻烦的是,一旦二位力主离开宣王殿下离开关中,他们甚至会怀疑二位有异心。二位如要参加这一场朝议,最好的莫过于在大局将定时,表明态度即可。所以,所有的话,还是由我来说更合适。”

    他冲着李若昭眨眨一只眼。

    “这件事我们私下谈吧。”

    又笑眯眯地向李世默拜了拜。

    “还请宣王殿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五个人的小议被萧岚一嘴强制结束。除却河朔与洛阳一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要讨论的,接下来轮到李世默给卫茂良和公孙杜宇两个人分别找个住处。

    但是卫茂良却回绝了宣王殿下的邀请,他向着自家主君拜了拜,整个人并不显得轻快,“还请殿下稍等,臣有些话要对长公主殿下说。”

    萧岚顿觉不对立马拔腿跟了上去,却被一只手拦在腰间。他顺着这只手往上看,不出意外也就看到了李世默也眼巴巴朝着李若昭卫茂良那边看着的脸。

    他狠狠地瞪了李世默一眼。

    让我过去,他们俩这状态不太对。

    李世默不放手。

    萧岚再瞪他。

    李世默收回目光斜眸觑了他一眼。

    “你现在过去,她只会说与你说她自己能解决。尊重她的选择。”

    是,萧岚承认李世默说得没错,李若昭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从不让别人插手,但……

    但这并不是你就理所当然不过问的理由吧?

    萧岚咬紧牙关也挑眸看着他。

    “殿下……”

    一声怯怯的声音从李世默背后传来,两个正在僵持的男人

    薛莹穿着一身鸭黄色的长裙,裙摆曳地而漾开波纹,飘飞的裙摆在夜风中显得极为清瘦单薄,尤其是一想到她就穿了这么点衣服在十月的深夜等了李世默一晚上。

    她咬了咬嘴唇,一脸战战兢兢又不太确定地瞟了一眼躲得远远的公孙杜宇。

    “公孙将军还等着。”

    忽找到了把柄,萧岚立马转了一个嫣然的笑意,向着李世默拱手拜道:

    “殿下,王妃娘娘也等着呢?长公主这边的事就交由臣办,您看如何?”

    李世默和薛莹去送公孙杜宇,就剩萧岚一个人留在廊下,站得离李若昭卫茂良远远的。

    吵归吵,但萧岚有一点承认,李世默说得没错,就算他此刻死皮赖脸地跟上去,若昭也会说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还能怎么样,对于她这个倔脾气,唯有尊重。

    话题中的两个人转进了长廊的尽头,黑漆漆的一片,卫茂良放开他行军多年锻炼出的神识四处打量,可以确认周围没有人。

    既然只剩两个人,卫茂良向着李若昭深深拜了下去。

    “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冒昧,但大敌当前,宣王殿下定是希望我们勠力同心。有些话与其搁在心里胡乱猜忌,微臣想,还是说出来比较合适。长公主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见到卫茂良这般模样,李若昭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她没有说话,夜色中一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看着那个模样谦恭,但话一点儿也不委婉的卫茂良。

    “一年前,长姐横死敛芳宫,此事查了这么久,众说纷纭,至今没个结果。微臣思来想去,长姐去世后引发的承明宫变,宣王殿下得利最大。但是经过微臣与宣王殿下的深交,微臣信得过殿下的为人,又觉得这件事不像是襟怀坦荡的宣王殿下所为。后来才发现,微臣想掉了另外一个人。”

    接下来的话卫茂良没有说完,他只是将拜下的身姿压得更低了些,微微挑眸看着那个在黑夜中坐在轮椅上至今丝毫未变容色的女子。

    他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明白了。

    “宣王殿下不会,不等于他的……”

    “手下”这个词放在长公主身上不妥,只是稍稍停顿片刻,他又重新接上。

    “支持者不会。更何况长公主殿下的手腕,臣刚刚也见识过了,有操纵一切的能力,也有一心为了宣王殿下的动机。”

依旧是备考休息一周

    下周末不出意外有一场考试,请假一周备考。

    谢谢大家的支持!10月18日周一见啦~

第十章 将阳:糖栗(上)

    夜色深沉,呼啸的山风在回廊的尽头也屏住了呼吸。卫茂良还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余光却环视四周。

    没有人,除了很远很远的灯火中,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应该是萧岚,但肯定听不清他们说话。

    确保没有人会听到之后,卫茂良才敢把话说得更明确些。

    “微臣知道这般质问长公主殿下不妥当,只是长姐于微臣有大恩,微臣不得不对此多上几分心。当然长公主也可以否认,只是——”

    卫茂良对人极少说重话,除非是入侵的外族,对所谓的“各位其主”的敌人说出的重话也很少。他顿了顿,略带磁性的嗓音扬了起来,难得话里藏锋。

    “但既然我们是开诚布公地谈,自然希望长公主能如实告知。如果长公主此时矢口否定,那微臣便信长公主的话,今日便给长公主赔罪,从此以后不再过问。”

    李若昭就靠在轮椅上,黑夜中视觉失效,听觉便在此刻放得无限清晰。她静静地听着,也仔仔细细听清楚了卫茂良每一句话中的字斟句酌。

    “即使我说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你还是会怀疑与我有关,对吗?”

    一直躬身的卫茂良抬眸愣了愣,不过太黑了,看不清李若昭的表情。

    轮椅上的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吧。只要不要因为我而生出对宣王殿下的误解,只要你信的过宣王殿下的为人,相信他不会这样做就行。归根到底,卫将军效忠的对象不是我,也没必要觉得我的人品有多么完美。你自认为你我不是一路人不要紧,我们当下为了同一个目标,就暂时保持这样的状态,也挺好的。”

    她也抬眸,望着卫茂良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样的答案,不知道卫将军满意吗?”

    卫茂良刚从长廊尽头的黑暗中走出来,萧岚就一个大箭步冲到路口,正好看见李若昭正不慌不忙地把自己从回廊最深处推出来。

    她便也刚好看见了萧岚,眼中闪过一丝差异。

    “他们人呢?”

    “李世默送公孙杜宇和薛莹回去了。”

    “也是,”

    她靠在轮椅上,似乎很放松,整个人笼罩着一种超脱世事的淡然,又似乎思绪随着飘忽不定的视线四处游荡。任萧岚死劲瞧,也没瞧出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若昭就由着萧岚可劲儿地瞧。

    “今日本就是阿莹十六岁的生日,宣王殿下与她一并回去,也是应该的。”

    不瞧了,萧岚推着轮椅,啧啧嘴。

    “她生日?难怪,我们在屋子里说话时她一直等在外面。总感觉在等什么事一般。不过无所谓了——

    “宣王殿下哄新人,本也是人之常情。”

    若昭立马回头觑了他一眼。

    “你倒是会说。一口一个新人的,那旧人是谁?”

    旧人……

    萧岚被呛了句,半天噎了说不出话来。

    若昭又重新靠在轮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啊……”

    萧岚立马反击。

    “我可是住在离你最远的地方,专程绕道送你回去,还不够诚心吗?”

    每次两个人打趣的时候,若昭都会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好像萧岚还这么飞扬快乐着,他们就还像是在萧府一样,没有国破家亡,只有一盏茶一副棋,手边是云闲阁的高高低低莲叶层层的荷塘。

    她怎么也会伤春悲秋了?李若昭笑笑。

    “阿岄还好吗?阿檀呢?”

    沿路少灯,两个人就淹没在十月秦岭无边的黑夜中,竟有一种跋山涉水的错觉。夜风渐冷,萧岚的声音也变得随风缥缈起来。

    “都在江南。只可惜她不在,如果能听你一直叫她阿岄,不知道该有多开心。”

    既是闲聊,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扯扯西扯扯。

    “江南有李若昱。关于他,我一直不是很放心。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长安这些年的事,他没少参与。如果哥舒玄对长安及关中的熟悉不是来源于你父亲,极有可能是来源于他。”

    “他?”

    萧岚俯下身子诧异地发出一声惊叹。

    萧靖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虽然他对自己这位父亲恩怨交杂不满颇多,但事关他父亲的清白,身体倒是比脑子更上心。

    “嗯,”若昭极其平静地点点头,周遭漫漫夜色笼罩在她身上,有一种安和沉笃的感觉。

    “你还记不记得子衿的事?”

    隆平十二年正月十五,明月楼百花宴,月汐借陈瑜民敲山震虎查西突奸细,却使得子衿离奇上吊自尽。他们至今毫无头绪。

    “很多巧合都指向明月楼隔壁光德坊的晋王府。加上晋王这么多年从不露出真面目,现在才发现他对外一直以管家的身份示人。当年十八岁就敢在河东节独挑大梁,是个有本事的角儿。我怀疑,这些年他在背后的小动作不少。现在终于放虎归山,有东南九镇的广阔天地任他驰骋,只怕会生出大变乱。”

    若昭扬眸,回看了一眼面色已经越来越凝重的萧岚。

    “和阿岄说一声,要小心。”

    从李世默那边回来,风吟忙点亮了卧室外间的灯,快步走出前来迎接。雪澜则在室内忙点起炭火,又把窗子打开一条小缝通风。

    还没入冬,但山上的夜晚真的很冷,尤其对于李若昭来说。山上木柴倒是不少,但炭火毕竟需要时间制成,其他院子都还没用,李世默先拨了一批给她送过去。

    桌上还放了一碟栗子,放在炭火中热熟了的。在山上的好处就是瓜呀果呀的都不缺,随时能采。不过都是野果子,个头小了些。

    李若昭拈了一颗栗子,专心致志地把最外一层光滑的栗子皮剥去,结果还剩一层毛茸茸的果皮。

    “洛阳这事儿,估计有你受的。”

    一边说着,一边磨了磨指甲,把那颗毛茸茸的栗子放在手里端详良久,才用指甲嵌进果肉里,小块小块地撕着那张黏紧了的果皮。

    “到时候吵起来什么话都可能往外说。不排除他们揪着你父亲的事不放,还是要做好准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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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826/ 第一时间欣赏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作者:荆玉楚瑧所写的《乱世桃花逆水流》为转载作品,乱世桃花逆水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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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