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宴宴:夜话(上)
当然也就只是说说,花语也没指望李世默真的叫王妃来学医术。
处理完一个军营的伤兵,李世默薛莹二人带着凌风前往下一处军营。还是一如既往地,李世默在前面驾车,薛莹就在门板旁抱膝而坐,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乖巧地缩成一团。
“殿下,如果下一个军营妾身也给他们挨个包扎的话,会不会耽误了殿下的时间?”
李世默低头算了算时辰。
其实还好,确实会晚回去一点,但也不误事。更何况薛莹的表现,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无妨。到下一个军营你还可以继续。”
薛莹兴奋地点点头。
“那我一定快快的。”
她是真的不嫌累的。除开有些伤病实在重得她无法处理以外,在秦岭上转了一圈,薛莹就真的挨个给伤兵包扎了一圈。
而且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巧,引得军营的老兵新兵还有医师一众啧啧称奇。
回到云山,已是戌时。云山物资紧凑,屋中备了几碟小菜权且当做晚饭。李世默只是嘱了一句让她自己先吃,转身又出门去了。
自己先吃是断断不敢的。薛莹换了一身更清简朴素的长裙,就坐在饭桌前巴巴地等。
秋夜气凉,薛莹饿着肚子等得让她觉得有些冷。灯火噼里啪啦地快要燃尽,但还是因为秦岭物资紧凑,她不敢换根新的灯烛,只能盯着那朵摇曳的灯火,希望它能燃得慢一点。
窗外滴漏声不止,滴答滴答得像顺着冰凌垂落的水滴,大约是入亥了。
薛莹起身,扭了扭许久不动已经发麻的下肢。心下徘徊良久,还是步出门去,远远地望见凌风还守在门口。
“凌风,他是去找……长公主了吗?”
凌风见到王妃出来,忙拜了下去。
“回王妃的话,不是的。花姑娘在长公主那边,就是今早在第一个军营里见到的那位,殿下是不会过去的。殿下现在去找十一殿下了,两人似乎是有要事商讨。”
原来是十一皇子李世谚。
知道刚刚的问题问得很不妥,薛莹浅浅福了福身,向凌风致意。
“抱歉是我失言了。适才的话,还请凌风不要转达给殿下。”
李世默从李世谚处回来时已是亥时二刻,薛莹就等到了亥时二刻。他进门看见桌上一口未动,知晓薛莹等他良久。
“抱歉,回来晚了。还要吃吗?”
等得太久,反倒是不饿了。吃多了今晚估计睡不着,薛莹摇摇头。但又像期许什么似的,仰首问他。
“殿下吃过了吗?”
李世默在立柜旁挂衣服,顺便换了一双柔软的鞋,随口应了句。
“嗯,在世谚那儿。”
薛莹也忙摇头。
“那妾身不饿。留着明天中午吃吧,别浪费了。”
不吃饭那就……睡?
但李世默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薛莹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李世默换好衣服和鞋,又看他支起一张矮几,烧了一壶水,似乎还有要忙碌的事情。
和当初的李若昭一样,汤水微沸,茶先倒好,李世默跪坐在矮几前的模样,让薛莹忍不住心中暗自惊叹这两人的习惯几乎一模一样。
李世默抬手示意她。
“坐吧。”
只怕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说。薛莹绞着手,摇摇头。“妾身还是站着吧。”
李世默冲她宽慰地笑笑。
“我们好像从未长聊过一次。今夜要说的话很长,站着辛苦,没事的,坐吧。”
坐就坐。薛莹给自己鼓了鼓劲,在形容威仪的男人面前把腿垫着坐好。
“相信长公主已经把该说的话都与你说了,怕你还有什么顾忌,所以问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世默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潺潺地像流进她的心里。
唯独没有什么温度,只有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教养和体面。
诚如他所言,他们之间确实没有长谈过一次。可是长谈又能怎么样,她都已经嫁给他了,还能悔婚不成?
认识到这一点的薛莹整个人沉沉的,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长公主都和妾身说清楚了,所以,妾身没有什么要问的。”
“这件事对你很不公平,因为你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你与我都没有认真、详细地谈过一次的话,我想,你的心里可能会不太舒服。”
沸腾的水放得有些温了,李世默倒上一杯先递给她。
“不是茶,是热水,晚上不会睡不着的,先暖暖身子吧。”
拢着那杯温度刚好的茶,细细柔柔的热气上涌熏得她眼有些花。她瞟了一眼窗外,夜风寒凉,身处室内的她却温暖如春。
她眼中微微泛起酸楚,嗓子也涩涩的。
“殿下,长公主说,我长得很像,薛家二小姐。殿下会把我,当做薛家二小姐的替代品吗?”
“不是。”
薛瑶的问题是最好回答的,李世默确实内心坦坦荡荡。
“薛瑶的事你可能听说过只言片语,未知全貌。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详详细细和你讲一遍。我与薛瑶幼时相识,后来又重逢在长安街头。薛二小姐乃京中名门闺秀,当时的我确实心生仰慕,并且求父皇与母妃定下婚约。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隆平九年薛家案发,薛二小姐横死刑场,当时的我一心想要证明薛家清白,最后走上了一条夺嫡的道路。
“我并非无情无义的人,所以,不是将她彻底忘了。只是‘情义’二字,情缘已了,只剩恩义。我欠她的,隆平十二年力主重审薛家案,虽未能彻底洗雪,但隆平九年强加给薛家莫须有的罪名,终究是洗清了。从那以后,我不欠薛家的,更不欠薛二小姐的。”
李世默抿了一口热水,颇为诚恳地望向她。
“但你始终是你,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与薛瑶从一开始不一样,今后也会不一样。也许你已经听长公主说起过,她一开始选择你,是有这层考虑在其中的。但这只能决定你的开始,或者说决定你当下所处的环境,但不能决定你的将来。你的未来始终是你的,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你可以不必将人生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你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为自己。”
这番话熟悉得薛莹都快要背下来。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却偏偏以同样的姿势,对她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她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刺痛的热强行驱赶心中那份不真切感。
李世默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在说那番话时薛莹的神情,他只当是她在想方设法理解罢了。关于薛瑶,他自觉已经解释得差不多,便顺着问道:
“还有别的问题吗?”
第八章 宴宴:夜话(下)
有的。
她想问,长公主呢?
为何公孙嘉禾提起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时如此讳莫如深?为何你们俩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甚至为何,你们连劝我的话都一模一样?
李世默看她沉默良久,歪着脑袋问:“还有吗?”
薛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我没有了。”
不对,其实还是有的。她想了想,随即又改口道:
“殿下为何今夜要与我,详谈呢?”
“既然你问,我必然要告诉你。或许会不好听,但很坦诚。你知道她把你找来,是为了什么吧?”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用明说薛莹也清楚。
长公主。宣王殿下有时连名号都不愿多提及的人。
她点点头,“因为薛家遗孤的身份,可以凝聚西北军的力量。”
很聪明,也很坦诚,这样比较好沟通。李世默也点点头。
“正是这个意思。因为你需要活着,我需要你身份的支持,所以我们各取所需,才会完成这场婚事。等到大局已定,我需要你身份价值的地方也就消失了,你也不必继续背负这样的枷锁,活在一个并不怎么快乐的地方。”
等会儿,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薛莹脱口而出。
“那殿下是想赶我走吗?”
话是说得急了点,尤其是面对一个一片赤诚的小姑娘。
李世默稍一踟蹰,从来倚马成文的宣王殿下第一次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的辞藻,来来回回确认确认无误之后,才开口缓声道:
“不是的,我是尊重你的选择。她把你找过来,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正是因为尊重,所以我希望在你最后下定决心之前,一直拥有可以选择的自由。这是你应得的。出于感谢,我甚至会帮助你获得这样的自由。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帮助你脱身,并且给足你余生所需的钱财。”
不是的。
虽然一开始她是被迫上秦岭入云山,但自从见过了宣王殿下,自从听说了他的为人,她就相信自己没有嫁错人。
薛莹呼之欲出就要把这个几个字说出来,但看见李世默微蹙的眼眸,没敢出声。
其实他就是想赶她走,对吧?
等到他不再需要她的价值,他就会想办法赶她走,对吧?
薛莹低头摩挲着簇新的裙摆,长公主挑的,无一例外能准确挑中他的喜好。
上秦岭的这一个多月,举手投足间她时常会感到深深的迷惘,甚至绝望。不是因为遇到的人待她不好,甚至或许就是因为每个人待她太好,太坦诚,坦诚到鞭辟入里地把利益关系掰扯清楚了给她看,坦诚到不给她一丝一毫哪怕忽微的希望。
薛莹眸光瞟向窗外,夜深了,星星也照不到秦岭的深处,只有黑压压,连绵起伏如屏障的山群。
算了,绕开这些是是非非的问题,她想留在李世默身边,是铁了心的。
尤其在他坦诚相告之后,她永远相信赤诚的人不会错,也相信着,这样的人,是可以真心换真心的。
薛莹顿了顿,把手从摩挲裙摆的地方拿了上来,握紧了手边的杯子。
“那……如果我留下来的话,殿下会对我好吗?”
“会。”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李世默斩钉截铁。
薛莹强迫自己裂开嘴笑了。
“那就没问题啦!其余的,臣妾不敢奢求,也奢求不了。长公主曾对臣妾说,事在人为,她希望我能给殿下带来快乐,我也希望我可以。”
绕了半天最后还是回到长公主身上,李世默一度怀疑薛莹是不是故意的。
迎上薛莹探究的目光,李世默很浅地叹了口气。
“但是,还想和你坦诚相告的是,我恐怕很难以爱重妻子之心来待你。”
不意外。薛莹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收紧。虽然扯得心疼,抿了一口快要凉掉的热水,她还是勉强糊上一张从容的面具听。
“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是注定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在名分上你始终是我的妻子。等到今后时局稳定,迫于这个位置的压力还要扩充后庭,我无心照管此事,今后这件事的权力,全部在你。”
果然是心里有人了。
还注定没有可能在一起。是阴阳两隔,还是她已出嫁?
还是说……
薛莹在她的认知中搜寻着所有可能的答案,那头李世默却很体贴地帮她把茶杯满上。
“你是薛家女,我与薛家,始终是有层情分恩义在的。冲你的家世,我也会好好待你,会护你周全,会让你过得轻松快乐。但也是,仅此而已。”
“阿莹不奢求殿下能立刻走进殿下的心里,唯有恳求殿下给阿莹一个长伴身侧的机会。”
薛莹飞快地抢答。
“我知道殿下这些年过得孤独,阿莹也是,同样是父母双亡,同样是孤苦一人,阿莹这些年的遭遇和殿下不可说不相似。所以阿莹一直相信,阿莹可以让殿下过得舒心快乐的。”
还是让她误会了。李世默心下默默扶额,这算不算是,又给了她无谓的希望?
本来还想反驳,但望着那双澄澈的恳求的眼睛,还是稍稍迟疑片刻。
片刻也给了薛莹一点点希望。
“那阿莹能不能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殿下,以后能以‘阿莹’称呼臣妾,臣妾的父母便是这样叫的。”
便这样叫吧。
李世默望着薛莹期许的眼睛,沉默良久。
“阿莹啊,我知道你这十几年的人生,吃过很多苦。可是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悲痛吗?”
什么是真正的悲痛薛莹确实不太明白,但她知道的是,李世默确实过得很苦,苦到半夜三更还是辗转反侧睡不着。
于是,第二天刚亮,薛莹又硬着头皮去找李若昭。
原因是,她想学医术。
第八章 宴宴:活着
“医术?”
李若昭也起得很早,每日的信件、文书处理不完。她从案头忙碌中抬起脑袋。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因为……”
因为李世默过得很苦,因为他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因为她时常看到李世默吃痛地揉着眉心,因为她觉得应该是他身体哪儿哪儿都不太对付。
刚一开口,薛莹又下意识憋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李若昭的一瞬间,她突然学会了警惕。
一定是公孙嘉禾害的。
薛莹摇摇脑袋把自己这些想法清出去,便一五一十对李若昭说了。末了,还不忘多补充一句:
“也不用麻烦长公主殿下专门找人,云山上肯定有医师吧,让我跟在后面慢慢学就行了,用不着多少知识。臣妾,臣妾只是看宣王殿下彻夜彻夜睡不着,学些推拿按摩的手艺,让殿下的身体舒服松快些就行。”
睡不着啊。
若昭看向窗外,光影落在眼眸中泛起琥珀色的流光。
他确实太苦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云山上不是没有人,本宫自然会给你挑最好的。放心吧。”
云山上刚好有个正好的人,花语。
昨天花语晚上到她这儿撒泼一阵子。酒过三巡还拽着她的裙摆说什么,“王妃娘娘底子不错,要不是王妃,我早看上抢来收徒弟了。”
于是,趁着花语还没下山,若昭就再一次找上了她。
“那个小王妃啊!”
花语也不客气,捡了靠窗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小爪子直接伸向了若昭果篮里刚刚洗净的小苹果。平日里她说话是要吃一兜子的零嘴的,现在山上其他物资紧张,好在秦岭秋季收成不错,满山遍野都是这些红彤彤的小果子。
“她和我们不同,没有自己的事业,将人生全然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抛开她是为了李世默才想学医的目的,如果她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甚至一技之长傍身,总归是件好事。”
花语一边听大小姐叨叨,一边冲着小苹果咬了一大口。脆甜的果子在她嘴里汁水四溅,她一边吧唧吧唧地嚼,一边咕噜咕噜地说着话。
“没问题。那天在军营我见过,挺聪明挺能干的一小姑娘,我开始还想收了她当徒弟呢,正好,送上门来,不要白不要。”
李若昭看着这一点都不客气的花大夫,眉心微蹙。
“平日里在她面前,还是要稍微客气点,别大大咧咧惯了。你我之间这么随便无妨,在她面前你还是稍微注意些礼节分寸,要时刻记住她是王妃。”
“知道了知道了。”
咬完了一个果子,花语不知从哪儿掏了块小毛巾蹭了蹭手,又伸手在果篮里摸出了第二个小苹果。
“就你事儿多。她都出嫁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
花语在医术上自然没话说,也正因为长年在外打点风波庄药品和医师的事,泼辣惯了,说话难免不注意这些弯弯绕的分寸。
这是李若昭担心的。
“薛莹情况特殊,一是她年纪小,没经过多少事又容易多想。二是在云山上无亲无故的,连个能倚仗的靠山都没有,婚礼也简单,显不出她的地位。你再随随便便地对她,怕她难免会生出些自卑怯懦的心思,由卑故生妒,甚至生恨,一开始根子打歪了,之后还怎么当一家乃至一国的主母?”
“行行行,知道了。”
花语不是不懂,她是懒得把这些事掰扯这么细再翻到台面上说。又忿忿地咬了一口果子,咽下去了才跟李若昭闲话。
“你啊,就是心思多,把心掰成了几瓣来用,白白耗空心血,你不体弱谁体弱?大小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不就是担心她在李世默身边,照顾不好容易生成变乱?”
若昭没答话。
没答话就当是默认了。花语咬完第二个果子,把手擦净了,大有和李若昭好好掰扯道理的架势。
“你也不用太替人家矫情,你是她的救命恩人,生逢乱世有个活路,有个家,她肯定对你和李世默感恩戴德得不行,听话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生出变乱。”
“不是这个意思。”知道花语这是闲得没事准备长篇大论,若昭也打起精神,“薛莹嫁给李世默,是我一手促成的,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被我生生掐灭了选择的自由……”
“自由能当饭吃吗?”
花语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若昭的话。
“她已经很幸运了啊。嫁给李世默,今后有宣王一口饭吃就一定有宣王妃的一口饭。等到我们今后拼了老命把李世默送上皇帝的宝座,她躺着就能当皇后。这还不够好吗?我是个医者,生离死别的事我在偌大的中华大地上见得多了,生逢乱世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还管什么选择的自由。大小姐,”
正经起来的花语格外正经。
“你不能完全以一个皇室的精英的视角来看待活着的问题。”
“但是这从来就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既然她已经好好活着了,为什么不能活得更有尊严一点呢?且不说人心欲望本无穷,吃饱穿暖之后总想活得更舒心些。她此前一直过得委屈,你总不能让她继续委屈,还越积越多吧?”
“那你就用点手段把她控制死了。你不是怕生变乱吗?这些手段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让她从此之后畏你怕你尊敬你,你说话她不敢回半个不字对你而言,不算难事吧?”
“但她是人,不是什么供人操纵的工具。”
若昭扶额,这是怎么把话题歪到这个份上的?
“是,我是把人当棋子,把好多人当棋子使。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如果可以不关涉任何利益的话,我也不愿意这样。我现在与薛莹并无利益牵涉,如果不是我的计划,她不会是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样子。所以我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你可以理解为弥补,控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运作、在周旋各方势力,或者你愿意理解为我是真的想对她好。”
行吧,李若昭一贯的习惯,说话做事无一不妥帖,以至于根本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随便你吧,”花语耸耸肩,又从果篮里摸出第三个小苹果,“等万一你把她娇纵坏了,生出些其他的心思。就你和李世默的关系,哦,还加上一个薛瑶,剪不断理还乱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不用些别的手段,出事了,可有的你受的。”
“总有办法的。”
控制人心嘛,不外乎权钱利情。薛莹想要什么,给就是了。
可是,薛莹想要什么呢?
她想要李世默的心,她给得起吗?
第八章 宴宴:问药
余光间正瞥见花语还在咬苹果。
算了,还是眼前苹果要紧。
未来的东西都是虚妄,你以为抓得住的实际都是指尖流沙,你以为注定错过的说不定又兜兜转转落在自己头上。
人间总无常。
她一直知道这个道理,但作为谋者,存在的意义便是对抗这种无常。所以放在曾经,她原本是不信的。
最近这样的想法似乎时常冒头。她知道不是一个好趋势,但有时会想,算了吧,所有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偶尔抽离于深思熟虑的筹谋,也挺好的。
“你少吃一点,这一筐苹果送来可是我们院子五天的量。吃多了也不怕着凉。”
“姐姐,你做个人吧!”
花语低头看那个已经被她一口咬了大半个的苹果。
“这苹果一口一个我都嫌夸张了,你以为全天下都跟你一样,吃点凉的就要死要活。还有……”
在控诉李若昭这方面,花语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我给你辛辛苦苦干这么多活,管治病、找药,以前还管酿酒,现在还管学生,”
花语忿忿得多咬了几口苹果。
“多吃你几口苹果怎么了?怎么了?”
多咬几口苹果的代价就是,花语得早点见学生。
当天下午花语就再一次见到了心灵手巧的宣王妃薛莹,一改往日在李若昭面前的嚣张跋扈,动不动就炸毛的花语在小小的薛莹面前显得格外恭顺。
“王妃请随草民来,这是草民平日呆的药房,今后王妃可随时前来,只要草民在的话。”
薛莹上上下下打量着这间处于云山背山的茅草小屋。屋内并未点灯,光线并不强烈,白日里恰到好处地将阳光隔绝在草房之外。
视线暗了下来,嗅觉便显得格外灵敏。混合着多种草药的异香在隔绝的空间里弥漫,她仔细嗅了嗅,每一处空间里的异香似乎并不完全一致,有的有些发甜,有的一闻便是清苦的气息。
“有些药材畏光,所以屋子里不能太亮。王妃要是觉得不习惯,草民可以上王妃屋子里教。”
“没有没有,”薛莹忙摆手,“这儿挺好的。”
“那王妃想学点什么呢?医药、针灸,还是问诊?”
“我……”薛莹小鹿眼抬起来四处打量,似是有些犹疑,“就想学点推拿之术。”
“可以,”花语点点头,“但推拿之术我也并非行家里手,可以教,但仅仅只是皮毛。”
“那花姐姐擅长什么呢?”
“草药!”
说到自己的专长,花语显然显得格外兴奋。她挥挥手示意薛莹看满屋子的草药,眼中闪着令薛莹艳羡的明亮的光。
“这些,还有门口晒着的,都是我的宝贝。”
薛莹顺着她的手势四处打量,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摊着的一大摊子褐色圆片木杆,表面还各种纹路沟壑纵横一样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小时候见过,是,甘草?”
“对。”
那些本是最近晒干准备收起来的甘草,正好薛莹提醒她。花语一边把甘草收罗起来,一边道。
“这是用来治疗脾胃虚弱、倦怠乏力的常用药物。但不能多吃。”
花语两个指头捻起一小撮,“差不多这么多,就能治病。”
她又抓起一把,“如果每天服用这么一大把,”
花语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道:
“会瞎。”
看到薛莹吓得后退了三步,花语颇为满意。她把一大摊子的甘草收进布袋里,踩着小矮凳爬上墙角的立柜,把一大兜的甘草扔到最顶上。
“是药三分毒,我想你可能听过这句话。这句话的原理就在于,药物的使用必须依综合考量患者的体质、药物的剂量、搭配组合的方式等等诸多因素。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同样的,不同剂量对人体的影响也不同。
“整个医药体系,就是建立在老祖宗对于人体、对于天地的普遍的综合的认知。在他们眼中,天人本一体,天与人与万物之间运行法则相似,息息相关。如果你要学医药的话,相比《神农本草经》、《千金方》这些,我更建议你先读这个。”
花语不知从哪儿摸出两本不算薄的小册子,拍在薛莹面前。
“《黄帝内经》,我学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会经常读的经典。不多,挺薄的。”
薛莹看着两本加起来足有两个指节那么厚的书,瞠目结舌。
这还薄?
“相比各种细说的药典,算是薄的。”花语随口应了一句,突然意识到薛莹在宫里罚充奴婢几年,自然不能以她,甚至李若昭的情况来推断,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但不太好读,说得挺玄乎的。哦对,你识字吧?”
花语发誓自己这句话的语气已经尽量放得很轻了,但说出口的刹那还是背后蹿起了一阵毛毛的汗意。唯恐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得罪了她,花语歪着脑袋细细打量面前这人——
薛莹揪紧了裙摆,咬了咬嘴唇,怯怯地点点头,“认识的。”
花语松了一口气,“那行,你就先读书。趁现在我还在云山,抓紧时间教你一些医药的基本原理。等我不在云山的时候,你就继续读《黄帝内经》,不懂的还可以多问问李……哦不,长公主殿下,她对这些抽象问题的理解,远在草民之上……”
话说一半,花语又突然想起来,“哦对,我还没问你,你确定跟我学什么?”
“啊?”
本来以为自己确定被安排去学医药了,突然又绕回到最初的问题,薛莹吓得抬起头,对上花语一本正经的眼神,又忙把脑袋低下去,磕磕巴巴地答道:
“那就……草药吧。”
行,那就草药吧。
不是不知道薛莹那点心思,但花语毕竟跟李若昭不同,行走江湖,该尽的礼节该照顾的人情都走到了,剩下的全凭实力。她实在没工夫细细揣摩别人的想法,还要吹着捧着唯恐得罪了谁。
有没有搞错,是她来拜师耶,又不是她花语伺候大爷,学好本事能治病救人就行,谁管你小心思弯弯绕。
第九章 离歌:筹码
九月的天山山麓,如织如锦的绿色草场上已经渐渐泛起或焦黄或枯褐的颜色。如果从一碧如洗的天空向下俯瞰,一团团雪白连缀成草木间的飘带,在山坳中簇拥向前流淌。
这是天山的四季牧场。自北而来的湿润气流遇见天山北坡的抬升形成降水,也形成了天山北麓随高度各异的植被景观。夏秋二季行至高山区,冬春再下来,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与更南方的中原人一样,以年为单位规划着自己的农时,千百年来似乎从未改变。
时间在这种问题上确实早已失去了意义。阿伊从小就是跟着阿爸一遍遍走着牧场转场的路,二十多年过去了,路还是当年的路,树还是当年的树,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斑驳的树干还要在路口伫立千年,静静地看人世变更如走马。
九月的天气已经渐渐转凉,葛逻禄部的大部队人马正从高山牧场向低山移动。
阿伊纵马在最前,有探路的小厮回禀道:
“前面有个商人,说是您的故旧,就在咱们今晚计划的驻地等着咱们。”
商人,故旧。只有可能是那个往返于西突与关中,懂些秘术,又熟谙西突与关中局势的神秘人。
这个人对于阿伊来说,依旧是琢磨不透的。从来只有他找她的份,至于阿伊,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
譬如现在,这个神秘人知道他们今晚的驻地在哪儿,但阿伊永远不知道他从哪儿来。
临时扎好营寨,阿伊将神秘人请进帐中,两人各自饮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马奶茶。
天色渐晚,入秋之后的白昼时间在飞速缩短。拉长的黑夜与空旷的天宇令夜晚的气温格外的低,虽是九月,两人都裹在毛茸茸的狐裘之中。
“草民从牙帐回来,带来了您想要的消息。”
装模作样端着的奶茶也不喝了,阿伊立刻放下杯子,兴致勃勃。
“哦?阿史德怎么说?”
卓圭此次前去牙帐,正是为了面见阿史德左贤王。
自隆平十一年九月,阿史德兵败,必勒格可汗为了瓦解这位叔父权臣的位置,将之置于十部落的口诛笔伐中。去年与北燕联合伐唐,原本以为是个好差事,没想到竟是为了给北燕人当疑兵。灰溜溜一无所获回来,在牙帐内竟是愈发吃不开。
昔日手握重兵的权臣一落千丈,在西突国内一日不如一日。甚至此次必勒格可汗再度征战关中,竟然宁肯带上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李唐后人,也不愿分去一丝一毫的兵力给他。
故此,卓圭便向阿伊提议,为了彻底根除必勒格对于葛逻禄部的威胁,趁着他与李世训东进关中国内空虚的机会,扶立阿史德重新掌握西突的大权。
面对阿伊的追问,卓圭倒是一如既往地从容。饮了一大口草原地区独有的茶,才用一口流利的突厥语答:
“他说,感谢您的襄助,愿意与您共谋大事。”
“好啊!”
阿伊抚掌大笑,“阿史德只要肯入局,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说罢她端起茶杯,“阿伊姑且一借唐人的礼节,以茶代酒,敬谢先生。”
卓圭撩开脸上贴着的胡子,抿了一口,权当致意,才颇为举重若轻道:
“也只是一半而已。接下来的关键在于,如何确定起事的时间。”
一般这种情况,大多是故弄玄虚等阿伊来问。阿伊非常识趣,忙开口道:“关中的情况不是只有先生最清楚嘛?”
“关中的情况是,必勒格与阿史那训虽然拿下了临泾,但与占据长安的天师道一直无法达成共识。双方在临泾僵持一月有余,战火恐怕就在朝夕之间。”
卓圭轻磕手边的桌案,骤然凑近了压低声音。
“他们一旦开火,就是最好的时机。至于到底何时开火——
“您不是有自己的眼线吗?”
沈青绾。
阿伊脑海中很快跃入这个名字。
随即又跃入一个新的问题——
眼前这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像是回应阿伊的疑问一般,卓圭显得颇为优游自得。
“沈青绾。这么好用的一颗棋子,不用白不用。瓦解沈青绾,就能减少阿史那训的一大助力,进而瓦解必勒格的左膀右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是用沈青绾的最好时机。”
暂时放下面前这人是从何处得知沈青绾的疑问,阿伊沉着地摇摇头。
“沈青绾这人不可全信。你知道哥舒玄吧?”
见卓圭没答话,就当是他默认了。
“哥舒玄在世时,沈青绾曾在他与阿史那训之间首鼠两端。哥舒玄还没去世,她便攀上了葛逻禄部这条线。她找了很多退路,但她在突厥唯一的傍身始终是阿史那训。我们要想动必勒格,相当于动了阿史那训的靠山,那就等于动了沈青绾的靠山。她聪明的很,不会不知道其间利害。”
“那就看您给出多少筹码咯?”
卓圭裹着灰扑扑的狐裘,靠在椅背上,显得格外从容。
“沈青绾和阿史那训的嫌隙,比您想象的大得多。阿史那训的首鼠两端,身边的沈青绾看得最清楚,也最明白阿史那训的不可靠。如果您给足了诚意,给足了她今后在草原上生活的一切条件,她未必不会倒戈。”
“那她又如何把消息送出来呢?”
“放心,她有办法的。沈青绾的本事可比您想象的要大,平日里赔个眼泪,能网罗到一批死士。加之沈青绾在阿史那训身边从未出错,阿史那训忙于其他事务之后对于沈青绾也不会管得那般严苛。”
卓圭再一次压低了声音,如恶魔的低语在阿伊耳边来回盘旋。
“一切都是机会,只要您愿意试一试。”
试一试就试一试。
当夜,阿伊招来信使,将与沈青绾的交易一五一十写得清楚,同时许给了她葛逻禄部两方草场的羊群和牧民,先送上一半的印信作为凭证,静候沈青绾的回应。
唐历九月十日,书信抵达临泾,阿伊的信使扮作了商人步入了临泾城。
第九章 离歌:送信
信使其实并不确定他们能否联系上沈青绾,只是听说阿伊和沈青绾曾经在牙帐里的有各自的暗号,阿伊是一片云遮月,沈青绾是一个结,都是一笔画。
信使拿着阿伊的暗号在临泾城中西突军驻扎地附近四处乱转,不敢敲门,也不敢多问,唯恐把暗号递出去之后发现是阿史那训的心腹。转到第二天,一个婢女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信使面前,她裹着斗篷,声音压得低低的,向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的信使递上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画着的是一个结。
“是阿伊的人吗?”
信使喜出望外,忙把阿伊的暗号也递了上去。
两边暗号对上,各自说明来意。婢女说自己是沈青绾的心腹,昨天出去替沈青绾办事的时候就看到门外有人鬼鬼祟祟的,怀疑是葛逻禄部来的人。信使说阿伊是有事相求,要把阿伊的信转交给沈青绾,另外还有酬劳,一方草原牧场,要等沈青绾回信之后再给。
婢女领信而去,在临泾城的大街小巷里七弯八拐了几圈,才溜进一家马站,穿过一栏一栏散发着膻味儿的马厩,此即彼伏的嘶鸣声中,她把怀中的信件恭恭敬敬递给靠在最里间喝茶的人。
“卓公子,拿到手了。但是那个信使很谨慎,说要等沈青绾的回信之后,才把牧场给我们。”
坐在老旧的靠背椅上人站起来,揭开脸上的风帽,露出一张揭去胡子、格外清隽的脸。他掸掸斗篷摆上沾着的马料干草。
“无妨,应该的,谨慎些才是我们的合作对象。”
卓圭把阿伊写给沈青绾的信收在怀里,吩咐道:“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去见见故人。”
那位故人沈青绾没想到卓圭会来,尤其在和天师道僵持防守森严的临泾驻地,看到灯火下那人的脸时,磕磕绊绊连一句话都没捋清楚。
“你你你……”
李世语已死,卓圭没理由还跟着他们。
但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卓圭李若昭一行人迟早要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总算把舌头捋顺,沈青绾眉心一蹙,眸子咕噜一转便泛起层层娇弱的春水。
“卓公子稀客,不知道卓公子是打哪儿来的?”
“你既不用管我是怎么来的,也不用幻想着喊李世训来。我知道,他现在忙于和天师道谈判,无暇分身,晚上不回来是常态。如果想活命,就乖乖听我把话说完。”
说这些话时卓圭的脸也是笑眯眯的。出了萧关,沈青绾才打听到这西域商路上对卓圭的尊称——
“笑面阎王”
从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只是批了一张玉面公子的皮罢了。
沈青绾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蜷在角落里,静静等卓圭发话。
卓圭把阿伊的信件拍到沈青绾面前,“这次不是我找你,是阿伊,什么事都写在信里了。怕你看不懂突厥文,一式两份,一份汉文一份突厥文,看完了给她回信,我给你送到。”
沈青绾这才敢打开面前那一沓厚厚都信纸,直接看汉文的那份,读到一般半,吓得自己又站了起来。
“你们……”
你们要谋反!
沈青绾看信的空档卓圭已找了个顺服的地方坐了下来。灯火依约间,他半倚着扶手,笑眯眯的,跳跃的灯火下似幽深洞穴里的石刻菩萨。
她向来怕看这种玩意儿,嘴角带笑的都可怕。
“阿伊说,如果你答应,事成之后你可以去葛逻禄,两座牧场为谢,后半辈子的吃喝不愁,叫你放心。一方牧场的凭信已经到了临泾,只要你回信一个愿意,那个就是你的。剩下的一个事成之后再给你。”
“笑话!”
沈青绾哂笑一声。
“必勒格是李世训的靠山,李世训是我最大的靠山……”
“我猜你是想说,你不会为了我和阿伊这些所谓的退路就自毁靠山。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我、把阿伊的信件交给李世训,这样一来,你将获得李世训不可动摇的信任。不是吗?”
卓圭歪着脑袋看她。
“但李世训这个人,又自卑又多疑,你比我更清楚。你把我交给李世训不要紧,他一定会怀疑你我之前的关系,会怀疑你我此前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会怀疑你早就背叛了他,不然,你为何不早早告诉他我的存在?哦对,”
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笑笑。
“还有李世语的死。”
完全不想站起来靠近沈青绾说一句话,似乎只要坐着运筹帷幄,就能把沈青绾拿捏得死死的。卓圭靠在风灯边,隔着浅浅如纱巾的灯火薄雾向她微微挑眉。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一清二楚。你就真的不怕到头来我咬死了李世语是我撺掇你放出去的。只是她不幸被人找到,你又不想事情败露,所以才对李世语杀人灭口。李世训本来就怀疑李世语死得蹊跷,只要我咬死了这一点,你看他会怎么对你?”
沈青绾眉心跳了跳,当时的李世训就已经开始怀疑她了。毕竟当年在长安,沈青绾就善于四处给自己寻找退路。
卓圭远远打量着沈青绾的神情,话说得差不多该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了。
“沈青绾,你是我当年从蔷薇苑买回来的,我了解你,更甚你自己。万事万物千万别撕破脸皮,不然谁都不太体面。”
“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全了,我还能说什么?”
沈青绾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走到书桌前摊开笔墨。
“只是答应而已,你们又未必一定能成功。战争开始,聪明人向来两边下注。”
沈青绾耸耸肩,颇为无奈,“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吧?我既然已经知晓你们的计划,拒绝加入会被杀人灭口?”
她按平了纸镇,“说吧,要我写什么。”
卓圭也从怀里掏出一封已经写好了信,摆在沈青绾面前。
“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该在哪儿转行就在哪儿转行,别在我面前耍花招。结尾的地方记得加上你们一贯的暗号,那个结向右旋,写错了阿伊可是不会认的。”
沈青绾举着那两封阿伊送来的信,“她送了两个版本,我要回突厥文的吗?”
卓圭反问她,“你会突厥文吗?”
第九章 离歌:临行
当然是不会的。
沈青绾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知道在回信上从卓圭手里讨不到半点好处,只得埋头一个字一个字开始抄,一边抄一边还不忘嘀嘀咕咕。
“话说,你怎么会认识阿伊?又是怎么让她如此信任你的?”
等了半天没回复,沈青绾仰头看他,露出一个委委屈屈的谄笑。
卓圭负手立在风灯旁,也是笑眯眯的。
“不该知道的事情少来点好奇心,知道得太多,可能就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目光落在沈青绾不安的手上,他又笑了笑。
“别把字抄错了,抄错一个字就重写,缺笔漏笔的就补上。我不着急,我们可以一直抄到李世训回来。”
“那还是别,我着急。”沈青绾立马退得从善如流,“卓公子放心,我认真抄就是了。”
沈青绾在那头抄,卓圭就在屋中四处踱步。屋内就一盏风灯,时不时照得卓圭的影子如鬼魅在四周的墙壁上变化摇曳。
写完之后检查一遍,确实没什么问题。卓圭把信收好封缄,很快拉上斗篷,准备离开。
“明晚有人会把阿伊给你的牧场送过来,县衙后厨泔水桶旁边,你入亥时之后去捡一个和青石砖一样颜色的包裹。”
“哎!等等……”
沈青绾突然叫住卓圭,向来以哭见长,总是挂着我见犹怜的楚楚神色的那张脸上,突然露出了清明而果决的神色。她微微眯着眼睛,向卓圭扬眸。
“你们这次有几成把握除掉李世训?”
嗯?
卓圭一怔。随机反应过来,沈青绾似乎真动了杀心?
稀奇事。
他心下哂笑。沈青绾难道还真打算置李世训于死地不成?套话与真心,各自五五成罢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李世训和沈青绾才是天造地设一对绝配,不到最后一颗棋子落地绝不站稳立场,给自己找的后路永远比办法多。
卓圭反问。
“难道你还想回关中?”
沈青绾仰躺在木椅上,灯火跃动间那张望之令人驻足惊叹的脸上,长长的眼睫垂落忽闪。
“关中是回不去了。李若昭和李世默只怕连想杀了我的心都有。我等着你们的牧场,毕竟成与不成,我都不亏。”
她忽一笑。
“看在牧场的份上提醒你们一声,准备一下吧,快了。”
确实快了。
西突与天师道的谈判迟迟未曾推进的原因在于天师道一方拖延时间。
天师道也很无奈,毕竟和李若昭李世默商定的动手时间是九月中旬之后,毕竟从剑南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五万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双方在除核心的临泾和长安之外,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爆发了近百场械斗。在人头数相当的情况下,天师道的战力不可与西突同日而语。战场上,天师道压根占不到丝毫便宜的后果是,谈判桌上,天师道成功占据了道德高点。
小战一打,天师道一吃亏,凌虚道人就带着一帮人在必勒格和李世训面前哭惨。
来来回回好几次,时间就从八月硬生生拖到了九月中旬。
九月十日,李若昭动身北上前往怀远,月汐派血魄前来护送。
李世默执意送李若昭出云山,再至秦岭群山之外。
一人坐车,一人骑马,并行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却隔得远远的,两侧青山染上些许枯黄,沉默夹道相送,一如一路无话的两人。
最后送到山门口,李世默终于没忍住开口。
“北方天寒,这些日注意保暖。”
若昭微怔,仔细琢磨了寒暖二字才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拽紧了车帘没敢动。
似乎李世默也察觉到她的尴尬,忙补充一句:
“前路多艰,注意安全。”
李世默扛不住的时候,有时会安慰自己:无论赢或者不赢,这一场混战之后,西突、天师道、北燕三方必然疲敝,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他们也不亏。
重要的是,人得回来。
终于敢撩开车窗帘,一如他们当初北上谈判时的模样,若昭仰头冲李世默笑笑。
“你放心,有阿汐呢。”
也是,李世默眯着眼睛回想在北燕的遭遇。有明月长公主在,也无妨。
若昭上下打量李世默片刻,露出一个暖融融的笑。
“想什么呢,关中不能再打了,我们要赢。”
她扬起嘴角。
“我们一定会赢。”
时至九月十五日,李世默携李世谚、凌风和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北上抵达泾州附近。走之前将秦岭上的一应政务全权交给杨秉廉,又额外提拔了薛珩和萧岚为副手辅佐杨秉廉。
这样的安排格外微妙,在长安陷落之前,杨秉廉已官至刑部尚书。如今上了秦岭,在中书门下缺位,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就是李世默本人暂代的情况下,杨秉廉在百官中应当拥有绝对的地位。
但是,李世默又单独提拔了无官无爵的薛珩和萧岚。前者曾是宣王府的幕僚,后者是宣王婚礼上驾车亲迎的至交好友,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这次安排,明为器重杨秉廉,实则抬升薛珩萧岚,给了二人历练积累的机会。薛珩基本不用历练,他在吏部耕耘数十载,官资远比杨秉廉深厚。
关键是萧岚,萧二公子年纪轻轻就被委以此任,宣王殿下器重之心已然十分明显,就看萧岚能不能接得住。
萧岚一改往日长安人眼中的纨绔轻浮,亦步亦趋地跟着杨秉廉身后学。
“二公子天资聪颖,老夫其实能教给你的东西不多了。”
“那就多给我派点活咯!”
萧岚抱着一沓厚厚的户籍文书笑眯眯地跟在杨秉廉身后。秦岭陆陆续续投奔宣王的人越来越多,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李世默本来早就想重新修订户籍,无奈忙于各项兵事,一再搁置良久。
于是在某次朝会再次议及此事时,众臣纷纷推诿谦让之际,李世默玩笑般的点到了萧岚头上。
“云渊,你年轻,精力又好,苦活累活理应多承担一些,就你了,能办到吗?”
萧岚当然求之不得。
陆陆续续忙到了李世默出发之后,萧岚总算把户籍编订一事全部完成。等他送到杨秉廉的案头上时,这位曾经的刑部尚书一边翻着籍册一边赞叹。
“很不错嘛!条目清晰,数据无误,格式准确,排版也漂亮。”
合上簿籍,杨秉廉显然对自己这位忘年交更加感兴趣了。
“你怎么对这些民政之事如此熟练?”
萧相大人果然早有准备?给这个儿子从政铺路?
第九章 离歌:三足
因为涉及萧靖,杨秉廉没好意思说出口。
萧岚却是粲然一笑,“端肃兄还记得沈知贺吗?”
沈知贺?
那不是……
萧岚点点头,表明杨秉廉想得没错。
“就是曾经的户部尚书沈江年之子沈知贺。沈知贺曾与小生是酒友,他是个喝了酒就话多的人。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叨咕起他老爹那点儿事。小生不才,也就捡了一耳朵听。”
好家伙,这也能学到东西。
杨秉廉知道萧相家的儿女们各有千秋,也知道萧岚非凡俗之人,如今真在政事上打起交道,倒是远不输于其兄萧屹。
甚至还要更强。
不过,说起沈知贺,杨秉廉倒是想起了曾经的同僚沈江年。
“一年前沈江年辞官归隐,你知道沈江年去了哪儿吗?”
“沈江年我是不知道的。长安变乱之后,沈知贺就不知所踪。我猜,应该是回到故里侍奉父亲去了。”
是合理的推断,杨秉廉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
“沈江年的故居是在……淮泗一带?”
萧岚拜了拜,“徐州彭城人。”
杨秉廉点点头,“汴河故道,南北要冲啊!”
萧岚笑眯眯地跟在杨秉廉身后拱了拱手,“端肃兄,咱们暂时还管不着汴河的事。趁着现在管得着的,再给我多派点活计呗?”
萧岚曾在隆平十一年受李若昭所托,前往河东道太原府向卫茂良借兵,支援护送远赴黄河沿岸赈灾的李世默。当时的杨秉廉正是河东道黜置使,受命暗中查访河东道诸项民事军政事宜。两人在太原府相识甚欢,也算是忘年交一场,说起话来自然就随意了许多。
“云渊贤弟,”
萧岚称他为兄,杨秉廉就顺水推舟称他为弟了。
“我给你的活儿还不够啊。前两天我让你点清诸营粮草、被服的数目,再就粮草的分配、调拨给出一个方案。你倒好,一天之内走遍了秦岭诸军营,从那帮兵油子手上摸清楚数目,第二天就写完了,还顺带点了一遍草药。这速度,放在承平年间,也没几个人比你更快的了。”
杨秉廉其实话没说全。因为萧靖一事,关中百姓和军中大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对萧家人颇为不友好。尤其是吃尽了西突骑兵苦头的西北军,对于萧家人的敌意很大。萧岚居然能在一天之内摆平所有兵油子,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萧岚挠头,笑得憨憨的。草药纯属是有花语襄助,只能说不愧是李若昭看中的人,办事个顶个的利索。花语不仅负责周转药品,但凡经手的物资,无一没有准确的记载。既然刚好在查物资,那萧岚就顺手牵羊把花语的账本牵了过来。
当然,在花姑娘,哦不,花奶奶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还承诺要赔多少酒。
“年轻人嘛,”萧岚笑眯眯的,“就是要多吃点苦,担点责。端肃兄,我们可是忘年交,这是你亲口说的。跟我客气,那便是你生分了。”
跟着杨秉廉处理一堆政事之后,临近傍晚,萧岚总喜欢和薛珩喝两口小酒。轮流做东,今日轮到萧岚,他先行一步回自己那个小屋子候着。
转过回廊,他总能远远地瞥见云山的两间毗邻的主屋。
大一点的是李世默的,还亮着幽幽的灯火,宣王妃薛莹还在。小一间的是李若昭的,已经暗了很久了。
自己则住在离李若昭最远的对角线另一头,就算迈着大步子快跑,也要一盏茶的功夫。
萧岚在空旷的廊下一边悠哉悠哉踱着步,木屐踩在地上哒哒地响着,一边啧啧嘴。
李世默,你这小算盘可打得真精啊。
说到接下来要见的薛珩,萧岚也觉得这是个奇人。平日里见着一句话也不多说,闷葫芦似的,只顾低着头偷摸儿打量,比谁都拘谨。等到他开口,无一不切中肯綮。自负一点说,若论断势,薛珩应该是不如他的。但说识人,薛珩浸淫吏部数十载的本事,举朝无一能比。
啧啧啧,不愧是李若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有点本事。
一如往常的,两人搭了个小桌子小椅子凑在门外,院中凉风习习,秋凉就在推杯换盏的间隙中悄悄溜了进来。
薛珩还是话少,端着一杯小酒小心翼翼地抿着。秦岭物资紧凑,有酒已是天大的幸事。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耐心听萧岚侃天侃地,然后适时补上一两句。
“还没问题永安郡主的事呢?郡主一切安好?”
薛珩谨慎,萧岚问什么他答什么。
“有劳萧公子挂心,家母南下暂避风寒,一切都好。”
说来非常有意思,长安动乱之后,原本居住在京城的百官公卿四散逃离。一部分诸如萧岚、薛珩家,祖籍不在关中的,将家眷纷纷向南迁转安置。但诸如杨秉廉的弘农杨氏,祖籍在关中的,家人都随着李世默在秦岭上呆着,吃穿用度从家主处拨出一些,剩下的自理。
至于多少调拨多少自理,这就是杨秉廉要萧岚拿的方案。前几日,萧岚已经给杨秉廉送上去了。
“这可不巧了吗?”
萧岚巧笑,“我那个爱管闲事的妹妹也在江南,赶明儿我让萧岄留个神。永安郡主是李唐皇家人,做臣子的,合该上点心。”
“萧小姐在江南?”
难得闪过差异的神情,薛珩端着温热的酒杯在手边停了片刻,随即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又忽地觉得笑意不妥,他忙将酒杯端起放在唇边浅浅一抿权当遮掩。
“萧公子重任在身啊。”
萧岚嗤嗤地笑起来,脸上染上两团喜气的红晕,“子琤兄不也是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一样。”
薛珩摇晃着手里的杯子,泛起一圈圈涟漪的酒杯里映着天边皓白的月。
快到十五了,明月也一日胜过一日的圆。
“萧公子心似明镜,一定能明白薛某在说什么。只是时机未到,萧公子不方便明言,薛某也就厚着脸皮应了萧公子这句重任在肩的这句话。”
萧岚盯着薛珩看了许久,两人同时发出了哈哈大笑声。
“有子琤兄这句话,那不才就提前谢过,提前谢过了。”
第九章 离歌:计谋
闲话休谈。
视线回到西北泾州临泾天师道与西突对峙的前沿。双方因谈判屡屡不和已至剑拔弩张。西突方要求岐州、邠州、坊州、丹州以西全部归西突所有,同时与天师道平分长安城。
天师道当然不同意。整个关内道,除却岐、邠、坊、丹四州以西的地方,就剩下同华二州加上京畿地区。偌大的关中就剩下巴掌大的地,还要分半边长安城出去,说什么也不同意。
西突方提出异议,说关中西北气候干旱,土地贫瘠,物资富足区皆在南方。分那么多地半点用没有,其实是自己亏了。
天师道直接拍板,那就把这些地还回来啊!
双方从八月一直争到九月中旬。九月十五日整,天师道从巴蜀调来的五万精锐,在秦岭李世默的掩护下分批进入关中,至此已全部完成。李世默携李世谚、凌风亲率五百人的小队抵达临泾附近。
李世谚是死缠烂打跟来的。按李世默的打算,前路艰险,这场和西突的硬碰硬不知道能不能赢。万一输了,万一他回不来了,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李唐人,继续他们统一天下的计划。
结果李世谚偏不同意,撒泼耍赖似的缠着李世默。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就躲进车厢里跟你们偷偷跑了。这事儿我又不是没干过!”
说的是去年十月,李世默从长安调兵支援尚在献陵的先帝,但因为阿史德南下入侵,他临时调转方向至西北阻击。当时的李世谚,就是躲在车厢里逃出宫来的。
没想到李世默并不买账,他冷着脸甩甩手道:“无妨,你总是要露面的。到时候把你扔下去,我倒是不心疼。”
一计不成再换个就是了,李世谚又嚷嚷着,“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求长公主,天天在她门口闹,她吃饭我也闹,她睡觉我也闹。反正你不同意,难受的就是长公主咯。”
李世默气得直揪他的耳朵。
“好端端地你去烦她做什么,你就是去闹她她也不会同意。鸡蛋不可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你去烦她,她还会给你再讲一遍。”
“那我去,你在秦岭呆着不就好了。安全得很,到时候你就在山上远远地看着,西突人是如何杀戮我们的同胞,你就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西突人打得屁滚尿流。”
李世默没辙,真把这随时都会炸毛的孩子放在秦岭上,他也不放心。李世谚这孩子就是这般,不谈战事,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一谈及上战场,就跟个小孩子般的热闹心性。
还是带在身边比较合适。
确定了要带走李世谚,李世默又将秦岭的防卫全权交给李君毅。
于是,这五百来人就这么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泾州。
凌虚道人一见李世默,拊掌大笑。
“宣王殿下好胆量,敢率区区五百人就深入龙潭虎穴,率领贫道这五万精锐。”
北方九月已有秋凉,习习秋风虽比不上寒冬凛冽,但就像是贴着骨头缝渗进去的那般,刮得人飕飕的直发冷。
李世默取下风帽,将随身的马匹交给上前伺候的小厮带下去安置。长风吹得他的斗篷如翻飞起舞的秋叶。
“谈得怎么样了,到哪一步了?”
凌虚道人嘿嘿地笑着,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
“快谈成了。西突要分走岐、邠、坊、丹四州以西以北的地,我们不同意。他们又额外承诺会替我们剿灭盘踞秦岭的宣王殿下。”
凌虚道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贫道觉得挺不错的。正好宣王殿下也在,不如我们把宣王殿下现在就交上去,还能在谈判席上再争取一些话语权。”
无非是一些玩烂了的下马威。凌虚道人明里暗里都在提醒他,这是天师道的地盘,他到时候领着的是天师道的人,平日里收敛点。
李世默回头一看李世谚。这小子在外人面前一向很沉着冷静,才转过身,向着凌虚道人冷笑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道长比本王心里清楚,明明知道和西突不可能达成协议,还要拿协议来威胁本王,无非是想给本王敲个警钟。但本王也挑明了告诉道长一声,既然要合作就拿出点诚意来。北燕人正厉兵秣马在怀远城等着,他们是否愿意南下襄助道长,还不是本王的一句话。”
李世谚在李世默身后扮了个鬼脸,适时向凌虚道人摊手耸耸肩。
看吧!这就是乱说话的下场。
李世默扶手在这两人面前从容地打着转。
“但是,凌虚道人这主意不错。西突不是正准备要本王的命嘛,不妨以此为诱饵,迫使他们率先出战。”
李世默停在地图前,和李若昭一模一样地,抄起一根长棍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临泾以南青石岭,这是一个绝佳的伏击山口。如果我能将西突骑兵引到此处,争取将他们在关内的势力分化瓦解,我们的压力就减轻了。”
“三哥,你倒是提醒我了。”
李世谚无比熟练地从李世默手中把长棍顺走,颇为意气风发地在地图指指点点道。
“在你这个计策的基础上,我还有一个想法。”
而此时此刻的李若昭,已经从灵州州治灵武向北出发,抵达怀远。
在关中有血魄护送,跨过长城渡过黄河,月汐已经带人在那儿等候良久。
一切安全,李若昭如约见到了怀远道行军总管卢英杰。
有慕容明月作保,卢英杰不敢不对李若昭放的尊重些。走两步就能看见白衣女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凉意飕飕地盯着他。
“三万骑兵都已经点齐了,长公主的意思是?”
“南方战事一触即发,我们的任务也不小。西突倾巢而出,以凉州为大本营,主力在泾州,援兵在凉州。我们要做的第一点,就是要切断西突的援兵,确保在凉州的西突骑兵,不会参与到关中主战场。”
她格外专注地盯着关中北部地形图,同样抄起一根长棍。
“从怀远出发,到凉州,长城基本沿黄河修建。长城以北是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沙漠与长城之间的狭长地带,才是唯一的通道——
“新泉军。”
李若昭在凉州与萧关之间画了一个圈。
“这里有一处寨子,背靠长城与黄河,扼守凉州东进入萧关的路线。我们要准备一万人马将此处控制起来,确保在凉州的西突骑兵不会东进入关。”
“一万人?”
卢英杰不可相信地看着她,“要拦住西突的骑兵,够吗?”
“够了。而且一万人也不用真刀真枪地和他们打,疑兵而已。关键在这个两万人。”
李若昭敲了敲他们目前所在的怀远,“如何把这两万人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我与宣王殿下,有一个初步的商议。”
第九章 离歌:藏锋
李世默还在为这个商议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时至九月中下旬,天师道与西突初步达成协议。天师道同意让出岐、邠、坊、丹以西以北诸州,但前提是西突要出兵剿灭盘踞在秦岭的李世默。
既然要剿灭远在长安城南的李世默,双方的对峙线自然不能还在临泾一带。九月十八日,天师道同意南撤,在临泾徘徊快两个月的西突军终于动身南移。沿茹水河南下,向邠州方向移动。
然而,就在九月二十日清晨,西突骑兵行至泾水支流蒲河入河口时,在西北的侦查兵发觉北方有小队骑兵人马飞速掠过,似在侦查偷袭。
阿史那训本来是不放在心上的,直到第二波回禀的探子说,看来者的模样,似乎很像是宣王李世默。至于确切的是不是,探子们都不太确定,毕竟对李世默不熟。
但阿史那训是熟的,他是整个西突中对李世默最熟的人。不等必勒格开口,阿史那训率先请命,领着一队骑兵前去一探究竟。
两支约五百人左右的骑兵在泾水上游错综复杂的河谷里穿行。阿史那训攥紧缰绳的手心有些微微发汗。他极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算再难,他总有办法和退路,毕竟翘足看戏的事,他干得多了。
但对李世默不同。在西突呆了快有一年,他原本已经快不记得和李世默打交道时什么感觉了。可当这个名字真切地出现在耳边时,身体的反应时不会骗人的——突如其来的亢奋、颤栗冲击着他,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着、叫嚣着,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扑上去,咬死他。
李世默啊,那个一开始躲在阴影里看着他和太子对打,然后以道貌岸然地姿态突然出现在这场占据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了大部分朝臣的支持。
阿史那训,或者说李世训骑在马背上,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反而衬得周遭极为安静。他忽地觉得,他其实是不恨李世谦的。李世谦不过是被陈卫两家无奈架上高台的可怜木偶,不过是因为时局不得不出现在角斗场另一头的符号。虽然是他的敌人,但换谁站在那个位置,都将是他的敌人。
这样以来,他对于李世谦这个有血有肉的个人,反而恨不起来。
但李世默不同。他原本与夺嫡无关的,他原本可以站得远远的,偏偏是他主动迈出了这一步成为了他的敌人给他添堵,还彻底堵死了他的道路。
前方的敌人忽地又一转方向,从泾水支流阳晋川溯流而上。李世训不敢有差,紧跟着调转方向溯流而上,直接转进了阳晋川渝泾水之间的青石岭之中。
“训特勤,你看,他们……”
甫一入山,身后的兵士就指着前方惊诧地嚷嚷。
追了两天的骑兵小队居然停了下来,就在两侧连绵的山峰之间,劲力的枯草在石缝间蓬勃地摇曳着。
再往北去,山势逐渐变得逼仄。两侧山峰宛如张开的门,一人一身玄色的长袍,在山口间已经等候良久。
“追了这么久,你的下属也累了,我的兵士们也累了。李世训,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与你打个商量,不牵连其他人,就我们俩,一对一。所有的恩怨,我们俩单挑,打完就算完?”
李世训眯着眼睛远远地打量。一身隐隐闪着光泽的长袍,内里的甲胄把人城得鼓鼓的。一副道貌岸然似有清风的清高样,是熟悉的李世默。
他攥紧了缰绳,打量前面这个压在心底里最深的忌与恨。
激将法?
他才不上当呢。
随即露出一个谄媚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意。
“三哥,那我可不敢。我这人你不是最了解嘛?我怂,怕死,你要我一对一,那我肯定搬救兵。”
李世训盘算片刻,如果请必勒格可汗主力过来,还有多长的时间。便继续扬声道。
“李世语是死在我手上的,就一对一打完了,不过瘾吧?而且,你对沈青绾也应该觉得不痛快吧?你放心,我这就把她叫来,到时候三哥一块儿收拾?”
李世训故意提起李世语的名字,趁机远远地眺望李世默的神情。
看不清。只能远远地看见胯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绪,不安地在地上磨着马蹄四处逡巡。
李世默把缰绳拽紧,示意这匹马安静下来,脸上确实毫无动容之色。
“那你的意思是继续追下去?也行。你我各自人数相当,真打起来谁也不说不准到底谁会赢。你怕死,也可以理解。”
其实李世默手上的人比李世训多上些许,多半因为李世训为了追赶轻快,少带了些人。但双方单人战力不同,考虑到人数差,确实不分伯仲。
李世默扬起马鞭,转头领着五百人的马队消失在两山的尽头。
“追吗?”
旁边有小厮上前问道。
李世训抬手制止道,“他在激将,不要上当。而且此处两山夹谷,极易设伏,等大部队。”
大部队是第二日,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抵达的。阿史那训一一向必勒格可汗回禀,说前来西北探听侦查的小队是李世默亲率无疑,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剿灭盘踞秦岭的李世默余兵,不如趁这个机会,擒贼先擒王。
必勒格打量着青石岭两侧群峰连绵的山势,还显得不太确定。
“不会有伏击吗?”
阿史那训立马解释道:
“以李世默现有的兵力,应该无法组织起大规模的伏兵。”
确定不会有伏兵就好办了。两万先锋先入,后续的主力跟上,直接浩浩荡荡地开进青石岭。大部队涌入之后的找人是最方便的,不消一个时辰,就有前锋来报,在西北方向找到了隐没在山峦中的李世默小队的踪迹。
必勒格与阿史那训立刻跟上,沿着前锋指引的方向苦追了半个时辰,没找着?
没找着就继续找,五百人在山里藏起来是件很容易的事。更何况李世训笃信李世默暂时还没这个胆子从青石岭出去。
从青石岭西北口出进原州,整个关中西北都是西突占领的地盘。李世默敢率五百人的队伍进原州,那才是真的不要命了。
果然,很快,又有前锋小队传来发现李世默的消息。
第九章 离歌:设伏
“跟上!”
李世训一马当先,连着黑压压的上万兵士在山谷里紧随其后。
必勒格从中军上前,“这样真的能找到李世默吗?”
“必须能。”
李世训被必勒格一质疑,反而加快了步伐。
“他现在是李唐主脉唯一的后人,哦对,还加上十一皇子李世谚,那还是个孩子,成不了大事。只要我们杀了李世默,整个关中就再也无李唐皇室与我们作对。”
不过,回应李世训的只有满山寂静的枯草,和重峦叠嶂之间偶尔扑棱扑棱掠过天空的飞鸟。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李世训很快得出结论。
李世默一定知道他把大部队带了进来,所以才故意四处放出假消息害他出尽洋相。
所以等到第三次有前锋小队向大部队禀告在山谷北段有李世默出现时,李世训抬手制止了麾下兵士一涌而上的冲动。
必勒格再次向他询问。在对待中原事务上,他总是很相信从关中来的李世训。
“不追了?”
他环顾四周群山环抱,“这确实是一个不太安全的地方,骑兵在此处施展不开,很容易中了中原人的埋伏。加上李世默屡次在山谷中戏弄我们,很难不确定这是不是他们的计谋。”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在马背上低眉顺目向着必勒格可汗拜道:
“还请可汗最后相信我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了解李世默,他这个人,骨子里就清高,看不起人。他以为放出的这些障眼法能瞒得住我,但事实上,他失策了。”
他指向山谷的北方。
“既然他抛出的诱饵在北,那他本人就在南。而且可汗你想,从青石岭的山区出去,直达原州,原州可是我们的地盘,他不会那么傻朝那个方向逃的。只有可能在南,趁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山谷北段,他好从南段逃回关中秦岭。”
整个青石岭山脉的走向与泾水及其支流走向一致,自西北向东南,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山脉限制了整个泾水流域的走向。必勒格一行人原本自东南朝着西北方搜索,在李世训的建议下,他们调转方向,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沿着青石岭山谷向东南方行进。
然后,他们居然真的看到了李世默。
李世训一拍马屁股冲上前去,一模一样的玄色圆领袍,一模一样被外袍下的甲胄塞得鼓鼓的,一模一样一副渊渟岳峙的架势让人忍不住一拳头挥上去。
“众军听令……”
李世训正欲挥手示意兵士们准备……
“六哥!居然连我也不认识了?”
一转头,骑在马背上的人冲着李世训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
这是,李世谚?
“你……”
“三哥所料真是一点也不错!他说你一定会自作聪明地往反方向走,然后就让我遇上了咯?”
李世谚坐在马背上嬉皮笑脸的,李世默的衣服对于他而言还有些宽大,袖口扎紧了袖子却还一荡一荡的。
李世训脑子飞速旋转着。
“是你?一直在假扮李世默在山谷里?李世默本人呢?”
“你说我三哥本人啊?”
李世谚用双手比成一个大喇叭的样子冲着李世训大喊:
“他当然是在埋伏你咯!”
话音未落,李世谚迅速挥手示意调转方向撤出山谷。紧接着,在必勒格可汗意识到中计之前,两侧山谷巨大的石块滚落,砸地便是哀嚎声一片,听不懂的咒骂此起彼伏,嘎吱嘎吱骨头碎裂血肉爆开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
骑兵本就不擅长于在山间作战,更何况是遇上了两侧的伏击。李世谚很快下令放弃马匹,步行上山和山上的李世默及天师道主力汇合。
剩下的西突主力还在奋力躲避着石块的攻击,地面上已经积了一滩又一滩血泊。李世训在周遭小厮的掩护下左支右绌,来到正躲在死角的必勒格身边。
“啪——”
必勒格直接一巴掌甩了过去。
李世训忙低头认错,他擦了擦脸上溅起的泥污和血污。有兵士也躲了进来,实在是有些挤,李世训一脚踹了出去。
“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想想对策。咱们不是还有一部分主力在山外?以北原州和南边行军都有一部分,等到山上的伏击退散,我们就出去与他们汇合。”
只能这样了。
必勒格皱紧眉头长叹一声,“那李世默,现在在哪里?”
李世默现在在伏击的山顶上。
他原本是不同意李世谚扮作他的模样充当诱饵的。但李世谚这个死小子倔得很,他不同意,平日看着不知道多老成的人一下子就变了模样,死皮赖脸地耍泼,扬言说要混进打西突的主力中去。
混进主力那就更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刀剑无眼,谁知道送上战场的人下一刻还能不能回来。
萧贵妃至今没有找到踪迹,或许是真的死在了西突攻进长安的那场战役中。他和李若昭答应要照顾好李世谚,不能让他出事。
李世默俯身看着山谷间此起彼伏的哀嚎,蓦地就想起自己初入巴蜀剑南道时遭遇公孙杜宇的伏击,还是扮成天师道模样的人。
他眯着眼打量身侧的干瘦老头儿。这老头儿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左脸上的疤清晰可见,看着却有些瘆得慌。
察觉到李世默在打量他,凌虚道人笑眯眯地回应道:“宣王殿下真是好计策。想来谷外的西突骑兵,也应该被打得差不多了。”
五万天师道主力,至少有四万五在青石岭南候着。等到主力进了青石岭的伏击圈,确定动手之后,他们迅速围剿过来,将不到两万的西突骑兵团团围住
虽然天师道的战力不如西突骑兵,但是在人头数上有着绝对优势的天师道,至少不会在以多对少的战役中失利。
“不用打得差不多,”李世默负手在山间悠游,“能把他们逼在一路,然后从关中打出去就行,剩下的不是还有关外的北燕骑兵吗?凌虚道人那么费心做什么?”
一旦西突被打跑,李世默撤出关中,围绕关中西北的势力就只剩下他天师道和北燕,既然有机会消耗北燕的实力,凌虚道人自然乐见其成。
他忙点头哈腰道:“宣王殿下说的是,实在是贫道愚钝了。”
第九章 离歌:脱身
山下的惨剧仍在上演。
血腥味泛了上来,堆坑满谷的尸体横陈,在灰秃秃的土地上五彩斑斓地躺了一地,色彩流淌成一副诡异的画面。听不太懂的语言在山谷的四处响起,往往是尖叫一声,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李世默探着脑袋向下打量了一眼,回头瞥了一眼凌虚道人,“接下来不安排上嘛吗?”
峡谷埋伏三件套,巨石、箭雨和两面夹击。一溜儿巨石推下去之后,接下来就是齐刷刷的箭雨。
不过制作羽箭,对于箭杆的长短、箭羽的对称性和箭镞的打磨都有很高的工艺要求,天师道小农出身,加上往常巴蜀山地作战对羽箭的要求不高,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办法独立且大批量的箭支。好不容易占领了长安城,从长安的城防军备里缴获了一批,都当宝贝似的供起来,平日里都舍不得用。
结果李世默一来,首先就要求把这批箭支调出来使用。
他的理由非常正当,山谷伏击需要,平地里和西突骑兵对战也需要。西突骑兵骑射之术惊人,往往从远距离就能达到攻击敌人的目的,如果与西突骑兵的对战放弃了远距离射杀,也就意味着从骑兵射程范围开始至骑兵冲杀至近身的时间内,将是西突骑兵对己方的单方面屠杀。
知道李世默是在有意消耗他们的实力,凌虚道人对此气得牙痒痒。
但反驳不了。
他咬着后槽牙挥了挥手。
“上箭!”
一如他们预想的,刚刚从巨石阵下逃生的兵士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新的一轮攻击就到了。和平地里射箭需要考虑到羽箭飞行的距离高度精准度相比,俯冲的攻击则完全不用考虑高度和距离,稍稍对准就能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凌虚道人一边背着手,一边迈着四平八稳的鸭子步在瞄准拉弓的兵士身后转来转去。
“都瞄准一点,别浪费了。”
李世谚在一旁捂着嘴巴才把笑声憋回去。
李世默悄悄把他拉到一旁,目光示意他收敛些。
“关于伏击,我也看了不少,正好有问题请教你?”
请教……我?
李世谚指了指自己,分外惊诧一般,居然还真有请教他这个十四岁小孩的。
李世默倒是格外认真。
“一般遇到这种伏击情况,作为主帅,应该如何最大程度减轻队伍的损失?”
这种问题啊。
李世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种情况我一般建议主帅直接以死谢罪。”
李世默气得直揪李世谚的耳朵。
李世谚忙举手投降,他吐吐舌头,咧开嘴露出一对活泼泼的小虎牙。
“我说我说就是了。一般来说,主帅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因为除非对手是个废物,否则在这种两山夹谷的地方遭遇伏击就是死路一条。据我有限的上战场的经验来看,不管任何战场,地势高对地势低都具有绝对优势,短兵相接的俯冲、包括远距离射击,都是地势高占优势。所以就现在这个情况,”
李世谚朝着下面努努嘴。
“想要翻盘的机会几乎没有,减少伤亡的法子倒是不少。躲在巨石下,或者两边山谷的死角,或者躲在同袍的遗体下,总是有法子的。只要主帅当机立断指挥得当,能活一个算一个。”
下面的西突骑兵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一阵紧巴巴的箭雨之后,躲在死角或者巨石背后的西突骑兵才探出头来。预计伤亡不小,模模糊糊看见下面的都是血污。
难得安静下来,空荡的山谷回响着诡异的寂静。
说是寂静,那是因为只能听见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噗啦噗啦的,像深秋一树木叶摇落。
必勒格招呼了一声,几个被打得灰头土脸的西突骑兵从巨石背后探出头来,脚踩着鲜血汇成的血泊站了出来,点头哈腰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又唯恐上面再来一波箭雨,谁也不敢在外面站太久,时不时朝上面张望着。
李世谚拽了拽三哥的衣袖,“你在上面往下射,射死必勒格,有几成胜算?”
李世默向下觑了一眼,“九成吧。”
李世谚目瞪口呆,“你就吹牛吧,来来来,”
说着就要把弓箭塞进李世默的手上,“来,射一个,射一个?”
李世默负手在上悠游从容地踱着步。
“下面这两个人目前最好都不要死,一个最好留着回到西突制造内乱,还有另一个……”
他没说完,一只脚踩碎了枯枝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咔嚓声。
李世默回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李世谚,“你是不是闲得很,后面的兵士都安排上了吗?”
都安排上了。
在必勒格跟着李世训进青石岭之后,在阳晋川汇入泾水的谷地遭遇了天师道的袭击。因为天师道来得突然,谁也不会想到刚与西突厥达成和议的天师道会突然拔刀相向。经过数轮搏杀,西突骑兵损失惨重,被天师道倒自南向北逼进入青石岭山区。
必勒格正在和李世训商议对策,是立刻撤出山区还是向山上的伏兵反击,撤出去是往北撤至原州还是往南撤继续南下攻取关中。
远远地听见骑兵破碎嘈杂的马蹄声,骑兵的扬尘从地平线的尽头随着风一阵阵吹来。
满目皆是沙尘,李世训下意识想后退了一步撤到必勒格身后。
必勒格弯刀一拔,似有万千豪气在手。他一声厉喝,让众兵士上前准备抵御外敌。
声音在两山夹谷间回荡,然而诸位兵士似乎被这次伏击吓怕了。很多马匹因为无法躲避巨石和箭雨的攻击纷纷倒下,没有马的西突骑兵宛如不会走路的小孩,畏畏缩缩的面面相觑。
有兵士嘀嘀咕咕,“万一是天师道的人,他们最擅长山地作战,那我们岂不是……”
“噗——”
话未说完,一道银光闪过,弯刀在众军士面前画出了一个满月的圆。
圆滚滚的脑袋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和踏碎了的西突兵士和马匹的尸体滚在一起,吓得一众军士纷纷闭嘴。
必勒格手起刀落,弯刀的寒光上沾着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他扬声。
“再有擅敢乱我军心者,斩!”
第九章 离歌:撤离
剩下的数千骑兵颤颤巍巍地拿着刀严阵以待。
峡谷东南方的尽头,烟尘渐渐散去,从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熟悉的军帽和军服,皆是深蓝与深黑色的交映。
是自己人。
认出来是守在青石岭外的援军,必勒格把刀收了回去,脾气却不见好转。
“你们怎么来了,峡谷地形,最易被伏击。”
为首的将领没想到被天师道给突袭了,衣衫破旧,垂坠的布条上沾着同袍的鲜血,显得很是狼狈。
“突袭,是天师道的突袭。天师道与李世默串通一气,趁着把您引进峡谷的档口,突袭了我们。”
原来如此。
必勒格鹰钩一样的鼻子翕动着,他目光如炬盯着东南尽头的远方,“他们还在追吗?”
为首的将领大喘着气。
“在。”
必勒格挥了挥手,“往北撤,撤到原州再做详议。”
必勒格此次东巡出征,总计近六万人。也确实是拿不出人手,年初的一场南伐死伤过重,回国之后又遇上了葛逻禄部叛乱,死死伤伤又是一大批。加上春季出兵耽误了牧时,西突十部落对此怨言很大,哥舒部首领哥舒玄又身死咄陆五部的地盘上,部落之间也揣着一口气不撒手,各自找了不少借口拒绝出兵。
他拨下一万余众在凉州以为外援,剩下的四万余众入关中,原州泾州安置一部分,与他南下讨伐李世默的只有三万人。
如今的三万人,一万余众精锐随他入谷找李世默快被打没了,在外的近两万人遭遇天师道的伏击,剩不了多少。
撤退是一个好选择。
李世默和李世谚还在山顶趴着往下看。
“咦!三哥真是好心,网开三面,就放他们走了。”
以现在天师道与西突的力量对比,将天师道全部的主力投入出峡谷,或可全歼了必勒格南下的队伍。但是这笔买卖凌虚道人是不会做的,且不说做不到十拿九稳,就算全歼了这支南下的队伍,泾州以西北的原州还有西突残留的守军。
不如一并逼到关外去,交给北燕处理。
李世默锤了锤他的脑袋,“四面皆网,困兽犹斗。不如放出一条生路,让他们跑得更快些。”
李世谚疯狂向着自家三哥眨巴眨巴眼,“既然他们都打算撤退了,那我能下去捡个便宜吗?”
再不让他去只怕又要耍泼,这孩子简直像是上瘾了一般,不在马上溜几个来回就浑身不舒服。拦是没用的,李世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注意安全。”
必勒格点齐剩余的兵士,一万余众,加上原州泾州留守的,在关中总计两万多。虽然不知天师道投入了多少兵力,但以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的战力,加上凉州的守军全歼不算难事。
他抢了一匹下属骑兵的战马,坐在上面威风凛凛地高扬起马鞭。
“向北,撤。”
李世谚混在天师道的队伍中跟在后面追。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断断续续的小战役就没有断过。必勒格李世训率领的西突骑兵时不时回头试探片刻,又被天师道打了回去。至九月二十四日,必勒格一行人撤至临泾。
结果临泾因为天师道曾经在此处驻扎过,潜藏了一大批伪装成百姓的天师道兵士,必勒格刚一入临泾就被打个措手不及,仓皇之下再次向西北撤离。
九月二十六日,必勒格撤到了原州平高县。
平高县的守军给必勒格可汗带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其一,阿史德左贤王伙同葛逻禄部的炽俟阿伊起兵谋反,现已占据了牙帐。留守在牙帐的可汗亲信本欲号召十部落讨伐阿史德,但应和者寥寥。倒不是阿史德在十部落的威望中有多高,而是十部落内部乱了。哥舒部哥舒阙部认为咄陆五部害死了他们的首领,咄陆五部认为是哥舒玄害得他们错失春牧夏牧的良机。
草原上的人嘛,大多豪爽,一言不和直接开打。
但打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除了新仇加旧恨,各自的血仇簿上再添一笔,再无助益。
其二,凉州守军本欲入关支援,但在入关途中遇到了北燕骑兵的阻挠。凉州守将估摸着他要被派去回国平叛,干脆就在凉州原地不动静候必勒格可汗的下令。
必勒格可汗扶手在厅中缓缓踱着步。
“北燕是个什么情况?”
北燕的情况是,他们已经在新泉军那处小寨里,守了很多天了。
毕竟只是一处小寨,密密麻麻挤了一万骑兵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据若昭这些天的观察,卢英杰虽说不是一个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怪神,但胜在稳,胜在排兵布阵安营扎寨物资调拨无一短板。他很快在军寨周围安排兵士安营扎寨,从防守到基础物资的转运,无一不仅仅有条。
天下将才无非两类,天赋型,稳扎稳打型。有的人生来天赋卓绝,跨上战马无师自通,刀剑一挥无往不胜。这种人,成名早,名声大,一个时代恐怕最多就一个,但多半天妒英才,灿若流星。最鲜明的莫过于卢龙节的赵燮,传奇般的将才,关于他的全是众人艳羡的传说。
另一种人不一定天赋有多高,但脑子也好使,最重要的是勤奋,肯积累经验,身上的每一处长处,都能清晰地看到一段段战场经历用心捶打的痕迹。这种将领虽然不一定出名,但生命力久,在各朝各代都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诸如卢英杰、公孙杜宇。
其实卫茂良也算后者,但他的天赋、他的思维远高于普通稳扎稳打型的将才,是个四平八稳又时不时能出彩的良将。
若昭靠在一间小厢房的窗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卢英杰已经安置好军士,前来敲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
他们有时会聊聊关于曾经的北燕王后李若昕的事,倒也彼此熟络起来。大多数情况若昭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不说话,不表态,听卢英杰将战场上的李若昕是如何威风。
这次卢英杰带来的是凉州西突守军的消息。
“西突已经乱起来了,凉州守军似乎是打算先试一下能否入关支援必勒格。”
李若昭点点头,“那就按照计划办吧。”
第九章 离歌:疑兵
计划就是设疑兵。
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北燕骑兵并没有十足地把握击败草原上的霸主。但既然对面的目标只是试探,一切便变得好办了起来。
李若昭与卢英杰下令军士广收芦苇、胡杨树枝等等带着叶子和枝条的软杆,绑在马尾巴上。每五百人一组,共分成二十组,骑兵赶着马昼夜两班倒地围着新泉军足足来回奔跑了三日。
西北干旱多风沙,马尾巴上绑着的枝叶在地上高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埃。远远望去,东边的天空织起遮天蔽日的沙障,透着东边升起的日头洒落的光影,隐隐约约能看见千军万马穿行的痕迹。
在凉州的守军派出的探子看见了,急匆匆地赶回凉州。
“报——北燕可能搅和进来了,他们为了阻止援兵入关,派了大批的骑兵盘踞在黄河转弯口。至少有,三万人。”
三万人对于一万余众的西突骑兵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凉州守将派了几个斥候,暗中潜入萧关至原州,向必勒格请示,是东入关中支援必勒格,还是回国平叛。
守在凉州东进之路上的李若昭卢英杰特别客气,无比体贴地偷摸放水,只让一个斥候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进了关中。
一切变得无比真实可靠,一个故事在死里逃生的斥候口中变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北燕和天师道达成暗中协议,一方面假意与西突和谈,实则暗中捅西突刀子;另一面让北燕出兵拦住凉州的援军,一支六万人的骑兵就这么被分化瓦解掉了。
但偏偏无比巧的是,西突内部就在此刻乱了起来。
真的是巧合吗?
不管是不是巧合,对于必勒格而言,内乱是真的,北燕掺和进来也是真的,天师道撕破协议大军压阵也是真的。
如今国内外可调用的兵力少之又少,拱卫牙帐的控弦之士他已经不放心了。唯一能解决此事的兵力只有凉州守军,没必要让他们冒死突破北燕的防线东进入关。
“跟他们说,凉州驻军直接回国平叛,不用往东了。”
溜达了两圈又再补了一句,“多带几个人,务必把信送到。”
凉州那边安定下来,剩下的是关中的局势。目前西突的主力全部龟缩在原州,约莫两万余众。必勒格一边算着手上的可用之兵,一边踱着步。
阿史那训规规矩矩地交叠双手站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毕竟是他力主要在青石岭追击李世默的,青石岭战败撤离是他的责任,能屈能伸一向是阿史那训的良好品德。
“关中不能留。”
看着必勒格足足溜达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阿史那训喉头微动,没说话。
“如今天师道和北燕的围攻,并非草原作战,我们不占优势。如果执意要留在关中,重压之下北燕和天师道只会愈加一致对外。相反,如果我们离开关中,将这个烂摊子留给他们,加上李世默的掺和,他们自己就会乱起来。”
说的是这个道理,阿史那训没办法反驳。只可惜他再一次折戟关中,一无所获。
见阿史那训不说话,必勒格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叫什么……青山在,柴火就会够烧。只要我们顺利度过此劫,关中、还有长安迟早被我们拿下。”
阿史那训在必勒格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眉心蹙了蹙。
“所以,可汗打算如何撤?”
“对北燕,我比你有经验。对天师道,你应该更了解。相比天师道乌合之众,北燕的实力更强。所以我的初步构想是,你在原州暂时继续留作疑兵,我带主力突破北燕的封锁,一旦横亘在东西要道上的北燕骑兵稍有松动,你就立即带领剩余的兵士撤出关中。”
所以他打算先跑,留自己在关中殿后?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阿史那训一点也不想留在关中。旁观这么久,他也差不多看明白了。天师道不会无缘无故和西突撕破脸皮,北燕也不会无缘无故加入战局,唯一有动机把西突打出去的,只有一个盘踞在秦岭的李世默。
李世语死在他手上,李世默只怕把他恨到骨子里。
万一撤退不成,他耀武扬威给李世默送头发羞辱他的事,可就笑大发了。
必勒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在等阿史那训一个回复。
他才缓过劲来,忙点头道:“好啊。”
夜色已垂,原州却并未完全安定下来。自必勒格下达撤退令之后,各营各寨都忙碌起来收拾东西。长风从西北而来,穿过茫茫黄沙中的孤城,空气中弥漫着风沙粗粝而焦躁的气息。
沈青绾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定定地打量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兵士逃难似的东奔西走。
似乎是叹了口气,她转身回到自己小小的屋子里,也开始准备收拾东西。
“啪!”
清脆的一声烛火微鸣,黑黢黢的卧房骤然亮堂起来。沈青绾手脚皆是一颤,脚指头随着静夜中的呼吸声紧紧绷了起来。
李世训靠在那盏风灯旁,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剪子,正在专注地剪着烧得盘曲的灯芯。
“你是不是能联系上卓圭?”
沈青绾吓得后退一步直直地抵上木门,撞得她背后闷闷地一痛。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试探,很快扯出一个娇俏的笑容。
“卓圭李若昭之流想杀了我的心都有,怎么可能……”
“我没有试探你的意思。”
李世训径直打断她的话,见到放在桌案上磕出“啪嗒”清脆一声。
“关中一乱,葛逻禄和阿史德就起兵谋反,这样的时间差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除了你我想不出任何人可以做到。
李世训饶有兴致地扬眸看她。
“放心,我暂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李世默想杀你我很久了,现在正是你我生死存亡之际。而我这个办法,能救命。所以,你若能联系上卓圭,我就带着你。你若联系不上,留着你也就没用了。”
第九章 离歌:交易
卓圭是二十七日清晨到的。第二天的天刚蒙蒙亮,李世训顶着两个硕大的眼袋从屋子里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中阴凉下,裹着斗篷的颀长身影。
一时半会儿脑子还没醒过来,李世训盯着前方那人看了片刻,知道那人转过身,微微抬手示意屋内,又显得格外谦恭。
“训特勤,不进去说吗?”
来得好快。
就算昨夜沈青绾出去送信,今日清晨卓圭便到了。这段日子他应该就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西北战局的走向,少不了这个传说中的风波庄的钱袋子,人称“白圭再世”的卓公子在其间运作。
胆子也真够大的。
李世训训心下啧啧嘴,不怕今日有去无回?
似乎是猜透了李世训在想什么,看他还在傻站着,卓圭冲着他浅浅一笑,“草民相信训特勤的诚意,不会害我。”
正话反话都让他说全了,李世训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扬起嘴角,不认输一般抬起手,“那就卓公子请。”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各自坐定。没人煮茶,匆忙拿茶壶泡了些。李世训心思不在茶上,沏好的茶就放在手边,等热气一缕一缕向上涌。
卓圭的心思全在茶上。只不过这茶的品质着实一般,好在卓圭长年走西域,碰不到好茶是常事,将就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
李世训盯着他良久,卓圭就端着茶杯坐了许久。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听见窗外九月风沙一阵剩过一阵的凛冽。
李世训觉得挺没趣的,他轻咳一声,“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卓圭饶有兴致地盯着李世训,颇为不解。
“不是训特勤找草民有事吗?”
看来沈青绾是真的有办法联系上卓圭,真是小瞧了沈青绾的本事。如果沈青绾没有绑走李世语,没有彻底陷李世语于绝境逼得她自杀,他甚至一度怀疑沈青绾是李若昭卓圭之流安插在他身边的内奸。
“牙帐内乱,天师道与北燕的合谋,是不是你在其中运作的?不只是你吧,你背后的主子,李若昭。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
卓圭放下茶杯,磕出了清脆的一声。
“是的。”
李世训目瞪口呆。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似乎是在回应李世训心中的震惊,卓圭点点头。
“如今你们把关中丢得只剩原州只能撤离,这是事实。萧关之外还有北燕骑兵虎视眈眈你们未必能顺利突破,这也是事实。目光长远一点,西方草原上围绕牙帐打得不可开交你们不得不回国平叛,这还是事实。就算草民此时此刻将我们的计划对训特勤全盘托出又如何?你们还是会沿着我们设计好的方向走,没有意外。”
卓圭低眉顺目地浅笑着,浑身上下漾着轻松而无羁的圆滑。
“我有个妹妹曾经说,好的计策一定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它只是让该发生的事情,适当地发生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的,牙帐会乱,践踏别国的土地终将被彻底地驱逐,这些都会注定发生,只不过我们想了个办法,让它发生在此刻而已。”
他歪着脑袋笑眯眯地问道:
“都解释清楚了。训特勤今日来找草民,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
李世训快速地抓住这一个话口,把主导权拉回来。
“我猜你们还想知道我们的撤退计划。不如我们达成协议,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甚至可以借此杀了必勒格。但要求是,我要保命。”
卓圭的脸上毫无惊诧之色,他只是摩挲着粗劣的茶杯,颇为漫不经心。
“你要保命?”
他突然扬声问道:
“那沈青绾呢?”
“那我管不着,反正她本事大得很,饿不死。”
李世训摊手,“如何,成交吗?”
卓圭不答应也不反驳,只是点点头,“说说看?”
“凉州守军已经回国平叛,相信这件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必勒格会带主力先行撤出萧关,撕破北燕盘踞在萧关外的防线。我殿后,择机撤出。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必勒格会在哪一批撤离,不如告诉北燕人,让他们想办法杀了必勒格。这样一来,清除北燕西部防线的有力竞争对手,北燕人也会对你们感恩戴德。”
李世训压低了声音凑到卓圭身边耳语道。
“必勒格什么时候动身,究竟带多少人,骑兵辎重装备如何,我都会告诉你们。但前提是,你们要保证我顺利回到西突。”
西突这个国家,并没有完全建立起父死子继的传统。只要足够有实力,叔伯子侄,各部落首领,皆有继承大可汗的权力。李世训的狼子野心倒是昭然若揭,他想借必勒格之死和阿史德及十部落内乱,趁机夺得可汗之位?
算盘打得挺响。
卓圭浅浅一笑。
“可以,我想北燕人也应该会卖你这个人情。留下你这个隐患回到西突争夺可汗之位,以你的本事,足够在西突掀起腥风血雨了。西突越乱,他们越有利。北燕人会同意的。”
这下轮到李世训目瞪口呆。
这就……同意了?
卓圭起身,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并不打算久留。
“我等你的消息。传消息的其他人我不放心,就让沈青绾吧,都是老熟人了。”
沈青绾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听。里面两个人说话时高时低的,并不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缩了缩手,九月的西北已经有些凉意。出门没带几件衣裳,她拉紧了薄如蝉翼的外袍,在卓圭推门而出的刹那躲到院落的阴翳中。
卓圭似乎没注意到她这头的动静,倒是李世训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这边。沈青绾憋紧了气力,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藏起来。
果不其然。沈青绾极力张望着眸子,那两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忙从中小碎步撤了出来。刚一转身,李世训就站在她面前,负手打量着张皇失措的沈青绾。
“交给你一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