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宴宴:取舍
有点意思。
慕容白曜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慕容明月,那女人靠在椅背上,似在闭目养神,全然不顾谈判桌上已经有些不善的苗头。塞上阳光炽烈,她的周围却像隔着一层壁似的凉风习习。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插手他们之间的争执了?
之前慕容明月的那些举动,让慕容白曜深刻知道了她和李若昭的关系很是不一般,而他所忌惮的就是这位声名赫赫的明月长公主突然插一句嘴,让他下不了台面。
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松一口气。
慕容白曜笑笑。思绪一飘,不禁感慨慕容明月这几年看人的眼光好了不少,比看慕容彪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照你这么说,我们与河朔三镇的勾当,还真就做定了怎么办?”
“无妨啊。”
若昭摊手,“燕王所做的一切考量,皆出于北燕的立场,我们总不能要求一国之君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谁有多少胜算,给谁多少筹码,这是燕王的选择,我们本就无从过问。包括我们请北燕出兵,同样也是站在北燕的立场考虑的。”
“你说说看?”
慕容白曜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的女人,他就不信,李若昭这张嘴还真能说出花来。
“北燕内乱新立,纵使有明月长公主的襄助,燕王这位置也是坐得不稳吧?亲唐派对燕王当年八子夺嫡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反唐派对燕王更是早有不服。燕王如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北燕国内恐怕不服的还是居多。如果能借中原的势力打出自己的威风,这对燕王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以攘外而安内,常用的计策罢了。其次——”
若昭分析局势的时候向来仰仗地图。不过在户外,没有这玩意儿。她随手在自己的茶杯中沾了水,就着长条木桌画了一条曲折的线。
是长城,也是北燕的南境。
又在西边补上一道狭长的地带,是河西走廊。
“西突现在占据凉州,萧关,往关中至泾州一带,这意味着如果西突不退,整个北燕的西境将与西突的辖地直接接壤。北燕骑兵再强,和大漠草原上的战神相比,还是弱不少吧?三年前那场战争,忘了?”
说的是隆平十一年九月怀远道行军大总管卢英杰和西突阿史德左贤王在河西的一场遭遇战。当时,若不是北燕王后李若昕率援兵及时赶到,恐怕他们就输定了。鏖战至绝境,北燕最终才以近三倍的兵力才获得惨胜。
对北燕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若昭在长城以北画了一个点,“这是怀远。”
又在怀远以西画了一道南北走向的竖线。“这是贺兰山。
“燕王不会不知道,一旦西突在河西走廊站稳脚跟,北燕西线将直接面对草原上最强骑兵的压力。难道你们仅仅想依靠一道贺兰山来防守整个北燕的西线吗?”
她顿了顿,等着慕容白曜想清楚了才继续开口。
“当然,燕王也可以选择放弃慕容彪试图扩张的西线,专心营造东线,毕竟北燕历来与河朔三镇关系不错。但是,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燕王对我们与河朔三镇懂这个道理,怎么对自己的东西境就不懂了呢?”
李若昭甩了甩指尖上沾的水。
“好了,话说得差不多了。相信燕王是愿意和我们做这笔交易的,如果与我们合作对北燕毫无利事,燕王也断不会远赴千里之遥,从黑水城赶到怀远。”
确实如此。慕容白曜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他不再反驳,沉眸问她。
“你们能出多少人?”
若昭比了一个“五”。
“天师道五万。”
慕容白曜哂笑,“五万哪够,刚才长公主不也说了吗?西突的战力比我们想象得要强,除了必勒格带到凉州的先锋,后面还有各部落骑兵。没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又有谁敢和西突人硬碰硬?”
“我们还有后手,燕王大可放心,可以保证西突的后方不会支援。”
那就是面前这两人在西突还有后手。
更有意思了,比想象的还要有本事呢。
慕容白曜问:“之后呢?”
“什么意思?”
慕容白曜抿了一口茶水,重新占回河西走廊的诱惑让他有些难耐的兴奋。
“孤既然为保大燕西境出兵,事成之后,大燕的西境,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龟缩在贺兰山以东吧?”
若昭也端起茶杯想喝水,拿起杯子的瞬间才意识到手上沾过的水不太能喝,无奈地把杯中的水打了个旋儿放在一边。饶有兴致盯着若昭侃侃而谈的李世默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
“这个问题你和天师道的人商量吧。事成之后,关中的事情我们也无权再问,最终与燕王争夺河西战略要地的,是天师道的人。”
“你们不要河西了?”
等等,听她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们也不要关中了?”
“不是永远不要,只是暂时顾不上。”
估计是慕容明月实在看不下去若昭拿着李世默的杯子喝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像尊大佛的明月长公主终于起身,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验过毒之后送到李若昭手边。
若昭这才反应过来,冲自家阿汐笑笑,偷偷吐了吐舌头。
谢过之后她又转过身,面对谈判场上的刀光剑影,抿了一口茶,重新回到正襟危坐的样子。
“功成不必在我们。如今大唐一盘散沙,在有限的时间内,更好的选择是不拘泥一寸土地的得失,而是向内凝聚国力,开发地力,财富自由流通,民富国强,自然有多余的兵力。等到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恢复全盛时期的国土,只是时间问题。”
若昭望着燕王慕容白曜笑笑。
她没有明说的是——
全盛时期李唐的国土,本就包括北燕。
第八章 宴宴:南归
与北燕最终商议的结果是,三万骑兵精锐,卢英杰为首,九月中旬怀远交接。李世默这边派出的既是接头人,又有点像人质的,是李若昭。
“到时候你一个人远赴北燕,我还是有点担心。”
回程的时候还是那个姿势,一个人纵马在旁,另一个人趴在窗边,露出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
她望着他笑,一副很轻松的模样。
“放心啦,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阿汐呢!”
想到那个眉眼很是不善的明月长公主,李世默不禁苦笑。
确实,看今天这个架势,把若昭交到明月长公主手上,很安全。
奔赴千里,结束完两场谈判的李若昭显得很是松快。她靠在窗边,斜望着北境一碧如洗的蓝天,比秦岭上的云山雾罩,要坦荡些许。
“事情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啦。”
从灵武回程,李世默又带走了一批薛氏遗兵。关中战乱,很多老兵家眷在关中,早已死于非命。本来他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又因为李世默说要最后打一次西突,还是跟上了李世默上秦岭的步伐。
回程的路途上李世默仔细盘算了一下自己手上可用的实力。
当初,神策军对战西突北燕时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多为贵胄子弟,吃不起苦,随着长安城沦落敌手后逃得差不多了。跟着他上秦岭的,要么是三月从灵州带回来的一批的朔方军遗兵,要么是后来凉王出事后投靠过来的散兵,要么就是今日,还是从灵州投靠他的薛氏旧部。
归根结底,他手中这些扎根关中西北的兵士,或多或少都与薛氏有关。
此时此刻李世默想得很清楚,他瞥了一眼倚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天的若昭——
不论他是否愿意,也该是时候,见见那位薛家遗女了。
回程的路上天师道与西突还在泾州僵持,几乎牵制了西突全部的注意力,绕道长安东线返回的李世默一行人万幸没有被阿史那训注意到。回到秦岭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秦岭各地驻地分散诸事繁杂,好在有杨秉廉薛珩一行人暂时顶上,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山上也有山上的好处,八月酷暑,秦岭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凉,纳凉的功夫也省了。若昭回到云山的时候还是觉得这里舒服,呼吸中都是清甜的山野之气。
甫一回到云山,风吟便领着薛莹前来请安。小小姑娘过了一个月的闲云野鹤的日子后,模样愈发水灵清秀,皮肤养得又白又细,举手投足间的姿态舒展了不少。若昭上上下下打量片刻。
“快一个月未见,像是……长高了?”
薛莹刚上云山时,也没有件像样的衣裳,就着李若昭的裙子,穿起来大小长短倒是刚刚好。
如今的薛莹低头看了看裙摆,确实比刚来的时候短了一寸有余,又因为若昭千叮咛万嘱咐给她吃点好的,似乎也胖了些许,原本刚好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微鼓。
“之前还是太瘦,现在看着健康多了。”若昭让雪澜把自己推进里间,转头又叮嘱风吟,“让虞让下山找几个手艺不错的裁缝,宫里出去的最好,给阿莹裁几身衣服。哦对,记得强调一声,我这儿有好料子,要做很重要的礼服。”
薛莹跟在李若昭身后,微微绞紧双手,心跳似漏了一拍。
雪澜也跟在身后,知她们俩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把里间的门关上守在外面,又催小厨房把晚饭上了。
“最近书读得怎么样了?过得还习惯吗?”
若昭一边收拾自己里间的书,一边让薛莹随便坐。小小的姑娘不安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然后才跟着坐在李若昭身边。
“书一直在往后读,因为之前殿下的教导,读起《孟子》来不算太难。身体的话,有个叫花语的姐姐过来瞧过了,说一切都好,还给了些治手上冻疮老茧的药。”
应该是花语忙完龙华寺那边的事之后,风吟让她来看了一两眼。李若昭瞥见薛莹摊开的手心,确实好了很多。
这时正逢雪澜上晚膳,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加上青蔬是若昭的标配,加上薛莹,小碗换成了大碗,又加上了一碟焖豆腐。
“过得习惯就好。今晚就在我这儿用膳吧,我平日里吃得素,委屈你了。”
薛莹不敢反驳,由着若昭帮她布菜盛粥。双方都坐定了之后,若昭才拿起筷子。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
没想到平静了一路,临到了该把这句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却先凝噎半晌。
若昭垂眸把手边的筷枕摆正,才看着薛莹道:
“之前跟你说的嫁娶之事,最近就要准备了。等裁缝给你裁身新衣服后,他会过来看看你。”
薛莹眉眼微垂,余光间瞥见若昭握着的手在微微颤抖。沉默片刻之后,她固执地扬起那双轻灵灵的小鹿眼,迎上若昭征询似的目光。
“是和长公主殿下一起出远门的人吗?”
若昭一怔,歪着头看她,没说话。
没说话让薛莹有些心虚,她忙解释道:
“妾身问过风吟,她没否认,应该就是了。”
对于这些小姑娘,若昭从不撒谎。既然薛莹问,她也就坦坦荡荡地点点头,“是。”
又感觉不解释缺了点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当然相信殿下的话!”薛莹像是比若昭还慌,“只是……”
那就是心有顾忌了,若昭放下筷子。
“你是不是最近在云山,听到了些什么。至少未来几年之内,我们还要时不时见面。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总是要出事的。”
薛莹咬着唇点点头。
“妾身最近遇到了一个人,她好像对殿下,不是很友好。”
若昭笑笑,“你能遇上的多半是女子,公孙嘉禾?”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对吗?”
既然是公孙嘉禾,若昭倒是也放松了,公孙嘉禾能说的话她差不多也能猜到。说她功利,说她狠心,这些应该一个不落。
说她和李世默不清不楚?
以公孙嘉禾的心思,她应该知道薛莹今后的身份,多半会暗示薛莹,叫她小心一些。
她松快地笑笑,重新拿起筷子,
薛莹还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但是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我觉得殿下是很好的人,至少对我很好。”
她努力地点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殿下放心,我有自己的判断。”
第八章 宴宴:恳谈
实在是很可爱的小姑娘。
可是她见过太多可爱的小姑娘,跟她扯上关系,下场大多不好。而且,或多或少都因她而起。
“有自己的判断是好事,今后你所面对的局势,比现在复杂得多。如何准确地破开云雾看到最本质的东西,你今后会慢慢学到的。但是——”
若昭喉咙有点微微的涩意,她笑了出来。
“是非对错有评判的标准,可对一个人的爱恨却有自己的立场。也许你觉得我做得对,但站在自己立场上,说不定,今后你最恨我。”
她看着那双眨巴眨巴的小鹿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吃饭吧。”
薛莹怯生生地扒拉了两口碗里的粥,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若昭。
“那……殿下能不能,吃完之后,给我讲讲,他?”
“罢了,我现在就和你说吧。”
她怕待会儿没了吃饭作掩饰,就没信心完完整整撑下一场谈话。
“你知道哪些?”
看出来薛莹对那个她要嫁的人格外感兴趣,筷子勺子全都不顾地放在一边,认认真真掰着手指头数。
“他叫李世默对吧,生于承光十九年,那就是今年二十六,大我十岁。父亲是先帝,母亲是清泉宫的宁贤妃。还有一个妹妹,溧阳公主李世语,生于承光二十八年,她现在……”
“妹妹的事情你暂时不要在他面前提。”
若昭夹起一块豆腐,放在自己碗里。
“我知道我知道。”
她可劲儿地点头,一抬手肘碰掉了放在手边的筷子。薛莹尴尬地咧开嘴,一边碎碎念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弯下腰去捡。
若昭看着无奈地笑笑,唤雪澜再拿双新的来。
等到雪澜走后,她才接着问,“还有别的吗?”
薛莹摇摇头,“我从公孙嘉禾那儿知道的就是那么多。还有多的,她不肯说,让我直接问你。”
若昭汗颜。这就是公孙嘉禾,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对外对事有着绝对的谨慎,不该说的话不到万不得已,就算挤眉弄眼半天,一句实情不会说。
“她是不是还说,教你听一半信一半?”
薛莹这次不敢把筷子放到一边,紧紧攥在手里努力点点头。
“那我便实话实说了。公孙嘉禾说我是个功利狠心的人,没错吧?”
薛莹继续趴在碗边点点头。
“她没说错。归根到底,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利益的争端,所以今天我说的话,或许不好听,但一定都是真的。当然,也是诚恳的。”
薛莹继续努力地点点头,“我相信殿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吗?”
“因为……薛家?”
“说对了一半。”
若昭端起粥碗,抿了一口粥中的水。
“你在秦岭有一个多月了吧,知道秦岭上住的都是当初跟着李世默,也就是宣王从长安撤出来的部分文武百官,以及,流落关中无路可去的兵士。这些兵士,主要来源于泾原节和朔方节,这两个地方,和薛家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虽然不好听,但我还是要直言相告。你是薛家遗女,迎娶你,可以彰显他对于西北军的倚重,稳定军心。目前西北军数量虽然不多,但在秦岭是绝对的主力核心,宣王即将反攻西突,如何增强现有力量的凝聚力,是他必须考虑的事情。”
薛莹眉眼微微垂下,但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点点头,“我知道了。”
“第二个就是你的容貌。”
说到关于自己的事情,薛莹一下子眸子亮了起来——
难道是夸她很漂亮?
“宣王数年前曾与薛将军的二小姐薛瑶有过婚约,两人自小……”
若昭一顿,觉得不太准确。
“两人很早就认识,感情甚笃。但因为隆平九年薛家案,薛瑶横死刑场。薛二小姐的名声在薛家你应该是知道的,而你与她,长得至少有七分神似。”
扪心自问,同为一个女性,若昭深知被人当做替代品绝不是一件多快乐的事。但有些话,必须说在前面,必须要一开始就掰开了让她看清楚,藏着掖着拖到最后总是不好。他们今后的旅途本就不在后庭宫闱的一亩三分地,娶薛莹是她的主张,她不能因为开始就不太对而埋下隐患。
果然,眼见的薛莹整个人颓了下去。
“那我是……”
替代品?
“不是。”
若昭放下筷子,很认真地摇头。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阿莹,你就是阿莹,你与薛瑶从一开始不一样,今后也会不一样。这个问题你大可以直言问他,他也会这么回答你。但我要说一声很抱歉,一开始选择你,我是有这层考虑在其中的。
“说起来,对你而言,有点残忍。他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你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你所处的位置,你薛家遗女的身份,你长得酷似那位薛家姐姐的容貌。但你的未来始终是你的,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虽然,作为一个女人,你今后的人生注定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息息相关,但你的眼界可以不必局限在后宫的狭小的天地,你可以为自己,活出不同的模样。”
她不确定薛莹是否真的听懂了她的话。仔细回想起来,或许对她而言还是有点残忍。起点已经是如此身不由己,今后的人生,哪里还会由得自己做主呢?
薛莹显然对这些话毫无准备,她有些怔忡,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不太确定地看着若昭,又不敢反驳,只得低头扒拉了两口粥。
“那我……试试看。”
两人虽说是边吃边聊,但基本上没吃什么。若昭又夹了一筷子的豆腐,是真的有点凉了。她抿了一口,和口腔里一样,凉凉咸咸的。
“刚才那的话,是我同为女人想对你说的。接下来,是我作为……”
作为什么呢?
作为李世默的亲眷?长辈?还是说作为她这一辈子都割舍不下的憾恨与梦幻?
“算是私心吧。”
若昭垂眸。
她又开始骂自己。
真是自相矛盾啊自相矛盾,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自相矛盾的人了。
“他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苦,比你想象的还要苦。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能让他快乐些就快乐些吧。”
第八章 宴宴:初见
嗯?
薛莹不太确定似的抬眸看她。
对于还未满十六岁,对于刚刚踏上秦岭的薛莹而言,她显然不明白为何上一刻还教她要独立、要自主的熙宁长公主会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在很多年后漫长无边的夜里,薛莹一次次复盘他们的曾经时,都会想到李若昭此刻的表情。就像妥妥贴贴收拾好所有的心情之后刹那间裂开了一条缝,她不小心窥见了其中足以淹没她的悲绝、憾恨,和不得不放下一切的大彻大悟。
薛莹走了之后,雪澜已经把盘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回到书案前,只留下若昭一人,呆呆地对着空空如也的书桌。
之后还要分别和卓圭萧岚写信,若昭一点点捋平了信纸,用纸镇压好。
她必须要让自己忙碌起来,忙碌才会让她忘记此刻的心境,忙碌才会占据她此刻心绪恣意生长的空间。
虞让办事是快的,从秦岭山脚下找到两个正在避祸的宫里的师父和绣娘,上山给薛莹量了尺寸,又叫薛莹挑了布料,没日没夜地开工三日,总算赶制几身合身的衣裙。
“是漂亮的。”
叫薛莹穿上一身芽黄的齐胸襦裙,在若昭面前转了两圈。小姑娘还是喜欢活泼泼鲜亮的颜色,眼睛朝着还没被做成衣裳的银朱、松花色的布料偷偷瞧了好几眼。
“你长得本身就明艳,穿上更艳的颜色难免会显得,太浮薄了。这些料子之后都是你的,过些年头再穿更适合你。”
若昭拉着薛莹的手,仔仔细细检查裙子有哪处不合身、哪处脏污破损的地方,无比顺嘴地接了一句。
“他不是喜欢那种风格的人,这样正好。”
既然长公主都这么说了,薛莹还能反驳什么呢?检查无误之后,若昭拉着她的手坐到自己身边,给她倒上一杯茶。
“他待会儿就到,你先喝口茶静一静。别怕,他人很好,你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
原本试衣服的喜悦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如今真到了见面的时刻,薛莹觉得手和脚哪儿都不太对。她有些难耐地搓着裙摆,又唯恐这布料太娇贵搓坏了,跪坐在地上的酸麻感泛了上来,她把手垫在屁股底下,唯恐这双不安分的手弄坏了什么。
“殿下……”
坐得久了,小姑娘坐不住,压低了声音凑到李若昭面前准备开口问。
若昭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目光却隔着窗户纸望向远方的重峦叠嶂。
“他来了。”
嗯?
这是从哪儿听出来的。
薛莹咬紧了嘴唇不敢说话。她低头再次捋了捋覆在膝上的裙摆,抬头时,面前已站着一个足有六尺之高的美男子。
真的是美男子。
薛莹脑海中只跃入了这一个词。
骨相五官无一不流畅挺拔,但眉眼却很干净很温和。薛莹第一时间想到了秦岭清晨的青松,郁郁苍苍下包裹着韧劲,但那韧劲也是拂了薄雾的,湿漉漉温柔柔的,从不在旁人眼中露出爪牙,只在疾风骤雨中张开可靠的臂膀。
但分明还有些少年感。薛莹原本以为大十岁的人或许看着比较老气横秋,但是放在面前这人身上却完全不合适。看来看去还是像青松,薄雾洗净后有蓬蓬勃勃的盎然绿意。
真的好好看呀。
薛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李世默,压在屁股底下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搓着裙子。
听公孙嘉禾说,他人也很好,是真的吗?
是真的要嫁给这样的人吗?
而且更重要的是,薛莹紧紧盯着他的时候发现,李世默在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分明是闪过一丝……
是诧异?
还是光?
总之是一定留下很深刻印象的。
薛莹的直觉没有出错,在看到薛莹那张脸的一刹那,李世默眉心跳了跳。
最后狐疑地瞥向在一旁端起茶杯的李若昭。
若昭垂眸,余光瞥见正在痴傻的薛莹,像是叹了口气似的,杯盖掩着半张脸,轻咳一声。
呀!看傻了,差点忘记要行礼。
薛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规规矩矩起身,一个动作也不敢错,兴奋的脑袋埋得低低的,咬紧了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轻轻柔柔地说了句。
“妾身见过宣王殿下。”
“嗯。”
李世默向着她快速点点头。
“免礼,坐吧。”
又紧盯着李若昭。只可惜她的目光没有一刻流连在当下的局面,喝了口茶,看向窗边,似乎心思神游天外。
“你……”
“我……”
互相沉默良久,两人异口同声。
主君先说,如果自己没有一定要说的话,这是若昭的原则。她抬手示意李世默。
“你先。”
李世默转而向着薛莹浅浅颔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
“你先回去,我与长公主有话要说。”
诶?
兴奋没有持续片刻,薛莹只觉当头一盆凉水。她不可思议地看看李若昭,又看看面色突然变得不那么和善的李世默,两人的氛围似乎……
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她咬着牙起身,穿着新裙子的松快劲儿也没有了。她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
“妾身告退。”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局面。既然选了薛莹,这一幕总是要面对的。若昭端着茶杯停在扶手边,最后还是开口劝道:
“人家小姑娘为了等你,在这儿坐得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你也不夸夸她。”
李世默已经无比熟练地在李若昭面前坐下,听到这句话,又不得不回头上下打量那个长得酷似薛瑶的人。
最后停留在她一身如春水微澜的芽黄色裙子上,点点头。
“裙子挑得不错。”
诶?
薛莹下意识看向李若昭。
被两个人同时盯着的那个女子,端着茶杯,还是看着窗外,似乎很浅地叹了一口气。
第八章 宴宴:吉时
两人面对面坐定,结果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若昭坐正,把停在手中的茶杯放在面前的矮几上。
“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还……
好意思问。
李世默是真的气短。
“如果我没有让她,薛莹是吧?离开,你会说什么?”
若昭如实相告,“我会劝你们俩好好聊一聊。”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不是,你不明白。
你挑了薛莹,挑了一张这样的脸,不就是觉得他还在乎薛瑶,才会找来一个所谓的,替代品?
可是不是的,李若昭。
我不是非薛瑶不可。且不说伤了那位姑娘的心,也误解了他的心意。他与薛瑶,已经结束了。婚约已了,当初自觉亏欠薛家的,隆平十二年的一场他力主昭雪的案子也还了。
无论是从情还是从义上,他与薛瑶,应该结束了。
你让我怎么说?
“你让我怎么说?”李世默反问她,“如果她是隆平九年之后被罚充为奴婢的幸存者,说明隆平九年她不过十岁,按最多九岁来算,距今不过五年,她现在最多十四岁。她才是个多大的孩子。”
“还有两个月满十六,她当初谎报年龄了。”
“那也……”
那也还是个孩子,一个比他妹妹李世语还要小的孩子。
“已经不是孩子了。”
若昭望着他笑笑。
“我出嫁那年,也不过只有十七岁啊。”
认识这么多年,共事这么多年,李若昭的每一句意思他都能明白。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告诉他,十六岁出嫁不算小,是想告诉他——
别忘了,她李若昭,是嫁过了的人,就算她十八岁守寡,那也是嫁进了兰陵萧氏的人。
“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
世默。
李若昭诚恳地望着他,修长的眉眼间似乎泛起水色,定睛一看又似乎是错觉,只有一池寒潭深水,静静地泛起涟漪。
“你相信我,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迎上李世默怀疑的目光,她努力地点点头。
“你相信我,我都知道。但薛莹是我从隆平十年底就选中的人,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些事。”
她眉眼微垂。
“抱歉。”
李世默睁大了眼睛。
“薛家案后还活着罚充奴婢的女子,只可能比她更小。也就是说,目前薛家适婚的女子,有且只有可能是她。人我已经找到了,我答应过你,选你喜欢的,所以,决定权在你。去和她好好聊一聊吧,她很好,也很好说话,应该会喜欢你的。”
从李若昭的房中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自长安沦陷,或者说自更早的时间开始,周遭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快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转过回廊,迎面遇上了蹦蹦跳跳的公孙嘉禾,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哥,要娶妻了,恭喜你啊!我见过那个小嫂子,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不会给你添麻烦。”
公孙嘉禾这含沙射影的,她想说,添麻烦的又是谁呢?
李世默抬眸望了她一眼,因为本就心情不太好而让那一眼显得格外冷漠。
公孙嘉禾能屈能伸,立马见怂。
“生气了?”
李世默缓步在回廊中想事情,说话也缓,一字一句反而分量极重。
“我知道你没有乱说话,所以并不生气,嘉禾,玩笑可以适度开开,但也要分得清场合轻重。”
李世默回到自己房中,平静地,独自在窗边坐下。窗户的朝向是看不见夕阳渐渐落山的,他只觉周遭金辉遍地,紧接着,天色骤然沉了下来,灰蒙蒙的,长夜要到了。
独自坐了许久,他向着守门的凌风唤了声。
“凌风,你去问问,长公主打算定个什么日子。”
啊?
凌风在门口第一次觉得难办,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找长公主,回来在门口应了声。
“她说请人算过了,八月二十八。”
“那你和她说一声,就这么定了吧。”
就这么定了吧,八月二十八。
不过在八月二十八之前,在云山忙于各种公务的李世默收到了一封来自东方的信。
居然是萧岚。
仔细想来,他与萧岚结识虽早,隆平十一年便在李若昭的暗中推动下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但是,自他动身前往巴蜀之后,各种各样的事情纷至沓来,两人之间就莫名其妙断了联系。
上次见面似乎还是,他从泾州追击沈青绾时听到若昭在长安遭到不测中途折返,夜闯萧府?
萧岚向李世默大意表明,自长安沦陷,他一路护持父母灵柩回东海兰陵老家安葬。萧氏族人随萧翊、萧岄南迁至江南。他本欲与萧岄同往江南,但长公主屡次给他写信,请他留在北方,助李世默一臂之力。
应李若昭之邀,萧岚临时调转方向。他先去了一趟太原府,凭着当初请卫茂良出兵的旧情,探了探河东节太原府的动向。最后一路向西回到关中,八月底便可抵达秦岭。
李世默握着一沓信纸,不用找若昭,萧岚是她请的,她估计早就收到了。
“那便等一等他,等他到了关中之后详谈吧。”
良辰吉日并不等人。秦岭上下终于有了喜气洋洋的气氛,远离兵士的张怀德虽说人人皆默认他是内侍总管,但他平素谨慎,只是牵个头,主要还是由熟悉云山的黎叔与虞让忙进忙出。
依礼,李世默娶妻,属于亲王纳妃,亲迎之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皇太子纳妃之礼差异不大,只是有无副使之别,与纳后礼也只有不持节,无制书的差别。问名、制版、卜筮等等的礼仪器具又是大费周章,李世默的意思,秦岭物资紧凑,这些都省了,步骤走到了就行。
消息传到了若昭和正在读书的薛莹那里,薛莹倒是一脸平静,大有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到了新衣裳已经喜形于色。
有些不如意的,以她今时的位置,也奢求不了多少。
若昭叹了口气,和雪澜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当初婚礼时有没有剩下一些能用器具,能凑合当礼器的。
薛莹听见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踮着脚从外间书房溜到里间门口,看见主仆二人虾米似的围在柜子边找什么东西。
“你嫁过人了?”
若昭坐在轮椅上佝着腰,从柜子底摸出一套酒爵抱在怀里。
“嗯。”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去世了。”
若昭平静自若地算了算时间,“有五年了吧。”
“哦……”
薛莹看着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还有些娃娃气的脸,讪讪地赔了个笑。
“对不起啊,长公主,提起你的伤心事,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是什么伤心事,她没心没肺惯了,过了这么久都快忘了她嫁过人这件事。
“你去和张大人说一声,我这儿还有些能用的,娶正妻之礼就这一次,叫他还是上点心。”
她余光瞥了一眼总是很紧张的薛莹。
“李世默于婚事羞怯,下面做事的,要分得清好歹轻重。”
第八章 宴宴:良夕
离婚期越来越近,薛莹却发现,往常长公主时不时还要抱着一摞纸啊、书啊、地图什么出门,最近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窝在小小的里间,隔着一扇里间的门,一动也不动。
有时候阿澜姐会进去通报消息,或者是送些信进去。里面传来两句低声的絮语,阿澜姐再领命小碎步迈着出门,说了什么竟是她一句也听不清的。
她有时候会找公孙嘉禾玩,两人就在粗壮的树枝吊下的秋千边叽叽咕咕说着话。
两人的生活本就交集不多,说着说着最后总能绕回到熙宁长公主身上。
比如,薛莹有时候会问,长公主经常出门找人议事,是找谁?
“她没和你说过吗?她去找我哥啊,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哥直接去她房里找她,两人一聊就是一下午。我哥能有今天,全靠她脑子好,运作出来的。”
跟她猜得差不多,她轻轻“哦”了声,“说过了的。”
那就是没说过。
公孙嘉禾拽着秋千粗壮的绳子,歪着脑袋看着这个心思重重的未来小嫂子。
“看来你也不喜欢她。”
薛莹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我其实是想问,她人其实挺好的,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她?”
“也不是说,不喜欢。就是……怎么形容?”
公孙嘉禾磨着那根粗壮的绳子。
“你没办法和她交朋友,你永远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且一般不是特别好的事。她心思太深了,难以理解。而且,你小心一点,她对我哥的影响太大了,最好不要得罪她。”
薛莹似乎不太能理解公孙嘉禾的话里有话。
“她是长辈,宣王听她的也是应该的。既然是长辈,我为何要得罪她?”
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公孙嘉禾真忍不住戳了戳薛莹的榆木脑袋,你见过长辈晚辈之间,那样那样,连情人都敢演的吗?
话不能乱说,公孙嘉禾耸耸肩膀。
“好吧好吧,你要这么想也无妨。想开点,挺好的。”
或者有时她在李世默那间屋子外探头探脑时,能遇上前来议事汇报的十一皇子李世谚。据说才十四岁,已经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唇红齿白的放在男子身上容易显得阴气,但李世谚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好,精神气足,竟也是英姿勃发的。
李世谚对这位未来的嫂子也早有耳闻,远远就望见那一双清澈的小鹿眼四处张望着,脸上精雕细琢的像个娃娃般可爱。他站在门口,对薛莹笑言。
“三哥就在里面,要我进去通报一声吗?”
婚礼前两人本就不应该见面,薛莹摆摆手,“不了不了,谢过十一殿下。”
或者,她还能在附近碰上关河。关河的事她也听公孙嘉禾说过了,似乎是宣王殿下看中了要来作他妹夫的人,结果溧阳公主出了变故,这事儿就算黄了。
人据说很不错。比如,公孙嘉禾门口树上那个秋千,就是他们刚搬到秦岭,公孙嘉禾软磨硬泡要他扎的。
但是因为溧阳公主李世语的死,两人似乎有所心结?
薛莹有时能在门外听见,李世默在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还有诸如小语刚走,娶妻办喜事本不是他本意,反攻西突还需要关河鼎力相助云云。
一回头,能望见张怀德远远地候在廊下,一双讳莫高深的眼睛似乎看着她,又似乎没看着她,总让她心跳漏一拍。
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拿出长公主教她的底气,从容打张怀德面前走过。然后,向他微微福身。
“张大人。”
这位张大人毕竟是牵头筹措婚礼的人。礼服做好了,也是他带人送到正在长公主身边读书的薛莹手上。
李若昭摸了摸那件光滑如水的青质翟衣。
“秦岭上物资拮据,凑不齐给你做礼服的翟羽。按照宣王当初可以达到的位置,给你的礼服本应是五色九等,如今颜色材质都不够,只能凑合穿了。今后,如果一切顺利,会有机会穿礼服的。”
她转身招呼薛莹,“来试试吧。”
薛莹知道服制有等,但具体是什么花色什么材料其实并不太清楚。礼服上身,宫里出来的师傅裁出来的衣服合身得不得了,就像是粼粼波纹在她身上漾开一样。
雪澜和风吟捧了一面大镜子给她照照,薛莹开心地转了个圈,觉得在一片死水微澜的秦岭,她突然就对八月二十八的婚礼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她有时候会想,李世默呢?李世默会觉得她好看吗?会期待与她的婚礼吗?
好像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八月二十八日当日的迎亲,依礼,日近黄昏之时,李世默应亲驾衮冕辂车,至妃氏之门外。薛莹没有家,就把长公主的房间,当成了自己的家。
至于李世默本人,就住在长公主隔壁,没有衮冕辂车,也刚好用不着,等到了时辰亲自来就行。
同样是依礼,妃家应布席于室外之西与户内,同时设甒醴、篚、实觯、角柶、脯棨等等一系列礼具。妃居于室内,妃家主人应立于户之东,没有主人,也让长公主代了。
时辰未到,李若昭陪着薛莹坐在屋中。端坐在席上的薛莹似乎很有些紧张,端正捧着团扇的手在微微发抖。
若昭看着坐在那儿动也不敢动的薛莹,轻声劝道:
“觉得累了,就放下歇一会儿。因为省了不少步骤,时辰还早。”
除了宣王驾车亲迎的步骤,还有双方父亲告于宗庙,两人父亲皆已辞世,自然也省了。
薛莹捧着扇子摇摇头,“如果他来了,我没有做好礼仪,他会不会觉得我太随便了?”
若昭叹了口气,这孩子,有这番心意,只能随她去了。
日进黄昏,门外似乎真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席地而跪的薛莹早已经不知道是何时辰,以为吉时已到,她赶紧调整了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端庄得体。
却是雪澜小碎步迈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没敢进来,若昭只好自己推着轮椅出去。
雪澜匆忙福了福身,探头瞥了一眼里间的薛莹,才压低了声音道。
“殿下,萧二公子到了。宣王殿下说,他先去迎萧二公子。”
第八章 宴宴:月下
萧岚也是八月二十八日抵达云山的。
依礼,父母故去守孝三年。现在这个局势,守孝是做不到了。他穿了一身斩衰的丧服,从东海兰陵向西,先抵达太原府,见到了卫茂良。
卫将军的稳妥他是见识过的,一如既往地,说话沉稳。
“河东节这边还请宣王殿下放心,对外,北燕是不可能打进来的,对内,我们必然恭奉李唐正统。”
至八月,萧岚从太原出发,他先沿黄河一路南下,顺便将河东道全境溜达了一圈,情况比想象中要好。自三月长安陷落以来,萧岚扶灵向东至东海郡,也算横穿过河朔三镇。卢龙、成德、魏博三镇节度使各自为政,心思各异,就差把打起来写在脸上。
反观河东节,北抵北燕野心,南护东都洛阳,战乱时节虽然称不上繁荣,治下还算稳定。
萧岚就这么一路逛一路看。体察民情、摸清河东道的底细是一方面,另外,他还有一点儿私心。
再多逛逛吧。
黄河之水浊兮。
萧岚站在黄河边,看着一路奔腾向南的滚滚长河,从怀里摸出了李若昭给他写的信。信中大意是说,关中倾危,她与李世默不日将东出潼关逐鹿中原,时间在九月中旬之后,到时候的局势将更加复杂,故此诚邀萧岚前来襄助李世默。
落款是“云闲阁主”。这是他们当年在萧府偶尔附庸风雅写写信的习惯。
他妥帖地将信纸折好,放在胸口处,对着汹涌的,一望无前的波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经此回关中,他只怕就再也没有这般闲云野鹤的好时光了。
八月二十四日,萧岚抵达潼关,走最常见的路线入关。同样身在关中的天师道还在北方与西突盘桓,暂时无暇分身照应,潼关目前由李世默派出的一支队伍控制,等到萧岚抵关,早有消息送往李世默处。
他也不急,骑着一匹跟着他从关中到东海,又从东海回关中的瘦马,在入关的羊肠小道间慢悠悠地晃,直到八月二十八日才到达云山山脚。
云山据说是李若昭风波庄的总舵所在地,萧岚早有耳闻,只是没去过。如今日暮西沉,山路难行,萧岚干脆从马上下来,拽着那匹已经筋疲力尽的瘦马,目光在黑压压的山间流连。
他远远地眺望目的地,云山上似有光,明亮的,火红的,在一片阴沉沉黑暗中不息跳跃的光。
可以啊,过得挺热闹的。
他耸耸肩,埋头正欲往前方赶路,隐约看见前面杵着一个人影,拉着一架能在山间行路的小马车。
萧岚眯着眼辨认许久,才不确定问道。
“殿下?”
其实比较好认,李世默身姿清雅,日暮黄昏不算明亮的光线之中,卓荦似山松。
他侧身,让出一小步请萧岚上车。
“昔者,孝景帝为感梁王平定七国之乱,邀梁王与之同辇。今日,既然知道萧公子要来,世默特在此虚左以待。”
互相都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场面上的寒暄问候也免了。萧岚把那匹累坏了的瘦马交给李世默,自己榻上那辆马车,靠在车厢边,看李世默把自己的那匹瘦马也套上缰绳辔头,把单骑变成双马驾车。
隔得近了才发现,李世默身着一袭明艳的红衣,灼灼光华璀璨。
“宣王殿下这是,要娶妻了?”
李世默在前拽着两匹马的缰绳,挥了一把马鞭。
“嗯。”
山风中传来不太清晰的回声。
真的要娶妻了。萧岚靠在车壁边想,李若昭知道吗?
随即自嘲地笑笑。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不知道,以他的了解,多半是李若昭给他找的。
“哪家的姑娘。”
“薛家。”
嚯!
好家伙好家伙,这是兜兜转转又回去了。
那山中的局势差不多清楚了。李世默缺兵,缺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山中的主力依旧还是西北军,深受薛家的影响。所以李世默才会娶薛家女以稳定军心。
萧岚在车中向着李世默拜了拜。
“今夜殿下婚礼,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了殿下的良辰吉日。”
“时辰还早,来得及。”
似乎不愿与萧岚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的交代,李世默平静地转开话题。
“萧公子从东海回来,途径河朔河东,逡巡良久,可有何收获?”
好家伙,连他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都知道。
李若昭又给他交底了?
萧岚清了清嗓子。
“河朔三镇现在比较乱。卢龙节背靠北燕,一直和北燕人不清不楚。在彻底排除后顾之忧后,他们好像准备南下统一河朔。”
李世默回头轻轻抛下一句,
“动武吗?我听说他们三家的婚姻关系也挺复杂的,往上数都是亲戚?”
隔着车厢不方便,萧岚撩起车帘,干脆坐到车门口。月光照在山间的小路上,铺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照得他眼前的鲜红愈发刺眼。
“但卢龙节赵衍是个狠角儿,翻脸就不认人的那种。明面上他勾连魏博节打算一南一北合围掌握成德节的崔家人,实际上对魏博节的何献另有盘算,完全不顾他们之间儿女亲家的关系。”
这件事几年前李若昭跟他说起过。李世默仔细回忆了下。
“何君璧和赵燮?”
“对,就是他们俩。何君璧,何门女将,也是个厉害人物。一年前,何君璧北上卢龙节完婚,之后就完全站在了赵家人一边。这两人非常能打,真交起手来,就连卫将军都心有顾忌,哦,”
萧岚抱膝靠在车门边,补充道。
“河东我也去过了,河东的情况最理想。民政基本稳定,卫将军说只要殿下需要,可随时传唤他。”
“卫将军其妻其子呢?从长安撤出时我曾派人去接,似乎已经不在了?”
“被卫将军接到太原去了,一切安好。”
河东的情况李世默其实心下是有顾忌的。当年卫皇后之死一事,名义上盖棺定论算在李世训头上,但人心难测,难免作弟弟的会有些别的想法。甚至连卫夫人秦怀玉已经被他接到太原一事都忍不住多留个心眼。
李世默随即自嘲地笑笑,又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再一次浅浅绕开这个话题,回头看见一身素白的斩衰孝服的萧岚正舒舒服服地仰首望星河。
“江南呢?”
“晋王李若昱溜到江南这事儿殿下知道了吧?”
李世默点头,沉声道:“知道。”
“他好像打算扎根江南,试图与北方分庭抗礼。但东南九镇对北方一直不友好,此前没有反叛完全是因为兵力不够,又师出无名。我听同样在河东耕耘的卫将军说,晋王其人善于用婚姻和义子关系来巩固自身的位置。目前他应该还在和江南那些心思比较多的节度使、还有名士打交道,但具体细节,在江南的萧岄比我清楚,等她的来信吧。”
第八章 宴宴:迎亲
不友好也正常,天下贡赋仰仗江南,每年从江南转运出的米粮物资,占天下的半壁不止。对于东南九镇的节度使而言,可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李世默在前面赶着马车,显得颇为冷静,鲜艳的红衣反射着月光冷冷的光泽。
“统一不了巴蜀的南方,如同断其一臂。巴蜀四塞之地,只要内部稳定,公孙杜宇能撑一段时间。”
“古有桓温伐蜀,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世默摇摇头,“十年之内都很难。桓温伐蜀,彼时东晋朝廷上下大权皆系于桓温一身。以如今东南四分五裂的状况,晋王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短时间也难以在仇视北人的江南站稳脚跟。哦对,”
他回头看了一眼斩衰丧服穿着妥当的萧岚。
“叫萧小姐小心,萧家乃高门大族,北人南迁必以萧家为首,萧小姐的一举一动,只怕都在晋王眼中。”
萧岚倚在马车门边,耳畔清风吹过,沙沙似当年在长安城外子午峪初见李世默的竹林。夜色深了,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风波庄总舵的灯火通明。
“你放心好了,她那个脾气,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倒是现在,”
萧岚向前努努嘴。
“快到了。说来荣幸,我也是第一次到风波庄总舵。”
往常的风波庄夜间并没有那么多灯火,因为主上婚礼,今夜散落在秦岭各处的臣僚都聚集在这里。贴满的红纸无形之中增加了融融的暖意,整个云山风波庄总舵笼罩着一团欢乐而喜庆的氛围。
凌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看到远处黑暗的山道上一驾马车晃晃悠悠驶来,忙迎上前。
“殿下,长公主那边来催了,说算的吉时是酉时二刻,现在已经……”
三刻多,快入戌时了。
凌风话没说完,主要是他刚上前,就看见李世默身后站着的,穿着一身斩衰丧服的萧岚。
萧岚也很平静,当着凌风的面解下丧服。有小厮上前接衣服,一看捧着的是件大丧之服,在主上的大喜日子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萧岚挥挥手,“没关系,扔了吧,今后也不会穿了。”
李世默理了理自己的吉服,把刚刚驾车时留下的褶皱理平整,浅浅地点头,显得格外平静。
“无妨,只要不入戌,都算吉时。”
又转身叮嘱小厮,“萧公子住所已经整理出来了,带他过去吧。”
萧岚跟着小厮去更衣,李世默则直奔若昭屋中准备迎亲。依礼,妃应先拜别主人,再登上迎亲的车。等到李世默到的时候,隔着院门,远远地就能看见一袭青质翟衣的薛莹正向着坐在轮椅上的人行礼。
目光下意识看向李若昭。
他知道不对,但彼时的李世默却执着地想要看到她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要娶妻了,她会想些什么呢?
团扇遮掩下,薛莹的余光瞟见了她等了一个多时辰前来接她的李世默。
似乎是红衣,人群簇拥下一眼就能看到的卓荦不群。
她心跳漏了一拍,起身时忍不住小声对若昭开口。
“那殿下,我去了。”
若昭点点头,“去吧。”
簇拥的人群围着薛莹将她迎向李世默,人声欢呼在她耳边环绕,她感觉自己被一双修长而漂亮的手牵了起来,她一手维持着却扇礼,一手被那人牵着,像摸着玉石块儿,有点凉。
李世默至始至终都没看清若昭的表情,她似乎不愿向这边多看一眼。人潮涌了过来,他知道他该牵着薛莹的手,他确实按照规矩做了。
直到最后一步他即将踏出院子的刹那,他好像还是不太甘心,但又好像突然福至心灵似的,隔着人潮汹涌回头远远望向若昭。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
在温柔如水的夜色与月光里。
在人影交错的欢腾雀跃声中。
在灯火黄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李世默顿了顿。
握着他的手的薛莹察觉到这一瞬,虽然团扇遮掩,她还是偏着头看向李世默。
“嗯?”
李世默垂眸,拢了拢薛莹的手,继续往前走。
“无事。快些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百官已经在宴厅候着了。李世默携薛莹先入于室,有从者奉盥上前请二人洗手,薛莹每一步都很小心,虽然她已经把若昭教给她的流程熟记于心,还是不免有些发紧。她低头用热水净了净手,余光瞟见了百官早已陈列阶下准备恭贺。
正在此时,门口的张怀德突然拖长了尾音高声道:
“萧公子到——”
宣王殿下成婚之时,抛下新妇,亲驾马车迎萧岚于山门之外的时早已传遍秦岭。知道来者不凡,百官自觉让开了一条通道,让萧二公子进来。
萧岚一身崭新的圆领袍出现在众人面前,行至最前列,他缓缓屈膝跪地,两手交叠不分,拱手于膝前地,再叩首至手前地上。整个人完完全全匍匐于地,舒缓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宴会厅——
“臣萧岚,暂代兰陵萧氏上下,恭贺君上新婚大喜。”
这是九拜之首的稽首大礼,是臣子对于君上最高的敬礼。李世默连同周遭百官先是一怔,随即纷纷反应过来是何意。杨秉廉为首的文臣武将们皆效法萧岚,纷纷跪地稽首,齐声大拜道:
“臣等恭贺君上新婚大喜。”
似乎某种喧闹愉快的气氛是会传染的,宴会厅那头推杯换盏声、喧腾的人声像波浪般一圈圈在寂静的云山夜色中漾开。
候在门外的风吟雪澜听了许久的贺喜声,吵得很,两人悄声进入房中,把房门关严实了。
“殿下,今晚的婚礼,殿下确定不去了吗?”
“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去呢?”
若昭反问。
风吟雪澜站在李若昭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她笑笑,已经把一头笨重的珠玉卸了下来,长发裹了她满身。她靠在窗边,似乎还在研究那一张大唐全境图,案头边堆着几本书,正史居多,还有一本《大唐卫公李靖兵法》。
她用墨笔在平日做笔记的朱栏纸上写了几行字,又用朱笔稍加圈点。
“晚上还有别的事,让他们热闹去吧。”
第八章 宴宴:天下(上)
风吟和雪澜就在门边静声候着。
隔壁的声浪一阵阵的,何时拜的天地,何时饮的酒席,在无比寂静的夜里,听得一清二楚。
已入亥时,一墙之隔,欢腾喧嚣的人间名利场与无人问津的孤房判然划开。雪澜有些紧张,她转头对风吟低声嘱了句。
“你先在门口盯着,我进去看一眼。”
进去了也没用。当雪澜蹑手蹑脚走进屋中,若昭头也没抬,一动不动地专心伏在案边。
雪澜又悄悄退了出来,对风吟压低声音道:“在忙,没事。”
两人正在廊下小声嘀咕。直到眼前一片阴影笼罩,两人才张皇地抬起头,看到眼前人时,更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雪澜反应还算快的,扯了一把目瞪口呆的风吟,作势便要拜。
来者向她们比了一个噤声,一双硬质的鞋被他踩在地上竟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绕开风吟雪澜,径直推开李若昭的房门。
李若昭还在扶案忙碌,地图上已经被标记得差不多了。手边陆陆续续写了几张纸,墨迹已干,堆成一摞,用纸镇压平。
察觉到面前有阴影在晃动,若昭笑吟吟地抬起头。在看到来者的刹那,一向喜怒难形于色的若昭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
“怎么是你?”
“你问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问为什么会有人来。加上快入子时你还没有睡,说明,今晚是有人要来的吧?”
来者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而玉碎——玉碎,虽然不能用作形容,尤其不能形容声音,但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时,若昭都会下意识想起这个词。
澄澈温润的玉石裂开了一条缝,或是寒天彻骨,或是冰泉冷冽下,悄然崩解。
来者歪着脑袋,一身鲜红的吉服在跳跃的灯烛下愈发明亮刺眼。
“是萧岚吗?”
若昭坐直身,收拾干净手边的笔墨,一副准备收摊的模样。
“无论会不会有人来,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萧岚。你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儿。世默,”
若昭正正地看着来者,微微叹了口气。
“你今夜成婚,按时辰新娘已经送入洞房。你不去陪她,来我这儿做什么?”
李世默直接略过她的话,走到她对面的那张扶手椅边,空着,窗台上摆着一只还在烧水的茶炉。
他瞥了一眼,是两只杯子。
李世默拉开那张椅子,“我可以坐吗?”
若昭认命地笑笑,“空着不就是坐的吗?”
既然这么说了,李世默就无比熟练地坐了。顺便还更加熟练地把那只准备的空杯子倒上茶,自己先抿了一口。
“你还在研究这张地图?”
李世默记得,李若昭最近一直盯着这张地图看,已经陆陆续续批注了不少东西。
若昭摊开手,示意他看全貌。
“既然来了,那就一块儿看吧。能帮我把这张地图挂起来吗?”
两人茶水桌的对面就是一个高大的书架,李世默知道她的习惯,地图挂书架上,方便展开。
她推着轮椅停在地图前,依旧是抄起那根用来指地图的长棍,放在手中把玩。
“根据我们之前的计划,在关中彻底驱逐西突之后,放弃长安,东出潼关。所以,你选定的落脚之处,在哪里?”
茶水还有些烫,李世默隔着袖子拢着那杯茶,回答简单。
“洛阳。”
“与我所想完全一致。东都洛阳。”
若昭在牛皮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洛阳者,天下之中。以中原为棋盘,东北河朔、西北关中、西南巴蜀、东南江南,皆是完整的地形地貌,周围有山川河流包围,拥有上佳的腹地。此乃四角。”
她依次点了这四个地方,同时在这四个地方之间各画了一条线。
“河朔与关中之间的河东、河朔与江南之间的淮泗、巴蜀与江南之间的荆襄、巴蜀与关中之间的汉中,此乃四边。中心点皆汇于洛阳。但是——”
她敲了敲地图中心的位置。
“起家在洛阳,无根无基,如无水之木。这就是围棋所说的,天元之局。几乎是死局。”
李世默一袭红衣,脸颊因为饮了酒而微微泛起红晕,衬得他肤色愈发温凝如玉。他靠在桌案边,继续静声听她说。
“太史公曾云:‘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但是,千年已过,时局改易,西北关中倾颓之势力已无法改变。尤其随着东南开发与杨隋运河的修建,随着北方外敌已由西北的匈奴转为东胡一系。”
若昭比了一个向右的趋势。
“整个天下的中心,在向东移。”
她又比了一个自北向南的动作。
“但北方在军事实力、地形位置上,依旧保持对南方的绝对优势。”
她点了点南北各自的区域。
“综上两点,天下大势只有以北统南,未有以南统北者。这句话,在接下来至少四百年间,在南方大力发展,甚至算上海洋力量,在南方的绝对实力压倒性胜过北方之前,都是真理。”
李世默熟读史书,对于若昭的观点深以为然。
“所以我们必须扎根北方。”
“就是这个道理。”
若昭点点头。
“如果我们将起步定在北方的话,北方的核心,在河东——”
她将河东瘦长的一条单独圈出来。
“河东乃北方之脊。整个河东以东,太行为之屏障,以西,黄河为之襟带,于北,大漠、阴山为之外蔽,而勾注、雁门为之内险,于南,则首阳、底柱、析城、王屋诸山错峙,再往南,孟津、潼关皆其门户,对关中、河南、河朔都具有无可比拟的俯瞰优势。
“因此,凡欲长久据北方者,必先控制太原,从古至今,无一例外。战国七雄割据,赵国固有太原,对嬴秦具有封锁性优势,西晋末年汉主刘渊起于离石,代北拓跋一族起于平城,元魏末年,控制政权的尔朱氏、高氏,皆坐晋阳太原以控洛阳。”
那根在地图上到处画的长棍,最后落在太原府所在的位置。
“由此可知,欲守河南,必先固河东。”
第八章 宴宴:天下(中)
“萧岚回来的时候在河东转了一圈吧,他和你说了河东是什么情况吗?”
若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世默就确信了,今晚她要见的人,确实是萧岚。
随即又情不自禁想,萧岚,刚刚都醉成那样了,还能来见她吗?
以萧岚压抑多年的感情,再加上那点酒,晚上来见她,就算是谈正事,真的不怕,出点什么事吗?
沉默良久,若昭奇怪地看向他。
“你怎么了?”
“哦,”李世默目光灼灼,他努力眨了眨,把刚才如蔓草般冒出来的心绪都收了回去。
“他说,卫茂良承诺一切安好,卫夫人及其子在长安动乱的时候被他接到太原去了。”
若昭轻轻拍着那根长棍。
“那就是说,我们这边,并没有卫将军的人。”
与他所想一致,他们手上,并没有能控制得住的筹码。加上隆平十三年卫皇后死得不清不楚,如今的两人谁也没有把握,卫茂良能完全服从于他。
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就李世默现在手中的兵力,连区区几万天师道都打不跑,更不要说河东节的精锐,卫茂良手下近二十万,足以北制北燕、东扼河朔的雄兵。
“河东之重,你我既已达成共识,那卫将军的事,我再想想办法。时间有限,我们直接说河朔。”
时间有限,难不成她晚上,送走他之后,还是要见萧岚?
不行。两杯酒下肚,确实有些晕晕乎乎。虽然脑子还清醒,知道这样想不对的,但那些纷繁复杂的头绪,总是忍不出往外冒。
若昭用长棍轻轻敲了敲地图。随之而来咚咚的声音,似乎是从窗外传来的。
下雨了?
两人同时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无比默契地转回目光,尽量不去想这时的下雨意味着什么。
若昭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
“统一北方的第二步,是河朔。占据河东,将对河朔具有地形俯瞰的绝对优势。”
李若昭事先已经在地图上用朱笔画下了三条鲜红的箭头。
“河东地形曲折,自西向东孔道众多,由上党下滏口出,可至河朔南部邯郸,由太原下井陉而至河朔中部,经大同出飞狐口、经桑干河谷直逼河朔北口居庸关而临幽燕。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合理安排战略,三条通道,足够我们将河朔打个措手不及,甚至完全恢复对河朔的控制。”
李世默看着这张异彩纷呈的图。
“如果能控制河朔的话,我们就有更加广阔的腹地,将会极大提高我们对于各镇节度使的胜算,控山东而临淮泗,将变得唾手可得。”
“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步呢?是关中吗?”
李若昭摇摇头,点了点南方的中轴线。
“荆襄。”
“这样一来会不会太奇怪了。”
李世默指指点点不太清楚,干脆上前一步开始在这张地图上比划。
“拿下河朔,我们就占据了整张中原棋盘的东北,巴蜀西南公孙杜宇基本可以确定是我们的人。这就相当于我们一东北,一西南,拿着两头飞地,不用西北关中将这两块地连起来,反而去攻占在南方的荆襄,会不会布局太奇怪了?”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许久。一个一个说吧。首先是你说的飞地问题。”
若昭在东北河朔和西南巴蜀各画了一个圈,用一条细线连起来,细线穿过的地方,是洛阳。
“这就是定都洛阳,而非河朔的中心邯郸、蓟县等地的原因。洛阳虽是天下之中,处于战乱的最前沿,但也是可控范围内,能同时勾连东北和西南的唯一选择。如果我们再迁至更为安全的邯郸,甚至北方蓟县,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我们将会对西南巴蜀,这支仍然从属于节度使的兵力,彻底失去控制。”
确保李世默理解她的意思后,她才继续道:
“其二,为何一定要先攻占荆襄。”
难得没有用棍子四处指指点点,她靠在轮椅背上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我考虑了许久。天下如棋盘,但终究不是棋盘。棋盘是均一的,东南西北都是平等的,但天下局势不是。四角都有各自的实际情况,如果不考虑每一块区域的实际情况,最终会失之僵化,你认同我这一点吗?”
当然,李世默点点头。
“当我们攻取河朔时,西北关中仍归天师道统辖,为了避免后方被袭,我们必然会与关中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当然不能在拿下河朔之后掉头反攻关中。这只是最基础的一点。第二点在于——”
李若昭摊开双手,耸耸肩。
“因为这个时候的荆襄,是最好打的。
“荆南节度使,李从仁,算是我的堂叔,也是你的叔公。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要打。谈判的最好局势就是,我们要有一定的实力,要比他强,但是又不能拖太久。你可别忘了,”
若昭用棍子敲了敲东南九镇。
“晋王李若昱现在正在江南四处经营,一旦他稳定下来,你猜,他的第一步是什么?”
就像老师考学生一样,这题李世默会答,不可能有别的答案。
“溯上游拿下荆襄。”
正是如此。李若昭画了一个大圈将整个南方圈起来。
“自东晋以来,沿长江上下游的荆扬之争,一直是贯穿南方政权的主题。要想保证下游扬州、江宁的稳定,必须将上游荆州控制在自己手中。否则上游兵力顺江而下,将会对江宁造成极大的威胁。”
她戳了戳地图上标着荆州江陵的地方。
“目前的荆南节度使李从仁,只怕正在江陵城里翘足以待各家打起来,再一个个向他求合作。所以我们要快,要在李若昱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拿下荆襄。拿下荆襄之后,一方面,围绕关中的包围已经形成,我们只用控制进入关中的黄河、渭河水道上的物资,就能把天师道困死在关中。”
自长江往下的箭头是若昭用蓝色的画笔标的,她用长棍画了一条顺长江而下的线。
“更为重要的是,彼时东南九镇的地形上的高地,河流的上游,尽归我们所有,我们将对李若昱形成不可逆转的绝对优势。从那时起,我们才可以说,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五颜六色的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张完美的蓝图,微醺的李世默有些兴奋,他站在地图前钻研良久。
“我还有一个问题。”
若昭点点头,“你说。”
“目前我们达成的共识是,暂时放弃长安,东出潼关,逐鹿中原。但是,等到统一天下之后,我们还会回关中长安吗?”
第八章 宴宴:天下(下)
李若昭盯着地图上那一角写着“长安”的一片小小的地方。真是很奇妙啊,无比繁华的大都在地图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和更广袤的中原大地相比,也只是小小的一点。
她垂眸,摇摇头。
“不了,以后我们就在洛阳。”
“确定不在长安?”
聊到现在,李世默酒醒了大半。
“我们既承李唐正统,总要做出一些让天下人信服我们的举动吧。如今放弃长安东出潼关,还可以说是时局所迫,彼时天下既定,为何不能回到长安?”
“若仅为正统,前汉后汉,也没有定都在同一个地方啊?”
若昭反问他。
“你有没有发现,自前汉之后,至杨隋之前,举凡统一天下的政权,没有定都在长安的?”
确实是,前汉之后,虽然能统一天下的政权不多,后汉、西晋,均定都在洛阳。
“千年已过,时局早就变了。还是那句话,天下的重心,在向东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目前以北方的人口数量,绝没有可能实现粮食的自给自足,需仰仗南方的转运供给。”
若昭用长棍在地图上划过纵贯南北的大运河,摩擦在牛皮地图上划出“吱溜”一声,天边裂开一道闪电,淅淅沥沥的雨在天的缝隙中越漏越多。
“大运河,真正意义上天下的命脉。以洛阳为中心,北抵幽燕、南至余杭。如果我们定都在长安,就会多出一段将粮食从洛阳运至长安的路线。关中地势高而河南地势低,粮食进入关中需溯黄河、渭河而上,这将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若昭颇为诚恳地看向李世默。
“为了维持都城长安的运转,繁重的运行成本,最后都会落脚到百姓身上,我想,这也是你不愿看到的局面。”
当然,李世默承认。
“但我还有个问题,既然定都长安的成本比洛阳高,那为何杨隋、以及我们的祖先要定在长安?南粮北运并非从今日开始,杨隋开皇四年,文帝命宇文恺修建从潼关至长安的广通渠,他们不会不知道,这将是极大的国库负担。”
“因为他们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啊。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若昭地图上关中的地方画了一个大圈。
“关陇本位。
“自前汉后期,伴随着察举、及其之后的九品中正的兴起,郡望谱系成为文化的主流。又因为后汉之后,整个中原陷入了长达四百年的地方割据争端。能最终坐稳君位的,不外乎是以一个家族为核心,其他高门大族拥护,以特定地域为基础集团。比如,后汉光武帝之于南阳,比如,杨隋、李唐之于关陇。杨隋、李唐的核心,起自西魏北周的军功贵族,并且构成了一个扎根在关中掌握政权的核心团体。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全貌,新的变化,已经在数百年前就开始冲击这体制了。”
李世默转了转脑子,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跟上了李若昭的步伐。
“科举?”
若昭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
“科举利用统一的标准,选出了来自天下各地大量不属于核心集团的人才进入朝廷,极大地瓦解了核心集团在统治天下的绝对优势,也打破了特定地域和家族的人对于政权的垄断。”
她话锋一转。
“但你应该明白,举凡地域集团,就算是在统一的王朝之下,也绝不会只有一个。打个比方,”
李若昭探头找了半天的素材,最后啥也没找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今年端阳竟然没有吃粽子。”
干脆用画的,若昭又把自己推向桌案,随手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个交叠错杂的圆圈,用一个细线串起来。
“一串粽子。”
图画画得不可谓……
呃,李世默扶额,精彩绝伦。
“凑合看吧,”若昭看着自己这张图,尴尬地搔搔脑袋,“每一个小粽子都是一个地域团体。这样的统一模式下,一个强有力的集团通过婚姻,武力,其他集团与之达成的和平、协作与服从。但这些小集团的存在,也为今后的地域分裂埋下了伏笔。在李唐一代,尤其表现为——”
李世默问。
“节度使?”
若昭点点头。
“对。伴随着科举的冲击,奠定李唐统治基础最初的一批贵族,已经被瓦解的差不多了。加之关中在战乱中彻底衰落,如今正是远离关陇本位原有的地域,重新建立起新秩序的时候。华阴陈氏、弘农杨氏、陕州秦氏、包括依附于陈家的平阳卫氏,都不再是限制君位的绊脚石。君主,不该是核心集团之首,而应该是打破地域隔阂,广纳人才、充实羽翼的天下共主。”
她顿了顿。
“这才叫真正的,统御天下。”
每每说到此类雄心壮志时,她眼中总是闪着明亮而坚定的光。
李世默眯了眯眼。他承认,他爱极了她眼中的光。
“时代正在此刻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既然我们要想重新统一天下,不妨顺应这样的趋势。借助撤出关中的机会建立新的秩序,一个类似于,”
她想了想,在纸上画出一个大圆,又从圆中伸出几条触角。
“这样的模式。”
大圆是以都城为核心,触角应该是伸出的网络?意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央朝廷对于地方有着绝对垂直的控制。
看到这张抽象的画,李世默再一次扶额。
很魔幻很魔幻。
真的很丑吗?
若昭歪着脑袋看自己这两张画。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件其他的事。”
其实接下来的话才是她想着重说的。若昭举着那两张纸顿了顿,然后认真折好,放在一边。然后,抿了一口茶水。
已经有点凉了。窗外雨声大了,习习凉风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已是入秋时节。
和李若昭共事多年,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表达的意思李世默一清二楚。就在她饮茶的刹那,他背后蓦地窜起一阵凉意。
于是,他听见了她那头,格外平静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要选中你吗?”
隔着桌案上的一盏灯烛跳跃,映着窗外下透了雨的漆黑的夜。李世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冷静、冷到甚至有些阴鸷的脸。
她放下茶杯,杯盏落在桌上的声音与窗外雨声混在一起。
“先帝诸子,太子李世谦、九皇子李世诤背靠陈卫秦三家,是绝对的关陇人,六皇子李世训母家外族,十一皇子李世谚年岁太小,而且后来我发现他情况特殊,暂不考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八章 宴宴:求凰
因为他的母亲?
李世默心弦微微收紧,听见她那头波澜不惊的声音。
“你母亲海陵苏氏。苏家在关中,除了名声,无根无基。就算没有战乱撤出长安的契机,你也是打破关陇本位的最好人选。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隆平十年你因薛家案,上云山请我出面协助夺嫡,背后有多少是我的手笔?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薛家案,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让你生出这个心思。”
这倒真不意外。以他当初觉得风波庄庄主筹策万全的想法来看,她为了助他夺嫡,绝不可能毫无准备。
李世默静声听她继续说。
“为了达成我最终的目的,我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筹备助你夺嫡。当时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吧?你觉得,你觉得我是凭什么在一众皇子中,偏偏挑中了你呢?”
其实这是一个问题,李世默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当初的李若昭偏偏挑中了他呢?
是因为他母亲的名声,还是因为他的名声?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隆平六年那次桃花树下的初见,喝醉了李若昭一直拽着他不放手,所以才,对他格外偏爱?
但他又隐隐约约觉得,好像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难道他们此前,还认识?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若昭反问。
“如果我是男儿身,如果我身体健全,这件事我就亲自做了。你以为我还会费尽心力安排你这样一颗棋子吗?”
她端起凉津津的茶,在茶杯的遮掩下咬紧了后槽牙,咬到从舌根里微微泛起了酸意。再放下来时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意,她扬眸,正正地迎上李世默不可思议的目光。
“我如果真的在乎你的想法,就不该把你拉进这个深渊。你不是喜欢游山玩水,你不是志在修史著书吗?我就应该让你离开朝堂,离开得远远的,就算国破家亡你也不缺钱,换个地方照样逍遥,而不是现在在秦岭这个地方活活受罪。”
对啊。
李若昭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狠心,没有在云山反反复复排布无果之后只能选择李世默,现在的李世默会不会更加快乐。她甚至在想,如果她没有济世救国的雄心壮志,她和李世默说不定能相遇在江南的山水间,就算不能长相守,说不能成为知己好友,写两本游记,杏花微雨下饮一壶阳羡的茶。
至于救世报国——
反正天下之大,总有人会去做的,不缺他们俩。
这样的他们,是不是要比现在快乐得多。
她也恨。
恨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恨自己生在这样的时代,生在今时今地的环境下,生在这样一副破败不堪的身体里。
恨哪怕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像今日这般,他们都不会困在各自的死局动弹不得。
无论是时局,还是感情。
把自己撞碎了也破不了的死局。
不能再盯着他看了,再看眼中就要夹不住泪水了。她咽下口中的酸涩,却听见那头道:
“茶凉了,入秋了就不要喝冷的。”
若昭把头狠狠地甩开,强迫自己去看窗外的雨。
黑夜冷雨,冰冰凉凉地落在山川与大地上,说不定隔壁的薛莹还守着那盏红烛,端着团扇,铺了喜被红火火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李世默帮她添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雾气上涌一下子就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也咽了咽喉中上涌的涩意,声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如果国破家亡之后我还能纵情山水,那样的人必然没有心。但我不是。所以我谢谢你,能在最困难的时候的,还在我身边。”
他眉眼微垂,注视着灯火下执意不肯转头看他的李若昭,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小心翼翼吐出几个字。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逼我今晚快走。对吗?”
说罢他转身,推开房门,门外一阵细雨吹得他满脸潮湿。
“你看,下雨了。”
李若昭推着轮椅出外间,与李世默站在门口,并看窗外秋雨缠绵。然后也转身,从门口的立架上取来了一把伞。
“把伞带着吧。”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她送上前的伞,迟迟没有接。
“你要送我伞?”
“伞”谐音“散”,是吗?
若昭撑在轮椅上,嘴角扯出一个颤抖的笑意。
“下雨了我不送你伞送你什么?世默,下雨了,我怕被天打雷劈。我们都是。”
她把伞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竭尽全力把一袭红衣的少年郎向外推去。
“去吧。别回头。”
李世默趔趄一步,站在门口,抱着那把灰扑扑的油纸伞。
他觉得还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再不说就晚了。本来他们就已经太晚了,相见太晚了,相认也太晚了,相识更是太晚了。他有多少次在梦里辗转设计了一千种一万种的可能,譬如,他们没有血缘,譬如,他们很早相识,而他早早了解了她的心志做好了夺嫡的准备,她不必如此辛苦,不必与他有如此深刻的纠缠和羁绊。
一切都是如果。如果这次不说,今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薛莹于他而言,不论愿不愿意,都是责任。扛起来就不能放下的责任。
可是,该说什么呢?
她都说了,她怕天打雷劈,他们都是。
李若昭冲她笑笑,努力挤出眉眼弯弯的样子。
“去吧。”
她坐在轮椅上,歪着头,身后映着暖意融融的灯火,笑意嫣然。
“去吧。别让她等太久。”
雪澜和风吟躲在走廊的另一头,等到李世默消失在雨夜里,才敢探出头进屋帮自家主子收拾残局。
“殿下,今夜还要等……”
萧二公子吗?
李若昭低头理了理案头的堆得乱七八糟的纸和书,长发把她微微恸然的神情遮住。
“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正说着话,一缕极浅的乐音从雨声的缝隙里飘了进来,轻飘飘的,低低的。似乎是幻觉,又似乎真真切切在雨夜里如泣如诉着。
雪澜也听见了,她也抬头看向窗外,“这个声音是……”
是箫声。
会把两个短音吹成一个长音,尾巴还带着转音的人,李若昭目前认识的,也只有萧岚一个。
她停下手中收拾的活计。
也就骤然想起了六年前,隆平八年她初初嫁入萧府,新婚夜里,她自己把手中的团扇一扔,自己从婚房推着轮椅,敲开了萧屹的书房。
两人正在说着事儿,也是室内满目喜烛红纸,室外漆黑如墨。
箫音就是那个时候传进来的。萧屹起身,拉开房门,朝李若昭笑笑。
“你听见了吗?是萧岚在吹箫,《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用箫吹的《凤求凰》,也是第一次听见,一首热烈求偶的曲子,能吹得如此低回凄迷,哀转久绝。
六年前李若昭成婚的那个夜里,萧岚就这么坐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凤求凰》。
第八章 宴宴:帐暖
李世默撑伞回到婚房中时,一对放在床头的喜烛,还在哔哔剥剥的,没有燃尽。
冒雨回来,身上沾着水汽。他把伞立在门边,理了理沾湿的衣角。
薛莹在里间听到动静,细细软软地声音飘出来问道:
“殿下,是你吗?”
李世默立在里间门口,看见薛莹还捧着那只团扇,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矮几前。
他停了片刻,才上前一步,垂眸道:
“抱歉,回来的有点晚。”
又看见她迟迟不愿放下那把扇子,他故作松快地笑笑。
“举了一晚上,辛苦了,放下来吧,这里没别的人了。”
薛莹小心翼翼把扇子放在桌案上,还是低着头不太敢看他的样子。手在矮几下绞着裙摆,声音怯怯的。
“殿下为国事忧劳,本是天经地义。妾身,妾身不敢非议,有这样的夫君,是妾身之幸,国家之幸。”
李世默似乎没有把薛莹绞着手挤出来的话听进去,他已经快速将那一身吉服搭在旁边的衣架上,随口道。
“今天辛苦了,睡吧。”
薛莹见他换上了一身常服,连腰带也快要系好。
“殿下,待会儿是还要出去吗?”
“不啊?”
为什么这么问?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完好的常服,确实不太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哦,我平常在室内是这么穿的。我记得已经备了热水,先去洗一洗吧。”
秦岭房子紧张,也没有什么浴室,里间拉了个屏风,就当浴室凑活了。好在这件屋子够大,刚搬上来的时候李世默习惯性地把风波庄总舵的主屋留给了若昭。等到李若昭上山之后,说不能这么排,又把她这些年住的房子给了李世默。
薛莹一紧张就会绞手,她按着那方矮几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为跪了太久而酸麻,本来是站不稳的,但看到李世默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边,自己歪歪扭扭的也不像个样子,强撑着站直。
因为等了太久,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屏风里洗到一半,李世默突然想起这个事儿,隔着屏风扬声向里面问:
“水冷吗?”
薛莹咬着嘴唇,“还好。”
洗完换上崭新的寝裙,是柔软而素净的白色。她指尖摩挲着柔软的面料,一边想着,她是不是应该,把领口扯扯,或者是把腰带系松一点。
但是当她探头看到准备入洞房的那人正渊渟岳峙地坐在那方矮几边,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一毫新婚之夜的笑意。忽觉自己实在罪恶,她又妥妥帖帖地把衣裙拉好,低眉顺目地小碎步走到李世默面前。
“殿下,妾身,洗完了。”
洗完了就轮到李世默去洗。准备热水的小厮除了在浴桶里,还备了几桶热水放在旁边,倒掉之前用过的水再换上新的,秋夜气凉,几桶备用的水也冷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床榻边,头发和裙摆一并垂落在视线里,听那头水声潺潺。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漆黑的鞋子,李世默一身雪白的中衣同样穿得妥帖而齐整。
“睡吧。”
“啊?”
薛莹刚一仰首,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又匆匆忙忙低头。
“好。”
那就,睡吧?
两个人一动不动并肩躺在一个枕头上。吹灭红烛,视线一片漆黑,其余的感官似乎就变得无限灵敏。薛莹余光偷偷往旁边瞟,借着透过窗纱星月疏疏落落的光,模糊看见枕边那人流畅而起伏的侧容。
她不记得是听谁说过,李世默是不用香料的。但身边这人分明有一股很浅,但是很叫人安心的墨香。随着那头似乎是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她似乎能看见烧焦的松木曾在山间郁郁葱葱。
李世默其实没有睡着,他只是觉得旁边那人一直在打量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等到薛莹没了动静,才睁开眼。星月依约的光线下,他看见了新铺的帷帐上,大团大团喜气洋洋的牡丹。
没了暖光,牡丹也变得冷艳而诡异。李世默仰面盯着那团幽幽吐蕊的花,随着起伏不定的思绪忽远忽近。
他觉得不太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剧烈变化的这几年间一直伴随着他,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远去,今后只会越来越远。他现在身在何处,未来又将驶向何方?好像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余光扫了一眼薛莹,就连身边躺着的这个人,也是陌生的,不真切的。
夜,似乎在各自起伏不定的思绪中越来越静。静得能听见山间最后一丝虫鸣,夏去秋至,仅有一岁光阴的夏虫,也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是深夜的哪个时辰,李世默还没有睡着。他感觉身侧的床榻微微塌陷一块,小姑娘在他身边敛声屏气地蠕动。他快速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耳垂上一阵湿湿软软的触感。
她亲了亲他的耳垂,然后飞速躲进了被子里。
依礼,王妃侍寝后第二天应当去拜望母妃。宁贤妃早故,先帝后宫诸妃死的死,逃的逃,李世默的长辈硬要用指头掰着数,目前在秦岭上的,有且只有一个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八月二十九日清晨,按照规矩,应该前去拜见,李若昭。
昨天就是从李若昭那儿出嫁的,今天还要回去拜她。薛莹显得格外紧张,还赖在床榻上看着床头的行头不愿意起。
“万一,要是长公主检查落红帕怎么办?”
今天要去巡视军营,李世默已经穿戴整齐。他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书刀,在指尖飞速划过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白净的帕子上。
他把帕子折好,放在书桌上,示意薛莹待会儿就带这个。
“她不会检查的。以防万一,你把这个带上,她不问你就别拿出来。”
第八章 宴宴:碎语
确实没有检查。
从见面开始就是简单的寒暄,长公主似乎对于昨晚的细节并不感兴趣。薛莹从拜伏中起身,再跟着风吟的引导在一旁落座,长公主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落红帕的事。
没提起正好,薛莹揪着袖子微微发麻。说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一个,看起来很敏锐的长辈眼前。
寒暄一半,若昭招呼着雪澜上来,她一个人陆陆续续捧着几个硕大的托盘,放在薛莹面前。
李若昭示意给她看。
“这里一共是十对钗、十只簪、十只手镯、十条项链和十对耳环,金的银的、翡翠的玛瑙的都有,都是给你准备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外物在世人眼中,往往是身份的象征。你既然已经是宣王妃,有些该用的东西还是要用上。”
薛莹听说过秦岭上的情况,从长安城里出来的时候真的没有带多少东西,物资缺得紧。再看看长公主头上,除了一根固定头发的簪子,仔细一瞧大概是最普通的芙蓉石的,竟是别无他物。
她起身就要拜。
“妾身叩谢长公主的大恩。但是,秦岭上物资紧缺,妾身不敢如此奢华。更何况,都是长公主的东西,长公主尚且如此勤俭,妾身更不敢……”
说话愈发体贴了,若昭点点头,有点做主母的样子。
她宽慰地笑笑。
“你应该知道,我守寡多年,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用也是浮夸,平白给人嚼舌根子。红粉本就该赠佳人,你是正当年纪该打扮的小姑娘,这些东西在我这儿放着也是放着,送给你正合适。”
看着薛莹紧张地不说话,李若昭又在一旁劝慰道,颇为春风和煦。
“另外,你既是王妃,自然需要婢女贴身伺候。但秦岭上缺人,大多是做苦力的男丁,暂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恐怕还要稍微忍耐一下,等宣王解决手头之危后,再来帮你挑一两个合适的。”
从李若昭那儿出来,她先引着雪澜去自己和宣王同住的院子,把那几盘首饰收好。此前与李世默约好的是待会儿去别山巡视军营,拜过长公主之后,就在长公主屋前的院门接她。
大概是谁也没想到李若昭的话说得那么快,李世默还没到,薛莹权且就在廊下阴凉地等着。
没想到远处一蹦一跳过来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瞧见薛莹,又像是瞧见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凑上来。
东阳郡主公孙嘉禾。
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薛莹所站的位置,笑眯眯的。
“又去见长公主啦?”
见薛莹不答话,公孙嘉禾讳莫如深。
“你现在是嫁给宣王的人,说实话真该小心一点,小心一下子就被她带跑了。”
“我想郡主可能真的与长公主有什么误会。”
说话是不是冲了点,薛莹向公孙嘉禾微微低头,权当致意。
“她真的对我挺好的,送了些首饰,还说现在缺人,今后要给我挑个婢女照顾我,不像郡主说的那般,不堪。”
“也不缺人吧,她身边不就是有两个吗?她一个人,两个婢女,分你一个不就有了?”
薛莹怔了怔。
随即意识到容色不妥,忙扯出一个笑意。
“可能是,陪伴长公主多年的缘故吧,我瞧着长公主和风姑娘雪姑娘,不像主仆,更像是姐妹。”
确定自己这个小嫂子脑子已经被带跑了,公孙嘉禾痛心疾首地挥了挥手。
“行吧行吧,随便你好吧,今后有你受苦的别怪我没提醒你。”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一辆小马车咿咿呀呀地驶了过来,驾车的人两人都熟悉,两个小姑娘忙闭上嘴巴向着来着福了福身。
“见过殿下。”
不确定这两人背着他究竟聊了什么,李世默目光在两个逡巡片刻,随即向薛莹伸出了手,示意她上车。
除却昨日婚礼上不得不牵的手,这还是第一次宣王向她主动伸手。薛莹埋下的脑袋微微泛起红晕,然后小心地上前一步,就着李世默的手登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那就是不用行礼了,公孙嘉禾立马站直,嬉皮笑脸地对李世默耸耸肩。
“哥,你对嫂子好点,她可喜欢你了。”
李世默的脸一直冷冷的,他一扬马鞭。
“又在四处嚼舌根子?还不赶紧回去读书。”
驾车原来是要从云山出去,早听长公主说起过秦岭的情况。秦岭守军以西北军遗兵为主,分散在山坳的各处。除却云山之外,驻守在入秦岭的各个山口要地。
而且,缺兵是真的缺得很厉害。从云山出去巡军营的车,是李世默亲驾,旁边跟着一个面色颇为沉稳甚至有些阴郁的青年人,是宣王的贴身卫士凌风。
薛莹不太习惯让李世默在前面驾车,自己却安坐车厢之内。她从车厢移了出来,就在车厢门边挑了个能坐的位置抱膝坐好。
“不带别人吗?”
李世默在前面专心驾车,没有回头。
“有凌风一个人够了。凌风一个人解决不了的,多带几个人也没用。”
他一回头,看见薛莹移了出来,正好与她说会儿话。
“对了,公孙嘉禾只怕跟你说了不少长公主的坏话,不要听,也不要信。”
“我知道。”
薛莹抱膝点点头,山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刮,衬着心跳有些突突的。
又没声音了。李世默再回头,看见这个小姑娘还在闷头苦思,干脆把话说开。
“你知道公孙嘉禾的故事吗?”
薛莹摇摇头,随即意识到李世默在前面赶车,压根没工夫看她,才出声回了句,“不知道。”
“说来话长,简单点吧。公孙嘉禾是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的小女儿。公孙成业手下主将孙枭,为了夺取剑南道节度使之位,不仅给公孙成业当干儿子,还杀死了嘉禾的母亲,把当时只有十岁的公孙嘉禾,囚禁在节度使府中的高台上。”
“啊?”
李世默一挥马鞭,马车在羊肠小道间欢快地奔腾,李世默冷静的声音就像耳畔蓬松松山风里的一根利箭。
“当时的公孙嘉禾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伪装成个疯子,一装就是十一年。就是这样的困境,你知道是谁救她出来的吗?”
第八章 宴宴:巡营
是谁?
薛莹眨巴眨巴眼。
“是长公主。”
李世默在山间小道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挥着马鞭,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并不让她觉得意外的名号。
“所以你知道,长公主有大恩于公孙嘉禾,公孙嘉禾却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的话,并不可全信。”
薛莹脑袋搁在膝上,垂着眸子盯着眼前的裙摆琢磨了很久。
“可是,为什么呢?以妾身对东阳郡主的了解,她心直口快,却也不是颠倒是非之人。她又何必要对长公主这般,出言不逊?”
李世默扬起马鞭的手顿了顿。
他该怎么说?
母妃的死,先帝的死,本就复杂多端盘根错节,偏偏让公孙嘉禾目睹了仅有李若昭出场的全过程。
亲眼看见这些事的公孙嘉禾,没有对薛莹一五一十地抖搂干净,已经很是不容易了,他还能怎么说?
“因为她们有些私人恩怨。”
第一个军营就快要到了,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山坳处军士练兵的身影,留给李世默说话的时间并不多了。
长话短说吧。
马车在军营门外靠边挺好,有两名守门的兵士上前相迎。李世默还是非常妥帖地伸手扶着薛莹从车上下来。
“你记住一点就好,长公主她不会害你的。”
所谓巡查军营,无非就是在驻地转一圈,看看军士们最近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检查练兵和驻防的效果。但这次有薛莹在侧,自然不会这么简单。
李世默先是向前来迎检的两名中将介绍了薛莹,双方见面,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暄。
知晓自己不该紧张,薛莹勉强按下了咚咚的心跳,向着两名上前的中将浅浅颔首致意,
“免礼,平身。”
李世默沉默地点点头,随手揽着薛莹的腰,又带着她在军营四处巡视。
薛莹背后有点微微地发毛。她清晰地感觉到李世默手掌就在她腰窝边传来的热度,但分明又是没有触碰上的,带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薛莹容貌酷似薛家二小姐薛瑶,薛瑶又颇有薛家将军世家的将门之姿。有些尚在养伤的兵士拥簇营房门前远远地打量,确实是熟悉的,薛家人的风采。
稍稍背过众人的目光,薛莹虚掩着嘴压低声音问李世默。
“他们住在秦岭上,他们的家人在哪儿?”
“一部分逃往了江南,但……”
李世默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北方崇山峻岭后的平原。
“大部分都死了,关中长达四个月的战乱,加上西突、北燕、天师道的屠杀,没活下来。”
知道自己刚刚话说得不妥,薛莹忙捂上嘴,小声道。
“是妾身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又回头偷偷瞟了一眼伤兵的营房,还是虚掩着嘴小声问李世默。
“妾身待会儿可以去那边看看吗?”
怎么了?
李世默抬眸不解看她。
薛莹又瞟了一眼黑压压的排房,一扇门之隔,和秋日的天高气爽判然划开。她轻声解释道:
“妾身之前在宫里做活挨过打,很疼。他们也很疼吧,妾身想去看看。”
等薛莹真的走到了伤兵排房,才知比想象中更加触目惊心。已经不再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的芬芳夹杂在一起,加上夏季余温未散的汗湿气,让室内不算通风的空气变得格外凝重浑浊。
甫一从山间清甜的草木香中进入这样的排房,薛莹觉得心下一阵的反胃恶心。她下意识咬紧了唇,忍住不适的表情。
两排新修的大通铺,密密麻麻横陈着二十几个伤兵,有的是断了胳膊,有的是腿被剜去了一块,有医师正在蹲在地上,给这些伤兵们一个个包扎换药。
人手明显不够,一个医师要忙完二十几个人的包扎换药。薛莹看看他们,又抬眼偷偷瞟向李世默。
看着还是觉得他们疼,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殿下,我可以去帮帮他们吗?包扎的活儿妾身是会干的。”
李世默稍一忖度,觉得这事儿无碍,便点点头,“去吧。”
得了允准的薛莹撒欢儿般的奔向那医师。既然是王妃亲自来,那医师也不敢忤逆,稍稍指点她一些包扎的细节,本意是想让她做做样子——
毕竟嘛,殿下带着薛家的王妃前来巡查军营,意思其实大家都懂。做做样子,显示关怀和重视,稳定军心。
没想到那小丫头学得很快,不仅脑子聪明,手也又准又快,竟然是一点儿王妃的架子都没有。
横躺在榻上的伤兵得知亲自给他包扎的是王妃娘娘,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下意识还往后躲躲。
薛莹半蹲半跪在他面前,仰首冲那兵士露出一个宽慰的眯眯眼的笑。
“没关系的,很快就好,我尽量不弄疼你。”
这厢话说着,手指上的功夫却一点儿也没耽误。均匀地抹上药,灵巧的纱布翻飞,扎得又齐整又轻巧。
李世默盯着薛莹给兵士们一个个包扎仔细,盯了许久,他稍稍转头,瞟向窗外的天。
天色一如既往的澄澈空明,也挺好的。
他想。
思绪正在放空之际,军营外似乎又有马车影摇曳的动静。他步出营房,在秋日璀璨的阳光下眯着眼打量。
原来是花语,正带着两个小厮从平板马车上卸草药。
自从四月他们撤入秦岭,食物暂且能靠风波庄的库存和秦岭的靠山吃山凑合着过,但药品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撤入秦岭的伤兵增多,加上山间防治虫蛇,每日药品需求量大增。
多亏了花语神通广大,关中关东的药材贩子都熟,才不至于品这项物资不足。
没想到送药遇上了宣王殿下,当年在宣王府都是老熟人。花语一边嘱咐小厮们仔细干活,一边朝着李世默走来。
“我从东边过来,这一批快送完了,待会儿我就去李若昭那边交差。云山上,管饭不,有酒不?”
花语的洒脱李世默早有耳闻,他刚想开口说话,花语余光就瞧见了正跪在地上给伤兵们一个个耐心包扎换药的薛莹。
她在营房外探头看了一眼。
“那是王妃娘娘?”
医者总是最先看到专业的东西,花语仔细打量了一下薛莹灵巧翻飞的手指,禁不住啧啧。
“可以啊。手很不错,一看就是又聪明又肯吃苦的。要不是王妃娘娘,我都想收个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