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语:空城
天师道是六月二十九日撤离长安的,从南门明德门撤出。走的时候还像不放心似的,又是派兵骚扰,又是列阵城外势要一较高下。
这些都是撤退时为了防止追兵的一贯伎俩,凉王带兵经验充足,自然比谁都清楚。他下令众军严守阵地,静等天师道的花招全部使完。
穷寇莫追,加上凉王身边跟随的一万余兵士经过十数日的鏖战,仅剩不到三千。凉王麾下还剩下一部分主力守在泾州不能动,这三千人也追不出什么结果。
待到天师道的所有军队撤离长安,身为一军统帅的凉王很是谨慎,先派小股部队进城查看,确认城中并无乱党残留,才下令从开远门进驻长安。
于是,自三月二十七日李世默献城投降撤出长安,时隔三个月,长安城又再一次回到了李唐皇室的手中。
“现在最需要的是和长安城的百姓修养生息,重新整顿军备,以防不测。”
宫城、皇城二城已全部毁于北燕人的大火,凉王在长安城中央光福坊找了个勉强还能用的官衙当帅府,召集了麾下仅存的数名副将,一并发号施令道:
“把长安城现在能用的所有文吏都调用起来,统计近三个月长安人口的伤亡,编订户籍,可从军者、愿从军者单列。此外,还要彻查长安城中是否有天师道的余孽。要细,要快。”
等到主将各自领命而去,凉王才发现胡义恭还站在下面,似乎有话要说。
“末将斗胆请王爷一件事。”
私下的凉王爷一向很好相处,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胡义恭的肩膀。
“你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前些日子,也就是长公主修书请王爷牵制天师道主力时,长公主另给末将写了一封信。说是如果可能的话,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能否把安邑坊宣王府的藏书运出来。因为皇城已毁,皇家库藏的全部图书亡于大火,目前长安城内,甚至整个关中,只有宣王府的藏书最齐全。哦!”
还怕凉王不相信,胡义恭赶紧从怀中摸出那张贴身的信纸,恭恭敬敬双手递了上去。
“这是长公主的信,请殿下过目。”
凉王展开信纸,胡义恭不安地打量着凉王的眼色,毕竟私联主上不是个什么好事。唯恐凉王多想,他又赶紧磕磕巴巴解释道。
“长公主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为末将周转物资人力,将四散在甘凉的旧部重新召集起来。末将一直很感激长公主的知遇之恩,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末将什么事。这次长公主所托,还请凉王爷允准。”
“哈!小事。”
凉王把信重新折好,递回到胡义恭手中。
“你抽空把宣王的藏书清点出来,运出城暂且用不上,等我们完全控制了长安,请宣王和长公主回京就行。”
等到诸事差不多安定,凉王修书一封,详详细细将在长安遭遇的一切告诉了暂在秦岭栖身的李世默和李若昭。
李世默捏着那一沓信纸,直奔李若昭的卧房。
“凉王说,待到长安局势重新稳定,他把手头的防御工事修好,就请我们重新入主长安。你怎么看?”
遣散了风吟雪澜,若昭推着轮椅到书架边,低头不知摆弄了什么机关,一张详细绘着长安地形地貌的牛皮地图垂了下来。
她盯着那副地图很久,反问道:
“一万人,打退了守在长安的五万天师道,你觉得可能吗?”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但根据凉王的来信,他查过了长安城里,没有残存的天师道余孽。”
若昭撑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师道,本身就是民啊。”
她用长棍敲了敲地图。
“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走向,为稳妥起见,让凉王尽快撤出长安。要快,从南门走,世默你准备在山脚派人接应一下,避开天师道的人。”
“那……”
长安呢?毕竟是李唐旧都,不要了吗?
李世默迟疑片刻,但他从来相信李若昭的判断。事实上,基本上她预料的事情,都是对的。
他沉声点点头。
“我知道了。”
不过,太晚了。
因为在凉王不知道的更西边,局势发生了新的变化。
隆平十四年六月,也是大统元年六月,随着北燕王太子慕容彪命丧长安,北燕王都为曾经的废太子慕容白曜控制,暂居北燕王的慕容白曜因为初掌大权实力不稳,大规模收缩西部防线,处在三国交界之处的河西走廊突然留下大片的空白。
彼时的西突厥,正准备疯狂蚕食因北燕内缩留下的河西沃土。
五月中旬,阿史那训因除掉私通葛逻禄部的哥舒玄受到重用,白捡了一个占领河西之地的便宜。至六月上旬,随着凉王及部众入萧关,他已将防线推至凉州附近,并大力邀请必勒格可汗东巡。
也就是在此时,凉王与天师道的军队爆发冲突,双方在长安西北打得天昏地暗。对时局异常敏锐的阿史那训很快又察觉到了机会。
于是,他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必勒格可汗。
“长安战乱,也许,正是我们的机会。
“如今围绕长安的势力,屈居秦岭的李世默手上并无多少士卒,在西北的凉王泾原军已经所剩无几,这两支队伍的实力在我突厥的铁蹄下不值一提。天师道在南尚有剑南道两川节度使的威胁,只能留在北方,但面前又有凉王的压力,进退维谷。”
阿史那训兴致冲冲地站在地图前对必勒格比划到道:
“如果我们和天师道的人暂时达成同盟,共同剿灭凉王的队伍。李世默失去了西北泾原军的依靠,一旦出山就是死路一条。到那时李唐皇室在关中的势力全部剿灭,我便可以李唐后裔的身份占据关中。当然——”
唯恐必勒格可汗不悦,他拱手谄笑道:
“这也就是您的关中。”
于是,在六月二十三日至六月二十五日的大雨休战的中,阿史那训暗中潜回他阔别多月的长安,与天师道达成了秘密协议:
待到雨停之后双方再次交手,天师道不再做强力抵抗,使凉王生出可以收复长安的希望。天师道从南撤离长安,将主力精锐化整为零藏入长安城中。凉王一旦在长安站稳脚跟,必然会邀请李世默背上重新主政关中,到时候西突与天师道里应外合,争取全歼了李世默的势力。
第七章 不语:出城
一切顺利。
六月二十九日凉王入主长安城。
七月初二,西突的骑兵压境,已陈列萧关口。
消息抵达长安的时候是七月初四,凉王并未意识到局势的险要。在战事上一向沉稳的凉王爷一手派泾原军先行抵住压力,另一手再次修书延请宣王殿下暂代行皇帝事,下诏各镇节度使起兵勤王。
毕竟,关中战乱三个多月,能用的兵,已经快打空了。
然而,在凉王发信之前,来自秦岭李世默和李若昭的回复先行一步至长安。
不是信使,是飞鸽传书,能写的字不多,李世默的笔力透纸背。
“速南撤,小心天师道城中有埋伏。”
太晚了。
当夜,凉王尚在帅府犹疑之际,一簇明亮的烟火划破了长安城死寂的夜空。
喊杀声就是从这时响起的,像无边无际的声浪从深海的四面八方将帅府包裹,一叶孤舟似的帅府,在七月燥意浮动的长安风雨飘摇。
凉王手心里微微渗出了汗,天生对于战争敏锐的神经已经在颤动,随着脚步纷至沓来颤抖的大地。
长安,又一个不眠之夜。
首先是射向帅府的第一批箭雨,一道道平行的箭支似星轨齐刷刷扎中同一个地方。帅府之外星星点点的光逐渐汇聚,汇成波涛汹涌的热浪,光的海洋。
胡义恭手臂上插着一只箭支跌跌撞撞闯进将帐之中。
凉王沉声问:“外面情况如何?”
“看这架势,应当是天师道的精锐,已经在长安城中潜伏多日了。”
不应该啊?
他派人重新清理长安城多日,怎会还有余孽?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胡义恭身上时,他忽地意识到,天师道余孽,本身就是民,就像面前阿义一样,以百姓的身份生活多年,平日里和训练有素的兵士大不相同。
胡义恭试探着问:“王爷?”
凉王把李世默和李若昭的飞鸽传书递给胡义恭,“你看下宣王和长公主的意思?”
胡义恭飞速扫过布条上的几个字,又恭恭敬敬还回去。
“那就向南撤去秦岭,如果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她一定会派人在秦岭山脚接应王爷的。”
向南?
谈何容易!
天师道就是从南撤出长安的。如果一切都是计策,那南方,一定集中了天师道最凶猛的战力。如今在长安城他只有不到三千人,他拿什么去撞破南方盘桓的天师道?
更何况西北尚有西突厥骑兵压境。见此番南北同时起兵的时机,想必双方早已达成秘密协议,誓要将他,包括宣王、长公主之流全部剿灭。
凉王沉思片刻,将手中的布条攒成一团,一抬手,扔进了风灯里。转而看向胡义恭。
“之前长公主是不是拜托你,把宣王的藏书护送出去?”
胡义恭点点头,“还在后院马车里,装箱收好了。”
“你带一百人的小队,无论如何都要把宣王的书送到秦岭。剩下的——”
凉王沉眸披上铠甲和披风,“把世诚叫过来,我们,死战到底。”
长安战火重燃的消息星夜送达秦岭,刚刚进入浅眠的李若昭披了件衣服,便起来迎接守在门口送消息的李世默。
什么话都不用多说,她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惴惴不安地凝视窗外,山峦无言,黑压压耸立在眼前如屏障。
“我们有多少人,能支援吗?”
李世默也随她一起望着窗外。
“总计两千多人,除去各山口必须要把守的兵力,可实际移动作战的,最多几百人。”
若昭咬着牙倒吸一口冷气。
以几百人的兵力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出兵,从长安带出的文武百官为保全在秦岭的实力,也不会允许李世默出兵救凉王。
“还是去接应一下吧,”李若昭深深地叹了口气,“能接回来几个算几个。”
长安城的火光彻夜未熄,从正中轴冲天燃起。城中天师道的兵分两路,一路向南控制住了正南门明德门,一路大举进攻帅府。明德门守军人数本就不多,事发突然,仅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沦陷。
占领明德门的天师道军打开南门,放城外的天师道军入城,一并投入到攻陷凉王帅府的行动中。
双重压力下,寅时二刻,帅府的门被巨大的圆木撞开,充当先锋的天师道军闯进帅府时,只看见一片被火箭灼烧起的明亮的海,
帅府的东门一户空荡荡的高门府邸,没有门,胡义恭看着身后护送的十数量平板马车在碎石子路上歪歪扭扭。
他招呼了几个兵士,指了指面前的墙。
“把墙砸开,趁现在正面打得凶,我们换条路走。”
在兵士的锤凿下,墙体应声倒下。拖着上万卷藏书的马车在仅容一车通过的门洞中飞快地穿过,再绕行到这家高门府邸的后门,趁着夜色运出帅府所在的光福坊。
他们的目标,是长安正东门延兴门。
胡义恭赶着为首的马车,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鞭子越挥越快。一百人在夜色中潜行,呼吸声急促可闻。
他回头嘱咐道:
“再快点,凉王爷拖不了很久,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冲出城。”
然而,就在帅府正面战场打斗正酣中,人潮中传来一声高呼。
“有人从东边突围了!”
为首的天师道将领,就着火把眯着眼向外探查许久,总算辨认清楚是从帅府逃出的队伍,振臂一呼。
“是马车,他们的头儿肯定就藏身其中,给我追!”
沾了火的箭迅速跳转方向,向着光福坊东如流星般划过。
一只火箭扎在木质马车箱上,“嗖”的一声,火光爆燃,点着了木箱中捆扎整齐的书册,
胡义恭闻声回头低声吼道:
“那是书,快灭火!”
可是没有水。有兵士七手八脚地脱下衣服扑在点着了的箱子上。
然而,随后的箭雨更密集了。天师道的军队似乎笃定了他们要找的凉王,就在藏身在这些平板马车的大木箱子中。一定是他下令让小卒在门口抵抗,他自己躲在马车里逃跑了。
胡义恭回头,瞧见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
他跳下为首目前最安全的那辆马车,向着身后的兵士招呼道:
“兵分两路!当年,受过庄主恩惠的,随我抵住追兵,剩下把马车运出去。”
第七章 不语:围城
刚护送两辆马车躲开后面的羽箭,新的一批又涌了上来。箭镞上沾满了火,所至之处皆烧起一片火海。
落在地上还在一个劲儿向上蹿的火苗,点着了周围的屋子腾地一下升起大火,夏夜燥热的空气里处处弥漫着烧焦了黑烟。
胡义恭抹了一把汗,回头对仅存的十几个兄弟们招呼道:
“跟我来……呃啊!”
“头儿!”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一支明亮的羽箭直直地刺向胡义恭的脊背,火势飞速地舔舐着他的衣衫,带火的箭头扎进皮肉,细思极恐的肉香散溢开来。
胡义恭挣扎地把手向后探,摸到了那根细长的箭杆,一把抽了出来,又快速将背上的衣衫扒去,露出大块的烧焦的血肉。
他拿着刀,摇摇晃晃把自己撑稳站直。
“能战的,继续打。保护好书!”
招呼着几个卒子重新拉起防御的人网,和拥上前的天师道先锋迎面撞上。乒乒乓乓的兵器撞击声混合
刨去赶着马车往东门奔的小卒,和胡义恭一同迎击天师道的不过五十人,在天师道数百人先锋的冲击中,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胡义恭背上全部被烧焦了,胳膊上是几道砍伤,正在止不住渗血,转头四望,身边的兄弟们已经不多了。
他勉强挥舞着大刀,又砍倒两个天师道的士卒。在后面骑着高头大马的首领似乎注意到这个不要命的小兵,他招呼来两个弓箭手。
“来人,往死里射,把这个人射死。”
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甚至连和胡义恭交手的天师道小卒也未能幸免。两箭贯穿入胸,胡义恭早已无法站立,吸气时甚至能听见咕噜咕噜冒着血泡的声音。
他抬手,抓住一个还在硬抗的兄弟,眨了眨眼,跳跃的火光在他眼中慢慢失去光泽。
“你们……一定要护送那些书,回秦岭。别忘了这些年……”
别忘了这些年庄主的好。
话未说尽,他重重地倒了下去,两支贯穿入胸的箭还直挺挺地杵在地上,像十几年前飘扬在河西草原上的旗帜。
和胡义恭留下来的人,都是当年安和之乱无家可归的故旧。十四年前,凉王回京未归,河西军溃散,仰仗军饷讨口饭的小卒,在朝廷彻底抛弃,成了河西和关中的流民。直到他们遇到了同样在寻找河西旧人的熙宁长公主。
或许更准确地说,除了阿义和几个身边亲近的人,并不知道风波庄庄主就是熙宁长公主。但也正是因为李若昭这些年孜孜不倦地寻找愿意重回河西的故旧,才让他们有了重新回到最熟悉的战场的机会。
闻者忽悲从心起,喊杀声又大了起来,像落潮前最后一个浪,奋力扑在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沉入海底。
“冲啊——”
几十个人的声音,最终淹没在哔哔剥剥的火声中,淹没在血肉之躯倒地声中,淹没在兵器相撞的霹雳声中。
抵抗的终于杀光了,为首的重新招呼着。
“来人,上箭,把马车都烧了。”
明亮的箭雨再一次飞起,直挺挺地扎向向东奔驰的马车。不过这一次,驾车的兵士尚且自顾不暇,更无力照管身后的摞得高高的木箱。
忠于使命的兵士依旧奋力向前赶着马车,身后的火势越烧越旺,每一个木箱都宛如燃烧的火炬直冲云霄。
熊熊燃烧的火炬穿过长安笔直而悠长的路,撞开东门,如划破天际的奔星,拖着长长的明亮的小尾巴,最终消失在阒寂漆黑的夜中。
在并不一望无际的渭河平原上,向东奔流的渭河前方,一轮血红的圆日挣扎着刺破黑夜。刹那间,霞光遍天。在晕散的血色中,一缕缕金光透了出来——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终将升起。
在七月初五的早晨,阿史那训遇到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事情要回到他去年掳走李世语说起。作为他手中制胜的王牌,他一直派亲信对她严加看管,不论走到何处,都随时关押在身边。
当然包括这次再征关中。
然而就是在七月初五的早晨,有人来报说——
“李世语失踪了!”
怎么可能呢?
七月初二他们兵临萧关,初四便已经占领原州。昨夜尚在原州安置,今晨便收到消息,说李世语失踪了?
难道是昨夜大军安置人多手杂,让那个死丫头有了可乘之机?
不对。
以往他也曾带着李世语多方迁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李世语想要从防卫森严且成熟的看守中逃跑,不可能没有内应。
阿史那训马不停蹄找到在身边唯一可能和李世语有牵扯的人。
沈青绾。
对付沈青绾,阿史那训从来不用任何手段。他直接一巴掌把沈青绾打翻在地,眼见的嘴角渗出血来。
“你昨夜是不是找过李世语?想拉拢李世默这个靠山。”
沈青绾对付阿史那训,也从来不用任何手段。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捂着青紫的嘴角瑟瑟发抖。
“臣妾惶恐。臣妾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和李世语绝没有任何牵扯。臣妾昨夜在哪儿,训特勤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每个夜晚无论侍不侍寝,沈青绾是一定要服侍在阿史那训身边的,就算是听床脚,她也得规规矩矩守着。
阿史那训再清楚不过了。
沈青绾也很奇怪,李世语能跑到哪儿去呢?
“难不成是……”
卓圭?
卓圭因为李世语的事已经在西域盘桓数月,这次阿史那训入关,卓圭肯定也能想办法尾随其后。
阿史那训逼上前,捏紧了她的下巴。
“谁?”
卓圭的名字不能说,决不能让阿史那训知道她与卓圭有牵扯,否则说不清。
沈青绾眉眼微垂,“我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有跑?”
阿史那训带着沈青绾来到关押李世语的柴房。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眼可望见柴房里空无一物。
“之前这儿是有东西的吗?”
沈青绾的突厥语已经基本上说得熟练,她指着这间柴房问守卫的兵士道。
“没有。之前她有几次躲进干草堆里藏起来了,害得我们好找,所以这次搬进原州,属下一开始就派人清得干干净净。”
第七章 不语:不语(上)
其实沈青绾也拿不准李世语到底是如何跑的。她最怀疑还是卓圭出手了,以李世语的本事,应该做不出越狱这件事。
但卓圭的事是不能说的。
可如今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发,这箭最后射向的,可就是她自己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四方的柴房里转了一圈,连同飘着蛛丝的天花板,又继续问道。
“之前有什么异样吗?”
守门的兵士像是想起什么一般,
“之前关的地方有草垛,她有时会故意躲到干草堆里,叫我们好找。所以这次进原州,属下特意把这柴房清得干干净净,叫她无处藏身。”
那就怪了,前有重兵把守,屋中又无处栖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躲到哪儿去?
难不成李世语还能在住了一个晚上的柴房里挖一个地道?
沈青绾一边踱步一边把地面踩实,很快否决了这个天方夜谭的想法。她仰头望天,余光不经意瞟到阿史那训越来越黑的脸,下意识心肝儿颤了颤。
“那就是天上。”
沈青绾硬着头皮往下解释。
“你们进来时,有查过头顶吗?”
两个守门的兵士面面相觑,各自摇摇头。
“那就对了。”沈青绾一边踱步,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们进来时并没有看到人影,但是,门前又有卫士把守,她出不去。唯一的可能是,当时她还在屋中,只不过是躲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
她一指柴房门正上方的天花板角。
“就在那个地方。小姑娘身体灵活,如果能用双手和双脚撑住两边的墙壁,就可以躲在上面,所有人视线的死角。”
沈青绾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说得通的说辞,尽可能让事情像是真的。
“我想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李世语应该早就想要逃跑,所以好几次故意躲在草垛里迷惑你们。直到这一次,当守卫进来发现柴房中空无一人,必然以为她真的逃跑了。这时,两人张皇失措前去向训特勤汇报,趁这个机会,她就可以成功脱身。”
她摊手。
“当然,即使这次你们推门而入时看到了躲在头顶上的李世语也无妨,不过是再一次当成愚弄人的小把戏。抓到了没损失,没抓到就可以逃跑,稳赚不赔的买卖。”
阿史那训将信将疑地看着沈青绾,“这屋子闲置多年,房顶都有蛛丝。李世语之前若在房顶躲着,必然蹭掉了墙角的蛛丝。”
他抬手示意两个兵士,“你们俩上去看看,看那个墙角,还有没有蛛丝。”
两个兵士应声出列,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肩上,伸手去摸墙角的蛛丝。
真的没有。
那两个兵士下来还补充道:
“属下还看了看房顶,有一块明显干净些,应该是人躲在上面,衣物擦拭的痕迹。”
嗯?
沈青绾躲在阿史那训身后眨巴眨巴眼。
难不成还真让她蒙对了?
确实让她蒙对了。
李世语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再也不想日日夜夜被关在各种各样脏兮兮的柴房或是草堆里,半夜还能听见马厩里此起彼伏的嘶鸣声。西北干旱,双手双脚全部冻裂了,一阵风就是一把刀,割得她浑身都疼。李世训怕她逃跑,怕有人营救,日日夜夜派人看着她。
她有时会透过小小的窗子,看见西北干旱的夜空中澄澈的星子。
真好啊。
真自由。
可是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想回家。
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关押中,她偷偷摸摸锻炼着自己的身手。加之最近瘦得厉害,双手双脚撑在房顶上绝没有问题。
她赌了一把,赌成功了。
“她能逃得出牢房,未必逃得出县衙。就在县衙里,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李世语躲在角落里,听见了阿史那训的呵斥声。
沈青绾也在找。
在确定了李世语逃跑不是卓圭所为之后,她确信以李世语的本事,还跑不出这小小县衙。如果连逃出柴房这件事都需要耍一个障眼法,那就更遑论逃出重兵把守的县衙。
他们所住的地方是原州州治平高县衙,传统的县衙构造,前厅正堂后院。想进前厅正堂的可能性太小了,多半还是在后院。马厩后厨柴房水井,不过这些地方而已。
沈青绾站在后院的中央,环顾四周卫兵七手八脚地东翻西找。
如果李世语想藏身后院,能在哪儿呢?
她闭上眼睛,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她自己,想象一下,最渴望脱身的心态,以最走投无路的办法,也是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水井?
不太可能,西北大多枯井,往往是清查的重点。而且在井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很危险。
灶台?
也不太可能,随时会生火的地方并不安全。
她迟疑片刻,独自一人径直走向厨房后还有一处堆着泔水桶的小院。乱石堆围成的小院里弥漫着残羹冷炙的腐臭味。
似乎不太可能。毕竟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公主。
沈青绾想。
但既然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检查一下也无妨。她顺手打开了放在手边的一个泔水桶。
漂浮的菜油里混合着稀粥米汤,昨夜吃的骨头渣儿,破烂叶儿,说不定还有喝醉酒的兵士实在找不到吐的地方,足足一桶不可名状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然而,就是在沈青绾打开盖子的一刹那,她看见了漂浮在菜油与汤汁中乌黑的长发,和淹没在泔水中,只露出的,半张脸。
两双眼睛四目相对,几乎全部浸泡在泔水中小姑娘微微喘着气,她沉声:
“你把盖子放下来。”
沈青绾犹疑片刻,她转头看了看厨房里还在翻找的兵士,目前还没人注意到她的动静。
李世语稍稍从屈身的泔水桶中站高一点,原本甜腻的嗓音压得极低。
“你把盖子放下来,让我出去。以后所有事,都还好商量。”
第七章 不语:不语(下)
沈青绾俯身看蜷缩在泔水桶里的李世语,咬紧了嘴唇,没说话。
没说话就由着李世语说,只有气声,一声一声催得坚决。
“这些日子你呆在西突厥很不好过吧,李世训把你当个人看了吗?只要我能回去,我们之前的恩怨就此两清。”
沈青绾有时心绪会不由地飘出天际感慨,命运弄人,曾经天真无邪的小公主扔进世事的旋涡里打磨几圈,也能说出这般精于算计的话了。
她正正地看着泡在泔水中的李世语,浑身上下都浸满了腐臭的油渍,小姑娘还在倔强地抬起眸子。
“我知道,你生平最喜欢给自己找退路。李世训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等到你的利用价值消失了,你的下场会比我惨千倍万倍。你现在把盖子放下来,放我一条生路,也是给你自己找一条退路。”
说得倒对。她沈青绾确实喜欢给自己找退路,所以她从抵达西突的一开始,就在给自己找退路。从哥舒玄,到阿伊,再到卓圭。
就算哥舒玄已死,阿伊还希望保持葛逻禄部的独立,就需要她作为内应,卓圭还想在西域生事,也不得不需要她。
换句话说,她沈青绾目前的退路已经够多了,不缺李世语,以及她身后的李世默李若昭一个。就算她此刻回去,她曾经的主子,李若昭,能放过她吗?
只怕她妹妹,早就被她杀了吧。
反而,如果她此刻放下盖子,放走了李世语,无非是两种后果:
其一,李世语没被发现,跑了,阿史那训找不到人,多疑的他只可能认为是和长安那边有牵扯的自己所为。
其二,等她从后厨出去后,被后来的兵士发现了,所有人都亲眼看见她进去却说没看见,阿史那训更会怀疑她是有意为之。
李世语必须落网,最好的结果就是她亲手送上去,以此来打消阿史那训的疑心,这样还可以保住她另外两条退路,阿伊和卓圭。
“你快点,放下来,我是在为你的将来考虑。”
躲在泔水桶里的李世语声音越来越急促。
沈青绾低头看一眼,比她当年在长安是真的瘦了不少,奶奶呼呼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圆嘟嘟的喜气,眸子固执而清亮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可惜了。
沈青绾放下盖子,转身,无比从容平静走到各位兵士面前。
“人找到了,在后厨的泔水桶里。”
“嘭”的一声,在她身后,泔水桶突然被掀翻。本就有些不扎实的泔水桶骤然掀倒裂了几处口子。
一个油淋淋的手从沈青绾的身后伸了过来,被泡得发肿的手指攥着一根木签,刚从破裂的木桶上折下的,抵在沈青绾的脖颈上。
李世语躲在沈青绾身后,因为她本身比沈青绾高,正好将沈青绾牢牢制在怀里。
“谁都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七手八脚还在院中找人的兵士全围了上来,将小小的后厨包围得严严实实。
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让负手悠游的阿史那训走上前来。
见到这阵势,阿史那训哂笑一声,他冲沈青绾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合作多年的默契让沈青绾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她眉眼微垂片刻,也露出一模一样的哂笑。
一张嘴,她能闻见李世语身上散发的酸臭的味道。
“随便好了,溧阳公主。就算你现在不杀我,他们也会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然后把你重新抓回去。”
李世语把沈青绾掐得更紧,隔着薄薄的夏衫,她能感受到李世语浑身的油渍浸了过来。尖锐的木签戳在她的脖颈处,眼见的鲜红的血就要溢出。
周围的兵士作势欲发。
终于意识到沈青绾所言非虚,全场兵士,包括李世训,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沈青绾的死活,就算她现在杀了沈青绾也无济于事,还让这恶人早早解脱。
罢了,人要做狗,那就让她活着受罪吧。
一切与她无关了。
她忽地想起清泉宫,想起和母妃的午后一同嬉戏的一切,想起那只会喳喳叫会停在关河肩上的鹦鹉,她甚至想起了,在献陵,她和公孙嘉禾,还有沈青绾一起联的所有诗。
……
娘,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天上,真的会比人间幸福吗?
李世语放下手中的木签,突然转身竭尽全力向身后的石墙奔去。
阿史那训突然意识到不对,他高声厉喝。
“拦住她,要活的!”
“哥哥!”
来不及了。
小姑娘唤了声,凄怆的叫声骤然撕破了苍穹,就像辽阔天宇下自由飞翔的百灵鸟突然被折断了翅膀,直挺挺地从空中坠落。
破败的石墙和脏兮兮的泥灰上溅起一抹殷红,在堆砌的干柴、饲料还有污秽的泔水中,洁白的肌肤被泡起了扭曲如蛆虫的褶皱,黏湿的头发滴滴答答散落了一地。
阿史那训气急败坏,“给我过去看,还活着不?”
有兵士上前拭了拭鼻息,“已经……没了。”
他一脚踹了过去,沈青绾避之不及,连人被踹得翻滚了好几圈。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李世默是在七月初五的夜里惊醒的,按时间来算应该是七月初六。他摸了摸背上渗出的凉津津的汗意,起身实在睡不着了,换了身衣裳,缓步踱出院子。
走到若昭的卧房前,居然发现还亮着灯。他在廊下不安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上前,劳烦守门的雪澜通禀。
里面风吟传话说,若昭确实还没睡,请宣王殿下进来。
若昭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换了一身寝裙,长发垂了下来,裹紧了她愈发显得瘦小的身体。
“没想到你也没睡。”
李世默笑笑,目光落在案头上放着的一张纸,在烛火燃起的微风中轻轻颤着。
他拈起那张信纸。
“是因为这个吗?”
若昭没有回头,她下意识抱紧了自己,似乎也在随着微风颤着。
“你看吧。”
第七章 不语:惊梦
事情说的是七月初四深夜,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天师道军队突然反攻,暂居在光福坊的凉王及其僚属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凉王当即下令兵分两路,由胡义恭率领一百兵士向东护送宣王府的藏书出城,剩下向西北牵制住天师道的主力
就是在胡义恭护送藏书出城的时候,被天师道的队伍盯上了,一百人全部战死,万册藏书全部毁于大火。
“北燕烧毁皇宫二城,兰台藏书全部毁于一旦。目前整个关中最完备的藏书只有你的藏书楼,是李唐的文脉。”
是李世默这些年的心血,也是她和他最好的时光。
可是,就是她这么一点点不完全算私心的私心,却最终断送了一百名兵士,还有阿义的性命。
书毁了,人没了。她却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能对李世默说吗?
那本就是李世默的书,是他多年四处收集走访才攒到的宝贝,还有宁妃娘娘的遗物。
她能因为死了人就说这些书不该运出来的吗?不能。
她能因为这些书重要就说这些人该死吗?也不能。
可是,很现实很残酷地说,即使没有这些书,或许他们也无法逃出天师道的包围,进退皆绝路罢了。
但所有理由,也不是她能说服自己摆脱痛苦的借口。她还是觉得,这些人的死,和她自己有关。
李世默把外套披在李若昭抱紧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上,一瞬间打断了李若昭千回百转的思绪。
“没事的,书烧了就烧了。只是书而已。”
他垂下眸子,伸手帮若昭把裹进外套的头发一缕一缕捞出来,极力压抑的颤抖的呼吸。
“我知道你难受,你或许在想,如果没有那些书,阿义,还有那一百名兵士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李世默歪着脑袋,“嗯”地问了她一声。
“这样说来,该说抱歉的是我。书是我的,责任也应当是我的。你不能总把所有的灾难都拦在自己身上。
李世默站直,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叹了口气。
“这是战场。只要双方战火起,总有死伤。我们一直在努力结束关中的纷乱,尽心竭力,无愧于心。”
或许吧。或许她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置于痛苦的境地,人生皆苦,人事皆苦。好像她自己多痛苦一点,旁人就能活得更幸福些。
她扯出一个笑意。好像自己也没做到这些,反而是让李世默,平白陷入她的痛苦中。
“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抱歉,不该让你这么难过的。”
李世默突然想起还有这档子事,算来现在七月初六凌晨,确实明日七月初七是他二十六岁生辰。
他斜倚在桌案边,与李若昭一起并肩看山间浓浓的夜色。
这夜晚真是黑啊,山川起伏浓重得全淹没在黑夜里。
他自嘲地笑笑。
“二十六岁的人了,哪还有心思想这些。今年你二十三岁的生辰过了吗?四月十五?”
今年四月十五她想想她在哪儿?她跟慕容彪在长安城外守着,准备随时攻进西突占领的帝都。
仔细回想起来,除了那日清晨昕姐姐蹿进她屋中对她说了“生辰吉祥”之外,便与平日再无不同了。
“我那时情况特殊。”
若昭淡淡一笑,掩饰过关于李若昕的种种情绪。
“难得平静,你有什么愿望吗?”
确实,他们在隆平十二年七月初七度过一个难得闲适的生辰之后,隆平十三年七月她在深宫,他在肃清敬王一党,就再无这般宁静的日子。
李世默顺着生日愿望想了想。
“长相思。”
若昭一怔,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那张琴。
“我没带出来。你知道我从长安出来,连轮椅都带不走。”
“我带出来了。”
李若昭转头,怔怔地看着他,看得李世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月离开长安的时候。我去过毓安宫一趟,看你什么都没带就走了,替你——
也是替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把长相思收起来了。”
若昭攥紧了那件外套,眉眼微垂,嗅到了轻暖的气息。
“好,我答应你。”
“那……去睡觉?”
迎上若昭诧异眨巴眨巴的眼睛,李世默指了指纱帘后床榻。
“我是说你,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睡?”
迎上李世默诧异眨巴眨巴的眼睛,李若昭方才意识到话说得不太对。
“我是说你,这么晚不睡,是有什么事吗?”
“我……做了一个噩梦。”
李世默低头仔细回忆,但梦太浅,醒来之后就想不起对方的脸了。
他说,“梦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好像遭遇到了,很痛苦的事。”
若昭想了想,问,“是凉王吗?”
凉王现在的遭遇,确实,有点麻烦。
事情还是要回到七月初四夜,天师道大举进攻凉王西北军说起。
当时的凉王先是在光福坊帅府牵制天师道的火力,为胡义恭运书争取时间。后来天师道攻进帅府后,凉王率主力从西门撤出,转道西北开远门撤离长安,返回泾州驻地。
天师道在控制长安之后,七月初五,派队伍跨过渭河向西北前进。同时与西突达成协议,两面包夹凉王,争取将西北最后的将领全歼在泾原之地。
加上泾州守军,凉王麾下总计两千人,也只剩临泾这一座城了。
李世诚紧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登上城墙巡查城坊。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退回秦岭啊?至少安全。”
凉王一巴掌拍在李世诚的背上。
“你小子会逃跑了?”
李世诚拍了拍胸脯,“哪有!”
“秦岭是宣王栖身之所,如果我们退回秦岭,天师道必然不会放过我们反攻至秦岭,无异于引狼入室。他们本身就是山地作战出身,就凭我们一千来人,加上宣王那点兵,根本不够天师道打的。”
凉王站在城头往西北眺望。
西突占据的原州,据临泾不过百里之遥,轻骑兵最多半日的脚程而已。
“如果这一仗能消耗些天师道的兵力,迫使他们的领地与西突的兵锋相接,也是功绩一件。”
第七章 不语:战殒
战争是七月初六打响的。
这一战,凉王放下了所有的策略和技巧,出城痛击西突骑兵。
西突人原本是放弃了夏季畜牧的大好时光前来攻城略地,面对斗志昂扬的泾原军不免有人大呼上当受骗。两千泾原军竟然顶住了八千西突轻骑兵的锋芒。
不过也就一会儿。骑兵对战的优势尽显,被榨干至最后一滴血的泾原军终于扛不住绝对实力上的碾压,仅凭最后一口气挡在临泾城前。
直至七月初六下午,偷偷在身后作壁上观的天师道军队才“姗姗来迟”。他们首先自东南包围临泾,占据临泾城,很快将临泾守军全部驱逐或者杀死。随后从背后出发,与西突骑兵形成合围之势。
至七月初六申时末,临泾沦陷,泾原军最后一丝主力战斗到最后一刻。凉王背上身中两箭,依旧砍倒了一名西突骑兵,跨上他的战马,在人潮纷杂中左挥右砍。
李世诚远远望见他背后刺眼的两箭,他长刀挥砍几名西突兵士,竭力向凉王方向奔去。
“父亲!”
凉王一夹马肚,握紧手中沾满血的滑腻腻的刀柄,向着西方尽头的一点点垂落的夕阳,仰天长笑。
“大丈夫身死沙场,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说罢,他高举长刀过头,转身迎向如潮水般的西突轻骑兵——
然后,彻底消失在落日余晖的满目血色中。
泾原军主力全军覆没的消息是七月初七清晨传到秦岭的。在云山正堂,跟着李世默上秦岭的文武公卿站满了整个院子。本来一开始还叽叽喳喳的,最后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看见坐在石阶上的李世默面色很是不善的样子,赶紧互相拉扯着安静下来。
李世默坐在石阶上,抬手扬了扬手中斥候来报匆忙写下的信纸。
“目前收到的消息是,泾原军全军覆没,凉王、凉王世子李世诚,战死,临泾失守。”
他把信纸放在手边,指尖隔着信纸轻轻磕了磕石阶。
“诸位说说看,该怎么办?”
既然要朝议,那说话的人可就多了。不知道是谁在率先说了句:
“殿下切莫伤怀,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保存实力。”
紧接着,各种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殿下切莫一时悲愤就贸然开战,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和谁打都打不过。”
“是啊是啊,如果殿下有恙,李唐的未来可就彻底完了。”
……
为首的杨秉廉静声听着耳边的叽叽喳喳,等到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他才清了清嗓子。虽然没有朝笏,还是端平了手拜道:
“诸位只说了咱们该怎么办,却没有说西北该怎么办,关中该怎么办。殿下,”
等到百官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杨秉廉上前向着李世默一拜。
“殿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摸清楚局势再行决定。”
“你说得对。”
听了半天,终于听到了难得合他心意的话,李世默站起身,负手在石阶上缓缓踱步。
“目前,咱们对于西突和天师道的打算并不清楚。如今双方,临泾归谁?西突还到底往南打不打?天师道是打算和西突平分关中,还是一寸不让?这些,我们都不清楚。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关河!”
关河一直与禁军打交道,对这些朝堂的人,朝堂的纷争都不熟悉。他远远地庭院的边缘,直到李世默叫他名字才应声出列。
“殿下。”
“你带一百人,乔装打扮一下,尽快摸清楚长安以西以北的局势。西突、天师道,各自是怎么打算的,双方都有哪些准备。”
李世默另嘱道:
“另外,如有泾原军的幸存者到了秦岭,咱们派人守好各个山口,以备接应。”
曾经的兵部尚书徐天楷也应声出列,“臣愿暂领此事。”
从商议如何应对泾原军全军覆没到如何安置上山的兵士,李世默一直前前后后忙到傍晚。李若昭差雪澜推着轮椅,在廊下远远地等到傍晚。
暮色渐深,李世默扶案揉了揉吃痛的眼睛,就着灯火看见了一直守在门口的凌风,还以为西北又有了新的消息,扬声问道:
“是有什么事吗?”
凌风探了个脑袋进来,“是……长公主殿下。她一直在廊下等着,说等殿下忙完再传,不急。”
李世默丢开湖笔,“手头的事确实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安抚徐大人做的不错,交给他也无妨。”
两人一人坐在轮椅上,一人推着,沿着秦岭山谷下曲曲折折的回廊。一时云遮,天空布满阴云,雪澜在前方掌灯的手摇摇晃晃,一簇小小的光源就像夏夜里孤零零的萤火虫。
入了若昭所在的别院,她便嘱风吟先去准备。
“你稍等一下,长寿面很快就好。”
李世默突然才意识到,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也是他的二十六岁的生辰。
忙得都快过糊涂了。李世默笑笑。
“我还以为,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倒也不是没有。”
等到风吟把长寿面端上桌,若昭把筷子递到他面前,自己搅着碗中的清得快只剩水的稀粥。
“忙了一整天了,先吃点东西吧。我记得,隆平十二年四月那次,你煮了一碗长寿面。这次,就当我给你过生辰。”
雪澜已经吧风吟拽了出去,屋中就只剩下相对无言吃饭的两个人。西北战事各自心知肚明,却又不忍开口多说。
确实是饿了很久,午膳随便扒拉了几口,一整天没有休息。短暂的宁静让李世默难得专心大快朵颐,李若昭低头搅着粥,没有多少糖,就当是喝水了,瓷勺撞击青瓷碗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的还有雨声,开始若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发现是真的下雨了。山雨忽至,一时风雨飘摇,忽有身似柳絮之感。
“说起今天的事,我倒是有个疑问。”
大约是真的饿坏了,又或者是不忍咬断那根长寿面,竟然一口气吸完了一整根面条。
今日朝议,七嘴八舌间他听见有人说什么“殿下有恙,李唐的未来就完了”。李世默仔细盘算:如今先帝诸子,长子李世谦已死,六子李世训投敌,九皇子李世诤不知所踪,只剩下他和李世谚两人暂避秦岭。先帝诸弟,五弟凉王战死,八弟晋王李若昱从来就没见过面。
如果要真论联系得上的宗嗣,最近的还是身居荆南节度使的李从仁,按辈分,李世默应当称他一声“叔公”。
他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问了。
“目前,很多李唐宗嗣都下落不明,其中最神秘的莫过于八王叔晋王。你消息灵通,从来没听到过他的消息吗?”
第七章 不语:长夜未明
李若昭搅着瓷勺,“当”的一声磕在碗沿上
“我知道你的想法。如今李唐宗嗣凋敝,关中混战,你希望能借助宗室的力量击退西突骑兵。但晋王这个情况……”
若昭迟疑良久,“我最近有点风声,恐怕很难指望得上。”
她转头自己推着轮椅,从书桌上取来一封信,递给李世默。
“顾良从江南差人送来的,大意是说,晋王趁战乱避祸江南,大有趁乱自立割据之势,具体的你自己看吧。”
李世默放下碗筷,将那封信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次,“派援兵也不肯吗?”
“恐怕不行。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把关于晋王的事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你看信上第二页写的。”
李世默应言翻开那一页。
“晋王的长相,右眼被刀剜去,右腿有伤,但身体状况很好。你还记得两年前,差不多也是七月,我去过一趟晋王府。这个人我见过,在晋王府。”
那时李若昭还住在宣王府,没有国仇,也没有家恨,只有盛夏藏书楼外漫天的星星,一切都很好。
李世默笑笑,“你在晋王府当然见过晋王。”
“不是晋王。这个长相,出现在晋王府的管家,薛八身上。”
若昭若有所思道。
“由此可知,从我走进晋王府开始,他们俩人就已经交换了角色,为的是给我留下一个晋王体弱,不能理事的假象。那试问,究竟他要做何等的事情,竟然需要伪装到这个地步呢?
“我那日探访晋王府的第二个疑点在于,薛八对于明月楼异常熟悉。晋王所住的光德坊,离明月楼不过一街之隔,更何况,两者本来就在相邻的位置。”
若昭拿笔,简单地在纸上画了几个方框。
“你看,明月楼朝西,晋王府朝南,加上晋王府与明月楼之间还隔着一列铺子。看起来隔得远,但是,有家茶庄正对明月楼后门,而这家铺子离晋王府的直线距离,不过两三步。”
李世默指着李若昭单独圈出来的茶庄,“这家茶庄怎么了?”
若昭轻轻磕着那家茶庄。
“发生了一些当初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子衿。
明月楼的琴女子衿自尽前,就是和这家茶庄有着超乎寻常的往来。也就在子衿自尽后,这家茶庄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从子衿房中的突厥文可知,她和西突有着匪浅的关系。
而说到西突,今年西突曾经的颉利发哥舒玄打进长安的时候,扬言对关中的局势了如指掌是因为萧靖的缘故。但是,萧靖本人并没有沟通敌国,萧岚前段时间从东海兰陵给她写信时谈及此事,说,向哥舒玄透露关中及长安城防秘密的,应该另有其人。
把这些线索串在一起……
但是细节又太细微,太远了,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根本不能说明晋王这些年在长安究竟做了什么。
“算了,还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晋王既已逃至江南,此前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恐怕他本人早就另有志向,不会管关中的事的。”
若昭放下笔,把画得乱七八糟的纸,连同给李世默看的信一并收起来。自己推着轮椅至琴架边,取下了那张李世默从长安带出来的,“长相思”。
她抚着那张仔细打理过的琴,指腹下琴弦的纹理微微流转。
“答应过你的,现在要听吗?”
李世默靠在窗边,倚窗听夜中雨打风吹。
“好。”
若昭收拾好书桌,不紧不慢地试了试音。正欲抚琴的刹那,
“殿下!”
凌风知道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他向着李若昭浅浅一拜,抱着手中的一尺长宽的木匣双手呈给李世默。
“山下送了个包裹上来,说是一定要当面交给殿下。是……临泾送来的。”
临泾?
那不正是李世训和天师道合力围剿凉王的地方吗?
李世默单刀直入,“送东西的是西突人还是中原人?”
“太黑了,又在下雨,山下的兄弟说是看不清。那人把木匣送到便走了。”
李世默仔仔细细端详那只木匣,贴了封条,上面写着“宣王李世默敬启”。送上来的兵士很是小心,除了角上有些微微的浸湿,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殿下?”
李世默稍一迟疑,还是撕开了封条,拨开扣锁。
只一眼,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形容可怖的东西,“啪嗒”一声把木匣合上。
“殿下!”
凌风站在门边,没太看清,约莫是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什么蛇虫害人之物,当即拔剑而出就要上前保护李世默。
却被李若昭抬手制止了。她眉眼微垂,拦在凌风面前。
“你先退下吧,不是危险的东西。”
让凌风雪澜一干人等退到廊下等,李若昭自己推着轮椅凑到李世默身边,轻轻搭上了他颤抖的手背。
“给我看看吧。”
李世默没有反应。
若昭再一次打开那只木匣子,
木匣中是一顶头发。很长,又细又软,是十几岁小姑娘像绸缎子一样的长发。头发上还别着一个亮晶晶的发卡,像是红鹦鹉的模样。
她伸手往那顶头发里面探了探,头发是连着头皮一起扒下来的。她迟疑片刻,把头皮翻过来,小刀割过头皮留下整齐而清晰的划痕。头皮下的血迹没有清洗,又干又黑的一片,在夏日颠簸的运输中,已经开始散发某种隐隐的腐臭味。
李若昭忽觉恶心得想吐,关于这顶头发,已经这顶头发可以想象的背后的一切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不太敢看,既不敢看那只木匣中的东西,也不敢看此刻李世默的神情,指尖还在木匣里探着,摸到了一张喜气洋洋的红纸。
她把那张纸抽出来,纸上张牙舞爪地写着几个大字。
“恭贺三哥二十六岁生辰,特备小礼。”
落款是:“臣弟世训敬上”
没看完。李世默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放进木匣里,连同木匣一起抱在怀中转身便往外走,
“抱歉,我先……”
李若昭伸手去抓他的袖口,没抓住。李世默猛地推开房门,直奔屋外而去。
外面还在下雨,大门骤然被推开吹入一阵夹着碎雨的狂风。若昭避之不得,脸颊浮上了一层蒙蒙的雾气。
她把自己推到门口。
屋外风雨大作,山间谷地把原本浩浩荡荡的风挤得逼仄而暴戾,“呜呜”地刮着人脸疼。雨势更大了,一盆一盆地往下倒水似的。石阶之下已经汇成了涓涓小溪,在错落有致的石缝见欢快地流淌。
李世默抱着那只木匣,消失山雨拉扯下巨大的黑幕中。
然后,她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凄厉而绝望,像是无能为力的波涛嘶吼着,比雨声更汹涌。
李若昭撑着一把伞守在门口,转而唤守在廊下的雪澜,“你把我推出去吧。”
“殿下……”
外面还在下雨,恐着了风寒……
话没说出口,雪澜又咽了下去。
若昭撑着伞,停在抱着木匣跪地号哭李世默身边。她扶着轮椅,慢慢把自己不能动的身体撑起来,然后陪着李世默,一并跪了下去。
伞拿着还是碍事。若昭丢开伞,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一点点帮他把浸湿的头发全部拨开。一手环上他的背,像安慰绝望的孩子般,轻轻抚上他的肩膀。
“我知道,我都知道。没事的,你哭吧,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忽觉一股巨大的将她拉入怀中,环在她腰间的手快要把她捏碎。无声流淌的墨与清溪交融的暗香忽然炸开,涌起她从未见过的,支离破碎的,快要将她掀翻让她窒息的沉浪。
“小语啊……”
第八章 宴宴:合纵
卓圭从西域把信送来时已是七月十日,亲自派人送来的,很厚的一沓,详细记载了他这些日子在西域的所见所闻,包括李世训和哥舒玄的博弈、必勒格和葛逻禄的争端、沈青绾的首鼠两端。
林林总总的,若昭一页一页地看,光看还不够,转头差雪澜把笔拿过来。
雪澜看着心疼。
“殿下,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七月初七那日夜里,李若昭陪着李世默淋了个透。如今偌大的太阳挂在天上,她还窝在厚厚的被子里喝姜汤。
若昭自觉把被子拉高,整个无比乖巧地缩进被子里,从床榻上探出一个脑袋,眨巴眨巴眼。
“如今,他是下了要让西突血债血偿的狠心。这不仅仅是他的事,也是我的事,西突在关中肆虐,更是关中有识之士所有人的事。阿澜姐……”
若昭极少撒娇,她习惯讲道理这种看起来很复杂很认真的事。按照若昭的逻辑,撒娇这种利用自身的弱势地位来换取别人同情心的方法毫无道理,且比较无耻,除了比讲道理快一点,对解决问题没有丝毫作用。
但当她开始用到撒娇的时候,就说明一个问题——她实在没有讲道理的时间和力气,而且已经很不耐烦了。
雪澜拗不过她,顺便还给她添一块干净结实的木片,垫在床榻上写得方便,又搬来一张矮几,把墨和砚台放在她手边。
若昭边写边随口问了句。
“隆平十年的时候,我是不是让卓圭调查过薛家三百九十一口人的下落?我记得第二年初,我在薛家那本名册上勾过几个名字。”
“殿下是说薛珩,薛大人?”雪澜问道,“他现在也在秦岭,帮宣王殿下料理人事方面的事,宣王殿下对他赞不绝口,之前和殿下闲聊时还说起过。”
“不是他。”
若昭停下笔,趴在枕头上拨弄着笔穗。
“薛莹。还记得吗?薛将军的远房亲戚,看辈分和薛琼薛瑶一辈的。隆平九年薛家案发生之后,未满十岁的幼童幼女罚充为奴或婢,之前在宫里,叫人好生照看的。”
“哦!殿下说她啊!”
雪澜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
“三月底宫里出事的时候,宣王殿下给宫里的奴婢杂役争取了出路,她就被咱们的人从宫里接出来了。当时殿下不是忙嘛,没顾得上问,负责管这事儿的姑姑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先带回秦岭山脚下的自家先住着,差人又给云山总舵打了个报告。”
若昭撑着脑袋看着雪澜,眼中一亮。
“也就是说,那丫头现在就在秦岭一带?”
“对啊。”
若昭伏在枕头上,似乎又把思绪转回到卓圭的信中,那只握着笔的手却始终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赶明儿挑个好日子把她从山下接上来吧。那姑姑照顾薛莹辛苦了,记得带些实用的东西给她送过去。”
晚间李世默拎着甜点来看若昭。说是甜点,就是稀粥拌了点云山仅存的玫瑰糖。秦岭广纳投靠的有识之士和兵将,物资周转已经很是紧缺。好在若昭吃得不多,有稀粥和糖已是大大的满足。
经过七月初七李世训送李世语残发挑衅一事后,李世默似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其实也不是经此一事变的。李若昭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那个记忆中的少年,那个在桃花树下会说很多话安慰她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如此鲜活的少年就像是放在世事中一遍遍漂洗,再明亮的颜色也被漂洗淡了,磨花了,只剩下斑驳的、苍白的,甚至一碰就碎的影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除了政事,他们之间再也很少谈及别的。
“泾原沦陷以后,整个关中,除秦岭外已经大部分落入西突和天师道之手,双方还在如何划分势力范围谈判。部分泾州、原州甚至还有从灵州而来的兵士无处可去,都上秦岭了。”
他微微叹气,显得有些疲惫。
“这些兵士怨气很大,不太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对朝廷,对长安城里逃出来的这些官,骂骂咧咧的。”
若昭这些天缠绵病榻,也早有耳闻。
也不能说这些兵士有错,十几年以来不受朝廷重视,如今接连三四个月的战事,死伤惨重,除了战死了一批又一批兄弟,毫无功绩。
“你确定要反攻西突吗?”
李世默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要。”
“为李世语报仇?”
“不完全是。”
李世默坐在她的床榻前,目光却望向窗外。
“秦岭上的文武百官,大多从长安避祸而来,他们不愿再次开战。我理解,为了保存实力,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但经小语一事我至少明白了,强敌在外,一味地躲避退让只会对方的气焰更加嚣张。这次是小语,下次,可能是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落入西突手中,就只有引颈待戮的命。”
李若昭正正地看着他。
确实是今非昔比,只过了三天,就能无比顺畅地再次提起心头的伤疤,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盯得有点久,李世默反问,“怎么了?”
若昭低头,啜饮一口手中的稀粥,就像闲话一般,也无比平静道。
“行。”
再抿一口,勉强让自己的心绪缓下来。
“不过,要打西突,需要联合目前关中,乃至更大范围一切可以用的力量。”
“我知道。”
“包括天师道。”
“行。”
“包括你的婚姻。”
李世默那头愣了片刻。
也就只有片刻,快得像是李若昭假想出的错觉。似乎已经习惯认同这样的命运一般,李世默僵硬地点点头。
“行。”
若昭原本准备了一大段的台词,什么年龄不小,朝中大臣都看着这场婚姻啦,什么用兵用人需要啦。话到嘴边,最后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她也僵硬地点点头。
“行。我再考虑一下。”
于是,在七月十二日,雪澜领着那个被“特殊照顾”的薛家遗孤,出现在李若昭面前。
第八章 宴宴:豆蔻
是一个极其清秀漂亮的小姑娘。一双微圆的眼睛清澈而水灵,忽闪忽闪地,如同林间四处奔走的小鹿。从望见的她的那一刻起,就不由自知被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吸引。
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都漂亮,像是被老天爷仔仔细细裁剪过的,骨架又流畅又轻盈。脸上没几块肉,却因脸型小巧可爱,难得有些叫人忍不住亲近的喜气,让人联想到春天第一支打上枝头的小花骨朵,还有叶片上的春露。
从看到薛莹的那一刻起,李若昭就觉得,长得真像薛瑶。
小时候就像,如今长大了,更像她记忆中的薛瑶。
小姑娘似乎还有些拘束,手指不安地在短衣摆上搓搓。又怕若昭看见似的,挺直了身子,把不安的手指往身后藏了藏。
若昭收回探究的目光,低头啜饮一口手中的姜汤,入口有些微微的酸涩。
雪澜见状,忙从旁介绍道。
“这位是熙宁长公主殿下,你之前在后庭打杂,出宫后又有姑姑照看,一直是她的意思。”
“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女孩儿也不用雪澜提醒,直接深深拜了下去。一板一眼的,有些固执的可爱。
声音也好听。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儿一开口就是脆脆的,还甜得很,就像脆甜的苹果,咬一口全是沾了蜜的汁水。
“我娘说,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奴……”
雪澜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薛莹方才意识到要改了这些年在后庭的自称,倒也不慌,从容笑答。
“妾身承蒙长公主殿下的大恩,定当尽全力报答。”
若昭看着这小姑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虽拘束了些,但大小姐的仪态姿势还是在的。见着人说话也不怵,像是块蒙了尘的璞玉,底子够漂亮,也够扎实。
若昭看似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碗。
“那我要给你指婚,你愿意吗?”
嗯?
那双小鹿眼无辜地盯着若昭眨了眨,确定她所说非虚,才郑重其事地拜了拜。
“回长公主的话,妾身愿意。”
若昭嘴角漾开笑意,“你也不问我要你嫁给谁,就这么快点头说愿意?”
“长公主待妾身很好,自然不会害了妾身,妾身信得过长公主殿下的眼光。再者……退一步说,人无完人,就算这位夫君或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夫妻之间,事在经营,妾身尽到相夫教子之责,既无愧于殿下,也无愧于自己。”
嘴倒甜,甜了还不忘直言相告,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实在不像是十几岁小姑娘的见识。若昭点点头,有点意思。
“还没出嫁就先把女则女训都扛上了,倒也不必如此。同为女子,倒希望你能过得轻灵快活些。”
若昭垂眸,眉间似带哀意。
她从一开始选中薛莹,想法原本特别简单。隆平十一年初,她与李世默还并未相认,她只想找个容貌近似薛瑶的人,哪怕薛莹稍显尴尬的出身只能让她身居侧室,但或许李世默见到后庭之中尚有此等容貌者,能多开心几分。
后来,长安沦陷,随之而来的动荡让出身这个问题不再像之前那么要紧。加上关中战乱,让原本处于边缘的西北军成为逐鹿天下的重要一支力量。那么,薛莹背后所代表的薛家这个符号,在混乱不堪西北军眼中,就显得尤为关键。
对于薛莹而言,不可以自主选择的婚姻是残忍的。但能从罚充后庭的奴婢成为一国之母——若昭勉强安慰自己,应该不算亏待她。
“阿澜姐,你先退下吧。”
她招呼着薛莹来她身边坐下。
“今年多大。”
薛莹歪着脑袋,那双清清灵灵的小鹿眼眨了眨,“要说实话吗?”
若昭颔首,“当然。”
“当年,殿下应该知道薛家未满十岁者皆罚充为奴婢。其实,当时妾身年满十岁,还差一个月就十一岁了。但母亲为了保我活下去……”
若昭能听出她喉间的微涩。
“用了些手段,改动过我的年纪。所以,户籍上登记的是妾身生于承光三十年十月,实际上是,承光二十九年十月。到了十月,妾身实际年满十六。”
“用了些手段”,薛莹没明说,若昭心里也清楚。左不过权钱色,当时薛家大厦将倾,权和钱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是……
难为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便要见到这些人世间的腌臜事。
十六也好,大些的孩子总能稍稍缓解她的负罪感。她轻轻覆上薛莹的手背,一并将她的手拢住,她触到了薛莹手心里斑驳的老茧。
“读过书吗?识字吗?”
突然被抓手薛莹还有些不太习惯,但又不敢反驳,只能忍着内心毛毛的不安继续答话。
“回殿下的话,小时候有先生教过字,也读了最简单的书,但……后来就没学过了。现在,应该还识得最基本的字。”
“手上的茧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我叫人在宫中多留个心眼,是不让你做洗衣舂米的累活儿。”
听罢这些薛莹便要拜,她顺势将手抽出来,又被若昭制止住。
“原来是长公主的照拂,妾身感激不尽。但……之前做活儿的姐妹们,也吃了不少苦头,她们看见妾身过得好了,自然也……眼红得紧。既然都是姐妹,能帮帮她们,也是妾身分内之事。”
倒是个心眼好得不能再好的小姑娘。
遭了欺负也不说,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和别人闹僵。身在这般污浊的环境中五年,心思倒是比林间山溪还清明。
若昭点点头,对这个小姑娘很满意。
“这样吧,从今以后,礼仪行止,宫里规矩,还有些养护的法子,你就跟着刚才带你进来的阿澜姐学。每日晨间午后,你就来我这儿,我教你读书。”
第八章 宴宴:议事
就这样,薛莹就真的开始了在若昭房中读书的日子。
秦岭上的房子一日紧过一日,若昭的书房早就和卧房搬在了一起。薛莹平时读书就在外间,若昭把自己常看的书常用的文书信件就搬到了里间卧室,床上茶几上堆了好几摞。
薛莹是个很勤奋的人。夏季日出早,她往往是天刚蒙蒙亮就来了。第一次雪澜还有些犹疑,毕竟若昭睡得浅,唯恐惊扰了她难得的浅眠。
薛莹没别处可去,只得轻声哀求。
“阿澜姐放心,我轻轻的。”
后来若昭知道了这个事儿,就让雪澜每次放人就行。
“读书可不是个轻松活,她既然有这个劲头,平日里多鼓励鼓励才好。”
薛莹在她房中读书,若昭要想找李世默议事,只能抱着一摞一摞的东西去李世默的书房。
他也过得紧凑,外间当书房,里间当卧室这般凑合了。
一如往日,薛莹向她问完了句读经义,李若昭就收拾了一沓信纸模样的东西,又让风吟带上地图,往别院奔去。
“今日西突和天师道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双方在西北如何划分、长安归谁的问题上一直僵持不下。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结果,我已经差人暗中联系了天师道,目前还在等回复。”
“长安的归属权也能吵起来。”
若昭扶额,颇为无语。
“一座城能怎么分,沿中轴线修个墙,一人一半?”
李世默莞尔,“说不定西突人真的是这么想的呢?”
“关河还没回来码?”
关河奉李世默之命查察西突与天师道的情况,回来的时候得知李世语已死,李世训甚至嚣张得把她的头发连同头皮剥下来,当作生辰贺礼送给李世默耀武扬威,当即又悲又恨,一气之下带着人又北上泾州,誓要把西突查个底朝天。
“没。我很担心他,人在气头上时很容易决策失误,他干的是份刀尖舔血的活儿。”
说这话时,那个最该悲愤痛悔的人却始终一脸平静。若昭微微抬眼打量他,盛夏的阳光落在他微微泛起光泽的圆领袍上,平静到令人不安。
本来当初李世默是有迟疑的,但若昭却执意要关河去。理由是关河这股气撒不出去,在秦岭容易引起动乱。加上他整天在李世默面前乱晃,也容易引起李世默的情绪失当。
“说正事吧。”
李若昭收回心绪。
“我这边和卓圭联系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正马不停蹄返回西域,准备联系葛逻禄部的阿伊。但葛逻禄在今年春牧时节损失惨重,能出兵的时间只有入秋,他预计能和阿伊商定的时间是,九月中旬。”
“那就是说,我们要在八月结束前,把所有的准备做完。”
若昭点点头,“对。”
“事不宜迟,七月二十五之前,我们就去见天师道?”
若昭继续点点头,“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说话的进展越来越快。不再需要什么情感上的表达,只需要事件上的推进。李若昭才思敏捷,李世默更是进展神速,两人一问一答得顺畅无比。
临到了时,若昭本欲转身离去,李世默却突然叫住她,似乎难得有些迟疑。
“听说,你找了个,薛氏后人?”
终于要问起这些事儿吗?
若昭的本意一开始是放出风声,试探试探那些逃上秦岭的西北军的反应,同时还能震慑住一众文武百官,别一天到晚明着操心主上的婚事,暗中指不定想着如何塞自家的女儿。
既然是放出风声,那必然也会传到李世默的耳朵里。
“是,因为在西北军眼中,薛将军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
“我知道。”
李世默难得打断她的话。
“我是说……”
说什么呢?
李世默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想问的。但最后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问不出来。一切的进展都是那么顺利完美,那么无可挑剔,他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若昭似乎读懂了他想要说什么,她垂下眸子,迎着窗户洒下的阳光让她有些眼花。
“很漂亮。”
“哦。”
李世默起身推轮椅送她。两人推开门,院中生长着一株高大的鹅掌楸,午后风声卷过,哗啦啦似欢快的波浪翻飞。
若昭突然就想起来那年在巴蜀,那间小小别院中种的白花槐,每逢春季漫天白花雨。
虽然眼前的景色截然不同,眼前的时节截然不同。但她就是忍不住回想,忍不住一遍遍幻想。
如果,能回到那时,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永远停在那时,该有多好啊。
门口有张怀德远远地候在廊下。他是跟着李世默从长安城里出来的,如今不掌任何兵权,只是帮他料理生活琐事。
若昭回眸,向着李世默浅浅颔首。
“到这里为止吧。后面有风吟送我,出发去天师道前通知我一声就行。”
于是,等到他们下一次见面时,真的是整整十天之后,出发去天师道之前。二十五日清晨,李若昭在不安中被门外说话声惊醒,雪澜回来通禀时,她已经醒透了,正坐在床榻上,差风吟去找衣服。
“现在就走吗?不提前准备准备?”
雪澜帮她翻个身,把裙子系上。
“宣王殿下那边说,已经准备好了。”
若昭不能骑马,等她上车之后,李世默纵马在车侧,就着车窗把详细情况向她一一说来。
“地点定的是长安城南秦岭山脚的一个小镇。目前天师道主力在北,难以南顾,即使我们兵力少,也不至于太吃亏。”
若昭伏在窗边问:
“百姓安置、兵力布控呢?”
“都处理好了。为避免双方和谈不成,引发冲突。五天前,我们暂时将百姓迁至别处暂居,由我们的人扮演百姓将整个镇控制住。昨天夜里,又安排了伏兵在四周,和谈不成,保证我们的安全应该不难。”
天师道一开始的意思,是双方只能各带五名以内的侍卫。李世默这边有凌风,血魄远在北燕替她联系月汐,若昭则是写信让血魂回来。风吟雪澜暂时不能带,李世默又挑了三个得力的护卫跟在身后。
第八章 宴宴:和谈
若昭点点头,确实非常稳妥。
这些事已经用不着她来操心了,或许再过几年,其他事也不需要了。她也该功成身退,彻底远离朝堂。
就像云空大师此前曾对她笑言,她的下场,要么归隐庙宇,要么横死宫廷。
车马行至镇甸,李世默一行人远远地看见路边茶棚下天师道的人已经到了,为首的高功凌虚道人一身玄之又玄的道袍,正在喝茶。
一碗路边的凉茶喝出了顶级春茶的姿态,身后五个侍卫各个膘肥体壮,列成一排仿佛一堵无人可穿过的肉墙。
凌虚道人环顾茶摊上专心致志煮茶不闻窗外事的小二,心知这人多半是李世默的眼线,
“宣王殿下这是有备而来。说好了各自只待五名侍卫,结果周围却全是你们的人,是想将我们当即拿下,强迫我们出兵吗?”
马车吱呦呦地停在茶棚前,李世默翻身下马,向着来者浅浅一拜。
“人强而我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多准备一些,也昭示了我们的诚意。更何况,万一我们和谈不成动起武来,伤及无辜百姓,本王问心有愧。毕竟,凌虚道人也带了人马,就在镇外,不是吗?”
既然被拆穿,李世默也不怵,挥挥手,示意煮茶的小二退下去。顺便领着大街佯装百姓的人都退了下去。
目之所见方圆一里外已无闲杂人等,凌虚道人拊掌大笑。
“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宣王殿下,大有长进啊!”
他歪着头,目光略过李世默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看来是不需要那个小公主出来说话了?”
话音未落,跟在身后的凌风和血魂已经将马车中的李若昭抬了出来。她早已理了理仪容,一眼望见了凌虚道人,和她熟悉的一道从脖颈咧到耳后的疤。
她还是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就是想不起来这张熟悉的脸。
若昭微微扬眸,端坐在轮椅上的姿态显得格外悠游。
“让凌虚道人失望了。道长想要来见我,本宫岂敢不来?”
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对坐了三个老熟人。按照之前的约定,身后的五个侍卫退至凉棚之外。凌风上了两碗凉茶,又当着众人的面银针试毒,并无异样,然后才随着侍卫们一并远远退至身后。
李世默取了一只小勺,放在唇边抿了抿,无事,才把那碗他亲自验过毒的凉茶推到李若昭面前。
整个过程熟练自然得像演练过千遍,凌虚道人冷笑一声,两年前已经见怪不怪了。
“单刀直入吧,二位的实力太弱,有什么可以值得我们合作的?”
“关中,毕竟是本王的老家,论对地形地貌的熟悉程度,道长不如我们。更何况,如果由本王来主导这次战局,长安不会乱。”
长安是天师道的心病。此前在与凉王的斗争中。天师道主动放弃长安,虽是和西突商议好的计策,但长安内部的动乱,其实也是一层他不愿言说的因素。
“地形地貌嘛,我们大可以找向导。长安变乱,也不是很麻烦的事,杀光了就行。殿下心疼百姓,贫道可不心疼。”
死鸭子嘴硬而已。
若昭在一旁静声听。
天师道起家农民军,民为军之本,他要真敢在长安擅行杀戮,用不着长安人,麾下诸位将领就能让他离心离德。
她笑笑没说话,小猫爪子喝水一般在一旁一口口地饮那碗凉茶。
李世默瞥了一眼她的笑意,嘴角也带笑,转而看向凌虚道人。
“那如果我们能联系上你联系不上的势力呢?”
“谁!”
这才是本次和谈的重点,凌虚道人骤然绷紧了神经。
“再说吧。天师道取之于民,在关中确实有源源不绝的战力。但是对于骑兵优势巨大的西突,没有百分百的胜算吧。不然也不会屈尊来这里,听我一个惶惶如丧家犬的落魄皇子闲话这些。”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透过凉棚的边角望了一眼澄澈的天,颇为悠游自得。
“天下大势,如风云变化,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契机来左右战局。如果没有凌虚道人的准话,本王也不好和下一个盟友交代。”
“不就是北燕吗?”
凌虚道人啐了一口。
“卖弄关子做什么?你们可以联系上北燕,我们也可以。更何况,因为义宁长公主那件事,你们和北燕算是,深仇大恨吧?”
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李若昭。
“长公主,你舍得吗?”
本来李若昭就是来听听他们俩闲话的,没想到最后还是绕到自己身上。她小猫爪子似的低头啜了一口水,才慢慢悠悠道。
“我想凌虚道人可能忘了,李唐这一代,并没有什么义宁长公主。”
差点忘了,面前这两人之前还搞过一场祭祀典礼,为了停止义宁长公主的诰命,竟然把她除名分尸了!
不愧是当年在巴蜀搅弄风云的熙宁长公主,长姐如母,倒是也能这般弃之如敝履。
“北燕所看重的合作,归根到底也是建立在我们的实力上。宣王殿下不妨赌一赌,北燕到底是愿意和殿下合作,还是愿意和贫道合作?”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凌虚道人不妨赌一赌,北燕到底是愿意和道长合作,还是愿意和本王合作?”
“你们有底牌?”
“明月长公主。”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诈他们的底牌,但慕容明月这张底牌,按照若昭先前的意思,抛出去无妨。
因为没人撬得动。
李世默很是坦然。
“你知道是谁。北燕王慕容白曜新立,内外不稳,归根到底完全可以不管中原事。我们可以说服明月长公主,但你不行。”
那个在北燕传奇到无以复加的长公主,关于她的故事传出的话本都有成千上万种。据说她又重新回到了北燕朝堂,风头正盛。
没想到面前这两人真能有这个能耐,倒叫他重新估量这番合作。
“你们确定?”
李世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确定。”
“你们想要多少?”
李世默伸出了手掌。
“五万。”
在凌虚道人开口前,他又补充道。
“而且是精锐,不能在关中临时征兵。我们会和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说一声,让他放人。天师道的巴蜀后方,你们大可无忧。”
“然后呢?”
凌虚道人仰头将最后一口茶饮尽。
“等到我们出兵五万,把西突赶出关中,关中就你我两支势力,到时候我们形同水火,你又有剑南道西川作为后援,势必再次开战。关中一开战,西突、北燕又要来凑热闹。之后殿下又要和谈,又要团结一致共御外辱。”
凌虚道人摊手,长叹一声。
“反反复复无穷尽矣!”
“我们……”
李世默还没开口,却是李若昭抢先一步答:
“我们可以不要长安。”
第八章 宴宴:北进
“什么?”
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凌虚道人眨巴眼。
桌案下的若昭按住了李世默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们可以不要长安。”
“笑话!”
凌虚道人拊掌大笑,“你们是李唐皇家人吧?不要长安,祖业不要了?跟着宣王殿下那些文武百官,家都在长安吧,地也在?你看二位殿下不要长安,他们肯依吗?”
“这就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道长应该管不着。”
水喝得差不多了,话也应该说的差不多了,若昭把面前的茶碗推开。
“你们出五万精锐,供我们驱使,我们负责拉上北燕。事成之后关中都是你们的,我们不要长安。当然,善待百姓,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地。”
“之后呢?”
若昭摊手。
“各凭本事。”
她笑笑,“你我现在起点不同,你们占据长安帝都,关中沃土。我们身无长物,居无定所。几年之后我们各凭本事,应该对道长来说,还算公平。”
凌虚道人那对仙气飘飘的眉毛下一双小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思考若昭的话。
“也就是说,几年之后,你们还会打回来?”
“当然,道长聪慧,也应该知道天下没有绝对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你不能指望你现在出五万人,就想保一辈子的平安。五万人,保几年平安,顺便还能占领关中王化之地,足够合算了。”
放弃长安,是若昭一开始就策划好步骤。她之前不太确定李世默能否接受这样的选择,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
李世默本人是通透的,他完全理解李若昭在做出这项决策时前前后后的所有打算,自己也在有心准备应对放弃长安所带来的后续影响。两人送别凌虚道人后,凌风和血魂把若昭抬了车,李世默还是纵马,在马车窗的右侧陪着李若昭晃晃悠悠。
“你当时,为何要制止我和凌虚道人的话?”
他所不能理解的,是这个问题。
李若昭还是趴在车窗边,微微仰首望着他。
“长安我们可以不要。但是,这句话不能你来说。你可以理解吗?”
这就理解了。
蝇营狗苟的计谋与可登大雅之堂的决策总有差距,无论当下做出放弃长安的决定多么符合局势,多么合乎逻辑,李世默背弃祖宗基业都成了板上钉钉。他日史书工笔,放弃长安,总不能让一个未来的李唐帝王来背。
李世默默然。
“但总要说的吧,有朝一日,我们还要面对家在关中的文武百官。”
“你放心。”
李若昭伏在车窗边,远远望向东边的天。
“会有人来替你说的。”
马车出镇甸,雪澜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依照他们当初的打算,面见天师道凌虚道人之后,直接调转向北,出关中入北燕。
西北萧关一线已经被西突骑兵封死,想要入北燕别无他路,只能北上至曾经的灵州朔方军驻扎地,翻过长城,到达北燕已经停止修建的新都怀远。
一行人向北,两人没有携带任何卫队,加上雪澜凌风血魂,总共五人三马,凌风和雪澜交替驾车,走得又轻又快。
离开长安第七天,关中平原上鲜活的绿色正在缓缓向后退去,干燥的黄沙,混杂在西北猎猎长风中迎面而来。
“这次入北燕,我们什么都没有带,真的不要紧吗?”
“我们这次避开西北战场,先向东北,再折返至西,本来就是路途遥远,带多了走得慢,而且容易被西突探子盯上。”
若昭已经习惯了趴在窗边和李世默说话。
“再说了,阿汐说,入北地之后但凡有事,她必定杀光。在这方面,你倒是可以永远相信阿汐。”
按照他们出发前商议的对策,天师道的谈判主要由李世默主导,北燕那边李世默全然不在行,谈判的重担,自然落到若昭身上。
“我一直很好奇。明月长公主的传奇我是早有耳闻,你是如何认识她那样的人的,她又为何如此任凭你驱使。当然,”
李世默拉上面巾以遮挡自北而来干烈的风。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行路也是闲着,周遭黄沙看多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人骑着马,一个人靠在车窗边,就这么闲话起来。
“你说知道阿汐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据说自幼根骨奇佳,是个习武天才,十岁时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有就是著名的,承光三十年,北燕八王之乱,她与慕容彪率八千人血洗黑水城平乱拥立北燕王慕容恭。”
若昭倚在车窗边看北地澄明的天宇,等到日色渐晚,天空中还会浮现疏疏落落的星子。
“差不多,但没那么夸张。她的母亲,其实是被卖到北燕的汉人女奴,充当军妓的那种。后来因为姿色出众,被她父亲,也就是慕容思的父亲,慕容恭的伯父,带兵亲征时看上,就有了阿汐。
“但你知道,母亲是汉人女奴,在反唐势力一直甚嚣尘上的北燕朝廷,是很拿不上台面的。阿汐从小没人管,就是在军营里跟小兵们打出来的。直到她十岁那年,她兄长,也就是当时的北燕王慕容思,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妹妹,在军营里亲眼看到那个十岁的小姑娘先用鞭子将对方逼至绝路,再用匕首一刀致命,一连杀了好几个敢挑衅她的兵士,啧啧称奇,才决定把她带回宫中,让教习师父好生调教。”
她笑笑,似乎在感慨命运无常。
“后来就像你说的,教她的师父发现她根骨奇佳,武功方面一日千里。当然,十岁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的,都是仰慕她的后人传的。”
李世默好奇,“再后来呢?”
若昭想事情的时候总喜欢轻轻叩着木板啦,桌案一类的东西,她轻轻磕着窗框。
“阿汐这个人吧,她母亲的身份让她童年吃尽苦头,所以她不喜欢大唐,她也不喜欢北燕。承光三十年的那场动乱,八子夺嫡对吧,你知道起因什么吗?”
李世默那时年纪虽小,但八子夺嫡之事牵连甚广,加之他熟读史书,还是知道一二。
“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北燕王慕容白曜,在和自己的亲弟弟四王子对弈时,因为对方悔棋,一把掀起棋盘的时候失手杀了他。我记得慕容白曜汉学极好,一直在北燕国内推行兄友弟恭那一套,因为这件事,被反唐派的人抓住了把柄,最后双方矛盾愈演愈烈,才……”
李若昭靠在窗边笑笑。
“那天杀死四王子的,实际动手的是阿汐。”
第八章 宴宴:私心
李世默微微错愕,“所以……”
若昭点点头。
“所以,八子夺嫡是慕容明月和慕容彪共同谋划的一场内乱,一场慕容彪试图夺权的内乱。”
懂了,原来北燕当年黑水城之乱,肇始者和结束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也不必太过惊诧,其实没有他们也一样,天下大势不会因为一个人两个人的努力就改变根本的走向,最多或因为某个契机变快或者变慢了而已。北燕朝堂亲唐反唐之争也不是一年两年,自慕容思崇奉唐制起,反唐派的势力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整个北燕朝堂就像一个火药桶,他们只不过点燃了那个火星子罢了。”
但李世默不太能理解的是,“但是她在北燕民众心目中,似乎威望很高?”
“他们不懂她,她也不懂北燕民众。北燕,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他们的民众似乎对唐人十分亲善,但反唐派的势力在北燕朝堂中一直很有话语权。而北燕民众所拥护的明月长公主,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唐派。
“或许吧,天下的看客都是一个模样。他们不了解事实,也不了解他们所崇奉的那个人。他们只想要传奇,只想要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和自己有着哪怕忽微的关联的一个符号而已。这样他们似乎就有了沾沾自喜的资本,阿汐是,我姐姐后来在北燕民众心目中,也是。”
若昭耸耸肩膀,表示颇为无奈。
“虽然,实际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虽然,阿汐和我姐姐,对北燕都恨得要死。”
“我还有个问题,”李世默打量着若昭,确保她不太累还能继续唠嗑似的聊天之后,才问道:“你和明月长公主,又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何如此,相信你?”
甚至为你所用?
“你知道为什么慕容明月要答应和慕容彪联手谋事吗?”
“不是因为她恨北燕吗?”
“不完全是,还有是因为,”
若昭坐直,她不再趴在窗边,忽地垂眸,露出一个极其讳莫如深的笑意。
“因为私心。”
私心。
等会儿,慕容明月是慕容恭的堂妹,慕容彪是慕容恭的儿子,他们俩的关系是姑侄不假。但除了姑侄之外,还有这个所谓的——“私心”,意思是说……
李若昭没有否认李世默这个错愕的表情,她摊手。
“但结果你也看到了,这个私心在扶持慕容彪及其父慕容恭上位之后彻底害了她。阿汐生长的环境,只有纯粹的恨与恶,是恨是恶,就都杀了。那时的她才十六岁,或许还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上一刻与她耳鬓厮磨,下一刻就能一刀背后捅了她。
“一个在纯粹的恨与恶生长下的人,往往执念很深。她总觉得同样的情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一个和她下场不一样的,更好的结果。”
同一件事和同一个情境,同样一对互相是死局的人。
话说得过于明白,李世默心跳漏了一拍。
若昭望向骑在马上微微僵硬的人,睫毛忽闪,没有否认李世默此刻当下心中一切纷繁复杂的猜测。
“所以她想帮我。”
有些话不能再说了,两个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在死局上互相蹦跶并不是任何问题的解决之法。
若昭望了一眼前路白茫茫的沙尘一片,晃得她什么也看不清。她拉上窗帘,最后用薛家结束了突如其来的闲话。
“马上就到灵州了,打起精神吧。灵州是曾经朔方军的驻扎地,薛将军的大本营。看看能不能招些兵士回去。这样,薛氏予你的助力越大,我们的实力就越强,说服文武百官、撤出关中的机会也就越大。”
八月初五,李若昭李世默一行人抵达灵州州治灵武。不出意外,一片荒弃,黄河就在不远处宽缓而深静地流着,携带着浓重的黄沙,像一勾笔力极沉的水墨画,最终汇入大片大片有些泛黄的留白。
李世默今年三月曾经来过这儿一次,带走了灵武的大部分守军南下支援长安。等到李世默和李若昭抵达灵武时,居然还有守军在附近逡巡逗留。虽然为数不多,虽然懒懒散散,和普通居民无异,好在能认出李世默是谁,大多还是比较好说话,指了条沿黄河顺流而下抵达怀远的路。
怀远是北燕曾经一度想要营建的新都,随着去年慕容彪第一次伐唐失败,北燕财力军力受损,就暂时停了下来。
后来,今年春季,慕容彪再次率领大军南下伐唐,最后身死长安,几乎把北燕可移动战力挥霍一空。新即位的北燕王慕容白曜顺从民意,只能彻底停止新都修建和对外用兵。
在贺兰山下远远眺望怀远,难得在此处看到了片片喜人的绿意。南北纵列的贺兰山脉阻挡了部分来自西北的风沙,留下了一片山环水抱的福地。只可惜高大的宫殿修了一半,半拉阁楼横亘在视线中,看着叫人膈应得慌。
约定见面的地方在怀远城外,若昭已经忍不住从车里向外张望,在朗朗晴空下眯着眼,才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
她伸出手,向着那个影子竭力挥动。
“阿汐——”
几乎是下一个,凉风随至,雪白的影子已经降落在他们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纱白裙,腰间软剑,脸上覆着一层雪白的纱,只露出一双寒到极致的眸子。
凌风知她武功极深,稍微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护住了自家殿下。
月汐的目光先一步扫过骑在马上的李世默。如果说李世默此前并不了解阿汐的事情,他也许不会明白这一眼的含义。但现在,他下意识从脊背冲上寒凉让他彻底看懂了,月汐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善意。
凌风下意识就要再一次挡在李世默面前。
月汐只是向着李世默微微颔首,权当是打个招呼,转而朝马车中的若昭点点头。
“慕容白曜在前面帐中等你们,安全你放心,我带路。”
原本是月汐在前,李世默随着马车走。若昭趴在窗边,唤了声“阿汐”的名字,又叫李世默先走一步,她与阿汐有话说。
李世默与月汐调了个位置,轮到月汐骑马在侧听若昭说话。
“子衿那事我差不多有点眉目了,与西突有关不假,但多半关节点在晋王府。”
李世默时不时回头张望传说中的明月长公主。原本极为冷冽的人,在若昭面前看起来却颇有有耐心。
“还要我回去查吗?”
“算了。”
若昭趴在窗边摆摆手。
“事情已经过去了,明月楼的姑娘们我想办法叫人找了些安置的地方,有些是你的密探,我管不了,她们说会回去找你的。”
第八章 宴宴:威赫
怀远城外,慕容白曜已经扎好营寨,静候李世默一行人的到来。
为首的李世默气质不俗,在人群中能一眼看出谁是打头的,这一点慕容白曜早有耳闻。
不过,越过李世默,他远远地看见马车中似乎还有个人,正趴在窗外和慕容明月窃窃私语,两人从进入他视线起就没停过。月汐很是耐心,为了听清马车中的人说话,几乎整个人伏在马上。
慕容明月可不会说这么多的话,上一个慕容白曜见到的,还是慕容彪。
他负手笑笑,有点意思。
马车行至营寨附近,若昭余光瞥见营寨前为首的那位正在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嘴角微勾,便向着月汐微微颔首。
“差不多到了,先说到这儿吧,待会儿就麻烦你了。”
慕容白曜率领一众臣僚站在营帐前,看着远方的客人。
“想必来者就是宣王殿下,没想到,家国陡生变故,宣王殿下还能保持如此好风仪。”
他与周围臣僚哈哈大笑。
“孤还以为,惶惶如丧家犬呢!”
李世默下马,璀璨的日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苍茫平原上如亭亭青松。他浅浅一躬,权当致意。
“燕王见笑,常言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世默向来以燕王的前事为鉴,常获益良多。今日得见燕王,世默还想向燕王再行讨教,还请燕王不吝赐教。”
慕容白曜的前事无过于八子夺嫡时被自己的兄弟们差点撕碎,最后落入慕容彪之手被关了十六年。
此言一出,慕容白曜的脸不可不谓异彩纷呈。
话这边说着,那边凌风已经和血魂把若昭从车厢里抬了出来,由着雪澜把她推到李世默身边。
见到新的客人,慕容白曜似乎看到了转机,随即调转火力对准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李若昭。
“那这位便是熙宁长公主殿下。熙宁长公主殿下神鬼之才,孤也早有耳闻。熙宁长公主和宣王殿下的好情谊,孤也是经常听说。”
又来。
双方见面,总是要夹着火药你来我往一番。好在李若昭也不怵,她故作轻松地笑笑。
“姑侄联手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能赢就行。”
她歪着脑袋。
“这句话燕王最有体会,对吧?”
又扯回到慕容白曜的前尘旧事,他眸子暗了暗。
初步试探,一个两个都是刺头。果然,能让慕容明月出马的人也不会是个凡夫俗子。
一番不太和煦的寒暄之后,慕容白曜抬手示意二位。
“帐中已备好茶水,还请两位殿下移步帐中,孤与两位殿下正好倾心相交,一话情谊。”
“就在这儿吧。”
若昭抢在李世默之前答话道。她环顾四周,风朗气清,天色疏阔,连绵的绿洲在她眼底尽力的舒展开。越往北去,连空气都一扫阴霾,干净而澄澈。
“一路上关在马车里颠簸得很,好不容易下了车,又要进帐内,闷得紧。”
慕容白曜微微一僵。
李世默征询似的看了她一眼。
要这样吗?
李若昭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你先暂时听我的。
“那就在这儿吧。”
却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月汐突然冒出一嗓子。她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双方人马之间,塞上平原的风吹得她裙衫作响。
“三位都将安危交付于我,帐中障碍太多,我照应不过来。”
慕容明月作为双方的牵头者,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再多争吵也无意义。慕容白曜面色闪过一丝不善,他挥了挥袖子,示意就按明月长公主说的办。
趁着慕容白曜差人抬桌子上茶水,李世默弯下腰,压低了声音问她这一出是为什么。
若昭也压低了声音答他。
“进入帐内,阿汐照应过不来是一回事。到时候,座次、排位,又要争吵一番,你也不想他坐主位,我们坐他手下吧?”
不是说不能吃亏,只是他们此来毕竟代表李唐的颜面,就算是找北燕讨兵,退得多了,对方自然看不起,不方便他们谈条件。
而且,今后少不了国政场合的见面,今日一退,日后都成了把柄。
李世默摇摇头,当然不行。
若昭点点头,“所以对谈是最好的。到时候阿汐能控场,我们也不怵。”
慕容白曜差人抬了一条长桌,支起一个凉棚遮阴。双方一朝东一朝西地对坐,月汐一个人远远坐在南侧,抱胸看戏似的,以示中立。
慕容白曜率先一步撩开袍子坐下,“这样满意了?”
李世默颔首,“有劳燕王。”
验毒这一步是慕容明月做的。银针查验两杯之后,分别递给了李世默和慕容白曜。最后一杯,银针验完之后,她也用小勺沾了点茶水,以袖遮掩放在嘴边抿了抿,才送到李若昭面前。
李世默见之心中苦笑。
难不成,他以前这么做的时候,在旁人眼中,是这般情景?
零零碎碎总算把前面的流程走完,慕容白曜饮了一大口茶,“你们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想要我大燕出兵帮你们打西突。这事其实与我大燕无关,当然,除非你们能给什么好处。”
依照一开始计划的,与慕容白曜的交涉主要由若昭主导。她倚在轮椅上,单刀直入。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三万骑兵精锐,九月中旬,怀远交接。事成之后,只要本宫与宣王殿下在世一日,可以保证绝不主动侵犯北燕任何一寸土地。”
噗!
“就凭你们?”
慕容白曜差点气笑了。
“可是孤听说,宣王殿下手上无一兵一卒,如今四处乞讨借兵,也侵犯不了吧?”
“对呀!”
若昭瞥了一眼李世默,很好很平静,才放心大胆地冲着慕容白曜摊手道:
“就是因为我们手上无一兵一卒,所以可以保证我们一定会兑现现在的承诺。”
嗯?
这是什么逻辑?
慕容白曜冷笑,“长公主好一张利口,颠倒因果是非,孤从来没见过这般能把条件和现状混通乱说一气的。”
威胁?她倒也不怕,李若昭也冷笑。
“也还请燕王想清楚了再说话。宣王殿下当下无一兵一卒,并不等于大唐之天下无一兵一卒。东有河东节,西南有剑南道东川西川两道节度使,再往东南有荆南、东南节度使九镇。再不济有河朔三镇。别以为你们一直和河朔三镇私相授受就可以高枕无忧,到底追不追究你们与河朔三镇这些勾当,权力在我们。”
她抬眼看他,轮椅上瘦弱的女子明眸璀璨而坚定。
“倘使有朝一日宣王殿下一统中原,举大唐之实力倾覆北燕这等蕞尔小国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所作出的承诺,不仅在当下,也在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