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璧:不恨
终于,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撬开木箱,一沓哥舒玄找了很久的信件就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盛放着。
箱子收好,连同榻上的阿伊一把捞起来,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刀横在了阿伊的脖颈上。
“等我安全回到牙帐,我自然会把阿伊还回去。谁敢再上前一步,阿伊就保不住了。”
哥舒玄一手抱着箱子,一手环着阿伊的脖子将她一路拖拽到众人面前。
没有人敢拦。
抛开出身高贵,阿伊在葛逻禄部,原本就是形容天女的存在。更是她把葛逻禄部的希望生生推到他们面前,在葛逻禄部享有无上的威望。
至少现在,没人敢明着跳出去想让阿伊死。
马车已在营寨之外等候,哥舒玄沉眸盯着虎视眈眈将他团团包围的葛逻禄人。趁各位跃跃欲试却又没一个敢动的刹那,飞快地抱着阿伊跳上马车。
人潮涌了上来。
哥舒玄扬声厉喝。
“走!”
歪歪扭扭的马车从人群中闯出一条颠簸的路,哥舒玄坐在车厢里,一手护着已经昏迷的阿伊,一手撩开车帘向后张望。
确实有不少兵士准备骑马来追,但被人拦了下来。
紧接着,气还没喘匀,嗖嗖的箭雨从背后扑了上来,哥舒玄坐在车厢里宛如听见风声在身后长鸣。
但隔得太远,羽箭射出倒像是变成了徒有其表的震慑。没有后劲的箭最多碰上马车轮,发出“当”的一声,一头扎在地上,偶尔扎上木板的,也无法穿过厚厚的车厢壁。
呵!
哥舒玄捋了捋头发。
看来这葛逻禄中想要阿伊死的,也不在少数。
哥舒玄的马车在一望无际的天山北麓草原上奔驰。从北方而来的湿润的风给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带来了生命的希望,这片茂密的草原养育了葛逻禄人,也将他们置于烟熏火燎的炭烤之中。
过多的恩赐往往成了负担,天生占据优势的人往往难以理解常人死命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痛苦,却只有等到温柔乡最美丽的锁链勒住他的脖颈,才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每一个人,都将为自己拥有的东西付出代价。
他正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个最符合他此刻所想的人,就这么出现他行进的道路上。
“哥舒大人,还请留步。”
字正腔圆的汉语,能让在西突的土地上听惯了叽哩哇啦西突语的哥舒玄,刹那间梦回最初的起点。
是他,阿史那训。
哥舒玄从马车上下来,玄色的衣衫在风中涌起波浪。他远远望向骑马的人,余光微微扫过周遭。数十人的马队,人人手持弯刀,将他的马车牢牢包围住。
不由苦笑。
别说自己一个人,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什儿,就算十个哥舒玄在这儿,也打不过。
“既然训特勤要护送我回牙帐,那边头前带路,请吧。”
阿史那训骑在马上,哭笑不得。
“别装傻了。”
他扬鞭指向哥舒玄。
“我就是来杀你的,罪臣哥舒玄私通葛逻禄部意图造反。此时此刻依旧与背叛可汗的炽俟阿伊厮混在一起,此罪昭彰,凡过我突厥境内,人人得而诛之。”
确实没想到自己会栽在阿史那训手上。算是为自己当年嘲讽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没用王爷
罢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大仇已报,萧靖李从俪夫妇丧命于他的手下,萧家百年望族的名声被他亲手毁了。
十余年的恨酿成了毒,酿成了苦,他日日夜夜饮鸩止渴,早把心头的病刻进了骨头里,时时刻刻发作不得安息。
哥舒玄的刀横在炽俟阿伊的脖颈上,毛茸茸狐裘中的女人了无生气地垂着脑袋。
阿史那训摊手。
“无所谓,你杀了她吧,你杀了她,我就彻底清白了。不再会有人指证我与葛逻禄部互相串通,也不会有人再怀疑我与葛逻禄部的关系。”
是这个道理。
哥舒玄比所有人都清楚。当他将刀架在阿伊脖子上的时候,阿史那训只会拍手叫好,顺便再要求他勒得再重一些。
阿史那训是冲着他们两条命来的。
那就把阿伊留下来给他们自己争吧,哥舒玄把怀中的女人松开,安安稳稳地放在车轮边靠着。
有时候他也觉得阿伊挺可怜的,从她第一次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就基本猜到了这个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可惜,可惜她真以为自己能操控时局。
只不过所有的人都是被时局摆弄的棋子,当时当下所做的最好选择,也不过是为今后的覆灭埋下的伏笔罢了。
那头已经沉默了太久,阿史那训以为他是在想说辞,便也针锋相对地回击道。
“你放心,也不会查到我头上。”
骑在马上的人胸有成竹。
“你早就把十部落,哦不对,八部落首领得罪透了。尤其是咄陆五啜,他们深受葛逻禄其害,早就屡次向可汗谏言,杀了私通葛逻禄部的你。只要你出现在咄陆五部的地盘上,就没人不想杀你——
“没有人相信是我动的手,他们只会把这一切都算在咄陆五部头上。但是,”
李世训本来想喊“萧岩”这个名字,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阿史那燕如和萧靖的孩子吧?”
阿史那燕如。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母亲的名字。
那个久违的字眼让他的心头跳了跳。
看她的表情十有八九是的了,阿史那训对着这个不知道算自己兄长还是弟弟的人心领神会。
随之而来就是另一个问题——
“那你为何从来不对可汗言明。阿史那燕如之子的身份,远比一个哥舒部的首领更得他的信任。如果你想要在牙帐中施展抱负,只要对他陈明你是……”
“阿史那燕如之子?”
哥舒玄反问。
却是他一次如此完整地用汉语说起母亲的名字,他从小被教育,父母之讳必须避开。萧靖的名字他从来不避。
唯有自己母亲的名字,却是提也不敢提。
“这福气给你,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笑着说起自己这引以为傲的身世吧。”
“李世训!”
两人正在僵持的当口,一声高旷而尖锐的女声,伴随着咿咿呀呀的车轴摩擦而来。
第六章 沉璧:长眠
两人闻声皆抬头望去,一架马车歪歪扭扭,像是沐雪披霜而来。
从车上跳下一个茜红色衣衫的女子。一如既往地,茜红色的衣衫像草原上燃起的一簇火苗,在长风中经久不息地跃动着。
阿史那华妍。
已经无法再称她一声丽妃娘娘,但她的容颜确乎又担得起“丽”这个字。这位曾经的西突公主抛开蕊珠的搀扶,提着裙摆跨过草原上最锋利的叶子和泥土,闯进哥舒玄和李世训的僵持之中。
“你真的是……燕如姐姐的孩子?”
哥舒玄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一边。
阿史那华妍推开僵在哥舒玄面前的自家儿子,一步步凑走到哥舒玄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容颜中看出丝毫姐姐的踪影。
“你真的是?”
她颤颤地伸手握住哥舒玄的手。
“这二十多年姐姐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不好也已经不在了。
她在萧府过了最不堪的八年,又颠沛流离至哥舒部,在一场瘟疫中,在无人问津的寒风暴雪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人问津啊。
送她去做奸细的必勒格不曾问过,那个把她扫地出门的萧靖不曾问过,她一直护着念着的小妹妹不曾问过。
只有他,那个小小的孩子,抱着自己的母亲亲眼看着她在榻上一点点失去呼吸,而窗外风雪盛,瘟病致死的牛羊堆满了积了一层厚厚的霜。
阿史那华妍死命摇着他的手。
“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可她之前,之前过得好吗?离开萧府之后,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啊?”
或许阿史那华妍是真的可怜,守着一个姐姐的梦,在不见天日的王府和皇宫过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
哥舒玄忽觉烦闷。
压抑的情绪在胸腔发酵,这么多年的委屈都过来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吊着一口气算计着,他只想要萧靖死。
可如今萧靖死了,萧家没了,终于有人想起他母亲念着他母亲了。可然后呢?
然后呢?
被仇恨压抑太久的空虚泛了上来。就好像寻寻觅觅多年的结果终于落在他手上,巨大的石板从心头写下,积压了多年的淤泥终于见了光。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只有老天爷平静地点点了头,没告诉他答案。
阿史那华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听说你背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伸手去碰哥舒玄的衣衫。
“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猛地推开攥紧他手的姨母。
围成一圈守在兵士显然没想到这一幕。只见一身玄色的颉利发向他扑来,下意识拿刀要挡,人却先撞在如一勾新月的弯刀上——
“噗!”
血溅当场。青青嫩草上飘起一蓬浓艳刺眼的红。
阿史那训平静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阿史那华妍冲过去。刀锋入喉三寸,血顺着脖颈殷红浸满了大地。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揭去一层哥舒玄从来就没脱下的玄色衣衫,右肩蝴蝶骨上,有一块形容疮疤的,深绛色的圆。
“姐姐——”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号哭,撕心裂肺得想要撕开这沉沉的天幕。风声皆敛,万物同悲,沾染了悲戚的融融绿草垂眸不语。眼泪落地,就好似跨越了二十多年永远无法回去的时光。
远在长安的另一个女人,本应该也在哭,在为长安的百姓关中的百姓,为她的孩子,为她的妹妹,和她自己。
转机出现在五月中下旬。消息抵京已是二十三日,北燕王太子慕容彪南与天师道,北与西北军的战斗已经耗到了最后。
慕容明月和慕容白曜联手杀入黑水城的宫城,北燕王慕容恭在暴乱中丧生。两人控制了王宫由慕容白曜主政慕容明月发号施令,无人违逆。
明月长公主重新出山的消息传遍了北燕的大街小巷。这个被北燕人奉为神明的传奇公主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白衣胜雪,秋水如泓的软剑更似飘带起舞,软剑落地,血溅五步,是所有北燕朝臣与民众最深刻的记忆。
凭着慕容明月至高无上的声望,慕容白曜和明月长公主截下了向西开进支援长安战局的北燕东线军。
终于赶上了。
若昭在毓安宫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是像她设想的天师道的人赶上了东线军,更让人庆幸的是,她收到了消失了快两年的,月汐的音讯。
北燕援兵阻滞不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关中。天师道和西北军的士气大振,加上后续的援军总计近十万北燕兵士扔进这无底洞的战场开始消磨损耗,至今只剩最后一丝残血。
焦躁的气氛在长安城的皇宫中开始蔓延,推开毫无任何建言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给他出谋划策的一众僚属,他一把抱起不知世事的李腾冲,大踏步推开长春宫的大门。
李若昕依旧一袭红衣,高昂的颧骨和飞扬的眉眼看向挟持自己儿子的慕容彪。
“我猜你这副被踩了尾巴无能狂怒的模样,是在说,你输了?”
她攥紧了拳头,
“所以我猜你是想挟持我,还有我儿子,目前名义上的然后逃出长安以求东山再起?”
慕容彪并不反对,从袖间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横在李腾冲脖颈之间。
“说得对极了。你儿子在我手上,你妹妹也在我手上,你最好跟我走。否则,暴民一旦攻破长安,看到你这个私通外敌,引狼入室的皇室长公主,会把连骨头都不剩地撕碎了。”
他话锋一转。
“再不然,你现在就以死谢罪也行。”
又冷笑一声。
“北燕王后,大唐公主,你不是最有气节的吗?如果不愿意被我挟持,那就去死也可以。”
李若昕心颤了颤。
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死了最好,万事解脱,她不用再以李唐公主顶着这个太后的身份,不用再背负世俗败坏伦常的指责,不用再面对不堪的过去与未知的下一刻对她生生的凌迟。
可她不能死,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能掉。她还有孩子和妹妹需要保护,她一丝一毫都不能退。
第六章 沉璧:如莲
李若昕咬着牙把自己撑起来。
“我死了,我的孩子我的妹妹一样活不了。如今我与你终究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选一个吧。”
“什么?”
李若昕眨巴眨巴眼,慕容彪没来头的一句话让她懵。
“连这都不懂吗?如果我们要想逃出长安,李若昭、李腾冲,两个人,是带不出去的。你只能选一个。”
慕容彪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妹妹,还是你儿子?”
倒也不是真的都带不出去,风险大小的问题。但慕容彪就喜欢这种操纵他人生命的快感,尤其是自诩天朝上邦的公主,骨子里带着宁折不屈的韧劲,真是有趣极了。
“你……”
骤然上涌的气流撞得她喉头一甜。如果眼神能杀人,李若昕只恨不能把慕容彪生吞活剥了。
“你妹妹那个人聪明,我怕我掌控不住,也不想把她留给任何一个对手。如果你做不了这个决定,我就帮你做。给你一点时间吧,”
慕容彪忘了一眼窗外日色,光影向东移动着脚步,日薄西山光辉依旧夺目,五月白昼渐长,约莫已过申时大半。
“入酉时为限,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在毓安宫等着。没有告诉我答案,我就替你做决定。”
慕容彪的手骤然收紧,横在李腾冲脖颈上的匕首蹭上了稚子光洁的皮肤,肉眼可见的红血丝渗了出来。
“哇……”
哭声响亮,孩子的声音最是清澈而无辜。
李若昕强忍住内心的恸然,瞟了一眼长春宫寝宫的角落,堆满了灯油和麻绳,上面覆了一层灰扑扑的麻布。
不是没有准备。她的准备就是抱着同归于尽心态,能把孩子抢回来就抢回来,抢不回来也要拉上慕容彪一块死。
既然北燕王已死,她也算不得什么北燕王后。她和他都是李唐的罪人,这些天他屠杀的百姓,这些天他对李唐皇室的所作所为,她决不能放任慕容彪就这么走了。
在她的山河故土滥杀无辜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至于小昭。
李若昕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世默身上。
李世默但凡你有点眼力见,能看得出北燕快要在长安撑不住了,至少应该在城外随时候命等着。
小昭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也能做到的吧?
李若昕扶着桌案,不动声色地向角落挪了两步。
“入酉时,说明我还有一刻的时间,对吧?”
慕容彪挑眉,横在李腾冲的脖子上刀逼得更紧。
李若昕尽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家孩子。
“我想和你打一场,不过分吧。用我的鞭子。鞭子一直在你手上,我耍不了什么花招。我本来就打不过你,又右手基本上废了,我肯定打不过你。”
“所以?”
明知打不过还要打,这不是更奇怪?
“但是我想试试。”
将喉头上涌的鲜血吐了出来,她用手背蹭了蹭,唇上染上如血的朱丹。
“我嫁到北燕,今年是第十五年。学了十几年的鞭子,为自己辟开一片生存之地,实不相瞒,我就是想战胜你,我就是想通过你们信服的方式赢得你的尊重。但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得打过一场吧?现在不打,以后也没机会打了。”
李若昕扬眸,目光依旧神采飞扬。
“你们男人走江湖的规矩,打?”
话说得倒诚恳。
慕容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李若昕。
一只手基本废了,嘴角带血似乎还有别的内伤,孩子还在自己手中,料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他把李腾冲交给自己的侍从,转身差人去拿鞭子。
四尺余长的鞭子,尖角上用牛皮紧紧地包裹还镶了一圈狼牙刺。李若昕抚过那条随着自己辗转多年的鞭子,手掌心发黄的老茧与斑驳的纹理一一契合。
慕容彪长剑在握,抬手示意对面红衣飒飒的女子。
“外面去打……”
“请赐教!”
却是李若昕一鞭子率先杀到,生生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
鞭子掀起的风并不比刀光剑影弱,一条灵巧的小蛇一个猛冲缠住了慕容彪的手腕,又在他回过神后准备抓住鞭子反客为主之前,轻巧撤出。
狼牙刺钩在护腕上,虽然没带起一片血肉,但也是震得慕容彪一个手腕疼。
在他话没说完前就动手,很是恼火。
既然做到这个份上,慕容彪长剑似饿狼也直扑李若昕面门而去。
李若昕撑着桌子一个翻滚躲到另一头,慕容彪长剑没收住,也不打算收住,直接掀翻了书案上的砚台。
墨汁飞溅,展开一朵浓烈而郁郁的花。
李若昕再躲,从桌子下滚过,长鞭再一次出其不意钩住了慕容彪的脚踝,又再一次地,从慕容彪即将展开的攻势中撤了出来。
更恼火了。
长鞭如长蛇灵巧,努力在慕容彪攻势的缝隙间左支右绌。但这样的打斗并不能持续很久,李若昕右手操控力本身有限,又加上体力远不及慕容彪。两人交手近十招,身体上的短板最终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慕容彪冷笑,“是不错,比我想得要好。但也就这样。”
李若昕堪堪躲过刺向她下腹的一剑,趁机向堆满了灯油和干草麻绳角落再移一步。
“多谢夸奖。”
就快到了。接下来一步是——
李若昕长鞭向着慕容彪身旁的风灯打去。
这一个动作又恰好暴露了李若昕一直护着的身体平衡点,被慕容彪抓了个正着。长剑回旋,直扑要害而来。
但李若昕并不想躲,长鞭已行至大半,下一刻就能把这盏带火的风灯抽到一堆易燃的灯油干草上。
“噔——”
慕容彪长剑飞速破开空气,却似突然如入泥淖,大开大阖的气息被一股无形而凶猛的力量生生止住,最终凝在剑尖上的一点。
一柄从天而降的软剑,轻轻点在慕容彪的剑尖上。
这个气息是——
慕容彪下意识顺着力量的来源抬头向上看。
白色的裙衫在空中旋开一朵繁茂雪白的莲花,如泓的软剑漾开一层层的波浪,寒意伴随着无形的威压从天而降。
“是你?你居然刚好在……”
而偏偏又在此刻,李若昕挥出的长鞭打在风灯上。
灯烛撞向角落已经堆成小山的灯油与干草上。
火光爆燃。
热浪在一瞬间蒸腾开来,三个人避之不及,下意识停下打斗向正厅滚去。
一身白衣素纱,丝巾覆面的女子显得体面得多,她步履似踏莲花款款落地,身上仿佛缠绕着缕缕寒气。软剑垂地,她向来话少,平静自若地站在中间。
“来很久了。”
第六章 沉璧:昔月
长春宫的火光已经燃起来了,哔哔剥剥地烧焦了桌子柜子,顺着李若昕精心铺好了线路飞快舔舐着宫里的一切。
宫人们扛着水桶水缸前来灭火,但因为一时燃起的火势甚大,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个个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李若昕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已沾了一层烟灰,她拭了拭嘴角的血,向着来者浅浅地鞠了一躬。
“月姑娘。”
月汐持剑站在两人之中,没回头,始终挑眉看着慕容彪,将李若昕护在身后,白衣在烈火掀起的风暴中猎猎起舞。
她确实已经来这儿很久了。慕容明月与慕容白曜攻破北燕王宫,杀死北燕王慕容恭之后,慕容白曜宣布控制王宫,慕容明月利用自己在军中的神话拦下了西进的东线军。
停战对于北燕人而言同样是一个喜讯。不仅是西突,春季发兵在国内引发的震荡在北燕亦然。
完成这些事之后,慕容明月就已经出发动身前往长安。到达长安时,长安战局还在僵持,她并没有及时现身,而是潜藏在黑暗中,把宫里的情况摸了大体清楚。
李若昕还沉浸在突然多了一个强有力帮手的喜悦中。
“昭儿她……”
月汐说话向来简洁。
“毓安宫的守卫都杀了。”
李若昕在一旁松了一口气。
慕容彪也手持长剑轻轻点地,看着这位曾经最亲密的盟友,
“月姑娘?呵?还真是,好久不见。恭喜你终于逃出来了。”
他抬手,示意挟持李腾冲的侍卫准备动手。
月汐的身形却比他更快。在慕容彪抬手示意那个侍卫的刹那,他只觉一阵寒风拂过,如刀锋的凛冽贴着脸颊擦了过去。
血溅了出来,一道飞扬的血珠喷到慕容彪脸上。
他拭了拭脸上的温热,等他再定睛一看的时候,月汐已经抱着李腾冲,软剑之下躺着适才帮他挟持李腾冲的侍卫。
月汐一手把那个侍卫的尸体扔了出去,砸在一众带着刀时刻准备上前保护太上皇的,还有抱着水桶扛着水缸准备救人的宫人侍卫面前。
“长安城守不住了,识相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逼我动手。”
慕容彪看着这一幕咧开嘴笑了,他指着还靠在墙边喘气的李若昕。
“明月,月儿,你为什么要帮她呢?当年你失势的根本原因不就是李若昕嫁到北燕吗?燕唐和谈,才让作为主战派的你沦落此等境地啊?你快醒醒吧,我们才是一起的,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的……”
“你应该想亲手杀他吧。”
月汐径直打断慕容彪的话,抱着李腾冲走到李若昕面前,把她的孩子放下,示意他躲在自己母亲身后。
“我们打个商量,你一个人打不过他,我把他打残,最后一刀你动手。”
说是商量,其实就是下命令。不等李若昕说是,月汐放下李腾冲。五岁孩童受到惊吓过度,头也不回地跑到母亲身后躲藏好。
软剑再一次出鞘,如李若昕的长鞭灵巧,却更加咄咄逼人地杀向慕容彪。一招一式格外鬼魅,观之只能勉强看清残影。
慕容彪在慕容明月刀刀致命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只能偶尔见缝插针挥舞长剑与她周旋。
“月儿,何必下那么大的狠手呢?你当年……”
慕容明月一道软剑割穿慕容彪的腹部。
慕容彪一边躲闪,一边拭了拭嘴角的血,露出一个异常邪性的笑。
“你当年在我身下的时候,可听话了……”
当年,当年。
是,当年她瞎了眼,当年她少不更事,她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惨痛的代价。辗转十四载,经年的恨意似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再见故人,只剩下身体抑制不住的,杀了他的本能。
慕容白曜曾经问过她,再见慕容彪的时候,她会心软吗?
心软?
不杀了他留着过年吗?
月汐手腕一旋,积攒的气力如数化成了滔滔不绝的剑招,如水银泻地般施展开来。在力量上慕容明月虽略不及慕容彪,但在速度上,慕容明月的优势不止一星半点。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再一次地,软剑缠上了慕容彪,剑锋掀起的无形的阵势将他牢牢包裹。
稍稍用力,软剑嵌入骨肉三分,慕容彪浑身被慕容明月的软剑割了个遍。
慕容彪呛了一口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以慕容明月的武功,如果慕容彪不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在她剑下扛过这些招式。他至今还能扛得住慕容明月的软剑——
不过是她在耍自己罢了。
天之骄子。
他最恨北燕万众拥戴的明月公主被人这样称呼。
他最恨北燕万众归心地这样称呼曾经的太子慕容白曜。
他就是恨,恨自己出身不好,父亲不过先代北燕王的同祖兄弟,恨自己资质平庸,恨自己不过是慕容白曜的可怜的陪衬。
于是,他找到了当年璀璨夺目的明月公主,以一副桀骜狂放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又在年轻的公主被他吸引之后,向她露出了令自己厌恶的,仰慕又谄媚的目光。
于是,慕容明月上钩了。
于是,就有了十六年前两人里应外合制造北燕八子夺嫡的惨剧,最后以慕容彪与其姑母慕容明月率八千铁骑杀入黑水城平叛的旷世传奇华丽收尾。
慕容彪也啐了一口血,他倚在点地的长剑边,背后的火光熊熊燃烧,是格外璀璨的背景图。
“你不是恨吗?那就杀了我啊!”
月汐不想看他。她掏出一块绢布,仔仔细细把剑上的血迹擦干净,对靠在另一头修整的李若昕轻轻抛下一句。
“该你了。”
李若昕握着鞭子走到慕容彪面前。
火光已经将长春宫的寝宫围了起来,热浪在宫中的四个人中翻滚。身上的伤口太多,堵也堵不住,干脆不管了,慕容彪摸了摸额头上的汗。
“你也真是厉害,你是怎么说服慕容明月为你所用的?”
李若昕不欲与这人废话,长鞭在手直接缠上了慕容彪的脖子,双腿用力踢中慕容彪早就支撑不住的身体,将他扳倒在地。
紧接着,李若昕接住月汐扔给她的匕首,向着他的心脏捅了下去。
这是一具坚硬而厚实的身体,匕首甫一插入便被他的内力震得手疼。李若昕双腿控制住慕容彪的身体,双手同时用力向下破开胸腔。
“噗叽!”
鲜血迸溅,足有三尺高。
刀锋已经完全没入慕容彪的身体,李若昕沾满鲜血的双手握紧滑腻腻的刀柄轻轻一旋。
她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在赛马大会上驯服汗血宝马飞沙时,她一刀扎中了马屁股。最后却被慕容彪从马上拽了下来,在地上拖了一路。
“这一刀,是为了长安城被你屠杀的无辜黎庶,是为了流离失所的关中百姓。”
李若昕把匕首拔了出来,又向着慕容彪柔软的腹部扎去。
“这一刀,是为了被你限制自由的我的孩子和我的妹妹。”
再拔出来,再插进去。李若昕跌坐在地上,似在喃喃。
“这一刀,是为了我自己。”
我那身不由己无法反抗,撞得头破血流也撞不碎南墙的命运。
第六章 沉璧:临终诗
“姐姐……”
李若昕从一片狼藉中抬起浑浊的眼,在升起的缕缕浓烟中,她看见门外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的,清瘦的身影。
长春宫主殿建于三级低矮的石阶之上,李若昭独自一人,没办法把轮椅推上去,只是固执地仰首望着石阶之上,李若昕满手的血污和横陈在门槛边,慕容彪壮硕的身体。
被慕容彪的血溅了一脸的黏腻感莫名变得分外清晰,李若昕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手背上也是血,越抹越不干净。
算了,什么狼狈场景她这个妹妹也见过了。李若昕丢下那把匕首,自顾自哂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风吟雪澜呢?”
“我让她们想办法先逃出去,联系李世默接应我们。姐姐……”
若昭的目光落在李若昕,随即轻轻撇开,也就看见了隐在烈焰阴影处的月汐。
“没事就好,姐姐。既然慕容彪已死,我们现在就离开皇宫,趁现在,他手下的卒子还来不及调集兵力。”
分外应景地,门外隐隐传来北燕骑兵反攻进宫的声音,应该是一开始被呵斥走的宫人前去搬来的救兵。
李若昕屏声静听门外两条宫道之隔的喊杀声浪,那只已经僵硬的右手垂了下来。
“来不及了。”
她咧开了嘴。
“从这个宫里走出去的人,都会被杀,我们没有马匹,是冲不出去的。唯一的办法,是月汐带一个人飞出去。”
李若昕跪在地上,回头看向月汐护着的自己刚满五岁孩子,最后目光上移,征询似的看向月汐。
“对吗?”
月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算是默认。
“不是的,姐姐你听我说。”
李若昭焦急地推着轮椅往前撞,两个巨大的轮子撞在台阶上,哐哧哐哧地,怎么也撞不上去。
“姐姐你听我说,还来得及,风吟雪澜出去搬救兵,我们有阿汐。阿汐能撑一阵子,撑到李世默来,就行。”
李若昕缓缓吐出一口气,垂下脑袋,摇摇头。
她原本就有伤病在身,和慕容彪的一战又竭尽全力,如今大仇已报,久悬于心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鲜红的裙摆和血淋淋的手垂在地上,摊开一朵盛大至靡丽的花。
“阿汐,我一直很对不住你,你沦落至今天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年承蒙你的照顾,对你的歉疚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月汐当然不会怪。李若昕远嫁北燕,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最后利用李若昕出嫁一事扳倒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李若昕,而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慕容彪。但凡脑子清醒一点,也不会把这件事算到李若昕头上。
她摇摇头。
得了月汐的首肯,李若昕才接着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到了了,算我拜托你——”
她颤颤巍巍抬起那双被慕容彪亲手废了的右手,指向门外的李若昭。
“把她带出去,让她活下去……”
“姐姐!”
若昭死命拍打着扶手。
“我已是废人一个,除了普天之下的坏名声,什么没有。你和李世默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为我拖累。还有,阿冲……”
提到了自己的孩子,李若昕忽地气息大恸。
得了这个空档,李若昭说话又急又快。
“姐姐,你可以不做北燕王后也可以不做义宁长公主,你只要活下来就好,身份的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你说的对,还有阿冲,稚子无辜,他……”
门外的喊杀声近了,大抵是在一宫一室地清查他们的踪迹。据在宫里从下长大的经验推算,不过半条宫道,一盏茶的功夫。
“我还有别的打算,小昭。”
大抵也听出来北燕军士已经离长春宫近了,李若昕的话越说越快。
“北燕狼子野心,只有集全关中之力才能把他们彻底赶出去。我在军中尚有一二亲信,只要我的死讯传出,他们就会持我印有太后印玺的诰命昭告天下,凡大唐土地之上的北燕人,皆杀之。”
“姐姐不妥,这是……”
且不说没有任何一条计策在若昭这里需要姐姐以命相抵,再者,这般赤裸裸掀起屠杀,是将两国关系彻底置于血海深仇之中。
来不及了,李若昕抬眸示意月汐。
白衣女子了然,放下李腾冲一袭白衣翩然而出,径直飞至李若昭身后,一掌劈下。
“唔……”
李若昭话未说完就歪倒在月汐怀里。
长春宫的火势渐渐大了,火苗在遇到木质建筑后疯狂地向上舔舐着,顺着横梁和立柱。孩童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响起,他想跑,却又因为母亲还在火海中,迟迟不肯迈出一步,只是害怕地在母亲怀里蜷缩成一团。
月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白色的系带,把李若昭牢牢绑在身后,隔着烈焰回望这位曾经的北燕王后,义宁长公主。
“孩子?”
孩子也不要了么?
李若昕摇摇头,嘴角的鲜血顺着已经干枯的唇瓣滚落。
“待会儿你飞出去还有一场恶战。我不能因为阿冲,就把你们置于险境,否则,三个人都走不了。”
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声音喑哑。
“对不起……”
人潮鼎沸声围了上来,从长春宫炽烈的大火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抱着孩子,手握长鞭,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北燕兵士中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风浪。
在那场北燕军血洗皇宫的变乱中,活下来的宫人并不多。只有个别从那场宫乱中逃出生天的人,在暮年之时终于敢提起当年事。
当年的义宁长公主,从长春宫血战至含元殿,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从北燕军手上抢到了天子传国玉玺,据说是脱胎于价值连城和氏璧的传国玉玺。
老人绘声绘色地和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说。
“和氏璧知道吧,就是那块卞和抱璞哭于楚山之下,三天三夜,泣尽至血的和氏璧。”
和氏璧确实在她的手上,一手抱着孩子,还握着那块硕大的玉璧,沉得很。
李若昕喘了口气,右手握着鞭子的地方滑腻腻的,全是血。
包围着她的北燕兵士见识了这位大唐公主最后爆发的力量,纷纷面面相觑,躲在她的鞭锋之外,裹足不前。
没有别的人了,只有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敌人。李若昕爬上含元殿前,蓦地想起昔年她与小昭钻进一个被窝里,窃读杨炫之作《洛阳伽蓝记》载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含恨而死前作的那首《临终诗》。
当时她们俩偷偷说什么来着的?
小昭说,“元子攸一生为尔朱氏所制,要么卧薪尝胆一雪前耻,要么便慷慨就义方才不辱名声。元子攸杀尔朱荣何等风光,为尔朱兆缢杀于晋阳佛寺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屈辱啊。”
要么卧薪尝胆,要么慷慨就义。李若昕抱着阿冲,站在含元殿前漫长的龙尾道上一级一级石阶上时想。
卧薪尝胆是不太可能了,倒是慷慨就义还能想一想。
也挺好的。
李若昕向西边的天空望去,残阳渐垂,只剩最后一点余晖,西方的天空铺散开如血密织的霞光。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她念着那首诗,抱紧了和氏璧,从含元殿上跳了下去。
第七章 不语:忆昔
若昭醒来的时候,正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比视觉更先苏醒的是周遭的气味,如泉清冽又胜淡墨的甘香包裹了她,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只有味道是熟悉的,他们像这般相拥的机会并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足以让她把这种气味镌刻进骨髓。她恍然发现她正枕在他的膝上,一只手不安地向上攀着,半梦半醒之间已经把那人的袖子捏得皱皱的。
“醒了?还难受吗?”
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隔着薄薄的纱裙传来隐隐的温热。
脑子笨笨地转上几圈,脑海中才一点点拼凑起前因后果。长春宫的大火,月汐打晕了自己,还有,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姐姐。
“月姑娘把你送过来的。”
伴随着肩膀上的手一下一下的安抚,李世默打断了若昭的思绪。
“送来人就走了,我想,按照你们此前的相处习惯,她应该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是这样的,她与月汐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合作的关系。如今北燕已生变乱,月汐作为已经重现人间的明月长公主,合该有不少的事等着她处理。
若昭脑子又转了转。
“风吟雪澜她们……”
“在。”
李世默很快回答,试图向她传递某种安心的讯息。
“那……我姐姐……”
头上的声音滞了片刻,才涩涩地道。
“我很抱歉。”
风吟雪澜是酉时末逃出去的,趁着变乱,又加上天色逐渐阴沉,才勉强找到一条活路。两人片刻不敢耽误赶往秦岭云山风波庄,好在李世默早在秦岭各处入山的道口安排了探子,第一时间把消息送上了山。
李世默带人赶到长安城下时已经晚了。日暮西垂,冲天的大火从巍巍三百年的宫墙里灼烧起来,将原本深蓝的天空烧成一片焦黄的土。
大抵是北燕军发现太子慕容彪已死,罪魁祸首李若昕抱璧跳城,一气之下不仅连同长春宫,后宫排房,前朝三大殿,皆付之一炬。
李世默话尽于此,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怀抱着膝上的小小姑娘。极压抑的哭声,从膝上一点点漏了出来。太轻,又太安静,混合着窗外马鸣风萧萧,像敛声不语的花瓣上垂落的露珠,映着殷红的残阳凝成一滴血。
没哭出来。若昭手背覆上了脸,咬死了手背,咿咿呀呀地,气流全堵在嗓子里变成了喑哑的喘息。
又因为压抑得太久太厉害,堵住的哭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成了抽搐,在李世默的怀中绝望,又抑制不住地战栗。
李世默弯下腰,把她咬得通红的手背拿了下来,放在自己肩头,顺势将她捞起来彻底环在怀中。
“没关系的,你可以哭的,没事,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
一双臂膀环了上去,李世默第一次感到肩头晕开大片大片的湿热。
“那是我的姐姐啊……”
李若昭和李若昕的故事,李世默很早就听过。在小昭的只言片语中,在风吟雪澜的闲话中,但他并不介意此时此刻再听上一遍,零零碎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再听她絮絮叨叨一遍。
当年的杜嫔身负西陵氏的秘密,安心在长春宫韬光养晦。唯生有一女名曰“若昕”,从来恣肆张扬,是个谁人都不怕的主儿,是那时的李若昭满心钦羡的隔壁姐姐。
“那时年幼,总以为世间事无不可为。”
李若昭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
“你相信吗?”
她笑笑。
“那时的我是相信的。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一定能站起来。只要我足够努力的话。”
若昭絮絮叨叨像自言自语。
五岁那年,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地从轮椅上爬起来,把自己的腿放在地上,伸手去够陈皇后架上的青瓷莲花尊。
她觉得,只要她足够努力,总是能做到的。
当然,现实并不会眷顾一个小姑娘的努力和祈求。脱离轮椅的那一刹那,若昭并没有感觉到下肢的存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去,她挣扎着七手八脚地找个支点,手却在扶到木头架子的时候带翻了色如缥碧的瓶。
“哐当——”
硕大的青瓷莲花尊从立架上摔下来,正中她的额头,散落一地的青瓷片上沾满了小姑娘的血。
若昭捂着额头哇哇大哭。
当时的陈皇后闻声而入,首先看到了一地青瓷片的狼藉,紧接着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挥了上去,把小姑娘的啼哭声扇回了肚子里。
李世默听罢下意识抱紧了她。
李若昭靠在的怀里,听着一声声如滴漏的心跳,安静,沉稳,像窗外愈渐浓重深沉的夜色。
“她说,青瓷莲花尊是大宝贝,打坏了就罚我不吃饭,关小黑屋。”
陈皇后说的话在正阳宫里没人敢反驳,甚至没有人记得给那个才五岁的小姑娘额头上涂点药,就把她扔进了小厨房后的柴房里。
入夜寒凉,柴房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火光,她在一地枯枝中瑟缩紧了身子,躲在摞得高高的柴火堆后,隔着四四方方还竖着高耸铁栅栏的小窗,仰头看那一轮清明的月。
李若昕就是那时候过来的。入夜万籁俱寂,不算清瘦的身影却轻巧得像一只小猫,一下子就从正阳宫的高墙上翻了进来。
“谁?”
李若昭躲在柴堆后尖叫了一声。
“我,隔壁姐姐。”
李若昕从胸前摸出了两块热气腾腾的白面馍,还给当时宛如惊弓之鸟的李若昭带来了,治疗外伤的白药。
她只记得,姐姐的手很轻,指腹肉肉软软的,凉津津抚过额头的肿胀,白色的绷带一圈圈绕过飞舞的发丝。
唯恐她怕疼,她那个话痨姐姐还不忘一边和她絮絮叨叨,说什么她母亲懂点医术啦,这些都是跟她学的啦,她一调皮就被母亲打一顿伤都是自己包扎的啦。
零零碎碎地说了一大堆,李若昕借着窗外零星的月光,满意地看了看缠得严严实实的额头,认真地拍了拍嘴里塞着一口白面馍的若昭。
“你要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你没办法站起来,也就无法通过身体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读书可以。”
第七章 不语:相亲
很快,正阳宫的宫人们发现了动静,已经有不少人影在窗外晃动。
李若昕飞速瞟了一眼窗外浮动的火光,将布兜里的白面馍一股脑塞进若昭的嘴里。
小小的孩子不敢拒绝,因为她也知道,等到陈皇后的人查到这儿,她就一口白面馍也吃不上了。
李若昕晃了晃她的肩膀,在那一缕可怜的月光下分外认真地对她一个字一个字嘱托道:
“记住我说的话,读书。一个月后,我来正阳宫找你玩,你想办法把周围人遣散,我带你找老师。”
若昭嘴里塞满了白面馍,嘟嘟囔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命地点点头。
她那个时候还在好奇,为什么要等到一个月之后。直到后来李若昭才意识到,当时的昕姐姐揣着药出门被陈皇后堵了正着,杜嫔为消消陈皇后的火气,更是为了从嚣张跋扈的皇后手里把昕姐姐救出来,不惜亲自动手,把昕姐姐吊起来打了一顿。
陈皇后坐在下面悠哉悠哉地看着全场,看到昕姐姐被打得浑身上下全是血痕,才满意地拨弄着镯子说,可以了。
所以,才有了后来义宁公主李若昕抱着残了腿的熙宁公主擅闯崇文馆,所以才有了杨太傅门下第一得意弟子的高名?
李世默心下默默道。
或许,如果不是李若昕,也就不会有李若昭的今天,也就理所应当地,没有李世默的今天。
马车顺着崎岖的山道总算上了云山,一间主屋已经收拾妥当,是若昭曾经在风波庄中长住的那间。这头李世默帮若昭收拾完床铺,那头风吟雪澜打了两桶热水给自家殿下接风洗尘。
“我已经吩咐下去办了。”
李世默将凌风送来一沓要处理的公文放在卧房外的茶几上,转身看向已经躺在榻上的若昭。
“义宁长公主的尸身我一定想办法找回来。你放心,那是你的姐姐,我一定让她入土为安。”
终于能够安安心心睡上一觉,李若昭拉上被子,只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点点头。
“你放心,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你先睡,要是觉得实在难受睡不着,就叫我,我陪你说说话。”
越过垂坠的床帏,若昭的目光微微扫过外间茶几上堆叠的一沓文书。大概待会儿,李世默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就在一道帷幔之隔的茶几上。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淡墨的阴影。她承认自己很过分,但心里那点委屈的酸水总是止不住地泛上来,似乎在李世默面前,她的每一丝情绪的波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暗暗骂自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很有些委屈的,从被子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扯了扯李世默的衣摆,又像是做错了什么一般,飞快地收了回去。
李世默也瞥了那一沓文书。
罢了,明日再处理也还来得及,他最近处理政务愈发得心应手,加上云山部众最近还算安稳,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一如既往地,他席地而坐,半倚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脑袋轻轻地靠在床边,目光与若昭平齐。
“好,我就在这儿,什么都不做。你睡吧,我守着你。”
入夜渐深,只有窗外巡逻的火把还在零星跳动。太亮了李世默怕她睡得不安稳,他吹灭了床头所有的光,隔着一床薄薄的锦被,他握住了若昭的手腕。
李世默靠在床头,仅凭着这一点可怜的相亲,感受着薄被下隐隐流淌的温意。
这样也挺好的。
他想。
无论外界纷繁扰乱与否,只要守住这片刻的安宁,就很好了,就……
他闭上眼,听着那头娇软的呼吸,平稳的气流突然转向急促,扯得李世默一惊。
若昭从榻上一把坐起来,看向李世默的眼神已复归此前的清明锐利。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门外风吟和雪澜还在规规矩矩守着,在院子里巡逻的凌风不知道第几次在院子里打马走过,时不时抬头瞟一眼主屋里的动静,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地凑到房门前。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雪澜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干嘛?”
凌风忧心忡忡看着黑黢黢的屋子。
“里面,关灯了?”
风吟立马把她的雪澜姐姐护在身后,“不然呢?我家殿下要睡得安稳,当然得熄灯了。”
“不是,是我家殿下还在里面。我刚把各部送来让殿下紧急处理的公文送进去了,殿下说要熬夜处理完。但是现在……”
凌风朝里面努努嘴,他不太会说话,只能尽可能简单地表达他想要说的意思。
“灯熄了。”
风吟雪澜面面相觑,那说明里面?
雪澜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一脚准确无误地踹了上去。
“你想什么呢?殿下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你……”
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关键是今日李世默亲自护送熙宁长公主上云山,又亲自给她收拾床榻,就连隔壁的李世谚看到之后,都忍不住朝这小院里多瞟几眼。
这灯熄了的消息被哪个闲言碎语的传出去,他们这两家殿下,还要不要在文武百官面前站得端行得正了?
这……
凌风还在盘算如何解释,“吱呀——”一声,门开了,三个人闲言碎语中的男主角出现在他们面前。
守在门口的三个人下意识从头到脚把李世默打量个遍。
还好还好,衣冠整齐,还是之前进去的那件,一点儿都没变。
李世默略过这几人探究的目光。
“都在?正好。”
他转头吩咐凌风。
“去把关中地形图拿过来,长公主要用。”
卧房的灯重新亮了起来,在深黑的夜空中格外刺眼夺目。李若昭还来不及束发更衣,只是就着轻薄的寝裙,外面多披了一件雪澜递进来的披风。
如海藻般垂落蓬松的长发将小小的身躯包裹,一缕青丝不安分的钻进她的胸前,映着雪白胜过凝脂的肌肤。
李世默目光顺着那缕长发向下滑落,很快又轻轻撇开,轻咳一声。
李若昭一手揪紧了披风,裹成毛茸茸的模样,一手把玩着指地图的长棍,在手里舞了个圈。
“现在最麻烦的事在于,姐姐在临终前曾以太后诰命的方式诏令天下屠杀进入我大唐地界的北燕人。我明白她的打算,她是想将自己的死,作为号召天下豪杰英雄驱逐北燕的旗号。北燕犯唐,挟持嫁到北燕的义宁长公主为太后,最后还杀了她。为义宁长公主起兵复仇,将是一个很好的旗号。”
若昭指尖吃痛地磕了磕扶手。
“但是,问题就在于此。”
第七章 不语:逐鹿
“凡大唐土地之上的北燕人,皆杀之。”
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若昭安坐在一张黄梨木扶手椅上,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
“如果说这是昕姐姐在诰命中的原话,随之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谁是北燕人?”
她自问自答道:
“长安向来以包容万物著称,在长安定居多年往返于唐燕两地经商的北燕人,他们算该杀的吗?是北方鲜卑人吗?那在关中定居多年登录户籍在册包含鲜卑在内的北方胡人,他们算该杀的北方人吗?就连鲜卑人这个概念,也未必准确吧?”
若昭下意识想推着自己的轮椅上前一步,方便指向高悬的牛皮地图。
不过,推了一把,没推动。她才想起来,从宫里出逃时是月汐背着她飞出来的,轮椅落在长春宫早就被烧毁了,新的轮椅还在加紧赶制。
李世默见状,上前连人带扶手椅帮她挪到地图下,方便若昭随手在上面指指点点。
“自杨隋终结南北乱世以来,鲜卑早已与中原人相伴相生,无论从血统还是从文化习惯上看,自诩鲜卑族的人早已与中原汉人无异,至北燕建立前,朝野上下几乎听不到有关鲜卑的称呼。
“就算建立北燕的慕容氏,也不是鲜卑人。百余年前,北燕建立者本是大唐流民,名冯起。在他逃窜至阴山长城一线时为笼络草原诸部才改名的为慕容起,自号慕容鲜卑的后人。慕容起后人长年生活在塞外,容貌虽有胡风,但与中原人也几乎无异。”
话一说多就容易渴,若昭又一手拽着披风下意识去找茶。李世默早就知道她这习惯,默默将已经温得差不多的茶水递到她的指尖下。
抿了一口温凉的茶水,若昭才接着道:
“我不否认驱逐外辱必须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也绝非替北燕践踏我大唐河山开脱辩驳。但在此刻掀起无差别地屠杀一定不是良策。归根结底,北燕所在的土地,在百余年前是我大唐的土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必将重新收回来。此时此刻在双方之间埋下的任何芥蒂,都将是我们今后统一北燕的阻碍。
“更何况此令一下,后续的发展必然超出我们的控制。且不说我们上面所说模糊不清的概念,那些本与北燕暴行无关的民众将会遭到无辜波及。你以为这些盘踞在关中的各种势力,天师道、公孙杜宇、田子安,还有很多不愿意追随你的薛氏旧部,没有人真的在乎谁是北燕军,谁在关中的土地上犯下恶行——
“他们真正在乎的,是太后手诏。你之前是不是说,昕姐姐抱着传国玉玺跳城了?”
李世默点点头。
“是,收到的消息就是,她的尸身还在找,玉玺也还在找。”
李若昭撇开这些话语的遮掩,一锤定音问道:
“那玉玺就是找不到咯?”
李世默继续点点头。
与她所料不错,李若昭沉眸。
“这也就是说,昕姐姐发布的这条诰命,是大唐王廷加盖印玺的最后一条诰命。你可以试想这样的一个画面,诰命一下,谁能将太后的诰命践行到极致,在你死我活纷争不断的关中,谁才有资格承续李唐的正统。到时候不仅是关中各势力,甚至关东,甚至荆南江南,都会派势力渗透进来,争相屠杀抢夺,整个关中将陷入人间地狱。因为——”
“群雄逐鹿的不再是北燕,而是李唐的正统。”
李世默默然。
“公孙杜宇,也不能信吗?”
李若昭抚着手中的长棍,眉眼微垂。
“我信他,但我从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心。”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世默起身负手,与李若昭并肩站在硕大的关中地图面前。
“现在我先去看看义宁长公主的这条诰命是否已经真的昭告天下,传播到哪一步了,看看我们还有没有机会阻止。”
秦岭山下遍布李世默的探子,秦岭以云山为中心,几乎都是风波庄的天下。虞让办事本就分外麻利,已经在李世默的授意下,在秦岭一带密织起精巧的情报网。
快去快回,李世默离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快步回到灯火通明的主屋。
“山下有消息了。太后诰命共有三份,快马从长安飞出传入关中各军之中。目前,盘踞在长安城外的天师道军已经有动静了,应该是收到了义宁长公主屠杀北燕人的诰命,打算在关中搏上一搏。”
李若昭闭上眼睛,都怪她,还是晚了一步。
李世默一只手轻轻搭上若昭的肩膀,指腹蹭过她柔软的发丝,
“我们再想想办法,还来得及……”
“我知道。”
是真的有些疲惫了,自开春从萧关赶回长安,她几乎没有完整的一夜合上过眼。下意识歪过头,脸颊微微蹭到他停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温热的触觉让她觉得心安。
“这近一个月来我在宫里,消息一直受到阻滞,现在关中各地局势如何,各自势力几何?”
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收回来,站在关中地形图面前,便也一眼望见了她眼底的青黑。
浓浓的心疼从心底里泛了上来。李世默有些迟疑,毕竟她刚刚失去了至亲,毕竟她百病缠身这段时间又休息得不好,毕竟……
李世默向她投去征询的目光。
还可以坚持吗?
若昭点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让他继续。
既然如此,李世默在这方面从不违拗她,
“此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公孙杜宇与田子安一直在长安西北,与天师道形成一南一北包夹之势。在与北燕的战斗中,公孙杜宇总计带了三万人入关中,和田子安的余部加起来,总共四万人左右,刨去伤亡,大约还剩下,不到三万人。”
李世默在长安城南画了一个圈。
“最麻烦的是天师道,天师道人多势众,此前在与北燕的长安战场上,已经投入了五万余众,不排除后续还能从巴蜀之地调兵遣将。甚至更麻烦的是,他们还有可能蛊惑长安周边的百姓加入其中,不断壮大他们的势力。”
“不仅如此,还有这个。”
第七章 不语:寻回
李若昭指向地图东北角。
公孙致和。
“公孙致和是公孙杜宇的死对头。早在我们离开之后的巴蜀,公孙致和就已经有意和天师道相互勾结,达到制衡公孙杜宇的目的。也就是说,一方面,公孙致和可能随时向天师道的人提供支援。另一方面,可能危急到公孙杜宇的大本营。”
杜宇的大本营不在这张地图上,若昭虚指西北角。
“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府,成都。”
“你的意思是?”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杜宇撤回成都。一是避免让他卷入关中的纷争,二是稳定西南诸方的局势。”
李世默负手站在地图前,顺着若昭的说法,目光依次在地图上落下几个点。
“杜宇现在在泾州原州一带,要南下必然会经过天师道盘踞的长安城南,他跟天师道的人一向不对付,天师道会放行吗?就算硬打的话,杜宇在人数上没有优势,未必是天师道的对手。”
“无妨。”
若昭伸手指向长安城南,无奈还是隔得太远,够不着,下意识就要摸着轮椅的轮子往前推。没摸着,只有黄花梨木的扶手,推了半天没推动。
李世默闷闷地嗤笑一声,赶紧从善如流地帮她把梨木椅搬到地图下。
若昭扬眸佯瞋他一眼。
李世默立马低头认错,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乖乖退到一边示意她继续说。
“公孙杜宇撤回巴蜀,对天师道有百利而无一害。对于天师道而言,首先少了一大与之争夺关中的势力。其次,公孙杜宇撤回巴蜀是为和公孙致和对峙,这样一来,双方无暇顾及远在长安的天师道,将极大地缓解天师道在长安的压力。凌虚道人也想做个得利的渔翁,会同意的。”
李世默顺着李若昭的思路细想,没有问题,便也点点头。
“行,这个消息我会向公孙杜宇传到。”
“分化走公孙杜宇这一支势力后,关键在于西北残留的田子安以及薛氏余部。和杜宇驻守西南不同,这两支势力长年活跃在西北防线,对西突和北燕仇恨很深。如果有机会打着为昕姐姐报仇的正当旗号,大肆屠杀北燕人,他们可能是最积极响应的一批。”
若昭忽地扬眸问他。
“殿下能在田子安面前,说上几成的话?”
这是他们之间的习惯。每当李若昭称呼他为“殿下”时,也就意味着她将自己放在的谋臣的位置上,供他驱策差遣。
然而事实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错综复杂,叫到最后便也“殿下”“世默”什么的称呼全混在一起,全凭她心情地叫唤。她不在意,他也乐得听。
许久没有听到“殿下”这个称呼,细细软软的声音总让他想起再也回不去的灵溪茶庄,李世默稍稍有些恍神。
若昭探究的眼神瞧了过去。
李世默掩饰着咧开嘴笑笑。
“是能说上话的,但他也有所保留。我的意思,大概他能做到,六七分?”
“加上凉王呢?”
“应该更有成算一些。”
“把凉王从关外调回来吧,世诚应该还跟着你,他该见见他的父亲了。”
李若昭负责说,李世默负责记。他重新回看这张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图,天师道在南,田子安在西北,凉王叔又在田子安的西北,萧关之外。
“用凉王来牵制田子安,是一个好主意。但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吧?天师道,尤其在撤走了公孙杜宇之后的天师道,关中几乎无人能制。天师道完全可以打着为义宁长公主报仇的旗号,继续干着屠杀北燕人的事。”
李若昭没说话,她眉眼微垂,光影晕开了她的轮廓,在硕大的牛皮地图前投下一片阴郁而低沉的阴影。
“再等等消息吧。”
“什么?”
李若昭要等的消息是昕姐姐的尸身。
五月二十七,也就是在李世默献城投降,率领文武百官从长安城撤出至云山的两个月后,凌风奉命前去宫里暗中搜寻的李若昕的尸身,终于寻回了一具用素练包裹烧焦了的遗体。
说是一具,其实应该是两具,李若昕怀里还抱着的一个孩童大小的焦炭,已经被大火烧得蜷缩成一团。勉强能辨认出人形,应该是李若昕之子李腾冲。
“根据之前调查的结果,义宁长公主是抱着孩子跳城死的。杀红眼的北燕人在宫里四处放火,全烧焦了。臣夜里派人私下四处打探,才勉强找到一具和义宁长公主死状相似的遗体,叫仵作简单查验过了,是女子,年龄也差不多,差不多十拿九稳。只是,义宁长公主抱着跳城的传国玉玺,不知所踪。”
李世默拈着白练掀开一角,雪白的缎布下只有一张烧得黢黑的脸,辨不出模样,勉强能看出头颅模样的面上是坑坑洼洼的沟壑,像是起伏的人面。余光不意瞥见风吟雪澜推着若昭过来的影子,在轮椅将至的刹那他飞速把那块布合上。
李若昭伸手去碰那块白布,隔着薄薄的三尺素练,她摸到了坚硬的,形容焦炭的手臂。
“是……姐姐吗?”
“别看了。”在安慰人这方面李世默总觉得不过,他搜刮着词,“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气声在若昭的胸腔里流转,差一点就要冲破束缚变成眼泪奔涌而出。她深呼吸,薄薄的气息在胸腔里反复拉扯,一呼一吸间能听见她的轻声抽搐。
李世默上前一步就要安慰些什么。
李若昭抬手制止住了他,转而向着凌风道:
“你先退下吧,我有话对你们殿下说。”
李世默也向凌风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雪澜见状,在自家殿下和宣王之间飞速打量片刻,向风吟眨巴眨巴,拽着风吟的手拉她赶紧离开。
“这样一来,就有办法了。”
只剩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李若昭再开口时声音哑哑的,听起来格外平静寒凉。
“我们只用昭告天下,李若昕这个人不值得报仇,该杀,她下的诰命,并不具有任何效力,就行。”
第七章 不语:绝境
李世默错愕地望着她。
“什么意思?”
“依开元礼,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圆丘。正月上辛,祈谷,祀昊天上帝于圆丘。孟夏,雩昊天上之帝于圆丘。夏至,礼皇地祇于方丘。立冬,祭神州于北郊。”
李若昭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试图努力忽略掉某种情绪一般,说话说得又快又急。
“如今我们距孟夏雩礼的时间不远,从空间上看,圜丘之坛在长安城南,距离我们所在的云山也不远。如果我们借助雩礼祈雨的机会,你以承祧之身主持祭礼,并由宗正府当众宣读义宁公主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合该褫夺封号,在李唐皇室宗籍簿上除名,乱马分尸。她不再是义宁公主,更不能凭借北燕人给她的太后身份发号施令,那她这一封诰命自然在天下人眼中失去了效力。”
你要在全天下人眼中,把你的亲姐姐乱马分尸,钉死的耻辱柱上?
李世默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惊诧。他瞟了一眼覆着白布,白布下裹着已经被烧成焦炭的遗体。
“一定要这么做吗?”
“是。”
李若昭咽了咽喉中泛起的酸涩,密密麻麻的疼痛扎在心上,一根一根的细线绕在挣扎跳动的心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世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山下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了。”
确实,早在李若昭来之前,李世默已经向凌风详详细细问过了山下的情况。五月二十三日,北燕军纵火焚烧皇宫二城之后,群龙无首的开始疯狂劫掠长安城中百姓,以此作为逃窜回国的物资。
长安城中百姓原本是敢怒不敢言,直到二十四日,李若昕以末代太后之身发布的诰命晓谕天下,群情激奋,率先行动起来的是天师道。
天师道笼络了大批长安城及其周边饱受北燕军屠戮和侵略的百姓,收入麾下为其所用,在长安城掀起了腥风血雨的反攻。至二十七日,大大小小的争端不下百余场,整个长安城几乎陷入一片血海。
部分北燕军被打得抱头鼠窜之后,天师道并不满足于此刻的功绩。为了进一步笼络人心,调集百姓对于北燕的仇恨,他们又打出了为太后报仇的旗帜,说义宁长公主是国之勋烈,在敌营义不受辱,最后慷慨赴死,并以此为借口对此前在长安定居的北燕人进行大规模的清洗。
天师道率兵挨家挨户闯入长安百姓的住所,搜查户籍和名籍,如果身份名册上写的是“燕”,二话不说就斩杀之。将头颅高悬于长矛之上,像旗帜一样高高挑起,以此作为洋洋得意的勋章。
或许永远不当以最残忍的限度来想象人的底线,无论曾经的暴行有多么令人难以想象,当下的血腥总是能突破人们关于惨烈、暴虐这些词的极限。
相比四月西突与五月北燕在长安的肆虐,此时此刻长安才是真正陷入人间炼狱。无差别屠杀在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时时刻刻上演,长安城内的一百零八坊几乎无尺寸洁净之地。
围绕长安如玉带环抱的八条水流也被染的鲜红,血河宽缓,浓墨重彩地在焦黄的土地上向前,汇入渭水长河,沉默地,又固执不肯消散地在殷红的西天残阳下奔涌不息。
“但百姓是无辜的。长安城中本就人口混杂,既然北燕罪魁祸首慕容彪已经伏法,我们只用将践踏我山河的豺狼虎豹赶出去,打得他们再也不敢叫唤就行。不能,且不应该伤及无辜百姓。今日天师道敢横行无忌,挨家挨户屠戮北燕人,明日他们便敢以我大唐治下的无辜百姓充当他们扬名立威的砝码。
“更何况,这个口子一旦打开,绝不仅仅是天师道参与其中,西北余部,只要有人想以此争夺李唐正统,笼络关中百姓的人心,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到时候阻止,就再也来不及了。”
“在制止天师道掀起屠杀,阻止义宁长公主的诰命生效,我是同意你的。但是你的方法……”
李世默嘴里涩涩的。
“她是你的姐姐,我担心你……”
义宁长公主一生颠沛流离,什么人间苦楚都吃尽了,到头来还要背负这样的骂名,还要至死不得入土为安。
她是你最亲的姐姐,是她救了你,是她改变了你的人生给了你的今天,我担心你受不了。
若昭的把自己的裙摆紧紧揪成了一团,整个人在
“我知道。但是,来不及了。关中已经饱受战火摧残长达数月之久,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定。天下百姓都需要一个安定。”
她伸手,伏在那具被素净的白练包裹的遗体上,抱了抱全然僵硬的遗体,手指隔着白布,抚到了焦炭表面的凹凸不平。眼睫微垂的水光,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滴在皎白胜飞雪的素练上,晕开了一朵深色的水渍。
再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已复归冷静与清明。
“证明一件事是错的,很难。但证明一个人是错的,很简单。尤其在天下人眼中,最简单的话术,才能传达最直白的道理。”
李若昭的某种担忧确实是正确的。在长安西北的泾州,田子安正端详着那封太后诰命举棋不定。
就在此前,田子安的副将刚刚向他建言,建议泾原军立刻南下,趁着北燕溃败,太后又下诰命杀尽北燕人的机会,打进长安分一杯羹。
田子安谨慎,自然是厉声喝止副将这种想法。自己却不太确定此刻的决策是否正确,偷偷摸摸溜到城头,看到了正在城墙上负手四处闲逛的公孙杜宇。
“公孙将军,不知对长安此刻的局势,怎么看?”
虽然来自秦岭云山的消息还没传到泾州,以杜宇对于李世默的了解,宣王殿下是绝不会放任任何以无辜百姓的生命为代价的屠杀。
便也挑眉觑了一眼田子安。
“田将军莫不是想,凑凑热闹?”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田子安忙摆手。早在隆平十二年宣王自剑南道回京之时,他就知道公孙杜宇和宣王李世默的关系非比寻常。更何况相比羸弱的西北军,公孙杜宇手中的剑南道诸军,从实力和人数上,都要强上不止一分。
既然公孙杜宇都说了不能去,自然就是不能去的。
于是,田子安当夜下令,全军勒马,不得向长安方向前进半步。
于是,也就在公孙杜宇受到李世默密书南撤的第二天,六月初三,田子安为军中哗变所杀。
第七章 不语:前夕
公孙杜宇是离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行军已至长安附近,即将与天师道迎面相遇。
有僚属上前询问:
“将军,要回去吗?”
公孙杜宇回头向西北方望了一眼。
“不了。既然宣王殿下责令我们尽快回蜀,西北之地最好不要逗留。我们手握重兵,如今又有义宁长公主的诰命在关中广为流传。如果我们盘桓西北,少不了有些人会怀疑我们的用心,到时候我们与宣王之间生出嫌隙,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那……”
田子安新丧,西北不要了?
僚属迟疑的片刻,公孙杜宇纵马向前。
“放心吧,那两个人,一定还有后手的。”
后手谈不上,李若昭确实是早有准备。飞鸽至西北萧关之外,书信送至一直跟在凉王身侧的胡义恭手上。
共两封,一封转呈凉王,李世默起草,请凉王入关回泾州主持大局。
还有一封是留给胡义恭自己的,却是出自李若昭的,言辞很是恳切——
“如时机合适,若昭拜请胡大哥前往安邑坊宣王府藏书楼,将宣王万卷藏书运出长安。如难成行,务必护好自身周全为上。若昭顿首拜谢。”
胡义恭没说话,把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地贴身收好。
按原先的打算,公孙杜宇撤出泾州,凉王入关主持西北军大局,以防万一,再由秦岭发出一封密令使田子安俯首听命。
不过,既然田子安死于军中暴乱,事情反而简单了,凉王以其在西北无上的军威暂时震慑住了西北的一众宵小。
六月十二日,密信入秦岭,凉王说,解决了。
自秦岭云山而来的密令随即出发,以凉王为泾原节度使,随时准备自西北反攻进长安。送信的使者是——
凉王之子李世诚。
“我以为三哥你会派我去的呢?”
密令发出之后,李世谚就找了个由头赖在李世默的书房里,坐在茶几边百无聊赖东摸摸西摸摸。
李世默起身去布茶,从东里间取出一套尚有温意的茶具,炉中茶叶末还飘着极浅的香。他在茶几边安置好,回头笑着抛下一句话。
“怎么说?”
“三哥你想啊……首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是我跟三哥亲近才实话实说的。”
李世默满沏一杯茶,推到李世谚面前,准备听这小孩儿的长篇大论。
“凉王叔和世诚哥是父子吧,你让他们父子同上阵本来是一段佳话,但父子同在外掌重兵,怎么想也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我听我母妃说,你们,不是最擅长,那个……分权制衡的嘛?”
提到不知所踪的萧贵妃,李世谚明显丧气了些许。
“你啊……”
李世默戳了戳他的脑门。
“凉王自去年流落关外,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合该让他们父子团聚。如果连这点人之常情都顾及不上,那我又有何颜面当你们的兄长?倒是你——
“是你自己满脑子都想着上战场,没被派去不高兴,然后就瞎琢磨由头说服自己,世诚比你更适合去泾州。结果没琢磨明白把自己绕进去了。”
李世谚搔搔脑袋,咧开嘴露出一对白净的小虎牙。
手边的茶汤沸了,李世默一边弯腰侍弄茶水,一边和李世谚闲话,煮沸过两次的茶汤泛起一层焦黄色。
“不是没给你安排上战场的活计,过段时间吧,会有重要的任务给你的。”
李世谚在自家三哥的书房里打量,目光不意扫过东内间,两扇虚掩的门扉后还拉了一道纱帘,像是浅粉色的,隐约能看见纱帘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影。
轮椅,似乎在扶案做些什么。
李世谚脑子飞速旋转,在李世默还未将新沏的茶水满上时,立刻无比乖巧地站了起来,眼神还止不住偷偷打量纱帘那头的人影,又勉强把自己的目光固定在面前的李世默身上。
“三哥还有事要忙吧,刚刚是我没眼力见,那我不打扰啦。”
李世谚逃也似的从李世默的书房里溜出来,飞快合上门,还不放心地压了压书房的门板。
“终于觉得世谚还像是个孩子,前些日子萧贵妃失去消息的事压得他沉闷了好多。”
送走了突然杀将而至的弟弟,李世默又拎着茶炉回到了东里间。虚掩的门扉之后,确实是正在扶案忙碌李若昭。
紫檀木桌上摊开了一张硕大的牛皮地图,是李世默最近少见的大唐全境图。李若昭正顺着图上弯曲的山川河流来回摸索,右手边摊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画笔。
李世默看了一眼地图,北至河朔南到荆南,上面已经用墨笔朱笔画了不少圈圈方框,没写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若昭的思路有时跳跃得让人全然不知所云,太正常不过了。李世默也不急着问,用新沸的水将她手边已经凉了的茶杯满上。
“唔,多谢……”
若昭回头。
“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人的默契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最近李世默按照若昭的计划,正在筹备孟夏雩祀相关事宜,包括仪仗卤簿,神主牌位,一应俱全。只等天师道的主力全部被西北泾原军牵制之后,他们将在长安城南完成一次雩祭,并且彻底否决李若昕在李唐皇室的一切地位。
“关于我姐姐的诔辞?祭文?”
若昭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用语,毕竟她平素接触到的悼词皆是歌颂文章,至于这个,她也不知道该用哪个词合适。
不过无所谓,李世默也知道是什么东西。
“到时候我写好了给你吧,毕竟是我的意思。”
“你不放心词臣来写,还是我动笔吧。”李世默无比顺手地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这幅尚且还算完整的大唐全境图。
“雩祀的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你的想法,这些事我处理起来顺手,就让我来,嗯?”
他只是不想她过多因为姐姐的事伤心罢了。李若昭喉间微涩,好在她一向掩饰得很好,将目光最后牢牢锁在关中,用笔尾轻轻磕了磕某个地方。
“我可能,最近要下山一趟,见一个人。”
第七章 不语:云空未必空(上)
秦岭往南,尚有一些低矮的丘陵。李若昭所说的下山,不过是从秦岭的山区出来,往京郊龙华寺去。
李世默一开始是有顾虑的,后来听说不算远,又与战乱地带还隔着几座山的距离,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并嘱咐若昭把凌风带上。
不过若昭谢绝了李世默的一番好意,说是近得很,走山路,没什么兵荒马乱的,一日往返足矣。
六月十四,天色尚晴,秦岭主峰以北在六月里大多暄暖而疏阔。明艳的阳光下空气蓬松轻柔,满目的蓝天一碧如洗。
天气不识人滋味,暖风难得吹开了终日盘桓在长安的血腥气,吹得人骨头直发酥。
山地路陡,雪澜和风吟不敢坐在车上,两人在地下小碎步一路跟着。趁着若昭撩开车帘往外看时,雪澜上前一步问道。
“殿下为何要谢绝凌风的跟随?最近还是挺乱的。”
“我谢绝得了么?”若昭向马车后瞟,“应该就在后面跟着。我谢绝宣王的一番好意,不过是想告诉他,这件事暂时他还不能插手。他知道分寸的。”
龙华寺素来香火不断,早在承平年间,大大小小的香客信徒络绎不绝壅塞于路。听说是这儿的菩萨特别灵验,加之住持待人挺好,长安附近求神拜佛的大多会找到这儿来,向佛祖一诉尘世间的种种苦楚。
后来战乱起,战火阻断了龙华寺与长安的联系,凋敝过一阵子。直到长安门户大开,流民四散,龙华寺广设粥棚,救济难民,又敞开寺门容纳伤者,龙华寺附近又人群熙攘了起来。
当然,此熙攘非彼熙攘。不过是战火波及无辜百姓四散流离,仅容栖身罢了。
从山下就已经能看到沿途衣衫褴褛的人群,互相搀扶着向上求个神仙的,躺着的饿得已经走不动了的,有龙华寺的小和尚们拎着硕大的粥桶,一碗一碗地给难民施粥。
若昭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往上望,向上延伸的石阶两侧皆是无家可归的流民,高大的鹅掌楸簌簌投下一片浓荫。
“咱们下来吧,马车是上不去的。”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轮椅,“你们俩,能扛吗?”
“不能扛也得扛吧,”风吟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寺里的人忙着做善事,无暇分身,让他们扛,不太合适。”
雪澜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二话不说,先把轮椅从马车上抬下来,又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就绪时,一个深灰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三人身后。
“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是凌风。
雪澜眨巴眨眼,瞟了一眼若昭。
难道刚才自家殿下是故意引凌风出手的?以免他偷偷打探殿下和云空大师的关系?
若昭也不意外,微微颔首,“有劳了。”
最后的结果是凌风抬轮椅的一边,雪澜和风吟有时两人搭把手,有时互换着抬另一边,把若昭扛上了山腰的龙华寺。寺中人更多,来来往往的小和尚们为赈济流民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庭院、厢房、廊下,皆安置了有伤病的百姓。
和从前一样,若昭找到主持,递上玉牌,请见云空大师一面。
雪澜风吟和凌风在中堂的菩提树下等。周遭全是供伤者休息的凉棚,廊下也躺满了人,三个人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地四处打量。
内堂也是,庭间满是休憩的伤者和来回忙碌的医师。地上全是人,李若昭自己没法推轮椅,云空大师差了两个小和尚把若昭抬到他房中。
看样子像是刚忙过寺中事,清隽的身影净了净手,淡声开口,如碎玉裂冰。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云空大师站在门口,看着门庭中为生计所苦的人来回奔忙,又合上。窗外阳光洒落,袈裟上仿佛镀了一层圣洁的光。
“花语最近来过一趟,带了一些药材,还教会了寺里不少人如何包扎止血。如果不是风波庄周转的物资和银两,龙华寺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若昭抿了一口凉茶,素得很,宛如这间陈设极简,甚至连灰尘都不愿落脚的屋子,也宛如面前这个素净的人。
“风波庄如今主要的人手在协助宣王殿下,实在铺不开太大的摊子,再加上这些事你们出面办也合适。你不必谢我,我们各取所需?”
那头传来闷闷的笑声。
“确实是各取所需。说到底,我尘缘已了,和这世间唯一具体且真切的联系,就是和你的十年之约。”
因了不能说的渊源,云空大师在她面前从不自称“贫僧”,他们更像是某种意外且亲密的朋友,共同分享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说来很是蹊跷,五年前我们曾秉烛夜谈,你第一次对我说起要不要和我下一个十年之约,我当时曾以为是天方夜谭,如今看来,”
他瞥了一眼兵荒马乱的窗外。
“却是要一一应验了。”
一张极冷极寒冻得透透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说吧,今日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当初找你,不过是以最坏的想法来考虑时局。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我们之间的十年之约永远不要兑现。”
若昭斜倚在轮椅上,窗外日色正明,她背对着阳光,眼底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倒是你这般,言辞凿凿信誓旦旦的……萧家不算吗?”她玩笑似的叩着桌案,“我这次,本来还想告诉你萧家的一些事呢。”
那头忽沉默不语。
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若昭继续轻轻叩着桌案,目光也顺着他的向外看。
“萧家,萧靖死了,大长公主也死了,都是死在突厥人的刀下,在宫里萧贵妃不知所踪。二公子萧岚带着父母的遗体回东海兰陵安葬,萧岄护送族人南迁避祸。哦对了,萧岄现在是,很厉害的剑客。”
第七章 不语:云空未必空(下)
说罢,若昭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
没什么反应。对面那人端起一杯清清澈澈的水,静声等若昭说完,然后抿了一口,品茶似的咂摸片刻。
“这局面,难为他了。”
若昭收回探究的目光,也顺着抿了一口茶。
这是真的茶,不过淡得很,因为龙华寺最近救治伤患流民,香火钱早就抵不上茶叶钱。就手上这杯茶,多半还是云空大师抠抠搜搜从哪个角落里扒拉出来的。
“如果你在,他应该不会这么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想试探我到底愿不愿意重新出山。熙宁——
“萧岚就算再不愿意蹚这趟浑水,你一封书信请他,他会不答应吗?以萧岚为李世默的股肱之臣,应该是你一开始的计划。但,待有朝一日李世默重新夺取天下,萧家独大,也必然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才会想到请我出山,与萧岚形成制衡。”
说罢,云空大师哂笑一声,颇为无奈。
“李世默夺取天下为时尚早,你就已经在考虑之后的事了。走一步算十步,是你的风格。”
他看向窗外,午后明亮的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照得那张脸异常白皙到苍白。他闭上眼,整个人笼罩着一团阳光下冰山似的满目璀璨而寒冷的光。
“萧家最大的不幸,是来源于你。可换句话说,萧家最大的幸运,也是因为你。”
若昭抚着杯沿,百无聊赖磕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我可一句话都没多说,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那便当他是在瞎想了。云空大师静静地看着她。
不怪他多想,实在是,五六年前他们曾屡次开诚布公地谈过,但面前这人似乎总不安套路出手。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她说一句话他想三句话的习惯。
果不其然,李若昭扬起一个张扬的笑意。
“当然啦,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没考虑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守在街角看人家买菜的讨价还价,你想要一个价格,往往要用一个更低的价格来降低对方的底线,所以——
“既然你不愿意重新出山,那帮几个忙总是顺手的吧。”
果然如是。
“尘世其他的牵扯,我没必要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求助流民是我现在身份下的本分,襄助于你是我一开始的承诺,你要我帮你什么,直说便是。”
若昭直言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下次见面,估计就是几年之后。”
“走?”
对面那张冰山一样的脸第一次露出一丝诧异。
“去哪儿?放弃长安了?李世默也跟你一块儿吗?”
“是。关中的人、地衰落早已无法挽回,昔年不过是有李唐的落日余晖暂且庇佑。如今关中持续三个月的战乱,早就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待到关中平定,战火消弭,我会和李世默,当然,也包括萧岚,东出关中,逐鹿中原。”
若昭一笑,颇为心酸。
“作为李唐人,无论是否愿意承认,关中作为天下之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云空大师也并非什么迂腐之人,心下了然。
“但跟着李世默手下的那批文武百官,不会同意吧。”
“正好大洗牌。”
若昭耸耸肩,“以关陇为本位的局面已经持续上百年。如果后续没有新鲜的血液补充,迟早沦为一潭死水。重新统一天下,并非是在旧有的基础上再把李唐的架子拼起来,而是要真正重新构筑一个,混同南北,纵贯东西的李唐。
“所以,在这一目标下,在关中,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你。”
云空大师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后的关中,极有可能为天师道的人所制。”
“天师道?巴蜀那边的?”
“对。”
若昭点点头。
“几年之后,我们与天师道必有一战。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于天师道的构架、首领,依旧非常模糊。”
云空大师心思流转片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李世默,曾经在巴蜀呆过?”
不然,隆平十二年的时候,也不会有熙宁长公主小住京郊龙华寺静心的托词。
若昭并不否认。“不仅仅是巴蜀,我们在当时的天师道大本营汉州呆了近两个月。但这段时间一直为人所制,没有办法探清更实质性的东西。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也和天师道打过不少的交道,但对于这些问题,知道的也并不多。”
云空大师了然,他点点头。
“黔首举事,不外乎夺权争利。既然要夺权,有些东西总是不得不公开的。到时候再看吧,之后的关中的局势,会留个心眼的。”
“要费你几年的心力,那便提前谢过了。”
若昭端起茶杯,似以茶代酒,浅浅致意。
“还有一事,三月的时候,我曾经请你出手调查先帝九皇子李世诤及其母秦妃的下落,有结果了吗?”
“没有。他们之前在长安城南露面过,在山脚下投宿了一晚,就紧接着向南赶路了,看样子是去巴蜀避祸。是后来你紧急传消息和我说要查秦妃母子的踪迹,我才顺着查到这些的。但是之后,我曾经派寺中的小僧前往巴蜀化缘,并没有相关的消息。”
若昭的指尖轻轻叩着桌案。
“那就是说,去巴蜀之后消失了踪迹?”
“从路线上看是这样的,至于他们母子到了巴蜀之后又去了哪里,我并没有查到。”
毕竟龙华寺并不属于什么特殊的情报组织,查不到也很正常。李若昭一开始在其中埋线的重要原因,就是能随时掌握到长安百官在京郊的动向。长安城的官嘛,求神拜佛的时候最喜欢说实话。
至于追查什么的,实在不属于龙华寺的职责。
“那算了,不用查了。”
云空大师歪着脑袋看她。
若昭摊手。
“情况我已经大致清楚了。彼时要查,有不得不查的理由。现在不用查了,也有不用查的说法。依旧还是多谢你。”
云空大师顺势抿了一口清水。
“说到查人,我倒是,另有所获,一个很有意思的收获。”
迎着若昭眨巴眨巴期待的眼神,云空大师浅浅一笑。
“和你现在所谋之事关系不大,以后再说吧。”
第七章 不语:忏悔
凉王与天师道在长安城西北的战斗,是从六月十七日开始的。
战争伊始,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主要是西北泾原军人数少,战争又仅仅发生在长安西北,渭河两岸。彼时的天师道正专心在长安城剿灭北燕人,美其名曰“奉太后诰命”,将长安城中试图抵抗的人,不论是否属于北燕,全部诛杀。
战争是从邠州南下渡过渭河侵扰天师道在长安的北部防线开始的。先是小股小股的兵力偷袭,不管打没打赢,打了就跑,扰得天师道的人很是恼火,城中的清剿计划也随之停滞。
六月二十日,天师道纠集长安城守军约五万余众,陈列西北,渭河南岸,誓要一举剿灭西北泾原军。
然而,早在双方试探性交手的阶段,凉王已命兵士架浮桥,从渭河长安段的上游小股小股分批渡河。至二十日已近万人,一东一西向长安城北天师道诸军夹逼而来。
凉王纵马在前,远眺长安城北的阵势,涌动的人头看不清边际。
“看样子有五万人?”
斥候在下面噤声不敢说话。
李世诚紧跟上父亲的步伐。
“宣王和长公主殿下给我的消息是,天师道最多从巴蜀带过来的,最多三万人。南方还有剑南道两川节度使的威胁,他们不可能在长安投入太多兵力的。”
但确确实实又在长安城北渭河南岸排了五万人,凉王征战多年,对数人头这事儿分外熟悉。
“那就好办了,多半是在长安又征了几万人的兵,如今替天师道上前线的,都是些冤大头罢了。”
他示意副将,“注意警戒,叫弟兄们都准备充足些,这将是一场恶战。”
以一万人拖住五万人的兵力,本就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血战。好在凉王经验丰富,先小规模攻击侧翼使其疲于应对,再将劝降辞系在长箭尾羽处,交手时一箭一箭射进去——
“天师道草寇之众,附逆者皆叛国。”
根据凉王的分析,天师道此刻对战的主力,绝大多数都是被迫出征的长安人,只要动摇了他们的军心,就不愁没有拖住他们,乃至取得最终胜利的机会。
可是这招对天师道手下的这五万人没用。被强行赶鸭子上架的兵士家人皆在长安城天师道的控制中,毫无退路可言。就在凉王琢磨的劝降辞在天师道军中散布时,天师道以高功凌虚道人为首,又下达了最严苛的命令。
“临阵脱逃者,连坐,夷三族。”
在这般铁血的命令下,谁敢后退?
只能硬着头破往死里磕。
六月二十二日,双方在长安城北打到接近白热化时,隐居在秦岭的宣王李世默突然率兵五千下山,拔除长安城南天师道的诸据点。天师道主力皆在城北,一时自顾不暇,连失好几处要地,一时长安城南岌岌可危,大有南北腹背受敌长安沦陷的态势。
在天师道想办法南撤之际,占据了长安城南郊的李世默,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套祭祀的行头,很快在圜丘张罗起孟夏求雨的架势。
这是什么来头?
天师道的人在左支右绌之际不免分心思考。
求雨?雩祀?
就算是真要求雨,时间也过了,孟夏雩祀大多在四五月之际。六月都快过完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求雨了?
依礼,孟夏祈雨,程序不可谓不繁琐。七日一祈,先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能兴云致雨者,又祈社稷,又祈宗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二十几日。李世默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干脆把诸位神仙的祭品,连同配享的太宗神主一并供奉于前。
于是,长安城北腥风血雨,长安城南香火缭绕,李世默手持祝词一并将义宁长公主的遗体供奉于祖先牌位前。
“王者受天地之明命,缵祖宗之鸿业,所以祗服大事,致诚严禋,尽其孝敬之心……惠宗孝静大圣皇帝之女,讳若昕,暗曲戎狄,明烝继子……”
他念到李若昕的名字的时候,突然哽咽了一下,下意识向南方望去。
李若昭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她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北燕人,为了消弭关中境内的屠杀之风,让自己最亲的姐姐背上一世的骂名,至死不得入土为安。
而李若昕,又确乎是死于北燕人之手,在生前遭到了北燕非人般的折磨。从人之常情上看,被逼至绝境的义宁长公主下的这封诰命,似乎又是合理的。
他也曾试图和李若昭一再商讨此事,看看还有没有迂回斡旋之法。
若昭的回答总是一如既往的坚决——
“我姐姐所遭遇的一切,都不是掀起两个国家互相攻讦屠杀各自百姓的借口,更何况有多少人利用这一纸诰命滥杀无辜铲除异己。世默,天师道在长安大肆征兵,征不上就以所谓的‘太后诰命’认定为北燕人杀掉。长安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派人一直盯着长安,比我更清楚。”
最后他只得作罢,反反复复与李若昭探讨此事的唯一结果,就是让活着的那个人遭受来回的心理折磨。
李若昭此刻,就跪在风波庄的正堂前。
四门皆紧闭,高台之上放着李若昕的牌位,李若昭一身素纱白衣,脱簪赤足跪在姐姐的牌位前,整个人深深地埋了下去,至始至终都没有爬起来过。
风吟雪澜守在门前,一个人也不让进。
整个雩祀礼就是为宗正府除名义宁长公主李若昕,最后五马分尸投入祭坛为中心的。李世默以大唐承祧之身昭告天下,否决李若昕一切皇室身份,并将北燕入侵长安一事归罪于她,进而否决了李若昕以末代太后的身份所下的诰命。
结束得很快,等到天师道的实际掌权人凌虚道人意识到李世默演这一出所谓何意,并试图调集主力向南反攻的时候,李世默已经率军撤回秦岭山地。北方尚有泾原军的牵制,凌虚道人无暇分身,只得恨恨作罢。
李世默从长安南郊回云山风波庄总舵时已是戌时末,一身祭祀的玄色衣衫未褪,他直奔还亮着灯的正堂而去。
风吟雪澜在门口端着一口未动的饭食,急得团团转。
远远望见似乎是李世默回来了,两人像见到救星一般快步迎了上去。
“宣王殿下,您进去看看我们家长公主吧。她谁都不想见,已经一整天没吃饭没喝水了。”
第七章 不语:入城
李世默正欲推门而入,突然意识到身上香火气息未散,匆忙转身又换了一套素白的行头。
在地上铺了一块软垫,李世默与李若昭并肩跪在地上。他的余光偷偷打量身边人,长发披散,过于瘦小的骨架撑不起雪白的裙衫,一绺一绺地垂坠在地上,覆上了那双赤裸的双足。
似乎听出来者是谁,缩成一小团的小小人终于出了点声音。
“事情都结束了?”
一整天没喝水的声音哑得可怕。
“嗯。”
李世默陪着李若昭向李若昕的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义宁长公主是我的长辈,我合该前来祭奠。”
说罢,两人皆无话。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在阒寂无人的正堂中一动不动。
“要喝口水吗?”
跪了一整天了,虽然下身没什么知觉,但腰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李若昭双手疲惫地撑在地上,摇了摇头。
“不了,咳咳咳……”
太久没说话,骤然吸入的灰尘令她喘不过气来。喉头微甜,什么东西就要冲出牢笼,若昭下意识用袖口捂住嘴,又不动声色把沾了点点殷红的袖口攥在手心里。
“还是喝点吧。”
李世默进来的时候带了点水,他从身侧端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李若昭捂着脸,摆了摆手。
“你说,我姐姐,被烧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想喝水?她当时,是不是很绝望,很恨?是不是很希望我能够逃出去,把北燕人都杀干净了?”
李世默无言以对。
“抱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的。”
李若昭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撩开自己一头蓬松如海藻般垂落的头发,露出一双因为过瘦而显得大的眼睛,嘴唇枯得像那年关中大旱龟裂的土地。
“我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要承担一切的后果,包括伴随一生的负罪感。更何况我这一生,缺德事干多了,死后本来是要下地狱被小鬼撕碎了的,多一件也无妨。”
她笑笑,下意识抿了抿干枯的,还带着星星血迹的嘴唇。
“你先回去吧,应该还有不少的事务要处理,和凉王那边的联系,还有安顿从长安投奔过来的流民、士兵。我陪我姐姐跪完最后一晚就行,我很快就好,给我一晚的时间。”
又像是唯恐李世默不走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的事,我很快就好。”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
李若昭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总是一个人咬着牙扛。她把自己的剖开了撕裂了,把最苦涩的东西嚼碎了咽下去。旁人问起,也不过笑言一句“没事”而已。
她有时候会说,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正确,却是当下唯一的,最合乎情景的选择。因为不得已,所以用牢牢记住每一次选择的痛苦让自己清醒,再一次次逼迫自己,再强一点,再周全一点,再完备妥帖一点。
“祝词是我写的,祭礼也是我办的,最后拍板决定的也是我。你觉得你有罪,那我也应该和你一起下地狱。”
李世默隔着垂坠如杨柳絮的裙衫握住她的肩膀,手中细得不盈一握的骨架也让他有一种握着留不下、护不住、下一刻就要飞远而去的错觉。
小昭。
“最后一晚,我陪你一起。”
北方的战事还在胶着。
自二十二日李世默以李唐后人的身份在长安南郊主持雩祀之后,异乎寻常的是——
关中,真的下雨了。
泼天大雨覆盖了整个长安城,黑云压城,持续了三天的大暴雨如同一个巨大的帷幕,将长安城中的暴虐、屠杀、不安掩盖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暴雨让渭河水势暴涨,随时有决堤之虞。双方在渭河边打得腥风血雨也不得不暂时停下,稍作休整。
暴雨也让凉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原本凉王的目标是牵制住天师道主力在长安城北,给李世默留出主持雩祀,平息杀伐之火的契机。一旦南郊事成,凉王便退回泾州保存主力。
但是,如今渭河水势暴涨,也让凉王暂且无法北渡回军,姑且在长安北逗留。
好在,恰到好处的大雨让这场雩祀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仿佛是上天以先知者的姿态向世人点名某种天命归属所在。被多方战火来回侵扰至绝望的长安人,纷纷仿佛窥见了某种天机——
这个打着“太后”旗号的天师道军,并不是所谓继承李唐的正统。至于“太后诰命”诛杀北燕人,那更是扯淡。天命归属,还得看暂居秦岭避祸的宣王李世默。
原本敢怒不敢言的长安人突然有了抗争的底气,反抗的声浪也在长安城的暴雨中飞快地滋长流窜。
直到三天后暴雨终于稍稍消停,随着破开乌云的一线天光,战局忽然扭转。
凉王觉得不太对劲,天师道的抵抗变得弱了,不仅是攻打主力绰绰有余,甚至,似乎攻进长安开远门,也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是天师道的军心不稳,民心涣散了?
不完全是。
彼时的凉王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攻下长安的愿望,太近,太唾手可得。至六月二十七日,在长安城北迎战凉王的天师道突然全线崩溃——
以一万人打五万人的战斗,居然赢了?
凉王暂且支了一个帅帐,在长安地图前来回踱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义。”
胡义恭如今是先锋营的主将。这个曾经是河西小卒的故人,时隔十数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河西的战场上。经过多年的历练,待人处事愈发沉稳,深得凉王的器重和信任。
“不排除请君入瓮,也不排除因为宣王殿下祈雨有奇效,令长安城中的百姓看清了天命所归,加上天师道暴行不断,最终失了民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天师道的人志在长安,无论他们此次撤出长安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所谋,未来,他们势必会卷土重来。”
凉王举棋不定地看向胡义恭。
胡义恭试探着问道:“要问问宣王殿下和长公主吗?”
凉王在潮湿的帅帐中负手踱步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地图前,磕了磕高悬的图上写着的“长安”二字。
“不了。长安是国都。如果确信天师道已经撤离长安,就先下手为强,把国都从乱臣贼子手中夺回来。一旦我们占据长安,并将长安的防御工事重新建立,长安城坚,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