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八水绕长安
暂时将天师道放在一边,将目光转向关中战场的焦点——
长安。
自隆平十四年四月初,西突必勒格可汗入主关中的核心之地长安,随即北燕大军压境,双方剑拔弩张一步不退,在长安的对峙已持续近十日。
北燕太子慕容彪带着援军总计九万人,号称十万大军陈列长安城下。
西突必勒格可汗手握十二万大军——算上从萧关一路打过来的伤亡,还剩约九万人,也号称十万大军,牢牢守着长安城不放手。
十三朝的古都长安,破碎与重生的希望交织的巍巍城墙下,双方的战意已被酝酿至最高点。
但各自迫于形势还糊着一个和善的面具谈判。十日之内,双方首领前前后后在长安城外陆陆续续会面了三次。
第一次,必勒格与慕容彪会谈,达成了不开火的和平协议。
第二次,必勒格与慕容彪再次达成协议,平分长安及关中地区,进而联手南下,在十日后放北燕军队进城,共商南伐大计。
第三次,必勒格又推辞说,长安城太乱了,为了保证盟友的安全,可能还得再拖延几日。
慕容彪对此表示——
你玩儿我呢!
一表人才的北燕太子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帅帐,一个人生闷气溜达了几圈,转而推开李若昭所在的营帐。
李若昭正仰躺在自家姐姐的膝上,闭着眼睛假寐。李若昕正耐心地,指尖穿过妹妹的发丝,一缕一缕地给她梳头发。
这般姐妹亲昵的场面慕容彪着实没见过,门帘大开日光倾泻,他站在门口。
都不用转头,这般走路带风,光凭骤然大开的门帘,李若昭就已经知道了来者是谁。
“我说什么来着的?放弃幻想,准备斗争。不要试图吃着我们送到你碗里的饭,再瞧着西突锅里的汤。他们是一兵一卒打下长安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让给你?”
是这个道理,慕容彪不是心里没数。然而他又实在不想过分依赖李家姐妹处处为她们所制,所以才没有放弃与必勒格可汗交涉的可能。
轻咳一声。
“你说最近有起兵的时机,具体在什么时候?”
又觉得这威胁的语气不够狠,完全震慑不住那躺得舒舒服服不要脸不要皮的半残女人,
“最好想清楚再说话,你姐姐的孩子还在我手上。”
若昭在慕容彪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住了李若昕的手背以示安抚,才闭着眼优哉游哉道。
“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没什么本事只会拿小孩子撒气,唉……”
李若昭一脸痛心疾首。
“再等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年轻人不要着急,东风会来的。”
慕容彪今年三十三,足足比李若昭大十岁。尤其当李若昭说出“年轻人”三个字时,慕容彪的表情不可谓精彩绝伦。
北燕太子默默腹诽。
你当然不着急。
近十万人加上马匹每日的粮草,春日动兵耽误国内的春耕与春牧,多在长安城下耗一天都将在物资上带来巨大的压力。
“你小心点,必勒格今晚可能会偷袭你的营寨。”
于是,当夜,必勒格就真的派人偷袭了北燕骑兵左翼的营寨。
当然是巧合,但也是必然。不用李若昭说,慕容彪也早就做好了西突夜中袭营的准备。西突骑兵准备不足,吃了个哑巴亏,灰溜溜地逃回了长安城。
“其实你也在让西突北燕自我消耗?”
安抚自家孩子睡下,李若昕撩开营帐看了一眼东边营寨冲天的火光,转头揉了揉趴在床上看热闹的自家小妹的鬓角。
“对吧,昭儿?”
李若昭闭着眼睛假寐,她噗嗤一笑,向李若昕比了一个噤声。
“天机不可泄露。”
西突迟迟不放北燕京城,最后不得已派骑兵入夜袭击北燕营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实在是,长安城太乱了。
自三月二十七日宣王李世默献城,必勒格可汗很“好心”地给了李世默三天时间遣散皇宫二城中的宫人们,趁此机会逃离长安城的百姓不计其数。
然而,或者说果不其然,三天时间对于数以十万计想要逃离长安的百姓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自四月初必勒格可汗入主长安城以来,四处放火闹事的,伪造谶言说西突要完蛋的,一有机会几个年轻人就把落了单的西突骑兵围起来暴打一顿的,每日每夜,时时刻刻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发生。
更麻烦的是语言不通。
要想迅速且有效地控制长安,首要掌握是百姓的户籍与赋役。但长安城里所有的户籍文书全是汉文亟待翻译,日常与长安百姓打交道的政务工作也需要翻译。
而军中所带的翻译少之又少,必勒格可汗不得花重金不雇佣大量懂得两种语言的三教九流。不少并不懂两种语言的人混入其中,进而生成了一个极善于投机倒把的群体在长安城里兴风作浪。
由此引发的矛盾就更多。
必勒格可汗大为头疼,作为西突之主,他从来没有管理过一个如此人口密集,鱼龙混杂的城市,一个人口数量快赶上西突整个国家的城市。
城外还有嚷嚷着随时要打进来的北燕骑兵。
内外交困中,在各部落首领的强烈支持下,必勒格可汗彻底放弃了怀柔政策,一手对长安城内进行铁血镇压,强行将长安一户闹事,则杀光全坊之人。一手对北燕进行危言恫吓,夜里时不时派人前去骚扰一下。
一时间长安血流成河,荡荡乎八川分流,如玉带般缠绕长安的八条长河被染成了血红,一往无前地,而又沉默无声地奔流在厚重的渭水平原上。
李若昭偶尔会趁天气好的时候出营坐坐,浓烈的血腥气几乎令她窒息。她眼中映着绛色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软楠木的轮椅扶手上。
终于,四月十八日,一条李若昭盼了很久的消息,自西方千里之遥的西突牙帐而来——
西突国内葛逻禄部起兵造反,宣布独立。
第五章 黍离:长安易主
消息是阿史那训传来的。送的密信,派人快马加鞭从千里之遥的牙帐往关中赶,等到消息送到长安,送信的马已经当场气绝于长安城下。
葛逻禄部宣布独立,对于为了控制长安本身就已经拉锯到极致的西突上层,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必勒格麾下的诸军迅速分裂成两个阵营。更准确说是,哥舒玄一个阵营,剩下的所有人是另一个阵营。
已经被长安城的诸项事务搞得焦头烂额的各部落首领纷纷表示要回去,再不回去,且不说葛逻禄部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最重要的是,各部落这一年的生计皆系于春夏,春日牛犊子配种产仔的工作完成不了,这一年牧民的生计都要受损。
只有哥舒玄一人对此表示反对。当着各部落的面义正辞严。
“可汗,我们只用稍稍再努点力就能完全控制长安,此等功业自先代以来亘古未有。值此功成之际,切不可功亏一篑,可汗三思啊!”
必勒格第一次看向哥舒玄的目光颇为微妙。
“我记得,冒着耽误春牧的风险春季出兵,是你的主意?”
下方窃窃私语声骤然大起来,被长安的刁民折腾得不轻的各部落首领将矛头一致对准哥舒玄。
哥舒玄心下冷笑,春季出兵,不也是你最后拍板同意的吗?
果不其然,一旦开始清算责任,这就要把他推出来挡罪了。
“是。秋冬动兵确实稳妥。可一旦给了李唐缓和的余地,攻伐绝非像今日一般顺利。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春季出征打了李唐一个措手不及,诸位此时此刻绝不可能站在长安,站在这个祖先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方。”
上头静默了一下。
“葛逻禄部的事,你知道吗?”
完了,失策了。
就在此刻,哥舒玄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必勒格知道他与可敦炽俟阿伊的关系,并且一直将起视为控制自己的砝码。自己侍奉的这位可汗,极有城府,一直以一种极冷静的姿态默默旁观这一出闹剧,为的就是看看哥舒玄故意与阿伊有染,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没想到偏偏在此时葛逻禄部叛乱,但哥舒玄又力主留在长安。这一切在必勒格可汗眼中变成了他与阿伊串谋,唆使必勒格可汗春季亲征,为葛逻禄部独立提供机会。
都怪他复仇心切乱了分寸。
“臣不知。”
哥舒玄硬着头皮顶上去。
“就算咱们现在要撤离,也决不能将打下长安的基业拱手让给北燕。一定要想好后续之策。”
商讨来商讨去,最后的计策是,留下部分西突兵士守长安,必勒格率主力暗中潜回牙帐。
但是,慕容彪早有准备。
四月二十日丑时,一支西突主力从长安城南门明德门杀出,趁着夜色掩映,试图在出城之后向北绕去。
然而在主力出城的一刹那,灯火大亮,这位总在吃瘪的北燕太子已经在长安城南蛰伏良久。
火光在长安城南高大的城墙下摇曳,汇成了灯与火的海洋。借着高举的火把,双方互相打量片刻。
慕容彪?
必勒格和哥舒玄?
万物静默的当口,双方主帅几目相对。
语言不通,也没什么要多说的——
打吧。
鸡鸣之时,以长安城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已经陷入沉睡,一场近十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来,关中双方投入人数最多的一场战役,就在这最宁静的夜色中爆发。
撕心裂肺的喊杀声,近乎凄绝的濒死哀嚎响彻寂静而幽深的夜中。火光汇成了光的海洋,竭力挥舞的纛旗就是怒浪惊涛中的一只只小帆,在人潮滚滚中沉沉浮浮。
长安城中的百姓基本上都醒了,但是不敢出门,躲在屋里瑟瑟发抖。
李若昭也醒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睡,坐在透光的营帐中,看着帐外飞沙走石,光与影在号哭的背景音中错杂斑驳,脸上却叫人分不清容色。
李若昕也没睡,她冲在战场的第一线,鞭子更似软剑划开一道道银光闪闪又红莲飞舞的轨迹。身后鲜红的披风在夜色中也依旧光彩夺目。
但西突兵士确实无心恋战,他们的目的是撤离。甫一交手还有几分战力,等到活动空间尚有余裕时,就调转马头向北跑。
北燕骑兵就在身后使劲儿地追。
这场半逃半追半打的仗持续了足足三个时辰。最后为了护送必勒格可汗出逃,城里的西突守军也不得不出来作战。
北燕军队愈发逼近长安城下。慕容彪很快改变策略,拉出几百个弓箭手,将前几日准备好的公文告示,一箭一箭地射进长安城。
漫天白雪飞,箭雨密织成的巨大的网笼罩了整个长安城南墙附近的诸坊。因为前些日子全城百姓经南门的逃离,大批居民集中在城南,也就近乎半数以上的百姓收到了北燕的告知书。
识字的人不多,但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上面说的是,北燕应李唐义宁长公主,北燕王后李若昕之邀,前来襄助李唐皇室夺回长安。
帮着打胡虏的啊,那就好办了。
由于之前必勒格的铁血之策,长安城中的百姓对必勒格可汗恨之入骨。大家也纷纷动员起来,自发组成了小队清剿残余在长安的西突残兵。还有的用灯油,干草以及各种絮状物做了火球,往西突的守军上扔。
这仗打到这个份上就没法继续了。必勒格可汗已经在撤往西突的路上,留下的残兵败将留下来也是送死,各家各户都是牧民出身,自己牧场的事还没解决,谁愿意把命断送在异国他乡?
大坝的崩溃往往只需要一瞬。昨日还在长安城中耀武扬威,扬言要杀光长安人的西突骑兵如潮水般头也不回地褪去,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四月二十一日未时,慕容彪率兵进入长安。
李若昕为了装点门面,必须与慕容彪一同进入长安。她一身红衣似火,鲜血般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长鞭上沾满了血还没系在腰间,紧紧握住自然垂落,尖上一点鲜血凝成了永恒的一瞬。
但她的表情并不乐观。
坐在一架小小的马车里,淹没在北燕军队中的李若昭也是。
她似乎在闭目养神,周遭的喧腾在她的身侧飞速略过。
如今北燕入主长安,对于她们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黍离:萧家堂议
萧岚也静声等时机,在大门紧闭的萧府。
萧家旁系的亲眷陆陆续续也集中到长兴坊萧府上,包括血缘上最为亲密的萧靖的庶弟,萧岚萧岄的叔父,萧翊。
李若昭不在,萧家父母亡故,招呼亲眷的重任落在了萧岄头上。
萧岄也是第一次料理府上琐事的。平日连账本家奴都数不清的萧家大小姐,一上手面对的就是连名字都叫不全乎的一大把的人,乌央乌央涌到她面前,对她指指点点。
尤其是知道萧靖那点不干净的事的,对萧岄的态度就愈发趾高气昂。
一遇到拿不准的事,萧岄就会去找萧岚。不过,萧岚自己的小院已经辟出来给亲戚们住下,自己一个人守着父母的灵柩,日日夜夜靠在云闲阁的荷塘边,临水吹箫。
听完萧岄的诉苦,萧岚余音一止,半倚在廊柱下,修长的指尖抚过曲折的竹节。
“你把堂叔和从叔安排远一点,他们俩自小不对付的。还有这个,”
他指了指萧岄拿在手里的示意图,“安排在这里。”
“哦,好的。”
话说一半,忙得晕头转向的萧岄忽觉不对。
“这些人际关系你都知道,那你干嘛不上?”
萧岚把玩着手里的箫转头问:
“这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
萧岄气绝。还真是她主动的,她说她也是萧家的一份子,家中横遭祸患,理应出一份力。
然后就——
光荣掉坑里了?
萧岚手中长箫一转,轻轻磕在气鼓鼓的自家妹妹的头上。
“外面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萧岄撇撇嘴,“西突北燕在长安城外僵持了好多天了,没结果。”
“差不多了。”
萧岚起身,日光落在一身雪白的斩衰孝服上,许久没挪窝的身体稍稍舒展。
“明日辰时,你请诸位齐聚会客厅,我有要事要说。”
然而,等到第二日辰时二刻,稀稀拉拉聚集在会客厅的人不足一半。
萧岚作为萧家目前的家主,萧岄一身紧身衣,手握双剑紧紧守在萧岚身边,警惕地盯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萧翊是最低调的那个,银青色的袍子远远地站在立柱下。
“既然只到了这几位,那我便默认不论我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们便都是支持的咯?”
下面的人显然不吃他这一套,
“你算个什么东西?叛臣之子,也配在上面指手画脚。”
“我算个什么东西?
萧岚歪着头反问。
“家父既为萧家主事,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萧家的事,自然由我做主。我知道诸位对于家父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既然说到这儿了,那咱们便摊开了掰扯清楚。家父的清白,我只说一次。萧府上下,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外通敌国。哥舒玄非我萧家人,家父也没有透露丝毫涉及家国的秘密给他。”
萧岚拿出那一沓从地上捡起来的雪白的信纸摔在桌案上。
“哥舒玄所谓的证据,就在这儿。”
当然不会有人去看。比证据更深入人心的是成见。
萧岚也没指望有人去看,他抬手示意门庭疏朗的萧家正门。
“说句不好听的话,家父是死在西突骑兵刀下的,这一点诸位只怕没人做到吧?诸位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觉得自己大义凛然行高志洁,大门开着,不妨现在就出去与西突人大战一场。倘若马革裹尸,我萧岚定以父丧之礼为其料理后事,三年丧期,说到做到。”
当然也不会有人真的出去和西突人拼命。张张嘴总是容易的,谁会真刀真枪和明知必败的敌人打一架?
总算安静下来,萧岚稍稍缓和片刻。
“至于我本人。是,或许我是年幼,既无一官半爵,又无实际经验。但是,论嫡论亲,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值此家族存亡之际,且不说要捐弃前嫌,共渡难关,就算我今天敞开了让大家竞争,你们在这儿打一整天,会有结果吗?”
确实是。萧家上下,萧靖是嫡出,离萧靖血缘关系最近的萧翊是庶出,他做主名不正言不顺。与萧靖同一辈人中,再远一点血缘关系就远了,上一辈的基本没剩几个,下一辈的,那还不如萧岚呢。
确实,没有比萧岚更合适的人。
萧岚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萧翊。
萧翊出列,浅浅致意,“二公子做主,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做主的人既无异议,萧岚朗声。
“如今长安倾颓,萧家蒙尘,为保门楣,当务之急,应保住我兰陵萧氏的族人和血脉为上。由我护送家父家母灵柩迁葬故土兰陵,剩下的诸位由叔父带领,萧岄从旁护卫,举家南迁。”
又南迁?
两晋之际兰陵萧氏曾举族南迁,历经数百年才重新回到北方,好不容易站稳了顶级门阀家族的位置,现在又说要走?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长安的产业怎么办?
萧岚站在上方,静声听下面议论纷纷声渐渐小下来才道。
“南迁是最好的选择。关中的变乱绝非一时半会能结束,就算结束了,关中也不再是宜居之地。不南迁,难道要和河朔蛮子同流合污?”
河朔三镇游离中央王朝之外已近百年,当然没人愿意去。
“那就是了。”萧岚浅浅颔首,“叔父长年行走运河一带,对江南也熟悉,所以有劳叔父代为引导。”
萧翊点点头,表示认同。
自萧翊回长安,萧岚一早便找到他秘密会谈一个时辰。该说的话都说开了。萧翊对萧岚的计划清清楚楚,自然从善如流。
萧翊作为萧靖的亲弟弟,又是站在台上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伙子的叔父,很多人自然都看他的意思。原本还指望他带头替他们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看到下方已无异议,萧岚继续道:“护卫一事就交给阿岄。阿岄这些日子忙进忙出,想必诸位对她已经很是熟悉。”
给谁?
萧岄?
那个小姑娘?
就她?也可以?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萧岄绷着脸站在萧岚身边,手中双剑飞速舞了个剑花,在所有人都没看清她的动作前,一剑劈开了桌案的一角。
她眉峰微挑,觑了一眼站在下面各怀鬼胎的亲戚们。
“有异议者,宛如此案。”
第五章 黍离:各奔东西
送走了难缠的亲戚,萧岄转到后堂去找他那快步消失的二哥。
萧岚正在打理父母的棺材。
两张漆黑的棺材已经钉严实,沉沉的漆皮反射出幽深的光,鲜明映着萧岚的一身白。
萧岚做主,不设祭典,不做法事,两口棺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放着。
萧岄戳了戳他的腰。
“哥,你真要一个人走?”
萧岚抚过棺木上枯槁的叶,转头看他。
“南下道路多艰,你和叔父护送他们南下,这是最好的安排。”
“你不跟我一块儿去?”
萧岚默默叹气。他这个妹妹,有时候确实笨的可爱。
他朝那两具棺椁努了努嘴。
“这活儿你做?”
萧岄觑了他一眼。
“……也不是不行。”
“但我做不了你的活儿。”
萧岚无比顺嘴地接道。
“真论武力,我们家上下没人打得过你。还有,阿檀就要托付给你了。”
习惯性随身带着扇子,萧岚合上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萧岄的头。
“路上小心。”
这个动作之前不是没做过,只是太久了,前些日子他们因为嫂子,因为卫茂良的事,好多少年的亲昵当然无存。突然被敲了敲脑袋,萧岄忽觉眼睛酸酸的。
她跟二哥,是不是又要分别了?
以往在云山这么多年的分别也都过来了,只是从秦岭太白山之巅重新回到人间多年,真实的羁绊早已深入骨髓连筋带肉,要拨开只怕得尝一遍剜心蚀骨。
但自己又实在不是个矫情的人,她故作吃痛地捂着脑袋。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走江湖,小事,包在我身上。那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们又该什么时候出发?”
萧岚眺望南方的天空,目光越过重重围墙与坊门飘向天际。
“快了,不出意外,最近估计还有一场仗要打。”
说到这儿,萧岚突然回头看她。
“你嫂子有消息吗?”
李若昭正在宫里闭目养神算时间,周遭桃花醉烧得正盛,浓烈的香熏得满屋清芬缭绕。
她还是习惯呆在毓安宫,刚走不到一个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不能不说都是命。
李若昭转头看手边浓烈的桃花醉,她需要的安神香越来越多了。
李世默负手站在云山山谷也在等。他向南眺望,看不见连绵起伏的另一头长安是什么面貌,但还是固执地,向南眺望着。
隆平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就在慕容彪入主长安城不到两日——
那支萧岚早有预感的队伍濒临城下,鲜明地亮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帜。
天师道。
天师道的队伍,从剑门关出剑南道北上梁州走褒斜道,沿着当年魏延说孔明‘子午谷奇谋’,自南向北经金牛道出剑州,向东北折至梁州,再向北折经留坝、太白、眉县,直抵长安渭水上游。另一支奇兵至秦岭山脉北部开始隐蔽行军,沿山道一路向东,走到子午谷道时突然转弯北上。
虽说山路是天师道之众最擅长的路,但毕竟不好走,总共就先锋三万人。
本着先下手为强,决不能等到对方人齐了再抄家伙,慕容彪先发制人,率领还未站稳脚跟的北燕骑兵自南门杀出。双方又在长安城南杀了个昏天黑地。
这场战争,无论是身在幽宫的李若昭,还是栖身在秦岭云山上的李世默,抑或是满心操持如何护送萧家举族南迁的萧岚,都没有亲眼看到这场近乎惨烈的战争。
主战场集中在城南,萧岚计划撤离路线在东。趁着南方战火正烈,颇有波及西城之迹,一辆辆马车自东门飞出,萧岄孤身一人背负双剑,纵马警惕地在漫长的车队间来回巡视。
萧岚是最后走的。合上萧府的大门,三匹高头大马拖着两个笨重棺材,萧岚一身素白的斩衰孝服,拉上风帽遮住脸,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已经一片狼藉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他站在萧府门前,郑重其事向着巍巍门楣拜了拜。
哪怕是两个多月之前,萧岚也从来没有想过,之后可能回不来了,这种事情会真切地发生在当下的一瞬。
但是,不论愿意或不愿意,前路总在继续。年少时总以为自己能掌握命运,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命运长河中的一叶小舟。
走了。
萧岚心道。
天师道毕竟势弱,毕竟是扛着镰刀锄头的百姓,毕竟和骑上战马的草原人不可相提并论,毕竟基本没在真刀真枪的正面战场上打过。战斗持续了一日,天师道因不敌北燕节节败退回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
北燕慕容彪也很惨,且不说留给他的长安,是个被打得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连续两日的大战令北燕军队损伤惨重身心俱疲,躺倒在地的北燕军士不计其数。
更有甚者,长安城中还存在着一派极端的,组织着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时不时杀个北燕人,放个火,给他添堵。
他根本不能拿这些蝼蚁怎么办,找不到,打不完,天师道和长安城里的人都是。
窝火的情绪在胸口来回激荡良久。
窝火,真窝火。慕容彪想。
不行,要彻底吞下关中这块肥肉,还得调兵。
隆平十一年九月与西突一场仗就已经损失惨重,去年和卫茂良的交手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西线与中央禁军所剩不多的兵力已经尽数调走,唯一能用的只有东线,与河朔接壤的东线军。
这也是远远不够的。
慕容彪在李唐皇帝的寝殿里转了几圈,径直推开了李若昕暂居的长春宫,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李若昕正在教自家五岁的儿子识字。
慕容腾冲还没完全长开,一张稚气的脸圆嘟嘟又故作一本正经地握着毛笔,踩在高高的凳子上一笔一划地摹字。
岁月静好不过片刻,一阵大力掀开殿门,慕容彪大踏步地闯进长春宫,一把捞起还握着毛笔的小孩子,连人带笔一并从李若昕的怀中抢了过来。
“你儿子我带走了。”
“你干什么呃……”
李若昕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为一个母亲的本能是跳起来一掌劈向慕容彪的手腕。太硬,砍不动,震得她手疼。
慕容彪一手抱着慕容腾冲,一手突然掐着李若昕的脖子把她拎起来。
然后,把她重重地扔了出去。像每一次对她有形无形的羞辱,像当年在赛马大会上把她一脚踹开的狼狈。
“滚!”
第五章 黍离:改旗易帜(上)
直到孩童的哭声渐渐远去,李若昕才从慕容彪的力道中缓过劲来。
她练的并非是童子功,根骨经脉根本无法与从小习武的慕容彪相比。不过是月汐教了她些鞭法,能防身,自己又铆足了劲咬着牙学会了骑马射箭,方才能在这尚武之国一只手一只手刨出了仅有的容身之所。
背磕在高几的桌角上,脊骨一瞬间快要断掉,五脏六腑俱是一震,差点儿震出血沫。李若昕咽了咽喉头的甜腥,伸手去够能搭把手的高台,把自己撑了起来。
她扶着腰,小步挪到软塌上坐下,喝了口水。
现在从慕容彪手里抢孩子是不现实的,她打不过他,就连近身也难。她势力不如他,在军中说不上一句话。或许与卢英杰还有些旧日的同袍之谊,且不说他被外派清剿西突逃兵,就算他身在长安,也不可能为了她违抗慕容彪。
喘了口气,她只能去找李若昭。
这是她第一次进毓安宫。李若昕离开的时候李若昭还小,寄养在正阳宫之主陈皇后膝下。李若昕远嫁北燕,若昭被送上云山,毓安宫成了候鸟南雁北归时仅容歇脚的一处居所。
“姐姐!”
看到李若昕似浑身带伤,李若昭顾不得许多,自己推着轮椅就要往外赶,眼见的就要撞上门槛——
李若昕哪里见的妹妹真的撞上去,她踉跄两步,差点就要摔倒在李若昭身边。
李若昭反应也快,示意风吟雪澜暂时出去回避片刻。
大门刚一合上,李若昕拽紧了自家妹妹的手,粗粝的掌心磨得李若昭的手背生疼。
“慕容彪,慕容彪带走了阿冲,就在刚刚……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从他手中把孩子抢回来。”
语无伦次又大口喘气些许,眼中亮晶晶像是溢满了水色,一袭红衣的女子却是咬紧了牙关没哭出来。
“昭儿,我该怎么办?”
“阿冲?”
李若昭眨巴眨巴眼,重复这个名字。
“为什么?”
北燕骑兵刚和天师道交过手,赢是赢了,但损失惨重。如今这个北燕太子慕容彪不思如何休养生息,偏偏劫走了慕容腾冲?
一个五岁的孩子。
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本身,一个五岁的心智还没长成的孩子唯一的利用价值在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李若昭看向那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北燕王后,同时也是大唐的义宁长公主李若昕。
“姐姐,当务之急是要把他截回来。否则麻烦就大了。”
快,让她想想,谁出面能从慕容彪手里抢人。
凌风她昨日趁着天师道和慕容彪交手时刚刚送走,为的就是向李世默传信说让他在云山再等等少安毋躁。血魂一直跟着花语,花语时常在萧府活动,只怕在暗中护着萧府。血魄还在北燕,试图打探月汐的消息。
“为什么?”
“慕容彪昨日战场赢得艰难,虽然西突已经败退,然而现实是,不说长安百姓,整个关中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信服他。正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控制关中的名分。而阿冲的母亲是你,你是北燕王后,更是大唐的义宁长公主。
“既然天师道打出的旗号是‘尊王攘夷’,为了获得比天师道更高的合法性,他必然选择立一个有李唐血脉的人作为号令百姓,乃至天下的旗帜。”
李若昕迅速反应过来,她拔腿就往外走。
“我现在就去抢人。”
然而,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对手。李若昕甫一推门,一个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北燕将领出现在她面前。李若昕认识他,是慕容彪的心腹。
“王后娘娘,”
那将领探头向里面看去。
“还有长公主殿下。外面乱得很,太子殿下建议两位还是不要出去了,安安心心呆在宫里的好。”
这话算是轻的,李若昕在北燕听到比这重的多得多的话,不知道多少。
握着刀的太子心腹一步一步走到李若昕面前,逼得她节节败退。紧攥的手心渗出来一层薄汗,李若昕却挑眉看他。
“你既称我为王后,便叫你知道该怎么与王后说话。不会说话,我来教你。”
说罢她便伸手摸缠在腰间的鞭子。
没带,今日教小腾冲写字,就取下来留在长春宫了。
“还请王后娘娘赐教。”
那将领觑了一眼李若昕空空如也的腰间,裂开嘴笑了。
“您一个人,可真不见得打得过我们弟兄们,要是刀剑无眼伤了您那下不了地的妹妹,那可就不好了。”
“砰”的一声,毓安宫宫门紧闭,将宫中的一双姐妹与外面隔绝开来,也渐渐熄灭了李若昕眼中明亮的光。
李若昕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牢牢封锁的毓安宫大门。她蹲了下来,将自己紧紧蜷缩一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打不过,白受气。
李若昭见状不对,忙推着轮椅上前,一双手轻轻搭在李若昕瘦得硌人的肩膀上。
她记忆中的姐姐是圆乎乎稍微有点肉,称不上胖,但被杜嫔娘娘仔仔细细养得喜气而可亲,是她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姐姐,不要紧,我们再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只是……”
姐姐,你这些年在北燕,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这些年受尽冷眼歧视,说北燕王宫里人人都知道这是大唐卖给他们的女儿,不值钱,没本事,除了能骗骗那些不懂事的百姓,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所以她必须学,必须不停地学习北燕人认可的骑马射箭,必须掌握最基本的武功,必须走上战场拿到实打实的功勋,才可能博得北燕人一丝一毫的认可。
在月汐的帮助下,她确实成功了,她舞得一手人人称赞的鞭子,她驯服了赛马场上最凶悍的烈马,她带领数万骑兵杀至河西救援,她被北燕的百姓尊称“天后”。
可她改变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改变?
血流过了,汗流过了,泪也流干了,她还是那个宫中人人皆可嗤笑无视的小王后,一个被娘家人卖了换骑兵的赔钱货,一个慕容彪试图巩固自己阵营树立的靶子。
一个跳梁小丑似的,可笑的靶子。
第五章 黍离:改旗易帜(下)
傍晚慕容彪却亲自到了毓安宫。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李若昕伸手拦在自家妹妹和慕容彪之前。
“你想立一个和有着李唐皇室血缘关系的傀儡,来标榜你占据长安的正当,而摆在你面前唯一的选择,是慕容腾冲。所以我有个条件,要和你谈谈。”
不错,挺上道的。
慕容彪抱胸看着她,觉得好笑。
“如今你们母子,姐妹,都是我俎上鱼肉,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有的。”
李若昕一袭红衣站在慕容彪面前,深深凹陷的脸颊衬得颧骨愈发凌厉。
“如果你想要立慕容腾冲为傀儡,他的全部合法性来源于我,他的生母,是大唐的义宁长公主。为了证明是你真心拥立李唐的,我必须活着。”
是这个道理,慕容彪抱胸等着她继续掰扯道理。
“但我妹妹不一定。现在你攻下长安,不再需要她提供的情报。有了我和慕容腾冲,你也不再需要一个亡国公主来显示你的合法性。”
李若昕的目光看向身后坐在轮椅上,那个永远是她妹妹的小姑娘。只一眼,目光收回,她咬紧牙关直直刺向慕容彪。
“她在你手中的利用价值,是零。”
蓦地意识到李若昕想干什么,若昭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努力朝她摇摇头。
姐姐,别这样,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李若昕轻轻把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
“你要在长安城中立慕容腾冲为主,我可以答应你的计划,甚至我也愿意扮演太后这个角色。我甚至可以……”
李若昕嗓子涩了涩。
“嫁给你,这样你就可以以太上皇的身份操控整个长安、关中,甚至对着藩镇发号施令。这些是你想要的吧?我都可以帮助你获得。但一切的前提是,她得活着。否则——”
李若昕高高扬起嘴角。
“我就带着孩子死在你面前。”
“姐姐!”
李若昭再一次在李若昕身后扯住她的袖子。
“我不同意。”
“风吟雪澜!”
李若昕闭上眼喊出这两个名字。
守在门口的的两个婢女在北燕兵士的控制下,从门外探进两个脑袋。
“你们把昭儿带出去。”
“姐姐!”
若昭拽紧了她的袖子。
“我不是没有办法。”
她从头上抽出那只镶着浅粉芙蓉石的簪子,银簪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银光闪闪扎在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一丝鲜血。
“慕容彪!”
长发垂落,遮住她固执仰头向上看的视线。
“只要今日我们姐妹死在宫里,普天之下皆知你残害李唐皇室,天下诸藩诸镇想来关中分一杯羹的,人人得而诛之。你敢动我姐一根手指,我必以死让你付出代价。”
没用的。
李若昕轻轻摇头。
在武功中,绝对实力的差距不是可以用技巧弥补的。同样的,国势之差,也不是可以所谓制衡权谋之术可以解决。
如今你我姐妹沦为阶下囚,能保住性命不折辱国体已是万幸。今日我们总要牺牲一个,我宁肯牺牲的是我,也不愿那个人是你。
小昭,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李唐的未来还需要你。
李若昕一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李若昭想挣扎,无奈比不上李若昕长年习武练箭,挣脱不开,只觉姐姐指腹上的粗茧磨得手腕疼。
一袭红衣的女子伸手,同样无比轻巧地,从她手中把簪子抽出来,拍拍了那个小姑娘的脑袋。
“簪子收走,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李若昕转身,笑语盈盈地唤了声傻站在一旁的风吟雪澜。
“雪澜,风吟,照顾好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不让我操心,好吗?”
雪澜是长春宫里长大的,是李若昕从小的玩伴,忽听见李若昕口中说出“小时候”三个字,眼前刹那间晃过明明艳艳,又傲雪凌霜的金丝菊花。
她忍住眼泪,和风吟一起抬起李若昭的轮椅就要往外走。
若昭死命拍着轮椅扶手。
“风吟,雪澜,你们到底听谁的!姐姐……”
她竭力回头张望。
李若昕挤出了一个笑容。就像那年她远嫁北燕,若昭自己推着轮椅在漫长的宫道上一路追一路追,磕磕绊绊的,但她不敢停,连一步也不敢歇,她害怕只要停下来,就再也看不见她的姐姐了。
她生命中唯一一束光的姐姐。
“姐姐!姐姐,你别走!”
香车华盖之下,年过二八的李若昕拨开重重炽烈如血的绫罗绸缎回头看她。
然后,挤出了一个,明明艳艳,又傲雪凌霜的笑。
她的口型是——
“好好活着。”
大门合上,隔绝窗外明媚的春光。北燕王后的目光重新回到抱胸看戏的慕容彪身上。
“是,你说得对。你捏死我,比一只蚂蚁容易。我打不过你,也没办法从你手里抢孩子,但我只要想死,你拦不住我。”
她抚上了腰间的系带,把手按在腰间才忍住不颤抖。喉头微动,死死盯着慕容彪的略带嘲弄的眼神。气流在鼻腔快速地涌动。
她抬手,将腰带抽开。清艳如红梅的外袍应声垂地,内中同样鲜红的单衣勾勒出极清瘦,干练,又确乎凹凸有致的身体,因习武打仗而紧实有力的躯干,和一双薄纱覆盖下匀称修长的臂膀。
只是,薄纱下的臂膀上全是伤。深深浅浅,新新旧旧,习武时鞭子打在自己身上的伤,战场上,还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出自慕容彪手下的伤。
迎上对面男人上下逡巡的目光,李若昕不惧地挺了挺胸,一张早已千疮百孔的面具,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一败涂地。
“成交吗?”
慕容彪拊掌大笑。
“完全可以。本来我也没想杀她,如果以此能换来你的诚心合作,那就再好不过了。”
史载,隆平十四年五月初一,慕容彪立五岁稚子慕容腾冲为君,以母姓更名为李腾冲,立其母义宁长公主为太后,自称太上皇,改元大统,改正朔,易服制,大赦天下。
第六章 沉璧:暗中交易
北燕王都黑水城,太子地牢之中,依旧一片漆黑着。
慕容白曜一直坐在地牢的最深处静声听着。每日,隔壁都会准时传来一阵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说是每日,也是猜的。实在是地牢里不见天日太久,时间流逝穿过他的身体只觉麻木。
但隔壁那个关着慕容明月的屋子,总会准时传来不小的动静,应该是每日的武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又一天过去了,过去的又是一天。
他有时候会扬声问隔壁。
“每天都练着呢?”
那头没答话。
如果看不见太阳,那“日”这个字的本身就没有意义。如果隔壁那个人基本不说话,那“人”这个字本身也没有意义。
慕容白曜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悟出来这个深刻的道理。
直到某一天,当他百无聊赖地准备向那头再次发声时,却是对面先开口。
“慕容彪出去了,有兴趣动手吗?”
“去哪儿?”
地牢那一头的慕容明月向来话少。
“关中。”
“你怎么知道。”
隔壁传来几声极轻的敲击。
不是隔壁,他自顾自摇头。更准确地说,是隔壁另外那头之间的墙壁,敲击声错落有致。
“十几年前,慕容明月起兵之前,我曾经抓到过她手下潜入黑水城的奸细。当时那奸细抵死不说,直到最后他自尽之前,突然冲到墙壁上长长短短地拍了好几下。”
好久没提当年事,慕容白曜在说起此事颇为感慨。
“就是这个吧,用特定的方式敲击墙壁,是你和你的死士,沟通传递情报的一种方式。”
“十六。”
那头淡声传来两个字。
啥意思?
他真不比慕容彪两人联手创业的感情,可做不到旁边这小祖宗说什么便能猜出什么。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十六年前。
他轻轻地嗤笑,“还算着日子呢?”
不对。
“原来你都进来两年了!”
“不到,今天是隆平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那头似有起身衣料摩擦簌簌的声音,感觉到脚步走到两人相隔的墙壁面前。
“他一个多月之前南下关中,基本带走了中央禁军和西线卫戍。不出意外,这些兵力控制关中是远远不够的。东线最后也要调过去。好时机,动手吗?”
慕容白曜在这头忍不住嗤笑。
也只有慕容彪,能让她这个当年几乎举国奉为神明的明月长公主多说几句话。
“这可是你跟慕容彪联手打下的基业,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头静默片刻。
“不重要。”
“伤透了心的女人不能惹哦。”
慕容白曜那头似是起身活动,笨重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如虫吟的声音,某种地牢里难得的,具有生命力的东西。
“我刚进来那两年,慕容彪常常会进来跟我絮絮叨叨。通常是他说,我听。他就说啊,说你背叛了她,说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抓进来,审问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那头似在转圈圈,但铁锁链缠身,走得晃晃悠悠又笨重得很。
“我就想,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怎么可能嘛?当年你们俩站在一起,我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花心思多。他这个人吧,有野心,能力又不能做到一等一。这种人的自卑往往包裹着极大的自负,人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人后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也就像你这种小姑娘会上赶着上他的当……”
“说完了吗?”
慕容明月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在她印象中,曾经的太子慕容白曜不是一个这么嘴碎的人,一个渐慕唐风的标准下长大的大好青年,举止端方行为得当,诗书礼乐无一不精无一不通。
关了十几年关成了这副鬼模样?
一掌隔着墙壁打了过来——当然,是打不到的,劲厉的掌风撞上特制的墙壁,发出沉闷的一声吼。
慕容白曜立马见怂。
“我是说你之前,之前,你现在肯定不会被骗了嘛。”
大概是真的太久没说话,也没运动,那头缓缓挪动的步伐一直没停。
“不论是你帮我也好,或者是你另有所图想借我起事其实是我帮你也好。有些话我得问清楚了——
“下次见到慕容彪,你不会手软吧?”
那头许久没声音,慕容明月坐了回去。
“不愿意算了。”
“哎哎哎!”
那头嘴碎的故旧太子立马退得从善如流。
“成交成交。”
慕容白曜话音刚落,只听得极黑暗的深处,传来咿呀一声。
隔壁的慕容明月以匕首为柄,用沾湿了一条衣摆,将粗圆的铁栅栏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穿过的缝。她从里面钻出来,用同样的办法救出十几个给她传讯的死士。
最后停在慕容白曜的面前。
太黑了,基本上没有光,看不见。
慕容明月以同样的办法走进他的监牢,转身一把匕首径直撞向身侧的后墙,另一手抄起地上一撮干稻草,迎上匕首撞墙的刹那间迸发的火花。
一把干草瞬间点燃,微弱的火苗在她手中小心翼翼地向上窜着。
“你要烧死我啊!”
又是烦人的聒噪,慕容明月举着一小把快要燃尽的干草向前看。
先看到的是一蓬如蔓草泛着花白的头发,就像悬在空中的一盆吊兰,蓬蓬松松向外茂盛生长着,向下垂落直到与地面相接。
手脚之上皆是锁链,深深嵌进墙中的锁链几乎有小臂那么粗。手链紧紧绷直让他的手几乎动弹不得。脚链松松垮垮地在地上扭曲如盘蛇,尚有几寸可以走动的空间。
她举起快要燃烧殆尽的干草,再往后看。寸寸光源照亮,微弱的火光涌进黑暗的刹那,目光也随之落在整饬平整的后石墙上,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全是发黑的笔迹,爬满了墙上扭曲如蛆虫。
从右看起,是一个“承”字,再向左,是一个“安”字,最后向左,剩下的十几个都是“隆”。
这是大唐的年号纪年。
年号纪年之下,始有“一二三四五”的数字,每个数字后都涂上几个东倒西歪画的“正”。
如果说“一二三四五”是月份而“正”字是日期的话——
慕容明月顺着日期往最后数,血迹逐渐鲜红刺眼。
最后停留在隆平十四年四月二十七的日期上。
第六章 沉璧:五月蝉鸣
关中的五月,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燥热不安的气息。初夏已有蝉鸣,在幽深的宫里扯破了布似的咿呀。
李若昕是被这一声声的夏鸣惊醒的,从丝被里钻出来,背上还沾着黏黏的汗意,泛红的肌肤接触如水的蚕丝只觉毛躁不安。她动了动酸胀的腿,停在肩膀上的锦被滑落至腰间,露出斑驳的,或深或浅的红肿。
卧房之外,似乎是有婢女听见动静,扬声向里面问:
“太后,太后娘娘,您醒了吗?”
一声声太后叫得她心慌,隔着一层玫瑰色纱帘看窗外日光,那一点奔腾不止的血脉,混合着陇西李氏太宗子孙的惶恐漫了上来。
叫她名字的不是冷露,也不是她的什么贴心人,不过是慕容彪派来监视她的心腹。
近来关中一直不稳。自西突撤离长安,必勒格可汗似乎对关中依旧念念不忘,留了不少寻衅滋事的隐患。关中西北防线的散兵游勇也在想方设法组织力量,与占领长安的北燕人作斗争。
李若昕斜倚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沾着昨夜不知名的黏重的液体。
她从不吝用最恶毒的话语定义自己,有时候便会漫无目的地想着,在这些人眼中,她算什么呢?
委身外敌的叛徒,奸佞?
一个烝于继子的……
慕容彪最近一直忙于用最残酷的手段,镇压各地的叛乱。关中四塞之地,北至朔方,南达秦岭,东据函谷,西控萧关的土地之上,处处是反抗北燕的浪潮。
比如,曾经的泾原节度使田子安迫于压力投降西突之后,又因为西突败退,在西北一带再次重整旗鼓,网罗反燕志士给北燕骑兵制造麻烦。
似乎西北萧关之外还有军队活动的痕迹,南方秦岭山地中,还隐藏着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天师道,和并不太甘心的宣王李世默。
这些星星之火的反叛力量,搞得慕容彪很是恼火。无论是必勒格和慕容彪,他们都没想到拿下京华帝都长安城那么容易,而治理好一个小小的关中竟然如此费劲。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被关在深宫里近半个月,她已经被人为地与世隔绝。
从榻上把自己撑起来,招呼着婢女来给她更衣。反正她所有不体面的样子,那些宫人们该见该听的都已经知道了。
还能怎么样?
右手不太能动。成婚当日,她是真的很想反抗的。她知道她这辈子的名声是洗不干净了,但身体总还能是自己的吧,还能尽量抱有一份体面与自主,只要行为举止,无愧于心就好。
哪怕这样就好。
但是慕容彪怎么可能会随她的愿。成婚当夜,他打断了她右手的经脉,让她那只勒缰绳舞鞭子的右手,再也抓不起保护自己的武器。
最后,在她的一遍遍咒骂声中,将那根裹上狼牙尖刺的鞭子,那根她在北燕茫茫朔漠之间唯一的傍身之物,从窗户扔了出去。
长春宫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起,守在窗外的宫人都默默转身,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还有的从长安城里临时抓过来充数的宫女,听着经久不绝的哭嚎,躲在墙角里偷偷的拭泪。
夜尽天明,慕容彪踏着一地衣物狼藉,将筋疲力竭的女人扔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宛如一只千疮百孔的破麻袋。
李若昕无力的右手垂落在榻边,她挣扎着翻着眼皮看向窗外,似乎有开得明明艳艳、又开得傲雪凌霜的金菊,花丛中有两个小女孩儿在嬉笑。
也不知道若昭怎么样了。半个多月前慕容彪掳走李腾冲又带走自己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趁着慕容彪出长安镇压叛乱,顶着后面几个心腹警惕的视线,她推开了毓安宫的门。
当然门口的守卫是不让的,李若昕依旧一身鲜红的衣衫,死死绷着一张妥帖的面具道:
“我进去见她一面就走,你们主子的人我也带着,我和我妹妹说了什么你们主子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不定也正想听听,我们姐妹之间到底聊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说的是这个道理,门口的守卫侧身,让开一条缝李若昕和慕容彪的心腹们进去。
毓安宫的防卫比长春宫更严。李若昕站在院子中央环视四周,就连屋顶上都站着人。
“凌风跟着我进的宫,后来就消失了。慕容彪知道我有途径把消息送出去,所以现在连屋顶上都不放过。”
若昭苦笑。
“姐姐,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至少你还在,阿冲也还在。走到今时今地,仅剩的一点慰藉对于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但勉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李若昕也握住她的手,还未张嘴已有哽咽的声音。
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要问的,但是周围全是耳目和眼线,一句话都多问不得,只能死命地抓着若昭的手。
忽地眼泪就要掉下来。
若昭的目光看到了李若昕右手腕与掌心上缠着一圈绷带,一手轻轻抚上绷得僵硬的筋骨。
她引北燕军赶走西突,诱使两方自相残杀,再借公孙杜宇之手的逼天师道北上。只有当身边所有虎视眈眈的势力都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实力最弱的李世默才有可能成为那个熬到最后的人。
但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在冒险,因为身在走无可走的绝境,所以只能冒险。
她甚至根本不用问就差不多知道了姐姐的遭遇。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勒得她快要死掉。
“姐姐!相信我,再等一会儿,再坚持一下,好吗?”
而在秦岭北麓的山谷中,两支明争暗斗多年的军队首领,终于见了面。
两人各自领着一队黑压压的兵士,在山谷中浩荡蜿蜒,在初夏青葱的草木中显得生机勃勃。
“公孙将军,说实话,老夫是真的不愿和你合作。”
公孙杜宇纵马在前,对着过去合作多年的天师道高功凌虚道人,露出一个久违的油嘴滑舌,与当初的孙望之一模一样的笑脸。
“委屈凌虚道人了。如今你我各为其主,又恰好各自的主上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派咱们俩出面商谈。还请凌虚道人,宽恕则个?”
又是这副不可靠的嘴脸,凌虚道人烦躁地撇开眸子。如果不是打不过北燕骑兵,谁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
“长话短说吧,这次打长安,你们出几万?”
第六章 沉璧:战火泥淖
公孙杜宇笑眯眯地比了个二。
“两万?”
仙风道骨的老人跨在马上,高高扬起一鞭子。
“上个月我们出兵三万打长安毫无胜算,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只派两万人,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
“不是还有您的队伍嘛!”
公孙杜宇颇为无辜。
“现在慕容彪在关中四处疲于奔命,趁着他的东线军调过来之前,打下长安并不费劲。而且天师道的主力在这儿,最后这长安城铁定是你们的,让我们出大头,不合算吧?”
长安未必是我们的吧?
凌虚道人心里默默腹诽。
等到攻下长安,公孙杜宇临时撕毁协议替宣王李世默把长安城拿下,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尤其在善于背信弃义的公孙杜宇面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没想到那头还在一脸一本正经道:
“三万。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可就不能保证我们会不会见财起意,私自吞下长安了。”
三万已经是公孙杜宇能让出的极限,也是凌虚道人能接受的底线。
于是,这位叫人看不清年岁和长相的凌虚道人,率领麾下扮成牛鬼蛇神的诸位将领,总计八万余人,号称“十万大军”,在大统元年的五月,第二次浩浩荡荡向长安开进。
打出的旗号依旧是“尊王攘夷”。
慕容彪很是意外,或者说,又毫不意外。
北燕骑兵在战力上依旧具有不可撼动的优势,在天师道军队北出秦岭向长安城南门开进的时候,就已经开出城外时刻准备与这些打不死的天师道决一死战。
骑兵在城池作战中不具有任何优势,无论攻城守城皆是。对战这种靠镰刀锄头起家的农民军,最有效的办法是,跨上战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让他们感受到死神降临的快感。
长安城外没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要想实现骑马冲杀的局面,只能在城外才能勉强实现。
所以,双方再一次在明德门相遇,再一次,二话不说地打起来。
慕容彪原本还在外四处讨平镇压,长安战事爆发,他不得不丢下和西北癣疥之患,赶回长安亲自主持战局。
战火从城南蔓延至东西二门,天师道组织起小股力量在东西二门反反复复骚扰,慕容彪不得已下令将东西二门全部封闭。举家逃难的长安百姓还未来得及逃出去,便被全部封锁在长安城内。
就像大酱缸的盖子被牢牢封上,恐慌和焦躁在封闭的长安城开始发酵。
沿街皆是号哭,从西向东穿过曾经最繁华的东西二市,铺满了沿街流浪和乞讨的百姓。他们的房屋在近两个月来征战不止的战火中几乎损毁殆尽,人人睁着一双双大大的眼睛沿街乞讨,和堆叠陈列的打死的,饿死的尸体挤在一块。
那些横陈街头的尸体,当然也是不会有人处理的,北燕为数不多能用的军队,不是在外征讨西北军余孽,就是在长安城南拼死抵抗天师道。五月已是初夏,尸体的腐臭味很快弥漫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宛如幽灵飘荡在每一个长安百姓的头顶上,无声地控诉着一桩又一桩血淋淋的暴行。
火上浇油一般,天师道也学着当初北燕打进长安的那一套,安排一众弓箭手将新的公文告示射进了长安城。
同样的夏日飞霜,同样是漫天密织的箭雨,同样是以长安城南为中心传遍大街小巷,这一次的告示文字格外简单——
慕容鲜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犯中华,虽远必诛。
长安的反燕势力被彻底激发,北至皇城宫城周边,南至明德门战场一带反燕的星星之火愈烧愈烈,最终酿成泼天浪潮。
慕容彪焦躁不安地在紫宸殿里转圈圈。在他的身后,金碧辉煌的龙椅上按着一个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五岁小儿。
他负手在金陛前溜达了一个又一个来回,抬头问道。
“当时的必勒格,是如何镇压下这些逆民的?”
北燕太子府的一众僚属站在下面,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颤颤巍巍上前一步,向着慕容彪低声道:
“实在没办法就杀吧。世人皆畏死,只要杀得足够多,总会有害怕的。”
长安战场上的局势还在胶着。作为长安主战场幕后操纵者之一的公孙杜宇,却率领数十轻骑,绕开长安城,向西北原州一带飞快地插入。
泾原节度使田子安在原州。
“本将奉宣王殿下之意而来。”
公孙杜宇也不藏着掖着,找到还在原州苦苦支撑的田子安单刀直入。
“田将军当初抵抗西突不利,最终因寡不敌众投降西突,这件事宣王殿下早就已经知晓。但念在局势危急,你又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能做到这一步属实不易。”
田子安不敢反驳。
一是他深知面前这人虽然年轻,但已高居剑南道西川节度使之位。二是这位公孙将军的亲妹妹认了宣王做义兄,更多了一层沾亲带故的关系,是宣王李世默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加上公孙杜宇说得也没错。
投降归投降,田子安并没有派自己麾下的军队跟着必勒格打长安,也没有仗着西突的势力在当地为虎作伥,反而最大程度地减少了当地百姓的伤亡。在西突败退之后又给了西突一个迎头痛击,此时还在和深入关中内地的北燕军作斗争。
于情于理,田子安算是仁至义尽。
公孙杜宇当然也知道他的不易,刚才那一番话纯属恫吓,接下来才是重点。
“现在有一件事急需田将军的出面解决。天师道与北燕打得难解难分,此时正是突袭长安的好时候。趁着北燕援兵还没过来,请田将军出兵南下,一举把北燕从长安城里赶出去。”
第六章 沉璧:哀鸣嗷嗷
在长安城中,同样处于颇为绝望的还有李若昕。
还是一袭红衣,足够艳,也足够冷。似乎穿上和曾经一模一样的衣衫,她就可以忽视此时此刻所处的境地。
宫墙拦不住血腥气与凄厉的惨叫,来自四面八方的哀鸿就像海水,将长安城中唯一的孤岛四面包裹。
紫宸殿还在议事,她屏气站在门外,听见了诸如“杀”之类的字眼。
“我们此前的协议不是这样的。”
待到诸位臣僚散去,李若昕才撞开两个带刀侍卫,一头闯进紫宸殿。
“那是怎样的?”
慕容彪抱胸问她。
“我只答应你保你妹妹一命,保你们母子不死。我都做到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小太后不妨一一说来?”
“太后”二字是李若昕最难堪的字眼,一根针深深扎了进去,再高筑的心墙再妥帖的神色,也撑不住快要裂开。
宽大的袍袖之下她揪紧了袖口,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他。
没有筹码谈判,这是她此刻最大的困境。也是她这么多年在北燕永远挣不脱的困境。
“是,我是不能拿你怎样。或许在旁人眼中,我就是个外通敌国的李唐家的败类。但关中之大,总有人能打败你。关中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加起来,总能赶走北燕的骑兵。你入主关中,不思怀柔百姓,修养生息,反而日日擅行杀戮,以致掀起天怒人怨——”
像是不解恨一般,李若昕狠狠地盯着他,吹起的纸老虎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
“恶人自有天来收。”
噗哈哈哈……
慕容彪觉得有趣极了。从这个来自南方的小姑娘,嫁到北燕来他就觉得实在有趣。一无所有就努力学,没有退路,就咬紧了牙关往前闯。倒真让她从遍地荆棘的荒地,一手一手刨出了一条坦途。
坦途又如何,坦途也是他施舍出的坦途。是他闲来无事斗蛐蛐似的,拨弄出一个狭小的四方天,看这个女人竭尽全力上蹿下跳。
真有趣,他就喜欢看别人在他手里努力蹦跶但蹦跶不出去的样子。比当年宛如施舍一般出现他面前的慕容明月,还有那个永远端着架子的慕容白曜,要有趣得多。
慕容彪一手掐住李若昕的脖子,反手将她整个人带出紫宸殿。
“慕容彪你……咳咳……”
她对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又咬又拍,只是废了一只手完全使不上力气,李若昕跌跌撞撞被慕容彪拖拽着拎了出去。
“既然你那么关心治下的百姓,那就出去看看吧,让大家看看,太后娘娘的风采。”
一架玉辂青质车从皇城正南朱雀门驶出,马车周身皆是玉饰,左右分别彩绘青龙白虎,车厢通体画着金凤翅熠熠闪耀。鞶缨在张牙舞爪地飘扬,背后映着朗朗青天。
从朱雀门出正对打得惨烈的长安城正南明德门,一条宽敞的朱雀大街两头,连接着位极人臣的辉煌和万鬼同哭的地狱。战场上的哭嚎自南向北而来,行至宫城,竟汇成了欢乐的和歌。
李若昕与慕容彪并肩站在车驾之上,慕容彪怀中还抱着李腾冲。五岁稚子再不经世事也知道现在的局面胶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咬紧了嘴唇不敢说话,只听见压不住的呼吸如风箱咿呀。
高头大马踏过每一寸沾了血的土地,马蹄之下,跪伏在地上的百姓抬头睁大了浑浊的眼,虬曲的手指深深抠进泥缝里,凹陷的脸颊上刻满了风霜与绝望。
李若昕颤颤巍巍的手攥紧了面前的横栏,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刑场吧。
她就是来受刑的,让她亲眼看看长安城中受难的百姓,让她亲眼看看本应在李唐治下安居乐业的百姓,此时此刻究竟在遭些什么罪。
确实是刑场。
马车在朱雀门前打了个转,不远处的广场前,几个穿着北燕军服的小卒正扛着大刀,说着就要斩向跪在地上,不算年轻,但很有些穷酸气的书生模样的人。
地上已经积了一片血泊,倒在地上斩去头颅的尸体堆在一块儿小山似的,足有一个人高。
穿着京兆尹府官衙军服的吏卒也混在其中,耀武扬威似的,在跪地伏法的书生前来回踱步。
“有人指控你擅兴谶纬,诅咒国运,该斩。”
“大人,草民冤枉!”
那书生被两个身穿北燕军服的壮汉跪按在地上,嚎叫着,挣扎着,如地上扭动的蛆虫。
“一不审二不断,草民不服……”
“慢着!”
余光扫过瘦弱的书生在拼死反抗,李若昕再也听不下去,她站在车驾上向着那刽子手扬声。
“既然并无明文判决,你们有什么理由杀他?”
女声尖锐,带着近乎破釜沉舟的怒气和绝望,两个北燕壮汉俱是一惊。抬头看见彩绣辉煌的玉辂青质车,两个人对视一眼,当即反应过来面前车驾上的是谁。
他们虽然不认识慕容彪,但这车驾这排场,只有可能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立马意识到称呼不对,两个人吓得忙对视一眼,互相掐着对方的背后又异口同声道:
“太上皇。”
两个北燕壮汉刚一起身行礼,那书生二话不说,手上绑缚着麻绳,人还没站稳就大踏步就往人群里逃。
他回头看了一眼适才替他喊了一嗓子的红衣女子,埋着脑袋一头扎进人海茫茫。
“犯人逃跑了!”
“快追!”
……
两个扛刀的北燕壮汉意识到大事不妙,居然在太上皇面前放跑了犯人。两人起身忙七手八脚就要四处找人。
慕容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跑了就跑了。围观的人既然不举报,那就都有责任,杀了就是。”
第六章 沉璧:西域疑云
“慕容彪!”
李若昕站在玉辂青质车上一声厉喝。
慕容彪抱胸笑眯眯地看着她。
“洗耳恭听。”
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口。
多可笑啊,就连愤怒也是可笑的。她已是俎上鱼肉,穿着一身和满城长安一样的血色,被架在高高的炭火上炙烤。宛如跳梁小丑一般,在别人的掌心里上蹿下跳。
在长安百姓眼中,她只怕也是十恶不赦的通敌叛国的奸臣,将江山拱手送与敌手的皇室败类。
慕容彪一把尖细的匕首抵在李若昕的腰上,透过薄薄一层裙衫能清晰感受到刀尖凉如水。
“小动作不少啊?”
匕首收回,就藏在慕容彪的袖间,他抬手将匕首横在李腾冲的脖颈间。
“我带你出来不是给你胡乱施恩的。”
马车一路向前,将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嚎叫抛在身后。
李若昕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请慕容彪出兵,原意不过是想赶走盘踞在长安的西突人。她也曾天真的以为,看在这层姻亲关系,看在大唐与北燕多年修好的份上,不奢求善待,至少不像西突人那样肆无忌惮,就好。
到头来呢?
北燕的暴行比西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谁在无上的诱惑和内外的交困中,都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刀尖戳了戳她的腰,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死神的低语。
“别闭眼,好好看着。”
好好看看这破碎的山河,好好看看她干出的好事。
好好看看自己的无能为力。
李若昭也在看着。她出不去,无法亲眼看见这人间炼狱的惨状,只是牢牢地盯着那张关中地图,盘算着公孙杜宇和天师道的队伍,还有多久能打下来。
还有北燕的东线军——慕容彪一定会调北燕东线卫戍前来救援。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北燕东线军到来之前占据长安。否则东线军一到,将对以田子安为首的西北残余势力形成南北合围之势。
大势去矣。
没有退路,她不得不将全部的希望压在天师道和东线军上。
她承认自己的每一步都在赌。
天师道与北燕的战斗打打停停,持续足有小半个月。趁着长安战场的局势胶着,正好将目光向北移至西突。
自四月中旬必勒格被迫从长安撤离,被西北残余势力和北燕军追着一路打到萧关之外。刚出萧关,便又遭到一队小队的突袭。
战力不强,骑兵居多,小股小股从山间倾巢而出,打完就跑。
本来平日里这种小把戏,西突轻骑兵并不会放在眼里。然而从关中各路人马的追杀侵袭中逃出,接连几个月的作战,再强大的战力也快被消磨干净,自诩草原与朔漠之间的雄鹰变成了惊弓之鸟,对手扑腾两下翅膀就吓得夺路而逃。
与突袭者交锋的是西突大军的左翼,据斥候的回禀,来者人数不过千余人,中间夹杂着不少身穿西突军服的人,更多的是普通牧民的装扮。
“是葛逻禄部的叛军!”
葛逻禄的青壮年都已经随着可汗东征,剩下的凑不齐军服,才会是这样的打扮。
分析一通,斥候叫得嘎嘎响的嗓音,一锤定音地向必勒格可汗汇报。
当然不是葛逻禄部的叛军。
是盘踞在洮水河谷已近半年的,凉王与故旧河西军。
卓圭自三月底抵达西突着手展开游说,另一手便及时向凉王传信,请凉王出面,扮作西突军士的模样,偷袭从萧关撤离的西突主力。
凉王读罢飞鸽传书之后抚掌大笑。
“与我所想一致!”
遂将麾下众军组织成一支一支的小队,安安静静地守在陇山山口附近,时刻准备着偷袭从萧关西撤的突厥骑兵。
小股小股的突袭屡屡得逞,让必勒格可汗很是恼火。虽然未伤及根本,但反反复复来回打,也够叫人疲惫。
疲惫得人仰马翻的西突主力终于赶到牙帐附近,真正的葛逻禄叛军已经在牙帐外两百里之地等候多时。
可敦炽俟阿伊已经完全控制了牙帐,组织葛逻禄余部务必要讲必勒格可汗拦在牙帐之外。
杀了他。
杀了必勒格葛逻禄才有可能真正脱离西突牙帐的统治,才有可能摆脱附庸和压迫的地位。
就算杀不死他,那也要耗尽他的兵力,至少让他几十年之内不敢踏足葛逻禄的土地。
强弩之末对抗散兵游勇,必勒格麾下许多葛逻禄人也加入了反抗可汗的队伍。双方在牙帐之外打得尘土飞扬,从大中午一直耗到傍晚也没个结果。
夜幕降临,沙漠中的夜晚并不安全。双方各自心有底线,收手休息。
当日深夜,必勒格可汗负手在地图前,时不时抄起长棍,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有必勒格的地方一定会有哥舒玄,这位一袭玄色,举手投足间皆有汉人风骨的颉利发恭恭敬敬跟在必勒格身后,随时听候可汗的吩咐。
却在此时,两个小卒却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送到他们面前,说是牙帐里逃出来的重要人物,有要事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必勒格可汗和颉利发。
“可汗,是我。”
来者虽然衣衫破旧,脸上也糊满了灰尘和泥巴,必勒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一头乱糟糟碎发下的那张脸。
“阿史那训?”
在西突呆了已近半年,又有母亲的教导,阿史那训的突厥语说得基本流利,最基础的对话也不成问题。
来者捋了捋鸟窝似的头发,又用破破烂烂的袖子蹭了蹭满是沙尘的脸,勉强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
“回可汗的话,正是在下。”
原来是牙帐来的消息,必勒格不疑有他,忙示意他坐下说话。
“牙帐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母亲呢?”
“母亲暂时被留在牙帐,可敦看在我母亲无辜的份上,应该不会难为她。这次叛乱,正是因为葛逻禄部不满春季发兵耽误牧时,联合在牙帐中的可敦掀起的,他们的目的,是杀死可汗,趁机将我阿史那氏的统治,彻底打散。”
倒是有几句实话。葛逻禄部确实不满春季发兵,更不满葛逻禄部的人在征战中成了敢死队活靶子。
阿史那训抬眸看了一眼站在灯火阴影处的哥舒玄。
必勒格心领神会。
那就是有些话不想让他听了。
哥舒玄也心领神会。
“可汗,训特勤,军务缠身,先行告退。”
两双眼睛目送哥舒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必勒格可汗才转头问这位外甥。
“你想说什么?”
还是唯恐隔墙有耳似的,阿史那训上前一步,凑到必勒格可汗耳边低语道。
“这个起兵时间很是蹊跷,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可汗拿下长安最关键的时候动手,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
阿史那训比了个口型。
有内奸。
第六章 沉璧:月下对谈
哥舒玄?
必勒格脑海中跃入这个名字。
阿史那目色幽深地看着他,没说话。
那就是了。
阿伊和哥舒玄的关系他是知道的。诚如哥舒玄所想,他并没有翻到明面上的打算。不论是哥舒玄和阿伊是真有感情也好,还是哥舒玄接近阿伊另有所图也罢,这都是一步控制、观察哥舒玄的极佳的棋。
毕竟在必勒格的观念中,牢牢拴住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谋臣,比女人和面子都要重要。
可如果哥舒玄真的是以阿伊为首的葛逻禄部起事的内奸,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陷于情爱受阿伊所托?还是说,是哥舒玄本人志在可汗之位勾结阿伊?
没结果,还得观察一阵子。
处理哥舒玄的问题牵扯过多,宜静不宜动。
同一轮明月之下,另外两个同样美丽的女人各自坐在可敦寝宫的一角,没有说话。
沈青绾抬眸偷偷打量对面的可敦,她的名字在突厥语中据说是“月亮”的意思。确实是如月色一般的女人,斧凿刀削宛如天成的脸,幽深的眸光胜过黑暗茫茫中的月光。
各自沉默许久,阿伊忽然转头看她。她斜倚在窗台边,浅色的长发如蔓草,月色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浅青色的阴影,背后映着沧沧凉凉的皎白的光。
“现在,他也该见到必勒格了。你说,他可信吗?”
说的是阿史那训,此时此刻他应该在必勒格的军营里,搬弄是非。
不可信。
这种问题沈青绾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既然要和阿史那训合作,那就要做好随时被背叛的准备。
这种话她当然不会说。面具戴了太久就成了脸,人前的沈青绾习惯性地缩成一团,咬紧嘴唇,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样。
阿伊摇曳生姿地走到沈青绾面前,一步一生莲,一根手指轻轻挑起沈青绾那张畏畏缩缩的脸。
“你少和我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李世训是什么样的人,能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的,都不是善茬。”
居然用的是“李世训”这三个字,看来最近阿伊知道了不少长安的事。
沈青绾被强行抬起的视线迎上这位美得整个草原皆知的脸。
阿伊轻轻抚着沈青绾那张形容娇花的脸,指尖轻轻游走她那精巧的下颌线。
确实很好看,听说是中原男人会喜欢的,又白又细的模样。
“你知道他不可信,我也知道他不可信,不如我们合作。如何?”
她欺身上来,将沈青绾圈禁在靠背椅的一角。
“你和哥舒玄的事,我也知道。我和哥舒玄的事,你也知道。当然,你和李世训的事,我也知道。”
沈青绾歪头,不置可否。张嘴时还是怯生生的,一副语言不太好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又是从何知道的?”
“我自然有高人相助。”
那个能观画窥心的西突商人,他长年游走关中与西域之间,见识甚广,目前说的话,还没有一句说错了。
“归根结底,我们俩不过是被两个男人玩弄的弃子,他们随时都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抛弃我们。哥舒玄一样,李世训一样,与其等他们来抛弃我们,不如我们先联手,灭了他们?”
沈青绾端详了一会儿骤然逼近的阿伊的神情,很认真,不像是假的,
“我以为,可敦敢冒此风险与颉利发有染,是因为,爱他?”
阿伊摊手,空空荡荡的曳地长裙勾勒出女人也望之心动的身姿。
“当然不是。”
她起身巧笑,长裙旋开了一朵圣洁纯白的花。
“又不是小孩子,谁会为心动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们各取所需,只是我技不如人,最后还是被他骗了。他既然敢骗我,就让他拿命偿吧。”
确实好看,沈青绾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也露出一个标准的纯善无害又干净的笑。
“我孤身一人在西突,除了李世训,我无所依傍。可敦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为了可敦的家仇,不分轻重,一时冲动拿我的立身之本开玩笑呢?”
“你以为你可以从容游走在两个人之间,说不定他们俩反倒联合起来正考虑如何算计你?作为一个同样的过来人,我可最好告诉你,这些男人的话,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信。”
她也确实不信。只是,她也算半个过来人,不仅男人的话不信,最好女人的话,也要掂量三分。
“我和可敦不同,可敦的背后是葛逻禄全部,可敦有被算计的价值。但我没有,他们最多视我为一个玩物,偶尔还会带来点意外惊喜。我只用恰如其分地扮演好一个有效的棋子,足以保命立身就行。”
“棋子?哼……”
阿伊轻哼了一声。
“葛逻禄部主力全部随必勒格东征,如今归来已不剩几个人,迟早要败。我的本意,不过是伤他几分元气,然后再送哥舒玄上路。至少能为葛逻禄部,争取几年平静的时光。
“但李世训显然志不在此。哥舒玄与他同样深谙中原文化,迟早要因权力之争打起来。他不过想干掉哥舒玄,葛逻禄部的死活跟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恨不得把我们葛逻禄灭了,来当做献给必勒格的投名状。我们因为同样的目标哥舒玄而结盟,必然也会因为关于葛逻禄和阿史那氏的未来而散。但是你,”
阿伊再一次转身,将沈青绾逼到墙角。
“一旦哥舒玄死了,你就在李世训面前失去了价值。可是,如果你助我们葛逻禄部完成最后的独立,你就是我们部的大英雄,整个葛逻禄部都将是你的后盾。这难道不比屈居一个男人之下,”
她嫣然巧笑。
“或者说一群男人之下,走得更稳当?退一万步说,就算李世训没死,你也可以成为李世训手里牵着葛逻禄部的那根线,也就意味着你又有了新的利用价值,看在这个份上,他也不敢轻易放弃你。等到你势力渐大,比如,参与辅佐了下一任可汗,何愁没有机会摆脱李世训自立门户?到时候我可在葛逻禄为你助势,作为回报,你要保我们葛逻禄的安全。”
她伸手抚了抚沈青绾那张在塞上风沙中也依然冰肌玉骨的脸。
“想当棋子的人,一般只有死。只有想下棋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别人手里的棋。”
第六章 沉璧:离间之计
诚如炽俟阿伊所说,葛逻禄的败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唐历五月初,也就是长安城那头闹的腥风血雨改正朔的同时,必勒格可汗率领仅剩的不到两万人打进了牙帐,顺便解救出被囚禁在牙帐的阿史那华妍和沈青绾。
但,可敦炽俟阿伊跑了。
自二月底三月初长达两个月的东征南伐,以攻破长安,受降宣王,最终又因为国内内乱北燕夹击而不得不灰溜溜地逃跑而告终。
一片辉煌,又着实狼狈。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西突数百年来第一次打下长安,还是在一个月之内,依旧是足够满草原炫耀的辉煌战绩。
照例有庆功宴。各部落首领牙帐诸臣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歌功颂德的祝酒辞翻来覆去滚了一轮又一轮。
酒过三巡,必勒格可汗微醺之间斜倚着的神情颇为慵懒。
“诸位,你说咱们再一鼓作气,把葛逻禄打下来如何?”
哥舒玄正上前给必勒格可汗递醒酒茶,眉眼恭顺到仿佛一个服侍的婢女。
必勒格无比顺手地接过他手中的茶,却没有喝。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就端停在扶手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坐着的一众臣僚,余光却微微扫过递茶的人。
等着他说出“不妥”二字。
“臣觉得此计可行。”
哥舒玄献茶之后同样眉眼低垂地退了下去,拱手答道。
“葛逻禄叛乱一事,有损可汗天威,也丢了阿史那氏在草原上的威望。如今葛逻禄主力在长安基本耗尽,屡次战乱耽误了春夏牧时,无论从战力还是从物资储备来说,都已是强弩之末。炽俟阿伊一介女流,根本镇不住他们。此时正是彻底征服葛逻禄的最好时机。”
话说得无比顺溜又妥当,情真意切到必勒格可汗差点彻底相信了哥舒玄的诚意。
阿史那训远远地坐在另一头,专心摆弄着手中琉璃盏中玫瑰色的葡萄酒,没说话。
酒宴已散,各自盯着醉醺醺的脑袋往回走。阿史那训也不例外,他也晃晃悠悠地扶着贴着琉璃砖石的墙,向外缓缓地踱步。
沈青绾在门口接他。
见到来者,阿史那训顺势倚在沈青绾的怀里,温软的酥香和甘甜的葡萄酒香纠缠在一起,刹那间蒸腾开暧昧迷离的气息。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一切顺利?”
在并无旁人的时候,他们俩常常用汉语交流。从长安而来的独特经历,成了他们隔绝外界的屏障。
沈青绾点点头。
“一切如我们最初的计划,可敦撤离牙帐,接下来弄死哥舒玄的步骤,看您的了。但可敦还有别的意思。”
承受着阿史那训在无人顾及的黑暗中伸入衣裙的手,沈青绾难耐地咬了咬唇。
“她想与我合作,单独的。”
“哦?”
他挑眉看她,温醇的酒香喷了她一脸。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沈青绾垂眸。
“按照您的想法,留了一线。”
阿史那训靠在沈青绾香软的怀中,手指不安分地在裙下肆虐,眸间却如水清明。
“做的对。哥舒玄必须死,在此之前,我们都可以与可敦毫无芥蒂的合作。至于之后葛逻禄是死是活,还有很多变数。”
就快要走到必勒格的寝宫,阿史那训才从沈青绾的怀中爬起来,嘱她一个人先行回去。
“可汗一定还想问问我的看法,此时正是好机会。”
必勒格确实在等他。
虽然一天之前,他的女人刚刚从牙帐里跑了,带着她的部族扬言要反。虽然一个月以前,他的女人就已经在谋划造反独立的事,虽然几年前,她就已经和丈夫麾下的臣僚不清不楚,暗通款曲的事他早已一清二楚。
但并不妨碍他此刻的心情依旧十分平静。
女人如衣服,炽俟阿伊本就是他用来安抚葛逻禄部的一件最华美的衣服。
不过,再华美也是衣服,不合身就扔了,无足挂齿。
相比女人,还是哥舒玄更令他上心。
“今日哥舒玄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并不想你我想象的那样,如此地维护葛逻禄部和阿伊。会不会是你我的判断有误?”
早知道必勒格可汗会这么问,阿史那训自然有备而来。
“葛逻禄部想要独立,时机又是如此恰到好处,说明牙帐之内定然有内奸相呼应。可汗想想,力主春季发兵伐唐的是谁?和可敦关系最亲密可能泄密的又是谁?”
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同一个人,没有别的答案。
阿史那训心满意足地看着必勒格可汗自然而然想到他心中的那个答案。
“至于可汗的疑惑,他当然会这么说。可汗试探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以颉利发的聪明才智,断不会上这个当。而且……”
他猛地凑近必勒格可汗的耳边,压低声音道。
“恕小甥直言,咱们从长安撤离,葛逻禄部是强弩之末,控弦之士的实力不也是如此吗?如今再兴战事,可汗没法百分百保证能一举拿下葛逻禄吧?一旦战败,葛逻禄独立已成定局,可汗这才是丢了大面子。
“哥舒玄不会不知道这层考量,他之所以还在唆使可汗出兵,无非是想趁乱……”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比了一个勒紧脖子杀死的动作。
“曾经和葛逻禄有过牵扯的人,可能是内奸的人,始终都是埋在牙帐的隐患。”
话说的很重,但确实分外准确地切中了必勒格最隐晦的心思。
相比出身十部落的人,必勒格自然更信任阿史那氏出身的阿史那训。当年送两个妹妹前往长安做探子,二十多年后,阿史那燕如已不知所踪,只剩一个妹妹华妍带着孩子回来,于情于理,总是下意识亲近心疼一些。
他负手,在寝宫中缓缓的踱着步,似乎在理清丝丝缕缕围绕哥舒玄发生的每一桩每一件事。
思考良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自从他替他的好友报了萧家的仇之后,就对政事很是不上心。”
哦?萧家?
很久没有听到长安那边的消息了。想当初阿史那训还是李世训在长安时,也曾试图拉拢过永远端着一副霁月风清的萧靖。
看到阿史那训闪过的疑惑,必勒格便将哥舒玄在长安对萧家的一举一动都说了。
第六章 沉璧:再见故人
“我要想办法知道哥舒玄的底细。他应该不是哥舒部的人。”
阿史那训一回来就对沈青绾吩咐道。
沈青绾的心尖儿下意识颤了颤。
第二日,沈青绾便向阿史那训请了个允准,从牙帐溜了出来。
大战刚过,满街依旧是一片断壁残垣。自西突都城定下之后,定居其中的人大多以商人为主,不同于牧区的毡帐迁徙,石砖墙砌成的街道与房屋鳞次栉比,很有些商路繁忙的模样。
好在战火并未烧得过于凶猛,及时修葺还能勉强看出当时的风貌。
沈青绾小碎步在街上穿行着,绕了两圈,小碎步挪到背街的一家卖金银器的小铺子里,“咚咚咚”,敲了三声门。
一个小厮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张望。
沈青绾拉紧了风帽,用汉语答了句——
“宫里来的故人。”
小厮心领神会,让开一条缝容沈青绾进去。
铺子的内间早已有人等候,一身深灰色的斗篷将那人裹得严严实实。是那日沈青绾在紧随其后跟着的,从可敦阿伊的会客厅中出来的那个西突商人。
取下风帽,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和路上随处可见的商人并无二致,茂密得初夏天山上连片的牧草,把原来的模样遮了个大半。
一张嘴,也是实实在在的汉语。
“如何,肯出来见我了?”
面前的人沈青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卓圭,风波庄的钱袋子,关中数一数二的大商人,那个把她从蔷薇馆挖出来送进宫里的人,一切事情的起因。
她咬了咬唇,人前目光下始终带着一张怯生生的面具。
“我没有暴露你的身份。”
卓圭总共前前后后找过三次阿伊,详细向她指点了如何与李世训合谋,在置哥舒玄于死地的同时,为葛逻禄争取独立。
沈青绾也就跟在卓圭后头跟了三次。
直到最后一次,沈青绾一路追到后花园却失了那人的踪迹,反倒是那个西突商人虚晃一枪,出现在她身后。
取下风帽,沈青绾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惊诧错愕的神情就没有在她脸上消失过。
“你……”
“确实是我。”
卓圭抢先一步答。
“你是为李世语来的?李世默还没放弃这件事?不对,”
她说着自顾自摇头。
“是长公主,还在因为这件事替李世默周转?”
想清楚这些之后,她难得找到些与卓圭拍板的底气,下意识直了直身,眸子紧紧地盯着他。
“你既然是为长公主李世默而来,就不怕我转身告诉李世训,让你们营救李世语的计划彻底失败?”
卓圭细细端详这张生来就是娇花的脸,终于在并无旁人的时候流露出了难得的冷静。他笑眯眯地摇摇头。
“你不会。既然已经到了西突,关中的恩怨暂且放在后头。现在的李世语在或者不在,对你是生是死没有半点影响,当务之急不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是找到李世训保你的价值。留我这一条线,说不定今后会给你带了惊喜呢?”
一如当时和沈青绾后花园中一叙,卓圭轻叩桌案。
“你也不敢暴露我的身份,多个朋友多条线,事事都和你家主子说,是很容易把自己的退路都堵死的。”
还是同样的道理,沈青绾心里也清楚。尤其在私下见过卓圭之后,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将卓圭的消息烂在肚子里。否则以李世训的多疑诡诈,一定会怀疑她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向他汇报卓圭的消息。
“所以,这些日子西突内乱,是你在背后搞的鬼?长公主的意思?”
他笑眯眯摇摇头,好像他总是笑眯眯的,格外对得起西域商路上的人都称他一声“笑面阎王”。
“没有我,西突这个火药桶也会一点就燃。必勒格对内想统一草原推行改革,对外又不放弃攻伐。步子太大,走得太快,这些矛盾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很正常。”
他叩了叩桌案,将这一页轻轻翻过。
“不说别的了。这是你第一次在西突主动找我,有什么事?”
沈青绾警惕地盯着这个云淡风轻到看不出神情变化的人,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不安地扣着翘起的碎木屑。
“哥舒玄。我想问哥舒玄的身份,你是风波庄的人,又长年走西域,应该知道他的底细。”
果不其然是问这个人。既然李世训让沈青绾去查哥舒玄的出身,那就一定是动了杀心。
杀心嘛,卓圭来西突的目的就是煽风点火的。
“我确实知道。他是萧家二姨娘所出的庶子。哦,他的母亲李世训一定很熟悉,阿史那燕如,是李世训的姨母,阿史那华妍的亲姐姐。”
“萧家……”
沈青绾率先捕捉到这个词。
还真是和萧家有关,那个所谓的哥舒部的故友,就是哥舒玄自己。
随之而来另一个词再一次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等会儿,阿史那燕如?”
那不是丽妃娘娘的亲姐姐,那个当年消失在西突与关中之间的,西突公主?
她突然意识到,哥舒玄和李世训,其实是兄弟?哥舒玄和李世训一样,都是必勒格可汗的外甥?
卓圭满面笑意地点点头。
正是如此。
“最好不要跟李世训说这个消息来源于我。否则他一定会把逼问你为何不早告诉她我的存在。你就和他说你想办法见到了哥舒部的旧人,说他小时候并没有什么故友,哥舒玄本人就是关中来的。以李世训的脑子,他会想得明白的。至于他母亲的身份,最好不要让丽妃娘娘知道。万一她动了要护她姐姐遗孤的心,李世训的局,会很不顺的。”
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到了,卓圭起身,表示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
“下次换个地方吧。这个地方李世……哦不,阿史那训会查。”
果不其然,在卓圭和沈青绾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内,就有西突侍卫以巡检的名义冲进这家金银铺子,把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
卓圭和沈青绾走得快,自然是一个没问出来。
沈青绾机灵,又四处绕了几个地方,装模作样地谈了好长时间,才回到牙帐之中,将卓圭教她的说辞一五一十地向李世训汇报。
第六章 沉璧:远赴天山
“他是阿史那燕如和萧靖的孩子。”
阿史那训幽幽地看着沈青绾。
“确定?”
沈青绾摇摇头,“不确定,只是哥舒旧部说是如此,他非前首领亲生,小时候异常孤僻,没有什么所谓的挚友。”
那就基本上确定了。
“那他为何不愿对必勒格可汗讲明?他不是必勒格的外甥吗?不也算阿史那氏的骨血吗?”
如果想要获得必勒格可汗的宠幸,这难道不是绝佳的说辞,这难道不比一个所谓十部落的首领更值得信任?
西突的战局还在延续。
唐历五月中旬,也就是西突历五月初,正是所谓的祭月。
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将由必勒格可汗主持。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必勒格可汗将前前后后大大小小主持西突包括十部落数十场祭典,用来祈求上苍这一年水草丰茂,祈求亡灵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然而战争并没有结束,趁着各部落忙完祭典准备开始夏牧之时,葛逻禄的势力又卷土重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侵袭了最近的咄陆五部。
“一定有内鬼,一定有。”
咄陆五啜气势汹汹地杀到必勒格面前。
“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夏牧时节动手。春季已经耽误了,夏牧不能再有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咄陆五部?弩失毕五部呢?”
弩失毕五部就包括哥舒玄统辖的哥舒部和哥舒阙部。
就差把哥舒玄的名字的甩在必勒格可汗脸上,
一是因为咄陆五部和弩失毕五部关系本来就不佳,二则因为为出奇兵春季发兵大唐,耽误了各自部春季牛羊仔的配种和产仔,归根结底都要算在哥舒玄头上。
三则因为哥舒玄是唯一一个身为十部落首领却能进入牙帐成为颉利发的人,各部落首领对这个年轻人的敌意其实很深。一方面既觉得他是十部落的败类,可另一方面又对他能独得必勒格可汗的信任而急红了眼。
另一个让各部落首领及其不爽但终于敢说出来的是哥舒玄的汉人习惯。在一众上马便能杀敌的窄袍窄袖中,独他一人能宽袍大袖甚至偶尔踩踩木屐。以前的敢怒不敢言,在必勒格可汗的态度稍稍松动后,鸡毛蒜皮都变成了能泼向他的滔天怒浪。
必勒格可汗却在此时派哥舒玄出使葛逻禄部,说是春牧已经耽误了,夏牧耽误不起,为了双方各自牧民的生计,要求和谈。
哥舒玄坐在驶向天山北麓的马车上,难得没有骑马。
赶车的小卒在前方专心扬着鞭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哥舒玄安安静静坐在车厢中,一头长发随着路途颠簸而摇曳。
他并没有什么贴心的侍从,从一开始就是。从来就是独身一人,他第一次见必勒格可汗向他一番慷慨陈词表明心志的时候是一个人,杀死养父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辗转数年,孤零零的,总是一个人。好歹也习惯了,像他当年在四面楚歌的萧府。
五月的天山北麓,偶尔还有南下的冷风吹得人骨头发毛。但漫山遍野的青草确乎是长起来了。长风抚过,绿色的锦缎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浪花,一浪吹拂着另一浪似层峦叠嶂。
哥舒玄在葛逻禄部临时凑起的大军毡帐中,见到了暂时被奉为首领的炽俟阿伊。
对于这种送上门的行为,对哥舒玄恨得牙痒痒很久的阿伊也不客气,裹在毛茸茸的狐裘之中大手一挥。
“拖下去杀了吧!”
几个小卒子作势就要把哥舒玄按住。
“等会儿,你不能杀我!和你内联外通的是阿史那训吧?只要你杀了我,我的清白不言自明,也就等同于坐实了牙帐之中真正的内奸是阿史那训。”
“慢!”
坐在软乎乎地狐裘上女人抬手制止。
阿伊承认自己说理说不过他,招呼着众人先行退下。从座椅上步生莲花地摇曳下来,她堪堪停在哥舒玄面前。
“你该不会是来劝我收手的吧?”
她缓缓围着哥舒玄转了个圈,曳地的裙摆将哥舒玄缠绕了一个圈。
“虽说十部落的春牧也受到了影响,葛逻禄部的壮士们身先士卒,死伤惨重,受到的更大。这场仗,谁也打不起。与其等到今年秋冬之季恢复了元气,不如现在就开打,大不了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伊最终的步子停在哥舒玄面前,蓬蓬松松的狐毛搔得哥舒玄的脖子直痒痒。
“咱们谁怕谁?”
哥舒玄也顺势缠了上去。
“如果我留下来陪你呢?”
骤然逼近的距离让阿伊的神魂颤了颤。
哥舒玄逼近她翕动的眼睫,“如果我放弃什么部落首领,什么颉利发,就我们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愿意吗?”
气息流转相缠,刹那间回到每一个月光黯淡的夜晚,牙帐行宫,随时都可能被发现的寝宫中,她光着脚从光滑如水的石砖走来,眼中映着澄澄澈澈的绝色。
天地颠倒。
哥舒玄勒紧了她的腰。
相缠的两人飞速后退着,顺势倒在厚实而温暖的软垫上。
阿伊像是溺水的旅人,在暴雨狂风中随着一叶小舟颠簸着。她竭力地从淹没过头的海水中向上伸手,紧紧攀上哥舒玄的肩膀。
也确乎是喘不过气来。
因为哥舒玄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死死地按住阿伊的口鼻。
“唔……”
气息骤然一滞,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想呼救,一声声清吟全变成了垂死的啼哭。
越挣扎吸入的迷药就越多,意识崩溃的刹那她死命地想抓住哥舒玄的肩膀。
来不及了,她刚触碰上哥舒玄肩膀的手就垂落在地。
哥舒玄从阿伊的身上爬起来,目光微微扫过一动不动宛如雕塑的女子,从容地理了理衣衫。
然后转身开始翻找阿伊的书案。堆叠的书信,大把大把的羊皮卷,还有一些书零零碎碎散布在案头。
应该是有的,她和阿史那训私向沟通的书信。如果阿伊对阿史那训留了一手,想以此作为今后胁迫阿史那训的手段,就应该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