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改命付忠良
“娘!”
从来没被母亲这么拉扯过,李世谚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养尊处优,居然能把自己拽到毫无还手之力。
一路跌跌撞撞地拖进内室,自认为自己也算半大孩子的李世谚自然有些挂不住面子。委屈控诉的话还没开口,萧贵妃从壁龛下的立柜底下扯出一块软垫。
“先跪好。”
娘——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萧贵妃极冷冽的眸子杀过来,李世谚只得乖乖照做。
这头叫无衣端了热水净手,又取了绢布细细擦干。一双比一般女人更大,更修长有力的手取来火折子,小心翼翼护着火苗把立柜顶上放着的两只香点燃。
在李世谚的注视下,打开壁龛,不知伸手按了哪处机关按钮,嵌在墙壁上壁龛打开小小的一处暗格。李世谚跪在地上竭力张望,望见了灵位一样的东西。
萧贵妃是双手捧着请出来的。
确实是个灵位。木牌上极劲厉的颜体字刻着一行小字——
先夫薛公讳骁敬君生西之莲位。
“你既然要走了,便向你的父亲拜一拜吧。”
李世谚跪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把牌位上字读了一遍,像是没读懂,又读了一遍。读着读着眼中愈发惊愕,他抬眸母亲,嘴唇颤抖。
“娘……”
您这是什么意思?
萧贵妃站在一旁颤抖着闭上眼,没说话。
“娘?我父亲是……”
这话在宫里不能说,李世谚理智尚在,把最后那几个字咽了下去,母亲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立在身侧的女子原本神情皆已恸然,却在孩子面前始终保持着一张凝成丰碑的脸。绷紧了藏严实了,所有的情绪皆收入那张冰雕般的面皮之下,雪白的裙衫衬得她如高岭之花。
“正好你我今日皆丧服。世谚,那一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没能给他服丧,今日便一并把头磕了吧。”
李世谚跪得直直地,抬眸固执地盯着他,眼中透透亮亮有倔强的光在闪烁。
“你父亲戎马一生,为家国建立下赫赫功勋,临到了了为朝中奸人暗害致死,其志洁行义,我比谁都清楚,岂是瘫在皇位上人都快要烂到根子里的先帝可比?”
萧贵妃侧眸反问。
“你以为你这一身天赋异禀的为将之才是从何处袭来?你既已知自己是将门之后,知道你身上流淌着这个王朝最出类拔萃将领的血脉,你便当着你父亲的面把话说清楚。”
萧贵妃拽起儿子的手,像是在薛将军的灵位前宣誓一般。
“忠君爱国,守土保家,不流干最后一滴血绝不倒下,不战斗到最后的胜利绝不回头。这是你刻进你骨子里的使命,倘使你上了战场,这些话你得记住。”
她把儿子的手甩了下去。
“磕。”
十四岁的孩子扔在颤抖,他抬眼紧紧盯着灵位上的字,就像是试图寻找一些微乎其微的联系。
好像又是有的。在茫茫世间,有时前后皆无所依傍看不清方向,哪怕就是蛛丝般的联系,在他眼中也胜过万千救命稻草。
他骤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校武场,薛将军打他身边路过,一眼望见了他挽弓搭箭的模样。
那是联系吗?
他质疑自己,又像说服自己,试图在过往十四年的认知与此刻母亲悲绝的神情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李世谚埋下头去,如冰一般冻得枯脆女人也缓和下来。
“世谚,你曾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以前我总把你关着,怕你被人发现长相不类先帝,怕你被人算计了害了我们俩在这宫里相依为命无人可伸出援手——”
冰化成了水,李世谚听见了自己那不通情理的母亲低低的啜泣。
“现在你也是见过你父亲的人了,我不拦着你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萧贵妃送李世谚出重华宫时,却早已有人等在门口。
来者神色皆宁,安和沉笃地坐在轮椅上,因了室外沙尘太重,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纱。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若昭修长的眉眼流转,扬眸看着送子出征的萧贵妃。
“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好也与你有话要说。”
萧贵妃拍了拍李世谚的背,示意他上前一步。
“这孩子便是托付给你了,看在……”
看在薛将军曾经也是国之栋梁,看在李世默对薛家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
“看在这些日子我帮你不少的份上,这孩子的今后便托付给你和李世默了。”
什么意思?
大抵是一日之内听到的故事太多,李世谚惊恐地回望母亲的脸,一时竟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娘,你不要我了?
萧贵妃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今后你记住了,好好听宣王殿下与长公主的话,永远,永远不要背叛他们。”
李世谚反手扯住了母亲的裙衫,像是小时候追着母亲的裙摆跌跌撞撞地跑着一样。他固执地摇摇头。
李若昭本是为这事来的,只怕萧贵妃已将世谚的身世对他和盘托出,才是这副面貌。她宽和地笑笑。
“你母亲并没有不要你。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她这是在替你的每一步做打算呢。”
若昭拍了拍那个十四岁孩子的手。
“好孩子,你便去吧。我同你母亲说说话。”
李世谚一走,萧贵妃便立刻恢复了警惕的神情,上上下下把坐在轮椅的女人打量个遍。
“你……”
若昭抬手遮住她的视线示意她别猜了。
“首先说好,你要我答应办到的事,我一定办到,不就是照顾李世谚吗?但我也有一个请求。或者说,我需要你的一个筹码。”
若昭话锋一转,目光随之流转,她抬手示意殿内。
“不进去说吗?”
遣退众人,一嫂一姑,又是一姑一侄媳之间在内室坐定。
“既然你让我帮你照顾孩子,那自然是要交出点东西的。你知道,李世谚在名义上始终是陛下亲子,兄弟之间帮扶的情谊在。同时,隐患,也依然在。”
终于明白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泪渍未干的萧贵妃凌厉的眸子一样,竟有悲绝之色。
“你……”
若昭应得坦然。
“我需要你以李世谚母亲的身份写一封自白书,详详细细地写出李世谚的身世。写好之后交给我,你的签字和手印一个都不能少。”
第五章 黍离:与子同袍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筹码,有可能世谚终其一生都不会用到。所以这个筹码只有交出来,才能保世谚的平安。”
就像是笃定萧贵妃一定会动笔一样,若昭早已开始在书桌边悠闲地磨墨。
“我一直相信李世谚与嫂嫂的为人,留这个筹码,不是为了防世谚,而是为了防住那些怀有贰心,最后为了找一个旗号不得不拥簇在世谚身边的人。这样的人,历朝历代都有,总有无辜的皇子被因此拖下水。我想,嫂嫂应该不会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世谚身上。”
萧贵妃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良久,才勉强把自己从座位上拉扯起来。
“我写便是了。”
若昭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推了过去。
萧贵妃却只接过了厚实的绢帛,自己径直咬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滴落便是一朵靡丽的桃花。
把一个母亲逼到绝境确乎不该,若昭有时候会将思绪抽离开自己的身体想。
但是李世默在前线,后方依旧无人,她好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掐灭任何一点后院起火的可能,不容任何失误地,将宫城控制起来。
被逼至绝境的母亲写罢数言,送走了前来催命的瘟神,她靠在始终只有她一人的美人榻上,向着外面扬声。
“无衣,你随我去走走吧。”
无衣一进来,便望见自家主子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只经络分明的右手停在小几边,一滴一滴的血
“娘娘……”
萧贵妃再一次把自己拉扯起来。
“不碍事。”
虽说是出去走走,萧贵妃的目的却很明确,无衣在身后紧赶慢赶地跟上。穿过每一条宫道,耳畔是宫人此起彼伏不绝的哭嚎,就像穿过早已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大街小巷,逆着人群快将她压垮的潮水,破开层层涌动的喧嚣的浪。
行至玄武门,已经离前线不远了。拾阶而上,站在玄武门城关楼上能看见城外沙尘的遮天蔽日——
那不是尘暴,是血淋淋的战争,一场数万人以命相搏的死亡游戏。
她披着垂地的雪白披风,永远冷漠而高傲的萧贵妃凝成了万千飞沙走石中的一尊雕塑。
“无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无衣跟在后头,垂眸答。
“奴婢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诗经》中秦国的诗歌,是一首,战争诗。”
“你被买回我家,正是我十几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告诉我战场很有意思,说大丈夫当驰骋疆场立于天地间,说要带我去看看。我那时小,总想着出去玩,便日日夜夜盼呀盼,每天晚上都爬起来练扎马步。”
“阿音”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名字,低头轻笑了一声。
“二十多年过去了,说要马革裹尸的人死在最繁华的刑场,如今世谚也终长成了他那副模样,小孩子似的,也要嚷嚷着上战场。”
萧贵妃回头望她。
“你说,让他们父子痴痴迷迷的战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要李世默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一定并不美好。
揭开旁观者与后世人对于战场的种种浪漫幻想,此刻的李世默一定是最狼狈的那一个。从开远门之变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投入到前线军备指挥与部署中。
结果,开远门原有的守将全部因为身体原因打不了,新安置的灵州朔方军刚奔袭近千里,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就要再上战场,加上不少兵士也是不知道吃了什么,从昨晚起就只能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三月二十五日卯时,西突炸开开远门城楼,就像触了礁撞破了底的船,紧随其后涌入的数千骑兵更胜奔涌的浪潮。
灵州朔方军奋战两个时辰,硬生生扛住了第一波攻势。等到午时饭点,折腾了一夜的兵士一口热乎饭还没有吃上,第二波攻势又来了。
李世默就在被炸得只剩残砖烂瓦的开远门后,还在指挥兵士协助开远门周边普宁、义宁等数坊的百姓撤退。
有斥候过,他叫住了浑身是血的小卒。
“西突主力,还有多久到?”
“不知道。我们已经与城外完全断绝了消息,根据几日前最后一封传进来的消息估计,现在可能已经到了,邠州。”
那就是一到两日的脚程。
届时长安城将直面西突近十万大军压城,而现在的守城之军,已经战斗到最后一丝力量了。
战斗到最后一丝力量也要榨干血肉接着扛。长安是关中腹心,天下之重,长安沦陷,也将意味着整个关中的沦陷,西晋建兴三年前赵刘聪杀入长安灭亡西晋,整个北方为外族所占的历史又将重演一遍。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西北开远门彻底失守,攻城战变成了巷战,双方开始争夺长安城西北诸坊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座房屋。
三月二十六日下午,玄武门附近神策军与西突爆发冲突,神策军再一次显现了在战场上怂样儿,仅靠着人数和地形的优势与西突勉强周旋。
当日傍晚,流经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以西两坊之宽的地全部沦为敌手,战火进一步向东一路烧过来,数千户百姓落入西突虎狼的控制之下。
必勒格派了个人在交锋最激烈的地方嚷嚷:
“限期明日卯时之前李唐皇室投降,交出长安。拖延一个时辰,便杀一坊的住户。等大军攻入,定屠杀满城百姓。”
李世默退回到皇城之中,他站在含元殿上,去岁承明宫变烧毁的含元殿至今还未修整完好,一身素白的斩衰孝服沾满了发黑的血迹。
下方陆陆续续聚集了尚在长安城坚守的文武公卿,不足五十人,剩下的,估计早逃命去了。
萧靖和柳时睿都不在,为首的杨秉廉代百官上前一步。
“殿下……”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抗击外辱的坚持普天之下皆有目共睹有所耳闻,只要殿下在,李唐神器尚在,总有一天可以回来的。
同样与西突兵士奋战了近两日的李世谚跟在三哥的身后,他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口。
“哥,不能投降。一旦投降,李唐就亡了。”
含元殿前李世默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黯淡的光晕。天地开阔,向上延伸的白玉石阶上的那个人,带着破碎的平静与沉笃。
“我知道。但是世谚,当初我转道泾州阻击阿史德的时候,你曾对我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五章 黍离:悠悠苍天
史载,隆平十四年三月二十七,宣王李世默献长安城于西突。
那天的风是很静的,消弭了风声的含元殿广场上飞鸟在盘旋。李世默从含元殿三层之高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时候,所有的臣子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容这位身披素白斩衰孝服的皇子经过巍巍三百年的大殿皇宫。
李世谚小跑着,一路跟上自家兄长的步伐。
杨秉廉站在队首,目送着这位年轻的皇子逆流穿过人潮,走向未知的终点。争至白热处时,固执的刑部尚书最终还是屈服了,只因李世默情真意恳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向来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别。亡国乃一家一姓之更替,亡天下乃民亡其地,地失其民。而天下之本,在民不在君。”
诸位如与本王一心,想必定会支持本王此刻的所作所为。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受降的地点定在开远门正对的南街上,两侧均有西突厥兵士牢牢把守,形成一条逼仄的长道。因为战火骤停,很多躲在家中的百姓终于敢走出家门看看外面的情况,怯怯地站在异族人的骏马与弯刀后,惴惴不安地向前张望。
春日突如其来的尘暴终于散去,辽阔的天宇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极清澈,又极阴郁,漫天的阴云密布拼成了厚重的网,将每一寸日光牢牢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没有风,时间仿佛凝成了指尖上的一滴水,永远地停留在大唐开国的第二百八十九年春天。人声也静了,浓墨流淌,却定格成一幅极悲情的画。
必勒格骑着他的高头大马,等到战事皆定才从开远门的废墟上晃晃悠悠地进来。他眯着眼盯了许久,才看到远方挪过来一个白色的小点。
来者一身极素极净的斩衰孝服,粗粝的生麻布披在这人身上竟有一种璧玉蒙尘的美感,明明没有风,他持一步一步向前走来竟似破开风浪,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是和田玉结了冰又狠狠丢在地上摔碎了崩解了,只剩空无一物的大彻大悟。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拉住胯下不安的马蹄踢踏。
李世默停在必勒格面前,两人一人马上一人马下。站位仅有对方一半高的李世默仰首,望着来者倔强地扬眸。
被这种阶下囚挑眉看仿若俯视的感觉让人莫名窝火,必勒格盛气凌人地举起马鞭,向来者指指点点。
“我知道你是宣王李世默,你们唐国的皇帝呢?”
必勒格不懂汉语,马前站着一个猴头菇般探头探脑的翻译,绘声绘色地在李世默面前把意思传达给他。
“死了。”
李世默在两岸人群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平静道。
“现在长安城,本王做主。”
原来是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子指挥的啊,难怪什么本事都没有。
必勒格嗤笑一声,“那行了,反正你们现在也没有皇帝,降了吧。”
站在地上的皇子却一脸严肃认真。
“长安可以让,但本王也有本王的条件。长安的百姓,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务令归其宅,还其田。做不到的话,本王就是流亡至天涯海角,也必穷尽此生追之讨之。”
听罢此言,必勒格又嗤笑了一声。
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李世默扬眸,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像是蓄着一汪幽深的泉,大有不答应不打算让步的架势。
反正也是空口说白话,必勒格挥了挥手,就当是答应了。
“本王还有一个条件。请留出一点时间,放皇城宫城之中的无辜宫人离开。等到所有宫人平安之后,本王自会将传国玉玺交给可汗。”
翻译虎头虎脑地还没给必勒格说完,骑在马上的西突可汗突然高扬马鞭打在地上。
“啪”的一声,吓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
“小朋友,你搞清楚一点,现在是你们输了投降。还有这么多条件……”
“本王建议你最好还是听从这个建议。”
不用翻译,光从表情上就能猜到必勒格说了什么,李世默冷眸扬声打断必勒格在马上叽叽咕咕不停的鸟语。
“本王知道可汗想这长安城的皇宫很久了,但有一点本王不得不提醒你。可汗是与北燕暗中商量好侵犯我大唐的吧?如今北燕军未至,可汗既然有幸独吞了这战果,想必便不愿与北燕分享。可汗一旦独占皇宫,就是明白着与北燕撕破脸皮。你看即将南下的慕容彪,跋山涉水领着北燕精锐七万赶到长安,会和可汗怎么算这笔账?”
必勒格一边听着马前翻译的话,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乌青。
效果到了,李世默袍袖下攥紧了拳头,向着马上的匹夫浅笑。
“枪打出头鸟。最好的办法,是把这皇宫,最好连着长安城都完完全全地保留好,等慕容彪来了再商量。否则,又是一场恶战。可汗孤军深入关中腹地,这情况自己看着办吧。”
从开远门谈判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杨秉廉便领着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等了李世默一个时辰。
无人能从李世默绷紧的神色中窥见分毫,转而去看一直跟在宣王身后的李世谚的模样。
不太习惯被夹岸的百官看了个遍,李世谚赶紧埋下头,小碎步紧跟着自家三哥。
李世默行至百官公卿之前,没再登上含元殿闪闪发亮的白玉石阶。
“如今大局已定,世默守城不利,连累诸位卿家与长安百姓,忧愧难当,恐将与这长安同死。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柱石,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此刻保命保家最为重要。各位如要离开长安,世默绝不挽留。或是还想在朝为官,为新朝效命,世默在此恳请诸位,也请务要保护好治下的百姓,一切以百姓安居为重。”
说罢,一身素白丧服,向着含元殿的百官深深拜下。
“世默在此,拜谢诸位卿家。”
终于反应过来殿下此刻何意,众皆哗然。人群中不知是谁振臂一呼——
“臣等绝不与北方蛮夷同流合污!”
引得诸位臣僚纷纷应和。
“臣也是!不可屈居北胡之下!殿下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臣等附议!”
……
含元殿前此起彼伏情愿声不断。杨秉廉为首,率先撩开官袍跪了下去。
“殿下……”
杨秉廉这一跪,引着含元殿广场前齐刷刷跪了一大片。
第五章 黍离:此何人哉
众臣的跪拜,断送李唐皇室三百年基业的他,终究是再也消受不起。
李世默径直转身,留下一众伏地的臣僚,独自一人消失在重重宫墙之中。
三哥……
李世谚追之不得,忙招呼众臣起身。
跟在远处的张怀德在李世默步入宫城之后跟了上来。
知他是来领命的,李世默向这位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老人浅浅颔首,嘱咐他安排车辆,送仍旧滞留的宫人离宫。
年轻人走到这一步终是不忍的,张怀德本欲宽慰几分,不死心地又跟了上来。
“殿下……”
李世默忽回头,目色似清水寒潭般幽深而莫名。
“公孙嘉禾本王已经送回去了,还有别的事?”
提到公孙嘉禾张怀德下意识心虚片刻,腿脚下意识比脑子还快地僵住了。如果他连这句话都听不明白,枉他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
长安献城的消息传到毓安宫,李若昭就坐在殿前花圃里浇花。春日春花盛,只可惜还未完全开放便喂了一嘴的沙,再坚忍的花也经不住雨打风吹,片片零落成泥,木叶尽凋。
雪澜战战兢兢地站在花圃之外,向自家主子汇报了向毓安宫的最后一条消息。
若昭举着喷壶,还在侍弄着刚从屋里搬到外面晒太阳的蝴蝶兰。听罢长安城陷落李世默降于西突的消息,也只是保持着举喷壶的姿势一动不动。
“哦。”
雪澜站着也不敢动了。
消息是凌风亲自告诉她的,此刻的凌风正奉宣王殿下之命守在毓安宫门口,保卫着毓安宫的安全。
李世默站在门外,望见花圃中兰花零落。花叶掩映之中,一个缩在轮椅上素净的小小人,还在竭力挽救着被尘暴摧折的残花败柳。
他收回试图穿过虚掩的门扉向里瞧的目光,低声对凌风道。
“你同阿澜姐说一声,让她们今日便搬走吧。你留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殿下……”
那您呢?
凌风也有很多话想说,却被李世默淡淡的眸光拦了回去。
“照做就是。”
“我有话对你说。”
却是在这时毓安宫的从里拉开了,雪澜推着若昭出现在李世默主仆二人视线中。见到站在门外也忍不住窥视的人,李世默很快撇开眸子,浅浅转身。
李若昭回头瞟了一眼凌风,那就是有话要说了。木讷的侍卫识趣地往旁的地方退——无路可退,好在雪澜机灵,一把把不知所措的凌风拽进毓安宫里去。
漫长的宫道上,几乎所有的侍卫都上了前线,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事情还有转机,我还有别的办法。长安这边先交给我,趁西突主力还未完全包围长安,你从长安南门撤。应该还有不少臣子跟着你,你带着愿意跟你的人上云山风波庄总舵吧。我已经叫虞让回来了,等你到了秦岭山脚下自然会有他接应。”
李若昭停顿半晌,静声等那人的回复。
李世默总应该问她点什么的,比如,虞让为什么会回来,比如,她所说的转机是什么。
但是,那头静静的,除了和着春蝉的压抑至极的呼吸声,浅得就像深秋委地的一片枯脆的叶,什么也没有。
他不问就轮到她自己解释。
“公孙杜宇传来消息,天师道的人即将北上进关中,巴蜀的部分势力也会渗透进来,虞让就跟着过来了。等你们到了云山,一切有他照应,不用担心,包括粮食之类的,云山上下都早有储备。”
风波庄长年做着分发救济粮的营生,除了三年前从陈家黑市手中打劫般的买了不少粮食,黄河赈灾没用完,本身也存了不少储备粮。若昭叫虞让列了个单子算了算,够李世默和他的僚属们在云山暂避锋芒。
李世默还是没有说话。
李若昭倔强地向前,把自己的轮椅推到李世默面前。
而他想躲,想低下头从此再也无颜见她。
忽然,一双极细的胳膊慢慢环了上来,像是试探似的,在他的腰间微微摩擦。熟悉的桃花香缠了上来,李世默低头的余光瞟见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小心翼翼蹭了蹭他身前未缝边的斩衰丧服。
李世默一潭死水的脑中突然闪过灵光。
真该死!忘记在她面前脱丧服了。
斩衰丧服意味着父丧,意味着先帝之死。她会不会介意,会不会因此难过愧疚,会不会……
陷入天人交战的李世默却听见李若昭那样细,那样轻的声音。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了。相信我,剩下的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我答应你。”
他怔忡之间,那双看似柔弱无力的胳膊执著地穿过臂膀与衣衫之间,环上他僵硬的腰。
“你也要答应我,别做傻事。”
李世默心弦“当”地一震。
她那么聪慧,他的每一个想法,她又怎会不知?
轮椅上小小的女人勒紧了他的腰,一如当年在成都节度使府的戏台子上演着情人的两人。她故意瑟缩在他怀里撒娇,却只有他清楚,她在不顾一切护着他。
“好吗?”
细细的声音央求着,李世默觉得快死了的心又裂开了一道口,鲜血把结了痂的心浸满,汩汩鲜红就快淹没黑黢黢的心。
她固执地,一遍遍抱紧李世默的腰摇晃着。
“答应我,别做傻事。你说句话,答应我,好不好?”
最后的最后,李世默还记得,他的身前一片濡湿。他的手覆上了湿漉漉的脸,浸了满手的凉意。
她说。
“就算为了我,也别做傻事,好吗?”
第五章 黍离:经行几处江山改
李若昭是跟着长安城南逃难的百姓一起混出城去的。
长安的一切飞速在身后消失,就像她每一次离开故土前往云山一样,巍巍城池在身后目送着远行客,又像一个永恒的起点,盼望四下飘零的浮萍早日归家。
唯一不同的是沿途皆是号哭声,抱着孩子拖着全部家当还要搀扶着老翁老妪的人壅塞了整条出长安的官道。三月的地久未下甘霖,已经龟裂开一条条破碎的伤,尘埃在肆意飘舞。
雪澜伸手,把若昭的车帘合上。
“小姐伤心,别看了。”
马车在从南门出的官道上调转方向,转而向北。黎叔跟着人潮先行一步到云山整顿风波庄总部,一架马车上只余四人,绕开压境的西突骑兵,向北地奔逐而去。
北方只有金戈铁马之声,乏味得很,没什么好看的。若昭靠在车厢壁边闭目养神。
卓圭那边,动手了吗?
一开始她与卓圭商定的是至少过了四月再动手。原因是李世默的加封礼在开春二三月,如果西突率先发生异动,朝廷可能为了做出相应的准备而耽误了太子加封礼。
无奈,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再想起加封礼远得就像上辈子的幻想。只盼此刻的卓圭已经收到了长安城陷的消息,提前开始动手了。
但是,不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系于卓圭一人之身。她还得想办法。
马车行进在愈渐荒芜的土地上,直到开阔的荒草地上隐隐约约出现一小队人马,身着北燕玄黑破着暗绿的军服,探头探脑在荒草与乱石间摸索。
一看就是北燕前锋的一队探子。
一如最初计划的,凌风一跃而起,宽剑出鞘,一连溅起两蓬血花。没死,直接割破了胸前的系带划破了皮,被劲厉的剑气逼得倒地不起。在众人躲避剑气的同时,凌风另一只手直扑小队队长的脖颈处。
“什么人!”
凌风一手掐着那只斥候小队队长的脖子,一手提剑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给你们的太子带句话,就说你们王后的妹妹来了,带来了他想要的军情。”
被剑气掀翻在地的小卒子们好不容易爬起来,在看到来者只有一人的时候,撇撇嘴。
“你谁啊?”
凌风掐着那小队队长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被掐死了脖子的小队队长双手紧紧掰扯着凌风的手腕,双腿像奋力挣扎的青蛙,喉间溢出几个破碎的音。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我不杀人,只是替我们家主子带句话。你们老大先在我这儿扣着,我们主子见到慕容彪之后,我自会放人。”
于是,兴致冲冲南下分一杯羹的慕容彪,就稀里糊涂见到了这个坐在轮椅的女人。
这谁啊?
他了解长安的政局,大致听说过李若昭这个人的名字,唐国皇帝的小妹妹,也是北燕王后的妹妹,没什么存在感。
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她?
时至傍晚,北燕前锋暂做修整,军队安营扎寨生火埋灶,风吟雪澜凌风一干人等被扣在帐外,仅容李若昭一人进去说话。
“太子殿下,自我介绍一下,李若昭,你所熟悉的北燕王后李若昕的妹妹,从长安带来了你想要的消息。”
果然是那个小王后的妹妹。慕容彪觑了一眼来者,个头小小的,长得一般,要不是坐着轮椅,扔进人堆里转眼就会被淹没。
小孩子罢了。
慕容彪得出结论,没什么好聊的,转头去拨弄已经烧干了的炭火。
“长安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归根到底你不过一个亡国公主,不会天真到打算让我帮你把长安城抢回来吧。”
若昭向来喜欢和这种上道的人打交道,完全不避讳慕容彪目空一切的态度,径直把自己推上前,推到慕容彪眼皮子底下。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说说看?是你志不在长安吗?还是说,担心抢了长安之后,我们这些丧家之犬会抢回来?”
在李若昭一脸“不会吧你连这都怕”的表情下,慕容彪难得噎了一下。
“本太子志在长安又如何?不管你说不说,这长安迟早是本太子囊中之物。你能保证等本太子占了长安之后,整个关中归我大燕所有,你们这些李唐后人不得染指?”
“不能保证。”
若昭应得坦诚。
“就算我此刻答应你大唐势力从此撤出关中,永不再犯,也算不得任何保证。协议嘛,签订之后就是用来撕毁的。谁都可以。
“三年前,你与西突牙帐之下颉利发哥舒玄在怀远城签订秘密协约,西突以不再觊觎肃州以东之地的条件,换取你们配合出兵联合伐唐。但西突自己上场之后发现,这唐人的防线就跟纸糊的一样,根本就不需要北燕人凑这个热闹,你说,必勒格可汗会怎么考虑?”
知道不少。知道了隆平十一年九月与哥舒玄的秘密协约一事,也猜出来了协议的内容。脑子还可以。
慕容彪漫不经心地在帐中踱步,脑中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静声听轮椅上的女人侃侃而谈。
“我从长安出来,深知必勒格可汗已经有私吞长安的打算。太子殿下一定是想知道长安城近况的,毕竟三年前北燕以近二十万军队为代价,才勉强胜过西突七万骑兵。如果硬碰硬,至少在骑兵上,太子殿下从西突手中讨不到任何好处。您一定知道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屈尊见我一个如丧家之犬的,亡国公主。”
“是这个道理。”
既然都摊开了说明白了,慕容彪也不藏着掖着。
“长公主殿下看来是个谈生意的老手。做个交易嘛,要聊开的不过各自筹码、目标与动机。你想要我做到的事我清楚了,动机呢?”
本来不记得多少关于李若昭的事,慕容彪的目光重新落到这个坐在轮椅的女人身上,脸色苍白到很有几分冰肌玉骨的味道。一件不太久远却已模糊的事跃入脑海。
听说两年前宣王李世默上表请求彻查薛家案却铩羽而归,到头来查抄宣王府的时候,查出了这个女人的踪迹。
原来如此。
慕容彪眉峰微挑。
“本太子听说长公主与贵国宣王殿下颇为暧昧不清,如今李世默献城投降外族,过不了多久此事恐怕天下皆知。长公主不遗余力,拖着残障之躯替宣王殿下四处周旋,为什么?”
似乎并不意外慕容彪会谈到这个问题,李若昭整个人坐在轮椅上,像一只敛翅垂眸的蝶,唯有嘴角染上了一丝旖旎的浅笑。
“私心。”
第五章 黍离:本是同根生
那暧昧也是妥帖的,就像是小心翼翼收藏好的东西故作不经意拿出来展示一般。明明应该很狼狈,但又实在绰有余裕,让人瞧不清底细。
一个敢于把最不堪的东西拿出来,摊开了放在阳光下供人嘲笑的人,往往有更坚定的信念和不可放弃的东西。
慕容彪耸耸肩膀。
“这可不好说是不是真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太子殿下不是最有资格说吗?毕竟,十几……”
若昭仰头算了算年份。
“十六年前吧。当年的明月公主因为爱慕其兄慕容恭之子,便与他联手率八千铁骑杀入黑水城,护送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北燕王即位。不也是,姑侄同心?不同时,不同地,同一件事罢了。”
若昭歪着头看他,目光澄明。
“如今,也不知道这位被北燕奉为神明的明月长公主,到底去了哪儿?”
还在他的地牢里关着呢。
嚯!
慕容彪暗中啧舌。
知道的还真不少。
李若昭便也趁机打量慕容彪的神色。
毫无变化,在骤然提及十几年前那桩惊天动地血战,以及那个粉身碎骨也要成全他的女人时,慕容彪居然没有丝毫神色上的异样。
那就是装的了。
阿汐在北燕失去消息百分百与慕容彪脱不了干系。
若昭收回目光,并没有碰慕容彪放在她面前的一杯茶,只是浅浅地抚弄扶手。
“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数百年前,先有高祖皇帝为灭隋称臣于突厥,后有肃宗皇帝为定安史之乱为乞回纥出兵,以人口金帛为聘。你这种引外敌打自家都城的行为,真是跟先帝们有的一比。你们李唐的皇室,各个都是卖国贼吗?”
就知道会有这般诛心之语,李若昭并非毫无准备。
“祖宗的事我暂且不论,也没本事论,就说我们当下吧。我们现在确实无力掌握长安,长安迟早是要丢的,与其丢在西突手里,我宁肯丢在北燕手里。”
慕容彪差点笑出声,汉人的脑子,确实与众不同。
“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西突与我大唐语言不通,文化迥异,必勒格对长安并无故土依恋之情,在他眼中与一只待宰的肥羊无异。他必然不会想如何治理好这片土地,更不会管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死活,说不定还要搞出什么几等人,将我关中百姓当做他们驱使的牛马。但你们不一样。
“你说着汉语,用着中原汉人创造的官制,自先君慕容思与大唐交好之后,你们在一切礼仪文书上放弃北燕年号改用中原纪年。请问你与我们唐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往大了说,不过是我请隶属番邦出兵替我大唐平定中原内乱。你说你姓慕容,”
若昭歪着头看他。
“你真的是慕容鲜卑的后人吗?”
随即又自问自答道。
“不是吧。据我所知,北燕开国之君原本姓冯,冯起,本是我大唐的流民。逃亡至长城以北后为笼络草原诸部才改姓慕容,披上了一层鲜卑后人的皮。当然,你也可以说你的祖先冯起,可能流着一丝半缕鲜卑的血脉。那我陇西李氏一样,起自南北乱世之际的西凉,也是混血儿。从血缘上看,普天之下,皆是经南北乱世民族混战融合而来,谁也不是所谓纯种的什么人。你我都一样。”
话说得多就容易渴。但桌上的水,在两人彻底达成同盟之前,是万万不能喝的。她瞥了一眼清亮的茶汤,收回目光。
“昔者,北魏孝文帝力行改革而一易胡人之风,再经百年北方大地终于重塑中华正统,可知民族这种东西,可随文化改易。所以,从血缘上我们都是说不清的,从文化上看,北燕政统学了大唐这么多年,跟我大唐也没什么区别。你我同根同源,唐燕之争,归根到底不过皮上的两个政权之争,而非根骨里的异族相侵。你们北燕要占长安,只要善待关中百姓,没有什么不妥。再说了,”
若昭歪着头笑眯眯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现在长安已全部沦为西突之手,我请你出面占的长安,是西突的长安,不是李唐的长安。卖给你的又不是我家,我算哪门子卖国贼。”
还能这么讲逻辑?
慕容彪原本听着并不算悦耳的话,听到最后目瞪口呆。这人嘴皮子之诡辩,简直堪比他见过的哥舒玄。
“你比你姐聪明。”
若昭受之甘之如饴。
“谁让我不要脸呢?”
她自己推着轮椅,停在高悬在慕容彪帐内巨大的关中牛皮地图前,无比顺手地,就像在自己书房一样,抄起靠在一旁的长棍。
“如何,这笔生意做吗?只要你想做,我就把长安的地形守备加上近况,包括西突骑兵几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要是不相信,我也可以做你的人质,当作攻取长安的砝码。”
西突这次是举部族势力而来,对此最深有体会的是留守在牙帐的炽俟阿伊。
一老远就能听见一阵凳倒桌翻的声音,紧接着,噼里啪啦,哗啦哗啦,炫彩夺目的琉璃,明光闪闪的金银器全掀在地上,落了一片。
“哥舒玄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你说了不可能春季动兵的。如今你带着葛逻禄全部兵力南下,无人放牧。你叫我的族人今年一年喝西北风吗!”
“你就是个大骗子。”
“无耻!”
替她传消息的婢女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看着可敦披头散发地在卧房中摔东西。
鼓起勇气,敲敲门,随即把袖子揪得紧紧的。
“那边还传来消息,说,说哥舒大人,还叫葛逻禄的汉子们肉身背着火药炸长安,军中早就有对此不满的声音了。只是……”
阿伊握着琉璃碎片,扎得满手鲜血淋漓地走到婢女面前,
“只是什么,你说啊!”
婢女吓得忙低下头。
“只是葛逻禄部在军中一直不受待见,壮士们有意见也不敢说,只能盼着可敦能在可汗面前说两句话了。”
美艳的女子一抬手,将手边硕大的夜明珠直接打翻在地。
第五章 黍离:观画兴未穷
“可敦,那可是可汗最爱的夜明珠啊,万一可汗怪罪下来,您还如何替葛逻禄部的汉子们说句话啊?”
阿伊跌坐在一地碎片中,如蔓草的头发垂落在地,扬了扬全是血的手。
“滚!”
自葛逻禄部举众降于西突,她始终像一个精致的摆件被必勒格束之高阁。可她无法忘却那日出嫁之时,葛逻禄部半数以上的牧民前来相送,驱赶的牛羊铺满整个天山脚下密织的绿草。
“阿伊,葛逻禄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她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无比清楚的认知,既是必勒格用来安抚葛逻禄部的一面旗帜,也是葛逻禄部安插在必勒格身边的一枚棋子。
她以自己的身体游走于必勒格和他最信任的人之间,本以为可以借此挑拨两人的关系。兜兜转转数年,却发现那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合作如初,根本不把她的努力放在眼里。
以至于哥舒玄借她之口按下了葛逻禄部春季用兵的怨言,她居然真的傻乎乎地相信了哥舒玄会对她说实话,把消息传递回葛逻禄部,劝他们说春季不会动兵,所谓军事调动只是试探各部落有无异心。
她真是个大傻子。
原来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女人、面子,其实都不重要。原来像跳梁小丑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阿伊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只摔得粉碎的夜明珠,拉开门,沉声唤道:
“先把屋子里收拾一下。”
那婢女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她瞟了一眼摔得粉碎的夜明珠,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这颗珠子?”
阿伊挥了挥带血的手。
“先去找,我们不是占尽商路之利吗?人来人往的,总能找到其他的夜明珠。”
其余的,她再想想办法。
结果,还真让阿伊找到了。在四月初一,西突牙帐中来了一位严严实实裹着斗篷的客人。
来者面色极为稀松平常。浓密的眉毛和浓密的胡子似乎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仔细辨认,大致能看清那双狡黠的眼睛,咕噜咕噜地,一脸莫测高深的模样。
他由着阿伊的婢女领进牙帐之内可敦的会客厅,向坐在上方的炽俟阿伊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西突的礼仪,一口突厥语说得无比流利标准。
“见过可敦。”
阿伊坐在上头,显得格外疲惫而兴致缺缺。
“她说你有难得一见的夜明珠?”
来者微微颔首,二话不说从斗篷里掏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子。纹饰极精巧而繁复,盘虬的枝蔓缠绕间打开木匣,一只一掌难以握住的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
“可敦请看,这珠子体型硕大,光泽耀眼,放在夜里,会更明亮。”
润泽的光照得阿伊眉心一跳。
“东西是好东西。”
转头嘱了婢女。
“拿些金饼来,买了吧。”她脸上重新挂上浅笑,“先生帮我良多,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商人浅浅一笑,蓬松弯曲的发丝和蓬松弯曲的头发下神情似笑非笑,格外游刃有余。
“小的一介商人,只管卖货,名讳不足提,恐污了可敦的尊耳。”
“你倒是有趣,这么多弯弯绕的说辞,是跟唐人做过生意吧?他们就是这样,繁文缛节的,一大堆。”
那商人不否认。“可敦好推断。”
听说对方和唐人做过生意,阿伊的眼神骤然明亮起来。
“你去过关中吗?长安呢?最近去过吗?近况如何?”
一连四问,逼得那侃侃而谈似有清风的商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回可敦的话,小的前些日子刚从长安来,据说有战乱之虞,所以才回到突厥。我草原骑兵虽然勇猛,但还是死伤惨重。哦,不过请可敦放心,可汗拿下长安占据整个关中,指日可待。”
死伤惨重。
原本神采奕奕的阿伊神色骤然跌落至谷底。
必勒格当然舍不得用他的控弦之士,多半是拿葛逻禄部的人当肉靶子抵命。
真可恶!又被利用了。
那西突商人的面色一向沉笃从容,他仔细打量阿伊的神情,
“小的观可敦面有焦色,举止急切,可是有忧心之事?”
死命扣着椅扶手的阿伊没说话。
那商人起身行礼巧笑。
“小的曾跟随阿拉喀尔山上的大巫学习相面读心之术,这些年长走自西域通往关中的商路,对唐人的阴阳五行也颇有研究。小的自负平生所学,可解可敦心忧。可敦既不愿说,小的也不能强求。小的随身还带了读心解惑的画册,可敦如果不嫌弃,请挑上一副,容小的为可敦拆解一二?”
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从裹紧的斗篷里摸出一本绢帛一样的东西,摊开一看竟是五张鲜艳夺目的帛画。一副以蓝色为主调,似是海波荡漾,一副则是绿树蓊郁,第三幅摊开似有火焰窜动,第四幅则是金银财宝堆坑满谷,第五幅,是一望无际的戈壁。
“请可敦从心择其中之一。”
神神叨叨的。
阿伊揉了揉眉心。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阿伊抬起胳膊,随手点了一副离自己最远的绘着山林的画。
“就那副吧。”
商人高举起那副,两手拉开,半天不置一词。
阿伊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此幅画,景致幽深不见底,可见可敦定有隐藏多年的心事,最近因时移世易而时不时翻来覆去郁结心头。这画中树木丛生,枝蔓相连,唯有一株,似遗世独立。孤木不成林,可见可敦此刻,定然孤立无援,首尾难顾。”
在阿伊愈渐惊愕的眼神中,他拧着眉头细细揣摩最后痛心疾首摇摇头。
“啧,不妙啊。”
局势难辨,孤立无援,基本上把阿伊此刻的处境说了个遍。想来真是大师了。阿伊不疑有他,忙起身就要拜道。
“大师请讲,到底何处不妙,如何破解?”
那商人把画举到阿伊面前。
“可敦请看这幅画,草木丛生有迷失之感,这是暗示可敦如果不尽快求援脱身,恐怕有身心俱损之虞。
“要想破解的话,也不是不难。孤木难成林,那便找个帮手就好了,幽深易迷失,那便放把火,把这遮天蔽日的林子烧了便是。”
那个商人拈起另一张绘着熊熊烈火的画,轻轻放在树林上,
“小的瞧这牙帐之中,近几个月似有火性极旺的新人进来,或许是可敦的一线生机呢?”
第五章 黍离:白刃报私仇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那商人是私下会面见可敦的——虽说西突宫禁没有大唐那么严格,但该避讳的还是会回避一下。
阿伊身边的婢女引着那位商人从后花园出门,商人拉紧风帽,小心翼翼跟在婢女身后在花丛中穿行着。
不经意回头,花影中似有一闪而过的人形?
那商人回眸盯了片刻。
那个身影是……
沈青绾?
确实是沈青绾。
但沈青绾不知道他是谁。风帽拉得太严实,步履也匆匆,怎么看怎么觉着鬼鬼祟祟。
于是她回去之后,对阿史那训汇报说。
“可敦见了一个商人,很神秘,应该是有什么要事在谋划。”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阿史那训在自己宫里转圈圈。
这次伐唐,他本想争个机会随必勒格一同出兵。毕竟他深知在西突,没有实打实的战功,是很难真正立足的。
然而众位部落首领对这位刚刚从李唐叛逃而来的皇子很是不信任,背后似乎还有哥舒玄的暗中阻挠,害得最后他只能留守牙帐,与功勋无缘。
不过,阿史那训天天闲来无事在空空荡荡的牙帐里逛,也就发现了,这位可敦的不同寻常。
葛逻禄人,他后来了解到葛逻禄乃必勒格可汗亲征讨伐才肯臣服,本就对必勒格可汗怀有不臣之心,对必勒格春季出兵征伐有极大的不满,在必勒格可汗走之后怨言和小动作不断,是突破口。
“你之前是不是说,在夜里听到过可敦传来发怒咒骂声。”
沈青绾点点头。
“骂谁的?”
“有可汗,还有颉利发。大概听清楚了这些。”
阿史那训负手慢慢踱着步。
“那我们就去会会这位心有怨言的可敦,听听她的苦楚吧。”
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可敦炽俟阿伊天天扎小人一般痛骂的哥舒玄并不知清,此刻的颉利发,正满心扑在长安城中。
三月二十八日,受降结束,西突先锋基本完成了对长安城的控制。哥舒玄向可汗请了上千兵士,直扑长兴坊萧府而来。
“砰——”
府门被撞开,骤然而起的穿堂风吹翻了悠悠相府高门。
“萧靖!萧靖你出来!”
两百兵士把手萧府四门,又差了两百兵士举着弯刀逼着街坊四邻的百姓出来看,不出来看便杀。不消片刻,高门相府门前竟陆陆续续聚满了周遭三四坊看热闹的邻居。
哥舒玄一身宽袍大袖,在成百至千双眼睛的注视下,领着剩下的六百兵士径直杀入一片清寂的萧府。
“来者何人!”
萧岚几乎是一听到动静就往大门跑。前脚刚至,大门已被撞开,蜂拥而上的西突兵士握着弯刀,瞬间将他团团包围。
袍袖带风的人长发尽散,一袭黑色猎猎如地狱里爬上来的鬼魅。他步履不停直奔府中而且,只是在路过萧岚的时候微微仰头,眉眼修长而凛冽,冲着萧家二公子轻笑一声。
脖颈上还架着刀,萧岚直接愣在原地。
“你是……”
“萧岩!”
紧接着从转角处杀出来的人手握双剑,萧岄听见动静,连衣服都没换,穿着一身闺中小姐的裙衫提剑便冲了出去。在见到来者的一刹那,握紧双剑的手一怔。
周遭西突兵士涌了上去,便要将萧岄制住。
翠绿色裙衫的女子双剑随即舞了个剑花,剑气震开周遭虾兵蟹将。两把剑在她手里舞得是虎虎生风,翠绿的裙衫旋开一朵重重瓣蕊的花。
叮叮哐哐,萧岄已与一众西突小喽啰们交手数十回合,她稍稍施展游鱼身法甩开黏在她身侧的小卒,直扑黑衣人而去。
“西突人是你引进来的,你这狗贼,今天我便替我萧家清理门户。”
哥舒玄,或者更准确说,是萧家最小的孩子,萧岩笑眯眯地后退两步躲开萧岄的剑锋,一双深邃而锋利的眼睛巧笑倩兮,看戏似的拍着巴掌。
“好姐姐,没想到你也会功夫了。只是,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回头?
萧岄忽福至心灵,余光回头瞄了一眼,便看见不知何时西突兵士,抱着一个一岁半大的孩子,一柄匕首就架在脑袋下肉嘟嘟看不见脖子的地方。
嘟嘟的脸上,一双瞪得硕大的眼睛,撇着嘴要哭,硬是吓着没哭出来,嘴里比出了一个口型。
姑姑。
半大的孩子刚回说话,气音却被堵在喉咙里,只剩呜咽。
萧岄凝滞的片刻,一众西突兵士很快扑上来将她按住。
萧岩笑眯眯地,绕开萧岄差一点就要戳到他的剑尖,一步一顿地走到,抬手就要抚阿檀的脸。
“这么小的孩子啊!让叔父仔细瞧瞧。”
萧岄双剑已夺,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上架着刀动弹不得,只剩眸光凛冽地杀过来。
“别碰他!”
萧岩抚着小阿檀的手骤然一紧,圆圆的脸被捏住下巴发出了骨节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你的?”
玄黑宽袍的人在萧岄和萧岚之间转了个圈。
“这府上没有我不认识的姑爷和二夫人,却多了个孩子,不太像是我姐干出来的事。但是却养在我姐院子里,多半是老东西觉得他见不得人。”
他咂摸着,似在回味,最后停在萧岚面前。
“所以,是你的吧?”
说着一脚朝着萧岚的下半身狠狠踹过去。
“是你管不住自己,随便找了个女人生孩子让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呃——
两腿之间传来一阵锥心蚀骨的痛感,背后“唰”的一身冷汗,萧岚痛得下意识就要弯腰,却咬紧嘴唇,硬生生忍住了。
“没娘的孩子可怜,反正也活不长,不如早点送他上路。这里是萧家,也不缺孩子,赶出去都无所谓了,那死一个,更无所谓了。”
“萧岩——”
萧岚勉强直起身子,倒吸一口气。
“你现在站在西突的立场上,各为其主,天经地义。但你此刻杀进我萧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五章 黍离:多恨去世早
“我想要干什么?”
萧岩歪着头指着自己问他。
“我当然想要你们死咯,都死光光,下去给我母亲赔罪,都给我跪在地上打着手钉脚钉向我母亲赔罪。”
阿史那燕如。
萧岚涩涩地想这个名字,隆平元年阿史那燕如带着孩子被赶出萧府之后,果然是没活太长。
“不,你们得活着,千万不能死了。你们得活着看萧家没了,百年兰陵萧氏的基业没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亲眼看着你们想护的萧氏没了。”
自言自语半天,终于想起重点,萧岩话锋一转。
“老东西呢?”
他大踏步往他熟知的书房里闯,西突的兵士已将萧府的每一处院落牢牢把守,静候这位颉利发的到来。
“我还以为你这个老东西会为了萧家上下先行一步自我了断呢!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怕死?”
萧靖就安安静静坐在书房里等他。门户大开,明亮的日光泼进来,曾经的大唐中书令迎着日色眯了眯眼,起身,一身浅银黄色的常服暗纹流淌,他一步步走向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脑袋的小儿子。
“云君,我现在死了,并不能缓解你对萧家上下的仇恨。你的兄长和姐姐……”
萧岩扬声打断萧靖的话。
“谁叫云君?”
他冷笑。
“我对你们萧家的云字辈一点都不感兴趣。别以为临时诌一个表字就能证明你这些年假惺惺的愧疚。”
或许吧。愧疚也是假惺惺的,既然当初选择了将他们母子驱赶出府,本就应该承担接下来的一切后果。
萧靖叹气,上前一步试图与萧岩并肩。
“不愿被这么叫便不叫吧。应该叫你什么?哥舒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五年前你托人来信,说在西突找了个牧羊的活儿。我曾多方询问你母亲,你都避而不提。她到底……”
“死了。”
萧岩声音更冷。
隆平元年阿史那燕如被逐出萧府,带着孩子的可怜女人唯恐大唐地界皆是兰陵萧氏与大长公主的眼线,她抱着八岁的孩子,不敢停,不敢回头,除了向西逃回西突别无选择。
可是逃回西突又能做什么呢?彼时必勒格可汗尚未即位,西突未来局势还不明朗。母亲不敢拖累必勒格,更不敢告诉他自己潜入长安城一事无成,只能躲起来,躲进哥舒部,成为当时哥舒阙部首领哥舒穆勒枕边的女奴。
初入西突,他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只能遭人白眼,被小孩子扔小石子。多少个日夜他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叫,就像茫茫草原上被狼群逼到绝路咬断喉咙的羊呜咽的声音。
北风在厚重的毡帐子外吹,他瑟缩在漏着风的帐角,看那盏只剩一口气的油灯摇啊摇。
母亲是气绝在病榻上的。羊群疫病蔓延,最后袭击了本就体弱的母亲。哥舒部抛下所有的病人和病畜举族迁徙,留着快要病死的女人自生自灭。
“玄儿,对不起。”
母亲伸手,想去碰他的头,又唯恐将病气传染给他,最终重重地垂落。
“阿岩,快走,别回头。”
他想。是他们杀了母亲,那就杀了他们,杀了所有逼过他,嘲笑他,看不起他的所有人。
终有一日他设计毒死哥舒阙部首领的嫡子,引得诸子纷争自相残杀,以十六岁的年纪,登临哥舒部首领之位。十七岁,他杀死哥舒处半部的首领,将两个哥舒部收归自己的掌控。
最后,他向着急于推行改革扩大集权的必勒格可汗伸出了橄榄枝,方才有西突牙帐之下最得信任的颉利发。
“你没资格问我母亲,大唐完了,你所信奉的那套东西崩溃了。现在长安城,必勒格说了算,也是我说了算。”
突然两步上前,萧岩一双如鹰爪的手直接掐住萧靖的脖子。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正是体力旺盛,被大力掀翻的萧靖还没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任何东西支撑,便被萧岩反手一按,从书房里向着府门前一路拖拽。
在萧家上下仆从的注视下,萧岩掐着萧靖的脖子过正堂与会客厅,也就避无可避地落在萧岚和萧岄眼中。
“萧岩!”
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西突兵士按得紧紧的,萧岚说话又急又快。
“或许我们真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父亲八年生养之恩,不能相抵吗?”
“闭嘴!”
哥舒玄一记冷眸杀过。
“再叫萧岩这个名字我拔你的舌头。”
顺手将萧靖扔到门外。
“你下去问我母亲能不能抵!”
被自家儿子扔到门口,萧靖袍裤皆破,膝盖以下被磨出了细细的血丝。已近知天命年纪的萧靖摩挲着萧府的门槛要站起来。
还没爬起来,萧岩站在门槛里一脚踹了下去。
百年相府高门台阶也高,从数级整饬平坦的跌至谷地,周遭议论纷纷,阳光骤然照在明晃晃的地上刺眼。
萧靖再爬,几个西突兵士上前,将他重重按在地上,对着萧家数百年高门的巍巍牌匾被强行跪好。
“既然诸位都在,那便请大家都听好了!”
从小长在长安城的哥舒玄从萧府高高的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下来,一口流利的汉语字正腔圆。
“西突骑兵为何杀入长安不费吹灰之力?正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关中所有的军备防线。”
萧岩一边从一级级台阶上步下,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雪白的信纸。
“就是他,大家都认识吧。中书令萧大人,萧相大人,这些年他外通敌国,将大唐驻军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敌国。今日诸位沦为突厥人的奴隶,皆是拜他所赐。”
说罢扬手,信纸漫天飞舞,纷纷扬扬似六月飞霜。飞雪之下玄色的宽袍大袖如幽灵猎猎起舞。
“他,就是大唐最大的卖国贼!”
议论声更大了,更多是啐一口。萧岩的目光落在跪在萧府前萧靖嘴角缓缓渗出的血迹中。
“不准死!”
萧岩快步走到萧靖面前,两根手指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不准咬舌自尽。
“都给我看好了,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我要了你们的命。”
第五章 黍离:郎骑竹马来
萧靖被勒紧了嘴巴在萧府门前跪着直到入夜。
西突的兵士已经退出萧府,就在门口把手着。萧岚和门口的兵士交涉良久,才让他把哥舒玄当着长安城百姓的面所说外通敌国的信件收了起来。
“哥,父亲他真的……”
萧岚坐在石阶上,将那揉碎了沾了灰的信纸一封一封展平,按落款的时间顺序一张纸一张纸地放好。
“不是,就是一些平常问候的信件。”
“啊?”
和萧岄的设想完全不一样,她以为是哥舒玄随便找了几张纸充数,或者是她父亲真的有外通敌国之举。
暮色中周遭并未点灯,萧岚沉声坐在石阶上的身影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西突之所以能在关中长驱直入,应该是哥舒玄这些年自己搜集的信息。”
说到一半突然抬头。
“母亲的情况你去看过了吗?”
萧岄顺手坐在石阶上自家哥哥的身边。
“去了,但里头姑姑说,母亲不见人……”
萧岄话未说完,眼前一片阴影移动遮住原本就昏暗的视线。
她怔怔地抬头。
“娘?”
萧岚闻言忙起身行礼。
“见过母亲……”
来者抬手,在沉沉的暮色里,抬手的动作也沾染了颓然而悲情的色彩。太重,重得叫人举不起来。每一个动作像是被空气的丝丝缕缕缠绕,黏重得勒紧脖颈无法呼吸。
长乐静和大长公主一身金丝缕,华美的袍子在暮色隐隐闪着流光。她沉默地站在一双儿女前,声音如寒冰。
“他去哪儿了?”
一入佛堂,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称呼萧靖其名的习惯。
萧岚平日再如何跳脱,面对多年避世不见人的母亲,礼数却是一点儿都不敢差。
“回母亲的话,他,被带走了。”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径直绕开坐在府门内侧石阶上的兄妹俩,独自一人走上疏阔的门庭,后背交缠错杂的祥云和缠枝莲纹铺开一副华美的画。
萧岄在身后大惊。
“娘!你这是……”
寡言的女人没有回头,抬手抚上百年门楣斑驳的漆皮,深深浅浅的纹理在指尖流淌。
“你们俩,照顾好萧家。”
然后,推开了萧府沉重的大门。
门前一片狼藉,当哥舒玄当着满长安城百姓的面指正萧靖是通敌叛臣时,深受西突凌辱之苦的百姓人人皆对这相府高门啐一口唾沫,宵禁未至,有的百姓特意拎着烂菜叶子烂鸡蛋的,什么难看就往萧府门前扔什么。
哥舒玄也不制止,干脆抱胸倚在萧府门前的石狮子边看了个痛快。
门口把手的西突兵士很快涌了上来,大长公主端着容色不变,眸光微挑看向四周。
“哥舒玄是吧?带我去见他,就说,是长乐静和大长公主来了。”
许是哥舒玄提前打过招呼,门口的兵士不疑有他,忙在前引路。
没有轿子,也没有车马,门前腥臭弥漫,黏着的蛋腥气和囤了不知多久的泔水泼了满路,每一步都有可能踩上不可名状的东西。大长公主哒哒的脚步,一声一声慢慢消失在幽深的长街上。
前去通禀的小卒赶到哥舒玄的营帐时,哥舒玄正在必勒格可汗的帐中说话。长安城大,西突军队完全掌握长安还要费些时日,必勒格谨慎,就把营帐设在西北门边。
“今日你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挑眉,颇不信任地看了一眼哥舒玄,连同他那一身汉人的宽袍大袖,“还是说你真是……”
大唐中书令的小儿子?
“怎么可能!”
哥舒玄笑得妥帖,“是臣少年时代的玩伴。他母亲曾与萧靖有旧,后来被萧靖及其正妻大长公主赶出相府,最后两人死在了哥舒部。他临终前执臣之手,说无论如何都要替他报这杀母之仇。”
而他没有多说的是,那位母亲,正是二十多年前必勒格苦心安排潜进长安的妹妹——
阿史那燕如。
必勒格可汗也没有多问,他点点头,说得挺详细,应该不假。
“还有一事,昨日在玄武门,有兵士议论,说是杀了一个……”
话未说完,门口兵士突然来报,长乐静和大长公主来了。
哥舒玄二话不说,忙向可汗拜了拜打断他的话。
“容臣先去帮那位故交好友处理大仇。”
长乐静和大长公主被引到西北开远门时已是深夜,借着长安城外还未来得及进驻的西突营帐千灯闪烁的光,目光快速略过,隐隐约约看到西北崩塌的城墙下,几名军士举着刀,似在守着一个跪在城门下的身影。
她从没想过萧靖跪着是什么模样。
“萧家文臣薛家将”,这是一首她从小就听过的,在长安城传唱多年童谣。然而当那首童谣结结实实落在现实中时,却是另一番面貌。
萧家自萧靖向前数的三代人,不是英年早逝,便是资质平平。萧靖生父早逝,留下三个半大的孩子,互相依偎着取暖。
萧家,早就不是童谣里唱的那么风光无二。
好在凭着无上的高门和与皇室的亲密,萧家每一代都会挑一个儿子进宫伴读。萧靖一代,嫡子唯有萧靖一人。先帝嫌弃萧家高门不在,无意拉拢,竟把这伴读的事推诿良久。
直到萧靖长到十岁出头,已经过分早熟的孩子,拖拖拉拉被扔进鲜花着锦的世界。
那时,年方及笄的李从俪就趴在崇文馆的门口偷偷摸摸地看。
面色苍白,瘦弱,似与拥簇在一起的嬉笑的皇子截然不同,有着遗世独立的孤傲与清透。唯有那一身高门的书卷气从骨子里漫了出来,站在那儿,便自成一道风景。
她以后要嫁这样的人。
她想。
于是她等啊等,守在空空荡荡的宫里。二八年华时皇兄指婚,她拒绝了,桃李之年皇兄再为她择婿,她拒绝了。直到二十二岁,与宫里的旁人相比都快熬成一个老姑娘时,她终于听到那个日日夜夜念着的名字。
那日,她兴冲冲地闯进御书房,指着殿试的名册。
“我要嫁给那个状元郎!”
第五章 黍离:与君长决绝
“其实我是不恨你的。”
哥舒玄翘足倚在自己的帐中,遣退众人,扬眸看着灯火依约里的大长公主。
“我母亲也是。她说,没见过这么好的主母。什么事都替萧靖担了,从始至终就没难为过我母亲,如若当年你再狠心些许,我们只怕无法活着走出长安。”
李唐皇室直系子孙,先帝的姑母大长公主端着身姿,微微挑眉。
“所以呢?”
“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萧靖叛国,此事全长安都知道,这盆污水萧家洗也洗不掉。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结局,不如就交给大长公主亲手了结?”
几名西突的兵士掌着灯引大长公主营外走去,跨过刚刚解冻水流少得可怜的护城河,潺潺流水在脚下有气无力地呻吟。夜色深寒,宽大的袍袖裹着风在舞,在无声地怒号。
见到来者,已经跪了小半夜的萧靖眉间微微颤动,被布条勒紧的嘴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静和……”
“我不叫静和。”
我叫李从俪,伉俪情深的俪。我嫁给你恍惚已近三十载,你可以日日夜夜念着你的燕如,叫她“如儿”,却从来就没有唤过一声我的名字。
两人皆沉默。
不说话就由着李从俪说。每次都是这样,先退一步的总是她,委曲求全的,也总是她。
她站在萧靖身边,目光却飘向远方。纵目略过铁蹄踏碎的万里河山,夜色笼罩下苍苍茫茫。
“我适才见过哥舒玄了。认祖归宗的事就不用想了,他让我来亲手了结这个事。我问你,”
出身皇室,除了自己的父皇和皇兄,李从俪从不跪任何人。她站在萧靖身边,目光转向他。
“他说的,五年前就联系上你了,是真的?”
萧靖双腿绑缚着跪在地上,身姿虽努力端得挺拔,硕大的脑袋却垂了下来,点点头。
“他问你西北军备,你就都告诉他了?”
萧靖苦笑,“你说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李从俪深呼吸。
“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没办法解释清楚。你能把你写给哥舒玄的信抄上个成千上万遍,给长安城里每个人发一份吗?就算你信上什么也没写,私通敌国主政,急于求一个说法的百姓依旧会视你为罪魁祸首。”
萧靖继续点点头。我知道。
“你想过萧家怎么办吗?阿岚怎么办?他将来要担负萧家重任的,却平白无故被扣上罪臣之子的帽子,他今后怎么办?
“还有阿岄。阿岄已经二十三岁了,她还没有出嫁。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曾经按着萧岄的婚事就是想利用她促成你自己的目的,去结亲,去示好。是这样吗?”
萧靖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为人母被骤然戳中心尖尖,李从俪一时气血涌上心头。
“萧靖,你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吗?阿音当年是的,阿岄也要这样吗?萧岄可是你亲女儿!”
某件久远的往事突然跃入脑海,李从俪最不堪的记忆令她噎了半晌。
“当年我,当年我一气之下说萧岄不是你亲生的。你应该知道是一句气话,我就是生气,气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却在别的女人的怀抱里风花雪月。我只是气,我的气话你怎么能,怎么可以撒在女儿身上?”
萧靖当然知道当年那是一句气话。李从俪刚生萧岄那几年,他正是一颗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一直四处迁转调职,恰好遇上了那个,让他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燕如。
于是,他便对李从俪直说了。
当朝陛下的小妹妹,为萧靖守了快十年的天家公主哪里受得这种气,她发疯了似的在家里摔东西,从后院一路鸡飞狗跳到正堂。最后,一向端庄的静和长公主披头散发,脱簪赤足,抱着刚满周岁的萧岄,掐着亲生女儿的脖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敢纳妾,我便敢告诉你萧岄不是你亲生的。”
萧靖沉眸看着近乎癫狂的女人。
“她有孩子了。”
从头到尾都不是一段愉快的记忆。以至于这么多年萧靖一看到总是喜笑颜开的萧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这一幕——
歇斯底里的妻子,失心疯了的母亲,嗷嗷啼哭到撕心裂肺的孩子。
“我知道。你当年的气话,我都知道。”
“那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对阿岄的婚事!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利用价值最大的时候吗?拖到现在成了逆贼之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娶她?”
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便要吵个没完的年轻人了,二十多年前就不是了。血脉突突地奔涌到心口,压得她心慌。
“阿屹走得早,小昭我也很喜欢,这事便过去了。可是阿岚阿岄呢?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的一双儿女?如果你能料到今天的结局,这一步步,你还会走吗?”
还会走吗?
说不准。
尽管深知应当为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承担后果,付出代价,可身处其中,谁又能看得清对错。
萧靖闭上眼,还能想起他初见燕如的模样。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深目星眸,笑起来却那么干净,温柔得是那阳春三月迎着塞上牧草吹来的风。
李从俪了然,没说话就是什么都说了。
“既然不后悔,那就想想未来吧。”
李从俪陪着他跪了下来。
“萧家的门楣完了,但阿岚和阿岄还得活着。等到天亮了,全城百姓都看到我们跪在西突的军营前,跪在长安城下,且不说萧家旁支会怎么对他们,他们不能背负着逆贼之子的名声,活一辈子。”
那就只有一死了。
萧靖没有意外。他本求速死,但哥舒玄不让他死,像马嚼子勒紧他的嘴巴不准他死,为的就是等大长公主出来吗?
让他们为他的母亲陪葬?
很合理。
想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想来人生中的最后十几年唯一一次与自己的夫君说了这么多话。李从俪望了萧靖一眼,也是第一次,两个从来没有心心相许的人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致。
她起身,扑向把守一侧的西突兵士。那小卒下意识拔刀来挡,保养光洁的脖颈重重地磕在泛着寒光的刀锋上。
长夜难明,滴漏走到了一日中最黑最暗的时刻。她扶着滚落血珠的弯刀,挣扎着回头看那个从少女时期就注定纠缠一生的人。
“阿靖,你不知道当年俪儿有多喜欢你。”
泪早就流干了,血也快流干了吧。李从俪的手垂了下来,垂在万籁俱寂的茫茫大地上。
“下辈子,我还是比你大,但我不等你了。”
第五章 黍离:抚柩送归船
萧岚在府上一直等消息。
夜尽天明天未明,从第一缕晨光跃入萧府之时,萧岚从坐了一夜的石阶上起身,对萧岄轻轻放下一句。
“我去接他们。”
萧岄“唰”的一下也起身跟了上去。
“我跟你一块儿去。”
“回去!”
又觉自己话说得重了,熬了一夜通红的眼睛挤出一个满是皱纹的笑。
“你要是真闲,便把我桌上那封给叔父的信送出去。”
收拾了两匹裹尸的白练,门口叫了一个拖着板车的伙计。那伙计听说是萧家的活,说什么也不愿接,可劲儿地摆手想躲。
“公子,我要是接了萧家的活儿,街坊邻居可不得把我给骂死,”
萧岚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上。
“不接也无妨,这锭银子,便是买下你这板车。你要是嫌弃这银子脏,再用这钱换一架新的。你也不算挣了昧良心的钱,街坊邻居也不知道你做了这档子的生意。”
他纵目向西看向远方。
“家父已故,死者为大。就算他犯了再多的过错,他也始终是我父亲,你总不能不让我这做孩子的不尽孝道?”
天色微蒙,宵禁已解,空旷的长安城里家家闭门闭户,东西二市皆是凋敝。萧岚拖着板车一路向西,晨雾渐渐散去,背着三尺白绫的人在悠长的街上踽踽独行。
哥舒玄像笃定他会来一样,一早在西北开远门等他。
“哟!来给老东西收拾后事了。”
萧岚不想和这人多说一句话,径直抱着两匹白练走向双亲早已冰凉的遗体。
握着弯刀的西突兵士拦在他面前。
走不通就换一条,萧岚步子一转,绕开西突的小卒继续往前。
西突兵士再拦。
萧岚干脆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哥舒玄。
“你到底想怎样?”
哥舒玄摆摆手示意周围兵士让开。
“我本来是打算让这老东西在城门口跪上三天三夜,让天下人都看看,当朝宰辅,天底下一等一的高门兰陵萧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你看到了,”
他摊开手掌撇了撇嘴。
“大长公主亲自求情,她曾经对我母亲很好,我不愿拂了母亲在天之灵的意,只好答应了她。但是这三天三夜嘛……”
“可以。”
萧岚平静自若,撩开袍子便跪了下去。
“不就是在城门口跪三天三夜嘛。萧家这门楣我早就不想要了,谁要拿去谁拿去。此事一了,天下兴亡与我何干,萧家荣辱也跟我没关系了。正好离开是非之地游山玩水,这才是人间最快活的事。”
哥舒玄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萧靖那个名利场里泡大的老东西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难不成这也是被萧靖迫害长大的?
还是说萧二公子忍辱负重打算卧薪尝胆,未来一雪前耻?
不要试图羞辱一个不要脸的人,看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受辱难堪,被迫屈从自己的权威才是乐趣。像他这样跪着比站着还快的人,折辱了有什么意思?
反正他也喜怒无常惯了。
“算了,你要拿去就拿去吧。没意思。”
萧岚飞快地爬起来去收拾母亲的遗体。
哥舒玄又像不死心一样,适时在他耳畔嘀嘀咕咕。
“反正放在我这儿也是喂野狗。哦,说不定野狗也不吃。”
萧岚正抱着已经冰凉的母亲放在板车上,听罢此言忽地心头一刺,眼泪就快要从裂开的红血丝里漫出来,随即又强行弥合上,复归平静,万物完好如初。
他将板车的绳索系在自己身上,想到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与哥舒玄心平气和地见面,他回头,月色稀疏下,看向一众西突兵士簇拥下高鼻深目的年轻人。
“我们家一开始便是欠你的,没指望凭着这点儿血缘关系就要求你什么。我父母两命,抵你母亲一命还有你这些年吃过的苦,我们就此两清。下次见面,你我各为其主,看老天爷造化。”
萧岚把双亲的遗体拖回来时,萧岄已经将信送到驿站了。好在驿站的人逃离长安也是向东逃的,说是可以顺便帮她带一下。
萧岄看着那架板车上安安静静盛着两具了无生气的遗体,眼圈发红。想哭,又觉眼睛涩涩地哭不出来,心口上被重重地插了一刀,痛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做兄长的揉了揉她的头,熬了一个通宵的脸上扯出一个笑。
“最近,萧家的旁支可能会过来商量我们家未来的事。等叔父来了,你准备一下护送萧家众人南下。”
“那你呢?”
“我护送父母回祖坟,兰陵萧氏的祖坟。”
萧家郡望东海兰陵,距长安近两千里之遥。
“哦。”
萧岄垂着脑袋,眼泪全堵在眼睛里就快变成了鼻涕往下淌。她努力吸了吸鼻子,也扯出一个和兄长相似的笑。
“现在西突围城,我们又是哥舒玄的头号敌人,出不去吧?”
萧岚纵目向北往,似乎又恢复了那个沉稳,还有些鬼机灵的模样。他讳莫如深——
“等时机。”
时机在路上。
隆平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长安城破的消息传到北燕,传到了北燕王后李若昕的耳中。
听完冷露的消息,李若昕当即起身拔腿就向外跑。
宫门口的侍卫立马用长矛拦住她。
“王后,你不能出去。”
慕容彪这两年来一直在有意无意限制她的出行,不管她走到哪儿,都能有意无意感受到他的监视。果不其然等到了长安城陷,她连出门都不被允许了。
消息送不出去,月汐更是杳无音信太久。李若昕在宫门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确认接下来的说辞无误。
“你去给慕容彪带个话,我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能达成合作的话。”
不用带话给慕容彪,他已经在宫中安排好一切眼线。等到李若昕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嚷嚷着要见他时,自然会有人告诉她该做什么。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
“王后可以去和太子殿下谈,但太子一开始的意思是,带上小王子。”
第五章 黍离:相逢既若旧
李若昕从黑水城出发,纵马千里,先向西转道怀远,怀远道行军大总管卢英杰负责接应。由卢英杰率领余下的西线军作为慕容彪的后援。
同时也是对李若昕的监视。
她时常觉得,北燕就像是一个上下分裂世界。走出王宫,她就是那个受万人景仰拥戴的“天后”,一旦回到宫中,她又成了那个插不上话的小王后,一扇宫门之外商议着攻打她的母国,她却被锁在宫里把门拍碎了也出不去。
自先代北燕王慕容思主张学习大唐以来,在野百姓渐慕唐俗,改易姓氏,学习汉语,但在宫廷内部,反唐之风一直有增无减。以慕容彪为首,自从他除掉了亲唐派的党魁慕容白曜之后,组织了一批反唐派紧紧围绕在他身边,以敌视大唐和亲公主为巩固集团的主要手段。
慕容彪本身就是依靠反唐派的拥护起家的,亲唐不过是他用来扳倒当年明月长公主的一枚棋子,和一件骗取百姓拥护的羊皮。
李若昕纵马自灵州南下,沿途皆是荒弃。关中北部向来少雨干燥,耕地和植被少是常态,不至于如此杳无人烟。多年未曾归家的义宁长公主,目光略过连绵的山川和戈壁,马蹄却不敢停。
隆平十四年四月初七,李若昕南下过宁州至邠州,追上了仍在行进中的慕容彪。
与其说是追上,不如说是正好撞上西突散骑与北燕先锋起了冲突。双方言语不通各说各话,唧唧哇哇地从口角争端到大打出手,最后引得双方各自牵出了一部分主力打得腥风血雨。直到李若昕卢英杰率领的援兵赶到,西突才因大部队皆在长安而悻悻作罢。
好在无伤元气,慕容彪命令兵士原地修整,自己则扎了个简易的营帐等着这位小王后。
李若昕刚从战场上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块雪白的绢布将软剑上的血迹擦干净。气还未喘匀,便大踏步迈进慕容彪的帅帐。
人前的李若昕永远眉眼凌厉,高束墨发的红头绳永远鲜亮得像一面旗帜。她掀开帅帐,带进一阵血与尘混杂的风。
“如今你也看到了,西突不想与你分享战果。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达成协议。”
慕容彪靠在躺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面色绯红的女子。
“怎么说?”
“如果你想攻下长安,必然需要一个合法性,比西突人更受世人认可的合法性。这个合法性我来提供,我作为李唐公主,请我的婆家出兵替我收复京城,很合理吧?”
“哈哈哈哈……”
慕容彪抚掌大笑。
“不巧,有人在你来之前,已经向我提出这个建议了。”
硕大的牛皮地图后露出两只巨大轮子。李若昕顺着向上看,才发现这是一张轮椅。视线向上,便也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清美如初春枝头上的着了春寒的桃花。
“姐姐……”
轮椅上的女子开口,声音哑然。
李若昕瞪大了眼。
“……昭儿?”
其实已经很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李若昕离开长安时是安和元年,那年昭儿不过八岁,还会睁着大眼睛伸手向她要好吃的。兜兜转转十五载,如今算来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已经二十三岁,眉眼之间不再那般灵动,变得更修长而深邃,却清澈如故。
但轮椅是不会错的,坐在轮椅上的人如此瘦弱单薄也是不会错的。李若昕有时候在梦里还会想起,两个人曾经钻一个被窝,被子里凉津津的,她的骨架硌得慌。
慕容彪在这两人间打量许久。
“你们还真是姐妹?我还真得感谢你没有骗我。”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适时收回自己失态的目光,巧笑嫣然,“当然不敢骗你,我跟我姐,不都是要指望你的吗?”
“好啦!”
慕容彪起身向外,看似显得非常大度。
“既然你们姐姐妹妹的,不如你们自行商议个结果,也算是本太子卖你们个人情吧。”
根本就不是人情,两个顺手的工具罢了。
但李若昕顾不上这些,慕容彪前脚刚走,李若昕后脚便冲了上去,攥紧了她的手。
“你这些年还好吗?让我看看,是不是又瘦了?”
若昭垂下眼眸,手中骤然传来的,满是老茧的粗粝的温暖令她恍惚。
以前是没那些茧的。多半是这些年在北燕,为了习得一身好武艺,握着那根毫无温度的鞭子,没日没夜地练出来的。
眼泪就要上涌,她发现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在自家姐姐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小哭包。
“你不该来的。”
她的嗓子里哭腔涌动,勉强压抑下来涩涩的。
“姐姐,我不是不愿意见你。只是我来此地的目的,同样是想请他出兵夺下长安城。无论是合法性也好,还是筹码也罢,你是李唐公主,我也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你还有孩子,有北燕无比凶险的局——
“所以,我希望这个做筹码的,是我,不是你。”
李若昕捡了一张矮凳在若昭身边坐下。
“昭儿,你说的对,你是李唐公主,我也是。所以,当我听到长安陷落的消息,你让我如何坐得住?”
说着伸手掐了掐小昭的脸,咧开嘴挤出一个轻松的模样。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副老谋深算苦大仇深的样子。”
若昭实在没心情继续调笑,她揉了揉吃痛的眉心。
“慕容彪让你把小腾冲带过来了?”
“是。我知道带过来风险不小,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是我们有求于人,他要求的筹码一个都不能少。而且我只身南下,把阿冲扔在北燕,我不放心。”
李若昕很快也严肃起来,
“但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是,且不说北燕和西突会不会真刀真枪打起来,就算北燕能帮我们打下长安,我们如何能保证慕容彪不在长安乱来。到时候西突北退,我们对北燕骑兵,就再无制衡的办法了。”
“关键在慕容彪为何一定要慕容腾冲来。”
若昭轻轻磕着轮椅扶手。
“你应该打不过慕容彪吧?”
李若昕摇摇头,确实不行。
“那他应该手握一个筹码就够了。”
“也许是我时不时也要上战场,所以需要一枚棋子牵制住我?”
第五章 黍离:相见无别事
可能?
或许也不好说。
趁若昭沉默的当口,李若昕不欲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关键还是要想想如何制衡打进长安的慕容彪。”
“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李若昭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轻轻叩着扶手。
“长安这个地方啊,想抢的人越多,就越能保存下来。”
李若昕瞪大了眼睛。
“你还找了别人?”
李世默也不像是有实力能组织起反攻,西北军基本上被打散了。她大致也了解这些年的宫廷变局,
难道是——
卫茂良?
像去年承明宫变一样?
不行,绝对不行,一旦太原府没人守,谁敢保证北燕东线军不会和河朔三镇勾结进犯?
李若昕摇摇头,李若昭也摇摇头。
不是。
那是谁?
李若昭很快比了一个噤声。
小心隔墙有耳。
不愿说那就不说吧。从李若昕今日见到若昭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比清楚地感知到,面前这个小丫头,已经不再是十五年前那样会哭,会闹,会抱着她的脖子撒娇。
她像是有无穷的秘密隐藏在一颦一蹙中,浅浅一笑,似乎很多事就因此改变了。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我一走多年,自然不及你了解关中。你既然决定做的事,我肯定是放心的。昭儿,”
李若昕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冬日还未完全褪去的冻疮上。
“我们难得见面,不提这些了。说说你吧,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说的隐晦。隆平七年李若昭嫁给萧屹这个事儿,李若昕是清楚的,隆平八年萧屹早逝,李若昕也是清楚的。信件、国书、密探,她有太多途径知道这些事情的大概,却不知其间细节。
“我?我有什么好提的?”
李若昕攥紧的她的手不依不饶,“你的婚姻呢?萧家人对你好吗?”
该让她如何说呢?
一场除了婚姻本身以外一切完美的婚姻。当然,如果她想追求婚姻完美的话,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她志不在此,她这十五年来最不值一提的,就是她的婚姻。
反而她十五年来一直呕心沥血的事,是秘密,不能说。说她智斗陈太后多年,最后还是借兵动武赔上一条太子的命,才算了结;说她为助三皇子夺嫡筹谋多年,最后连京城都没守住,现在正像一条丧家之犬四处奔走求救。
她这十五年一事无成,说出去也够让人笑掉大牙。
可以说的事不值一提,值得说的事又不能说。
若昭的目光似乎透过毡帐看向远方,看向周遭铁蹄踏遍的山河故土。
还真是,一事无成。
她垂眸。
“挺好的。”
李世默也觉得挺好的。
当然不是说他现在的状态好。自三月二十七日献城之后,李世默在人前基本上就没有笑过。
唯一让他感觉好的,大概就是有无穷无尽的事等着他去料理,忙得他无暇放空心思想想前路与归途。
从长安撤离,长安城半数以上的官员跟着他走了,拖家带口的,浩浩荡荡前往秦岭山脚下的镇甸。
虞让在那里接应他。
“长公主行宫,加上风波庄总舵,够诸位大人挤挤住下。至于跟着您的这些兵士,”
他面色颇为为难地向后张望,拖沓漫长的队伍看不到尽头。
“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
早有预料,李世默并不慌张。
“你熟悉山上的地形吧,挑几块地势平坦的山坳,离行宫近,可作防守的地方。我们重新搭。”
于是就有了这次工程量无比浩大的迁徙。两万余人的队伍,分成了十几批往山里迁。前一批引进了山里,后一批才跟着进了镇,由虞让以及风波庄的其他人带队上山。
李世默与虞让在前方引路,顺着山道往上爬。
草木不识愁滋味,春日百花盛,空气都弥漫着不同于关中烟障千里的芬芳。是他熟悉的道路了,隆平十年十月,他上云山请风波庄庄主帮他夺嫡时,走的就是同一条路。
辗转近四年,他再一次赤条条地走在这山路上,来时空无一物,归途一如往昔。
虞让还是年轻,像个猴子般窜在最前面,回过头来招呼着李世默。
“殿下,就快到了,今晚回去就能生火做饭了。”
李世默点点头。
“咱们的粮食,还够吗?”
虞让在前面扬声答。
“之前存的加后来采买的,本来是够很长一段时间的。但是现在人多嘛,可能没办法坚持那么久。不过殿下您也知道,山里嘛,山里就是个宝,进山采集狩猎什么的,加上想想办法安排合理些,总是够的。”
是这个道理。于是,当夜,李世默召集了这大半个朝廷的官员,讨论了一夜如何安置兵士和百官及其亲眷。既然大半个朝廷都在这儿了,那就交由他们各司其职地打理。
萧靖大概是出事了,李世默差不多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自从长安陷落,柳时睿也没了踪迹。如今领头的杨秉廉,好在很有些本事,办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此外还有工部尚书裴济不在,就让侍郎督办修房子。
当夜以云山为中心的山麓灯火通明,李世默直至清晨还在四处巡查,至卯时末才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曾经的风波庄总舵。他给自己挑了一个紧邻庄主卧室的偏房住下,里面收拾得挺干净,丝毫看不出这与驰名关中的风波庄有丝毫关联。
刚勉强洗把脸,李世谚便过来拜访了。
把毛巾搭在架子上,李世默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萧贵妃呢?还是没找到踪迹吗?”
年轻的皇子眼圈红红的,也像是熬了一个通宵似的。他摇摇头。
“没有。咱们离开长安的时候,母妃就不见了,无衣姑姑也是,找了好大一圈都没能找到。现在也是。”
没有办法,有过丧母之痛的李世默,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实在苍白无力。
“再等等,会有好消息的。”
萧贵妃的消息还没传来,另一个消息倒是先传上了云山。
是一个斥候,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四月十八日从秦岭脚下一步步爬上来,说是要亲自交到李世默手上。
第五章 黍离:一别三千里
正巧杨秉廉一行人正领着一众准备议事的官员站在门外,李世谚从房中出来,转身小心翼翼合上房门。
才对文武百官压低了声音道:
“我哥说,烦请诸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一扇薄薄的木门之内,传来几声极低极低的抽泣。
李世默打开了那个包裹,是一只漆木匣,木匣上随意地贴着一张粗糙的纸。
“宣王殿下敬启。”
背面还有字。
“卢龙节度使赵衍拜上。”
是河朔三镇中的卢龙节度使不远千里送来的东西。李世默想不出自己与这位卢龙节到底有何私交。
手上却不停。黄纸放在一边,再将封条撕开,开启木匣的瞬间,一股血腥混合着腐臭的味道骤然蒸腾开来。
那是一颗硕大的头颅。像是预料到什么,李世默手止不住发颤地拽起那颗头颅的已经干枯的毛发,也就牵出了那张已经腐烂到面部几乎已快分辨不出是谁的脸。
李世默还是分的清的,极周正的中年人的脸,眉眼之间还能勉强分辨出五官的轮廓——
韩晟!
韩晟上个月前往河朔请求出兵支援关中长安,最后被卢龙节度使送回来的,只有一颗腐烂的头颅。
河朔三镇以卢龙节为首,态度已然十分明确。
他们不会再与长安朝廷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更不会出兵匡扶一个日薄西山的李唐皇室。
他蓦地想起最后一次与韩晟见面时,去年十二月初,韩晟受杨秉廉裴济的委托前来宽慰这个刚失了母亲与妹妹的人。
其间他已下决心离京一直不愿和盘托出,韩晟碍于主君的情分也不能多说什么。两人竭尽心力打了一通太极,最后什么结论也没有达成。
他忽然有一股无名的火,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不能稍稍冷静一点,为何不能再与韩晟多多说一会儿话,哪怕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劝住自己。劝得住自己最好,劝不住哪怕多说一会儿话也是好的。
总比当初草草收场,如今天人永隔要好。
昭儿说的对,如果因他擅自离京而耽误了整顿长安城日渐废弛的军备,如果因此没能抵挡得住南下的兵锋,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想抓笔写点什么,说什么“晋文出奔,尚有五子,吾欲求一韩志通而终不可得。”说什么“大梦辗转廿载,不过穷途一哭”——
忽又觉得着笔杆子的东西也着实可笑,除了欲将心事付狂草,将无能狂怒倾泻在一张薄薄的纸上,竟是什么也不能得到。
硕大的墨滴在纸上晕开黑花,“啪”的一声,紧攥的笔被生生折断,李世默缓缓顺着桌脚跌坐在地上。
墨汁顺着桌案滴了下来,滴在他虚握着折断了笔杆的手心里。
门外杨秉廉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在外面扬声问。
“殿下可是有什么身体不适?”
“殿下?”
跟在身后的薛珩站在暮色幽深的阴影里,扯了扯杨秉廉的衣袍。
“殿下从不让人等这么久,估计不是小事,端肃兄还是稍安片刻。”
李世默倚在桌脚旁,听见门外压低了的议论声纷纷,来的人应该不少。他揪紧了涩涩的嗓子提高音调。
“没事。”
锥心蚀骨的悲哀也是只有片刻的,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飞快拭净手上硕大的墨滴,沾了点已经凉了的洗脸水,拍在脸上。
他推开门,径直看向还在廊下候着的那个驿卒。
“是你送的东西吧?”
李世谚是亲眼看到那个包裹里是一个被割了的脑袋,他虽不认识是谁,但当时三哥的脸色,很不好。
所以他才会分外乖觉地找了个由头出门,叫门口的百官再等一等。
只怕真是触了三哥的逆鳞,李世谚眼睛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那个站在廊下的卒子。
三哥说:
“还要麻烦你跟赵衍带句话,就说本王终有一日,定要去他那幽燕之地做做客。”
灯火幽深里,李世默在光与影的分界处浅浅地转身。原本清晰的影子淹没在漫漶的灯光中,风声与光影疏疏落落。
“有什么事,说吧。”
能凑齐这么大的阵仗前来汇报的肯定不是小事,杨秉廉为首,忙向宣王殿下拱手拜道:
“长安方向传来急报,说是与北燕骑兵尚在对峙的西突军队有撤退之相。原因是,西突国内出事了。”
“什么事?”
“葛逻禄部,就是那个几年前被迫举族臣服于必勒格的部族。因为春季发兵耽误了半数以上的牧民春牧和牛羊配种产犊,绝大多数牧民损失惨重。酝酿至今不堪重负,起兵造反,威势燃遍了整个天山北部草场。必勒格为了国内安定,想必定会回国平叛。”
杨秉廉站在一旁,适时补充道。
“殿下,此刻正是收复长安,光复李唐神器的好时机!”
杨秉廉开口,几乎代表了绝大多数家在长安,以及还有不少家当落在长安城里百官的立场,纷纷应和声不绝,请战的浪潮一下子就被高高掀起,
李世默没有表态,他站在石阶上搓着袖子,慢慢悠悠地打转。等到诸位都安静下来之后,才缓缓开口。
“子琤,你的想法呢?”
没想到会问此前无官无职的薛珩,习惯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中的薛珩这才从杨秉廉的阴影中走出来,在诸位臣僚的注视下,如实答。
“臣的想法是,再等等看。且不说西突国内的变乱是真是假,就算西突人走了,北燕还在。以咱们现在的兵力抵抗北燕骑兵,也没有十足的胜算。”
“嗯。是这个道理。”
李世默点点头表示赞许。
李若昭走的时候,让他在云山静候时机,她所说的时机,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西突内乱。北燕和西突还在僵持,还没有真刀真枪地硬碰硬。
以及,她所说的天师道,虞让入关中的由头,似乎还没有任何消息。
本来就应该继续等下去。李世默点点头。
“不急,我们要等的最适合光复长安的时机。现在时机未到,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