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猎:内耗不绝
“我记得陛下在宫中的时候你来我这儿,这还是第一次。”
萧贵妃永远倨傲,霁蓝色的袍子神采奕奕。她整个人宛如一尊冰雕,由着手边的无衣剥核桃的声音窸窸窣窣。
“怎么了?不是你说我保持中立在陛下面前我们最好不联系?如今却不避讳了?真打算拉我下水?”
若昭并无调笑的心思,场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心思似乎飘在云端。
“这些日子宫里可还安宁?”
萧贵妃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看着若昭。
那就是事儿不少。若昭换了个说法。
“秦妃和端王闹出了什么事?”
“秦忱和李世诤都是个有野心但没脑子的主儿,想等着李世默回来之前害死陛下,便在陛下每日的药里多加了灯芯草。”
“灯芯草?”
若昭的关注点放在了最后三个字上。
忽念及陛下当时听到她的指控,最先关注的也是这三个字,萧贵妃意识到别有蹊跷,话锋也随之一转。
“灯芯草怎么了?”
“没事。”
若昭嘴角浮在天际的笑像是终于牵扯了心绪,露出一个极可悲又嘲弄的神色。
“只是,天道好轮回啊!”
神神叨叨的。萧贵妃默默腹诽。
她也不是个好打听的人,不愿说就算了。那日事情复杂,她便顺着大意解释了一下。自己本意是陷害,结果歪打正着抓到了秦妃的把戏,陈瑜民前来救场,秦妃的配合却无意间暴露了陈瑜民伪造证据的事实。
若昭默不作声地听完,最后极其不可思议地抬眸。
“就这?”
她觉得好笑。
“但凡你们中的一个人稍微动点脑子都不会是这个局面。秦妃这药下的糊涂,你这陷害得也属实粗糙,陈瑜民稍稍使点把戏你就被反将一军,要不是世谚最后出现地得当秦妃又太蠢无药可救,到头来平白污了宁妃娘娘的清白。”
李若昭一脸痛心疾首。
“我把后宫交给你,你到底行不行?”
还好意思说我,你折腾了这几年,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世默劝回来了吗?
东宫势在必得了吗?
现在这内忧外患的局面解决了吗?
萧贵妃反唇相讥道。
“权谋是旗鼓相当的较量或是以弱胜强的把戏,如果一个人光凭势便能干掉别人,谁还愿意动脑子?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想问题想多了,当所有人都跟你脑子一样。越精巧的局,出意外的可能就越多。我是不如你聪明,但对付普通蠢人就要用普通蠢办法。不然别说挖坑害人,说不定你布置了好大一通,人家连你下的套都没看见。”
懒得和这痴长她二十岁的人争辩,若昭到重华宫主要还是来找她要句准话。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管秦妃玩出什么花样,你都能保证,用你比她高一级的位分,家族背景,还有……”
李若昭不太确定地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人。
“你的脑子?能保证这后宫绝对安宁不生变乱?”
萧贵妃刚想保证,忽一琢磨,感觉这味不太对。
“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骂不骂的倒在次要,得了这句准话,李若昭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毓安宫喘口气。
毓安宫中向来清简幽僻,收拾花不了多长时间。雪澜很快端来一盆子热水给自家主子洗把脸,看向李若昭的神情一脸忧心忡忡。
“殿下这次回宫,不见陛下了吗?”
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得了盆热水洗把脸。热乎乎的毛巾从脸上揭下,若昭专心拧着帕子上的水,旁的事情都好似与她无关。
“有什么好见的,两个人的心都跟明镜似的。他要来主动召我或者见我,说明他还记挂着他那儿子的安危。他若不来,便摆明这东宫之主,他已经不打算给他了。”
若昭说话一向避讳甚严,为君者讳的词绝不会多说。第一次从她嘴里蹦出来并非自称的“若”字,雪澜吓得眉心突了突,忙垂眸。
“那陛下说不定也在等着殿下您呢?”
陛下没等到,等来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东阳郡主公孙嘉禾。
那小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她回京入宫的消息,已请了旨就往毓安宫杀来。
多半是问李世语李世默的事,大有兴师问罪的做派。小语的事还没解决,李世默的事解释不清楚,见了也是白见。
关中及西北边关冬春干燥,卸去脸上沾了不少灰尘的妆,若昭沾起点点面脂在脸上一点点抹匀,铜镜中面色肃杀如初春略过戈壁的寒风。
“阿澜姐,你出去回绝她吧。就说国难当前,她要的答案,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雪澜不疑有他,小碎步往外去答东阳郡主的话。
若昭又吩咐候在一侧帮她解开发髻的风吟。
“风吟,去把前些日子剑南道那边虞让发来的信都拿过来,有些事我还要看一看。”
趁风吟去书架上里取信,雪澜出门回绝公孙嘉禾之际,李若昭从桌上拈起刚从她头上取下镶着浅粉芙蓉石如桃花盛开的簪子,最大的那片花瓣下似有一处极小极精致的扣。她伸出小指尖,轻轻推开,闪闪发光的银簪唯有那一处小盒内壁镀了一层紫红的铜光。
正看得仔细,余光瞥见风吟捧着一沓信纸走来时,她又迅速合上。
“小姐……”
风吟把这一堆白纸黑字放在李若昭手边,在一旁扭扭捏捏开口,竟是一个许久没有听到的称呼。
“奴婢就多说一句话,小姐你别怪我。我感觉啊,自从这次您回长安,气场就不太对的样子。”
若昭一怔,脸上随即露出妥帖的浅笑。
“哪里不对,你说说看?”
“就……”熟悉的似有温意的笑又浮了上来,风吟脑子一滞,“就感觉您,好像比之前吓人了,也没之前那么,开朗了?”
若昭反问,“我是个开朗的人吗?”
风吟噎了半晌,若昭噗嗤一笑。
“不逗你玩了。大兵压境,城中的人还在各怀鬼胎斗个你死我活,面上却死水一片,一点儿实打实的防御都没有。”
确如风吟所说,就是噗嗤一笑也是短暂的。轮椅上的女人似乎天生就与直达心底的笑容绝缘,骨子的哀色与决绝藏也藏不住的流露出来。
“这长安,已经没救了。”
第四章 春猎:外患不断
风吟觉得自家主子这话说得没错。
在关外明明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西突铁骑寸寸山河地践踏。一入长安,就像一脚踏进纸醉金迷温柔乡,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一切兵荒马乱隔绝在外。
更准确地说,城中的百姓已经慌不择路,拖家带口地往南逃。城里的百官军队却好像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春花秋月歌舞升平的,勾心斗角接连不断,不知是要面子糊上一层临危不惧的纸,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这近在咫尺的国破家亡。
比如公孙嘉禾,竟然就真明目张胆在宫里住下了,三天两头往毓安宫跑,雪澜在门口一拦,她便在门口大声嚷嚷着。
“你出来啊,宣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小语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关河,你有脸见他吗?”
若昭在屋里清理信件,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张,是虞让此前从巴蜀传回来,说起天师道最近动向的信。
“借力打力罢了。”
她不见陛下,是为了试探陛下对李世默最后的态度。
陛下便暗中借了公孙嘉禾的力,放她入宫,任凭她在毓安宫门口挑衅,来看看她此刻的选择与计划。
呵。
但凡她那皇兄能在治国治兵上用出这十分之一摆弄人心的力气,如今这国运也不至于倾颓到这份上。
花语有句话说得对,人啊,也就这点本事,对外人是不敢动手的,只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得门儿清。
“张怀德去找了吗?”
雪澜候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昨晚去的,殿下要交给张怀德的东西已经给了。但周围有不少小尾巴,陛下会不会……”
“放心,张怀德会处理的。”若昭放下手中那张看了许多遍轻飘飘的纸,“哦对了,今晚推我出去。”
雪澜眨巴眨巴,“啊?去哪儿?”
好像之前没这安排?
“出去逛逛。陛下虽派人监视,却没有禁我的足,为什么不能出去逛?”
于是,到了当天夜里,两人就真的逛出了宫门。毓安宫偏僻,周遭几乎听不见声音,即使有巡逻的队伍,也极少走到这宫中本就荒僻的角落。
雪澜掌灯,一手推着若昭的轮椅,另一手中摇曳的风灯一粒鬼火似的晃呀晃。春夜悠长清冷,冬寒未散,风灯涉过宽缓的河流,团团浓重的黑暗被破开又迅速合上。
她一边推着,一边不安地往后瞟。
“殿下,我怎么感觉,后面,好像有人?”
若昭安然坐在轮椅上,“两波,公孙嘉禾和陛下的人。”
“东阳……”
知她要说什么,若昭飞快地打断雪澜即将开口说的话。
“嗯。”
转过下一个路口,竟走到了清泉宫。若昭招呼着雪澜停下,就在清泉宫的门口,向着沉默而死寂地殿宇拜了拜。
自宁贤妃去世之后,清泉宫诸位婢子遣散,只剩采葛和采艾二人。陛下本意是送回苏家,但海陵苏氏在京城是独支,华贵妃被陈太后算计致死后,苏家诸叶凋敝,这一代只剩苏芷兰苏芷荷姐妹,回到了苏家也没有人。采葛和采艾不愿走,说生是宁妃娘娘的人,死是宁妃娘娘的小鬼,无论如何,也要等一个溧阳公主的消息。
不愿在此处过多停留,若昭嘱咐雪澜继续往前推,绕到下一个路口,往拐角深处走去是柔淑宫。
柔淑宫更为清寂。若昭停在柔淑宫的大门前,黑暗在此处慢慢延伸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肆无忌惮,阒寂之下凝重的空气压得人心慌。
雪澜知道这是若昭母妃的旧宫,试探着问道,“要进去吗?”
“罢了。”
柔淑宫墙后,桃花应该快开了。那儿是她在宫中仅存的,比流光更易破碎的记忆。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孩子,一身枷锁与血腥气,只怕会扰了那年清梦,徒增烦忧。
就在这时,脚步声纷至沓来,随后的人声不太清晰,还有隐隐的女声。人声似乎极少,很快淹没在兵器相撞中。
但夜色太重,重得压下了所有悉索作祟的异样,杂音此起彼伏在隔了层云远在天边的世界,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一切了无踪迹。
柔淑宫已是宫中最西北的角落,再往北便是北衙禁军驻扎之所,偶有兵事上的冲突,也很正常。
雪澜弯下腰,试探着在若昭耳边问:“殿下?”
“事情办完了,走吧。”
今夜她为了让张怀德的北衙禁军冲散皇帝陛下的耳目,顺便控制住最近一直尾随她的公孙嘉禾,特意走了一圈母亲曾住过的柔淑宫。
也不知道下一次来柔淑宫是什么时候,或许此刻一别便与母亲的旧居永远地说了再见。但她好像又确实没有痛彻心扉的悲伤,意识被隔绝在情感之外,只有时不时地跳出这形容枯槁的躯壳,冷眼俯瞰这人间。
她好像只是短暂被拉回到这人间,知道了疼痛,知道了温暖,顷刻间又被推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原本的伤疤因为太久无人触碰而再一次慢慢结了痂,那些在心底里活络的,喷薄欲出的岩浆缓缓凝结,只剩下青黑的,冰冷的,硬邦邦的石头。
等她回到了毓安宫,才听说外面又出事了。萧靖和柳时睿夤夜送来最新的军报,片刻不敢耽误直接呈递至陛下面前。
三月二十,西突先锋破开泾原二州,邠州即将沦陷,不日将抵达京兆。西突主力紧随其后杀入萧关,西北防线全线崩溃沦为敌手。
还有一条要命的消息是,北燕以怀远为中心的西部防线,已攒齐了七万人准备开拔。
“灵州呢?灵州与怀远不到百里之遥,有消息吗?”
风吟摇摇头。不知道。
紫宸殿里灯火彻夜未熄,而宫城之中遥远的另一头毓安宫,若昭迅速把书桌上其他东西收拾干净,摊开一张硕大的牛皮地图。
“北燕南下,要么往西绕,绕到萧关进来,要么从怀远直接南下,沿着黄河西部狭长平原破灵州。”
如果北燕走的是萧关,说明李世默还在灵州。救兵未至,西北及长安危矣,却能牵制住北燕南下的步伐。
如果北燕走的是灵州,说明李世默已带着灵州兵士南下救驾。救兵将至,西北及长安尚有一线生机,但更加方便了北燕的长驱直入。
各有优劣,但都算是最好的结果。还有更坏的,那就是李世默没能调动灵州的军队,薛将军麾下旧将已全部离散,援兵没了,灵州失守。
第四章 春猎:去留之争
灵州失没失守不知道,三月二十一日,邠州失守。整个京畿已暴露在西突的铁蹄之下。
一切的技巧在绝对力量的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据说京西诸城的神策军在此之前还特意整顿了军备,结果依旧和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
“事先已按长公主的想法,重新调整了京西北诸镇的布局,将神策军军力集中在咸阳、泾阳、醴泉三县,三处互为掎角之势。但还是……”
没用的。
张怀德收到军报,顺便去拜访了趟李若昭。他话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早已心知肚明。
掎角之势的核心是牵制,一方被袭,另外两处为援兵,三角相互援引呼应。
但如果两方之兵合力都无法拖住敌人片刻,那费心构建的掎角之势,就是个笑话。
比京西防线更先崩溃的是长安城内。如果这个时候扛着小铲子,沿着长安中轴线和诸位富贵人家的墙脚根溜达一圈,一定能挖出不少逃离长安的有钱人带不走先埋起来的大件财宝。
不过,相比这些身外之物,还是性命最宝贵。深更半夜打着小灯笼在墙角埋宝贝,一抬头,便能发现隔壁家也在墙根下奋力耕耘。彼此心知肚明,逃命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别人家的宝贝?
紫宸殿的灯火从来没有这样彻夜未明过。一波一波的臣僚进去,又毫无进展垂头丧气的出来。商议的话题从如何抵抗西突骑兵到如何拖住北燕南下,发现没一条行得通之后,讨论的主题就开始越偏越远,开始朝着向哪方节度使求援,再到如果从长安撤离,撤到哪儿比较合适。
以杨秉廉为首的坚守长安求援派率先发难。
“河东河朔两方兵力尚存,但凡哪一方起兵勤王,便能缓解此刻的危急。长安是祖宗基业所在,丢不得。”
以陈瑜民为首的撤离长安南幸派接连反问。
“玄宗幸蜀,不也全首全尾地回来了吗?”
“且不说向各节度使求援到底会有什么结果,我且问诸位同僚,向谁求援?河东节度使压着北燕走不了,河朔三镇狼子野心等着看笑话,剑南两川还在打逆贼,其他诸镇不是太远就是毫无兵力。”
“再问问一个个慷慨陈词的诸位,国难当头,谁去求援,谁有本事愿意干这事儿?”
求援不是个好差事,且不说各位节度使都是将领出身脾气暴不好惹,天子纡尊降贵,既能向藩将请求援兵,还要如何保存皇家体面,又是一个难事。
两派的争斗还隐隐包含着夺嫡阵营的意味在其中。如今李世默下落不明,一旦离开长安,李世默就彻底成了无名无分的在野小王。万一陛下在南巡的过程中不幸殡天,君位只可能落在伴驾在侧的李世诤头上,李世默连一杯羹都分不到。
宣王李世默这一派的大多坚持留守长安,等待宣王殿下回归。
刚刚扯虎皮拉大旗拉扯出的端王李世诤这一派大多主张离开京城,而后伺机夺回长安。
萧靖和柳时睿都是各自“持身中正”的主儿,两人站在中间,端的是一句话都不多说。
吵了快一天一夜,风寒缠身近五个月的陛下便在上头坐了一天一夜,看着下面的百官公卿换了一茬又一茬,再换换就换回头一轮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入春之后回暖也慢。春夜尚寒,陛下裹了一身厚厚的狐裘,缩在金碧辉煌却让人瑟瑟发抖的寒光汇总。
“你们俩也不要光看着不说话,听了这么多,有什么想法。”
被点到了也不慌,萧靖心中早有成算。
“臣以为,紧要关头,既不可为一时气节意气用事,也决不能轻易折辱我大唐的国威。两手都要准备,只要能找到援兵,长安尚可保全。万一兵事不利,同时也要做好巡幸的准备。”
柳时睿垂手站在一旁,却在偷摸打量着陛下的神情。他竭力冲萧靖眨巴眨巴眼。
安世兄,陛下的想法,好像不是你说的这样。
若昭从毓安宫出,差雪澜推着自己一路向南,至前朝紫宸殿御宇台阶之下,仰首望殿上灯火灿若漫天繁星。
不远处的暗中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佝着腰的人影,若昭抢在雪澜前一步奋力推着轮椅上前。
“有结果了吗?”
张怀德垂手站在李若昭面前。
“陛下,恐怕不是很想继续打下去了。”
就算撤离长安,也有两条路:李世默的亲信公孙杜宇所在的剑南道,李世诤姨父卫茂良所在的河东节。
若昭一忖,问道:“去哪儿?”
“成都府不太安宁,天师道始终是隐患。最终的决定,很可能是太原府。”
“秦妃不是都给陛下下药了吗?陛下为何还在偏袒她?”
“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这话都是要讲的,若昭示意他但说无妨。
“长公主聪慧,想必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秦妃下药,所图不过君位,所图越简单,就越容易控制。一旦陛下东幸至太原府,端王想要的君位唾手可得,自然不会给陛下添堵。而宣王殿下……”
张怀德目色幽深地看着李若昭。
“宣王殿下想要的太多了,他不仅想要君位,他还想要海晏河清,他还想要他的家人顺遂平安。一旦这些目标发生冲突,谁也拿不准宣王殿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正如此次危机,最需要宣王殿下坐镇长安之时他却不在京中,这便是隐患。
“此时的大唐,最需要的就是稳定不生变乱。端王虽资质平平,秦妃也不如宁贤妃聪慧,但在这一点上,端王比宣王殿下更符合陛下的心意。”
以及,高作壁上观的萧贵妃下场收拾秦妃,无异在陛下心中又给李世默结党添上一笔。
想通这些,若昭面色更是难以乐观。
“据我所知,朝中支持并且仍在支持宣王殿下的人,不在少数。陛下执意扶植端王,恐怕会无端引起朝中分裂。”
“所以……”
张怀德讳莫如深,抬眸的刹那在漆黑的夜中闪着诡异的光。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清隽矫健地身影快步迈上紫宸殿的三层丹陛台阶,推开巍巍殿宇的朱漆大门。
声音慷慨高亮,回荡在寂寥空旷的夜色中。
“臣祠部郎中韩晟,愿持天子节,前往河朔邀兵勤王。”
第四章 春猎:杀心(上)
太好了,总算有人揽下了求援兵这个活儿。
当韩晟义正辞严地走进紫宸殿时,在所有人眼中,这就是个冤大头。
韩晟离京的第三天,三月二十四日,西突的骑兵攻破咸阳。正式宣告京西诸镇防御崩溃,渭水流经下游咸阳长安一带,宽缓而浅,过渭水可直抵帝京长安。
神策军勉强在渭河沿岸组织抵抗,撑过了两个时辰,渭水南岸全线崩溃,五万西突前锋骑兵从朔漠一路杀来,还剩三万余众。离长安,不过一日的马程。
同日,最后两封来自长安城外的军报送抵巍巍皇宫。一封是说北燕已经起兵,总计七万余众,走灵州一线。
另一封是说必勒格可汗率领的主力,也是七万人,已过萧关,不日之内将过泾州,直奔长安而来。
整个关中河西一带,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汇集了近二十万外族的骑兵。
若昭让雪澜推着自己独上北门玄武门城关楼。绕过龙首原上神策军练兵之所,行至高楼,已能望见西北的烟障。
雪澜顺着若昭的目光向西北望去。春日沙尘重,前些日子的雪已经化了个干净,裸露的土地被干燥的春风吹得蓬松,马蹄踏过皆是风沙。
“殿下,咱们是不是,该撤退了?”
若昭目光又向北眺望。
“北燕走的是灵州。是灵州,说明李世默已经率军从灵州南下了,还有希望。”
但她也知道,就算李世默真的搬来了灵州朔方军的薛将军旧部,光靠那些兵力,根本就不够打的。
所以,真正破解此局的关节,不在战场,而在政局。
自古兵出于政,这三方只要哪方内政一乱,必败。
她确实留了一些后手,但每一步都无法做到十拿九稳,想要真正能发挥出每一步的功效,还得看天,看命。
从高楼下,穿过皇宫中的兵荒马乱,每一扇宫门之内叽叽喳喳与哭哭啼啼声不绝。御沟里秾艳的脂粉香化成了血泪,呜咽着染红了初春的花。
今晨收到军报,陛下已下旨准备东撤,沿渭水向下游,过蒲津关入河东一带,再转道汾河流域,顺汾河北上至太原府。
太原府素有北都之称,军事防御、城市建制,均属一流。
夹道风声紧,李若昭入春之后依旧抱着暖炉,一路向南顺着人潮逆流而上,停在彩绣辉煌的紫宸殿前。
紫宸殿前还有数十名官员,沿着丹陛台阶一路向下排成了两条绵长的队,黑压压如山间肃穆吟咏的青松。若昭冲雪澜使了个眼色,雪澜领命,小碎步凑到廊下的侍卫前,从兜里掏出了一粒碎银子,叽叽咕咕些许,又回到若昭身边。
“这些都是请命留在长安的大人们。今早陛下说要东幸,这些大人们不肯,便站在这儿请命。”
若昭坐在高处的石阶上向下眺望,看见了为首行端执朝笏佝着腰请命的杨秉廉。
“忙了一路,都走到门口了,又不打算进来了?”
正往下看着,一扇殿门之内,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年过四十五的陛下声音比她哪一次都听着苍老而虚浮。
若昭示意雪澜守在外面,自己一个人奋力推着轮椅向高旷的大殿中去。步入紫宸殿,她下意识余光左右偷偷打量。廊下,柱下,都没有人。
“你都打算撤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陛下向着紫宸殿东暖阁的步伐一滞,回头看她。
“你也是来请命留在长安的?”
“朝中仍有诸位大臣力谏陛下留在长安,等待援兵。可知陛下此次东幸,并非良策。”
“他们是为朕考虑吗?他们是为他们自己。你是个聪明人,昭儿,他们都是谁的人,你比我心里更清楚。”
李世默的人。李若昭当然清楚,因为陛下一旦撤离长安,基本宣告李世默与东宫之位无缘。李世默阵营里的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为了把朕留在长安,他们一个个可谓煞费苦心。韩晟跑到河朔求援,裴济昨天也请命自汉水南下去了荆南和东南九镇。带头的杨秉廉那个犟脾气,硬是把萧靖拉出来和他一起在殿外傻站着。”
转入东暖阁,侧间垂幔之下布着一张小榻,榻上一张黑白棋盘,留着当初在含元殿的残局。
陛下随手抄起衣帽架上的狐裘,许是怕冷,拉扯着裹在身上。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昭儿。”他指了指桌上,“来下一局?”
若昭自己奋力推着轮椅停在棋盘的另一头,目光丝毫不分给桌上的纵横交错,“弈棋是为手谈,我只和是友非敌的人下。”
陛下不怒反笑。
“十个月前,承明宫变,你来找我引卫茂良出兵诛杀张怀恩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时移世易,陛下。”
若昭也笑,不称“皇兄”,“陛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有算计互相利用的两个阵营,我以为你想清楚了的。当年是你怂恿我为报母仇,是你告诉我柔淑宫、长相思的事,也是你告诉我这双腿是怎么残了的。”
若昭歪着头看他,“你不否认这些吧。”
陛下一枚一枚收着棋盘上珠圆玉润的棋子,不发一言静声听,“啪嗒啪嗒”一声声,如催魂的滴漏。
“从你煞费苦心要把我当做一枚膈应陈家的棋子开始,就应该时刻准备着承受后果。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在云山,我确实吃了陈太后不少的苦头,可你敢说这些苦头没有你的暗中加码?”
比如,那差点折磨死她的灯芯草,如果不是花语发现灯芯草性寒于她身体有害,那她还得遭受多少年的体寒之苦。
“秦妃用灯芯草害你,可真是天道好轮回的一招棋啊。”
“说完了?”
正在收棋子的陛下手中一滞,只余白棋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划下一道道深谷。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他也不自称“朕”,就真像家人闲话一般,裹着毛茸茸的裘袄,缩在棋盘边。
“说来说去,也不过怨恨我当年把你当做棋子下在我与太后之间,所以你心生怨恨,站到和李世默的一边给我添堵?老师说你乃生平第一得意弟子,不过如此。”
最后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坛里,玉石相撞清脆悦耳,陛下抬头看她。
“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想说李世默是可以实现你那一腔热血的唯一人选,所以逼迫我留在长安等他回来,再如你所愿安心把位置传给他。”
第四章 春猎:杀心(下)
“我不否认这一点,既然你要开诚布公的话。”
若昭应得坦然。
“但如果你稍微想远一点,撤离长安,绝非长远之策。陛下先看看你自己吧!身体虚浮,畏寒,不只是灯芯草的损伤吧,那玩意儿归根到底,是药非毒,陛下也没吃几天。”
她歪着脑袋打量面前这人的容色。
“丹药磕多了?”
空气弥漫着极重的檀香,极笃实的香熏得人昏沉。若昭扬声,清脆撕破粘附在身上的网。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现在陛下这副身子骨,去了太原府,然后呢?长安腹心之地已失,我李唐皇室不过依附于一介藩将的无根之萍。卫茂良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待陛下百年之后传位给李世诤,卫茂良是他的姨父,他母亲秦妃又愚懦不堪。这般血缘关系在其中,他们母子只能愈发依赖卫茂良,随之而来的就是卫家势力侵蚀——
“小心这天下,终有一天会易了主。”
皇上揣着手,对于若昭一番危言丝毫不在意。
“照你这么说,传给李世默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李世诤绝非良才,又有血缘关系的牵绊。但李世默与卫茂良没有,我跟李世默加起来,够了。”
十个月前,李若昭也找过他,言辞之间皆是对卫茂良如何如何维护。十个月后,等到卫茂良对她并无太大助益反而成了威胁,她便从容摆出一副警惕之姿。
除了李世默,她从不全然信任倚重任何人,对于一切可堪利用的势力,都一一加以拉拢防范着。
她确有帝王之才,如果抛开私情,她应该是静帝这一代孩子中,走得最远的那个。只可惜,站在哪儿都不对,远离尘世辜负这一身才华,走入这人间却太容易被碾成齑粉。
陛下伸手,侍弄着窗台上的一盆活活泼泼盛开的君子兰。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李世默聪明,比其他孩子有格局,也想过把位置传给他。但他心里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保自己的位置,他要保自己的家人,他要是不是还想要……保你?”
余光往回微微瞥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妹,刹那间绷紧的容色确乎是裂开了一条缝。
真是一点都没猜错。
陛下抚着君子兰修长的叶,稍稍用力,一只茁壮蓊郁的叶突然被连茎折下,把玩在手中,手指也染上了浓绿的汁。
“好花需要绿叶相称,可这绿叶一旦过于繁茂,便有喧宾夺主之嫌。唯有将他们修剪去,才能保证花的盛开。你那么聪明,当然什么都明白,估计也教了李世默不少吧?”
若昭不说话陛下就接着说。
“商君变法,授国君以至高无上之权,却没想到自己却成了集权之君最大的敌人。你教给他一切的本事,他都会学会的。只要站在这个地方,站在这万人之上,就不可能是个好人。他那么聪明的人,有朝一日他也会学着算计人——
“也包括为他呕心沥血的,你。”
陛下把那片断叶掷在若昭面前的棋盘上。
“如果我传位给端王,至少你应该感谢我。没有君位,你与李世默便是盟友。等有朝一日他继承大统,你与李世默,就只能做敌人了。”
花叶已折,落在棋盘上的叶的断裂处已经开始发蔫。
李若昭只觉面前这人浑身透着极诡异的气息,那种从根里慢慢泛上的腐烂的味道如影随形地刻她面前这位兄长的骨子里。面前这位皇兄,精于权术,却唯独不愿花出丝毫的力气在整顿国家之上。他好像过早地窥见了这个王朝注定衰亡的命运,伴随着日薄西山的挽歌,从无能为力到绝望。
同样窥见这个王朝命运的李若昭,便也一眼望尽了被架上炭炉炙烤的人生。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会走,最后一步走成怎样不劳您费心。但凡你真有一丝一毫为国为民的心思,但凡你真把自己当做一国之君,应该想着的是如何聚拢众心,如何抵御外辱,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竭尽算计。你一走了之,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但李唐的后人,因为放弃长安而关中沦陷下的百姓,都将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付出代价。”
“这与我有何干系?”
“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这皇位是谁塞给你的,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有多不情愿,这都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皇上不怒反笑,“长安拿什么守?李世默是出去找救兵了吧?你大可问问他,找到了吗?”
找不到不也是你们帝后母子的杰作吗?安和元年之乱,隆平九年薛家案,再坚实的铜墙铁壁也被掏了个干净。
时至今日,你该怪谁,你能怪谁?
很多问题不能深究,深究便没个尽头。李若昭朗声。
“长安尚有兵力,可以守。诸镇还有援兵,可以调。但长安一失,关中必乱。”
用大义来说服陛下是没有用的。在他的世界里,年少一段不伦的感情被生生扼杀,余生孤身一人圈地自苦于高台,足以耗尽一个人所有的生机,周旋于人情、权术、无休无止的斗争之间,他已经自我消解了崇高的意义。
只有用同样的利益关系才能说服他。李若昭与他打交道这些年,深以为然。
“退一万步说,朝中支持李世默的人不在少数。陛下临到了了改主意了,有些人可依?”
“如果有遗诏呢?”
皇帝陛下回头觑了一眼李若昭。
“按惯例,一式两份,一封存档,至于另一封,放在紫宸殿殿顶明镜之后,等到时候昭告天下,疑虑自解。”
遗诏?
她的目光顺着陛下所意,看向紫宸殿中龙椅之上悬着一面明鉴日月天地的琉璃镜。
写着端王即位的诏书?
若昭的心微微发凉。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她此刻来便是报着最坏的心态。能说服陛下留在长安,便留着,留不住,拉上以杨秉廉为首一帮臣僚也拉着。只要把陛下留在长安,长安还有救。李世默还没回来,总还有希望。
可是,一旦有了遗诏,有了板上钉钉的东西,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的态度会是什么?
这封遗诏背后牵扯的一系列影响,她又该如何处理?
她忽抄起手边收好的白玉子棋坛,很重,很沉,温凝的白玉相撞有清脆的声音。就在陛下转头折腾他那盆君子兰的刹那——
“当!”
白玉子四溅,每一粒白玉更似飞瀑奔涌炸开碎花。鲜红的血渗了出来,落在白玉子上如雪中红梅。
第四章 春猎:弑君
若昭伸手触了触陛下的后脑勺。
指尖是湿的,温热的感觉从漫了上来。再向前探,五指连同掌心皆触碰上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掌纹悠游流转,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之隔,奔涌着相似血脉的经络在隐隐跳动。
收回僵直的掌心,若昭摊开左手看向自己的手掌,极雪白的皮肤上,与鲜红的血交映绚烂至极。
不是没有这个最坏的心理准备,她整个人都极其平静,唯有一呼一吸声似在耳边放大了,丝丝缕缕拉扯着她的耳朵牵扯着心跳咚咚不止。
这一步是没办法致人于死命的,关键是,然后呢?
陛下去世之后,她有多大把握控制住前朝后宫保证在李世默回来之前不乱,宫城禁军有张怀德,前朝有杨秉廉加上应该会出力的萧靖,后宫有萧潜离,能撑过几天?
以及更重要的是,如何抗下西突北燕联合近二十万骑兵?
退一万步说,她自以为李世默会回来是通过北燕走灵州一线判断的。只有李世默不在灵州,北燕才会从灵州一路南下。
可万一李世默没能动员起灵州朔方军,死于薛将军旧部之手或是死于北燕人最后回不来了呢?又该怎么办?
立谁?
李世诤是绝对不行的。他能力不行,又有秦妃与卫茂良随时以外戚一身干预朝政的隐患。
那就立李世谚,就算他实际上并非陛下亲子,无人知晓立他便是理所当然。就算她曾答应过萧贵妃要保住李世谚远离朝政——
答应了又如何,她也不是个重信义的人。
事情盘算清楚了,李若昭从头上将镶着浅粉芙蓉石如桃花盛开的银簪取下,推开那片最大花瓣下极小的扣,一层紫红色铜光里是半个小指尖大的小包。
毒药包。
谁也不会想到银簪里藏着的是一个毒药包。
那是她很早为自己准备的。虽然无人不想着求生,但既然走了这条刀尖舔血的路,便要时时刻刻做好不得不赴死的准备。万一需要她以死设局或走投无路唯有一死时,让自己走得体面慷慨些。
若昭叹气,没想到是用在了今天。
她把那小包倒进停在陛下手侧的茶杯里,把皇帝陛下垂落的身体掰正,两指捏开他的嘴,将混了毒药的茶碗如数倒进他嘴里。
裹着狐裘的身体在她两臂控制之间抽搐片刻。也就只有片刻,终于,又回归寂静。
若昭放下茶杯,松开牢牢制住陛下的手。
很快,一切都做完了。
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颤抖,却没想到意识似乎抽离了身体,好像冷眼旁观自己的一举一动。除了很重的呼吸声,像是从心底里漫上来,又像是环绕耳边无处不在,随之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
真可笑。
她应该是这世间顶顶可笑的谋士。给自己的主君谋君位的最后手段居然是亲手杀了当朝陛下,简直堪称让管晏孔明荀彧郭嘉一众谋臣之流不屑与之为伍的谋士界之耻,说出去是要笑掉大牙被除名的。
可笑的情绪也只持续了片刻。下一步,她需要把张怀德叫来,控制住整个宫廷禁卫。既然决定要守长安,就必须拿出守长安的架势和决心。
长安城坚,骑兵又不善于攻城,只要万众一心,守战得法,总能坚持耗到西突与北燕国内的变乱。
发簪已经取下,垂落飞溅起乌黑的瀑布。若昭深呼吸,吹起脸颊碎发,正欲开口——
“殿下!”
“宣王殿下!”
“宣王殿下,长公主正在里面!”
……
殿外的声音却是更先响起,见到自己主君后欣喜高呼的浪潮一浪。
什么?
脑中忽然刷地一声略过一鳞半爪的思绪,比李若昭脑子更快的是李世默推门而入的手。自北方而来的风沙呛鼻,殿门大开的一瞬凛冽的味道生生冲开了密织的阴郁。
李若昭回头看他,讶异与不知所措在眉眼间一闪而过。安然置于轮椅的双腿之上,还有几枚未拂落的白雪红梅的白玉子。停在轮椅扶手上左手还保持着摊开的,沾满了血的样子。
李世默的目光第一反应是打量若昭,便看到了她手上沾满的血,便也越过李若昭,看见棋盘边伏着的,一动不动的,陛下的遗体。
四目相对,终于意识到自己亲手杀了李世默的生父,意识回归到第一次亲手杀人还有些颤颤巍巍的身体,想开口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
“他死了?”
却是李世默先开口问她。
来者铠甲未卸,率领灵州薛氏旧部总计三万余人的宣王殿下,突破西突先锋骑兵的重重包围杀进长安。雪白底衫朱缨系带的明光铠蒙了一层灰黄的尘,长途奔袭数日,双唇早已干枯,来不及收拾打理自己,兜鍪之下的发丝已乱,双眼凹得厉害,愈发显得挺拔的鼻梁之下,泛起青黑色的胡渣。
不等若昭的回应,他快步转身,先将紫宸殿的殿门牢牢合上。转回来时一手将李若昭护在身后,自己先上前一步,试了试陛下的鼻息。
那双令若昭痴迷很久的如葱根细白又似竹节分明的手在皇帝陛下的鼻边停了很久,再转头看向若昭时,眉眼依旧温意而隐隐透着果决。
“你先离开这儿,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遗诏。”
李若昭打断了李世默的话,沾了血的手指了指紫宸殿顶高悬的琉璃镜。
“立端王李世诤为后的遗诏,现在就要处理掉。存档的那份,之后再想办法销毁。”
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过多言语,李世默已经知晓她最终动手的动机必然在陛下已下定决定立李世诤为后。李世默的目光略过躺在棋盘边了无生息的父亲,喉头微动,最后停在端坐在轮椅之上,手上还沾满血的女子。
他点点头。
“你在暖阁等我片刻。”
他快步再一次走到紫宸殿前,向着守在门口的侍卫扬声。
“凌风!”
灰黑色粗布衣的侍卫应声而入,李世默忙上前再一次把殿门紧紧闭上。
转头对凌风吩咐道。
“紫宸殿顶的琉璃镜上有遗诏,你把它取下来。”
第四章 春猎:相隐
以凌风的轻功,取下这个还是容易的。他脚尖发力,一跃而起直扑殿顶,果不其然,在一块灰蒙蒙周遭铜饰皆生锈迹的琉璃镜后,看到了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他将它取下,双手呈递给自家主子。
因为放在殿顶,整卷诏书要比平日所见轻上些许。在凌风和暖阁里李若昭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打开黄纸卷轴,飞快略过前面冗长富丽的辞藻,直奔最后的结论——
“传位于……”
谁?
李世默的目光最终定在那五个字上。
“宣王李世默”
不是立九皇子端王李世诤的诏书吗?
他整个人一怔。再看一遍,确认没错。
坐在轮椅上的李若昭从暖阁里探出一个头,便也让凌风注意到暖阁里的一片狼藉,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非礼勿视,凌风忙垂眸噤声,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两人隔着一闪半开着的门对视片刻,若昭冲他歪着头眨巴眨巴眼。
如何?
不是像你说的,遗诏立的是我。
但这话李世默没法说。
他自然是信若昭的。如果陛下真的与她说这紫宸殿之上放着一封立李世诤的诏书,说明了什么?
陛下应该是真走了两步棋。如果确如紫宸殿的杨秉廉所说陛下准备东幸至太原,还能回到长安,诸事安定,皇位传给李世默未尝不可。
如若一别长安流落异土,放在长安城紫宸殿顶的那封遗诏,本来就毫无用处。此后局势千变万化,等时机成熟再立太子也来得及。
但无论如何,李若昭的存在对于君权而言都是危险的。她铁了心是他李世默的人,如果即位的是自己,自己太容易被李若昭左右,已在陛下面前展露得清清楚楚。如果即位的是李世诤,很难保证她不会成为潜在的叛党。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死,就算不死也要给他们二人之间留下隔阂。若昭只要对他说遗诏上立的是李世诤,而等到遗诏开启却写的是李世默的名字,便坐实了她为一己之私挑拨兄弟的罪名。
只可惜陛下没有想到,若昭当时决心已下,根本没给陛下过多运作的机会,直接被她一击毙命。
面对若昭询问,他垂眸,飞快把卷轴卷好,紧紧攥在手中不再打开,向着急切望着她的女子点点头。
“确实是。”
转头又吩咐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侍卫。
“凌风,你带火折子了吗?把遗诏烧掉,存档的那封,后续再想办法处理。”
凌风行走江湖多年,这些小玩意儿还是有的。主仆二人从暖阁里找到火盆,黄纸有字的那面朝下,李世默把那封写着自己名字的遗诏丢了下去。
燃火声在三个人的暖阁里哔剥作响,欢快的火苗向上窜着,诏书背面祥云与龙纹一点点淹没在不知忧愁的焰火中。最终,成了一团难以辨识的灰烬。
遗诏的事处理完,接下来是陛下的事。李世默站起来,起身去瞧陛下的模样。
从他站起刹那,远比李若昭坐在轮椅上高出快半个人的身影第一次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意识回笼,后续的担忧与愧疚隐隐泛了上来。再怎么说,她也是亲手杀了他父亲的人,总该找些解释。
“我……”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出去。”
眼见的两人有话要说,凌风乖觉地退到暖阁之外。
若昭抢了个先。
“你先出去,事情交给我解决。你现在正值最紧要的关头,为了你的名声考虑,弑君这个罪名绝对不能和你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这也是我想说的。”
李世默弯下腰来,距离骤然拉近,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
“现在至少举朝之内没有哪位皇子的势力能与我分庭抗礼,如今西突大军压阵,但凡明智的臣僚绝不会在此时找我的麻烦。等到诸事皆定,有弑君的恶名又如何,只要我是最后的赢家,满朝文武便不敢议论。但是你不行。”
昭儿。李世默在心底里把她的名字涩涩地唤了声。
这个罪名,你担不起。
“且不说你是个女人,这个世界对女人暴力的容忍度本就比男人高太多。更别说我们的敌人想要你死,还有很多支持我的人,也对你颇有微词。弑君这个罪名一旦和你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有多少人想杀你的就有了借口,你没办法逃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来就没想逃。从古自今有多少谋臣死在自己的战场上,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改日叫花语在那簪子里再塞一包毒药。
若昭气息大恸。
“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便是为了保你手上干净。世默,可知你一旦被人污为弑君,这局你就赢不了。你即位的所有合法性来自你的父亲,光凭弑君这一条,你的政敌就能把你生吞了。”
“不会的。”
李世默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明明身披血迹斑斑的铠甲,明明整个人已经被数月以来的长途奔袭耗得差不多形容枯槁,望着她的眼睛却依旧分外诚恳,诚恳到像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捧起一个瓷娃娃。
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被疲惫拉扯的血丝。
李世默露出一个松快而干净的笑容,一个笑容足以让她梦回十多年前柔淑宫外桃花林中枝头上的一簇阳光。
“你忘了,你筹谋多年,我现在足以掌握整个朝局。你忘了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昭儿,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就算抛开私心,抛开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情谊。相比那个精于权术玩弄人心,又全然无心国政懦弱不堪的陛下,我宁愿保的是你,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在我身上,搭在天下人的你。
就算他是我的生父,就算他是天下之主,如果一定要选,这个答案,永远有且只有一个。
在若昭沉声不说话的当口,李世默晃了晃她的胳膊,因为说了太多话,吃了太多沙子嗓音变得哑然。
“待会儿你就出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紫宸殿前的大臣们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还在与父皇说话。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让父皇看起来像是病逝的样子。局势危急,应该没有多少人会现在抓着父皇的死不放。我会拦住所有试图查验死因的人,直到诸事皆了,如果我身负守城与退敌的大功在身,纵使有弑君弑父的流言蜚语,也没有人可以动摇我分毫——
“只要我能赢。”
第四章 春猎:旁观
他绕到她的身后,一手掬起她垂落的长发三千,发丝从指缝间滑落犹如握不住的流水。脖颈后略过一阵清风,又很快被温意覆上。
指尖未触碰便有温热之感蔓延,若昭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想。
太犯规了。
声音是从耳后方响起的。
“你曾经说过,应该用最合适的人,做最合适的事。尔虞我诈,运筹帷幄我不如你,那便是你的舞台,你上,我绝不插手。但这件事,你明明知道的,我揽下比你揽下来更合适。”
李世默从棋盘上拈起那支若昭的芙蓉石桃花银簪,看到那打开的暗扣和一旁已经空了的茶碗,基本上该知道的也就知道了。
他手原本不笨,但从来没给女子梳过头。一手握不住的秀发,还是时不时会有垂落的发丝。七弯八扭地折了几次,勉强把头发捋得顺坦,他握着那支簪子,专注而虔诚地穿过她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
“好了。”
他从她身后起身,走到她的膝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你那么厉害,这些年我一直听你的。但这一次,我可以做到的,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李若昭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所认识的李世默,应该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应该策马扬鞭纵览万千山河,应该是桃花树下比阳光更透彻干净的模样。而不是左支右绌左右为难,而不是被锁在情理之间反复权衡动弹不得,而不是像这样,国破与家难绞在一起将他禁锢在摇摇欲坠的囚笼中。
而不是在她面前,这般小心到低入尘埃里。
一切的一切,为何开始?
一切的一切,又要走到哪一步才要终结?
这些问题,自认为是罪魁祸首的李若昭,一句都不敢回答。
李世默却仰头,固执地望着她。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许久没有这样同她说话了,遥记在巴蜀,他还习惯性地坐在地上,仰望坐在轮椅上璀璨胜过漫天繁星的她。
同样的视角牵扯起令人发酸的思绪,李世默忽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像小猫一样,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若昭整个人一僵,指尖在他的手中绷得笔直,迟迟不敢触碰那张跋涉过风霜而来的脸,掌心却被强制按了上去。
生在长安深宫的手极细而软,又因为她骨子的寒弱而凉津津的。西北多风沙,在关中河西战场辗转数月之久的脸,却早已被北风吹得四处皴裂。
若昭眼泪忽地就下来了。
指尖凭着触感摸索,顺着他眼角细细的纹向上。额角还有飞溅的血污,好在不是他的。斧凿刀削的脸因为奔袭数千里之遥瘦得厉害,掌下线条起伏更加凌厉逼人。掌心的根部隐隐触到了还未来得及修理的胡茬,像千里戈壁上倔强而生的劲草。
窗外的风,似乎静了,如山松立在紫宸殿外的百官安静得凝成了碑。
“灵州那边,是不是很难?”
掌心那边传来闷闷的笑声。
“还好。”
那就是很难了。
想想也是,薛家旧部,曾经的朝廷柱石天之骄子,一朝与谪戍为伍,沦落至无人问津甚至毫无补给军饷之地。其间落差,常人尚且难以忍受,更何况刀头舔血本就脾气暴的兵油子。
就算举朝皆知李世默曾为薛家案说话,也不能保证薛家旧部真的能给李世默几分薄面肯出兵援助长安。一介文弱书生远赴边塞,没有拿出一点真刀真枪的本领,那些大兵,肯服他?
披着一身血污的文弱书生在她掌心里蹭蹭。
“长安呢?”
长安局势更复杂,疑心深重的陛下,左右摇摆的臣僚,虎视眈眈的后宫与诸王。
“是不是也很难?”
长安……
若昭声音一涩。
“也还好。”
她原本还想和她说说近况,说说韩晟已赴河朔,裴济奔向荆南东南,长安城,还有希望。
掌心那头笑意却更剧烈了。
“你看,我觉得长安难,你却觉得还好。你觉得灵州难,我也觉得还好。是不是,就像你说的一样,应该用最合适的人,做最合适的事?”
语气努力装得俏皮,声音的沙哑却是掩不住的。西北干燥少水,尤其春季回温快多风沙,一张嘴便能吸一口沙子。再玉润的人放在戈壁与荒漠之间,都能被风沙生生磨得粗粝起来。
李世默起身,仔仔细细用茶水替她把左手上的血擦干净,又将她膝上沾的白玉子拈起来放回棋坛里。
“记住了,像平常一样出去就好。旁人问起,便说我还在与陛下说话,让诸位大臣稍等片刻。”
送走李若昭,李世默叫凌风到暖阁里来,两人合力将打翻了的棋子收好,茶杯茶壶也放了回去,摆出一副陛下缠绵病榻卧床不起的模样。
凌风整个人似有惴惴不安之处,直到李世默把茶炉塞进他手里。
“今天这件事……”
凌风接过李世默递过来的茶炉,在窗台放好。
“殿下放心。”
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李世默身后,暖阁最里面,扭扭捏捏地像有话要说。
“殿下。”
“怎么了?”
凌风朝着暖阁最靠里的屏风与书架之间努努嘴。
那落地的屏风似乎动了动,一扇门似的拉开一条小缝。一双圆圆头的软底绣花鞋颤颤巍巍地迈了出来,每一步有如千钧般重得提不起腿。
视线再往上,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个头不算高,眼睛却大大的,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手中握着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匕首,紧紧攥在胸前,攥到指节发白。
三人目光相接,她看向李世默,整个人越抖越厉害,声音发颤。
“哥……”
公孙嘉禾?
李世默瞪大了眼睛。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的一瞬被压制住,李世默转头示意凌风先退下,刹那间流露的冷意让公孙嘉禾从脊背直窜而上一阵酥麻,手指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啪嗒”一声,攥在胸前的匕首落在地上。
“我……”
李世默弯下腰,在公孙嘉禾反应过来之前捡起那把匕首,血迹未干的手把玩着那柄被汗浸湿了匕首,脸上眉眼深而厉地望向她。
“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吗?”
第四章 春猎:遗诏
“我……”
公孙嘉禾深呼吸,手还是在抖,胸腔之内心跳咚咚直响。
“哥……那可是弑……”
李世默一记眼刀杀过来,逼得公孙嘉禾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咽下去。
兄妹二人就这么互相对望着,大有耗到底的架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关河情况怎么样了?”
公孙嘉禾瞪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沟通失败,李世默撇开眸子,紫宸殿外偶有巡视的北衙禁军,影子在雾蒙蒙的窗纱上交错如鬼魅。
“你不说我也知道,能放你进宫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能带你进紫宸殿,并且堂而皇之地把你塞到屏风里,有这个本事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如果这些条件加上有动机放你进来,答案只有一个……”
眼见的就快把最后答案说出来,公孙嘉禾的手抖得更厉害。她眨巴眨巴眼,竭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糊上一副镇定的模样。
“你问我关河,我且问你,小语呢?”
“小语”一个词一出,公孙嘉禾好像抓到了某种令他底气充足的救命稻草。
“你不是为救小语跑到关外的吗?你不是说找不到她就别回来了吗?她人呢?”
“在救。”
曾经听到这个词就心绪大恸的李世默却表现得比她想象的更淡定。
“救小语的关键在谁不用我多说,如果你想救小语回来的话,今天紫宸殿发生的一切,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多说。”
凭什么?凭杀死陛下的,是你怀着不轨心思的女人?凭她连路都走不了却能平白无故得那么多人的怜惜?
“兄长,你真的疯了。陛下或许有错,但陛下是你什么人,她又是你什么人?母妃为何而死,她曾经做了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是你的恩人。嘉禾!”
她是把你从剑南道节度使府高台救出来,把你从装疯十一年漫长无边的囚禁中救出来的人。
“如果旁的你不能理解,那便不要去理解。仅仅从最功利的角度上看,我有我这样做的理由。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我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关河,都是她的努力。嘉禾,你是为了小语,你也是母妃放不下的人,我不愿和你过多争吵。你拿着刀潜入紫宸殿,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这些事情我都可以不追究。小语是我妹妹,人在救,我也会救回来。但是其他的事情,你最好当做你从来没有来到这儿。”
李世默握着那柄匕首,一声一声拍在自己手心里。
“嘉禾,你是拿着刀进紫宸殿的,别逼我。”
对话的主人公正被雪澜推着,自紫宸殿出,一动不动地经过殿下数十名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向重华宫而去。发髻因为梳得潦草,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顶着实在难受,若昭伸手欲将发簪抽出来,指尖碰上凉津津的芙蓉石桃花花瓣,刹那间的酥麻飞快窜过手臂。
毕竟是他第一次梳头发。
算了。
冬春多风沙,化雪之后新草还未覆盖的土地随着骤然抬升的温度变得干燥而蓬松,风稍稍剧烈些,便能吹起尘暴。今年开春便遇上大雪,新草还未长起便冻了个干净。雪一化,气温骤升,沙尘尤甚。前两日还有小范围的浮尘,今日风沙似乎更重了。
待雪澜推着若昭向西而去,若昭抬眸望天。远处的西天黄云涌动,像是万千铁蹄踏碎山河宁静激起连绵烽火狼烟。
雪澜也顺着若昭目光瞧,烟障涌动,如巨浪惊涛翻滚不息。
“是要,起沙尘了吗?”
起沙尘的在紫宸殿前。
当李世默推开紫宸殿的大门向众臣昭告先帝的死讯之时,以紫宸殿为中心的风暴终于发生。
好在台下站着的多是宣王殿下的党羽。以杨秉廉为首的各自低头窃窃私语,杨秉廉眉头一皱,与萧靖回眸的目光相接,随即摆出一副清风自适的模样。
只有张怀德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的阴影中,躬身垂首,为数不多的禁军不知何时将紫宸殿前的广场牢牢包围,已做好了防范哗变的所有准备。
李世默向他远远地瞟了一眼,没说话。
“如今西突北燕兵临城下,正值内外交困之际。诸位如无异议,本王代领守卫长安之责。”
一身自朔方灵州杀来的铠甲还没来得及脱下,如玉温凝的人被塞上的风霜磨得粗糙。额上尚有血迹渗出,面色虽有青黄,却如斧凿刀削般坚毅,声音疏朗回荡在苍云青砖之间。
没有异议,当然没有异议。且不说下面百官已有立场,单凭这外敌压城的外部环境,不得不迫使每个人分清轻重缓急。
保国保家保命要紧。
以萧靖为首的臣僚正欲俯首听命,却听得紫宸殿上方传来一声极高的女声。
“本宫有异议!”
那声音原本是敦厚而有几分,如今强行拔高至紫宸殿空旷的广场前,咿咿呀呀像漏了风破窗。
李世默望向来者,秋香色的缎面袍第一次在春阳下闪闪发光,手下意识抚上腰间长刀,又默不作声放下,眉眼间随即露出一个舒展的微笑。
“秦妃娘娘,有何异议,既是我李唐危急存亡之际,必将竭尽凝结所有可团结的力量。娘娘但讲无妨。”
秦妃一手拽着李世诤,比自己母亲还高出一个头的孩子被拖拽着拉上了紫宸殿前。
“先帝身体康健,偏偏你一来便突然崩殂,难道不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更何况——”
秦妃推了一把,把自己的儿子用力推到紫宸殿玉石栏前与李世默平齐的位置。
“先帝在去世前曾与本宫说,立九皇子端王李世诤为后。遗诏,就藏在紫宸殿殿顶琉璃镜后!同样有副本存档为证!”
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
李世默站在李世诤身侧,微微挑眉。
秦妃既然敢当着半朝文武的面言之凿凿说遗诏上写的是李世诤的名字,那便是得了先帝的准话——
更有意思了。
陛下对李若昭说,那遗诏里写的是李世诤的名字;陛下对秦妃说,那遗诏里写的是李世诤的名字。
但紫宸殿顶琉璃镜后的遗诏,偏偏写的是他宣王李世默的名字。
并且只有他一个人,亲眼看过。
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第四章 春猎:争位
跟着若昭也学了多年,分析问题的本事李世默早就学了个七七八八。他面上一脸和煦春风地看着秦妃母子,脑中却开始飞快转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与秦妃说了这遗诏写的是李世诤的名字。待到众臣开启遗诏,便能知道秦妃所言为假——
捏造遗诏可是大罪,陛下这是要自己的孩子死吗?
还是说,要逼着自己成为冷血无情残害手足的人?
更何况紫宸殿遗诏已毁,现在就算秦妃带着众人去开,也找不到遗诏的丝毫踪迹。
现在只剩下存档的副本。
诏书历来一式两份,一份下达用以文书行政,一份用以存档。如果紫宸殿殿顶放着的遗诏写的是李世默的名字,存档的副本自然写的也是他的名字,还能有什么意外?
等等,这副本真的会写他的名字吗?
先帝这一系列让人看不明白的行为,就连李世默也拿不准陛下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
所以,当务之急是打消所有人深究遗诏的想法。副本尚在,紫宸殿遗诏已毁,到时候必然还要彻查紫宸殿那封遗诏的下落。
而且,万一副本写的是李世诤的名字,只怕他会陷入更不利的境地。
李世默负手眉眼微挑,看着不远处的秦妃还在振振有词。
“既然遗诏所写为九皇子即位,此时此刻的守城之战,理应由未来的君主所为。不信诸位大臣可亲启紫宸殿遗诏,一看便知真假。”
李世诤疯狂冲自己的母亲眨眼睛。
母亲,不行的,守城这事儿儿子没做过,做不来。
秦妃在李世诤身后狠狠掐了一把,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回去。
躲什么!又没让你亲自拎着刀砍人,坐在城里动动嘴皮子,指挥下人往死里打,有什么难的?他李世默上得了战场,就连比你小的李世谚都敢上,你有什么不敢上的?这一仗打完你的声望就高了,守卫长安,不比什么平定巴蜀的功绩大?
李世默与秦妃母子并肩站在紫宸殿前白玉石栏后,稍稍侧眸,把这两人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便也顺着向秦妃娘娘拜道:
“诚如秦妃所言,这遗诏就在紫宸殿后,待到诸位大人亲启遗诏,发现这遗诏上写的是九弟的名字,然后呢?”
什么然后?
秦妃并未听懂李世默的画外音,怔忡的刹那李世默继续道。
“守卫帝都京华乃是重责,本王身为兄长,理应率先承担。更何况本王尚有些许领兵的经验,台下诸位大臣,都与本王有共事之谊,台下诸位将领,或多或少都与本王有同袍之情,如今这宫城外陈列的数万兵士,皆是本王从灵州带来。如果叫诸位弟兄们在本王与九弟之间选,他们想必会选择本王,此为情理。”
自己的牌面摆完,李世默话锋一转。
“遗诏所写乃未来之君,守城之战理应由储君主持,此为法理,本王认同。如果此时此刻把这紫宸殿的遗诏开了,写的是九弟的名字,本王便将这守城的位置让给九弟,绝不迁延。但是,法理与情理相争,秦妃娘娘让诸位大臣与将士们,作何选择?”
这就是赤裸裸地以势压人了。秦妃终于反应过来,这台下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前来劝说陛下驻守京城的李世默党羽,在这些人面前与李世默相争,没有丝毫胜算。
“你这是在拥兵自重,枉顾天威!”
确实是拥兵自重。
李世默并不否认。
拥兵自重是此时最管用的手段了,在秩序即将崩溃的前夕,丛林里你死我活的竞争才是主导着整个世界的不二法则。
“本王行事坦荡,既然承诺放权,便说到做到。可是,万一长安城中混进了西突北燕的奸佞之徒,借此情理法理之争,打着本王的旗号兴风作浪,动摇了诸位将士们守城的决心,致使长安沦陷。”
李世默握紧手中长刀柄,一声厉喝。
“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九皇子李世诤从来没见过三哥这般狠厉的模样,他下意识一抖,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袖子。
没用的,母亲,人家有兵权。
秦妃愤然把儿子胖乎乎拽着她的手甩开,在众目睽睽的压力下,迎着李世默凛冽的目光上前一步。
“你手握重权,自然不会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如今陛下不在,这宫里还不是你说了算,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王法?”
说至动情处,秦妃突然嚎啕大哭,撕破了嗓音的女声就在巍峨紫宸殿下来回震荡。没见过这架势,殿下本来是为请命站着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又赶紧垂眸不语。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没办法堵着耳朵不听。
“陛下,陛下为何去了!唯独抛下我们孤苦无依的母子俩!陛下!既然无法保全陛下的遗志,又护不住陛下的孩儿,臣妾这就随您去了吧!”
话音未落,便朝着紫宸殿前丹陛台阶上的白玉石栏一头撞去。
李世默冷眼旁观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会撞的,她放心不下她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秦妃现在死了,李世诤会被这朝中宫中的势力撕得连渣都不剩。
没人拉。
秦妃讪讪地抹了抹眼泪,看似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力气在白玉石栏板前生生停住,顺势改成伏在石栏上捶栏痛哭。
哭着哭着便耍赖似的要抓李世默的手。
“本宫要你给在场的所有人一个说法,给先帝一个说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诺你绝不会染指诤儿的位置,如有违背,便遭最狠毒的惩罚……”
最狠毒的惩罚有什么?秦妃转了转脑筋想。
“便叫宁妃娘娘被那阎王爷判到地狱里去!”
想什么好事呢!李世默当然不会为一个已经毁了的紫宸殿遗诏就下如此狠毒誓言,更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他不动声色躲开秦妃哭得可怜兮兮的爪子,朝着下面看戏看呆了的文武百官躬身一拜。
“不如这样,紫宸殿遗诏既然已经完成,那咱们便放在紫宸殿上。此刻外敌压境,国家随时有倾覆之危,容不得朝中出现丝毫变乱。本王仍以皇子之身,主持守城之战。待到长安战事既了,再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宣读遗诏。”
袍袖一甩,不过没有袍袖,只有扎得紧紧的铠甲袖口。李世默看着还保持着痛哭的姿势不变,以及躲在母亲身后的李世诤,歪了歪脑袋,随即绽开的一个标志性的,众人眼中宣王殿下常见的,又亲切又温和的笑容。
“遗诏上写的是什么,本王便做什么。这点,本王倒是可以拿三十年阳寿承诺。”
第四章 春猎:夜奔
秦妃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
秦妃与端王母子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妥妥帖帖送回去的,但她并不知道的事情是,秦妃下药毒害先帝之事,已经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
流言是从重华宫而起的,萧贵妃协理六宫已久,她说的话,宫里宫外自然都要信上几分。
懂了。先帝暴毙,原来有长春宫背后的动作。
舆论在宫城内逐渐发酵,一旦与预先设置好的立场向结合,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成见。陛下缘何而死,紫宸殿遗诏的究竟有何始末缘由,文武百官心中各自都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没有明说,却被预先操纵左右的答案。
秦妃并不知道她回宫之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原因是此刻的长春宫,已经被张怀德的亲信牢牢监视包围,隔绝开外界一切的声音。直到当日深夜,三月二十五日的凌晨,秦妃被隔壁屋中一阵打斗声惊醒,在反应过来是李世诤屋中的动静时,连鞋都没穿上,便直奔自家儿子的卧房。
屋中一片凳倒桌翻,少年在江湖剑客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他推倒桌子勉强抵抗,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手边的花瓶就像来者砸去。碎瓷片摔了一地,像一地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春花。
“诤儿!”
见到瑟缩在角落里的束发尽散的儿子,秦妃也不管刺客就在房中站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家儿子面前,将吓得失魂落魄的李世诤紧紧护在身后。
春夜尚凉,秦妃光脚单衣抵不住风沙将至的寒气。背上寒毛倒立,散发在寒夜的风中恣意飞扬。
她深呼吸,颈下青筋暴起,声音还在发抖。
“你是李世默的人吧?”
来者一身深灰色紧身衣,宽剑在手,骨骼干练而有力,仅露出剑眉星目。
确实是凌风。
没有说话秦妃只当是默认了,她竭力将儿子护在身后,温厚的脸上极悲绝的眸子刺向来者。
“先帝尸骨未寒,外敌就在城下,李世默就敢做出这等清除异己、残害手足之事。你们就真的不怕……”
不怕先帝前来索命,不怕他母亲在地下被阎王爷丢下油锅,不怕折了阳寿吗?
“这是在救你,不是在害你。”
凌风沉声打断秦妃。他向来话少,自家主子让他在办事的时候也不必说这么多。意思到了,让秦妃母子明白就行。
毕竟,这个局连他都看得明白。此刻局势虽乱,但等到长安事定,李世默与李世诤面对面硬碰硬的时候,就只剩下你死我活。
而目前这个势力对比,只可能是李世诤死而李世默活。
先帝诸子凋敝,长子李世谦死于宫乱,六子李世训叛逃西突,只剩下三皇子九皇子与十一皇子。自家殿下不想动杀心,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下一个残害手足的恶名。
那就只有让他们自己跑。
这些道理太费口舌,凌风剑已出鞘,他一步一步走向瑟缩在角落里的秦妃母子。
“要么现在死,要么走。”
已至死期,向来懦弱敦和的人也爆发出凄厉的呼号。
“先帝遗诏,分明是立诤儿为后。李世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信誓旦旦地说要遵守遗诏,还说要拿什么阳寿担保,都是骗人的。这样的主子,也值得你跟?”
凌风没有说话,紫宸殿遗诏被毁的时候,他是在场的。按自家殿下的反应来看,他们说的没错,紫宸殿遗诏里,写的多半是九皇子的名字。
或许秦妃母子真的有些可怜吧。但,他是个下人,不仅未知全貌说不上几句话,更重要的是,他全然相信自家主子的选择,一定是最符合大义情理的。
“我们不会走的。只要我们在宫里,李世默要虚名,就绝不敢杀我们。可只要出了这皇宫,天大地大,谁知道我们会不会遭到李世默的暗算。只要我们一直耗下去,一旦紫宸殿遗诏开启……”
“娘!”
却是躲在秦妃身后的李世诤跪了下来,抱着母亲的腰眼泪先浸湿了秦妃的衣衫。
“儿子真的不想当皇帝,儿子也没这个本事当皇帝。儿子就想走了,求求娘了,咱们走吧!”
“混蛋!”
秦妃回头甩手便是给李世诤一耳光。
“古今中外,有哪个人不想当皇帝的。当皇帝不好,书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抢着做?为什么李世默不惜杀了你都要做这个皇帝?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怎么丝毫不懂娘的苦心啊!”
一巴掌下去又像是后悔了,秦妃颤颤巍巍抚上自家孩子的脸。
“不会做也没有关系,娘帮你,娘一定找最好的帮手帮你。咱们慢慢学,你学,娘也陪着你学。好不好?”
“可是,咱们得先活下来啊!有遗诏有什么用?先帝已去,遗诏可以毁,满朝文武没人拥戴我们的。”
李世诤拽紧了母亲的衣裙。
“娘——”
少年的哭腔是巍巍皇宫里撕破黑夜的最后悲鸣。
“我不想现在就死!”
凌风敛声不语站在黑暗中,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场围绕皇位啼笑皆非的戏。看戏的时间长了,估摸着大局将定,他才最后开口,像是他小时候听的武侠故事的大反派。
“没有人会应的。”
他指了指长春宫外。
“出去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还是要烦请娘娘和殿下躲进每日清理的车中,里面已经收拾干净,宣王殿下还准备了一些盘缠,应该能保二位生活无虞。”
北门玄武门外已被西突骑兵包围,丑时二刻,拖着货箱的平板马车向南出宫城,转道延喜门出的时候,整座宫城尚未完全安睡。厉兵秣马声不绝,灯火彻夜闪烁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沙尘漫天的夜空,未知何时天亮的夜空。
成队兵士来来往往,但由于带队的是凌风,没人敢拦。
直到最后行至延喜门时,守城的兵士伸手拦住了前行的车驾。
“例行检查。”
凌风掏出腰牌。
“宣王殿下密令的车驾,还请将军放行。”
“咱们将军有令,特殊时期,皇宫戒严,出入必须检查。”
还真遇上轴的了。凌风心下默默扶额,自我宽慰道,也是好事。
自己说话也缓和了些许。
“你们守将是谁,叫他过来说话。”
“你管我们守将是谁!”守城的兵士五大三粗,伸手便要去揭马车盖。“看一眼,没什么问题就走。”
凌风手更快,“啪”地一声按住车厢盖——
“凌风,大哥?”
气氛骤然紧绷的刹那,城关楼上衬着灯火拥簇,迈下一个熟悉且轻快的身影。
是——关河?
凌风稍稍抬眸的间隙,车厢盖便被大力掀开。
关河的目光刚好落在骤然大开的货箱上。
六双眼睛突然相对。
火光跃动之下的关河神色莫名,凌风只觉气场微妙流转异动。好在关河很快自觉收回目光,伸手又是“啪”的一声把车厢盖合上。
“凌风大哥,这是,宣王殿下的意思?”
第四章 春猎:风尘
三月二十四的深夜,三月二十五的凌晨,李若昭还在毓安宫里守着。
外面热火朝天,毓安宫中却极静。若昭的指尖一声一声磕着桌角,啪嗒啪嗒更似滴漏。
风吟拎着裙摆,快步蹿上台阶,如轻巧的松鼠跃到李若昭面前。
“消息送到龙华寺了吗?”
风吟巧笑,甜得很。
“已经派人送了。主要是现在人手不够,血魂大哥和血魂姐姐都不在,全城戒严,送信的人只说,会尽力。”
若昭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直到意识到风吟站在下面腰都酸了,嘴巴嘟得老高,才微微颔首,示意她赶紧下去休息。
“辛苦。”
“殿下为何,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送信去龙华寺。这地方……”
风吟不解地眨巴眨巴眼。
不是每年最多去一次吗?
若昭轻轻磕着桌角,言辞之间皆是讳莫如深。
“有些后事需要解决。”
她了解李世默更胜了解自己。长安事定之后轮到二子相争,然而,紫宸殿遗诏已毁,论道理李世默赢不了李世诤,论实力李世诤赢不了李世默。李世默既想赢又不愿戕害手足,在此情景下最有可能的选择是,派凌风暗送秦妃母子出宫。
紧接着就会伴随着另一个问题。皇子流落宫外,万一被图谋不轨者利用成为汇聚逆党的旗帜,这将是巨大的隐患。李世诤必须控制在自己手中,也只能控制在自己手中。
现在长安城外唯一能照应到的,就只有龙华寺了。
万幸龙华寺在长安城南郊,而兵锋在北,趁着西突骑兵对长安城形成合围之势前,这是唯一能给龙华寺送信的机会了。
第二个蹿进毓安宫的是雪澜,她也与风吟一般,轻巧地跃上三层石阶,一路小跑至李若昭面前。
“奴婢已经去了长春宫,确如殿下所想,凌风大哥带走了秦妃母子。东西已经放过去了,请殿下放心。”
这是为李世默收尾的第二步棋,也是为自己收拾残局。在重华宫与萧贵妃商量公布秦妃下药毒害先帝的消息之后,她回到自己宫中,暗地里准备了一封自白信放在空无一人的长春宫中,伪装成秦妃谋害先帝畏罪出逃假象。
为的便是把秦妃母子的名声彻底搞臭,只要他们是谋害先帝的嫌犯,任何想要拥戴秦妃母子的势力,只怕都要掂量几分。
字迹、用语什么的,都不重要。李世默毕竟有些势力在手,等到李世诤出逃,谁会去深究这封自白信是不是伪造的。只要面上看得过去,故事讲得通,令人信服就行。
真相,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从来就不重要。
她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在她的战场上能竭尽所能保证李世默后院不乱,能保证朝堂与内政的稳定——
至于外敌,她真的说不准,只能交给他。
李世默也在自己的战场上。
从午后宣布先帝的死讯起,他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整顿宫城防备。宫城北部玄武门为中心的防备正对西突骑兵的兵锋,尤需下功夫。
跟随他从灵州而来的薛氏旧部长途奔袭数日,已是强弩之末,加之与长安神策军矛盾激烈,不好放在正北门,便转而安置在以西北开远门为中心的防线中。
忙完这些已是夜深。李世默丝毫不敢松懈,转而带领一帮北衙禁军巡视宫城卫戍。长安城全程戒严,至酉时便开始禁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清扫街道。
然而,比西突骑兵率先进城的是来自西北的尘暴。
自傍晚西北风起,眼见的焦黄的沙尘涌起浓重的巨浪,携天地万钧之力而来。天际的浮云成了镶在波涛上的浪花,狂风是极佳的助力,刺破了塞外黄沙万里,穿过戈壁满目荒夷,涌向这一座曾经鲜花着锦的京华帝都。
狂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子时过后才彻底停歇。风已静,而尘不止,空气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沙土气。纵使夜色过深,漆黑的夜幕强行把这座风云飘摇的城市牢牢盖住。然而,睁大眼,仍能看清这浊世满目的尘埃。
若昭一直在毓安宫等到寅时末。
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东边熹微的晨光依旧在长夜里挣扎着,但分明是有光的。所有人都坚信,总会是有光的。
李世默结束了所有的部署,最后才至毓安宫。
临近之前先脱下了他一身为父为君守丧斩衰丧服,叫凌风拿好守在外头。自己换了一副春风拂面的笑容,快步步入毓安宫。
“没睡吗?”
自遣退风吟雪澜,若昭就坐在正厅门口等。她笑眯眯的,冲他摇摇头。
“睡了,知道你要来,醒了等你。”
李世默瞥了一眼她至今还未换下昨日那身裙衫,没拆穿。
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默契到一句也不用多说,李世默熟练地推着她,两人向着暖阁走去。
若昭一直心有忧戚,本来是想问问长安的部署如何,还剩几万人,能最多撑几天。但看到李世默眼底青黑得已快看不清眼睫落下的阴影,忽地又止住了。
听几个兵士的闲言碎语,说是宣王殿下从灵州出发,昼夜兼程赶赴长安救驾。每日最多睡一个时辰。麾下兵士也已经疲惫至极,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气力,冲破了西突还未完全形成的包围,如一支定海神针般直筒筒地扎进长安。
她还有什么能问的呢?
却是李世默率先开口说起此事。
“能做的安排都已经安排了,你放心好了。”
其实并不能完全放心,神策军战力堪忧,事到如今只能寄托于亡国之危能激发那些兵士们保家卫国之心。
其实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求兵士们保家卫国,至少要让他们感觉到这个国是在保护他们。而不是这些年神策与朔方派系之争,薛家案发,致使灵州旧部连口军粮都吃不上。
“我有些隐隐的担心。灵州朔方军余部战力虽强,但始终对长安朝廷有颇多不满。激战之后仍旧将他们安置在仅次于玄武门的开远门,是否妥当?”
第四章 春猎:安眠
其实是不妥当的。
若昭心想。如果从最坏的角度考虑,这些灵州薛家旧部,原本就是这长安朝廷尔虞我诈的受害者,如今让他们拿着命来护这腌臜朝廷,这是不公平的。
不公平最容易滋生反叛之心,哪怕不会明目张胆地反叛,怠惰之心,对于如今长安而言,也是致命的。
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了。总共就只有这些人,朔方军与神策军是绝对不能放在一起的,北门玄武门又是神策军的大本营,只能把这些薛氏余部放在西北开远门。
李世默端详若昭的神情良久。
他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不是直接的肯定就是否定,言语对于她而言只是手段,不到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多说。
李世默垂眸,灯色下他眼睫如一只垂落安睡的蝶。
“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她慌忙解释。
“我知道。”
说罢两人各自沉默。对于未来的局势,两人都有着心照不宣,且算不得乐观的预测。
她曾经自我期许,只要在三年之内,没有内忧外患,她一定想办法把李世默送上皇位,想办法推行改革,想办法在西突北燕两国的夹缝之间慢慢恢复元气发展壮大。
然而,太迟了,从一开始就太迟了。她能力有限,这场夺嫡消耗了她数年之久准备。等到李世默真的有能力站在最顶峰的时候,这李唐的国运,已经等不起了。
生不逢时,其命奈何!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朦朦胧胧的沙尘中,思绪稍稍抽离,才勉强压住恸然的情绪。
“我听说韩晟已经去了河朔,裴济去了荆南和东南九镇,只要我们能撑到他们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李世默的喉结微微一动。
“我知道。”
知道是没用的。河东走不了,河朔派兵的可能性很小,剑南道在全力剿灭天师道防止北侵关中,荆南和东南倒是可能出兵,但是太远了,谁知道能不能撑到裴济带着救兵来。
又是连续十几个时辰的连轴转,就算是当牛做马也到了该累的时候。李世默的撑着额头勉强小憩片刻,一低头眉心隐隐发痛。
若昭悯然,这画面她不敢看,也看得她心下如刀割般戚戚。
“你先歇会儿,我叫雪澜温了牛乳,给你端来。”
自己奋力推着轮椅出暖阁,等到她端着一碗温牛乳回来时,李世默已经保持着那个伏案的姿势一动不动睡着了。放下精致的瓷白小碗,若昭转身取了件轻暖的披风,给他披上。
尽量不去看,不去细想,不去深究一切的缘起,一边默念着要断情绝念,一边目光却忍不住被这个人牵引。
她伸手触了触他蹙紧的眉心,却突然被一股力狠狠一拖拽,将她的手圈在两臂的怀抱中,死死压着她的手背不让她离开。
抱住她的手的那个人如梦呓软语。
“别走。”
心脏刹那间揪紧。
眼泪差点就要落下。她没那么爱哭的,却就是觉得心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她努力把目光瞥向一边,努力把眼泪眨回去,却觉得盯着李世默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放弃挣扎,她闭上眼,让仅余的一滴泪慢慢滑落。
眼泪早就流干了,目色终于复归清明,她的目光落在他眼角极细的纹上。
二十六岁的人,早就不是少年的年纪。但她心中,却永远保留着关于那个少年的期许。只可惜那少年期许过于沉重,转眼间便将一个王朝压力全部倾泻给他,无拘无束海东青也被戴上镣铐,在所有的人的期许中顶着一张满面春风的面具跳舞。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她所有的理想,也只有他能实现。
手心之间似有温热的气息流转,逐渐湿意覆了上来,她的手背感受到他唇角的微微勾起嘴角努力流露的笑意。
声音很低,只有气声,却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应该的责任,你不必自责的。”
长夜难明,而长夜将尽,对于长安城内外的人来说,三月二十四深夜至二十五日的凌晨,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诡异、阴郁的沙障之中,打更声止,巡街的兵士脚步拖沓而疲累。
西北开远门下内侧,两排共十个兵士在门下站岗巡逻。
“老天,今天吃了什么,总是想如厕!”
北侧一个肚儿浑圆的兵士捂着肚子,浑身难受地左蹦右跳,他胳膊肘撞撞和自己并排的好兄弟。
“不行了不行了,憋不住了。你帮我看着点,我去去就回。”
那好兄弟也撞了回去,“说实话,今日进城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喝个屁的酒!”
唾沫星子啐得满天飞,捂着肚子夹着腿便往茅厕跑。
“哎呦哎呦不行了,少废话,等老子解决了这人生一急再跟你掰扯。”
前一个刚走,之前站得笔挺的那好兄弟似乎是遭了报应,下腹一阵绞痛,竟也是捂着肚子就要跑。
结果,一回头看这排人都走完了,向着开远门那头的兵士扬声。
“不行了,我也去方便一下,帮我盯一下啊,之后请你喝酒。”
握着刀站在另一头的兵士所剩无几,还有几个能站得直的嗤嗤地笑了半天。
“那么认真有个屁用,管饭不?深更半夜的,又有这么大的沙子,怎么可能会有人来?”
开远门的如厕之所不止一处,在城关楼上,值班守门营房隔壁,也是。
不过,城关楼上的状况似乎更不妙,吃坏了肚子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往茅厕闯的人一个接一个。值班的大兵守着开门的绳索与轮轴,靠在门边咿咿呀呀呻吟。
“老子今天还没吃饱呢!这拉得比吃的还多……”
正骂骂咧咧,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只得捂着肚子继续往茅厕赶。
刚一脚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茅厕,“当”的一声,后脑勺一阵剧痛,大脑无从控制笨重的身体,脚一滑,就歪倒了。
暗夜之中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手背上满是皴裂的伤口。只有通过极暗的月色,才能勉强辨认出这双手的主人原本细嫩的皮肉。
“这是第四个了。”
第四章 春猎:城破
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女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油腻的,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垂落在眼睑前。没有月光,不远处的营房的灯火隐隐约约闪耀在沙尘里,是绝佳的隐蔽。
撩开搭在视线前的头发,漫天的浮土落在她清秀而小巧的鼻尖上。
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满脸糊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污糟,一块油迹斑斑的布将自己的胸牢牢裹住。刚过冬,脸上冻出来的红肿已褪成青紫色,连同和泥巴一样的油烟,已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色。
长得太美又没有依靠的女人在军营中是很危险的,就算像她这样长得一般也不行。只要在肉体上打不过别人,只要在权势上压不过别人,一个流落在外的女人无异于深入狼群中的羔羊。在开远门军营做饭已经快一年,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她从茅厕顶摸出四个早就准备好的硕大的麻袋,原先是用来放巴豆用的。自己在开远门烧了一年的饭,发的铜板加上顺手牵羊摸来的钱,足够让她准备了四大麻袋的巴豆,在一天之内全部混在烧饼里。
把四个敲晕的人分别撞进四个麻袋,瘦小的身躯拖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为了防身,手中还提溜着一把从前来如厕的军士里摸来的刀。
她原本是不擅长干重活累活的。想当初,她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旁人说起她的姓氏,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光赞叹一声高门。
只可惜遇人不淑,嫁的夫君日日夜夜在外鬼混,回来多劝一句便是一巴掌。
婆家不幸,做了伤天害理的腌臜事自尽的自尽,下狱的下狱,只剩活着的人活着遭罪。
她写信求在宫里的姑母救救她,姑母反手就是一个落井下石,为了自己地位把她卖的连渣都不剩。
到头来,一无所知的她被罚连坐流刑千里。看守的军爷见她出身好有几分姿色,当着她夫君的面便要羞辱她。她那唯唯诺诺的夫君为了少挨一顿打,和那遭天杀的军爷一起扒光了她对她指指点点,谄媚地笑起来露出两排黑黄的牙。
“军爷,高门家的女儿,您第一次见吧,您慢慢享用。”
她想躲,躲不掉,拼尽了全身力气也躲不掉。她想死,又恨恶人还没死,自己凭什么先见了阎王。
最后那口气留给了最后的逃亡。下雨夜,她从北地向南逃,头也不敢回。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从翻滚着摔下山多少次,她不敢停,害怕停下恶魔就缠上了她,害怕再慢一步就被拖进无尽的深渊再也看不到光。
逃,逃回长安。
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这世间对她如此凉薄,那就毁灭吧。
作恶多端的,见死不救的,都去死。
她对这尘世已无半分眷恋,只恨这世间华美的背后全是蛆虫,凭什么她一步踏入地狱,周遭的一切却长年花开人间。
今夜的尘暴是最好的时机。透过朦胧的扬尘织就的薄纱雾,那个女人看见了长安城下西突骑兵的夜深千帐灯,沙尘之中的眼睛清澈而闪亮。
城关楼上的营房掌握着开远门的开合。大多数兵士都去找茅房了,还剩一两个值守的,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捂着肚子瞎哼哼。
听见有人来,勉强还能站起来的大兵踉踉跄跄地凑到门口。
“什么人!”
那女人已经握紧了长刀,在大兵逼近她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拔出长刀,向着对面一堵肉墙拼尽全身力气刺了出去。
刀刃贯穿人的腹腔肠胃俱裂还伴随着呻吟的声音,听着真叫人爽。
手上已沾满滑腻腻的血迹,鲜血迸溅在她脸上,女人咧开嘴笑了,泛黄的牙齿上一抹全是鲜血。她环视营房一圈,眼见那头还有人倒在炕上,正准备爬起来和她拼命,
拉到虚脱的人哪有力气和一个快疯了的女人争执。人还没爬起来,就被满脸是血的女人推到在地,再爬,就被那女人一刀捅穿了心肺。呼吸一下子便沾了咕噜咕噜冒血的声音。
营房已无一人值守,很快,她用绳索将装着兵士的四个麻袋,两两串联,余下另一头极长的绳索栓在掌管开远门开合的轮轴柄上。
城门开合,需要四个兵士分成两组,合力拉动轮轴牵引绳索操纵。她一个人的力气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在开远门一带混了将近一年,她最后能想到的办法是,靠人身体的重量。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瘦小的女人拖着硕大的麻袋,将他们依次扔下城墙。装着兵士的麻袋飞速下坠,几乎要靠两个成年男子才拉得动的轮轴快速旋转。
晨光熹微,东边的天空终于迎来一缕破晓。可那一缕日色也是微弱得可怜,渐渐弥散在漫天的沙尘中。
长安西北开远门,开了。
“城门!城门怎么开了!”
“快上去检查!”
“少管闲事!”
“来人啊,有奸细——”
……
不消半刻,楼下值守城门的兵士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仅剩两三个不在茅房里的兵士慌作一团,还有的本就仇视长安朝廷的兵士干脆抱胸在一旁看热闹。
脚步纷至沓来,惊呼与咒骂声在城墙下此起彼伏。
瘦小的女人靠在桌角,微微喘了口气。
很快,很快那些大兵就会上来看看情况,她就快要死了。
死了也好,本来也没想着活下去。脏兮兮的女人勉强把自己撑起来,一抬手,掀翻了桌上的灯台。
灯油四溅,顷刻间燃起大火。她翻箱倒柜,从值班房里翻出了一小盒灯油,尽数洒在操控开远门的轮轴上。
烧了这轮轴,至少一时半会,这城门就关不上了。
火光大盛,吸引了周遭全部兵士的目光。前来灭火的,缩在一旁看热闹的,四处抓奸细但是沙尘太重找不到人的,从茅房里匆匆忙忙跑出来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去被人撞翻了的,全部乱做了一团。
她摸了墙角的一个火把,点燃,一步一步走上对着城墙顶上。忽地福至心灵,她站在开远门城关楼上回望长安两市一百零八坊——
这长安城,真漂亮,真整齐。
她曾经也住在这儿,她曾经对未来对世间也充满了美好的期许,她曾经也会在父母双亲的膝下撒娇,母亲会摸着她的头软软地唤道:
“桑儿,秦桑,我的好桑儿。”
远得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远到她都快忘了她叫秦桑,是陕州秦氏家的小姐,是当今陛下秦妃娘娘的侄女儿,是关中高门的出身。
她向着西突骑兵高高挥舞着火把,咧开嘴笑了,再往前一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第五章 黍离:西京乱无象
开远门城楼上的火光,哥舒玄看到了。
他本来就没睡。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站在长安城下,几乎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这座高城里芸芸众生四处逃窜如蝼蚁,
有些兴奋,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在西突厥的第十四年,他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地在营帐里转着圈消磨自己的浮躁。
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转身推开必勒格可汗的营帐。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打进长安。”
必勒格可汗也没有睡。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亲征大唐,没想过这么顺利,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隐隐的不安在他心中此起彼伏跃动。
越顺利就越谨慎。必勒格并非鲁莽冲动之人,茂密的毛发下一双凌厉的眸子上下打量哥舒玄。
“不妥。长安是京城,卫戍定然众多,保不齐是诱敌深入之计。”
“长安卫戍几何臣这些年的调查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太兴奋了,就好像长安城已经是一块嘴边的肥肉,只要张嘴就能将它一口咬下,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捕食者见到猎物的幽幽绿光。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卯时初,这本来就是人一天中最容易卸下防备的时刻,此时长安守备定然最为空虚。加上李世默带着灵州部众刚回长安,这些人本来就不服管,长途奔袭必生怠惰,错过了当下,难道要等他们的援军来了再打?”
哥舒玄说罢便跪了下去。
“可汗,你我今日是为灭唐而来,为何要在胜利降临之前裹足不前?”
卯时二刻,天色已微微泛起焦红,像是开远门冲天的火光烧红的一般。沙尘蒸腾的大地上冉冉升起一丝青烟,灼烧出比初升的日光还要耀眼的光芒。
在沉睡中的西北开远门兵士从梦里叫起来灭火修城门,在沉睡中的西突骑兵从梦里叫起来攻城。
哥舒玄一骑绝尘,他整个人在漫天沙尘中拉出一条劲厉的直线,身后数千骑兵蹚过扬起飞尘消弭在苍黄的天际间。
跨过护城河,哥舒玄勒住缰绳,示意几个小兵前去看看情况。
“大人,长安城坚,大门即将关闭,攻不进去。”
“那就炸!”
哥舒玄回头招呼着身后的兵士。
“我记得在泾州是不是收缴了火药,用那个,就是炸也要把长安城炸破一个口。”
“没有炮架,泾州的那几架早就放了太久不能用了,之前试的时候还炸伤了几个兄弟……”
“那就让人去炸。没有炮架,人不能当炮架吗?”
身后的兵士面露难色。他们是必勒格可汗帐下最亲近的控弦之士,在西突国内的地位显赫,除了必勒格可汗,没人敢驱使他们去送死。
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哥舒玄立马改口道。
“葛逻禄部的人呢?叫他们上。随便你们用什么计策,他们不上你们就得上。”
于是,就真的从一片深蓝和深黑色的军服中拉出上百个葛逻禄部的兵士,身上捆了火药,引信一燃,滋滋啦啦的火星子和催命的鬼魂一般追着人跑。
哥舒玄一鞭子扬了出去。
“给我往前冲!”
没有退路,为了节省军服铠甲而被扒光了葛逻禄兵士只能死命往前冲,在三月春寒未尽的沙尘里。
“嘭!”
巨响之后血肉飞溅,炸开的全是碎砖烂瓦,烧得焦黑的骨肉混杂在断壁残垣中,随后渐渐弥漫出令人思之极恐的肉香。
“嘭!”
又是一声巨响,震得清晨还未苏醒的长安城地动山摇,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淹没在骤然弥散开的硝烟中。
震得仍在宫中李世默李若昭俱是一颤。
李世默靠在毓安宫的软塌上浅眠,刚刚睡下不到一时半刻,从西北传来的震天炸响把他震得一跃而起。
睡眼惺忪不过片刻,眸中瞬间闪过清明,李世默寻声向西北望。
“是,开远门?”
若昭一直守在李世默身边清醒着,隔着重重宫墙殿宇往西北看。没说话。
李世默拔腿便往外跑。
李若昭没拦他。
她一辈子都上不了战场,在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人人应该拿起手中的刀枪保卫家园的时候,她的身体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前一天,她还口口声声坚持着必须坚守长安,这是大唐的国土这是她的家她一步都不想退。然而,就在真真切切听到开远门被炸开的一瞬,她突然意识到——
长安城,完了。
这种感觉不是突如其来的。关中的衰落,长安必然被放弃沦为焦土废城不过是时间问题,是她从一开始就有的预见。关中人口急速众多而土地退化,气候恶劣,粮食供给仰仗江南是早已存在数百年的事实。关中兵事废弛,西北防线不断内缩也是存在数百年的事实。
即使这样,她还是依然相信着长安的力量,这座绵延了千年的帝都,这座以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和包容心在一层一层可怜的焦土上仍旧能深深扎根开出花的城池,总能从废墟中伸出希望不绝的手爬出来,然后又以焕然一新的姿态站在世人面前。
可是这一刻,她是真的觉得,长安城,完了。
回不来了。
关中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崩溃坍塌,她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天下格局将会因此改写,新的秩序将会重新建立——
或者说,早已改写,只不过此刻已成定局,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喊杀的音浪从西北一浪一浪地打来,拍击在悬崖上的壁立千仞卷起的全是血。西北开远门颓圮的石砖碎屑中,血流汇成了弯弯曲曲的河流,涓涓流淌着,汇入了漫长而悲壮的滔滔江川中。
重华宫里,同样听到消息的李世谚早已换上了白袍银铠,在母亲的寝殿前扎扎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儿子愿提三尺剑,为国上阵,死不足惜。母亲无论允不允,儿子叩完这三个头,便走了。”
尚在国丧,举宫自觉不得着鲜艳服饰。萧贵妃一身雪白的衣裙,推开门,便能看见十四岁的少年灼灼难掩的光华英姿,和眉间凌厉而坚毅的神情。
不能看,完全不能看。闭上眼,她就想起了那个坐在萧府墙头月光下神采奕奕的少年,向她伸出了手。
“我要上战场了。”
忽地心头大恸,伴随着响彻天际的喊杀与爆炸声,血腥气冲得萧贵妃迷了眼。
她走过去,一把把李世谚从地上拉起来,转身大踏步就往寝殿里拽。
“跟我去见一个人,见完了,我便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