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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春猎:三方博弈

    哥舒玄再一次把这个女人拉开。

    “要是寻常女人的投名状,接了便接了,但你不同。我既不了解李世训到底抱了怎样的心思,也不了解你与他有何渊源。总之,很危险。”

    沈青绾骑在他身上,双手将哥舒玄牢牢圈在一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

    “跟他无关,我是来保命的。”

    哥舒玄把手摊得远远的,似乎以示清白般,在沈青绾耳边发出了闷闷的笑声。

    “怎么说?”

    “鸡蛋总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也说不准他哪天就不要我了,或者是为了他的某个计划让我去送死。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总要找条退路。”

    沈青绾的呼吸更近了,婉媚的滋味在哥舒玄的耳边萦绕,脸颊边满是温热馨香。

    “这个解释如何?”

    “好个两面三刀的女人。”

    哥舒玄笑得更厉害,温热的胸膛随着闷声的笑一鼓一鼓。

    “我记得今早见到你的时候,唯唯诺诺的,倒不像这般,七窍玲珑?”

    沈青绾也笑,手上功夫却不停。灵巧的手指见缝插针,轻灵地钻进并未系紧的衣衫里,冰凉的指尖在坚实的肌理上敲出叮叮咚咚的琴音。

    “两面三刀本来就是我一开始存在的意义。”

    她笑意忽凄恻。

    “这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况且,你有不得不接受我的理由。”

    “继续。”

    也不知道哥舒玄意思是嘴上继续还是手上继续,沈青绾手上在壁立千仞间逡巡流连,声音却如山间溪流绵延不绝。

    “你不了解李世训对吧?而听李世训说,西突必勒格可汗一直在效法中原推行各项改革,等李世训回到西突,必然会受到必勒格可汗的重用。你是旧宠,他是新贵,迟早要打起来。我想,聪明如哥舒大人,应该不介意提前埋一颗钉子在他身边。”

    孺子可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哥舒玄点点头。

    “说的都对。钉子要安全的,你能保证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沈青绾凑上娇软的唇,触碰上哥舒玄同样柔软的耳垂。

    “不能。”

    他噗嗤笑出声。

    “那我要你何用?”

    “当然有用。在你溃败之前,我始终算你的,半个人。督促你,只有你足够强,我才会一直与你交易。你给我安全,我给你情报,还有,身体。”

    她巧笑。

    “我只和强者做交易,这次算验货。”

    “哈哈哈哈,是我喜欢的类型。”

    哥舒玄掐了一把鲜嫩如笋尖能掐出水的腰肢,突然反客为主,将那四处煽风点火的人牢牢禁锢。

    “那你说说,想让我怎么保障你的安全?”

    天地陡转,沈青绾仰首看那上方的人。

    “只要你在,我就安全。我只要假装我在从你这儿探听情报,那李世训自然会保我不死。有朝一日他一败涂地,哥舒大人能顾及这份锦上添花的情谊,留我一命,就行。”

    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就像是予以恩赐,他的手比沈青绾更凶猛,疾风骤雨一般肆意摆弄山川河流,所至之处,花草摧折而山洪倾泻。

    “我还有问题。你来我这儿递投名状,李世训知道吗?或者说,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重要吗?”

    沈青绾那双盈满春水的眼眨巴眨巴,多一分便要漫溢出来。

    “李世训无论知道与否,我都有自己的打算。我既不会全然听从他,当然也不会全然听从你。总之,你们俩,各凭本事,都有机会。”

    “那你爱他吗?”

    没想到面前的男人会问这个问题,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向下逐渐放肆,沈青绾怔忡的刹那哥舒玄接着道。

    “如果我没猜错,是他牺牲你来向我示好,从我这儿骗取他需要的情报。你愿意牺牲自己,他却未必怜惜你。”

    脑子转过来了,无非是想试探她与李世训的关系。听着水声渐起,沈青绾脚下难耐地绷紧,面上却笑盈盈地答。

    “我想哥舒大人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都是谈利益的人,与感情无关。我和李世训,是因为利益而最终绑定在一起的。如果你愿意听,今后我会在枕边与哥舒大人慢慢讲。当然,同样为了利益,我也可以与哥舒大人达成同盟。”

    指尖突刺,撞得沈青绾一闷哼。哥舒玄话上锋芒也盛。

    “那你凭什么说我就一定愿意与你达成同盟呢?”

    沉沦于无边无际深海之前,沈青绾扯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所熟知的哥舒大人,年纪轻轻便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走的不是寻常路,想来必是一个赌徒。赌徒嘛,我们三个人都是。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只要你足够强,我就会一直帮你,你想知道的关于李世训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就凭争取我这枚棋子的收益足够大,哥舒大人就拒绝不了。”

    哥舒玄的气声在她耳边流转。

    “不怕我哪天一时兴起杀了你?”

    “唔……”

    勉强忍住一声轻吟,沈青绾高扬的下巴拉成一条绷直的线。好不容易等这阵浪头过去,嘴角扯出一个妥帖的笑。

    “随便好了,我这条命不值钱,死了便死了。可只要我死了,他就有了绝佳的借口向你发难。别忘了我名义上还是他的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的,是个说得通的好故事。他不在乎我,”

    她戳了戳哥舒玄坚实的胸膛。

    “他只在乎你,哥舒大人。”

    两个聪明人的交锋,往往到这里就足够了。

    沈青绾偶尔会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寝,第一次迫不得已无从抵抗,再到第一次主动献身为了换取一线生机。

    习惯了。

    原来真的,只要没有底线,不懂羞耻,人生就可以过得很滋润,很逍遥,比每日提心吊胆在三宫之间走浮桥,真的快活多了。

    她撇开眸子,看见窗外透进的一道天光在摇曳。

    “你说,是李世训厉害?还是我厉害?”

    无聊。

    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在这种问题上都幼稚。李世训也是,哥舒玄也是。

    “我觉得很奇怪。哥舒大人好像一直和李世训过不去,第一次见面就是。明知道今后这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也不假意示好麻痹一番,就像是有团压不住的火,看见李世训就忍也忍不住地冒出来。”

    沈青绾歪着头问他,在稀疏可怜的灯火与月光下,娇俏的眸子格外明亮。

    “为什么?”

    像是突然戳中哥舒玄某种暴怒的心思,他动作忽转激烈,逼得沈青绾节节败退就差撞上床板。

    “说!”

    沈青绾挑眉看着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发出一声闷哼。

    沈青绾也懒得收拾自己,精疲力竭地瘫倒在一边。

    呵!

    手下败将。

    被子还没拉扯上,身上的薄纱早已不知所踪。她半倚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脸颊水光映着窗外新月皎白,原本小家碧玉般清澈娇小的容色,浑身晕开的粉更添靡丽。

    她战战兢兢才能勉强糊得像样的人生。

    不过如此。

第四章 春猎: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路沈青绾就并没有那么熟悉了。过凉州再经甘州肃州,再到盛唐时期国势濒临的安西都护府地带。荒漠越深,眼见的全是黄白色的沙子漫天,风稍稍大些,便能吃了个满嘴粗粝的沙。

    皮肤也干裂得吓人,原本光滑的手背裂开雪白的细细的小口,粉嫩的皮肉露了出来,偶尔还有渗出的血丝。

    与荒漠相配的还有夜间的极寒,越往西北,风沙越大,夜间的风真的能吹得滴水成冰。

    滴水成冰也不太准确,西北荒漠地带,一滴水也没有。寒气是直接渗入骨子里的,扎得心冷得发颤。

    沈青绾原本以为已对大唐再无流连,该断不断的都不得不断了。然而当她站在四处戈壁的时候,举目无亲的感觉依旧将她牢牢包裹。

    全然陌生的语言,全然陌生的天气,甚至与习惯的唐历全然不同的日期,身体是不会撒谎的,被这片全然不同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排斥的感觉,无处不在地提醒她是这方土地上的异乡客。

    向西一路走了将近一个多月,如果按照唐历来计算的话,应该已经到了隆平十四年。西突历比唐历晚了将近半个月。又因为他们奉太阳历而大唐行太阴历,每个月要长上一至两日,如今还在隆平十三年,也就是必勒格可汗七年徘徊。

    到了的那日据说是新年前夜,暂且按下不表如何处置败军之将阿史德。必勒格可汗大摆筵席为自己流落在外二十多年亲妹妹接风洗尘。

    所有的筵席都是那一套。敬酒,祝词,把套上人皮的虚情假意演到极致,各怀心思的人在灯影迷离间自说自话着最合适的戏本。

    因母亲为阿史那氏的缘故,必勒格认了李世训突厥王族子弟的身份,赐姓阿史那。

    结果李世训在宴席上自告奋勇说“世”字乃李唐字辈,今又回归故里,当弃字不用,独留一个“训”,称“阿史那训”。因突厥王族子弟皆称“特勤”,旁人皆呼之为“训特勤”。

    沈青绾还是低眉顺目地坐在李世训的身后。路途一个多月的颠簸,李世训早已能对答如流,虽说不了什么复杂的句子,简单的奉承话还是说得有模有样。

    自己也在学,但毕竟比不过有母亲有老师教还脑子聪明的李世训,只能勉强通过旁人的神情语气猜个大概,叽哩哇啦的更显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相比这种天生脑子转得快能融入的本事,沈青绾是学不来的。

    真羡慕。

    册封也没有她的份,她只是跟在李世训背后的那个奴婢,能入席已是莫大的恩典。天亮了,她就应该回到世人对她认知的模样。

    乖顺,服从,胆小,而唯唯诺诺。

    推杯换盏间哥舒玄向她瞟去,看她的眼神颇为探究。

    李世训笑着摇晃着金酒杯,把哥舒玄的目光如数奉还。

    夜间住宿必勒格早有安排,宠臣哥舒玄还是一如既往地留在牙帐中。为示对李世训,哦不,阿史那训的恩典,也该留他住下。等到诸事皆了,他便安心坐在榻上等着有人来伺候。

    西突水少,没有沐浴的习俗,沈青绾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给阿史那训泡脚。她跪在地上,为自家主子脱去鞋袜,伤口还未结痂的手浸在水里,为面前的主子仔仔细细的按脚。

    “阿史那长公主她,还在和可汗叙话,叫我们不必等她了。”

    正被沈青绾掐得舒服,阿史那训闭上眼睛,感受着一路风餐露宿的疲惫慢慢释放。

    “你跟哥舒玄也套过近乎了,有什么收获?”

    沈青绾开口,手上不敢停。

    “除了上次说的,他对您很是不善以外,其余的暂时没有了。信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建立起来的,再给我些日子,会有结果的。倒是明日,可汗要见您,大概就是看看您的本事,谈谈未来的计划。趁着可汗看中您,不妨把哥舒玄给您穿小鞋的事,向可汗暗示一二?”

    话听一半,阿史那训睁开一只眼,觑了觑专心跪在地上给他捏脚的小女人。

    “你倒是算盘打得精。巴不得我们打起来,你好隔山观虎斗?”

    “不是的。”

    沈青绾把自家主子的脚规规矩矩放进水里,湿漉漉的手交叠在膝上,整个人伏了下去。

    “我最不愿看到的,便是您和他打起来。他若一败,第一个要斩的便是我。您若有伤,我在这儿无依无靠,顷刻间便能被这些人撕碎。”

    是这个道理。

    阿史那训脑子转了一圈,没什么问题,又把脚抬到她面前,懒懒散散道。

    “继续。”

    这头谈话的主角哥舒玄,正披着一件垂地的狐裘,停在房中高悬的牛皮地图上。

    大唐西域图。

    很古老的图了。那时的大唐尚且有想法有能力经营西域,如今的西域早已沦落西突之手,就连连接西域与关中的河西走廊之地,也成为北燕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根据这次阿史德作战留下的讯息,他又用朱笔在这幅地图上添上几笔重要的军备与防御的信息。加上自己在大唐的眼线,整个长安西北诸镇的驻军和防御,差不多摸了个八成熟。

    可能唯一还不太清楚的地方在灵州朔方镇。

    不过无所谓了。隆平九年薛家案之后,据说没人愿意接手朔方节度使这个烂摊子,这个地方就这么烂下来了,最多由泾原节度使田子安分心照应一番。

    想到关键处,突然听见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两声急促,敲三次,这样的暗号只有一个人能敲出来。哥舒玄知道来者是谁,但他此刻并不想见她,垂首在地图前沉思,一动不动。

    “咚咚”

    “咚咚”

    “咚咚”

    第二次敲,比第一次更急声音更大。哥舒玄眉峰微蹙,在地图前打了圈,朝着笨重的大门看了一眼,依旧没挪动身。

    第三次,声音已经很是来意不善,敲出的动静足以惊扰牙帐内的其他人。实在得罪不起这个小祖宗,哥舒玄快速收下牛皮地图卷在一边,转身去开门。

    门外的人似乎正打算敲第四次,就在她高举小拳头准备锤下去的时候,门开了。

    小拳头之下,西域人特有的高眉深目让门外女子的双瞳格外深邃,如两汪碧潭幽深,又似天边圆月明亮。

    在宴席上端坐可汗之侧的可敦,炽俟阿伊。

第四章 春猎:各有算盘

    终于见到渴念很久的人,阿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蹭”地一声顺着颀长的身躯往上爬。

    哥舒玄推拒不得,一手托着挂在身上的女人,另一只手将笨重的实木门合上。

    阿伊埋在他的胸口,一双小鹿一样清澈的研究咕噜咕噜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敲了好久才来应,你在干嘛?”

    今日确实有要事缠身,不欲与这个女人过多的纠缠,哥舒玄余光微微扫过立在墙角的牛皮地图,淡声应了句。

    “睡了。”

    “你撒谎!连衣服都没脱怎么可能睡?”

    哥舒玄声音更淡,“穿着睡的。”

    然而他这一身,是出门才会穿厚狐裘。

    两人皆沉默。

    这就是明摆着不想理她,阿伊嘟着嘴,拽着他的衣服摇摇晃晃。

    “人家想你嘛!你一走又是好几个月,难道就没有想想我?”

    哥舒玄没答话。

    “那就是有了新的床伴!”

    哥舒玄老老实实答,“没有。”

    “你胡说,今晚宴席你还往巡特勤身后那个女人看了好几眼呢!”

    什么细节都能抓到,哥舒玄抬手将她抵在墙角,将乱动的小人牢牢圈禁在墙壁与手臂之间。

    “那是因为别的原因。”

    话虽重,但暧昧的气温在两人间飞速飙升。阿伊早已不是羞怯的人,她大胆地伸手往里面探,如花瓣娇艳欲滴的红唇轻轻开阖。

    哥舒玄却一把把她的手拉开距离。

    “今日你确实不该来找我的。往后,有李世训在牙帐中的时候,都不行。”

    阿伊眨巴眨巴眼,“李世训?”

    才反应过来阿伊不清楚这个名字,哥舒玄心下扶额。

    “训特勤。”

    “为什么!”

    阿伊也一把推开哥舒玄,气得想夺门而出。但门被哥舒玄把手,转头就向屋内大步流星跑去。

    “你不是说咱们俩的事就连必勒格那个老东西都可能知道,那训特勤就算知道了就能怎么样?他初来乍到,还能大得过必勒格?”

    不知道面前这个长得如妖精般的女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眼见的她下一步就要跑到自己竖着牛皮地图的墙角,哥舒玄将她从身后拦腰抱起,另一只手扫开书桌上的各类纸卷,各式各样的文书协议卷轴落了一地。

    他把不安分的小女人放在书桌上,背对曾经挂着牛皮地图的地方。一手把玩着纤细的腰肢,一手抚上阿伊弯弯曲曲如蔓草的长发。

    “必勒格就算知道,那也是默认。他需要利用我,需要抓住我的把柄,自然会放任不管。一旦训特勤知道了这件事,你知道,我与他之间迟早会撕破脸皮。万一他捅出去,必勒格的面子拉不下来,迫于形势他也要处理我们两人的事。”

    阿伊继续眨巴眨巴眼,月光下她容色覆上一层极为纯洁的光辉。

    “为什么你们俩迟早要撕破脸皮?”

    哥舒玄静静地看着她,没答话。

    “行吧行吧。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你不说我也不多问吧。但我这次来,确实是想……请你帮帮我。”

    趁着面前的哥舒玄来不及拒绝,她拽紧了他衣襟,整个人如小猫似的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你听到消息了吗?必勒格说,还要打仗。”

    上头还没说话,阿伊靠在哥舒玄的胸前听他闷闷的呼吸声。

    “哎呀我知道打仗这个事很正常,他要打唐国,这是我们都清楚的事。但这次阿史德带着三万骑兵去,就几千人逃回来了,各部落已经很是不满意了。再这样没完没了地打,一定会掀起不满的。”

    “阿史德兵败,那是阿史德的责任,跟必勒格还有你我有什么关系?”

    哥舒玄膝盖微微向前一顶,撞得阿伊一声闷哼。

    “还是说,你想替什么人说话?”

    “我……”

    “说实话!”

    膝盖在两腿间研磨,潮水一阵阵地拍打上涌,黏黏糊糊的湿意下声音也黏黏糊糊的。

    “我听到的消息是,明年春天就开打,还是各部落的兵士。如今十部落的兵力不足,他们合计着要我们葛逻禄当主力。”

    葛逻禄部,就是必勒格可汗即位第二年苦心收复平定的,也是可敦炽俟阿伊的母家。

    听罢阿伊絮絮叨叨说的一大堆,哥舒玄只有三个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哥舒玄一边侍弄着面前快软成一滩水的可敦,余光却微微扫过立在墙角的牛皮地图,灰扑扑的,如果不是窗外月色正好,该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突厥以畜牧为生,春季正是牧草生长牲畜发情的季节。有哪一个可汗,会放着一年中牲畜生长的关键时间发兵伐唐?你长这么大,哪一次出兵,不是在百草凋零的秋冬季?”

    他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

    “小傻子。”

    “但现在外头风声正盛,葛逻禄那边,他们现在一定慌得很,他们都盼着我给他们指条明路。”

    美人落泪总是我见犹怜的。幽居牙帐的第七年,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恰到好处落泪的绝佳妙用。眼泪簌簌地打湿了哥舒玄的衣襟,哭腔伴随着极浅的呻吟不止。

    “我们该怎么办?万一,万一真的在春季动兵,耽误了葛逻禄的春牧,我们部族十几万人,来年便是等着饿死……”

    既已懂得阿伊的来意,哥舒玄便也心安理得地抚弄着阿伊柔软的肩头。

    “打是一定会打的,但绝不会在明年开春。还要再过一段时间,等必勒格把手边不稳固的人都清理干净,至少要等到明年秋冬之季。如今放出春季出兵的风声,便是看看这些不安分的人,有谁会趁机造反为乱。

    “你若真担心,便叫你的族人们都安分些,千万不可在关键时候忤逆必勒格。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那他整顿的便是十部落的人。如果你们沉不住气阳奉而阴违,那他整顿的,可就是你们葛逻禄了。”

    阿伊埋在他的怀里,估计在动脑子思考他说的话。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哥舒玄勾起嘴角浅笑。

    如今已有风声,必勒格的行动好快。

第四章 春猎:鸡飞狗跳

    还有一个行动更快的是长安朝廷。隆平十四年的除夕宴上,皇帝陛下就着微醺的醉意,随口封了秦妃之子李世诤为端王。

    本来不是一个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李世诤隆平十三年的时候已满十八岁,早该开府封王。但如今宣王擅自离京,尚未归来,陛下膝下最大的孩子当属李世诤。秦妃又是除去百事不管萧贵妃外后宫的实际打理者。

    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人选,想不让人揣摩这心思都难。

    但这封号又属实微妙。“端”,颇有些敲打敲打秦妃母子,正心诚意,端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试图幻想不属于自己东西的意思。

    于是,准备蜂拥而上结为端王党羽的人又裹足不前。

    年前召泾原节度使田子安回京,一是问起十一月与西突开战的事,具体过程如何,伤亡如何,优抚做的如何,以及三个不听使唤的李唐皇家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样的问话早有准备,具体过程夸大了说,伤亡如何往大了报,优抚功绩捡光鲜的讲。至于李世默李世谚李世诚三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之前早已统一过口径——

    “回陛下的话,宣王殿下主要坐镇中军观摩,另外两位也只是看看。两位皇子和一位王世子都不懂兵事,没敢实际上战场。”

    “凉王呢?”

    “回陛下的话,凉王爷还在派人找,暂无消息。致使凉王流落关外,在阿史德面前开城投降的章副将已跑,末将已判他的家人受连坐之罪。”

    这第一项还算处理得不错。然而,等到陛下问起关于李世默擅自离京的事时,是否事先知道李世默的计划,是否从旁协助借兵,是否知晓李世默现在的下落,田子安竟是一问全不知。

    关键是一问全不知并不能罚他什么,皇帝陛下既无证据证明田子安与李世默的叛逆离京有关,又不能真正意义上的罚他——

    毕竟田子安是沙场宿将手握重兵,毕竟京西北的泾原二州还需他来统辖,毕竟一团糟糕西北防务还需要他的整理。就算他和李世默勾结的消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陛下还是拿他没有一丁点儿办法。

    于是,气得陛下的风寒之症又加重了。在田子安离开紫宸殿的刹那,咳出了血。

    这暴露了另一个值得警惕的消息,皇帝陛下的身体在入冬之后突然变得格外不好。

    原本沉迷丹药又疏于走动,身子骨本就一般。后来在鼎州,因为听到李世默抗旨调转西北的事气血攻心,加上物资不足偶感风寒也是很正常的事。等回到长安,秦妃带着李世诤日日夜夜照料,尤其至十二月七日李世默擅自离京,竟是愈发得重了。

    只怕是真气着了。一直在宫中协助若昭周旋裕如的萧贵妃一封书信写到萧岚手上,就一句话:

    “叫她回来,我顶不住了。”

    顶不住也得顶。萧岚没办法自己出面,就去试探萧靖的口风。

    萧靖不到最后关头永远滴水不漏,探口风反而变成了对萧岚苦口婆心的劝慰。

    “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让长公主或者宣王殿下回来一个。哪怕只有一个,都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他们俩如果都不回来,就是神仙也不管用。人劝回来了吗?”

    萧岚心道你大爷的,我要是能拦下一个人,哪怕就一个人,还用得着他来费心?

    越想越气愤,不是你们李家人的夺嫡吗,怎么到头来全变成了萧家人替你忙进忙出?

    萧靖则应付完就差把鸡飞狗跳的写在脸上的萧岚,转头陛下又派人请他到紫宸殿一叙。

    到的时候李世诤正在一旁汇报北衙禁军的军务。

    说是汇报,也确实是汇报,陛下并没有让李世诤协理北衙禁军,只不过是让他从张怀德那儿问个话,转述给陛下罢了。

    说得也并不算流畅,被头上几个哥哥压住了风光多年,又有个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母亲,李世诤厚实的身子骨站在下方微微有些含胸。

    端王在那头一字一句慢慢说,萧靖站在斜后方一言不发地垂手静声听。

    “行了,办得不错。”

    皇帝陛下把一沓奏疏往案头上一放,意思是,到这里就可以退下了。

    李世诤眨巴眨巴眼,像是没听明白。

    还是得直说,“没别的事汇报便先退下吧,朕与萧爱卿还有些闲话说。”

    等到端王李世诤离开之后,陛下也不来虚的,单刀直入问等了许久的萧靖。

    “她还没回来?”

    不知萧靖是真不知还装不知,他忙拱手拜了下去。

    “微臣不知陛下所指是……”

    皇帝陛下裹着厚实的狐裘,声音因为几个月不见好转的风寒摧折而显得沙哑。

    “朕只能问你的话,还能有谁?”

    “长公主殿下?”萧靖不解地抬头,随即又意识到仰视天颜不妥,又埋了下去,“她的动向,陛下不知道吗?”

    那就对了,想也知道,李若昭还在关外找李世默的踪迹。李世默不回,若昭也不会回。

    其实李若昭回到萧府之后,曾与萧靖长谈过一次。大体说了自从隆平十二年之后至今年底自己到底做了哪些事,全部围绕着借宣王这把刀帮陛下扫除陈家的障碍。

    这些话萧靖当然不能全信,长公主是打着陛下的旗号帮宣王谋事,这件事只要稍稍动动脑子便能想通。但事到如今,宣王在夺嫡场上有很大的赢面,他又何必难为长公主在宣王面前找不快活呢?

    自然对李若昭的说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就这么允她跑出府找李世默?”

    “这……”

    萧靖故作惊吓地又拜了下去。

    “臣惶恐,长公主说,说这些都是……”

    “朕让她跟你说的?”

    萧靖躬身不说话,就当是默认。

    老狐狸。

    皇帝陛下研磨着扶手,萧靖那些小算盘,他又何尝不清?

    李若昭打着陛下的旗号借萧靖的力,如果说之前还说得通,自从隆平十二年查抄宣王府查抄出一个长公主,李若昭铁了心站李世默的立场,萧靖会不清楚?

    萧靖之所以假意被李若昭那套说辞说服,无非是不想得罪未来的东宫太子,顺便还能因为支持长公主有功在李世默面前讨个好处。

    这位中书令的立场,不言而喻。

    还有李若昭,只怕也是摸透了萧靖的心思,才敢打着陛下的名号在萧府肆无忌惮。

    装傻谁不会,大不了大家一起装傻。

    “安世,目前这个局面,立长比立幼好,朝野应该有所共识。”

    皇上轻叩桌案,一声一声催得人心焦。

    “她的算盘朕可以告诉你,朕并不清楚。她既然嫁到安世的府上,便该由安世管教,让她尽快回来,朕不会怪罪她。”

第四章 春猎:兄弟闲话

    只言片语的风声传到重华宫,萧贵妃在庭院中打转。大雪刚过,焦虑不安的脚步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陛下在试探放弃宣王的可能性了。”

    无衣站在一旁,抱着萧贵妃厚厚的斗篷,眼珠子跟着自家主子转圈圈。

    “娘娘为什么这么说?”

    “李若昭打着陛下的旗号在萧府横行无忌,萧靖心里清楚却因为不愿得罪人而听之任之,在陛下看来就是萧府的人早已有了立场。年前田子安入京,问了那么多关于李世默的事,田子安都帮李世默瞒过去了,在陛下眼里又是他勾结外藩的铁证。一个情绪不稳随时都可能抗旨出乱子,又有文臣武将拥护的皇子,这就是隐患。”

    末了,她颇为不甘地朝西北望了一眼。

    “李若昭啊李世默,看你们俩干得好事。”

    “那……也跟娘娘无关?”

    转圈圈转得累了,萧贵妃捡了个廊下横栏坐下。

    “我跟李若昭有个交易。”

    萧贵妃没多说的是,她得帮若昭在宫中照应,而事成之后,若昭需得护李世谚远离朝政,隐瞒他的身世。

    霁蓝色衣裙的女人靠在廊柱下仰面望无衣。

    “交易放在这个时候,亏大了。”

    亏大了也得帮忙。前路多艰,她也不知未来发生的事会将他们娘俩吹到哪里,至少在所有不确定到来之前,先抓住可能的救命稻草。

    她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西天迷离的风沙飞雪,突然想起什么的回头。

    “陛下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

    被母亲保护得好好的李世谚并不知重华宫里的事。自从母亲开始协理后宫之后,他就有了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加上和神策军的有些兵士都是过了命的交情,溜达到北边玄武门,和那头的兵士打个哈哈,就可以溜出去尽情耍。

    今天也是。躲进神策军向外拉菜的车,李世谚又晃晃悠悠地溜出了宫。修长而清瘦的骨架缩在车内,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透着木板的缝隙向外打量着,马车碾过后留下深深的车辙。

    雪后初晴,李世谚从车上跳下来后,趁现在天色尚早,又租了辆私家马车往靖恭坊凉王府探去。

    凉王府现在管事的,有且只有李世诚一人。凉王至今未归,泾原节度使田子安说只有等到境内安定,境外确实无边患之后,才能出萧关找人。

    可怜他这世诚哥,找不到却只能在府上继续等。李世谚咚咚拍门时想。

    有小厮前来开门,自从凉王从府上幽闭出来,陛下又拨了一些仆役前去照料,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通禀之后,竟是李世诚亲自带人来接。

    “世诚哥!”

    旁人面前一向老成的李世谚看到熟人,立马把手扬得高高的,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位是……”

    年宴之后就没见过了,李世诚比往日更显沉稳。他稍稍侧身,将身后那个须发已有斑白的中年人示意给李世谚看。

    “世谚,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曾经的吏部尚书,薛珩薛子琤大人。”

    又将李世谚介绍给薛珩,“这位是十一皇子,李世谚。”

    既然是世诚哥介绍的人,李世谚也不当陌生人看,他笑眯眯的,露出一对灵巧的小虎牙。

    “见过薛大人。薛家多才俊,母妃从来不提朝中人事,偶尔夸赞的,也就只有薛家人了。”

    薛珩也恭恭敬敬拜道:“见过十一殿下。萧贵妃谬赞,草民已是无官之身,愧不敢当。”

    粗粗寒暄一阵之后,李世诚领着薛珩李世谚往会客厅去。李世谚一入会客厅,眼睛飞快地扫视一圈,两杯茶,看来之前两人正在说话。

    李世诚礼数也不差,忙招呼着仆役给李世谚上茶,还给他上了一碟天天吃的核桃仁。

    “宣王哥哥走后,将他府上的幕僚薛大人介绍给我。初出凉王府,今后还有不少应对朝堂的机会。他让我跟着薛大人好好读书,学学识人断势的本事。如今薛大人,正是我的老师。”

    “原来是老师。”

    李世诚叫老师,李世谚也跟着叫老师。小小少年向着薛珩起身拜了拜,又调笑似的看向李世诚。

    “难怪我刚一见世诚哥,便觉得这待人接物的气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原来是有良师,教得真是愈发……”

    李世谚调皮地眨巴眨巴眼,故作讳莫如深。

    “人模狗样。”

    兄弟俩都是上过战场的过命交情,嬉笑怒骂早已成了习惯,两个孩子般的人咯咯地笑作一团。李世诚口才不如世谚,说不过他,转头搬出了萧贵妃。

    “你跟我说这也就罢了,让老师听着了还不得怀疑贵妃娘娘教得不好。”

    李世谚立马见怂,“老师我说着玩呢,你可千万别透露给我母妃。”

    薛珩自然不会当真,由着两个孩子气的少年笑够了。李世谚听说李世诚也是有职务的人,便顺嘴问了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嗐,你那日溜到玄武门不也看到了,闲事一桩。”

    从泾州回来,今年李世诚也该满十八岁。陛下便给李世诚找了个差事,在神策军,挂了个清闲得不能再清闲的职。定时过去溜达一圈,平日里基本没什么可忙的。

    就在李世谚敲门之前,这事李世诚刚向薛珩请教过。当时的薛珩仔细思忖之后,替李世诚条分缕析道:

    “世子是凉王府的人。凉王如今为国谋事下落不明,举朝上下都看在眼里,陛下不可能薄待了你。但世子又曾经跟随宣王殿下去过泾州,便是有结党之嫌。陛下忌惮宣王势大,所以不太可能重用您。两相权衡,便给了个显赫但不重要的职位。为世子、为凉王府,甚至为宣王殿下考虑,世子最近还是谨慎些的好。”

    李世谚挠挠头,“那天我刚到玄武门,就被母妃带着无衣姑姑揪回去了。你也别慌,出身好,本事也高,陛下迟早会重用你的。只不过现在局势特殊,咱们都算宣王哥哥的人,宣王哥哥不回来,咱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兄弟俩之间说话也没个顾忌,但理确实是这个理。薛珩在一旁静声听着。

    十一皇子小小年纪见识确实不俗。

第四章 春猎:举步维艰

    反正是关上门说自家话,李世谚自然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话说,宣王哥哥怎么突然就跑了。老师也算半个宣王府的人,也不知情的吗?”

    确实不知情。虽说薛珩是宣王府上幕僚,但毕竟有自己的府邸和母亲妻儿,平日里并不住在宣王府,只是隔三差五前去拜访,或是宣王殿下有事传唤。就在李世默不辞而别的几天前,他还亲自前去暗示过殿下——

    现在正是关键时节,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溧阳公主既然是陛下亲女,陛下一定有办法,会给他一个结果的。

    然而,李世默还是跑了,就在河东卫茂良击败慕容彪之后,居然还是不辞而别。

    “殿下做事向来很有主张,越是下定决心的事,越不会对旁人说,说了也不会动摇的。我听裴济说,就在宣王殿下动身之前,他和杨秉廉还撺掇着韩晟劝过一次。话都说得好好的,一转眼人便没了。只怕那时,殿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唯一要等的,不过是河东的捷报入京罢了。”

    眼见得话越说越沉重,李世谚忙跳出来打圆场。

    “也不能全怪宣王哥哥,世诚哥,也有咱俩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李世诚在一旁忙点头。

    “咱俩要是争气些,能替宣王哥哥分忧。当时在泾州,他倒也不是不能脱身救溧阳姐姐。”

    后面的话全是安慰,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还是薛珩把话头拉回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朝中局势。虽说西突北燕进攻,大多以秋冬季为主,现在暂无边患之虞,但也绝不可耽误了修整兵事的大好时机。我与裴济长谈过一次,根据他与杨秉廉韩晟的观察,对于宣王殿下私自离境至边关,朝臣虽有异议,但不至于倒戈。宫里的情况呢?”

    李世诚撇了撇嘴,没说话。

    李世谚啧啧地摇摇头,也没说话。

    没说话是什么意思?薛珩问:“情况很不理想吗?”

    李世诚活动范围更大,他先道:“我不是在神策军挂了个差事嘛。端王,他也经常奉旨巡视北门什么的。看我也爱答不理,倒像是我每天巴巴地给他问好一般。”

    “那宫里呢?”

    宫里李世谚更熟,“我母妃正在和秦妃斗呢。”

    他摊手,表示颇为无奈。

    “但也不能全指望我母妃。她那个心态,你们是知道的,恨不得把我给藏起来,时时刻刻对外人说我是个废物。为避免引火烧身,宫里的争斗,尽量躲得远远的。”

    萧贵妃素不问事高高挂起,朝中早已有所耳闻。萧家相门,本就声望甚高,陛下也不太可能立这样一个皇子为嫡,从而促成另一个羽翼更丰华阴陈氏。薛珩早有预期,以至于见到十一皇子李世谚已经对朝局如此熟悉的时候,反而不由暗暗吃惊。

    薛珩不说话就轮到李世谚继续说。

    “咱们这些动作都是次要的,关键是陛下。宣王哥哥不回来,陛下的心意随时都可能变。朝臣、宫里,再怎么拥戴,到时候还不是陛下一纸诏书的事。难不成咱们还能仗着势大逼宫不成?”

    李世诚和薛珩忙用目光叫他住嘴。

    自知失言,李世谚忙捂住嘴,“咱们关起门来说话,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但话糙理不糙,薛珩不欲过多与孩子般的口舌之快计较。

    “东阳郡主呢?我们可否借东阳郡主之手,把宣王殿下劝回来?”

    薛珩望向他们俩。

    “郡主府上不好过多拜访,你们俩知情吗?”

    “哦,你说嘉禾姐姐啊?我之前溜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她也不见人,倒是天天往隔壁关将军府上跑。似乎是关将军重伤,需要有人照料。要她出面把宣王哥哥劝回来,只怕……”

    李世谚讳莫如深地撇撇嘴。

    “难。”

    也是,差点忽视了东阳郡主本身的立场。既然是宁妃养女,多半和宁妃溧阳公主更亲,别说把宣王劝回来,只怕宣王擅自赴边,也有她的怂恿。

    陛下态度暧昧不清,秦妃端王之流蠢蠢欲动,宣王又杳无音信。聊了半天,除了分享焦虑外,什么结果也没有。

    出来一趟时间不可过长,不然母妃和无衣姑姑又要到处找他。李世谚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竭力向外张望着与宫里截然不同的车水马龙的世界,有被人声拥簇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裹挟冲荡的真实感。

    赶马的小厮不知里面是哪家的公子,以为是外地前来投亲的没见过长安城的世面,向里面招呼一声。

    “公子别看了,现在街上都是举家避难的。大战之后,这长安城早就不及此前繁华了。”

    在陌生人面前,李世谚总是一如既往地老成而沉笃。他并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保持着向外张望的神情一动不动。

    行至上安门外,就该下车了。李世谚要在这儿等神策军采买的马车回来,自己躲在车厢里混进宫里。刚跳下车,远远地望见一个须发发白的中年人,正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被自家小厮扶下来。

    那个好像是……

    御史大夫陈瑜民?

    他见过的朝臣不多,陈瑜民偶尔前去拜访太后,才在李世谚面前混了个脸熟。

    李世谚稍稍侧身,躲在马车后细细观望。

    这老头倒是好玩。今日休沐,居然还巴巴地往宫里赶。难不成是缺了哪日的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陛下还要罚这只剩空壳的陈家?

    确定陈瑜民走后,李世谚才敢探出头来。赏了些那赶马车小厮的碎银子,等到神策军采买的马车回来,他还是躲进笼布覆盖的车厢里,跟着晃晃悠悠的马车驶进宫中。

    不过,当他踮起脚尖,战战兢兢才敢推开重华宫时——

    萧贵妃和无衣皆不在重华宫中,留下在门口洒扫的两个宫女,说萧贵妃带着无衣,正在御书房。

第四章 春猎:意外所获

    事情要从萧贵妃发觉陛下近日被风寒缠身说起。

    这病来得蹊跷,要说是当初在献陵费了心力着了风寒还说得通。但在长安宫城之中,好生将养着却迟迟未见好转,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难道是有心人动了歪心思?

    有没有人动歪心思萧贵妃并不清楚,但她确实因此动了别的心思。

    转头唤来无衣,让她去请重华宫在太医院心腹。

    无衣第一次没有猜准这跟了多年的主子的心思,木木地问:“这是要……”

    于是,萧贵妃就在无衣的注视下,说出了令她那跟了多年的婢女最震惊的一句话。

    “去找麻烦。”

    萧贵妃带着吴太医和无衣,一路风风火火杀到御书房,一向冷漠的霁蓝色裙袍在御书房外恭恭敬敬跪下。

    “臣妾萧氏有要事禀告,求见陛下。”

    秦妃正在御书房伺候着陛下喝药,听到门外的动静,她脸上向来挂不住事,手间微微一抖,面上挂着巧笑。

    “萧姐姐这是……”

    眼见的陛下已经放下抿了一半的药碗,她忙打了个转,弯着腰一手抚着端坐在桌案前陛下的背。

    “陛下,先把药喝完吧,陛下龙体要紧。”

    “不了。”

    皇帝陛下将那青翠的小碗放在檀木桌上轻轻一磕。

    “先听她说事儿吧。”

    于是,便有了萧贵妃领着无衣和自己的太医亲信,当庭指正秦妃在陛下每日的药碗中暗下手脚,将那一味灯芯草多添了些许。又因这灯芯草服用过多有寒弱之虞,这才致使陛下风寒数月未见好转。

    “灯芯草?”

    皇帝陛下听罢萧贵妃的话,单单拎出了这三个字,似是回味良久。

    “萧姐姐!”

    秦妃放下药碗上前一步便要辩解,忽地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半步挪出之后又退了回来,眼角余光偷偷瞟了一眼陛下,才泫然欲泣看着萧贵妃。

    “妹妹不知何时得罪了姐姐,竟平白遭到姐姐这般诬陷!”

    萧贵妃位分高,家世背景过硬,向着陛下福了福身之后便挑了个座安然坐下,裙袍下的指尖轻轻叩着扶手,背朝日色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极薄脆疏离的光中。

    “是不是诬陷查一查就知道了。正巧臣妾从太医院请了个太医,陛下允了,便让这太医瞧一瞧。”

    萧贵妃想得很简单。先从太医院那儿搞到了皇帝陛下的药方,中间有这一味性寒却无毒的灯芯草。原本药方中少量添加有安神清心的作用,万一放多了,就有了害人的危险。

    这药是多是少,还不是太医一句话的事。就算药中灯芯草的剂量不算多,她也嘱了那太医暗中再掺点儿进去,为的就是一个屎盆子扣在秦妃头上。

    计策是拙劣了些,但总归是有点作用的。

    一是投石问路,万一陛下真的动了换李世默的心思,此时必然会保一保秦妃,她心里有个准备,也好向李若昭交代。

    如果陛下将计就计罚了这秦妃,那就是顺水推舟,替李若昭动一动秦妃这痴心妄想的主儿。

    沉吟之间,萧贵妃带来的吴太医已打开药箱,端起陛下的药碗,滤到另一只自己带来的药碗中,用绢布拭了拭碗底的残渣,放在鼻边仔细嗅了嗅,又歪着头仔细检查滤网中的碎末。

    萧贵妃见状用眼神示意。

    做好了?

    那太医摇摇头。

    不是。灯芯草是真多了。

    萧贵妃与那太医并非默契到能用眼神交流通常无阻的地步。她一时并未反应过来这摇摇头是何用意,直到看见秦妃站在一旁如临大敌面如死灰的模样,突然意识到——

    好家伙,竟让她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这秦妃该是有多蠢,竟然真敢在陛下的药碗里做手脚。

    萧贵妃强忍嗤笑间,吴太医已经拿着这绢布向陛下回禀,正如萧贵妃嘱托他的说辞,故作为难地瞟了一眼秦妃,才磕磕绊绊对陛下开口。

    “陛下这……”

    这欲迎还拒欲说还休的把戏见多了,陛下疲累地捶捶眉心。

    “照实说。”

    “灯芯草确实是多了。灯芯草虽无毒,少量服用有凝神定气之效。但陛下既感风寒,灯芯草这一味药当少之又少。滤尽这药汁还剩这么多,可知这碗中灯芯草不在少数。”

    “你胡说!”

    药碗中出事指向的便是日日伺候陛下服药的秦妃,又加之私放灯芯草一事是她亲手所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医在指证什么。

    秦妃腿脚一软,顺势跪下来。膝盖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刹那的疼痛又令她强打起精神。别无退路的绝境迫使奋起扬声。

    “你是萧贵妃带来的人,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就是诬陷!”

    原本自家主子唆使他陷害秦妃心里还有些慌乱,没想到根本不用陷害,这就是实情。加上还有萧贵妃给他撑腰,小小的太医也一下子变得底气十足。

    “灯芯草多了一事板上钉钉,换个人验也是如此。秦妃娘娘不信,可请陛下再派个太医前来验一验,便知臣说的是不是实话。”

    萧贵妃依旧靠在一片极清冷的日光中,忽地抬眼看她,上翘的眉眼更胜一只流光溢彩的蝶翼。她嗤笑。

    “本宫还没说呢,秦妃娘娘急什么急?”

    “臣妾,臣妾……”

    她伏地叩首,向着陛下的桌案爬了两步。

    “这些几个月的药确实是臣妾伺候的没错,可臣妾,臣妾并不懂医术!”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说辞了,跪在地上几乎快被绝望淹没的女人眸间一亮,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陛下你是知道的,臣妾不懂医术,臣妾哪里知道灯芯草的用处。臣妾既然不知,又谈何下杀手?”

    哼,谁管你是从哪里学的。

    大局将定,总算给李若昭有个交代,比想象的容易多了。怪只怪秦妃太蠢,萧贵妃靠在椅背上静声等陛下的决断,显得极为悠然闲适。

    陛下扬眸示意候在一旁的夏公公。

    “先去查一下太医院的账和秦妃的长春宫,看看这灯芯草是从哪儿来的。还有,又是哪位高手指点她,竟想出这般歹毒的计策。”

第四章 春猎:一册旧书

    等待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日影在初春时间清隽而暄暖,缓缓打窗外移过胜似闲庭信步。

    陛下始终端坐在上位,一如既往叫人看不清神情。萧贵妃倚得稳稳当当,时不时端起茶杯,显得格外悠然自得。

    唯一慌乱的是秦妃,她站在下方站坐皆不是,一会儿瞅瞅萧贵妃,一会儿抬眼偷偷瞟向陛下。大抵是觉得自己小动作太多不正常,忙低头沉下起来,摆出一副异常沉笃的模样。

    太医院的东西好说,草药之流,既能救人又能杀人,向来是管得严格,进出太医院和宫城皆受严格管控。没想到真叫人查出了蛛丝马迹——

    秦妃这些日子心神不宁,近三个月都在太医院开了灯芯草。

    换个渠道都不知道,还走明面上太医院的账。这种宫斗,也太没意思了。

    萧贵妃靠在椅背上,轻嗤了一声,琉璃般尖细的指甲一下一下磕在扶手上。

    紧接着是长春宫传来的消息,说是在秦妃娘娘的寝殿里,发现了一本医书,应该是秦妃私习医术的明证。

    行了。大功告成。

    萧贵妃半躺着眯眼想。

    根据惯例,接下来应该是秦妃跪在地上哭天抢地辩解这一切都是巧合,然后陛下再满不耐烦地给个罚俸或是禁足的处罚。她在宫里快十四年,相似的场景在宫里的每一个角落翻来覆去上演,闭着眼都能猜出结局。

    索然无味。

    她累了,也该功成身退跟李若昭有个交代。

    事实上也确实如萧贵妃所想。当所有的证据摆在秦妃与陛下面前时,一脸慈眉善目的女人终于绷不住脸上沉笃的表情,号哭声不断,一声一声如枯树枝头乌鸦的呕哑嘲哳,撕扯着嗓子哭诉自己有多么无辜多么冤枉。

    “不是的,陛下,这本书,是贤妃娘娘给臣妾的!”

    宁妃苏芷兰?

    一个消失在宫中几个月之久的名字再一次被提及,更何况事关宣王李世默,萧贵妃骤然睁开眼看向一步步爬向陛下的女人。

    “陛下,是真的。既已至此,臣妾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臣妾这些年一直遭到太后与恭定皇后的打压,心生怨恨,便暗中向贤妃姐姐示好。贤妃姐姐待臣妾很好,还暗中拉扯臣妾一把。不然皇后薨逝,丽妃倒台,怎么唯有臣妾好端端地独活。”

    秦妃一再叩首道。

    “两年前,世诤身子骨抱恙,好多太医来看也不见好转,臣妾苦思不得,便向贤妃姐姐求助。她博览群书,将这书中的古方荐给臣妾,这书便在臣妾手中多年。贤妃姐姐临终前,曾嘱托臣妾,说……”

    好家伙,还真讹上了苏芷兰。苏芷兰怎生的如此不开眼,偏偏找了这么个白眼狼。

    萧贵妃放下茶盏一声脆响,“啪”的一下在秦妃耳旁一炸。

    “话说一半不想说便吞回去,支支吾吾装腔作势给谁看?”

    秦妃又抬眼偷偷瞟向陛下,得了陛下允准的暗示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她说,宣王殿下好事将近,趁着陛下认可众臣拥戴,要早做打算……”

    编的话心虚,她怯怯地指了指那本搜到的医书。

    “她还说,有什么方子,都写在书里了。”

    呸!

    苏芷兰要真这么狠心,还轮得上沈青绾秦忱之流在眼前蹦跶。

    心中虽起起伏伏,脸上却惯常冷若冰霜。萧贵妃眸色一沉,背靠阳光,脸上阴影浓重。

    “陛下,也容臣妾问秦妃一句话。”

    得了首肯,萧贵妃翘足看着面前跪着的女人。

    “这书有落款题跋吗?”

    捧着书上呈至陛下面前的小厮摇摇头,“没有。”

    “那就是了。”

    她巧笑,一身霁蓝色熠熠生辉。

    “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这就是宁妃的呢?据我所知,宁妃家学极好,藏书万册,像她这样的人,手中藏书不该没有题跋印章之类的标记。”

    心虚是写在脸上的,秦妃声音扬起来,气却先虚了下去。

    “可这书,就是贤妃姐姐的。陛下,这真的是秦妃的,陛下将清泉宫的采葛采艾唤来,便知道这一定是贤妃姐姐的书。”

    “苏芷兰。”

    陛下对秦妃的哭诉置若罔闻,眼睛微眯,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窗外日色。

    “她倒是个妙人儿。琴棋书画,诗酒茶花,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都知晓一二。你既然说她的藏书皆有题跋印章——”

    陛下扬声唤来候在门口的小厮。

    “去取,在清泉宫找本苏芷兰的书,拿来对比就知道了。”

    “陛下!”

    果不其然还是叩首加哭,萧贵妃撇开眸子懒得去听秦妃的哭诉。

    “就算没有题跋,也不能证明这本书就不是她的。万一,万一贤妃姐姐是忘了呢?”

    门口小厮闻声步入室内,倒不全为了领命,实在是有要事通传。

    “陛下,御史大夫陈瑜民说有要事回禀,在门外请求觐见。”

    于是等到陈瑜民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副,微妙至极的场景。

    “这……”

    他偷偷抬眼环顾四周,萧贵妃还是一动不动靠在椅背上,秦妃已叫人扶起来坐在另一边。便摆出一副不意冒犯非礼勿视的拘谨神情,忙拜道:

    “诸位娘娘也在,臣来的不是时候,臣告退。”

    “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陛下胳膊肘撑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过五关斩六将从科举中考出来的臣僚。

    “陈爱卿,你也是个读书人。你说,要判断一本书是不是某个人的,有哪些方法和证据呢?”

    问题虽奇,权当是经义策问,陈瑜民答:

    “一般来说,题跋、落款、印章,这类写了名字的,是最直接的证据。万一没有这些东西,对比批注的用字用语的习惯,以及,避讳,也可作为旁证。”

    真像探讨学问一般,皇帝又问。

    “字迹呢?不可用作旁证?”

    皇上问什么陈瑜民就答什么,他在下面恭恭敬敬像只垂了穗的麦子。

    “一个人的笔迹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间的变化有所改变,除非笔迹一模一样可做旁证,如果不一样,也不能证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四章 春猎:君父之讳

    “照爱卿这么说,批注的用字用语也会随着阅历见识的改变而变?不是吗?”

    陈瑜民站在下面,垂手腆着脸笑道,“陛下说的是。”

    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补了句,“但避讳是不会变的,君父之名不改,为亲者讳为尊者讳是基本要求。”

    陛下将那一册书“啪”的一声搁在桌案上,古旧的黄页扑簌簌溅起灰尘。

    “叫两个崇文馆的学士来查吧。在清泉宫那边有消息之前,查查这书里有没有蛛丝马迹。”

    等到陈瑜民坐在萧贵妃对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苏芷兰此人,心软的很,她敢百分百肯定绝没有唆使秦妃毒害陛下一事。但至于到底有没有借书给秦忱,她却说不准。

    万一,万一真有什么君父之讳在这本书中,坐实了这本书是苏芷兰的,那便是百口莫辩。

    萧贵妃警惕地打量着对面两个人,秦妃从一开始便心神不宁,整个人像是虚浮在空气中一般,时不时瞟一眼陈瑜民。坐在最下方的陈瑜民倒是显得格外悠游裕如,专心等着正堂之中的两个学士埋头苦翻如小鸡啄米。

    苏芷兰父讳“平章”,饶是妹妹成了华贵妃,他生前不过国子监的小吏,母亲河东柳氏人,单讳“素”,也亏陛下还记得起这些不在了的名字。两名学士铆足了劲儿一页一页地翻,翻得萧贵妃的心都跟着悬起来。

    如果坐实了这本书是苏芷兰的,书上又恰好记载了灯芯草的用处。

    让她想想,该如何辩驳……

    正思忖间,一名学士突然举手高呼。

    “陛下,有结果了!”

    他捧着摊开的书册快步上前。

    “这一页的批注上引《尚书·尧典》‘平章百姓’,‘平章’二字竖笔都未出头,当是缺笔避讳。”

    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秦妃一口气松下来。

    “这样……”

    皇上低头把那页纸上的字来来回回揣摩良久,咧开嘴冲着秦妃笑了,话却是对着萧贵妃说的。

    “没想到,还真是……”

    萧贵妃心下一咯噔。

    果然是仓促了,没想到牵扯到医书,也没想到苏芷兰和秦忱还真有这借书之谊。

    “陛下!”

    她忙开口,忽地意识到急于开脱辩解不像是自己以往的风格反而容易遭人怀疑。萧贵妃一顿,又勉强糊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霁蓝色缎面袍随着翘着的腿晃来晃去如波光摇曳。

    “就算书是宁贤妃的,也不能说这主意就是宁贤妃要求秦妃做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狗急跳墙互相攀咬。”

    陈瑜民悠哉悠哉喝了口茶,对着萧贵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原来是萧贵妃要打定了主意替贤妃娘娘说话,倒是显得臣唐突了。”

    “本宫只是陈明一种可能罢了。”

    却是秦妃端着身段步子,一步一顿缓缓走到众人面前,颤颤巍巍跪下。

    “臣妾自知德行有失,不比贤妃娘娘在后宫姐妹中那般得人心。但……”

    大概这些话秦妃也是第一次说,整个人站不稳,气也是虚的,仔细一看身体和声音一齐抖成了筛糠。

    “但此事真是贤妃娘娘嘱托臣妾所为。贤妃已去,臣妾也知道死无对证。臣妾就冒死一议,如今哪位皇子最得众心最有希望,又偏偏犯了过错岌岌可危,不得不趁着陛下有恙的关头扳回一局?”

    这个问题问了等于白问,答案在场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秦妃的意思无异是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世默,她要在陛下对李世默彻底失望之前害死陛下,才能保证李世默的顺利即位。

    苏芷兰唆使秦妃毒害陛下的动机也说得通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世默头上。李世默身在关外这便是死穴,谁都说不清,谁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现在萧贵妃无比确信秦妃的背后站着一个陈瑜民。陈瑜民应当是看到太后与恭定皇后简怀太子倒台,自己身无所依,又不愿投靠到此前是敌人的宣王麾下,不得不转而扶持从未出头的九皇子李世诤。陈秦两家此代虽无直系姻亲,但往上数是有的,也算半个儿女亲家,结盟简直就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

    只可惜自己不善斗,也从来不屑于斗,身居高位又别无所求根本不需要斗,自然比不上李若昭运筹帷幄。

    萧贵妃在心里把李世默李若昭的小人轮番扎上一遍。

    李若昭,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人劝回来?

    “这么说,你动的这些手脚,都是苏芷兰叫你做的了?”

    秦妃背上已全然被浸湿,她伏在地上,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点头。

    完了,这次真的弄巧成拙了。

    萧贵妃依旧坐得安稳沉静,心里各种想法早已打翻得一塌糊涂。

    本来陛下对于势大的皇子就心有忌惮,李世默自隆平十三年十月西突北燕联合伐唐始就屡屡犯禁,已是惹得陛下很是不快,这次更是放大了陛下的疑心。

    萧贵妃正想开口,但越想开口越不能开口。她的中立才是对李世默最好的帮助,越替清泉宫和宣王说话,越是显得他们势大,便越是引得陛下猜疑忌惮。

    直到——

    “母妃!几时了,儿子等你吃饭都等得饿扁了!”

    声音清脆自御书房外传来,紧接着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极瘦而高,腰身流畅,蓬蓬勃勃有她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

    门口的小厮拉他不得,只得由着这年轻气盛的皇子闯入。

    即将年满十四的十一皇子李世谚在一众微妙的气氛中带入一阵清风,他在案前恭恭敬敬叩首。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

    听说是来找萧贵妃吃饭的,想来确实不早了。皇上扭头打量窗外阳光,日影北向偏东些许,反射亮白的积雪,有着初春时节活活泼泼的气息。

    他转头问夏公公。

    “几时了?”

    跟随多年的内侍佝着腰,“未时一刻了。”

    “哦——”

    李世谚拖长了声音,活活泼泼地跃到陈瑜民面前,也是一脸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御史大夫。

    “原来陈大人在宫里呆了这么久啊,你不是辰时末便进宫了吗?”

第四章 春猎:原是巧合

    什么意思?

    见众人怔忡之际,李世谚上前一步在父皇和母妃面前跪好,一副极诚恳认错的模样。

    “孩儿贪玩,今天早晨溜出去瞎逛了。孩儿已经知错,等此事一了,还请母亲和父皇责罚,孩儿绝无丝毫怨言。”

    你……

    你这小子居然又溜出去,上次把你逮回来罚了一番,还说这事儿一旦被陛下发现便要重重地罚,竟全当做了耳旁风。孩子大了果真是越发管不住。

    陛下挑眉看了萧贵妃一眼。

    从进御书房就从容半仰着的萧贵妃再也坐不住,忙起身与李世谚一并跪下。

    “臣妾教子无方,还请陛下念在稚子无知的份上,要责罚便责罚臣妾吧。”

    李世谚规规矩矩又向母亲叩首。

    “一人做事一人当,母亲并非没能管教孩儿,是孩儿自己管不住自己。在此之前,先容孩儿把此事与陈大人分辩清楚。”

    得了陛下首肯,李世谚起身将母亲扶起来,自己又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陈瑜民面前。

    “孩儿今日卯时末溜出宫,辰时末回来,至上安门恰好看见陈大人步履匆匆,又缩手缩尾地进宫面圣。我虽年幼,但也斗胆问一声陈大人,陈大人既有急事哪怕在休沐之时也要进宫回禀陛下,为何在宫中逗留一个时辰有余才到这御书房?”

    李世谚直直地盯着他,与对至亲之人的亲昵不同,一脸正经、考究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情,老练到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还是说,陈大人在这走了几十年的皇城宫里,迷路了?”

    对付孩子还是有办法的,陈瑜民端坐椅子上岿然不动。

    “十一殿下溜出宫耍,本就是违背宫规的事。殿下怕事,走得急了,看错时间,看错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就算臣辰时末进宫,殿下又想推断出什么呢?”

    “上安门的守卫总不可能也记错时间了吧?陈大人一进宫便响起了入巳时的钟声,这个顺序,只要把上安门的侍卫叫过来一问便知。”

    李世谚扬声环视周围。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便在上安门的卫士大哥们面前撒了个泼,他们一定记得有个小孩撒泼和巳时的钟声,在陈大人进宫之后。那么,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

    真像说书似的,李世谚歪着脑袋问在座诸位,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之时,才缓缓开口道。

    “陈大人进宫,最要紧处理的不是面圣回禀要事,而是另有所图。结合今日御书房这架势,那我是否可以怀疑一切都与这有关。”

    李世谚在众目睽睽之下悠悠然打了个圈。

    “孩儿适才在书房外听无衣姑姑说,是秦妃在药中多添了不少的灯芯草暗害父皇。等到我母妃查出来之后,因为长春宫搜到的这本医书,秦妃便将一切推说是贤妃娘娘指使,但却苦无证据证明这本书是否是贤妃娘娘的。恰在此时陈大人进来,与父皇说了一些印章啊,避讳之流的话,叫人不得不怀疑,一切都是你的计策——

    “医书是你伪造救场的。”

    说了半天也只是怀疑,起不到半分作用,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陈瑜民全然不把这年纪还没他当官时间长的小屁孩放在眼里。他也学着萧贵妃一开始半仰躺的姿势,悠哉悠哉。

    “这种拙劣的计策,一对比字迹便知是不是宁贤妃的。”

    “所以你说字迹不是唯一的证据。”

    李世谚水来土掩。

    “你暗示陛下,在没有题跋印章的前提下,字迹、批注的用语都不能当作完全否定这本书的主人是宁贤妃的证据,唯一的证据只有避讳。这是因为,你没有见过贤妃娘娘的书,更没有见过她的笔迹、印章、题跋,其他的你在短时间都伪造不了,但避讳可以。”

    说得通。陛下看向陈瑜民的神色微微一变。萧贵妃在远离战场硝烟的另一头稍稍松了口气。

    “说得通又如何。如果这本书是臣刚塞进的长春宫,秦妃娘娘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御书房,她又为何能在臣到达御书房之前,便能与臣一样,都说这本书是宁贤妃的呢?”

    “好问题!”

    李世谚绕到陈瑜民身后,双手撑在椅背上,俯身将脑袋探到陈瑜民耳边。

    “如果我适才所言全部为真,那么我们不妨推断一下,秦妃娘娘为何敢在与陈大人从未商量的前提下,就与您不约而同一口咬定这书就是贤妃娘娘的呢?”

    他歪着脑袋问。

    “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世谚笑眯眯地摇头,“不能吧。”

    “那就是,往父皇的药力加灯芯草的计策是你们串通好的?”

    李世谚又笑眯眯地自顾自摇头。

    “这计策留了一堆破绽,灯芯草走的还是太医院的明账。这么蠢的计策这么蠢的手法,也不像是您的手笔。”

    意有所指,秦妃在一旁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整个手都揪得紧紧的。

    “那就只有另一种解释。”

    李世谚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圈,踏过一片午后逐渐弥散的日光,停在秦妃面前,修长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妃娘娘所说曾找贤妃娘娘借过书,是真的。

    “谎言之所以能让人信以为真,那是因为一定有真的成分。两年前,贤妃娘娘确实借过一本医书给秦妃娘娘,秦妃娘娘也确实忘记还了。等到今日搜宫恰好搜到了一本医书,秦妃娘娘便以为是贤妃娘娘借给自己的那本,便顺水推舟陷害已故的贤妃娘娘。这一切的一切,没想到恰好与陈大人不谋而合。这说明了什么呢?”

    在这御书房不知道绕了第几个圈子,李世谚最终停在父皇面前,端平双手深深拜道:

    “排除这本伪造的,陈大人今日临时塞进长春宫嫁祸贤妃娘娘的书,还有一本,就在长春宫的角落里。孩儿恳请陛下派人继续搜查长春宫,只要仔细找,就能找到。”

第四章 春猎:弄巧成拙

    所以,等到长春宫真的搜出另一本医书的时候,陈瑜民脸上的表情,不可不谓精彩绝伦。

    书确实比较隐蔽,顺着床缝掉在了秦妃寝殿床榻下最靠里的角落,多半是秦妃睡前琢磨研究结果不小心睡着了,书就顺着床缝掉了下去。搜宫的小厮先找着了一本,便上赶着呈给陛下。后面就搜得马马虎虎,把这本给略过去了。

    因为掉在床缝里,书污了一大块,但还是能隐约分辩出扉页的角落处印着一枚褪色已近绛红色的印章。

    “求索斋主人”

    旁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小字——“苏芷兰”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陈瑜民差人塞进来医书是汉代医师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宁贤妃借出去的那本是个偏方,古旧的很,叫《杂药方》。两本书都不一样,秦妃也能认错了。

    合着秦忱连找苏芷兰借的书是什么名字都给忘了。

    可怜苏芷兰待人一片赤诚,全当是喂了狗。

    萧贵妃松了一口气。

    李世谚极为安静地站在萧贵妃身旁,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成持重。萧贵妃微微向上偏了偏眸子,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忍不住摩挲指尖的手。

    秦妃跪在地上,再也绷不住的端庄的脸一下子便裂开了。萧贵妃不想看,这后宫里万千哭诉的女人,总是一个神情。

    “陛下,这本《杂药方》有宁贤妃的印章,这正是她挑唆臣妾毒害陛下的铁证啊。”

    萧贵妃坐在一旁默默扶额,这是真蠢。

    “秦妃娘娘,逻辑可不是这么排的!”

    一声清亮的声音自萧贵妃身边起,李世谚的手还是攥得紧紧的,见过千军万马的十四岁孩子走上前来,并未了解这宫廷之中对峙的你死我活。眼睫虽颤,但步履依旧稳健。

    “秦妃娘娘,且容我多问一句。倘使这真是贤妃娘娘指使您所为,早在当初我母妃指证你时,你便将一切罪责推给贤妃娘娘便是,反正书就在长春宫中,跑也跑不掉。但是您为何吓得当即派人传话给陈大人,请陈大人想想办法呢?”

    李世谚打了个转自问自答道。

    “那是因为你早就忘了贤妃娘娘两年前借给你的这本书,慌乱之下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策,托人向陈大人求救。没想到,这陈大人替你想的办法恰好也是嫁祸贤妃娘娘。”

    他从捧着书的小厮手上一手拿起一本医书,蹲下来,一本一本排在秦妃眼前。

    “您可瞧好了,贤妃娘娘借给你的书,是《杂药方》。而你一开始咬定是贤妃借你的那本,是《伤寒杂病论》。这两本书的名字都不一样,这说明,贤妃娘娘借给你的书,早就忘了吧?”

    李世谚将这两本书重新摆在父皇的案头上,转头冲秦妃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就叫做,弄巧成拙。”

    事情到了这一步,余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该罚的都得罚,一个也不能少。剩下的奖惩恩怨萧贵妃向来是最不在意的,她领着无衣,一主一仆就站在廊下静悄悄地等。

    李世谚还没有出来,论完秦妃的事,接下来就该清算他偷跑出宫的事,如何跑出去的,又为何要跑出去,见了谁,说了什么,都要说清楚,只怕又是跪下来一顿重罚。

    长春宫那边是打击到了,李世默的位置还能保得住吗?能算是给李若昭交差了吧?可万一自己这搅浑水的一招惹得陛下疑心,让他更加忌惮李世默势大,会不会也是弄巧成拙?万一陛下对自己一众儿子都失望透顶,反而注意到这个容貌神情皆与陛下不像的李世谚又该如何?

    深深浅浅的思绪交织成一团,一个泡泡一个泡泡地咕嘟嘟冒出水面。从前远离宫廷争斗,不为这些琐事伤脑筋的萧贵妃不安地看向紧闭的御书房的大门。

    还有世谚,他为何还没出来?

    日影向西慢慢挪动脚步,入申时的钟鸣缭绕入云在天际回荡盘旋,漾开悠远的回音。

    李世谚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二刻。初春白昼渐长,但仍留不住逐渐颓靡的日色。萧贵妃拽紧了霁蓝色的缎面袍,在漫长的朱墙根下独自一人步伐迈得飞快。

    “母亲,孩儿知错了!”

    李世谚跟在母亲身后,一路埋着头小碎步地追。眼见的母亲便要遣退众人走进寝殿,他赶忙规规矩矩叩首请罪。膝盖落地,刹那间针扎入骨的痛疼得他龇牙咧嘴。

    “孩儿不该不听母亲的话偷跑出去的,孩儿,孩儿认罚!抄多少遍《孝经》都是可以的。”

    萧贵妃站在石阶上回头,恰好看见自家儿子一副苦兮兮的模样。

    “你父皇罚你了?跪了多久?”

    李世谚趁势咧开嘴笑成了眯缝眼,一对灵巧的小虎牙,虎头虎脑就在她眼前晃呀晃。

    “没呢!没什么大事,我偷跑出宫就是贪玩,看了什么,想买什么,都和父皇解释清楚了,母妃安心好啦!”

    不止这些吧。她了解自家儿子,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只怕是偷跑出去见见李世诚之流的,所谓宣王殿下的同党,几个人坐在一起,好生商量一番下一步该怎么办。

    萧贵妃忽地觉得,有些东西是掩不住的,就像不论用多厚的石板压住淤泥之下的春笋,它总有一天能破土而出。她有些不敢看那清澈的眉眼,透亮如那年墙头马上不落的月光。眉峰如聚而勃勃生机着,就好像下一刻,便能提枪上马,在烽火狼烟之间杀个酣畅淋漓。

    她快管不住他了,一个十三岁敢做先锋杀进敌营,十四岁在宫禁间进进出出如入无物的孩子,早就管不住了。

    罢了罢了,不论怎么磨,不论给他套上多少层少年老成的皮囊,刻在骨子里骁勇无畏是磨不掉的。好在大战刚过,就算还要打,三边都要修整一番,没个一两年打不起来。等到李世谚成年,就让他去戍边吧。总比在宫里安全,也更能如他的意。

    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眼底情绪如数收好,她提着裙摆转身,淡淡道。

    “午膳还没吃吧?起来吃饭吧。”

第四章 春猎:三月飞霜

    萧贵妃觉得,就算西突北燕哪一方想不开还要继续伐唐,这场大战爆发至少还有两年。

    当时的中书令萧靖站在紫宸殿中,也是这么对陛下说的。

    韩晟裴济杨秉廉等人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都是这么认为的。

    被后世并称“康和年间朝廷两大柱石”的萧岚与薛珩,此时此刻,一个悠哉悠哉躺在自家院中喝闷酒,一个灰头土脸夹着尾巴屈在屋檐下做人,各自都心照不宣地这么想着。

    包括李若昭也不例外,她坐在洮水谷地里运筹帷帐谋划着如何夺回溧阳公主李世语的时候,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当来自西北大规模兵士运动的消息,在阳春三月冰雪初融的时节传入凉王营寨时,李若昭裹在厚厚的驼绒里,第一反应只有三个字——

    “不可能。”

    消息是卓圭手下的宋主事亲自送来的,卓圭见状忙把他拉到一边,分外恳切地问道:

    “千真万确?”

    初春尚冷,绒毡帽下的脸呵出一圈一圈的白雾。

    “都是真的。此事干系重大,小的不敢有误,所以才专门赶过来送信。”

    卓圭正欲继续问下去,缩在火盆边的若昭骤然抬头。

    “多少人?”

    “回庄主的话,小的只瞧见了先头部队,大概五万余人。小人临走之际西突国内还在调兵,后续应该还有。”

    “前锋五万,加上主力至少十万。这还不算万一联合北燕的队伍。当年西突北燕交战,西突投入不过七万人,去年西突南下,更是不到三万人。这次……”

    若昭自言自语一半,越说越不觉乐观,更觉此事蹊跷。

    “不应该呀,西突以畜牧立国,春季正是水草丰茂,牲畜生长的季节。一旦误了春季放牧,绝大多数牧民一年的生计都要受到重创。从古至今,他们又有哪一次用兵在春季?这是不要国势了吗?”

    卓圭倒了一杯滚沸的茶塞进她手中。

    “不妨再探听探听消息。妹妹适才说北燕那边,需要咱们派人联系义宁长公主与月姑娘吗?”

    “没用的,如果北燕也掺和进来,他们第一个要防的便是昕姐姐,去年西突北燕联合出兵,昕姐姐未传来只言片语,可知早就被他们控制起来了。至于阿汐,”

    若昭拢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透过朦胧的雾气看着帐外刺眼的皑皑明亮,眼中似浮了一层氤氲的水光。

    “一年多以前便去了北燕,至今杳无音讯,多半也是被控制了。”

    若昭在分析问题时,脑子向来比嘴快。嘴上这句话还没说完,脑子已经跃到下一个问题上。

    “我还是觉得此事有蹊跷。西突这次用兵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故作疑兵乱我大唐的阵脚?还是说……”

    若昭想起了手头事,营救小语的计划已定,她与卓圭已经排了一队人马伪装成商人向葛逻禄部前进。卓圭在处理完军营中的一些琐事之后,也会跟上商队西进的步伐,亲自坐镇葛逻禄部的运作。

    难不成,有人发现了他们利用葛逻禄部生事,所以借此清查异己?比如,以春季进军来试探葛逻禄部是否有人有异心?

    若昭自顾自摇摇头,眼神盯着面前的火苗哔剥放空。

    也不对。十万之众不是小数目,但凡必勒格可汗是个正常人,也不会动用十万人去测试一个部落的异心。

    卓圭已经遣退了宋主事,他不声不响坐在若昭身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若昭一动不动的脑中天人交战。直到若昭稍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他才缓声问道:

    “那我还跟着去葛逻禄吗?”

    “要去。咱们对西突的了解太有限了,不仅是为了营救小语,就算是探听情报,卓哥哥,只怕也需要你亲自走一趟。”

    她拢紧了手中热茶,榨干最后一点仅存的温意。

    “还有,把凉王兄请来吧。万一,万一西突人真的疯了要在春季出兵,咱们也得做两手准备。”

    “那……宣王殿下那边?”

    也因了营救小语的计划已定,李世默在七日之前便动身返回长安,想来现在应正过萧关一带。

    “消息送过去吧。他现在正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只要他坐镇长安,至少京都不会乱。”

    李世默确实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从洮水河谷出,先向北行至萧关。阳春三月冰雪正融,自北而来的冷空气在遇到陇西山地时再一次爬升形成了降雪。春风不度西北,漫天飞雪在两山夹谷之间飞旋徘徊,织起如梦如幻的轻纱屏障。

    李世默披着垂地的绒毛披风,远眺天边皑皑的山色。

    “原地歇一会儿吧。如今风雪正大,前方积雪难行,行至山地还容易引起雪崩。”

    凌风带着十数人的小队紧跟在李世默身后,栉风沐雪让他们每个人脸上,须发上,都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行动力极高,很快招呼着卒子们原地扫雪安营扎寨,趁着下一波大雪来临之际生火烤了些食物充饥。

    李世默一个人负手沿着山谷踽踽独行,凌风追上一串孤独延伸的脚印跟上。

    “凌风,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些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冷了?”

    隆平十三年的冬天也是接连下了大雪的。再往前数,雪也不再少数。至少在凌风打记事起,冬天一直就是这么冷的。

    “也许是殿下今年冬天,在西北关外度过的,所以才觉得格外冷些?”

    凌风说着便越来越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对。他摇摇头,毕竟他对时节,并没有多少概念。

    “我读前人笔记,并未发现几十年前的人对于冬季大雪天有着如此严寒的记载,这种入春飞雪的迹象,更是少之又少。”

    李世默又回首向来时的西北眺望。

    “天气冷,北方牲畜不好过冬,西突与北燕自身的压力更重。为了转移国内人口的生计压力,就只有南侵,以畜牧为生的国家不懂结余和贮藏,比我们农耕人对天气更为敏感。”

    他眉眼之间尽是忧郁,似天边层层化不开的阴云。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看这天边的大雪,西北的战事,不会那么快就消停的。”

第四章 春猎:巨浪无声

    就像验证李世默这句话一般,这场大雪,下了足足有五日之久。

    三月虽有冷空气南下,但气温终究比冬日高了不少。白日里大雪一边下,日色高照化去不少。夜晚又一阵彻骨寒,化成的水结成了冰,冻得地面光溜溜。

    李世默一行人在陇山河谷徘徊了近六日。隆平十四年三月初九,到了不得不前进的日子。自李世默从洮水谷地营寨出发已有小半个月,他本来就是私自跑出京城的,每一时一刻都格外宝贵。

    然而,这样滑溜溜又不知白雪深浅的路不能骑马,数十人只得在山道间牵马步行。

    队伍中有原州一带的本地人,对这山势天气还算熟悉,从队伍里蹿出来向李世默请命。

    “殿下,这路没法走。小的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儿下那么大的雪。山谷风大,地面要么积雪过深,要么雪化了过滑。山间有雪行路很危险的。”

    走不了也得走。

    李世默没吭声,只是用埋头继续赶路的姿势无声地回答着。

    他有时觉得很好笑。小时候读书,圣贤们反反复复强调的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轮到他,还没资格说人和,一个天时地利便能把他困在前后为难之境。

    更遑论他一走三个月的长安,不知道动荡成什么样。

    罢了,他已经不奢求回去能顺顺利利行太子加封礼。这天象早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前路多艰。

    只是可惜了若昭十年呕心沥血。

    长久的负罪感压得他直不起身子,有时候脚底一滑便歪了到在地。如玉般温凝修长的手指插入雪中,冻得一片通红。

    李世默勉强扭过身子向身后的兵士喊道:

    “前面风大,大家都尽量弯下身子。”

    正说着,冰冷的空气随着狭长山谷的风灌入鼻腔,吸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风声在谷间呜咽,众鸟飞旋,如一场沉默的祭典。

    有兵士恰好回头,瞥见陇山山口处隐隐约约的异样,他抬手遥指身后。

    “殿下,那是什么?”

    爬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地,李世默回头望去。极目西天之处,满眼皆是白雪与黄沙的交映,雾霭沉沉的天宇之下,大概因为眼见的全是阴云,空气反而透彻。视线再往下,独特的深蓝与深黑色的潮水,在山谷间缓缓涌动不息。

    “是人吧?”

    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起。

    还有目力更好的,在白雪反射的一片明晃晃中眯着眼看去。

    “那不是西突的军服吗?”

    “是西突!”

    这军服不会错的,李世默和西突军队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黑色是西突的部落兵,那象征着天的深蓝色,是西突必勒格可汗牙帐之下的亲兵,西突厥的王牌之师——控弦之士。

    这一次的深蓝色,比他哪一次见到的都多。

    不仅是深蓝色,所有的色彩都是。随着天际浮云的缓缓挪动,大片大片的蓝黑错杂之色在山谷间愈渐明显。仔细听来,还有隐雷声阵,如索命的冤魂叩击着壁立千仞。

    手下兵士没见过那么多的西突骑兵同时跃入眼帘,还有些不敢置信者压低了声音问道。

    “可那边,不是萧关吗?”

    “殿下。”

    凌风低声唤了一句正在屏气凝神端详远方不速之客的李世默。

    远眺萧关的方向,早已看不到丝毫城关楼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死寂的潮水,低沉且厚重的浓墨重彩自天边翻涌不息,浩浩荡荡,因极度宏大而壮观压抑住了一切不安的躁动。

    太响,又太静,人在面对庞然大物时因为内心的恐惧而失声。

    唯一的解释,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萧关沦陷了。

    李世默凝眸许久,他嘴唇微微发白,两山夹谷之间的高地风格外凌冽,扬起的雪花落在他颤抖的唇上,顷刻间化成了水。

    “是西突厥的骑兵,不会错的。”

    不去想,也完全不用细想在萧关之内发现了数以万计的西突骑兵意味着什么,李世默拽紧了手中的缰绳,对着数十兵士扬声。

    “众军听令,不计一切代价,咱们务必快点赶到泾州,叫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早做准备。”

    这次,他们真的来了。

    来真的了。

    田子安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三月初六,萧关巡逻的兵士便发现萧关外两百里左右有大批西突骑兵出没。守将不疑有他,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往关内传。

    好在当时的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正在原州州治平高县巡视,消息第二日就传到了他的耳中。田子安不疑有他,火速抽调原州重兵赴萧关守卫,自己则返回泾州,部署以泾州为中心的京西北防卫。

    这一次没有私通外贼的内奸,没有胆小如鼠的降将,田子安集原州之众全力防守萧关。

    然而,三月初八,萧关沦陷。

    这一次,萧关依然只撑过了一天。

    好在老天对于众生向来一视同仁,大雪封山不仅困住了李世默,同样对远道而来的豺狼猛兽亦是不小的困扰。

    但不幸的是,提前数日过萧关入京的李世默被大雪封山困了六日,拉回了与西突骑兵同样的起点上。

    如果说万种不幸中还有一丝唯一的幸运,那就是数十人的小队,总比数万骑兵行军快得多。三月十二,穿越陇山山脉的李世默一行人先于西突骑兵抵达泾州北部临泾县。

    在那里,李世默见到了离开治所泾州安定县,守在二线等消息的田子安。

    “别等消息了,萧关已经失守,原州沦陷近在眼前,现在整个京畿的西北屏障只剩泾州。”

    “怎么会……”

    “多半是西突这次突袭太快,就连斥候都来不及传信就被杀了。”

    李世默不欲与田子安多费口舌,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才能避免国都被攻陷之危。

    “往年西突南下,多半在秋季,春季出兵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次西突来势汹汹,但我们刚从大战中缓过劲来,后备不足。殿下,”

    田子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臣自当尽力。但仅凭臣一人之力,泾原节麾下数万之兵,只怕,难……”

第四章 春猎:储君之义

    “殿下,你应该是知道的,大唐西北防线,就算抛开曾经的西域,也有以陇右、河西为中心的河西防线,以朔方、泾原为中心的关中防线,和以神策军为首的京西北诸镇防线。安和元年,大唐防线内缩,河西尽失。隆平九年,朔方节度使薛将军入狱身死,朔方军群龙无首。如今京畿的防线只剩泾原节,独木难支啊。”

    至于神策军,呵,那更不用说了。去年五月卫茂良率领五千翎骁营都能破开五万神策军驻扎的皇宫,揭开关中最强战力的幌子,都是些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只怕西突北燕对神策军战力早有耳闻,不然也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往南边跑。

    不用田子安细说李世默心里也清楚,西北防线,早就是纸糊的了。

    没有办法,没有兵,没有战斗力就是死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白起在世也救不了这无兵无卒的仗。

    李世默一边垂眸一边在会客厅中负手缓步慢行。

    “你说,河西防线尽失,关中防线是以泾原和朔方二镇为核心。泾原节实力有限,那朔方节呢?薛家案之后的朔方军呢?还能用吗?”

    “只怕,也难……当年薛将军平一己之力稳住了整个关中防线,但薛将军死后,局势日渐颓坏,殿下你是知道的。薛将军麾下亲信皆在灵州,薛家案发,朝廷彻底断绝了对朔方军的军饷,余下的兵士全靠自己种地和打家劫舍为生,泾原节如有盈余,也会转运一些。他的亲兵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剩下的兵士逃不掉,也对朝廷怀着极大的怨恨。想要让他们出兵拱卫长安……”

    田子安话没说完,只是用“殿下应该懂了”的眼神看着李世默。

    但看着看着,又发觉出李世默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有些犹豫,但又忍不住开口,反正之前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但,殿下说不定能行。殿下两年前是替薛家说话的人,当时整个西北军都很关注这件事,朔方军早就都知道了。”

    这句话在去年西突北燕第一次联合伐唐时就说过。事实证明田子安是对的,西北军对这位或许并不擅长兵事的王爷,确乎还保留着一份最后的体面与尊重。

    李世默心领神会。

    “那我转道去一趟灵州。如果来得及,本王尽力在北方与你呼应,自北而下攻击西突兵锋向东跃进的腰部。就算来不及,南下解长安之危,也可以。”

    “可是殿下……”

    殿下是未来的储君,此前私自出京已犯大忌。如今长安随时有倾覆之危,朝廷上下随时有倒戈之险,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北赴灵州,长安怎么办?

    以及,溧阳公主找到了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李世默的表情过于冷静反而叫他猜不出深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如果局势真的刻不容缓,泾原军撑不了多久,本王就算回到长安,也不过西突的瓮中之鳖。不如去灵州碰碰运气。”

    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呢?太子之位不要了吗?

    田子安挤眉弄眼半天,没说出口。

    李世默知道他想说什么。

    至于太子之位,或许这个东西本来真的就不属于他,只是阴差阳错他拥有了李若昭的神助,让他恰好走到了离东宫只有咫尺之遥的位置,便有了真的可以入主东宫的幻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的若昭把人事做到了最绝之处——

    却永远也算不过天。

    如果他所料不错,西突攻陷萧关,若昭同样也收到了消息。以她的习惯,此刻多半第一时间拔腿往长安赶。等他转道灵州,长安那边的局势,就要靠她了。

    他又把后背交给了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希望她不要因救小语的人情所累,回长安。

    李若昭确实收到了消息,此刻正在飞奔回京的路上。

    西突攻陷萧关的第二天,消息信鸽飞入洮水河谷凉王营寨。李若昭搓着小纸片的卷边,隔着一盆炉火望帐外还未化尽的皑皑白痂,眼中清澈如雪。

    “李世默只怕要转道灵州。”

    就连不太懂政事的雪澜都从埋首扒拉着炭火中抬起头来。

    “啊?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长安不才是核心吗?”

    四个多月前,李世默能带着长安的救兵放弃护驾转道泾州阻击阿史德。四个多月后也一样,转道灵州找救兵再南下救长安。

    从而,放弃了最后加封太子的可能。

    同样的选择,四个多月前就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没有意外。

    也难怪陛下自去年十月以来对李世默都颇有微词。扪心自问,李世默做的对,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奔走各方救这个国家这个王朝——

    却唯独没有做到一个万众期待的储君。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包括完全不懂政事的雪澜,他们都认为,储君是国本,是必须稳定中宫守在陛下与长安身边的基底与柱石,是在外乱不绝内里空虚之际,必须坚定且高扬着总揽各方的一面旗帜。

    此时卓圭已动身前往西突后方葛逻禄部,李若昭当日拜别凉王,扮成西域商人卓圭的人马动身回长安。

    马车在大雪还未融化殆尽的山道上飞奔。因为雪后路滑,路上又有隐匿在雪中的小石子,一架马车在时而吹起的风霜中吱吱呀呀左摇右晃,木板与车轮叮叮咣咣地听着快要散架。

    风吟和雪澜一左一右牢牢护卫着这个只有颠簸苦命的殿下。若昭一只光洁如葱白的手挣扎着抓住窗框,强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声音却竭力向车外扬去。

    “再快些。”

    再快些。无论如何都要跑过南下的西突骑兵,无论如何都要赶在西突包围京城之际回到长安。

    三月十四日,原州沦陷,不用攻城拔寨的李若昭赶在西突骑兵之前抵达泾州临泾县,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泾原节度使田子安。

    “田将军,原州沦陷近在眼前,现在整个京畿的西北屏障只剩泾州。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才能避免国都被攻陷之危。”

    得,前天才刚刚送走宣王李世默,又来一个,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田子安点头称是,中间还忍不住偷偷抬眼起来打量,面前气息不定的女子。

    这两人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前后脚赶到他这儿,只为跟他说同一句话?

    不去理会田子安暧昧而探究的目光,李若昭刚刚被风吟和雪澜从东倒西歪晃荡着的马车里抬出来,惨白的面色中泛起丝丝异样的红。她扶着轮椅扶手,目光向北望去。

    “他是去灵州了吧。”

    这话把田子安吓得一激灵,肯定不能说不是,但又实在不知该不该说是。

    好在若昭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她整个人笼罩着战乱之下一种不同于众生的,诡异的宁静,和某种近乎透彻的悲哀。

    “帮我们换几匹快的马吧。长安那边,我尽力。”

第四章 春猎:无解之局

    李若昭要回去的长安,也很乱。

    此次西突来势汹汹毫无掩饰,入长安的军报如雪片一般堆满了中书门下,一封比一封更加急切。昨天的军报说才至萧关,今日便攻下原州大半。急得老好人柳时睿在中书门下转来转去。

    “安世兄,你不是说西突就算再快也得等到,今年秋天吗?怎么刚入春,入春就来了。”

    萧靖疏于和柳时睿争论,早已起身整理好衣衫,拔腿便往外走。

    “我们现在就去面圣。”

    柳时睿小碎步忙追了上去抓住萧靖的袖子。

    “面什么圣啊,圣上最近一直龙体欠安,咱们现在过去不是触了大霉头?你说,宣王殿下至今未归,他到底有没有把陛下和京城放在眼里。陛下又会怎么想?”

    萧靖觑了他一眼。

    “如今不面圣,难道要等到西突的骑兵包围了长安再告诉陛下。”

    两人正说着话,最新的军报再一次撞破这中书门下最后的宁静。送信的小卒一路飞奔,穿过廊间吹起一片西北狼烟沙障——

    西突后续主力已经动身,约七万人,紧随由必勒格可汗亲自率领的先锋部队,目前已至萧关一带。

    说什么也瞒不住了,就算刀山火海两人也要闯一闯。这阵势枢密使王朝贵拦不住,也不敢拦。

    陛下裹着一身厚重的长袄,眼中疲惫之色浓得化不开。许是这一年多以来动乱太多,萧靖第一次在陛下的鬓角看到了丝丝白发。

    他撑着额头看完了萧靖写的奏疏,连同这几日的军报一并匆匆略过之后,终于抬头问。

    “李世默呢?”

    堂下站着的两位宰辅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若昭呢?”

    这句话摆明了是问萧靖的,但他是真的不清楚。年前熙宁长公主与他说,是在明年开春之前一定把李世默劝回来,如今也该到了开春的时候,出了西突南侵一事,两人竟是毫无音讯。

    萧靖自然不会站着等陛下的骂。如今陛下对李世默的态度已然很是不善,他便不会再摆出一副全然捍卫长公主与宣王的阵势,显得格外中立又客观。

    “长公主想来是在回来的路上,因为遇到战事耽搁了。”

    当然,说了等于白说。

    三个人讨论不出来的问题就放到朝议上讨论,三月十五朔望朝会,只有一个议题——

    西突骑兵已杀入关中,怎么办?

    神策军,不能动,那是最后的底牌。

    在西北,懂军事的,有个凉王,没回来。

    顶多还有一个没什么特别功勋的田子安,竟成了西北防线所有的希望。

    朝议中还有人建议让卫茂良回京赴西北抵御外辱的,但反对之声更胜。好听点的说什么河东太原府也是重镇,卫茂良必须留在河东震慑北燕与河朔的宵小。

    还有更难听的,说什么卫茂良是戴罪之身,自己的姐姐在宫里死了还没有个清楚的说法,谁敢保证他不会一上前线就临阵倒戈?

    兜兜转转又扯回了恭定皇后之死,宣王李世默是不是清白的还不一定呢。

    朝议是不会有结果的。

    若昭深知这一点。

    三月十六日下午,李若昭紧赶慢赶回到长安。去时十几日的路程返程只用了八天半,她靠在车厢壁边,听长安大街人潮涌动,恐慌在蔓延,拖家带口举众逃离长安的人摩肩接踵,推搡声此起彼伏,将一条大道塞得满满当当。

    雪澜撩开车帘,探头看了看车外的阵势,才焦心地回头问自家主子。

    “殿下,咱们是回萧府吗?”

    若昭扶着窗框,强忍着一路颠簸胃中翻江倒海,指尖轻叩车厢木板,指了指东南方。

    “去杨秉廉家。”

    李若昭虽然对朝中百官公卿的履历数如家珍,但有实打实交情的却不多。最多只有一个刑部尚书杨秉廉,曾经也算是拜在同一门下,

    杨秉廉在外为官时便听父亲说了不少关于若昭的事,私心里很是敬佩这位天生腿残的师妹。若昭只要问,他自会知无不言。

    “陛下现在对宣王的态度很不好,朝中虽然还有些臣僚支持他,但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没人敢明说。我与柏舟、志通等人都很是担心,宣王殿下现在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终于能安安定定地坐好,若昭脑中还是一片天旋地转。她攥紧了扶手,强行让自己显得很是从容不迫。

    “他去灵州找救兵了。”

    “朔方军?”

    若昭点点头,“是。多半是田子安告诉他,泾原军拖不住西突骑兵,远在灵州的朔方军看在薛将军的份上说不定会给宣王几分薄面,让他去灵州碰碰运气。”

    若昭一说杨秉廉就懂了,他叹气,“殿下做的没错。但灵州是薛将军的旧部,他又没办法对陛下说清道明,说出来这不是明摆着把刀子递到秦妃端王与陈瑜民手上吗?”

    剩下的话杨秉廉没有明说,隆平十二年的时候李世默宣政殿折戟而归,便是因为薛家案。如今再提,说不定真激起了陛下废了宣王的狠心。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目光远眺西北,她眉眼极淡,清澈透亮的目光浮上一层浅浅的哀色与决绝。若昭问他。

    “朝中讨论有结果了吗?”

    杨秉廉摇头。

    “没办法,近百年以来藩镇屡生变故,历代皆在有意打压西北诸军。咱们这一朝的西北防御本就偏弱,军队战力不足。四个月前西突南侵,西北兵力告急,至今还没恢复。志通最是心焦,逼得急了,还说万一长安危急,恳请陛下许他去各节度使求援勤王。”

    但满朝文武其实心里都有数,不会有人来的。

    河东节度使压着北燕和河朔三镇走不了;剑南道东川西川节度使双方斗得死去活来,还有一个天师道等着收拾;河朔三镇正躺在燕赵大地上翘着二郎腿看关中的好戏;荆南节度使李从仁虽是宗亲,但谁知他有没有怀着其他的心思。至于东南九镇,兵力弱,更遑论两年前因为商税一事险些撕破脸皮。

    李若昭靠在轮椅背上,三百年的皇宫,青石板早已被碾得松垮,风声在两山夹谷般的宫道间长吟。

    这四分五裂的河山。

    回到宫中,她还是来不及休息,转身先去了萧贵妃的重华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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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