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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穷阴:昨昔

    而李若昭是真的有事找他。

    就在当日,卓圭从西北萧关之外传来的消息,凉王爷人找着了。一是为上千人的生计考虑,二是为躲避阿史德和章副将的搜寻,凉王率领仅剩的千余人自萧关外向南折转,栖身于洮水河谷一带,在故兰州洮州附近。

    卓圭还说,此处尚且水草丰茂,凉王与当地牧民相处甚佳,那些兵士都是辗转多年的老人了,帮牧民干活换取粮食,不用担心生存问题,叫昭妹妹放心。

    若昭这手回信,请卓圭与凉王能否自洮水谷地杀出,搭救被沈青绾及西突人掳走的溧阳公主。另一头立马请阿澜姐出面至宣王府请李世默,就说她找到办法救小语,务必请他至灵溪茶庄一叙。

    但是,李世默拒绝了。

    按雪澜的描述,李世默连见都没见她,就派了个凌风出来答话。

    倒是凌风拒绝之后实在不忍心,支支吾吾许久,还是把雪澜拉扯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

    “各自的殿下有各自的难处。阿澜,你把这话转告给长公主殿下,她会理解的。”

    忽略雪澜重复这句话时脸颊不由浮上的红晕,若昭吃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都怪我。我一开始答应过他的,要保护好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到头来两人出事却全是因我而起。”

    风吟一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另一手端着浓香甜腻的红豆沙。两只青玉般温润的小碗搁在桌上,她回身关门,歪着头插了句嘴。

    “那……咱们不能杀到宣王府当面跟他说清楚吗?”

    若昭揪紧了盖着双腿的锦被。

    “不能啊。宣王不愿见我便是要避这个嫌。沈青绾一事,还有之前,是不是有消息传来说,他抢在陛下回銮之前回了趟长安,还进了趟萧府?”

    风吟点点头。

    “是啊,是密报。萧二公子都没跟咱们说的,殿下你不是问过他嘛,他都支支吾吾掩饰过去了。”

    “那就是了。这两件事已将我暴露在皇帝陛下面前,他既然要扶持宣王这个皇子,自然不能还留着我这么个擅自干预朝政的隐患。他不愿见我,一是怕见面尴尬,二便是怕我们俩行为过密引起陛下的忌惮。”

    若昭抬眸望向窗外,目光似拉得很远。她轻叹,气声似她这个人一般极浅而淡。

    “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保我。”

    商量无果。李若昭最后的办法还是自己先去灵溪茶庄坐着,另一头派雪澜再次敲宣王府的门,就带一句话。

    “她就在灵溪茶庄等,只要他愿意来,随时都可以。”

    然而,李世默至始至终都没有来,从清晨鸡鸣至黄昏宵禁敲梆,日色在她面前悠哉悠哉走过一圈轮回。

    若昭靠在惜誓包间的窗边,灵溪茶庄与宣王府一街之隔的地理位置让她推开窗户便能望见王府的大门。

    雪澜在拍门,凌风出来见她。沉默可靠的侍卫一拜再拜,终是没有看见那个想见的身影。

    视线再往上,是宣王府的藏书楼孤独地立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中。不算高,却真真切切将那一年盛夏的秘密永远隔绝于世,无人问津,无人打扰,深入云霄,淹没在冷寂的茫茫星河。

    夏夜簟席微凉,而他眼中始终有温意的光。

    看不下去了。她独自扭头,推着轮椅行至内外间隔开的纱帘前。若昭指尖轻点,轻纱如水波漾开,帘外已无那人。

    独自坐在惜誓包间,若昭再回想起当年的灵溪茶庄,一道纱帘之隔,原来两人都在费心描摹彼此的模样。

    纱帘之内,她还能听见的窘状。时不时站起来大拜,小心翼翼又满含雄心壮志,诚恳而干净的声音让她觉得那些绮思实在可耻。

    纱帘之外,李世默是不是也在逡巡徘徊?她记得他拆穿她身份的时候,甚至俏皮地说,他记住了她的呼吸声,他说她压抑住咳嗽声的时候,会有两声喉间的哑咳,然后是明显的吞咽。

    若昭垂眸,咧开嘴笑了。

    惜誓,惜誓,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她跟他说,愿殿下,惜取你我今日之誓。

    她总共就答应过他两件事:其一为不得伤害宁妃与小语;其二为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到头来却是她负了他的诺言,陷他于情义与责任的两难境地。

    对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纱帘,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终于捂脸痛哭。

    “对不起……”

    李若昭猜想的李世默不愿见他的原因,猜对了两点。

    第三点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法见她。

    一天前他握着公孙嘉禾的手一刀捅下去,府上医师皆说未伤及肝脏已是万幸,但刀伤过深,也伤到了肠道,需要静养。

    更重要的是,脸上失血过多的虚浮是遮不住的。无论再怎么掩饰,以李若昭的心细如发,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看出来便要解释,宁妃之死的责任算谁的?小语出事的责任算谁的?他为何中途折转回长安?他那些不堪言说的心思,又该如何开口?

    他没办法怪她,但她一定要揽在身上。她习惯把一切的责任都背负在肩,爱是错,情是错,有人为她牺牲便觉得是她自己罪大恶极。

    能不解释就不解释吧。所有的解释只是平添累赘,让两人都难堪。

    雪澜在府外拍门,李世默独自一人披了件斗篷独上高台。从藏书楼的楼梯上二层窗台,不算高,推开木窗咿呀眺望人潮汹涌,似独在礁石之上俯瞰惊涛拍岸。无奈沧浪之水太浊了,既不可濯他缨,又不可濯他足。

    除了让他觉得冷。

    李世默才发现,原来站在藏书楼的二层窗边,是可以看见对面灵溪茶庄的。

    他睁大了眼睛,大千世界在他眼前飞快略过,最终凝成了一个点。

    窗边那个小小的人,眉眼如画,鬓边似有茜粉的珠花。

    是她么?

    他就这么躲在与世隔绝的藏书楼睁大了眼向北望,可怜北望数重山。

    李世默可以不见人,但有人登门来找却是躲不了的。

    宣王府门前这头凌风在劝雪澜,那头便停了一顶小轿,轿中下来一个步履轻快的中年人。拜帖递上,墨笔上赫然写着——

    “祠部郎中韩晟”

第三章 穷阴:不速之客

    韩晟站在廊间远远地打量的李世默,面色苍白如纸,腰带还未系上,只余一件素白的中衣,外面裹了层厚厚的斗篷,实在像是刚从床榻之间挣扎起的模样。

    如今已入巳时,睡再久也该起了。

    这是沉湎酒色?

    随即意识到这是宣王殿下,这里是宣王府,哪里会有酒色这种东西。

    妄揣主君之意,韩晟心下实在抱歉,隔着庭院向着李世默遥遥一拜。

    确如韩晟所想,宣王府无酒也无色。穿成这样实在是因为昨日的伤今日勉强能下床走动,随时都有再出血的风险,为了换药方便里头就垫了件单衣。

    自李若昭消失在视线中时,李世默便从藏书楼下来了。步入书房,摊开信纸,提笔舔墨停在砚边片刻,便倚马成文。

    书信写罢,又用火漆封缄,信封上写下一行:

    “泾原节度使田子安亲启”

    湖笔刚落便有门外有小厮前来禀告,说是祠部郎中韩晟求见。

    既然是故交韩晟来,李世默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的虚礼,停下笔便向外快步走去。

    他不动声色将斗篷拉好,遮住未系腰带的里衣,向着韩晟微微颔首。

    庭间粗粗见礼之后,两人缓步行在长廊之中。韩晟既来见他,便是受杨秉廉裴济之流所托,有心来看看宣王殿下的近况。他余光偷偷打量,

    “殿下这是?”

    斗篷下的双手拉紧系带,把所有的不堪仔仔细细掩在厚实暖和的斗篷之下,面上还是那副清隽风雅的模样。李世默半回首浅浅致意,轻描淡写道。

    “小伤。志通见笑。”

    韩晟心领神会。那就是战场上留下的伤了。他又追了两步问道:

    “适才微臣在门外看见似是凌侍卫在同一女子说话,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竟然要凌侍卫出面解决?可是需要臣帮忙?”

    李世默在前引路的脚步一滞。

    那是若昭派的阿澜姐请他前去灵溪茶庄。

    从牢牢裹住的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李世默推开会客厅的大门,一边抬手示意韩晟进来,一边缓声解释道。

    “志通有心了。那是凌风的旧友,前来叙话的。姑娘拘礼,不好意思进来,便由着他们了。”

    两人进了会客厅,李世默先示意韩晟随便坐,自己从壁橱上取下紫砂茶具,小火慢焙,韩晟制止了几次也没拦住,只得由着宣王殿下为他亲自布茶。

    李世默本是烹茶的高手,这些精巧活儿在他手下便如工笔画一般赏心悦目。过了两次水,李世默先沏了一杯递给韩晟。

    “昔年滑州田家村一见,我与志通倾心相交,知志通有心水利漕渠,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志通调到中央大展身手。”

    在韩晟面前李世默从不自称“本王”,他端着一只茶杯,经络分明的手就停在扶手边。

    “如今一晃两年蹉跎而过,我既没能整顿朝纲,匀出足够的银两重新修缮河渠,还让志通一直屈居祠部。这些年我一直很抱歉,庸庸碌碌像原地打转一样,落了个一事无成,总觉得愧对了当年对你的承诺,愧对了滑州百姓、河南道的百姓,还有天下人的重托。”

    韩晟原本也是不拘束的人,恭恭敬敬接了一杯茶,又听见李世默这般陈词,忙站起身便要劝。

    “殿下此言……”

    李世默抬手,示意他坐下,“这杯茶,是我该敬你的,是世默无能。”

    两人各抿了一口,将之前的事权且翻篇。

    韩晟把茶杯放在一边,这才进入正题。

    “实不相瞒,是端肃和柏舟兄拜托我来看看殿下的。”

    刑部尚书杨秉廉和工部尚书裴济,都是一大早就跟着他的人了,如今亦是朝中的顶梁柱。无奈周遭琐事缠身,也没多问一句。

    “从鼎州一路舟车劳顿回来,他们最近可还好?”

    “昨天喝了顿酒,他们都还安好,他们知殿下近来料理长安诸多事宜,抽不开身,便托臣前来问安,诸事且有他们负责,也叫殿下放心。不过,他们只是放心不下殿下。殿下……”

    话说一半没声了,李世默含着笑抬眸。

    “嗯?”

    相比两年前有喜有怒的李世默,看见如今的宣王殿下始终云淡风轻,韩晟分明能感觉出对面的年轻人在竭力掏出自己的心窝子,万千心绪涌到台前,却全变成了妥帖温意的笑。

    韩晟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殿下,殿下奉旨率兵前来护驾,但中途折转西北阻击敌军。可能恼怒了陛下,但,我们几个还是敬佩殿下的为人,都认为殿下做的没错。还请殿下千万不要背上什么包袱,陛下圣明,必然也知道殿下的考虑,面子上斥责几声,不会怪罪下来的。”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其实没说几句重点。以李世默对韩晟的了解,正直而绝不圆滑,别说撒个谎,就连隐瞒什么就差写在自己脸上。

    他咧开嘴笑了。

    “志通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你我既是君臣,更是故交,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晟摩挲着梨木椅的扶手,又犹疑了半晌,才涩着嘴开口。

    “殿下,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还请殿下,多为国事考虑。”

    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变得重了,韩晟张开的嘴皮子也变重了。

    “节哀。”

    韩晟从不拘束,但开口说这话实在让他觉得过意不去。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强行把一个痛失母亲与妹妹的人从悲绝中拔出来,再给他安上一堆责任与义务,一巴掌一巴掌把他拍醒,告诉他,不能睡,不能退,不能回头,只能往前看。

    当时韩晟裴济杨秉廉坐在一起喝酒,三个人为这个事不是没有争执,吵来吵去没有结果,全是一声叹息。

    今时今地换位思考,如果处在与李世默同样的位置,韩晟自诩不一定有他做得好。

    衡量一个人的选择正确与否,从来就不是一句对错,也不是一句是否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他所处的位置。如若殿下是一介平民,身披齐衰衣,手提三尺剑,杀进西突把妹妹夺回来是天经地义,旁人看了还会交口称赞一句英雄。

    只可惜他们的殿下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高处不由人,高处不胜寒。

    韩晟话说完了半晌,那头始终安静。两年前作为护河款一案的人证敢当朝指证的韩晟,手心里第一次渗出了汗。他偷偷抬起眸子打量坐在上位的宣王殿下,却只见得李世默轻抚手中的杯盖,笑意极浅。

    “我知道。”

第三章 穷阴:雁门捷报

    这是何意?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目光骤然拉得很远。他靠在宽大的梨木椅上,望着窗外迷蒙,似乎永远不透彻的日色,莫名显得极为清瘦孤独。

    “如今长安刚从战火中缓过神来,河东战况还不清楚,大唐不知何时才能顺利度过这场危机。现下西北防线破败急需修补,神策军与北衙禁军都是一团乱麻也要重新打理。不管如何,这些事关系大唐稳定,关系国计民生,都必须一一上心。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看。志通放心,我都知道的。”

    他眼含笑意望着韩晟。

    “多谢你们的关心。”

    一番长篇大论让韩晟心下目瞪口呆,这样的走向他们三人连同杨秉廉裴济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仨之前喝酒时商量,毕竟年轻人,宁妃娘娘又是出了名的亲厚,万一宣王殿下想不开,情绪激动,便由着他发泄出来再劝慰。

    没想到宣王殿下比他们想得还要通透?

    或者说……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多余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无力。面前的宣王殿下就像一只精致的毫发无伤的瓷娃娃,无比妥帖地站在众人面前——

    既然毫无裂隙,又从何去修补呢?

    “殿下高义,臣……”

    韩晟刚一起身,李世默便招呼着他坐下。

    “坐下吧,不必多礼。”

    韩晟将信将疑把自己塞回椅子上。

    “殿下,说到河东,河东的局势殿下清楚吗?虽说没有坏消息,但也无任何捷报,实在是叫人忧心忡忡。”

    河东战局倒是尤为顺利,是大唐左支右绌应付西突北燕联合攻伐中唯一的亮色。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十日下午,李君毅私放卫茂良出天牢,从长安出发赶往太原府及边境雁门关。自长安城至雁门关近一千五百里,卫茂良不敢有失,率领那支小队昼夜兼程,至十一月十八日清晨抵达雁门关。

    而在卫茂良抵达雁门关的前一夜,十一月十七日,血魄暗入北燕王宫打探月汐与李若昕的消息,却被早有埋伏的慕容彪堵了个正着。双方在王宫血战近半个时辰,饶是血魄师承月汐,剑法身形皆称得上鬼魅非常,也抵不过车轮战术轮番上阵,重伤而逃。

    相应的,慕容彪也付出了一剑对穿腹腔的代价。

    主帅的伤总要料理一阵子。于是,原本慕容彪与西突约定起兵的日子晚了一天,号称十万大军,实际只有八万人马,拖延至十九日才发兵。

    就是这晚了的一天,让卫茂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十一月二十三日,慕容彪率军南下至腊河谷一带遭遇卫茂良的伏击,乱箭射死的,逃命被马踩踏致死者无数。志得意满的北燕人并没有想到,在他们口中龟缩在雁门关以内如同懦夫的大唐骑兵竟敢主动出关,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十一月二十四日,折损少说有两成兵力的慕容彪重振旗鼓南下至桑干河边时,卫茂良算准了时机炸冰排水,原本打算趁着河流封冻横穿而过的北燕骑兵被炸得人仰马翻,没于河中被湍急的水流冲走的兵士又是好几千。

    堂堂北燕骑兵被一条小河拦在外头,想想也够叫人窝火。

    慕容彪坐在桑干河边苦想对策。

    河上浮冰甚多,临时造船行驶并不方便。更别说对于纵横草原荒漠之间的北燕而言,找齐造船工无异于天方夜谭。

    坐在河边干等着结冰更不知等到何时。一军统帅被迫临时调转方向,往桑干河上游溯源至楼烦关,绕过奔腾的河流再向东南折转攻破雁门关防线。

    没想到至十一月二十六日慕容彪率领仅剩的六万骑兵至楼烦关时,卫茂良亦早有准备,第三次伏击彻底击溃北燕骑兵的的前锋。等到慕容彪历经千辛万苦至雁门关城门下时,八万将士,仅剩不到五万人。

    正在气头上的慕容彪单骑杀到城下,骑着马在阵前来回叫骂。

    “卫茂良,你有种下来打!之前不是挺能打的吗?你下来啊!咱们面对面的打,看看到底是你的翎骁营厉害,还是我大燕男儿勇猛!”

    “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也配做我慕容彪的对手,丢不丢脸!”

    “你是个爷们就下来打!别在城楼上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

    说罢还真招呼出几个北燕兵士,在城楼下舞起了姑娘家的花裙子。

    卫茂良正缓步行走在城关楼上巡逻,牙白色的袍子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明亮暄暖,如春日踏青郊游一般闲适。余光瞥见城楼下如跳梁小丑般的慕容彪,嘴角带着如春风的笑意,自顾自摇摇头。

    “匹夫之勇。”

    他嫡出的兄长卫茂忠紧跟其后,在军中虽无一官半职,但因为跟随卫茂良多年辗转,旁人已将其视作卫茂良的心腹。

    事实上也确实是心腹,卫茂忠是这么自认为的。两年前黄河决口宣王殿下主持赈灾时,卫茂良暗中派兵震慑河朔,保护殿下,不就是他带的人嘛。

    他上前两步,显得比跟在卫茂良身后的其他将领都要与主帅亲密些。

    “咱们这么龟缩在城里不出去,会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陛下要是知道了,只怕也会有所责难。”

    卫茂良负手,不疾不徐踱着步,语气和他的步伐一般悠游从容。

    “有种不是逞一时的风头,而是在本应发怒的时候能克制住自己,不被情绪左右理性的判断。如今北燕骑兵战意高涨,人人恨不得一雪三次伏击的耻辱。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现在下去就是自讨苦吃。”

    说到一半,卫茂良转身问他。

    “兄长,我之前请你带人坚壁清野,农户牧户内迁至城中,都办好了?”

    “都准备好了。”

    “那就没问题了,他们长途奔袭,辎重本就不多。过几日粮草将尽又在附近农户家抢不到粮食,战意消退,军心自然涣散,到时候咱们再打一个措手不及。至于陛下的责难——”

    他浅笑,再猛烈的风到了卫茂良身边都化作春意拂面。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传令下去,严禁任何人向长安传递任何消息。咱们要送,就送最后的捷报。”

第三章 穷阴:加封

    隆平十三年十二月六日,来自河东节度使卫茂良的捷报从雁门关送抵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三日至十二月一日,河东军总计歼灭北燕骑兵五万余人,加上逃窜的、被河流冲走的少说也有万余人。北燕王太子慕容彪率领数千残兵灰溜溜退回北方长城以外。

    举朝大振。

    收到捷报的皇帝陛下喜怒并未写在脸上,高台上的人始终格外淡然。

    “这仗打得漂亮,宣王,还有李君毅私放天牢重犯的过错暂时就不追究了。卫茂良有功,也有过错,功过相抵,他本人就不奖不罚。”

    安排至一半,皇帝突然想起来,抬头问萧靖。

    “他夫人是不是要生产了?”

    萧靖捧着捷报上呈陛下之后,依然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势。

    “算起来有七八个月了。”

    “赏他夫人吧。封一品诰命夫人,再在宫里挑些小孩子能用的布料玩意儿什么的,都给他夫人送过去。哦对,还有禁闭解除。中书门下议一议,拟个旨。”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用议,直接拟旨就行。萧靖在下方点头领命,点到一半,皇帝陛下又像想起什么一般。

    “义宁长公主,北燕王后,没有消息吗?”

    萧靖并没有想到陛下会问这个问题,微怔之后丝毫不出错地答道。

    “前来送信的斥候说卫将军要说的都在军报里了。如果军报里没有,那就应该是没有的。”

    封赏的消息是傍晚送到卫府的,冬日天色黑得早,秦怀玉在万家灯火依约中腆着肚子前来接旨。宣旨的小内侍是个机灵的,忙把卫夫人的跪拜之礼全免了。

    那一日正是萧岄每月引路,血魂背着花语前去探视秦怀玉的时候。血魂奉李若昭之命在巴蜀协助虞让探视天师道的情况,时不时抽身回来背花语翻墙入卫府,日子便也不那么固定。

    因为这三人从不走正门,府上知晓这三人行踪的也少,宫里人前来宣旨自然也不用凑到前院跪着。卫府的小厮扶着秦怀玉缓步回到后院时,花语忙迎上前,萧岄还是一身黛蓝色的紧身衣,除了冬日稍微厚实一点外,清瘦、干练,而永远沉默地站在院墙下的阴影处。

    秦怀玉遣退了自家的婢女,招呼着站得远远的萧岄、血魂过来。

    “这些日子三位辛苦。如今府门重开,陛下还派了两个太医前来照料。下次,就不用麻烦花大夫和公子,还有这位少侠了。”

    萧岄只向前迈了一步,依旧离秦怀玉远远的。卧房中灯火闪烁着最诱惑人心的暖光,落在萧岄的眸子中,仅露出的一双眸子一半明亮一般晦暗。

    “夫人……”

    等到了需要这些应付场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岄自小远上秦岭不在家住,萧府上下父亲萧靖、长兄萧屹,还有二哥萧岚,人人都是应付场面的能手,也用不着她费心去学。

    似是察觉出她的窘迫,秦怀玉望着她颇为体贴地笑笑,顺嘴接道:

    “重金酬谢总污了这雪中送炭的情谊,陛下赏赐的这些东西,想必三位都不缺。说一句‘大恩不言谢’又实在轻薄了些,妾身自作主张,便代夫君答应诸位,今后三位如有难处,卫府上下定当援手,万死不辞。”

    真好啊!

    萧岄睁着一双痴痴的眼睛想。明明出身陕州秦氏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世家,可这妥帖周至的礼节,这周旋裕如的话术,才真担得上一声“卫夫人”吧。

    秦怀玉抬手示意前厅,“之前三位是犯禁前来,如今禁闭已除,天气又冷,进屋坐坐?”

    “不了不了!”

    萧岄忙把小手摆得飞快。

    “我……身上冷,怕把寒气过到夫人身上。倒是,”

    她忽急迫上前一步,眼中骤然有明亮的光。

    “夫人不问问卫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吗?”

    秦怀玉裹紧袍子立在北风萧瑟的庭院中,眸子远远地向东方望去,极温意的声音有看透一切的苍凉。

    “回不来的。”

    “那夫人生产时呢?卫将军不回来?也不许夫人带着孩子前去探视?”

    秦怀玉浅笑,轻软而厚实的鞋子缓步踱在整饬的石板上。

    “别看这场战争小胜,北燕狼子野心,河朔受其挑拨,随时可生变乱。正是朝廷需要的时候,又怎么可能轻易回来?又怎会允许妾身前去探视?”

    秦怀玉话未说尽。

    卫茂良才智非池中物,无论他如何表露忠心,当权者无不倚重且忌惮着。以往有太后,现在有陛下,往后只怕还有新太子,如今的宣王殿下,都是这样。

    加封他的功勋,牢牢控制他的妻儿,把他的每一分价值榨干到极致。

    没有意外。

    不用翻墙,不用飞檐走壁,遣退了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消失在何处的血魂,难得花语和萧岄两个刺头心平气和并肩往萧府慢慢走。

    花语胳膊肘撞撞萧岄,眼睛眨巴眨巴。

    “卫将军,什么情况?”

    萧岄把花语暧昧的目光如数瞪了回去。

    “什么什么情况?”

    花语神秘兮兮用袖子轻掩,向着萧岄的方向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卫夫人高义,萧小姐更高义。”

    萧岄作势便要掐她,“你别乱说。”

    花语立马举手投降,“我没乱说。”

    论油嘴滑舌萧岄还是比不过在三教九流之间行医卖药数载的花语,毫无办法的萧岄一手摸着背上的双剑,恶狠狠地对花语警告。

    “你别跟我嫂子说。”

    花语笑得狗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大小姐放心,您给的够我封口了。”

    又像不解恨一般,萧岄再补了一句。

    “也别跟我哥说。”

    花语继续拍着胸脯保证,“我跟萧二公子不熟,您更可以放心。”

    放个鬼的心咧。

    花语偷偷摸摸背着萧岄吐了吐舌头。

    像李若昭萧岚这种人精中的人精,只怕他们俩早就知道了。

    不过,李若昭知不知道都是次要的。

    因为第二天,隆平十三年十二月七日,一件更令她棘手的事情发生了——

    宣王李世默上书请辞陛下,率军奔赴边境追查溧阳公主李世语的踪迹。陛下严令拒绝之后的当日下午,他带着凌风不辞而别,不知是第几次抗旨,出长安向西北而去。

第三章 穷阴:临行

    消息传至萧府,最后凝成了一张素笺,落在萧岚的桌案上。

    “定在明年开春之前赶回,勿念。”

    消息走的明面上的渠道,过萧府,首先经的是萧岚的手。他气得直接把轻飘飘的纸“啪”的一声按在桌上。

    勿念你大爷的!

    若昭是从暗中得到的消息。说是暗中,但宣王一走的消息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朝堂,不用暗中打探,半天之内便举朝皆知。

    坐不住了,若昭第一时间派风吟把萧岚叫过来。

    “他走之前没托人跟你传话?”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若昭平静无波地盯着萧岚。

    被盯得发毛,萧岚把那张纸往若昭手里一塞。

    “就这,你自己拿去看。”

    还是那一行熟悉的欧体字,干净而极见风骨。唯有细微处的颤抖,暴露那人几乎反复抉择后的极度不安。

    越简单仓促,越显得信纸那头的人郑重其事。若昭知道李世默并非仓促的人,定是千回百转实在不知该写什么是好才写的这一行小字,最后破罐子破摔,躺平了任你骂。

    你若要怪我失礼便怪吧,错事太多亏欠太多,不必总是那般理解我的,要骂,总要有个出口才好。

    放下信纸沉默良久,再抬头时若昭甫一开口。

    “云渊我……”

    “不准去。”

    若昭还未说完便被萧岚当即打断。

    实在是若昭的底线出发点行事逻辑萧岚过于了解,尤其在涉及到李世默这种优先级最高的问题时,不惜一切代价,是她唯一的准则。

    若昭气短,换个说辞。

    “事情是……”

    “事情是你想都别想,不到一个月之前你折腾了这出戏,把自己搭在李世训手里,就为问一句十拿九稳的话,现在能下床了吗?”

    若昭一脸怨念地盯着他。

    不出事我也下不了床。

    “闹便闹了,至少有我保底,你的命我拼死也会保住。你现在要去西北,不说找不找得到李世默的人,他现在就是一头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倔驴。面上一句话都不说,心底里的想法比谁都坚决。你以为你过去了,找到他,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就能把他劝回来了吗?”

    “劝不回来也有办法解决。卓圭和凉王都在关外,我不是没有人手,我可以劝他回去,救小语的事情我来解决。”

    说到一半若昭突然发现萧岚的表情变得很不好。

    若昭了解萧岚正如萧岚了解自己,随即才反应过来是“卓圭”这个词触动了他脑中某根敏感的弦,立马改口道:

    “云渊,作为一个未来的东宫太子,他确实失职,但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没做错什么。我且问你,如果今时今地你站在他的位置上,被掳走的人是萧岄,你怎么选?”

    “萧……”

    轮到萧岚气短。不过也就气短一瞬,想到自家妹妹本事高,立马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就算被掳走的是阿岄,她也有本事自己跑回来。溧阳公主没这个能力,那便是李世默自己没教好。”

    若昭扶额,萧岚这是气上头了。

    “不是这个道理。不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就能避免他人有意的伤害,你不能以外界危害的程度来衡量一个人行为举止的对错和成熟与否。假使阿岄有一日遇到她应付不了的危险,你能怪是她没本事,是你没教好吗?”

    知道自己说的不对,萧岚把眸子轻轻瞥向一边。默不作声站在门口看戏的风吟早就被雪澜一把拉得远远的。

    “我这辈子没答应过他什么事,就连夺嫡一事我都没敢拍着胸脯担保。唯有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这个责,我担下了。而偏偏害得她们出事的沈青绾是派过去的人。云渊,这是我欠他的,我得还。”

    “我可以替你去还。”

    “那你还得带着卓圭和凉王的人救小语。”

    “卓圭和凉王我又不是不认识,你能策划一场营救我就做不到吗?照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本事不如你咯?”

    又变成小孩斗气吵架一般没完。李若昭叹气。

    千回百转,在萧岚愈渐肯定甚至嚣张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涩涩的。

    “云渊,实不相瞒,他可能听得进我的话,但一定听不进你的。”

    李若昭出发的时候是十二月八日,几乎是时隔两年之后的同一天,她不得不再一次踏上寻找李世默的旅程。唯一不太相同的是,不像上次萧岚还得编个借口瞒过萧靖,如今有了萧靖的默不作声的支持,倒成了萧府上下公开的秘密。

    在李若昭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萧岚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三个聪明人的故事,最无聊的地方就在于人人都心知肚明而不置一词。李世默为何听得进若昭的话,又为何在这种问题上断然听不进去萧岚的?不用说出口,三个各怀心思的脑中,都会有同样的答案。

    从某种程度上说,若昭的这句话是对的,而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

    她可能听得进李世默的话,但不一定听得进萧岚的话。

    在这层意义上,李若昭和李世默是相似的。平日里云淡风轻什么话都好说,真到下定决心的事,反而把决定默默埋在心底一句话都不讲。对认定的事情有着超乎寻常无从开解的执念,却偏偏把仅有的一把钥匙扔给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如果他此刻不同意的话,若昭只怕也会干出和李世默同样的事。

    不辞而别。

    萧岚本来也是这样的人。只是,三个不知回头的人撞得惨烈,总要有人退一步。就算所有的不甘和无从选择达到了顶点,也该他退一步。

    他送若昭至门外,这厢叮嘱了风吟雪澜带好足够的药品,又同黎叔嘱了几处草料添补之所,最后又拎着满满当当一食盒的酥饼糖果点心托风吟塞进去。

    若昭撩开车帘看他。

    萧岚不安地把眸子瞥向一边,嘟嘟囔囔似的。

    “路上吃。要是觉得药苦的话。”

    若昭把足有小半身高的食盒放在身侧,用包袱皮仔仔细细掩好。像是不忍心似的,她抬头望他。

    “这次目的明确,我很快就回来。”

    “真不让萧岄跟着你一块儿去?一去千里,你这次没带个武艺高强的,我不放心。”

    “血魂奉我的命令一直在巴蜀探听消息,时不时回一趟长安便是和花语、阿岄一块儿去卫府。”

    若昭歪了歪脑袋。

    “这事我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留点时间给阿岄解决这件事吧,你这个做哥哥,也多关心关心她。”

    萧岚目瞪口呆。

第三章 穷阴:追兵

    理智的李世默或许能心平气和地听得进尽可能多的声音,但脑中只剩一个执念的李世默,变成了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

    执念变成了魔障,总有人要帮他消解。

    魔怔了的人在通往西北的官道上飞奔。

    一个更魔怔的人在身后追。

    前方的路在脚下曲曲折折地延伸,北风在李若昭的耳边呼啸。和隆平十一年她奔赴巴蜀时一样,鸾珮琤瑽,马蹄踢踏,全是山河飘摇动荡的声音。

    她撩开车帘。

    “咱们先去泾州。要救人先要自己有人,他现在单枪匹马,唯一能借得上兵马的地方,是泾原节度使田子安。”

    若昭一手飞鸽传书卓圭,让他派人搜寻李世默的下落,另一手拿着萧靖的拜帖和亲笔信到了泾州安定。

    田子安正在处理包括统计伤亡、安置优抚以及萧关章副将投敌的诸项事宜。就算面前这人是熙宁长公主,他还是对萧大人派了个腿残的女子来料理此事暗自啧啧称奇许久。

    泾原节度使拈着萧靖的亲笔信似在犹疑。

    “长公主殿下来得不巧,就在三日前,十二月十日,宣王殿下已经向泾水上游出发了。”

    还是慢了。毕竟李世默凌风骑的是马,他们赶的是马车。马车上还有李若昭一个病蔫蔫的药罐子。

    风吟和雪澜两人已把若昭从马车上搬下来,她拢了拢厚实的斗篷,沿河谷而来的风格外汹涌,风帽上毛绒绒的白毛无所依傍地摇曳。

    “具体往哪个方向走的?”

    好在李世默叮嘱过田子安,旁人问起,为自保,也为保李世默,一律都说没借兵,具体情况不清楚。如果要是萧府来的人瞒不住,就说往西北,旁的一概不知。

    田子安赶紧摇摇头,“不太清楚。”

    “单枪匹马的就去了?”

    这次是点头。

    李若昭又反问,“你没借兵给他?”

    下一次是摇头。

    若昭纤细的指甲磕在扶手上,一声清脆炸响。

    “他既未向你借兵,那便是星夜兼程掩人耳目,为何偏偏找你报备一声?一个月前和西突阿史德一战,他既率兵解你节节败退之围,免了陛下追究你前期兵败之责,算你的恩人。如今你的恩公要独身一人去救身陷西突的溧阳公主,你肯依?如果你将亲兵借给他,又怎么可能不多问一句去哪儿?”

    骤然爆发的气势令田子安一凛,没和这来势汹汹小姑娘打过交道,田子安显然没这个心理准备。他低下头,敛声不语。

    一颗糖一棒子的话术用的无比熟练,若昭压低了声音,似是极为亲善。

    “我所熟知的田大人,跟薛将军交情不错。隆平九年薛家案发之后一直坚守泾州,承薛将军遗志守西北大门,想来也不是这般无情无义之辈。实不相瞒,我此来与萧相大人的嘱托有关,但也更是我个人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去年宣王殿下上书请求彻查薛家一案失败,陛下下旨彻查宣王府,而当时我在哪儿。”

    查抄宣王府查出来一个当朝长公主,萧相大人的儿媳,这件事举朝皆知。但迫于皇家天威,萧相大人的面子,没掀倒明面上罢了。

    流言以长安为中心一圈一圈如涟漪漾开,知道一鳞半爪的人谈及此事皆以目示意,猜测不止,隐晦而暧昧。

    田子安抬头看李若昭的神色颇有些异样。

    也习惯了,他们之间,本身清清白白而又不清不楚,解释在事实面前如此苍白无力。若昭面色不改,而声音微涩。

    “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我确实是来帮他的。你放心,接下来你说的话,本宫会对萧大人绝口不提。”

    知道了李世默下一步动向,出萧关之后沿长城一线先至凉州,再往甘肃二州。泾州安定县是座大城,李若昭一行人在此处稍事修整和补给再度往萧关奔。

    至十二月十七雪日,她布置的另一头终于有了消息。卓圭派人飞鸽传书至李若昭手上。

    人找着了。自收到李若昭的传信,卓圭亲自带人去萧关堵,总算是把李世默给生生堵了下来。精明的商人半哄半骗与他说,凉王手上还有两千人可以借给他救人,前提是得让李世默向南折至洮水谷地,亲自与凉王细说。

    已经颠簸了千里之遥的李若昭再一次往南折转,冒大雪过故会州会宁和兰州金城,五日再行七百余里而至曾经的狄道县。

    白幛皑皑,一眼望尽千里皆是刺目的冰霜。大雪时下时停,废弃的官道本就不平整,加上积雪深厚,黎叔不敢赶得太快,木轮在雪中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出关之后,若昭还是一如既往习惯撩开车帘看外间景色,呵出的热气如白雾缭绕。

    风吟见状忙伸手把车帘拉上。

    “萧公子说了,得管好殿下。”

    “知道了知道了。改日你认他当主子好了。”

    若昭撇撇嘴,又加了一件衣裳,瘦小的身躯也裹得像个圆球般。

    城池已然荒弃,定居的百姓已经不住西突的来回侵扰纷纷内迁。百里之内不见人烟,剩下的大多是随水草而居的牧民,在西突和北燕劫掠的缝隙间苟延残喘。

    太静了,大雪之后万物静默无声,所有的生气都被覆盖在一层厚厚的白雪之下,慢慢死寂腐烂。

    凉王在派人前去接应,自己亲自在营地门口等她。

    “昭妹!”

    “五哥!”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撩开车帘,四四方方的车窗里探出一张双颊冻得通红,双唇却几乎毫无血色的脸。一切寒暄都省了,若昭单刀直入扬眸示意营地内。

    “在么?”

    才反应过来若昭问的是李世默,凉王侧身指了指主营帐。

    “在,但是……”

    “风吟,雪澜。”

    只要一个准话,若昭转身吩咐身边两个得力的婢子。

    “送我下去。”

第三章 穷阴:惟佳人之独怀兮

    李世默有时还会觉得像一个梦。隆平十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绵州同兴客栈,他还是那个隐姓埋名被人四处使唤的李小三儿,有一个女子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纤细的指尖在昏黄的灯光下有冰凉的触感,从此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隆平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还是同样的一天。营帐被撩开逆光的身影投下的时候,唯一不太相同的是帐外飞雪,西北干燥的空气比西南更令人坐立不安,每一刻都令他觉得不真实。

    又哪里不真实呢?

    帐外雪中光影刺目,汹涌灌入的风让他觉得冷,坐在轮椅上的影子催得他心跳一声一声愈发急促。

    梦里是不会有这样的心跳的,吵得他耳朵快要炸掉。

    对视良久,又或许根本没有对视,李世默毫无胜算,落荒而逃。他躲开目光,看向手边的卓圭。

    “我们之前不是商量好,不可向她透露我的下落。”

    卓圭从容坐在下方,一如既往地浅笑盈盈,将手中温热的奶茶一饮尽了。

    “草民只答应殿下不与长公主说,又没有答应殿下不与自家妹妹说。我们兄妹之间闲话,殿下也要管?”

    精准踩雷,李世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

    在门口沉默良久的女主角淡声开口。

    “你们都退下吧。”

    若昭的话卓圭向来从善如流。粗瓷大碗放下,卓圭起身,向着李世默盈盈一拜,又走到伸了个脑袋竭力往里张望的凉王面前。

    “凉王爷,咱们走吧,给他们点时间。”

    帐中骤然冷风灌入又骤然停止,门帘窗帘四合如沉沉夜幕,拥簇着无话可说的两个人。

    李世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人替她推轮椅她就自己推,两只纤细的胳膊竭力推动半身高的轮子,帐内风灯一时摇曳又止息,似在敛声屏气听这场不知结局的戏。

    “对不起,我来晚了。”

    李世默把眸子狠狠地转向一边,眼中忽然就盈满了泪。

    又来,她又来道歉,总是,总是道歉。每一次不是她的错也要揽过去,就好像她生来有罪,是她欠所有人的。

    不过这一次,却又无法完全与她撇清干系。李世默从来不去细想母亲的死,妹妹的亡与她有何直接联系,就好像这样他们的记忆还能停留在那年盛夏夜微凉,藏书楼她笑意如花。

    可是,这个人真真切切出现在他面前时,某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隐隐又冒出头来。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回避,他们之间,终究是隔了两条人命的责任。

    然而,就算走到了这一步,但李世默还是可耻地觉得,一切都与她无关。只要他们不见面,这个责任就不用归到她的头上,唯一的坏人就是沈青绾。杀了她,救回小语,一页翻过,他们还有未来。

    李世默极为迟缓地,一字一句慢慢道:

    “如果是劝我回去的话,那你,不该来的。事情办完,我很快就回去。你担心的,太子加封礼的事,陛下说放在明年开春,我只要在明年开春之前救回小语,就不算晚。”

    “公孙嘉禾逼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的意思。小语毕竟是……”

    我的亲妹妹。

    李世默把最后五个字咽了下去。

    真的没法开口。除去再一次提起小语的悔与恨,李世默依然觉得,在若昭面前提起小语,会让她难堪,会让她加重自己的负罪感。

    她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他不想再听到她的道歉。

    又是沉默,走无可走退无可退的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更理智地先开口。李若昭独自推着轮椅,停在不敢看她的李世默面前。

    “开诚布公地谈吧。宁妃娘娘的事,小语的事,起因是沈青绾,而沈青绾又是我的人。我答应过你不牵涉她们两人,归根到底还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关外。李世训杀小语没有利益,她应该还活着,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

    李世默低头看她,眼睫还是一如当初似蝶翼忽闪,双颊因为寒风而泛红,但脸确乎是比承明宫变时圆了些,难得有些团团的喜气。

    他得出一个可悲的结论,萧岚把她照顾得很好。

    “实不相瞒,你想借的凉王手上的一千多人,是我的。来这几日,你应该认识了千夫长胡义恭,那是风波庄的堂主。人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我说了算。你回去,小语我来救。”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语不回去我不会回去。”

    “小语回去和你何时回去有什么冲突?”

    又跟小孩子吵架一般,李若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世默,你明明知道,身为未来的东宫太子,私自出京,勾结边将便是死罪一条。如果你不回去,朝中李世谦李世训余党随时可能反攻倒算,还有秦妃李世诤等人虎视眈眈。是,陛下此前确实不会动摇你的位置,但你看看闹这一出,陛下怎么可能还会选择一个随时都可能出乱子的皇子来继承大统!”

    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让人愉快,若昭喉间微微发涩。

    “夺嫡一事,是我预谋在先,是我没考虑过你的想法,是我赶鸭子上架。但既然你也答应了,走上这条路,那咱们两人也别想着下车。我为夺嫡一事运筹近十年,一步步把你送到这个位置。临到最后一步,折腾这一出。这十年来我吐的血,吐了个寂寞吗?”

    李若昭生平最讨厌拿自己的可怜要挟别人,絮絮叨叨摇尾乞怜说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换取旁人丝毫的同情。

    真可耻。

    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在李世默这儿是有用的。不见南墙不回头的他可能什么都听不进去,但说起自己,或许他还能听得进只言片语。

    可耻而有用着。

    或许真的是触动到某根心弦,李世默再一次把眸子撇开。

    “既然身体不适,所以你回去就是了。既然担心京城变乱,那你回去坐镇长安,何必来遭塞外风寒!风吟雪澜!”

    带你们主子回去。

    “李世默!”

    从未连名带姓叫过他的名字,李若昭扬声厉喝几乎用尽她此刻的全部中气。

    “你我话不说清楚,她们不会进来的。”

    李世默一甩袖子。

    “你不走,我走。”

第三章 穷阴:悲霜雪之俱下席

    风吟正趴在帐外敛声听里面的动静,直到李世默一撩帘子大踏步迈出的时候,雪澜拉不住她,差点被这力道给掀翻。

    若昭推着轮椅在身后一路追。

    凉王正在隔壁营帐的门口伸着长长的脖子向那头张望,见到帐中有人冲出来了,当即转身,一脸正经,向着巡逻的兵士吼得一个激灵。

    “一队,今日有何异样?”

    做戏之后,凉王偷偷摸摸把卓圭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颇为焦虑。

    “不要紧吧?”

    卓圭还是一身从容的缥碧色长袍,望之如远山青黛,他眉眼深邃辨不清神情,嘴角却盈盈带笑。

    “差不多了。等他们回来,宣王殿下就该回心转意了。”

    李世默独自一人爬上营外高垄。高处风大,他逆着风向西。四面八方的飞雪扑面,白羽漫天,目之所至,天地皆茫茫。

    李若昭自己推着轮椅,本来是爬不上来的。眼见的李世默越走越远,又招呼风吟雪澜把她推上去。

    轮椅碾过松软厚实的积雪,光洁无物白尘之上留下一双脚印,两道辙痕。

    似是不忍,李世默余光瞥见身后一路追上来的小小人。风雪之下,她一手竭力裹紧披风,鼻尖和脸颊通红,双唇却干枯得毫无血色。另一只手还不忘推着轮椅向前,鬓间珠花吹得左摇右晃。

    “你回去吧。”

    若昭伸手,细嫩的指尖也被冻得通红。她扯了扯李世默甩下的袖子,寒风吹得冷意入骨,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不回去,我是来劝你回去的,好吗?”

    那一声细细的“好吗”低到尘埃里,如小猫颤颤巍巍伸出了乞求的小爪子,以至于李世默觉得自己实在任性得有罪。

    她本来身体不好,她本就抱病前来。他不该,不该让她这样的。

    “我答应你,小语救回来就回去,很快的,不会影响你的计划。只要在明年开春之前赶回长安,一切就不算晚。”

    不知道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似乎每重复一遍,又能增强某种无谓的信心。

    若昭叹气,他魔怔了。

    她也魔怔了。

    “世默,你有没有想过,朝堂风云旦夕流转,谁都不可能担保陛下在数月之后依然会立你为太子。是,我们确实可以不要太子的位置。可太子之位不仅意味着权势,更意味着责任,而这个责任,放眼陛下的诸位皇子,只有你有能力,有这个心思担得起。如果朝堂因此再生国本之争,政局不稳,此为祸国——”

    借用我师长的一句话,若昭心绪一荡。

    “而祸国者必殃民。”

    李世默想甩开若昭紧紧拽着他袖口的手,却因为牵扯到右下旁肋隐隐发痛的刀伤不得不作罢。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若昭把他的袖子拽得更紧,飞雪之中声音飘渺而艰涩,却意恳切。

    “如果此刻你不在朝中主持大局,不趁着西突北燕退败的机会整顿军制,致使长安朝廷把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浪费在无谓的国本之争上。有朝一日西突北燕的骑兵卷土重来,正似今日如入无物杀进我关中腹里。西北塌陷,生民涂炭,又有多少兄长的妹妹将会平白遭受被掳走,被屠杀,被剥夺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等到她们临死前瞪着绝望的眼睛问,这是谁的过错,这是谁的责任?你又该如何回答?”

    不等李世默回答,李若昭继续道:

    “小语是你的亲妹妹,你放不下,此为人情,谁都可以理解。但人生在世,先公而后私,先责任而后私情。这个道理,我所认识的李世默不会不明白。你是未来的东宫太子,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你身上背负着亿万黎庶的希望,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关系着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生存。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

    分得清又如何?

    感受着手腕间近乎卑微的拉力,李世默垂下头,迎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和寒霜。

    等到了此般境地,还不是一个举步皆难。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用责任绑架你,我在拿自己逼你。你说的对,我确实绑架了你,走到这一步我是罪魁祸首。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我身陷绝境随时有性命之危,而你偏偏有更重要的事不能放下——

    “那么此时此刻,我希望你,我恳求你,不要救,要大局。”

    不可能。

    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李世默左手护着尚未痊愈的刀伤,右手死命向前挣脱。

    若昭没放手,被李世默连带着生生从轮椅上拽下来。站不稳,毫无着力的双膝直挺挺地跪在雪上。

    她这彻底残了的腿,不跪圣上不跪双亲的腿,上次跪下还是被杨文珽逐出师门的时候,如今又跪了面前这人,跪在冰天雪地里被拖了几步之远。

    李世默发觉手上的重量未减,等他回头,才发现若昭拽着他的袖子被他在雪地上拖跪了一路。

    昭儿!

    他当即也跪了下来,一把将跌跪在地上的小人揽了过来,双臂骤然发力快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若昭在他的怀中微微仰首,风雪迷离间指尖抚上李世默瞪大的眼角边细细的纹。

    “对不起。”

    又是她先说的对不起。他张了张嘴,却哭不出来,喑哑的声音在喉间打转,整个人因为力竭的压抑而颤抖。

    “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母亲尸骨未寒,妹妹不知所踪,你要我在此时此刻身披华服,听含元殿上钟鼓齐鸣……”

    昭儿!

    “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

    她说的对,他本来应该恨她的,这条路是她逼他走上的,如今两难的境地是她的过错。或许只要把气撒在她头上,总比现在好受多了。

    然而,李世默悲哀地发现,即使一层一层的血痂将他满是刀伤的心牢牢包裹,只剩硬邦邦黑黢黢的外壳,在见到李若昭的刹那,心尖上那一点鲜红的血,依旧能汩汩地涌出来,如山溪如长河,连绵不绝,至死不息。

    似乎只要看见她,原来无从选择的人生,还是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期盼。

    真可耻。

    却贪婪得不愿叫人放手。

    她脸颊是冰的,指尖是冰的,因为李世训丽妃囚禁体内寒气尚未除尽又风雪中颠簸千里,浑身冰冷到近乎了无生气。但唯有呼出的气,经过心脉尚且温热些许。

    冰冷的指尖穿过李世默的发,李若昭把面前那个心尖尖上的人抱在怀中,发上沾满的雪,似鬓间骤然而生的华发。

    “别怕。你放心。我答应你,人我去救,我的责任,我一定想办法,好吗?”

第三章 穷阴:甜馨(上)

    李世默推着若昭回营地进帅帐的时候,两人面色皆是平静如水。

    凉王加上实在不明所以的风吟打量了一路,也没发现个所以然。

    然后,两人就没出来过。

    直到落日西沉暮色四合,耿直的凉王实在忍不住撩开帘子叫这两人吃饭了。环视一圈未见两人身影,直到在火炉边的角落似有异样——

    李世默坐在李若昭的轮椅上,膝上抱着轮椅的主人,双臂交缠,李世默的脸蹭在李若昭的发上,李若昭倚在李世默的颈窝间,茜粉色的斗篷安然垂坠。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勒个乖乖!

    吓得凉王二话不敢多说原路退回。惊魂未定间看见卓圭领着风吟雪澜缓步走来,忙凑上前。

    “你你你……”

    卓圭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看着凉王,又似看向很远很远的别处,眸间意味深长,妥帖的笑意却不减。

    “早劝过凉王爷,暂时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凉王没见过这场面,吓得再也没敢进自己的主帅帐。把副将赶出去修理北营防线,躲到副将的帐中闷头吃完的晚饭。

    是入夜之后李世默主动找的凉王,找凉王讨个若昭住的地方、军医,以及欠了很久的晚饭。

    凉王还沉浸在看到什么不得了事情的震惊中,看到李世默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主帅帐就,就留给你们了。我,我换一个就行。”

    主帅帐最暖和,也是最利于若昭此刻的休息。李世默便不客气,他指了指主帅帐的方向。

    “那……里面的东西?”

    身为长辈的凉王立马认怂。

    “我收拾收拾就搬走。”

    折腾了一通,卓圭又很贴心地把准备的加厚絮垫给若昭铺上。这厢军医在给若昭看病,那厢凉王把卓圭再次扯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小眼睛忍不住朝那头张望。

    “那,宣王呢?这可就一张榻。”

    卓圭不可思议地看向凉王,让凉王一度以为宣王与长公主同榻特别理所当然,自己又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以至于紧接着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感慨就要涌上心头。

    直到卓圭开口——

    “宣王不是有自己的营帐吗?前几日殿下刚到的时候凉王爷亲自安排的?”

    哦对,想起来了。凉王一拍脑门,是自己蠢了。

    卓圭向着凉王再次一拜,浅浅笑着安慰道。

    “还请凉王放心,他们有分寸的。”

    有自己的营帐并不等于会住。等到军医料理完若昭的病,李世默把军医拉到一边,详细问了若昭的情况。

    “长公主还是身体底子弱,体内虚寒过度,才会导致高热不退。今夜是个关键的夜晚,还需多多上心。”

    也是,本来在长安就吃了不少苦头,病还没好透彻就又颠簸了上千里,和他僵持一下午还在雪地里跪了好久。

    嘱了军医领着风吟雪澜去煎药,自己换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无比顺手地坐在李若昭的塌边。

    “一路颠簸,怎么没把花语带过来?她最了解你的身体和病情。”

    若昭整个人都被厚厚的大被包裹,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仰面朝天,面色被灼灼热浪烧得潮红。

    “她,在长安……”

    因为此前血魂与花语都向她说起过,这几个月萧岄一直领着花语给卫夫人看病,其间的用意,花语说自己收了萧岄的封口费,不能说。但挤眉弄眼的,都暗示得差不多了。

    这件不算事的事,不能干预,不能插手,只能默默关注着直到出现了不可控的迹象时才能有所动作。

    花语跟萧岄也算有点交情,卫夫人大着个肚子怕出意外也需有人盯着,还是把花语放在萧岄身边最稳妥。

    这些话都在心里起起伏伏,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李世默了然,他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说什么“不愿意说就算了”之类的话,浅浅一笔带过,就当那一页翻篇。

    “我看这儿军医水平挺好的,别担心,喝两副药就行。就是没有甜的,待会儿我想办法找凉王讨点能去苦的东西。”

    “不用了,我带在路上的还剩不少。是……提前准备的。”

    萧岚临行前给她塞了一大兜子的甜饼,还没吃完。她走得那么急,亏他还能在灵溪茶庄订到那么多点心。

    不过,若昭不知道在李世默面前说“萧岚”二字是否妥当。虽然让萧岚辅佐李世默是她一开始的谋划,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两个人在某些方面的想法昭然若揭。为了今后还有君臣可做,还是尽量避开的好。

    李世默却反问道。

    “萧二公子?”

    瞒不住了,若昭点点头。

    李世默一手撑在塌边,眉眼微垂。他浅笑着,浓密的睫毛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都是熟人,不必忌讳什么的。还有,十一月十日的事,我该谢谢他。”

    十一月十日,若昭仔细回想了下那天发生了什么。才想起来是李世训丽妃出逃长安,临行前从毓安宫把她一把掳走,扔进西突奸细多年前的据点等死。

    当然也是她的计策,她需要从李世训口中套得一点准话——

    这次伐唐,北燕到底出不出兵?

    “我还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跟我细说吧。可以吗?”

    “也就……”

    看到李世默如此坦诚而清明,再瞒也瞒不过他,若昭缓言开口。

    “阿史德伐唐,李世训和丽妃一定会趁此机会逃离长安。包括之前他策划在敛芳宫杀你的戏,不过是他被西突人逼着走而不得不出的下策。既然要走,只怕也不会放过我这个老对手。所以我想趁此机会,顺便找他探得一点消息。”

    “探到了吗?”

    李若昭揪着被子,点点头。

    李世默很是乖觉地没有接着问下去。

    “这计策危险,你身体又不好。可是,我也知道,拦着你是没用的。下次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哪怕多考虑一分,也是好的。”

    他自嘲地笑笑。

    “吵了也有两年多了吧,也没个结果。还是我自己的能力问题。”

    “不是的。”

    李若昭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口。

    “这一切都是计,既然是计,总会有意外,总会有输赢,不是你的错。”

    时至今日,两人不必多说也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李世训逃回西突的迁延之计。

    当时的沈青绾还没掳走李世语,所有人也不会料到沈青绾孤注一掷除此绝计。李世训要做的是将李若昭扔在一个长安城里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由着萧岚向人手充足的李世默发出求救信号。

    长安告急,迫使李世默不得不折转回京救她,这样李世训就能顺利从李世默的大军中脱身。

    然而,出现了两处意外。其一是,李世训并不知这一切都是李若昭的计策。随着李君毅告密,在李世训丽妃带走李若昭当天,萧岚就找到了若昭。

    其二是,沈青绾掳走李世语事发,这条计策稍加修改时间,最后还是再次用在了李世默身上。

    于是,一如李世训的计划,李世默掉头回京找若昭,放弃了最后一丝营救小语的希望。

    细白的手指再一次拽紧了李世默的袖口。

    “世默,我很抱歉。”

第三章 穷阴:甜馨(下)

    李若昭以为李世默会有大反应的,露在被子外的一双明亮眸子盯着他咕噜咕噜转了许久,只听得那头极轻但又极清晰的压抑的呼吸。

    “没事。”

    按在塌边的手也在抖,指尖深深嵌进垫絮里,抓得手背青筋暴起。

    那只凉津津的手轻轻抚上并不平静的手背,如清风略过山间沟壑。

    “你要是觉得难受,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李世默试图从她的手下抽出来,李若昭却格外用力地按住。上臂再用力时牵扯右下旁肋的伤口隐隐撕裂着疼。

    左手下意识捂住伤口,又怕她多想。李世默立马松开,伸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我叫风吟拿点甜饼来。”

    真的是叫风吟拿甜饼去了。萧岚准备的,快有半身高的食盒,路上零零碎碎吃了不少,剩的也不少。李世默拈了两块用小碟盛好,递到若昭眼皮子底下。

    “既然你都说了有办法,我自然信你。”

    他松快地咧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昭确实无话可说。但又像不死心一般,唯恐他和先前一样,面上云淡风轻答应得好好的,最后折腾一出惊掉下巴的大戏。

    “那你不许再意气用事,至少意气用事之前,先同我说一声。”

    我又没办法拒绝你,至少能做个保障。

    李世默点点头,“嗯。”

    仰躺着吃点心不方便,酥皮屑至少能掉她一脸。若昭翻了个身,小猫喝水一般,伏在枕头上小心地咬冻得有些硬邦邦的梅花糕。

    李世默无比顺手地替她拉上后背的被子。

    “还没听你说起过今年五月承明宫变的事,难吗?”

    李若昭放下咬了一半的甜饼,习惯性细细舔起指尖沾上白毛似的酥皮屑。

    “也……没什么可说的。你都看见到了,也猜得差不多。我只说服了陛下让卫茂良回京,关键的时候推波助澜。剩下的,太后与敬王、神策军的矛盾足够让这场戏热闹起来。”

    于是,张怀恩坐不住率先动手,卫茂良别无选择地起兵救驾。双方战火一触即发,最终让李世默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李世默想起了五月承明宫变时两人宫道上意外相逢,她的额角还被厚厚的刘海包裹。当时没机会,后来也没机会问,便趁此时顺口问了声。

    “太后打你了?”

    太后这个词,真的很遥远了。明明承明宫变太子殒命,太后放弃权柄不过半年,却像彻底翻过一页似的。后来朝局震荡不已,李世训丽妃逃了,宁妃殁了,小语丢了,剩下的只有心早就死了的萧贵妃,死了一半的李世默,和突然又死灰复燃的秦妃。

    千般风云扬起飞沙激荡,待到尘埃落地,早已足够将这一页厚厚掩埋。

    听说太后幽居宫中佛堂,陛下派重兵看守,一步也没出来过。

    李若昭眯着眼睛仔细回想。

    “也……没怎么打。要打的时候萧贵妃来了,帮了我个小忙。”

    萧贵妃啊。

    李世默也回想其子李世谚。关键的时候从宫里跑了出来,助他一臂之力,一副铁了心跟定他这个兄长的模样。

    “两年多以前在灵溪茶庄,惜誓包间的时候,你我第一次见面说起过萧贵妃的事。你说等我已成气候,萧贵妃自然而然会倒向我们。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跟她出手帮你的原因,是一样的吧?”

    “是,她……”

    李世谚非陛下亲子,这也是整个薛家案真正的起点。若昭掌握着她的把柄,萧贵妃也无心让自家儿子卷到这场争斗中来,更无须令他们担心。李若昭答应过萧贵妃,事关李世谚的身世,必须得保密。

    隆平十一年正月初七在灵溪茶庄没有说,隆平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关外军营也不会说。

    唯一不同的是,李世默已经不会执着地想要问个答案了。

    “你放心,她必然是我们的人。李世谚你觉得合适,放心用便是。现在宫里暂且还稳定,也是因为有萧贵妃在,我才敢暂时跑出来解决小语的事。”

    毕竟还是瞒了他,李若昭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多。趴着太久不舒服,单手扭过身体又斜躺下去,目光来回逡巡打量,落在李世默的右下旁肋处。

    她朝那个地方努努嘴。

    “护了两次了,是有伤?”

    诶?你都看到了啊?

    “战场上留的。小伤。”

    “还需换药么?”

    偶尔还是需要的,因为和凌风从长安出发昼夜不息奔赴千里,原本的伤口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这种事情是瞒不过李若昭的。他点点头。

    “下次我帮你吧。”

    “那……”

    李若昭当即捕捉到李世默一闪而过的犹疑,“不可以吗?”

    “不是……”

    反正是战场上的伤嘛,看到了她也不会多问什么。想通了李世默长舒一口气。

    “那辛苦你了。”

    说起伤,李世默还是没办法忘掉五月相逢在宫道上掩在她厚厚刘海之下的疤。

    复而又想起,一年前的伤,只怕早就好了。

    手却比脑子还快,他伸手去撩她垂落的发丝。

    指尖触及鬓角,掌心蹭过了她莹润光滑的脸颊。脑子转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收不回来了,李世默鸵鸟一般地想,就当是帮她理头发而已。

    然而——

    李若昭下意识就着他的手,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很轻很轻,甚至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绒毛,在他的心上划过如轻鸢剪掠。

    两人皆是一僵。

    僵住之后突然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没有过界,没有旖旎,只是一个,很正常的动作而已。

    所以保持这个姿势,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吹气如兰的呼吸在他的掌心流转,李世默觉得半边胳膊肘都酥麻了。

    掌心的温度和烧红的脸颊一起蒸腾起来,心跳在漫无边际的长夜里一声比一声更激烈,被子下覆盖的手揪紧得快要裂开。

    面上还是一动不动,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脸蹭在他的掌心里。

    似是凝成一座永恒的冰雕。

第三章 穷阴:西突旧事(上)

    李世默尽快回长安是有条件的。他可以答应把营救小语的事全权交给若昭凉王和卓圭三人。但前提是,在他走之前,要听到他们的详细计划。

    于是就有了若昭抱病从榻上把自己拉扯起来,加上凉王和卓圭,四个人围着火炉大致凑成了一张四方桌。

    结果李世默看到若昭裹了一层披风一层厚厚的绒毯一边浑身热得滚烫,一边还在轮椅上瑟瑟发抖,咳嗽和鼻涕一个都没落下的时候,就后悔了。

    “要不……还是先躺一会儿?”

    “不了不了,正事要紧。”

    若昭两手拽紧了裹在周身的绒毯,拧着脖子仔细看挂在墙上硕大的牛皮地图。

    卓圭为每个人都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马奶茶。若昭没喝过,从裹成个球一般的绒毯中伸出一只手,迫不及待从卓圭手上接过来。

    只稍稍抿了一口,咸的,还有油。

    嗯……一向嗜甜的若昭实在喝不来。

    李世默抿嘴轻笑,无比顺手地从若昭手中把碗接过来。

    “给我吧。”

    又起身烧了一锅沸水,给若昭倒了一碗递过去。

    “这里的茶估计你喝不惯,就喝热水吧。拿在手里还能暖暖手,委屈你了。”

    凉王坐在正对面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就要看卓圭。

    卓圭心平气和地端着一碗马奶茶正在细细品。他长年走西域,倒是喝惯了这些东西,完全不理会凉王对他的挤眉弄眼。

    若昭眉眼微垂,轻咳一声示意五哥不要四处乱看。

    “开始吧。关于如何从李世训手中营救走小语,大家随意谈谈想法吧。”

    凉王被这一声咳嗽拽回神来。在这四个人中,他当是最不了解情况的,纯属因为意外被牵扯到营救李世语的计划中,便也立马举手问道。

    “我有一个问题,溧阳公主是确定在李世训手上,也确定是在西突?”

    若昭拢着热气腾腾的碗,盯着面前火炉上窜的缕缕青烟。

    “差不多可以确认。世默从关河和公孙嘉禾那儿得到的消息,接应沈青绾的人是李世训无疑,李世训所倚仗的正是阿史德留在原州的骑兵。阿史德败退,他们一行人应该是跟着阿史德回到西突。至于具体的情况,”

    她看向坐在右手边的卓圭。

    “卓哥哥应该是派人去西突打探了,不日就应该有确定的消息。”

    “卓哥哥”一词一开口,李世默和凉王同时看向坐在一旁从容饮茶的卓圭。

    两个人的目光各有深意,卓圭一律浅笑着挡回去。

    “是。等到西突有消息了,会有人立马传书给我。”

    “西突厥具体情况待定,那咱们呢?

    若昭抬眸问坐在对面的凉王。

    “五哥,你手上还有多少人?”

    凉王日日点兵,已经烂熟于心。

    “一千四百三十七。”

    若昭转头问李世默,“世默,你呢?”

    “田子安给了我两千整。”

    “田子安!”

    凉王忽地捕捉到一个信息,随即一脸震悚地看向李世默。

    “如今你出走的消息举朝皆知,田子安借兵给你,皇兄万一向西北问责,你和田子安……麻烦可不就大了吗!”

    冷静下来的李世默这才完完全全意识到自己一气之下出走西北,留下了多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等着后面的人收拾。他不安地看向若昭,歉疚之意更深。

    若昭温热的指尖轻拍李世默的手背权当安抚,另一头抬眸示意凉王也冷静下来。

    “田子安也是老滑头了,既然敢借兵,应付的事情交给田子安去解决吧。咱们现在不到三千五百人,从西突牙帐抢走小语无异于天方夜谭。除非,”

    凉王的魂全被面前搭着手的两个人牵走了,眨巴眨巴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卓圭眼力见儿好,忙补上问了句。

    “除非什么?”

    “生乱。”

    两个字清晰落地,她拧着头看了一眼线条弯弯曲曲的西域地图。

    “卓哥哥,你是最了解西突局势的。五哥从府上出来不久,世默也涉猎不多,干脆你和大家具体说说吧。”

    卓圭对自己在这次会议的位置认识十分清晰,他从善如流起身,

    “如今的必勒格可汗是隆平六年从他的一众父兄中脱颖而出的。他很早就对西突的局势、包括大唐的局势有很深的构想。二十多年前派自己的两个同母妹妹,并给她们起了汉人的名字,阿史那燕如与阿史那华妍,潜入大唐暗做奸细,就是一例明证。”

    凉王不懂就问,顺便把李世默不懂的也问了出来。

    “阿史那华妍是丽妃我知道,阿史那燕如又是谁?”

    是萧府的二姨娘。但这话说与不说的权力并不在卓圭手中。

    他看向若昭。

    若昭喝了口手中温热的水,颇为平静地解释道。

    “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加上当年燕如为保自己妹妹的安全,西突的眼线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随着阿史那燕如的死,必勒格苦心安排的奸细,都作废了。所以对此局影响不大。”

    哦,这样啊。

    凉王讪讪作罢,继续听卓圭细说。

    “必勒格乃雄主。在借助权臣阿史德,也就是他堂叔的势力夺位之后,其实对这位军功赫赫的权臣一直心有忌惮。他一方面打出反唐的旗号凝聚人心,另一方面又效法中原中央集权,试图打破西突厥十部落的格局,建立一个完全由牙帐统领集权于可汗的国家。”

    西突厥十部落,这个李世默读过书知道。十姓部落东厢为五咄陆,分别是处木昆律部、胡禄屋阙部、摄舍提暾部、突骑施贺逻施部、鼠尼施处半部,首领称之为啜。西厢为五努视毕,分别是阿悉结阙部、阿悉结泥熟部、哥舒阙部、哥舒处半部、拔塞干部,首领称之为俟斤。

    十部落各有分化斗争,这也是西突兵力虽强,但始终凝不成一个统一国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卓圭拿起手边的长木棍,轻点地图上碎叶川西,哥舒部聚居的地方。

    “所以他瞄准了哥舒玄。出身于哥舒阙部,最后控制了哥舒阙部和哥舒处半部一个极其年轻的统领。”

第三章 穷阴:西突旧事(下)

    “哥舒玄似乎和必勒格可汗一拍即合。在西突国内大大小小的动乱中,哥舒部从来都是站在必勒格可汗一方。这也使得必勒格可汗对他更加信任,甚至给他授予牙帐之下颉利发之位,一为埋在各部落的钉子,二为各部落的垂范。”

    颉利发,西突牙帐之下高级文官,协助可汗处理民事行政要务。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西突官制不稳,因人而变居多,书上的记载也不够详细,李世默权当了解个大概。

    “但哥舒玄,”

    卓圭看向若昭。

    “隆平十一年西突北燕之战,阿史德被北燕卢英杰和王后联手打得大败回国之后,昭妹妹曾经有一番推论,说这个人其实是有问题的。”

    又叫一声“昭妹妹”,云淡风轻而又格外暧昧,李世默和凉王的表情皆复杂起来。

    若昭从容接过卓圭的话头。

    “长话短说吧,两年前阿史德败退回牙帐,十部落兵力大大折损,杀他之言甚嚣尘上,但必勒格却把阿史德留了下来。如果是必勒格本人的意思,无非是想把阿史德当靶子,挡住十部落的锋芒。但问题是,这个主意,据说是哥舒玄提出来的。”

    她停顿片刻,把时间留出来给在座每个人思考。

    “必勒格不杀阿史德,是为了留个靶子给十部落。但哥舒玄建议不杀阿史德,倒是很有点像留了个阿史德的靶子给必勒格。”

    若昭放下热水碗,两只细白的指头拽紧身上的绒毯,吸了吸鼻子。

    “我始终觉得,哥舒玄这个人,有点问题。”

    “我也有个问题。”

    关于西突的问题,凉王总是很多。

    “哥舒玄,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们说他年轻,他多大?”

    若昭转了转烫烫的脑子,没想起来,拧着头看卓圭。

    “比我小,多少来着的?”

    “生于承光二十四年。”

    凉王睁大眼睛,“二十岁?”

    对,是这个年纪。

    若昭反应过来,“和李世训一样大。据说行踪诡秘,和汉人相似,穿着宽袍大袖,喜饮茶。”

    话说一半李若昭突然想起另一个和李世训一样大的人。

    萧岩。

    萧府的排行老四的公子,阿史那燕如的亲儿子,一个本该在萧府长大,但她从来不知道没见过,最后不知所踪不明生死的人。

    等会儿,隆平十一年萧岄出走北燕却重伤而归,起因便是,在北燕看到了萧岩一路尾随至西突。至西突境内由萧岩发起了一次次暗杀,甚至绵延至萧关以内岐右之地。

    当时她和萧岚的结论是,萧岩当是在西突有很高的地位,而在北燕,有不得不潜心谋划的大事。

    事实证明确如是,隆平十一年九月二十三西突北燕之战后,两国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签订合约,双方修好,才有了两年后的今天联合伐唐。

    一切严丝合缝,如果她的猜测正确……

    若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因为震惊而止不住颤抖。

    李世默的目光一直落在深受风寒摧折的若昭身上。见她不对劲,反手将她微颤的手握住,宽厚的暖意将她冰凉的手指包裹。

    “怎么了?”

    若昭眨巴眨巴眼,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李世默的神情变得轻松愉快。

    “没什么。”

    如果真是如此,麻烦大了。真像萧岚所说,萧岩本性阴鸷,对于萧府有没齿之恨,那萧岩一直潜伏在必勒格可汗身边的最终目的在于……

    复仇?灭唐?

    都有可能。

    她必须尽快找到萧岚以及联系卓圭确认这个猜想。

    若昭抬眸,看了一眼站在地图前指点江山的卓圭。

    卓圭心领神会,他浅浅一躬,向着下方坐着的三个李唐皇室人笑道。

    “那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除以上所说以外,还有另一支势力咱们也不得不考虑在内。”

    他轻点天山北麓草原。

    “葛逻禄部。”

    这个凉王和李世默都有耳闻。葛逻禄与西突同属突厥人,但始终游离在西突统辖范围的边缘。由三姓组成,谋落、炽俟、踏实力,故常被称为三姓葛逻禄,与可汗相对的首领,称作叶护。

    “隆平七年,必勒格亲征葛逻禄,首领喀喇汗叶护请降,葛逻禄便这样半推半就地附属于西突。为显示对葛逻禄部的重视,必勒格迎娶据说是葛逻禄部最美的女子,炽俟阿伊为可敦。但问题在于,葛逻禄部的叛逆心非常强,还有很多葛逻禄人对必勒格阳奉阴违,随时可能掀起变乱。”

    说完绝不抢风头,这是卓圭一向低调从容的习惯。他放下长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

    凉王一脸意犹未尽。

    “完了?”

    若昭接过话头。

    “也就是说,在目前的西突厥牙帐,有以可敦炽俟阿伊为代表的葛逻禄旧部,阿史德为首的权臣,有试图分权的十部落势力,有必勒格可汗在后台撑腰的哥舒玄,以及,刚刚回到西突国内的李世训。

    “且不说哥舒玄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打算,和必勒格到底有哪些微妙的分歧。这么多势力放在一起就是个火药桶,随便一个火星子,就能炸起来。”

    非常应景地,面前的火炉,“啪”的一声,炸开一朵分外明亮的火星子。

    呛得若昭费力咳了几下,才缓缓道。

    “但问题在于,我们要点哪一个。”

    “这敢情好啊!”

    凉王与西突打打杀杀多年,提到西突,总是有无穷的兴致。

    “干脆全炸了,杀杀这帮蛮子的威风,省的在我大唐的边境耀武扬威。”

    “不妥。”

    李世默怕若昭有异样,右手始终攥着若昭的那只伸来的手,掌心与细嫩的手背一一咬合研磨。

    抬头却向着凉王道。

    “如果西突内部矛盾爆发,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很长一段时间内,西突将无暇与我大唐交锋,那么李世训挟持小语的作用就大大减弱了。我了解李世训,他是个自我利益至上者。一旦手上的牌不再起作用只是影响他自保,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的。”

第三章 穷阴:脉脉含情(上)

    若昭也应和道。

    “还有一点,虽然西突内部的势力盘根错杂,但必勒格始终牢牢占据最大的优势。之所以现在不动手,那是因为部落制的传统在西突上下还有很大的惯性。一旦全炸了,且不说两年之内,必勒格必能消灭叛乱,反而能彻底消除西突人对于部落制的依赖和幻想,同时也能彻底除掉坚持现状的人。”

    凉王是个粗人,那些弯弯绕全然不在行。他摊手问两个手还搭在一起的人。

    “那能怎么办?”

    “所以这么多的势力,炸的火力点一定要集中。矛盾越单一,阵营划分越简单,越是非此即彼,越是党同伐异,越能挑动每个参与者往死里斗的心思。”

    若昭的本事凉王是全然相信的,见识过太多次,自家小妹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说炸哪个吧?李世训?趁着李世训还没站稳脚跟西突上下都排斥的时候?”

    若昭没应声。她目光放空,似是盯着眼前一窜一窜的火苗,又像是看向远方,一动不动如风雪中的冰雕。

    凉王又看卓圭。

    卓圭不说话。有若昭的时候,他总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若昭。

    凉王又看李世默。

    李世默也不说话,有若昭的时候,他总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若昭。

    不过,跟卓圭从来不忘若昭的方向多看一眼的不同,李世默的目光始终含着极温柔的笑意,望着裹着绒毯沉思的小女人。

    凉王本来以为自己眼快瞎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人之间没有越界,没有那些污秽不堪,抛开所有猎奇的、旖旎的目光,他突然觉得——

    也……不过如此?

    在说起哥舒玄的年龄时,凉王顺着李若昭的话想了想面前两个人的年纪。李若昭今年二十二,李世默今年二十五,一人极静美而明慧,一人极温凝而沉笃。如果抛开种种预设,其实他们就像两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年纪轻轻耐不住寂寞,心生爱慕又忍不住试探,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年轻嘛,心里没谱,提醒提醒就好了。

    反正趁着现在都安静,凉王喝了口端在手边快凉掉的马奶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你们……”

    “葛逻禄部是最好下手的。李世训势力太弱,双方如果不势均力敌,很难打得激烈。我们最好是想个办法,让西突主流都认为李世训和葛逻禄的叛逆势力有染。以李世训的习惯,很有可能趁机逃窜至葛逻禄部,以此为据点徐徐图之。嗯?”

    若昭抬头看他,似是才反应过来凉王适才有话要说。

    “五哥刚才你要说什么?”

    凉王一头黑线,方才意识到自己多么的不合时宜,忙摆手道。

    “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

    没什么就李若昭继续。

    “营救小语,我们不需要做的多巧妙。只要能让李世训动起来,脱离西突牙帐中心身边没那么多兵力,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小语。我们三千五百人,足够从他手中把小语抢回来。卓哥哥。”

    卓圭应声看她。非礼勿视地,他从不往李世默握住李若昭手的方向多瞟一眼。

    “李世训在西突到底如何,和哪些人亲近哪些人疏远。葛逻禄部哪些人一直有叛逆之心,这个炽俟阿伊又是什么态度,具体的细节还需要等你的眼线回信。有了回信,咱们再继续商定。”

    若昭敲定的事情,卓圭负责照办,李世默负责叫好。凉王总算是理清楚,手边这两个男人心思只怕都不单纯。

    关系只怕也不怎么单纯。毕竟小议一散,若昭就单独找到卓圭,两人闷在帐子里又叽叽咕咕聊了很久。

    之前议事说得还不够多吗?有什么事不能大家一起听的?

    足足比自家小妹大了二十岁的凉王踮起脚尖,一路尾随在李若昭和卓圭身后,探头探脑地凑到帐门外,耳朵在帆布贴得紧紧的,直到——

    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凉王的肩膀。

    吓得专心致志听墙角的凉王立马转头。

    风吟拎着食盒,笑眯眯地站在凉王身后。

    “凉王爷是找长公主有什么事吗?直接进去说吧,凑在门口奴婢还以为是哪个兵士呢。”

    他忙摆手,“没事,没事,你这是……”

    风吟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给我们家殿下送点心。”

    “哦,”凉王一边往外退一边指了指帐内,“那你忙你忙。”

    若昭从卓圭帐中出来,再由着风吟推到李世默帐中时,李世默正一个人独自坐在榻上。

    “我等你好久了。”

    听起来颇有些委屈。再抬头细细端详,一向温凝如玉不变声色的宣王殿下嘴巴嘟嘟的。

    “说好帮我换药,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所以你刚刚去找……卓圭了?”

    不欲多说跟卓圭聊了什么,若昭晃了晃手中的药瓶,“给你拿药。”

    李世默没答话。她还是没说实话,她跟卓圭到底说了什么。就像她永远不会实话对他说,她跟萧岚,又有哪些仅属于他们的秘密。

    目光落在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小小人,浓密的眼睫上落了一层白白的雪花。

    他忽极悲哀地想。

    面前这人是李若昭啊。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她是他见过最聪慧、最善谋的女子。如果她没有残了腿,没有如此说不口的身世,她本来应该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公主,本来应该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是整个大唐如同朝阳一般最耀眼的存在。

    身负如此惊世的才华,仰慕她的人本就该如过江之鲫,一个萧岚,一个卓圭,怎么够,根本就不够。

    而他偏偏又是那个最没有资格说出口人。

    那他又在酸涩些什么?

    沉默得有些难堪,若昭指尖摩挲装着白药粉的瓷瓶。

    “我跟卓哥哥,算是,这么多年的兄妹吧。你知道皇兄,他一直拿我当对付陈家的刀子,我跟他,只有利益,谈不上什么感情。这么多年当兄长对我好的,也就只有卓圭。”

    若昭抬眸打量李世默的神情,似乎,更黑了。

    才意识到自己的解释不太对,忙补了一句。

    “当然我们也有利益关系。你知道关中人称‘白圭再世’的卓公子,也是风波庄的钱袋子。我这些年活动吃穿用度不愁,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他这些年生意能有那么顺利,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我。”

    感觉自己这次说的对了,她再强调一遍。

    “利益关系而已。”

第三章 穷阴:脉脉含情(下)

    “他多大了?”

    “三十一。”

    木木地一问一答之后若昭骤然抬头,“怎么了?”

    “没娶妻?”

    若昭摇头。

    “难不成是好男风?”

    若昭继续摇头。

    摇头之后随即意识到不太对,忙说,“我不知道。”

    你不是她妹妹嘛?两人感情很好,相互依赖相互扶持,怎么会连这都不知道?

    脑中过了一遍之后方觉不对,他这门子吃飞醋的语气简直就像……

    气量狭小的丈夫看见自家妻子和隔壁邻居多说了半句话就要大张旗鼓兴师问罪。

    这不就是无理取闹嘛!

    还有若昭,自己问了居然真就一五一十地答,李世默竟一时不知道是怪自己还是怪她。

    两个都称得上沉笃的人,每每遇到这种问题,总是能莫名横生枝节岔到离题十万八千里的地儿。

    李世默轻咳一声,脸上换了个云淡风轻的神情。

    “你,不是作为妹妹嘛?关心兄长是应该的,卓公子帮咱们的地方多,平日里也该上上心,至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替他挑一挑。”

    啊?

    这回轮到李若昭眨巴眨巴眼。

    就这?

    突然委委屈屈嘟着嘴问了一大串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太愿意看到若昭这般震惊的神情,就像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已经被她彻底看透一般。他放下床边束起帷幔。

    “帮我换药吧。”

    “哦。”

    帘子这头垂头应了声,那头已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

    若昭本来还闷闷的,无奈耳边窸窣声胜过静谧夏夜的虫鸣不绝。她突然意识到只有一层床帏之隔的那个人正在脱衣服,稍稍往前细想,若昭只觉整个脸都快烧起来。

    还好因为自己体内还在发热,脸红了看不出来。但时不时打着寒颤的身体突然变得火烧一般烫烫的,背后还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在想什么呢!

    越不让自己想就越容易多想,这头告诉自己要冷静,那头脑子已飞出天际,各种风吟兴致勃勃跟她讲述话本子里的描述就有了分外真切的画面。

    直到床帏里的李世默探出一个脑袋。

    “准备好了吗?”

    若昭立马双手高举药瓶以示清白,“怎么弄?”

    李世默无奈,“手上沾点白药粉,抹在伤口上就行了。”

    李若昭反击,“我看不见啊。”

    两片帷帐中探出来的脑袋凝噎片刻,才道:“把手伸进来,我带你。”

    于是,真就如李世默说的那样,若昭沾着药粉的手从两片床帏中颤颤巍巍伸进去。随即被一个大力握住手腕,掌中温意与力气构成了无从反抗的压抑,带着若昭的手一路向里。

    若昭整只手都僵了,鸡爪子似的指头翘高了崩得紧紧的,手腕连带掌心却在不停地抖。

    一层纱帘之隔,如同他们两年前每一次见面一般,那头传来闷闷的笑声。

    “你手别抖,再抖药粉就掉没了。”

    李若昭咬紧了唇,“我看不见。”

    “你伸手指头就行了。”

    指尖试探性向前探,随即触到了极柔软而坚硬的肌肤,似凉又似暖,指尖在流畅的腰身间贪恋的游走,让若昭脑海中立刻蹦出来一个词——

    温凉。

    就好像这个词是专为面前那个人量身打造的。皮肤是春日的暖意,骨子里却是如冰似玉的坚硬与彻骨,于风刀霜剑前不折辱的傲骨被春风包裹,漫步春日莺啼之间也觉秋霜高远疏离。

    那头继续传来闷闷的笑意。

    “你摸哪儿呢?”

    终于感觉自己被捉弄了,若昭的声音突然变得咬牙切齿。

    “我看不见!”

    且似撒娇。

    终于有点像扳回一局,不逗她了。李世默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把帐子拉开,没有什么衣冠不整的,除了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身和右下旁肋底端窄窄的伤痕,白雪皑皑的大地上裂开一道丑陋的谷。

    第一次很清醒地看到那人的身体,哪怕就是一小块,也足够让她僵在原地许久至面色潮红。

    李世默汗颜。那么吃惊干啥,又不是第一次看,隆平十二年正月十五德阳城外的山中,她差点把他扒光了。

    随即意识到那时候的若昭并不清醒,只怕也不愿意有人提醒回想起来,李世默打了俏皮话。

    “要上药快点,很冷的。”

    “哦。”

    脑子转过来才想起自己那样子肯定很傻,若昭忙低头捣鼓药粉,倒在掌心中,另一手无名指蘸取点点,不敢太重,凉津津的指尖缓缓游走在已经结痂的刀疤处。

    药粉相触有熟悉的火辣辣的痛。但凉意的指尖是陌生的,不同寻常的凉意游走过心上带起一阵火。

    让李世默觉得,就这样一直呆下去也很好。就这样一间小小的帐子,帐外风雪,帐内炉火正旺。

    遐思间埋首上药的李若昭突然开口问道。

    “你这伤,哪儿弄的?”

    “不是说了吗,战场。”

    李世默话音已落,专注上药的小小人沉默了很久。

    直到李世默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的时候,垂首蘸药的若昭突然开口。

    “和你对战的西突骑兵,他们大多使用弯刀。”

    李世默眨巴眨巴眼。

    所以,怎么啦?

    “弯刀的穿刺能力不强,留下的伤口大多以划伤居多,划伤的特征是伤口长而不深。当然也不排除有的西突骑兵改用唐制长刀,同样会留下划伤。但如果在骑兵高速冲锋的环境下,这样的力道如果是捅伤,会对穿的。”

    “所以……”

    若昭还在专注着在他那一道伤口上,似乎说出口的话与她毫无干系,但确乎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两人耳边。

    “你的伤口,刀口很窄。迎击西突的泾州之战发生在十一月中旬,一个多月之前的伤现在还疼,说明刀伤很深,不是划伤,是捅伤。但是又没有对穿,说明不是骑兵长刀冲锋时留下的。以及,一个没有对穿的伤,一个多月之后还要上药,说明受伤的时间也不对。”

    到最后语气已经很是不善,到这一刻起先前的轻松荡然无存。李世默心下咯噔一声,面上却还勉强糊着一副僵硬的笑意。

    “所以,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把最后一点儿药粉仔仔细细涂抹均匀,若昭收手,把瓷瓶盖拧紧,抬头看他,竟然咧开嘴笑了。

    “我猜的,我不知道。”

    那就是什么都知道了。

    以她的聪明,多半能猜出这刀伤来自匕首,正面捅穿,发生在泾州之战后。在长安,不太可能是重伤卧床不起的关河。

    那就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也不是她动的手。这是我的选择,她没有逼我。”

    李世默没明说那人是谁,但他确信,若昭明白。

    “我什么也没说。”

    这么解释太敷衍,李若昭忙接着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瞒的,那是你的做法,我不该干预。世默,该说抱歉的始终是我。”

    一场旖旎最终以互相无法触及却又过于心知肚明的话结束,李世默觉得自己有罪。

    更觉得自己罪不可赦的是若昭,她收好药瓶,整个人似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她费力地自己把轮椅转过去,落下一句干涩的话。

    “你好好养伤吧。”

第四章 春猎:借宿凉州

    那个李世默和李若昭一直惦记着的主人公,沈青绾确实跟着李世训在前往西突的马车上。

    不知道离终点还有多远,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她整个还是不安且局促着的。时不时低头绞着李世训披在她肩头的驼绒毯,时不时低头看马蹄踩在沙土地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圆圆的坑,又抿一抿干枯的嘴唇,抱膝缩成一团。

    不过,从来没有一次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十一月二十三日与败退的阿史德出萧关,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长城与祁连山之间,漫漫荒漠在狭长地带曲曲折折地蔓延。往南看去,隐约可见祁连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绿洲,那是祁连山冰雪融水的恩赐。

    十二月初,大部队行至凉州与西突前来接应的哥舒玄汇合。这位必勒格可汗帐下新宠,甚至目前看来似乎盛宠不衰的颉利发还是一如既往的宽袍大袖,玄色的衣衫让他看起来像黄沙上起舞的鬼魅。

    办理完基本的交接事宜后,他缓步行至军队中央那架小小的马车上,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李世训不敢相信已远离唐地数百里。

    “初次见面,敬王殿下。但您应该对我很熟悉,我们曾经有过很好的,笔谈。”

    就是那个在母亲衣物中塞字条的人了。李世训把所有的计划连贯想通,整个的局,都是面前这人所为。

    眼前这人还是盈盈带笑,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哥舒玄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您现在不是敬王殿下了。该称呼您为什么,还是得等到可汗才能决定。”

    准确踩中李世训的痛点,但不能发作。李世训眉心微蹙,按下怒火不表。

    “你会说汉语?”

    他巧笑,整个人极为妩媚而阴美。

    “我要是说突厥话,您也不懂,不是吗?”

    更讽刺了。直到马车里一身红衣的阿史那华妍再也坐不住,一撩车帘,向着车外叽叽咕咕不停的人扬声,一句突厥语吓得沈青绾一激灵。

    “你是什么人?”

    哥舒玄上前,直接略过蜷缩在马车前的沈青绾,向着马车中的端坐不移的人鞠躬大拜,用一口同样流利的突厥语应对自如。

    “原来是公主,臣是必勒格可汗牙帐下颉利发,奉可汗之命接应公主及其随从。”

    李世训在这两人一问一答间像个旁观者,他用力揪紧了缰绳,毛毛糙糙的草根扎进了手心里。

    他不是完全听不懂突厥语,好在小时候闲来无事母妃教过他几句。对于远在天边的母国,丽妃向来觉得,无大用,甚至还会有害。既然他们志在大唐君位,当然不会把西突放在考虑范围中。

    这样就导致了李世训在他的计划中完全屏蔽了回到西突的可能性,这个问题,在他一路西逃的过程中已经反思了无数遍。

    确实是疏忽了。

    他现在觉得,长公主说的对,无论她是不是在有意挑拨他与哥舒玄与西突的关系,这层隔膜将永远,且真切地存在了。

    夜间宿凉州。凉州州城府邸本为大唐所建,但已人去楼空。根据两年前西突北燕的合约,这里名义上属于北燕的势力范围。北燕也派了几个人前来接管,加之哥舒玄此前早已与慕容彪说好,暂时路过借宿。

    两年前北燕贪婪地吞下河西大半的地,但始终对此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管理。自安和之乱始,以耕作为生的唐人大量内迁,留下的河西之地人烟稀少民生凋敝,收益太少而管理成本太高。加之北燕现在一直专心准备迁都一事,实在无力对河西的管理投入太多的精力。

    以至于以凉州为中心的河西,还是一片蛮荒。

    “动作要快些,名义上我们借过了北燕的路。”

    哥舒玄成了现在的实际长官,负责料理数千人的驻扎。

    李世训在一旁抱胸漫不经心地看着前前后后忙碌的人。

    “我要是你,就绝不会把这么好的地让给北燕。”

    “这话你留着跟必勒格可汗说吧,一切都是他的决断。当然,他不懂汉语,敬王殿下还是把突厥语好好再练一练。”

    终于把这游手好闲公子哥儿呛走了,哥舒玄转头对手边人吩咐道。

    “暂时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僵,敲打和施恩都不能少,先找几个人过去教教这位敬王殿下突厥语吧。必勒格期待他很久了,省的他在必勒格面前说我们的不是。”

    至于李世训领不领这个情,暂且按下不表。忙忙碌碌一整天终于可以倒床就睡,吹灭屋中其他所有的灯火,仅余床头的一盏,哥舒玄听见了榻下极细极轻的喘息。

    不像是高手,反而显得拙劣,看来不是来害他的。他假意闭上眼睛,继续静声听床下的动静。

    然后是衣料和步子摩擦的声音从床下钻了出来,榻边塌陷了小小的一块。

    是一只细嫩而白皙的手。

    哥舒玄一把抓起那个人的手腕,几乎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坐直起身,把那个从床下钻出来的人拽出来。

    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他才看清楚来者,是一直跟在李世训身边,时不时躲在身后的女人——

    沈青绾。

    被拽出来的人并不惊慌。薄纱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姿,朦胧的烛火给她覆上一层暧昧不清的颜色。高山深谷,灯影下腰线如绷直的蚕丝惊心动魄。

    哥舒玄拽着沈青绾的手腕,不动声色与她拉开距离,眼角余光却上下打量这一具写满诱惑的身体。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是李世训的女人,深夜到我这儿,有事?”

    她巧笑,与哥舒玄白日里见到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截然不同。天真的眸子中皆是漾开的春水,一层几乎透明的纱拉不住垂坠的山峦和幽深的谷。

    声音也是裹了蜜糖的甜且媚,像是训练千万次之后最准确地扎中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不是很明显吗?”

    哥舒玄修长的眉眼觑她。

    “我不缺床伴,但忌讳这种不清不楚的,不说说吗?”

    沈青绾的纤纤藕臂缠了上来,薄纱覆盖的大腿顺着哥舒玄的向上爬。不同于西突女子的柔和的香,也随之将哥舒玄丝丝缕缕缠绕。

    “投名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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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