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纷飞:终离无归
“嘉禾,注意隐蔽!”
关河伏在马背上,向着身后的方向扬声高呼。
箭雨算不得密集,但细如牛毛的羽杆硬生生织成了弥天的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与身后的公孙嘉禾完全笼罩。
关河攥紧缰绳,面色凝重。照此情形,恐怕沈青绾早就通敌叛国,所以才会有西突派人前来接应。
此等恶贼,让他抓到了一定将她千刀万剐。
他顾不上公孙嘉禾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尽可能减少与箭雨正面迎战的机会,双腿一夹马肚继续向前冲。右手长刀已在握,时不时帮他砍去实在躲不掉的箭支。
视线被遮了大半,听觉也变得更加清晰。羽箭破空略过耳畔风声在此起彼伏的嘶鸣,竟有一种立在船头乘风破浪的错觉。
公孙嘉禾也学关河一般,紧紧贴在马背上。因为胯下马匹颠簸不止,唯恐摔下去的公孙嘉禾抱紧了马脖子。
风声在她耳边愈发激烈,她自觉像一叶扁舟快要被汪洋大海的怒浪掀翻。从未见过这般状况,心底里泛上的害怕让她下意识闭上双眼。下一刻,又强迫自己睁开,胳膊肘与马脖子之间渗出了黏黏的汗意。
前方传来关河的呼号。
“嘉禾!你先退下,箭太多我没办法保护你!”
公孙嘉禾脑袋紧紧贴在马脖子飞起的鬣毛上,粗劣的毛发蹭着她脸疼。
“我不——”
如斯的环境下,出身武状元的关河与刚会骑马的嘉禾差距愈发明显。关河在前方越跑越快,来回的呼号逐渐消散在狂风之中。
“啊——”
长箭无眼,漫天箭雨中公孙嘉禾既不会避让又无兵器相护,准确地扎中了她胯下的那匹夺命奔驰的骏马。
再一次的,她从马背上直挺挺地翻下来,在荒夷而坚硬的沙土地上翻了两个跟头。
额头再一次被磕破,这次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摔下来还扭到了自己的脚。两个跟头滚过,最后停不住直接撞在扎在地上的羽箭上,
天旋地转。
一声从喉间抑制不住的惊呼撕裂这千里烟障,嚎了一半被公孙嘉禾生生捂住。
关河终于听到一点儿动静,他伏在马背上回头张望。远远地,已看不见跟在他身后奔驰的一人一马。
“嘉禾!你还好吗?”
箭镞丛生中传来熟悉的尖锐的女声,竭尽全力快要撕扯至沙哑。
“别回头,救小语——”
别回头,救小语。
除了竭力向身后张望,关河不敢停,也不能停。
没办法,这是宁妃娘娘临终前的嘱托,也是宣王殿下临行前郑重其事的大拜。就算他现在不知公孙嘉禾的安危也不能回头——
必须,要把小语救回来。
攥紧缰绳快要嵌进肉里,掌心紧握住的刀柄快要把它捏碎,关河再夹马肚,骏马在乱箭中飞驰,苍茫的天宇下一人一马如孤狼破风踏浪。
“驾!”
前面还有关河,小语至少还有保障。自己也不能歇着,等想办法过去帮帮关河。公孙嘉禾挣扎着起身,想去看一眼她的马。没想到紧接着再一箭,准确无误地扎中了她左脚的脚踝,
“呃啊!”
站起一半,顷刻间骨裂的剧痛令她再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疼,是真的疼,她从小到大还没这么疼过,疼得她浑身发抖,彻骨的寒意从背后涌上,整个人寒毛倒立战栗不止。
不行,箭雨还是太密了,她不会躲也不会挡。射中是小事,她一死,小语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公孙嘉禾爬了两步,从扎满长箭的土地上歪歪扭扭地爬到倒地的骏马身后。无力的左腿拖在身后,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血痕。
窝在马肚子背后,总算安全了。她回头看那支深深刺进脚踝的箭,殷红的血还在一汩一汩往外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箭镞与骨头来回摩擦。
箭雨渐渐小了下来。大概是前来接应的人没有带那么多武器,又或者是关河追上了他们打斗起来。公孙嘉禾顾不得那么多,掌心里还混着白药粉与斑斑血迹的手握紧那根箭杆,停顿片刻,深呼吸,吐出那口气的时候伴随着丝丝忍不住的呻吟。
然后她抽出了那支长箭,扬手扔了出去。
鲜血如注,浸湿了她左脚的鞋袜。公孙嘉禾仅靠单脚撑地,双手还扶在马肚子上颤颤巍巍起身,一步一顿从中箭倒地的骏马身后向前挪。
举目四顾,她的视线之内已经看不到人影,唯剩一地箭杆无比刺眼地杵在她面前,周遭忽地就静了下来,白云在天边似乎都停住了脚步。
关河呢?
公孙嘉禾拖着还在流血的腿向前挪,另一条腿根本用不上气力,点地的每一瞬间都伴随着钻心蚀骨的痛。她右腿向前蹦了两步,没注意刚好蹦在了一块碎石子上,身形一歪,一条腿撑不住身体再一次跪了下去。
摔倒了就再次爬起来。公孙嘉禾握紧身边的箭杆稍稍使力,仅靠右腿的力量再一次站起来,沿着远远的平高县的方向向前半挪半蹦。
关河,小语救回来了吗?
小语还在李世训驾得飞快的马车上。他纵马在前,身后一众弓箭手殿后。坐在他身旁的沈青绾时不时不安地向身后张望,飞驰的马车在身后激起狂沙。
李世训轻瞥了一眼沈青绾,终于在她不知第十几次回头的时候,颇为宽慰地开口道:
“放心好了,来的就两个人,很快就处理完了,小事。”
“我不是担心他们。两个人是掀不起风浪的,我是担心……”
沈青绾喉头微动。
“李世默。”
第一次从嘴里吐出与她息息相关那个人的全名,沈青绾尚有些不习惯。她顿了顿,才继续道:
“听你说阿史德已经在泾州败退,不日便与我们汇合。李世默腾出手来一定会率大军追过来,到时候我们……”
李世训满脸云淡风轻,随手高扬的马鞭狠狠抽了一把奋力向前的马屁股。
“那也不用担心,他不会过来的。且不说他私自率军调头向西,鼎州献陵那边还要给皇帝老儿一个交代。就是长安,他也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第二章 纷飞:周旋裕如
李世默确实在厉兵秣马准备追。
十一月十七日一场阻击战之后,以西北泾原军与中央神策军汇合而成的五万余人打了阿史德一个措手不及。
饶是西突轻骑兵再厉害,也抵不过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原本龟缩在城中被打得快要溃败的泾原军,最终以双方伤亡接近二比一的代价,换取了关中西北战场的微弱优势。
军心大振。
十八十九两日用来清剿余部。至十九日晚,阿史德率领不到一千人的残兵败将向西北退去。李世谚左手上还绑着绷带,仅凭一只手纵马佩刀前行,一路高歌猛进追杀至泾水河谷,却被李世默中途叫了回来。
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李世谚显得意气风发,跟在李世默身后步履轻健。
“三哥,咱们不打算彻底消灭阿史德吗?我听田子安说,他可是沙场宿将,留着他无异于养虎遗患,对我们大唐并没有什么好处。”
“留他一命吧。”
相比李世谚被生生拦住的兴致冲冲,李世默的步伐显得更为悠游从容。他凝眸眺望城外河山,那年盛夏时节与李若昭闲话西突局势的场景,下意识浮现在脑海中,嘴角不由自主带笑。
“阿史德此前帮助必勒格荣登大宝有功,但近两年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必勒格可汗乃雄主,他一直在从这个权臣手中夺权,又试图分化瓦解十部落的势力,以效法中原王朝加强集权。放阿史德回去,就是给西突牙帐留一个隐患。两人皆非善类,迟早要打起来,这时候就轮到我们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哦,这样啊。”
看见十三岁的少年垂头丧气的模样,李世默继续宽慰道。
“而且,正如你分析的那样,西北的攻击不过是个幌子,真正伐唐的主力在河东雁门关。一旦咱们被牵制在西北,反而会贻误真正的战机。怎么,自己说的话,忘记了?”
被戳中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说下的话,李世谚搔搔脑袋,“哪能呢?”
复而又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回长安?”
李世默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在军事上有着极高天赋,但又实在笨拙得可爱的弟弟。
“当然是去鼎州接父皇回京。你忘了咱们带兵出长安的目的了?”
再一次被戳中自己的失误,李世谚偷偷吐了吐舌头,没应声。
不说话就由着李世默继续说。
“不过有一事我确实得拜托你。”他看向李世谚,“咱们今明两日整顿军务,最早明日,最迟后天,就向鼎州开进。但这个任务,只怕要交给你和世诚了。”
“为什么!三哥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鼎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宛嫔叛国,小语被她掳走了。我得带兵去救她。”
“溧阳姐姐被掳走了?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四日晚上带走的,十六日传来的消息。”
十三岁的少年睁得硕大的眼睛眨巴眨巴。
“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哦对,你说关河将军有要事去办,就是这件事吧?”
说起关河,他一走已是第三日,竟是一丝一毫的消息也没有传来,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小语找到了吗?
还有嘉禾,她私自跑出鼎州,有消息了吗?
李世默忧心忡忡,眸色颇为凝重。
“前线一律以军机要务为重,其余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如今局势既已安定,我便不得不亲自率兵把小语追回来。”
再一次冲着比自己年轻的人躬身大拜,李世默语气分外郑重与诚恳。
“所以带兵去鼎州接驾的事,还得拜托你和世诚了。”
李世谚哪见过这阵势,忙将三哥扶起,又尴尬地搔搔脑袋。
“那父皇那边……”
哥你就这么走了,不好交代吧?
“不好交代也得交代。”
想到当初临走前也未曾见她一面,李世默便觉痛悔万分。
“世谚,小语是我亲妹妹,没什么比她的命重要。”
李世谚垂首。三哥既已为战局牺牲了救亲妹妹的最佳时机,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三哥的一番信任。
更何况当初三哥转到西北阻击阿史德,也是有自己唆使的原因在其中。
十三岁的少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三哥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跟世诚哥。等到了鼎州,咱们等你的消息吗?还是我与世诚哥直接护送父皇回銮?”
“不等了。”
李世默摇摇头,望着城外远山连绵的眸子映着苍苍茫茫的天。
“父皇已在鼎州滞留两个月有余,没什么比回朝一事更为重要。为了我一个人使满朝文武继续滞留鼎州,实在有拥兵自重之嫌。”
复而又看向透彻而稚嫩的少年。
“世谚你知道,这次我们调转西北阻击阿史德,已属抗旨。陈氏旧党,还有诸多李世训的余部死而不僵,只怕早就准备好参我一本。上次是迫不得已,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哦对,还有一事你且注意。”
“三哥你说。”
“回朝见父皇之后,切不可向父皇提起你与世诚的军功。如今你们俩跟着我抗旨,父皇与百官公卿皆视你我为同党。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军功,很难不被有心人指证是培植党羽之举。我已和田子安说过,让他也帮忙瞒下。有功但不能领,这件事,为兄要对你们说一声抱歉。”
李世默说着又要大拜,李世谚哪里担待得起,忙伸手去扶。
自家哥哥这般小心谨慎,无一不周旋有余照料妥当,虽然想不明白,但听还是能听懂的。李世谚撇撇嘴,颇为无奈,又带着丝丝钦佩地看着自己的宣王哥哥。
“三哥,还是你厉害。难怪母妃说让我跟紧你,这些朝堂中的弯弯绕,我是想不明白的。”
李世默没有答话。
原来是不会的,曾几何时他也是一腔热血满心赤诚,他也是满脸天真跌跌撞撞闯进这盘根错杂的朝堂。那些机关算尽人的龌龊心思,那些党同伐异的肮脏手段,他不会,也不想学。
时过境迁,这无休无止的筹谋制衡妥协,不知不觉便也会了。
送走李世谚,李世默又转身去找李世诚。
第二章 纷飞:剑指萧关
相比李世谚,李世默对于李世诚更陌生,也更觉他的沉默。
虽然一个不怎么踏出重华宫和一个基本没踏出凉王府的两个人,对李世默而言,是半斤对八两。
李世诚打点好自己带出去的那点兵,回到住的营房正收拾东西。
东西也少,就几件厚实点的衣物。李世诚也算李唐皇家人,可惜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出来寻父打仗,衣服也是能减则减。
见到来者,厚实而可亲的李世诚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宣王哥哥,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收拾好东西之后去找你的。”
说罢忙翻箱倒柜地摸出一个粗瓷大碗,就要给李世默倒茶。到了一半发现茶是昨晚煮的,早就凉了,又从柜角处开始七手八脚掏出一个茶炉。
李世默看着嘴角微勾。不讲究这点似乎也是遗传的,和凉王叔似乎有的一比。
“不必麻烦了,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两人堪堪坐下,李世默先开口。
“之前世谚擅自出兵吸引阿史德主力的事,也与你说过了。主意是他出的,他出面解决最为合适,所以才选的他来带兵。并非是我与他一父所出,便待他比你更亲厚些。有些话亲兄弟明算账,虽然难堪,也得与你分说清楚,再向你说一声抱歉,怕你心有芥蒂。”
“宣王哥哥多虑了。臣弟又不是不了解世谚,他是个……”
和李世谚呆久了,李世诚也学会了尴尬的时候搔搔脑袋。
“好像这么说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至少以臣弟的浅见,他是个不世出的将才,对天时地利的观察天赋极高。臣弟心里有数,天生之才,当然不是光凭短短几日后天的努力便能跟上的,兄长选他是应该的。”
确实是不拘束了很多,此前听他们俩说话,李世诚还一口一个十一殿下的叫,如今叫着名字听着熟络了不少。
李世默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主动来找李世诚,便是担心此前李世谚擅自兴兵吸引阿史德的主力,抢走了最耀眼的风头,他这个堂弟心有不悦。他带两个弟弟出门,为兄长的责任在肩,功利点说举朝皆会认为他们是一党之人,护持帮扶是其一——
更为重要的是,一碗水得端平。
就算迫于局势实在没办法端平,事后也得尽快补救。大局越乱,自己的阵营越要稳,不能生变。
李世默稍稍思忖的当口,李世诚继续道。
“其实宣王哥哥带我出来的目的我也很清楚,一是来寻找父亲,二是让我前去迎驾,在陛下面前挣些功劳和脸面。如今和阿史德的交锋来看,家父流落关外,基本是板上钉钉,我也不能强求。至于迎驾一事,虽未成行,但宣王哥哥做的没错,我也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涨了见识,已经是不虚此行。”
大概是场面话也不太会说,李世诚不太好意思搔脑袋的模样,与李世谚简直同出一辙。
“倒是宣王哥哥,料理完军中事还要顾忌我与世谚的想法,无一不周全妥当,是宣王哥哥费心了。”
李世默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他这两个弟弟都是顶顶善解人意的人,几乎用不着自己费尽心思好言相劝,便能以最大的善意互相理解,还把其中的道理想得通透。
“不管如何,为兄都要感谢你。至于你所说迎驾一事,开始虽未成行,但现在这个重任,恐怕还是得交给你和世谚了。”
脑子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李世诚也一脸惊愕,“宣王哥哥不和我们一块儿去吗?”
李世默便将小语的事与他一五一十说了。
和李世谚反应一模一样的,李世诚忙起身大拜。
“兄长为国事牺牲至此,臣弟感佩莫名。至于护送陛下回銮一事,还请宣王哥哥放心。”
说了一半,李世诚想起来,又问道:
“对了,宣王哥哥是现在就要动身吗?”
李世默确实现在就要动身。
来不及等到第二日天亮,他便带着凌风和数百兵士向西北开进。他现在没有收到关于关河的任何消息,小语和嘉禾也没有。如果从十一月十四深夜算起,至十九日晚,应该也有足足五天五夜。
如果关河和公孙嘉禾没有追上沈青绾,那就以马力能到最远的路程来算。
沈青绾逃窜的方向只可能是西北,萧关是必经之路。
从泾州安定出发,至萧关,足有五百多里的路程。李世默已经迟了整整五日,已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最后关头。
已入冬月,夜间的寒足以呵气成冰,迎面凛冽的风将马上的身上的一切坠饰向后拉成直线。李世默纵马在前,凌风从未见过骑马如此之快的宣王殿下,带领一众兵士竭尽全力才能紧紧跟随在后。
想来也是,礼乐射御书数,本就是教导皇家子孙的必修课。自家殿下样样拔尖,骑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平日里悠游裕如不觉得罢了。
凌风一夹马肚,追赶两步凑近了李世默。
“殿下,夜间行路不方便,要不要……”
还是尽量找个镇甸歇一歇?总不能赶一夜的路。
风声将李世默的声音传来回来。
“现在还未至荒漠地带,等到了萧关附近,夜间行路只会更加危险。咱们尽快赶路,有什么意外时间也充裕些。”
殿下的话已至如此,凌风也不好再反对,带着数百兵士如一把轻刀破开风沙直插西北。
然而,正如李世默所说的,意外总会在最不希望到来的时候悄然而至。
十一月二十日清晨,这支数百人的小队至泾州北部临泾县,就着城外的茶棚,原地稍作休整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蹿到了李世默面前。
“请问您可是宣王殿下?长安方向传来急报,长公主有难,请宣王殿下前来相助。”
长公主?
若昭?
初初的怔忡之后,李世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又乱了。在长安也算是经营二载有余,李世默确实在长安留了些耳目,如果有何风吹草动,会有人将消息传过来。
李世默拦下站在一旁的凌风正欲拔刀的手。
“可我并不认识你。你说你认识我,还口口声声说长公主有难,有何凭证?”
“有长公主的信物为证。”
说罢,那小厮环顾周围,确定无人跟踪,才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裹,按在桌上。一角一角摊开,一把鲜红欲滴的珊瑚珠四散如白雪红梅。
第二章 纷飞:孰知是死别
李世默与凌风交换眼色,在确认这珠子没有问题之后,他拈起一粒,放在指间细细研磨。
那小厮在一旁忙送不迭解释道。
“这是长公主的首饰,原本是一串完整的红珊瑚手钏。等咱们的人到了毓安宫,发现宫中空无一人,满地散落的是这珊瑚珠,应该是撕打中扯断了。”
“她没有这样的首饰。”
李世默飞快地否决了那小厮的话。
他确信李若昭是没有的,去岁盛夏她在他府上呆了近半年,她的首饰珠串儿,她的书她喜欢的甜饼,他自忖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殿下不信,想必也感受到了这二十九颗珠子上,有二十四枚是刻了字的,刻的内容是——”
那小厮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诵道:
“萧岚赠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唯恐李世默搞不懂意思,他又进而解释道。
“加上空白用来隔断的珠子,一共是二十九枚。廿九,谐音念旧,这就是萧二公子私下送给长公主的信物。既然明明白白写着,那便是长公主的无疑。至于殿下为何从未见过——”
那小厮又轻咳了一声,在凌风的威压中,凑到李世默眼皮子底下,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音。
“既然是萧二公子送给她的东西,长公主又怎么会让殿下知道呢?”
这话说得极其微妙。萧岚与若昭的事,李世默自己有眼睛会看。李若昭似乎对萧岚有着天生的信任与倚重。至于萧岚对若昭,那提起李若昭满眼放光的神情,还有今年九月萧岚曾来拜访过他,说是愿意步入朝堂辅佐他,条件是换若昭抽身。
能让一个浪子甘愿带上枷锁进入朝堂,绝非一朝一夕的感情。
李世默原本以为对这些事早有心理准备,当那串如红豆般刻满相思意的手钏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承认了,他就是嫉妒得发狂,嫉妒能娶她过门的萧屹,嫉妒能与她朝夕相伴的萧岚。
他恨自己身体里奔腾的与她相似血脉,恨自己一点儿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
两个不动声色的深呼吸之后,李世默强迫自己沸腾的大脑冷静下来。萧岚与若昭的关系隐约而暧昧,并非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三人之间未戳破的微妙。
他怎么倒是门儿清?
李世默细细打量前来送信的小厮,长得还算周正,眼睛小小的,散发着诡谲的光。
“我从未见过你,长安城中的要事,自然有专人给本王送信。这次为何偏偏派的是你?”
“殿下说的可是小桂子?”
那小厮一拍脑门,想起来什么似的。
“确实是他带人看到毓安宫中的惨状,凳倒桌翻,一片狼藉,那景象真可说得上是惨不忍睹,唯独长公主宫里的人不见了。细打听之下才知道,是敬王和丽妃逃出宫里之前,闯进毓安宫,把长公主挟持走了,还扬言说要把长公主藏在长安城一个谁都找不到的角落,默默冻死饿死她。”
李世默左手抚着茶杯的手攥紧,杯沿磨着他的掌心生疼。
“哪一日?”
“十一月十四。咱们是十五日知道消息,被掳走的那天应该是十四日。”
李世默心下微微一搐。
又是这一天。
“既然是十四日,距今已有六日,为何今天才说。”
“殿下您知道,长安城中的防务全权由李君毅将军负责,他与萧二公子是至交,所以长安防务的实际统帅,也有萧二公子的身影。”
李世默点点头。早有耳闻。
“这事本来一开始是萧二公子处理的,既然是萧二公子主导,他又怎么可能让殿下来插手此事呢?”
再一次异常准确地扎中李世默的某种心思,指腹摩擦杯沿,有毛毛糙糙的触感。
他喝了口茶,屏气静声继续听。
“小桂子说要面呈殿下,萧二公子却推说殿下军务缠身,暂时不用通知殿下,还把小桂子扣了下来。没想到萧二公子带人满城找了三日,也找不到长公主的踪迹。殿下知道长公主身体弱,三日冻饿,只怕已经接近极限。小桂子心急如焚又脱身不得,便想办法拜托马术尚可的小的从长安城逃出来给殿下送信。”
事关重大,一丝一毫的疑虑都不敢放过,李世默便也问道。
“本王昨天星夜出发,马不停蹄才到临泾,你又怎么会知道本王在这儿?”
“小的昨天深夜到了泾州安定,没想到殿下已经带人赶去萧关。那儿的将军给小的换了一匹快马,小的昼夜兼程不敢歇息,这才刚刚赶上殿下。”
也算说得通。他们一行数百人再快,也赶不上一匹马的速度。如果他们与这小厮是前脚后脚的时间差,单枪匹马从安定赶到临泾,时间是合得上的。
所有的故事也合得上。他带兵转道西北阻击阿史德,如果没有后援,西突轻骑兵的败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等到他回来,必然要将母妃的事与储秀宫好好清算。对于李世训和丽妃而言,这是唯一可以逃跑的机会了。
而掌管城中卫戍的李君毅,原本就是西突人。万一丽妃与李世训拿着什么旧事威胁他,难保李君毅不会被迫上了贼船。
这个李君毅,临到紧要关头,还是出了岔子!
还有萧岚,为何不仅没劝住李君毅,还故意隐瞒他!
李世默起身,眉峰微蹙,精瘦的手已经攥紧。跟了自家殿下太久,凌风当即便能明白李世默的意思,忙拉住他的袖子,冲李世默摇摇头。
殿下,不可,现在还是救溧阳公主要紧。
李世默抬手一挥,从凌风手中把袖子抽出来,沉声道。
“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两百人,赶到萧关,拦住沈青绾。剩下的跟本王南下,去长安。”
说了一半李世默又摇摇头。
“不,一百五十人吧,剩下的跟我去长安。”
“殿下!”
凌风再一次拉住了李世默的袖子。如果李世训和丽妃已经出逃,如果沈青绾背后有这两人作祟,一百五十从他们手中抢走溧阳公主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世默却对凌风道:
“凌风,你跟我回长安,如果她真的被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是这个意思。
凌风平日话少,太多的道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竭力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对李世默道。
“殿下,殿下折转长安,说不清。”
凌风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李世默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他抗旨转道西北,尚可说是抗击外辱。
他率兵剑指萧关,也可说是救妹心切。
但在陛下回銮之前,率兵赶到长安,无论如何便也说不清了。
能说是为了救长公主吗?
不能说。当初在鼎州勤政堂沈青绾反水,就是拿李世默与李若昭的关系做文章。陛下早就对那个神机妙算只手遮天的长公主心怀忌惮,更不愿一个未来的东宫太子与之合流。
似乎唯恐宣王殿下反悔,那小厮忙凑到李世默跟前一再问道。
“殿下确定回长安吗?”
李世默将杯中的茶一饮尽了。他极目向西北望去,太阳从东方升起,而在西天的尽头一片阴沉沉的灰暗。
“走!”
第二章 纷飞:中计
殿下,真的不可!
凌风策马在李世默身后追,没想到李世默纵马更快,那近乎两个身位的差距竟是凌风竭尽全力也跟不上的。
追得急了,他向着前方一意孤行的李世默扬声。
“万一公主已落入西突人手中,一百五十兵士无异于送死!”
劲厉的风自前方扑面而来,马蹄飒踏如流星在山色与荒草之间划过。未曾停止一人一马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还有关河!”
像是安慰,又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李世默的声音坚决,而孤注一掷。
他竭力不去想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不去想,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料到。
心知自己在逃避现实,李世默手心湿了一大片,牛皮包裹的缰绳磨得光滑。
关河,靠你了!
从泾州临泾至长安城足有六百多里,李世默带人昼夜兼程,马力被他仅凭一人之力拉至极限,数百人的队伍竟生生与单枪匹马的速度相当。终于至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抵达长安城下。
长安城早就进入宵禁,九门闭合。好在长安城一直很安定,门前值守的兵士一半打着哈欠,一半百无聊赖在原地转圈圈。
直到面前数百骑兵压境,才有人回归神来。七手八脚地忙打起精神,为首的小将,埋头理了理军容,向着来者站立端正。
“什么人!”
疲惫的马匹在长安城西北门开远门前不安地踢着小石子,李世默拽着那匹下一刻便要倒地的马,扬声厉喝。
“李世默,开门!”
粗粗查验身份文牒之后,守门的小将不敢迁延,这头打开城门,那头忙送不迭请李君毅将军出面。
自从阿史德侵犯大唐,李君毅被迫挑起戍守长安的大梁,他几乎夜夜睡在城防军营里。轮流睡,东三门南三门西三门一个不落,最主要的还是西北开远门,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
听说阿史德北退,终于能睡个安生觉,正和苏芷荷梦中相会,被小将从被子里捞出来催到李世默面前时,他整个人是全然懵的。
“长公主呢?”
“谁?”
李君毅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眨巴眨巴眼。
“她不是在萧府吗?诶,宣王殿下!您怎么……”
在这儿?您不是应该转道去鼎州护送陛下回銮吗?
终于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李世默,好像睡懒觉被将帅视察抓了个正着,李君毅吓得背后一阵冷汗,睡意消去大半,整个人埋首便要跪。
“不必多礼,本王只问一件事。长公主发生了什么?现在找到了吗?人还好吗?”
一串连珠炮再次把李君毅轰了个晕,懵懵的脑袋再转了两圈,终于分析得出结论——
宣王殿下只关心长公主的近况。
“十几天前早就找到了。人在萧府,有萧二公子和萧小姐亲自照料,应该没问题。”
“十几天前?”
不是说十四日,也就是八天前被带走,找了三天毫无踪迹吗?
李世默回头看那个前来送信的小厮,凌风压着他,向前踢了一脚。
他沉声。
“她是不是被李世训掳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察觉到面前的殿下来意很是不善,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君毅觉得还是一五一十细细交代了比较妥当。
“回殿下的话,长公主确实被掳走过,就发生在十一月十日。说是定下的计策,要从李世训手中诈出一点消息之类的。是萧岚联系的末将,让末将带人紧随其后,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把长公主从李世训手中救回来。”
为了让李世默放心,李君毅又强调一遍。
“当天就救回来了。”
“十一月十日?”
李君毅不知李世默突然来这一出所谓何意,他继续木木地点点头。
“对呀。”
那……
李世默一记眼刀杀至身后那个宣称长公主有难的小厮脸上。
凌风忽觉自己押着的这人不太对,再掰过头一看,嘴角已有一道浓重的鲜血淌出。
凌风两指稍稍用力,捏开那小厮的嘴。
“殿下,他服毒自尽了,齿后藏毒。”
唉呀。
李世默一拍大腿。
中计了!
李君毅全程脑子搞不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试探着开口。
“殿下?”
“其余的事情暂且不要问,你现在听我说。”
李世默很快打断李君毅的疑问。
“你把跟着本王来的这数百骑兵先安置下来,再备两匹快马。凌风,”
他向着依旧按住那小厮的灰衣人扬声。
“咱们俩现在去一趟萧府问清楚状况。”
马不停蹄的宣王殿下与凌风杀至萧府时,萧岚也在睡觉。
萧靖不在,外客来访只能麻烦萧岚。这些日子忙进忙出的萧二公子终于有了可喘息之机,离那红豆珊瑚手钏的事又过了十几日,再找若昭总不像之前那么尴尬,他才敢在她房门外晃悠晃悠。
美梦正酣,小厮急急忙忙来报——
“宣王殿下来了,就在门外。”
“不可能。”
萧岚躺在两层厚厚地帷帐之中翻了个身朝内。
“他现在应该人在萧关,救他妹妹呢。”
站在门边的小厮急得直跺脚,“宣王殿下真的在门口等着您呢!就在慎思堂。”
慎思堂是萧府的会客厅,萧岚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翻身从被子里钻出来。
他疯了?
李世默确实快要急疯了。萧岚被催着一边走一边系着腰带出现在李世默面前时,那位在慎思堂不知原地转了多少圈的宣王殿下直接迎了上去。
“云渊,一切免礼,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她在府上?”
不用明指那个“她”是谁,需要李世默与萧岚避而不提名字的,有且只有一个人。
萧岚点点头,“对啊。”
“十一月十日她被李世训丽妃掳走,当日你们就找到她了?”
萧岚继续点点头,“对啊。”
终于搞明白李世默所为何事,萧岚向着屋内抬手。
“她还在云闲阁睡觉,要不殿下……”
去亲眼见见?
真的中计了。
昼夜兼程三天两夜半,整段路上无时无刻不被若昭的安危牵扯心绪,和对小语的愧疚折磨着,一口气不敢松胯下的马不敢停——
最后却发现是计。
原地打转李世默随便捡了个椅子坐下。
他都想通了,这就是李世训想出的迁延之计。让他被长安的若昭牵扯脱不了身,让他擅自带兵回京埋下他与父皇相争的引子。
萧岚使了个眼色让府上仆役去端茶,自己一步一摇又恢复了往昔风流倜傥应付裕如。
“殿下,到底发生何事了?您……”
不应该,也没道理在长安啊。
第二章 纷飞:恨晚
李世默没有答话。
他整个人浑身紧绷地坐在椅子上,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在滴水成冰的夜中如更漏声不绝。漫漫冬夜里,唯有手边一豆残灯摇啊摇,端坐着的那人身上似乎结了一层薄脆的冰。
沉默良久,李世默颤抖着唇抬头问他。
“你确定她还安好?”
萧岚再侧身。
要不您去见见她?
“不。”
李世默缓缓起身,冻僵了关节似在嘎吱作响。他一步一顿向外走,走得很慢,穿堂而来的下一刻便要将他吹倒。
他负手停在风声疏阔的院中,面对着西北沉沉的天幕,星子稀疏。
“既然一切安好,就没有什么要见的了。”
那你来这一出,大半夜地杀进萧府,就问一声李若昭是否安好?
疯了?
萧岚忽地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李世默应当人在萧关救溧阳公主李世语,而偏偏出现在长安城萧府找他要一个关于李若昭的消息。那就是说——
他听到长安城里的风声,赶回来看一眼若昭。
不对不对,若昭在十一月十日便已安全,如果真的是宣王殿下的人送的消息,足足十二日,够在长安与泾州之间打好几个来回,李世默不可能全然不知。
所以这是计,李世训的迁延脱身之计。
哎呀!
意识到这点,萧岚快步追了出去。
“殿下!”
因为某种迫切的心思,萧岚说话又急又快。
“殿下所经之事臣已知晓,长公主的安危健康请殿下放心。至于溧阳公主,草民与长公主定当竭尽全力想办法搭救。殿下此前折转西北,剑指萧关,如今又擅自带兵回到长安,只怕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如今真相已明,当务之急是……”
“我知道。”
李世默浅浅打断萧岚一番陈词。
“去鼎州迎驾是吧?凌风。”
凌风守在通畅开阔的会客厅门侧应声上前,沉默得像一尊雕塑。
“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把带来的兵士都点齐,现在就走,我们去鼎州。”
“那……”
凌风吞吞吐吐半个音。
溧阳公主呢?
来不及了。
从长安至原州州治平高县足有八百里,从平高县出发至边疆萧关也有两百余里。如果李世训是在十二日前离开的长安,如果沈青绾掳走小语的幕后黑手是李世训,他就算此刻不要命地赶回萧关,只怕他们早就带着小语,潜入大漠不知多远的距离。
终于,来不及了。
“还有关河。”
还有关河,李世默竭力不去想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有什么后果,这样似乎还能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有希望。他还有关河,小语也还有关河,
关河,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而关河,并不知道自己背负着所有的希望,他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太清楚。
时间倒退回他与公孙嘉禾追击沈青绾的那一天,隆平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他是在马背上被颠醒的。朦朦胧胧睁开双眼时,最先看到的是起伏震颤的马背,和一双紧攥缰绳至青筋暴起的,洁白的手。
意识渐渐回笼之后,浑身的剧痛也随之苏醒。手臂上,背上,腿脚上,每一处撕扯般的疼痛竟让他无从判断伤势。
马背颠得很,关河不安地动了动,便也传达给双臂环抱他纵马的那个人。
“你醒了?你伤很重,我们现在得找个地方给你治伤。”
从肩后传来的极其沙哑的声音,很是熟悉。
这个高度这个音色,唯独没有那份与生俱来清亮与骄纵,关河不用想也知道。
公孙嘉禾。
意识逐渐回笼之后便也想起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他独自一人追击沈青绾,在宁州偶遇公孙嘉禾。两人一合计干脆直奔原州萧关,在十一月二十日的清晨,在平高县前追到了舍命奔逃的沈青绾。
后来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沈青绾是李世训的人,是西突的走狗,西突人的羽箭与铁骑围了上来,刀光剑影中看不见天日。
那李世训为什么不杀他,居高临下看他的时候,似乎对他说了什么。
“小语呢?”
关河问身后那个抱着他纵马的女子。
背后传来极低的啜泣声,没有说话。
关河挣扎着回头,背上刀剑伤牵扯着龇牙咧嘴的疼。
“我问你,小语呢?”
“没,救回来。”
哭腔在公孙嘉禾的喉间不止,
“当时数十名骑兵围攻,咱们就两个人。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就剩一口气。沈青绾他们早就带着小语跑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酉时已过。”
“哪天?”
“十一月二十日。”
关河抓住公孙嘉禾操纵缰绳的手,使不上力,血先从手臂的伤口迸了出来。
“还是今天,来得及,你让我回去。”
“来不及了,你以为你没有尽力吗?你以为我没有尽力吗?我一路跑着追到平高县附近,西突的大部队正在撤离,别说当时你还有一口气还等着我救,就凭我一人,拿什么去闯西突人的数千骑兵!”
“那小语呢?”
那是宣王殿下给我的托付,那是宁妃娘娘临终前给你的嘱托。
压不住的哭腔终于爆发了出来,就在关河的身后。黏腻地吸着鼻子的声音和号哭声不绝,纵使浑身疼得不知道到底受了哪些伤,关河还是清晰地感知到,左肩肩头的那一点潮湿,随着她的呼吸声慢慢晕开。
饶是哭得这样惨,面前青筋暴起的洁白的手,还是牢牢攥紧缰绳,一刻不差。
关河最怕女人哭,尤其是公孙嘉禾。在他的印象里,见到公孙嘉禾的每一面总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他心烦意乱。
这是一条通往关中的路途。他们从原州平高出发,沿茹水河往下游走,最近的县城在临泾。虽说是最近,但也有将近三百里的距离。两人一马,驾马的又是那个个子小小又不太熟练的公孙嘉禾,她左脚的箭伤还未来得及止血,蹬进马镫的力气都没有。走得慢,还在不见首尾的官道上晃晃悠悠。
日入黄昏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得找个地方歇下。
第二章 纷飞:刮骨
“沿路也没有村子镇甸之类的,我们……”
“入山吧。”
“诶?”
公孙嘉禾还在关河身后,她下意识看他,够不着,竭力从背后探出头来。
“夜里入山不是很危险吗?”
“放心,至少我在不会。”
拗不过关河,公孙嘉禾调转马头向山中去。山路马匹不好走,公孙嘉禾便扶关河下来,一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全给关河倚着。
万幸,没走多远,杂草掩映之间露出一个仅有五尺余深的洞穴。
连洞穴都称不上,勉强够两个人暂且栖身,但太浅了,倒像是此前被巨石撞出来的坑。而后沧海桑田,磐石也被崩解成了尘泥。
冬日本就天黑得早,太阳稍稍西偏,转瞬即逝间便已沉入西山。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又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血还黏在关河的身上,像是干了,腥气在身侧不断地萦绕,公孙嘉禾清晰地感觉到旁边那人在微微颤抖。
“要不就这儿,再远咱们也不太方便出去?”
失血过多,关河也累了,他点点头。
“你先歇着好了,夜间防狼防蛇什么的,要做什么你说我来。”
放在平时,关河也不会让一个姑娘家做什么重活。如今他失血过多意识时断时续,就连木头也抱不起来,这是最快的做法。
公孙嘉禾扶着他靠在岩壁边,因为冷令他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却止不住微微的战栗。关河闭上眼,尽可能多喘口气。
“生团火吧,取暖,也是防狼。”
公孙嘉禾就哼哧哼哧地去找干柴。
“蛇已经冬眠了,倒不用着草木灰雄黄粉之类的,但门口的杂草要清理干净。”
公孙嘉禾就蹲在洞穴口,没有工具,就用手一点点地刨土,连枯草根都一一拔了出来。
“对了,我刚看到门口还有些长圆形的叶子,开得像朵花一样,那是止血草。”
公孙嘉禾还在门口蹲着拔草,听到里面的吩咐,就着周围的火光一边摸索一边瞪大了眼睛找。
她从洞穴外一瘸一拐挪了进来,满是干尘的手掌心摊在关河面前,灰扑扑的形似一朵绿色的花在她手上盛开。
“是这个么?”
“是。”
关河闻声睁开眼,忽觉不对,目光逡巡终于落在她的一直没敢踩实的左脚上。
“你腿怎么了?”
公孙嘉禾下意识便要把左腿往身后藏,藏不住,在关河如炬的目光下轻轻倚在右脚边。
她轻轻把眸子瞥向别处。
“就……箭伤嘛,之前中了一箭,但扎着一支箭总不方便,我拔了……”
“坐下。”
公孙嘉禾话未说完,关河一声轻呵。不算重,无从使力的身体爆发出的气声更多地像是坚决。
凶什么凶嘛!
个头小小的小姑娘撇撇嘴,不过违拗不得,只得乖乖坐下。
“腿。”
公孙嘉禾又乖乖把左脚伸过去。
关河把那只血肉模糊的左脚放在膝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手轻轻覆在那团已经干了的血迹上。
指尖粗糙,虚弱的声音却柔软。
“有点疼,你忍着点。”
说罢,他握紧公孙嘉禾左脚的鞋,稍稍用力一旋,缓缓从她脚上将鞋子脱下。轻轻捏住一角还算干净的布料,是她已经和血肉黏在一起的裤筒。关河深呼吸,指尖用力,将那黏糊糊的布料干脆利落地扯开。
裤筒与皮肉分离的刹那,公孙嘉禾忍不住颤了颤,眸间抑不住上涌水色,她又轻轻地撇开。
剩下的就好办了。关河将她的裤腿捋起,卷边折好。光洁而白皙的线条一路向下,终止于脚踝处一块硕大的疤。
该是受伤之后没有好好止血,旧痂未结,新伤又裂,腐肉与血痂混合在一起,深深浅浅的血色如大地盘虬崎岖的山峦。布料揭开,原本已经干了的血肉又渗出丝丝殷红。
关河凝眸盯了一会儿。
“腐肉必须割掉,不然你的脚会废。”
未等公孙嘉禾说话,他摸到手边的刀,抽出,放在火上烤烤。
刀锋本该微凉,贴着公孙嘉禾的脚踝的刹那却灼热。刀尖在轻旋,已经麻木的伤口再一次撕开,先是灼烧感从脚踝慢慢泛上来,紧接着撕裂的痛感直冲脑门,撑在地上的双手抠出了几道深深的印辙。
公孙嘉禾额头渗出了汗。
背上也是,浑身刹那间紧绷忍不住向后躲。
关河攥紧了她的腿让她不要乱动。
公孙嘉禾再动。
关河再次按住了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她瞪他。忽然又觉委委屈屈,一事无成又流落山中,不知前路如何。
他的额头也有汗,甚至睫毛上也有,火光依约中,亮晶晶的似在闪烁,比夜空的星子更璀璨。面色却紧紧绷成一条线,咬紧的牙关微微发颤。
算了。
公孙嘉禾自我安慰道,他也辛苦了,自己还是安分些的好。
两人皆无话。
安静的环境也好。关河拿出腰间仅剩一点儿的水袋,倒在那株止血草上,小心翼翼用指尖清洗干净。放在火上烤烤,嚼碎,把一团绿泥一样的东西吐出来,慢慢用无名指指腹糊在她的左脚脚踝处。
先是清凉,慢慢的,辣辣的触感烧了起来。公孙嘉禾呼吸重了几分,另一只脚在鞋子里不安地挠。
太过安静。快要把药涂完的关河才意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不发一言的氛围。洞穴外的世界漆黑而寒冷,洞中的火苗在哔剥作响着向上蹿。
他轻咳一声。
“怎么不说?”
说什么?
公孙嘉禾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也没问啊!”
原本温馨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刺猬般的小小丫头顿觉自己没有眼力见儿,比面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还不如。她把眸子撇开,看向外面阴冷、而不见光明的夜空。
“已经不疼了。”
扬着一口气的小姑娘轻咳一声。
“总之,谢谢你。”
第二章 纷飞:皆难
“伤口要及时处理,剩下的事你先别做了,不然容易留下后遗症,小心腿废了。”
我不做你做?
公孙嘉禾又抬眼瞪他。
像是猜出来公孙嘉禾的心里话,关河答道。
“待会儿我能动了之后我再做吧。”
你这样子也不像是现在就能动呀。
公孙嘉禾心里继续默默腹诽。
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那我再找点止血草帮你上药吧。”
公孙嘉禾默默自忖,也许是关河把第一次上药的机会留给了她,也许是他身负了数道伤疤还先想着帮她上药,也许是他此刻强忍着浑身上下剧痛为她上药的专注,让她的嘴先于心柔软下来。
关河一直都是一个专注的人。从她第一次见到关河不顾一切也要把她从公孙枭手里捞出来就知道,从那日生辰宴他冲进敛芳宫救她第一件事是割袍为她遮挡就知道。
军令如山,责任重于山。
那他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宣王殿下是他主君,主君之托终究成了泡影,他将一生身负永远的愧疚。
小语是他所爱,所爱远隔山海,山海皆不可平。
公孙嘉禾气息微微恸然。不记得第几次瞥开视线,为这些事感动,太丢脸了。
那头却在此刻应了声。
“嗯。”
应该是失血过多,夜晚又太凉,关河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发颤,指尖触及肌肤,比日日迎接寒风的草药还要冰凉。
药涂得差不多了,公孙嘉禾起身,露着一截小腿蹦跶着往外找草药。
关河靠在石壁上,抬眼看她,张嘴只有微微的气声。
“周围没有干净的布,不能敷,你小心脚上还有药,别蹭掉了。”
哦。
她觉得怪怪的,似乎关河在关心她。但这关心,莫名其妙让她觉着拧巴。
等到她又揪了几朵花朵模样的止血草回来时,便也学着关河的模样,沾了点水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干,正待扔进嘴里咀嚼时,关河伸手夺了过去。
“苦,我来吧。背上的我自己解决不了,你再帮我涂吧。”
确实很苦。
关河笨拙地忙活一大通之后,背上的伤只得让公孙嘉禾帮忙。垫了块衣物,他趴在冻得梆硬还冒着杂草的地上。
地上冷,迟疑片刻,公孙嘉禾还是半抱着让关河伏在自己膝上。
他们之间每一次安静都令人尴尬,她把嚼碎了的止血草用手涂在那张不见一块好皮的背上。
“你……怎么不说话?”
和公孙嘉禾满脑子飞絮蛛丝般的想法相反,关河从头至尾都在想李世训对他说的话。
他至今搞不明白,事情是为何突然失控走到了今天?
宁妃娘娘是怎么死的,今年三月还救过他与小语的沈青绾为何又突然反水,沈青绾远在献陵,又是如何与李世训西突人勾搭上的。
还有,他与公孙嘉禾一路追至原州被团团包围,本来是必死无疑,李世训为何不杀他。
还跟他说了一句如此意味深长的话。
“你现在愿意跟我说实话吗?”
没想到关河开口是这个,公孙嘉禾眉心一跳,“什么?”
关河的声音一直很虚弱,他伏在公孙嘉禾的膝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背看起来满目疮痍。气声让这个原本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格外虚弱,抛开所有情绪波动而显得极其冷静。
所以你关心我的死活,是为了知道鼎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孙嘉禾脑子里突然跃入这样一个结论。
关河反问她。
“你知道李世训没有杀我,反而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这次跳的不知是眉心,连同心跳也漏了半拍。公孙嘉禾木木地,又应了声。
“什么?”
“长公主。”
轻声吐出三个气音,干脆、果决,在仅有两个人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可闻到几乎纤毫毕现。
火苗随着公孙嘉禾的心跳在响。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在现场,你是所有事情的亲历者,你是宁妃娘娘的义女,也是……”
“小语的姐姐。”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关河觉得头疼,浑身也发冷。
“你应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长公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有责任说出来。”
她当然知道,从头到尾都清楚。
她能当着一个仰慕宣王殿下多年的人面,跟他说,你敬佩的宣王殿下,败坏伦常地爱上了自己的姑母,害得他母亲为了成全儿子的一片心意自杀了吗?
“关河,你清醒一点,长公主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献陵,跟整件事又有什么关系?这是计,是李世训的挑拨之计。”
关河费力地把脑袋拧过来问她,“挑拨谁和谁?”
呃,好像说漏嘴了,说明了挑拨谁和谁,不就摆明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你现在怀疑谁他就像挑拨谁。关河,宣王殿下是你自己选择要追随的人,我想不仅是因为小语吧,你是真的信任他。我也是。”
公孙嘉禾的嘴色了涩。
“所以这一切都是李世训设下的计,他早就策反了沈青绾,害死宁妃,又掳走小语。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沈青绾,你怎么会信一个煞费苦心的布局者故意指给你指的方向?你信宣王殿下的为人,你信他的情义。你信他能处理好这一切,对不对?”
是,他信。没有人比他更信任宣王殿下。但……
他不是不认识长公主,当初在巴蜀,他对长公主仗义援手宣王殿下一直心存感激,便也认识了那个坐在轮椅上深藏不露的女人。
然而,时过境迁,当这个名字再一次在这个如此敏感的场合被提起时,当初被他彻底忽视的细节清晰无比地在他眼前放大。
比如,宣王殿下似乎时时刻刻都与长公主在一块儿。
比如,宣王殿下永远望向长公主时面带微笑的脸。那微笑又与待其他人的妥帖、温和全然不同。
比如,去年十一月查抄宣王府,为何会搜出一个当朝长公主!
公孙嘉禾把最后一点药糊在关河的背上,想轻轻拍拍他,却又无从落手,最后用指尖点点了关河紧绷结实的肩膀。
“你累了,别说话了。”
确实累,脑子从清醒开始一刻不停地来回思考这些问题。与公孙嘉禾纠缠不清一番,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脑子不转就很容易睡去。公孙嘉禾再低头看的时候,关河已经一动不动地闭上眼,吓得她赶紧试了试他的鼻息。
哦,只是睡了。
大半夜的,光着背睡只怕人也能冻得命都没了。公孙嘉禾随手扯过血迹已经干透的衣衫,给关河随手盖上。
还是冷。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关河的身体冷得像冰,彻骨的寒意在她的膝上挥之不去。
公孙嘉禾脱下了自己灰扑扑皱巴巴的外袍给关河盖上,伸手揽住了那个无力垂下的,头发毛躁躁的脑袋。
迷迷糊糊中的关河却反手抱住离自己最近温热馨香的柔软。
“小语……”
气声轻轻唤着。
公孙嘉禾忽地眼睛酸酸的,在别无旁人的清冷夜里,在仅有一簇不甘跳跃的篝火旁。
都好难。
她曾以为只要从高台逃出去便能拥有无限广阔的自由世界,但在她走进这荒凉人间的两年里,她忽然对这人间有了最深刻却也是最朴实的认识。
一生未行恶事的宁妃饮恨自尽,尚未来得及看看这世界小语颠沛流离,总想着事事照应周全的宣王殿下进退维谷,被蒙在鼓里的关河撞得头破血流。
还有那个长公主,她是不是也有不能说,说不出口的难处?
还有她自己。
第三章 穷阴:无休
李世默从长安折转回鼎州时,在距长安百里的栎阳县,迎上了父皇回京的銮驾。
据说栎阳城曾是秦国旧都,秦人最不甘的血脉融入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痛失国土的河西之耻在这深深扎根,雄心壮志的商君在这蓬勃喷发。
最终,他成功了。所以有关中近千年的兴盛,所以有秦制绵延不息的生命力,无论承认与否,这套统御天下的学说,被后代奉为万世圭臬。
天下雪了,无尽的米粒儿簌簌从天边垂落,蒸腾开如薄纱的轻雾,似乎天地都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风声在号哭,穿过枯槁的树丛死灰的草木,不知从何处而来,但无论走向何方,都与它迎面相撞。
回京的队伍加上六部九监浩浩荡荡的仪仗,又是绵延数里。和来时香车华盖一模一样,鲜艳的彩旗朱缨坠饰依旧张牙舞爪着,天子銮驾的威严在众生喑哑中无声地傲视。
但又确乎不同。中途逃逸的兵士不少,饶是李世谚李世诚已经带上数千兵马前来加入,两相抵消,队伍竟然还是短了一截。
风貌也大不相同,疲惫的马队缓步趿拉着,不耐烦地嘶鸣着,破了的牛皮靴摩擦地面咿呀不停。躁动又死寂的气氛在每个人头上盘旋,在漫漫数里的队伍中如幽灵来回飘荡。
李世默让打头的李世谚和凌风对接,把跟着他的数百兵士安置妥当。自己独身一人逆着风,穿过漫长延绵的沉默的马匹和垂头的兵士。马蹄不安地摩擦地面,露出草木丑陋斑驳的枯根。
“儿臣李世默,复旨。”
李世默跪在銮驾外,玄色的斗篷上已沾了一层薄薄的银霜,还有落在他发上白沙,似鬓边骤然而生的华发。
他也不知自己复的究竟是何旨,毕竟父皇的旨意,他一条也没遵守过。
雪粒子落地即化,悄无声息地融入黑黢黢的大地。好不容易有些积雪,又被马蹄踏碎、碾过,徒留一地黑白斑驳。
玉辂青质车厚重的门帘始终没有掀起,彩绣金饰的龙纹随着风摇摆不已。门帘开阖中毫无感情的声音应了句。
“起来吧,回去再说。”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李世默靠在自己的马车中想。所有选择,都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做的自认为最合理的选择。每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择,本身就暴露了他最真实的想法,没有人强迫。
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后面对同样的情况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陛下有眼睛,他自己会看。
每一步都没有错,可是好像每一步都错了。蓦然回首,他原来已经偏离起点太远。
风吹起车帘,时不时阴沉沉的天光洒入,鸾珮在耳旁琤瑽作响。
窗外的亮也是可怜的,风雪已经遮蔽了所有明亮鲜暖的色彩。据说太阳一直就在乌云之后,在片刻的罅隙中沉默地注视大地,和红尘滚滚的人潮。
真的会有吗?
中途有李世谚带着李世诚前来探视,凌风守在门外,忧心忡忡地瞟了一眼自进去之后就毫无生息的车厢,都拒绝了。
少年的声音是耳畔为数不多的清亮,李世默撩开帘子,对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浅笑,清隽的身姿举止绝不出错,步伐款款依旧叫人如沐春风。
“还没问你们呢?父皇责难过你们吗?”
李世谚努努嘴,一角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我也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俩带兵去鼎州迎驾时,父皇说什么重重有赏,但又好像……不冷不热的?”
复而看向李世诚,“世诚哥,你说是吧?”
李世诚不敢妄议圣上,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眨巴眨巴眼,就当是默认。
李世默带着两位弟弟缓步行在漫长的官道上。一边从容料理大大小小的事务,分毫不差地嘱托张怀德四处照应,一边应着两个弟弟的闲话。
“你们俩别光凑过来找我,见过世诤了吗?他最近可还好,我正想去看看。”
“别!”
李世谚朝身后父皇的玉辂青质车又努努嘴。
“三哥你最好别去打扰他们。在你来之前,我跟世诚哥就去拜访过他了。没想到秦妃娘娘拦住了我们,说她儿子正在伴驾,暂时抽不出身见我们。嗐!好大的架子呢!”
这次不是妄议君上,李世诚在另一头可劲儿点头。
“哦?”
李世默随着李世谚示意的方向看去。
他突然意识到,这后宫之中,恭定皇后薨逝敛芳宫,母妃命殒献陵,丽妃出逃西突,如果萧贵妃依旧这般高高挂起的话,掌事有且只剩下秦妃一人。
所以……
无休无止的斗争又要到来。
无休无止的斗争从未结束。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离开长安整整三个月的銮驾终于回到皇宫大内之中。去时后宫凋敝,来时更胜一筹,就连御花园也疏于打理,一花开尽百花杀。
饶是秦妃这三个月伴驾再多,后宫诸事按照尊卑序列,还是萧贵妃做主。萧靖在前朝,萧贵妃在后宫,都是一等一的能手,加之战火并未燃至长安,李君毅办事加上萧岚辅佐又算得力,帝京并未生起太多动乱。
万事料理完了已是深夜,皇帝陛下终于披了件披风,慵懒地走进依旧灯火通明的紫宸殿。
一身素白的单衣,李世默在那儿已经跪了很久。
皇上缓步踱到最中间的位置上,一页一页翻看这些日子长安城诸位臣僚上奏的事宜,看得兴起又用墨笔点点。批得久了,饮了口蜂蜜水,像是终于想起来下面还跪着一个儿子,百无聊赖地把手中奏疏往案头一扔。
“跪了那么久了,说话吧。”
“儿臣请罪,请父皇责罚。”
带人阻击阿史德的是他,失去母亲的是他,一个妹妹被外敌掳走一个妹妹不知所踪的也是他。
偏偏,最后跪在地上请罪的还是他。
皇上身子向前探去,似乎颇有兴趣,灯火摇曳间更见面色诡异难辨。
“哦?什么罪?说说看。”
第三章 穷阴:不退
那头沉默的片刻,皇帝陛下指尖轻叩桌案,脆响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率兵击退西突阿史德左贤王的骑兵,救长安为难于水火之中,朕不觉得你有罪。你又认的哪门子的罪。
“嗯?”
李世默正欲开口,被那一声反问的“嗯”憋了回去。
地板凉,快入腊月的冰凉直扎他的膝盖,交叠在膝上的手顺着往下,在地板上按实,顺着伏了下去。
“儿臣擅自率兵转道西北,已是抗旨,请父皇责罚。”
又是沉默,久久的沉默笼罩在并无旁人的紫宸殿中,灯火通明照得满城透亮。就像此刻一上一下,一坐一跪的父子俩,
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话可说。
皇帝陛下再轻敲桌案,欢快地如催命的符音。
“没了?”
“阿史德退去之后,儿臣未能即使赶到鼎州接驾,擅兴追兵,亦是抗旨之举。”
“为了小语?”
李世默不敢,深深地伏在地上,应了声。
“是。”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紧绷在上方的气氛总算稍有松弛,陛下的语气一顿。
“朕不怪你,找到了吗?”
李世默伏在地上,摇摇头。
“关河已经去了,但还没有消息。还有一事亦请父皇责罚。嘉禾她违抗圣命,擅自跑出献陵陵邑,是儿臣管教无方。父皇要怪,便都怪在儿臣头上。”
“你这个当哥哥的,倒是什么揽在自己头上。也难怪弟弟妹妹拥护,处处替你开脱。”
皇帝陛下喝了口蜂蜜水,
“李世谚李世诚那两个——李世诚就算了,刚从凉王府里出来,朕也称不上了解。李世谚,别看平日里都是闷葫芦一句话都不说的,遇到事儿跟他母亲一样高高挂起,结果在朕面前一个个都替你开脱,说他们是自己跑出去的,与你无关。为你求情的话,比这十几年跟朕说的加起来还多。”
熟悉的敲击桌案的声音再一次回荡。
“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傻子才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李世默涩着嘴不敢说话。
光顾着让那两个傻小子不要争功,忘记提醒他们遇到事儿不要替他开脱,最好都推在他头上,才算安全。
“小语的事朕也还在等消息。那两个小家伙,一个去自己母妃面前跪着了,一个在凉王府罚禁闭。你也别替他们开脱,该赏的该罚的一样都不会差。你继续说,还有什么要认的?”
“儿臣……”
按时间顺序,接下来应该说自己擅自返回长安的事,李世默言辞随脑子凝滞片刻。
这是最敏感的问题。毕竟长安,毕竟帝京,毕竟是大唐的心脏枢纽,在陛下还未回銮之时,擅自率兵赶至长安,不用有心人的百般解读,他自己便是有口莫辩。
总是要说到的,李世默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是死水无波的平静。
“儿臣中途折转回长安,请陛下责罚。”
又是沉默。
一声一声的敲击如催命的滴漏,在清冷彻骨的夜里格外清晰。敲到第十三声,皇帝陛下食指尖按在桌面上,微微挑眉。
“没了?”
李世默在下面轻轻摇头,寒冬的凉意随着地板穿过掌心与膝盖渗了上来。
“不解释一下为什么?”
因为李若昭。
因为有人跟他说,若昭在长安有难啊!
好歹毒的计策。李世训知他一定放不下在长安的李若昭,伪造了她被掳走的时间,一方面调走追杀阿史德李世训沈青绾的兵力,另一方面又埋下他与父皇裂隙的伏笔。现如今他鸡飞蛋打,小语生死不明,而他深陷朝堂旋涡无法脱身。
堪称一箭双雕。
此刻的难题更为棘手,他没办法解释折转长安是为了李若昭。毕竟在献陵父皇已经暗示得足够明白,李若昭知道太多,手段太狠,就算有恩于自己,为了他的今后手上干净不被牵制,不受后世史家指着脊梁骨骂,该断舍离的,必须得断。
不然他就替他断。
“不说话?”
李世默涩着嗓子应,“儿臣没有什么要辩解的,错了就是错了,父皇责罚,儿臣绝无怨言。”
一本折子迎头落下。
“李世默,且不说你多番抗旨,如今在朕面前依旧支支吾吾巧言令色。你可知如果把你所说抗旨之罪一并清算,今夜你便不能活着走出这紫宸殿!”
李世默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如果他今夜不能活着走出紫宸殿,他也并不是全无后手。
在朝堂跌跌撞撞第三年,李世默早就抛去了最初的幻想。一旦涉及利益,谁管你血脉亲情,谁管你昔年恩义,明争暗斗刀枪剑戟的都一一排上再说。
皇帝陛下再问。
“二选一。是和朕说一句实话,走出紫宸殿朕便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明年开朝择吉成加太子礼。或者你今夜咬死了不说,朕当即就把你所说抗旨之罪一并清算了去!”
李世默抬眼瞟了一眼漏刻。
亥时三刻。
如果他今夜正子时走不出这紫宸殿,那今夜,便谁也不要走出去了。
他从步入内朝紫宸殿,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伏在地上的李世默掌心已与地面一般冰凉,掌纹摩挲地面,与地上尘土一一咬合。他稍稍用力,将自己撑起来,直起身子跪坐在腿上,偏着眸子仰视天颜。
再开口时,李世默已经不呼之“父皇”二字。
“折回长安一事,是儿臣一心想着安置好长安,再迎接陛下。儿臣当时年轻气盛,分不清轻重缓急。陛下既然认定儿臣另有隐情,只怕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不妨请出来与儿臣对峙。回长安一事,儿臣所犯唯有无知之罪,请陛下责罚,儿臣绝无怨言。”
李世默再次伏了下去。
“儿臣话已经说完,剩下的,请陛下决断。”
你!
哪里有什么风言风语,李世默与李若昭的关系,皇帝陛下有眼睛,他自己会看。至于什么“听到风言风语”,明摆着指桑骂槐,旁敲侧击骂的谁——
如今子嗣中生出了野心,后宫中能说得上话的,还有谁?
皇帝陛下的本意不过是想敲打敲打他这个儿子,别拿到那点兵权便不将父亲放在眼里。至于李若昭这般心思狠毒又厉害的,趁早处理了为妙,他又哪里真的会听信秦妃李世诤甜言蜜语笑里藏刀?
没想到闹到这一步,谁也不退,谁都不肯退。
“吱呀”一声,殿门微微打开一条缝,夜风汹涌灌入,殿内一时灯火飘摇。
李世默与陛下同时向门口探去。
张怀德佝偻着腰探进来,一路小跑碎步地走道到陛下面前,身经宣王殿下时目色不变。
“门外的李君毅将军叩首等候良久,说是什么也要请求一见。”
第三章 穷阴:三折
他来做什么?
李世默脑中迅速盘算一遍。李君毅算他的姻亲,又是他举荐镇守长安,满朝文武连同陛下都认为李君毅板上钉钉是他的人。
李君毅一来,如果一个说得不好,陛下追究起李君毅私放卫将军出天牢的事,那就得再算一层抗旨矫制之罪。
今夜紫宸殿的人只怕真的都出不去了。
不过,李世默一个“不可”还没说出口,只听得陛下声道:
“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李君毅也很懵,从今晚开始就一路懵起。路过宣王殿下的时候眼睛忍不住往下瞟,前方带路的张怀德轻轻咳了一声。
今夜本来已经睡下了,没想到有宫里的内侍前来拍门说,宣王殿下在宫中有难,恳请李将军务必支援。
李君毅原本作势便要打理仪容出门。
苏芷荷却一双藕臂拦住了他。
“这个时候请你支援本身就很奇怪。如果这内侍是宣王殿下派的人倒也罢了,如果这内侍背后的主子有意要害宣王殿下,便是请你去替殿下开脱。到时候陛下看你处处维护于他,只怕会更加生气。”
夫妻俩帷幔间一商量,传话让那内侍把话说得清楚些,宣王殿下遇了什么难。
那内侍又说,陛下听说私放卫将军出天牢入河东是宣王授意李君毅做的,正在紫宸殿里问责呢。
苏芷荷再怎么劝李君毅也坐不住了,这个黑锅说到底也该轮到他来背,再不济也算萧岚长公主的责任,万万怪不到宣王殿下头上。李君毅二话不说从温柔乡里爬起来,跟着那小内侍进了宫。
人送到了紫宸殿,前来报信的小内侍千叮咛万嘱咐等他走了再敲门。好不容易时机差不多了,李君毅站在门口深呼吸,又检查检查仪容尚可,正欲请看门的内侍和侍卫前去通报一声——
又一个内侍从宫门转角处杀出,小跑着奔到李世默的面前。
“李将军不可!”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本来就不善于周旋政局又刚睡醒一脸懵的李君毅更懵了。
“不是你们请我前来帮宣王的吗?”
那内侍拜了拜。
“那李将军可知,请将军过来的,是谁的人吗?”
李君毅摇摇头。
“李将军所说的‘你们’,并不是一类人。将军慧眼,必然知道内侍也是各为其主。”
“那你是?”
“咱家是重华宫的人。”
重华宫,萧贵妃?
萧岚的姑母,长公主的嫂嫂。当初请萧岚带着李君毅前去救长公主的消息便是萧贵妃传出来的,应该是自己人没错。
看到李君毅开始信任自己,那内侍又道:“李将军既然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也知道咱家在替谁传话,那就且信咱家一声,别进去。将军如果真想帮助殿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插手。”
既然萧贵妃都说了,照办就是。其间的机巧,李君毅自忖也不是他的脑袋能想明白的。
于是,在李君毅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第三个内侍从转角处出现了。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
张怀德年过五十,一路紧赶慢赶的步履如年轻人般轻健。他也小跑着,疾步到李君毅面前。
“李将军且慢,请随老奴进殿面圣。”
又来一个说法?
张怀德向着前来劝阻李君毅的内侍浅浅一拜。
“烦请转告萧贵妃一声,说娘娘心意,宣王殿下、李将军还有老奴都领了。只是事出有变,这个场必须得请李君毅将军去救。就说是老奴的意思,让贵妃娘娘放心。”
来回的变化让站在门口的李君毅瞠目结舌。
“张统领,这事儿……”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搞不懂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救场。
哦,对,他连救哪个场都不知道。
送走了萧贵妃的人,张怀德拉着李君毅的袖子深深拜了下去。
“李将军,接下来的话,老奴教你说。烦请将军务必按照老奴教的来。”
于是,李君毅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带进了紫宸殿,带到了这一跪一坐的父子之间。
虽然从始至终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张怀德教他的话还是好背的。
不就是背台本嘛!
“启禀陛下,臣听说陛下夤夜审问宣王殿下,想起还有一事前来禀告。”
“哦?说说看。”
“宣王殿下授意末将私自放走天牢中的罪犯卫茂良。臣苦于姻亲掣肘,又因为这戍守长安的职责也是宣王殿下给的,实在不敢忤逆于他。”
说到动情处时,李君毅还不忘拭拭眼角的泪,眼中噙着泪花泫然欲泣,抬手便指身旁的还跪着的李世默。
“陛下明鉴,这等私放天牢重犯都是宣王殿下授意臣干的,陛下要责罚,还请陛下罚他。”
虽然李君毅背着这台本便越来越觉得奇怪,不过显然收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陛下眉心一跳,脑海中空白片刻——
居然是这事?
“你不是来替李世默开脱的?”
“这有什么好开脱的!”李君毅站直,答得理直气壮,“宣王殿下让臣做了这等悖逆之举,臣寝食难安,唯恐陛下降罪责罚,只盼当面与他对峙自证清白。今夜宫里有内侍传来消息说,陛下夜审宣王,臣二话不说,立马前来面见陛下,一定要与陛下把话说得分明了。”
第二次强调“有人传信”这个消息,陛下微微挑眉,“谁告诉你朕在夜审宣王的?”
李君毅继续理直气壮地答:“臣哪里知道这个,陛下差人问问今夜是哪宫的宫人出了宫不就知道了。”
李世默跪在地上依旧一动不动地低眉顺目着,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终于,有个聪明人了。
虽然话题意外从长安岔到了河东,不过,既然说到卫茂良,陛下便也顺口问了一句。
“河东战局,怎么样了?”
北燕王太子慕容彪于十一月十九日从黑水城出发南下攻雁门关,号称十万大军,北燕王后李若昕却毫无消息。军报早已传至鼎州,举朝震悚。
“卫将军已于十一月十八日抵达雁门关,照目前河东暂未传来战报的情况看,至少雁门关并未失守。”
虽说这件事如何忤逆抗旨,于国而言,卫茂良亲自坐镇河东,是一件大大的利事。如果真要追究李世默授意李君毅私放卫茂良的矫制之责,那正在雁门关抗击北燕骑兵的卫茂良和河东军士又会怎么想?
李君毅今夜冲进宫来攀咬不止,口口声声说放走卫茂良是李世默的责任。然而,基于此等危急情况,陛下也不能真的罚他。
“此事虽是忤逆,但卫茂良镇守河东于国有功,李世默也不算大过。功过之分,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清算吧。”
皇帝陛下轻叩桌案。
“既然你对宣王怨言不断,那他折回长安一事,你应该知道吧?”
果不其然,最让陛下介怀的,还是他回长安。
没想到李君毅仰首眨巴眨巴眼看着陛下。本就一脸懵的神色让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格外可信。
“回长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三章 穷阴:孤月
“宣王没有带兵回长安吗?”
李君毅眨巴眨巴眼。
“哦!臣想起来了,陛下您说这个事儿啊。确实有,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吧,宣王殿下带人回长安,说是陛下即将回銮,看看我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当夜殿下巡完便走了,当夜守门的兵士都可以作证。”
李君毅憨笑着搔搔脑袋。
“臣还以为没什么大事呢,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皇上瞪大了眼,“没了?”
李君毅眨巴眼,“没了呀?”
皇上再问,“没去找谁?”
李君毅再眨巴眼,“没有呀。”
随即又意识到仰视天颜不妥,忙转头看向宣王殿下。
“宣王殿下你还有什么时候回过长安?臣日日夜夜在城墙上巡逻,也没听见消息呀?”
李世默当然不会回答他。
陛下也没说话。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李君毅的神情。虽然与这流淌着一丝西突厥血脉的李君毅相交不多,但据他的了解,草原人的直肠子倒是继承得全乎。仔细端详着又懵又怒的表情——
这表情太真切,不像是演的。
如果真是演的,那也演得太厉害,写这剧本的人未免过于了解他。
陛下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一直垂手站着远远的张怀德。
最后又将目光转回到还跪着的自家儿子身上。
“世默,你承认吗?”
李世默伏在地上,声音沉闷。
“儿臣都认。”
彻底套不出话来了。
皇帝陛下从始至终也不打算真的动什么改易之心。毕竟李世默的声望早已今非昔比。剑南道、泾原节,那都是说得上话的,经此一役,河东节度使卫茂良似乎也对他青睐有加。朝臣拥戴,禁军不敢违逆,一切顺风顺水。
但是,绝不能让他过于顺风顺水。顺境往往易生骄纵,与李世默与自己都不是件好事。尤其背后还有一个不知何时出手的李若昭,她对李世默的影响,比他想象中要大。且宁妃是知道此事的,不然在鼎州不可能一命换一命——
那哪是换沈青绾一命,那是换李若昭一命。
因此,皇帝陛下的原意,本就以敲打居多,敲打到了,他发个怒,李世默认个错,互相知道底线,彼此相安。
事实上这也这么走的,李世默比李世谦聪慧,也比李世训更知进退。李世默给了陛下台阶,他就顺着台阶下,点到为止。
然而,事情的走向在提到李世默私自返回长安的时候变了。能让李世默放弃救小语的,皇上思来想去,也且只可能有一个李若昭。
但他咬死不认,还有李君毅不惜把私放天牢要犯的责任推给李世默自证清白,只为给李世默证明与李若昭之间干干净净。
至于李若昭,前些时日已经被萧府接回去了。说一个月前是在宫中生了场大病,缺人照顾,有萧府的人守着,李世默也没道理往萧府闯。
所以,李世默私自回长安,真的不是为了李若昭吗?
问不下去了。
遣退了李君毅张怀德。皇帝陛下最后停在自家儿子面前,跪伏在地的李世默只看见一双金丝缎面的鞋。
“世默,朕想与你说句实话。朕无意动你的储君之位,但有些事,孰轻孰重,你自己要有杆秤。如果你一时糊涂权衡不清,朕这个做父亲的,帮你决定。”
李世默在下方的手微微收紧。
从紫宸殿中出来,随着滴漏一声一声催人性命,光阴的齿轮在殿门合上的那一刻咬在正子时上。
李世默从高台上一步一顿往下走,没有点灯,如夜间涉水趟河的旅人,在沉沉黑暗中摸索。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脚步悉索。
“殿下留步。”
李世默转身,浅浅颔首。
“张统领。”
“今夜月色甚好,老奴不识月相,斗胆请殿下拨冗赐教。”
李世默仰首看夜空流云星月,没有月。残月本就可怜,云层稠密厚重,已将天边皎白遮了大半。
他心下了然,点点头。
“走走吧。”
两人一先一后缓步在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之间,周遭过高的建筑物衬得人过于渺小。行至广场中央,周遭并无兵士。李世默转身稍候张怀德跟上,向他拱手一拜。
“今日之事,多谢张统领从旁相助。”
张怀德亦知进退,忙将礼数一分不差地还了回去。
“老奴违背了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恕罪。”
他紧跟在李世默身后仅仅半个身位,两人的耳语在极为透彻的冬夜中清晰可闻。
“倒并不是老奴惜命舍不得为殿下赴死,也不是觉得殿下此刻动手,便毫无胜算。而是……”
张怀德快步上前,以更轻的声音抛下一句。
“陛下也有准备。”
李世默回眸,“哦?你怎么知道?”
张怀德又轻轻抛下一句,“王朝贵。”
“陛下怎么会信他?”
“陛下已似孤家寡人,周遭并无全然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一个左右摇摆的王朝贵,他还能吩咐谁?
“也正因为王朝贵左右摇摆,他得知消息之后百般权衡拿不定主意,转而问老奴的意思。老奴这才……”
张怀德说罢又要拜,李世默负手拦住了他,“无需多礼,你继续说就是。”
“老奴自然站在殿下这边,绝不会劝说王朝贵动手,所以说殿下众臣拥戴,军士齐心,老奴觉得殿下胜券在握,所以不急一时。”
见前方李世默并未答话,张怀德忙解释道:
“当然,老奴也知道,殿下本不急一时,而是另有所待。”
在前方悠游从容的步子稍稍一顿,还是没有说话。
“殿下虽胜券在握,此刻动手便有所成,但老奴私心认为还是不妥。一旦殿下于情理不合,后宫中那些蠢蠢欲动之势便有了动手的借口,勉强以天子威严压住的各镇节度使便极有可能生事,还有环伺大唐的虎狼,他们更有了南侵的旗帜。”
冬夜的风过冷,吹过毫无遮蔽的广场,厚重的石砖在两人脚下咿呀。
“殿下慧敏非常,处事老道,老奴斗胆说的这些话,殿下其实都清楚。只是……”
张怀德内宦阉寺之身,跟一个未来的东宫之主说这些已经非常不合适。他咽了口唾沫,把今日最想说的话一咬牙倾泻而出。
“为了一个人,殿下失了以往的冷静,得不偿失啊。”
李世默突然负手回头看他。
张怀德立马见好就收,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老奴失言。”
李世默并未理会,负手继续悠游向前踏破月影重重。
“张统领可知,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你我第一次合作。李世训抓住了在张统领头上作威作福的张宝权,我送了张统领一个大礼,是谁的手笔?”
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那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二十岁生日。
张怀德突然心下了然,忙小跑两步追上去。
终于有了月色,残月破云洒下的光,还是清疏得可怜。一如李世默疏疏落落如冬日草木凋零的声音。
“人人都说她是弄权的祸患,却不知人人从她手中得利几何。旁的都不说,张统领,把你认为的绮思都抛开,如今本王告诉你,本王身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聚在本王身边,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升官获益,得以施展抱负。如果是你,你该怎么选?如果你是本王,又该怎么选?”
第三章 穷阴:创伤
既然李君毅都说了是有人报信,陛下也没有闲着,转身便派人去查。
这事儿也好查,第二日清晨,便有回报,说是长春宫的人。
事情已然很明晰,耐不住寂寞的秦妃终于下水这场暂时毫无硝烟但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斗争。私传消息给李君毅,便是要李君毅在陛下面前替宣王殿下开脱,好让陛下以为宣王羽翼丰厚,施以打压。
萧贵妃翘足倚在美人靠上,左手一颗一颗捻着蓝水晶珠串,闭着眼睛听她新安插的小厮一一回禀。身后的阳光落在毫无温度的雪白肌肤上,整个人笼罩在炫目而清澈的光辉中。
“既然秦妃想处处插一棍子,那就遂了她的愿吧。去,派人到长春宫身边传些风言风语,就说陛下查到昨夜长春宫的派人出宫私授消息,现在正在御书房勃然大怒。”
果不其然,秦妃听到这点儿风声,立刻坐不住屁颠屁颠地往御书房赶。
赶到了御书房又觉话说不清楚。转身回去拎了些小点,美其名曰“送东西”,敲开了御书房的大门。又是奉茶,又是给陛下捶背,闲话似的与陛下唠着家长里短。
“今儿个天色好,臣妾觉着陛下心有郁结,便给陛下备了些点心,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皇帝陛下拈起一块酥皮簌簌落下的梅花酥,嘴角带笑地看着她。
“你倒是消息灵通。”
原本巧笑嫣然的秦妃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手上绞着的帕子便落在地上。
皇上指尖稍稍用力,梅花酥便从中间生生裂开,白色的酥皮屑散得更厉害了,一如冬日扬扬飞雪。
他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秦妃。
“还有,今日朕如何的消息,你又是从哪个小厮那儿听来的?”
今日天色确实很好,还有更好的是来自西北的消息。李世默派的前去追沈青绾李世语的一百五十人,虽然没救回溧阳公主,但意外遇见了流落在外的关河与公孙嘉禾。这一百五十号人不敢有失,马不停蹄地把这重伤的两人送回长安。
消息传至宣王府,李世默一直凝眸的神色终于稍有舒展。总算不是雪上加霜,便也趁着明亮的天色动身前往关河府。
关河原本住在京城中心十八线开外的晋昌坊,他虽是武状元,但毕竟年轻军职也不高,加上京城房价感人,想住也住不上好房子。后来关河跟了李世默,李世默便想办法在更靠北的好地段宣平坊替他另安置一座宅院。
好地方归好地方,但也称得上低调。离以皇宫二城加门前明德街为主干的京城中心尚有一定距离,宅院也不算大到引人注目,刚好够他一人住得舒适。
最重要的是,离宣王府所在的安邑坊也近。
李世默催着车夫马不停蹄赶到关河府。从推进门的一刹那起,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府上医师连同陛下下旨派的御医一并在房中候诊,小厮端着热水毛巾进进出出。
他让凌风先在外面候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以便照应。自己独自一人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塌边一抹鲜亮的红。
“嘉禾?”
公孙嘉禾坐着一张小板凳上守在关河身边,等到李世默一声轻唤,那小姑娘才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依旧明亮,又似蒙了尘般看不清神情。她起身,一蹦一跳地蹦到宣王殿下面前。
李世默方才注意到她左脚踝山缠着一圈圈厚厚的绷带。
“你的腿……”
“小事。”
公孙嘉禾摇摇头,声音夹着若有若无的叹气。她朝着床榻方向努努嘴。
“你看看关河吧?”
李世默扶着公孙嘉禾在一旁坐下。自己则像床榻边探去,血腥气太重,他有些不敢看,侍弄伤口的医师见到来者,围着的自动让开一条道,便也让李世默清晰地看到了关河。
又是同样的一幕,关河趴在榻上,紧闭着眼,背上的窟窿眼与刀剑伤划得他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原本已经结上了血痂,又因了血痂和衣服黏在一起,不得不把长好的血肉与衣裳生生扯开,露出狰狞的,处处斑驳血腥如山峦沟壑的疤。
李世默闭上眼睛,这一幕太熟悉了。熟悉的血腥气,熟悉的趴在榻上,熟悉满目疮痍,一如当年剑门关遇袭又在汉州天师道重逢关河的那一幕。
他抛开君臣之谊,抛开可能成为他妹夫的缘分,他长关河四岁,称得上关河的兄长。为兄长者,应当尽到护持弟弟的责任。
然而,在安全与危险之间,他留给关河的总是后者;在生与死之间,他总是让关河选择后者。
都是他的错啊!是他欠关河的。
“殿下……”
极其虚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关河从被子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李世默的衣摆。
李世默忙蹲了下去。
“你醒了?要喝水吗?要不要……”
关河缓缓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开阖的唇瓣在颤抖。
“殿下,是末将失职,末将没有带回……末将有愧于咳咳咳……”
话说一半,不知是身体还是心绪的原因,一口气喘不上来,全变成了咳嗽。
说不出来便用做的,错了就是错了,失职就是失职,关河拽着李世默的衣摆便要滚下榻去跪。
李世默反手将他扶住按在榻上。
“我都知道了,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剩下的交给我,好吗?”
“殿下……”
眼看着一口气就要喘不过来,李世默一手扶着关河,向着一旁扬声。
“水!给我一碗水。”
一碗温热适中的水递到李世默手上。
他扶着关河的肩膀,把水碗递到他嘴边。趴着喂不太方便,关河俯下身,小口小口啜饮两次,才嘶哑着嗓子开口。
“殿下,救救小语,求您了,救救她。小语落在他们手上,会丢命的。”
李世默的目光落在关河死死拽住他衣摆不肯松手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垂下眸子。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养好伤站起来好好去见她,好吗?”
关河松开手,眼角似有泪落在枕巾上。他趴在榻上,气声虚弱。
“殿下……”
接下来要说的话关河总有顾忌,他埋首,就着李世默的手又饮了两口水,却只觉更加口干舌燥难以启齿。
我听说这件事和长公主有关,是真的吗?
第三章 穷阴:意执
“你要说什么?”
李世默俯下身凑到他身边。
看着李世默殷切的目光,关河忽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此刻开口,然后呢?殿下会怎么回复?
如果真的与长公主有关,殿下会答一声是吗?
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殿下无论如何都要保长公主的,对吧?那他这一句无足轻重的质问,又有什么作用?
平添殿下的烦恼,平添自己的困惑,平添他们之间的隔阂。
正如公孙嘉禾所说的,既然他们真的信这位兄长,那便给他留出时间,安安静静等待一个结果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关河闭上眼,终是摇摇头。
很多年以后关河也是这样闭上眼,人生几十年的经历突然像走马灯在眼前飞快闪回时,他才意识到,在那时,从来一片赤诚的他第一次对李世默撒了谎,从此之后人生分出了一条永远回不去的岔路。
李世默向来不强求,既然不想说,那便不想说吧。
“没有什么事的话,那你先好好休息,有消息我再与你细说,好吗?”
关河还是保持着闭上眼的神情,没说话,点点头。
李世默从屋里退出来的时候,公孙嘉禾还在门口翘足等他,站不起来,坐在廊下的条凳上,左腿上一圈圈的绷带白得扎眼。
他尽量不去看那一处令他心生愧疚的伤。
“你们这段日子……”
“我跟关河是十八日在宁州遇上的,后来我们俩商量着直奔萧关。人是看到了,但西突人早有准备,我们俩中了他们数十人的伏击。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他重伤,我,”
公孙嘉禾朝自己的还无力着地的腿努努嘴。她倚在栏柱边,摊手,神情颇为嘲弄。
“就这些。兄长,你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明明都看见小语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每次公孙嘉禾咬牙切齿称呼他为“兄长”时,他都能听见其间浓浓的讽刺。她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竖起警惕的毛,扎得他耳朵疼。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嘉禾。我知道你和关河都不容易,你们俩能全首全尾的回来,这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我去办。”
“可我会怪我自己,小语是宁妃娘娘,是她母亲,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临终前的托付。她如果有一丁点儿伤害我会过意不去。”
公孙嘉禾按住自己心跳的地方。
“我会愧疚一辈子。”
“但是你已经尽力了,嘉禾。母妃如果知道你受的苦,不会怪你的。”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是在寻求你的安慰吗?”
公孙嘉禾突然很想笑。
这就是他的好哥哥,处处求全,处处体贴——周全体贴到让她感觉不到人情,感觉不到真实的爱恨。
“整件事的始末缘由兄长你是亲历者。沈青绾为什么出现在储秀宫又出现在我母妃身边最后又突然反水?母妃一连吞下数盒妆粉自尽究竟是为了谁?小语从不涉及朝政却被无辜牵扯、掳走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谁?还有此刻,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站在长安,把小语一个人留在大漠里吃沙子?”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李世默忽语塞。
“答不出来是吧?”
公孙嘉禾挑眉。
“我你替答。起因是一个女人,而你受她蛊惑一心只想着你的太子之位。你得罪不起陛下,维持着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又是建立军功,又是体恤下情,谁看见你不夸你一声。而你,却唯独自己的血脉至亲如此残忍。小语受过的罪,我身上的、关河身上的伤,都是你欠小语的欠我的,你欠关河的!”
她扬手指向关河所在的屋子。
“我顾全大局没有告诉关河真相,想尽办法劝他回来保住关河一命,不等于我不介意,不等于我装聋作哑,不等于我自己没长眼睛我看不到!你上讨陛下欢心,是陛下的好儿子,好臣子,对下,是大家的好主子,好太子。”
她忽想起什么似的,裂开嘴一笑。
“还有长公主。你算她的什么?好情人?好玩物?”
“公孙嘉禾!”
直到公孙嘉禾说出最后六个字之前,李世默都是不怪她的。他自己有愧,对小语、对母妃,对躺在屋内爬不起来的关河,对站在这里的嘉禾。如果她想发泄,便由着她发泄,大不了骂自己两句。
他知她难受,只要她愿意,李世默也是肯的。
可在她触及那个不能碰的名字的一刻,尤其是冠以各种污秽不堪的形容时,他整个人还是会战栗,心跳在那一刻叫嚣着,催动血脉疯狂奔腾流转。
就像公孙嘉禾说的一样,不说,不等于不介意,不等于没有知觉,不等于不会痛。
他已经努力不想,不见她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往这儿踩上一脚,踩得他的心翻来覆去的痛到极致再告诉他——
忘了吧。断了吧。杀了吧。
李世默深深吸起一口气,再吐出来时颤抖的身体已经被强制压住。
“你别忘了,是谁救的你,当年你深陷高台,日日夜夜装疯不得逃脱,是谁助你脱困?公孙嘉禾,按你的说法,那也是你欠她的。生而为人,不可忘本。”
“那宁妃娘娘呢?”
公孙嘉禾也扬声。
“是,我是欠她的,我不配说她一句不是。可是我母妃,你的亲生母亲可曾受过那个女人一点儿恩惠?既然没有受过,那她凭什么替她去死?太医的诊断你是亲耳听到的,铅中毒!三个字,可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死的时候我就在身边,她生生吞了好几盒妆粉,妆粉!”
她咬牙切齿再强调了一遍。
“你知道吗?她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她笑着跟我说,在那个小屋里发生的一切,不要和你说,不要和小语说。她至始至终都抱着我,反反复复告诉我,不要怨,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这只是选择而已,这只是符合最大利益的选择而已,只是符合利益的选择而已——
“去他妈的利益!”
公孙嘉禾一拳砸在廊柱上。
“你问小语,你问关河,是要一个全首全尾的母亲,还是想要你当皇帝,还有那个永远都在算计别人的女人?
“还有你,听说陛下下旨,明年开春要封你为太子?你就等着踩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鲜血去当你的太子,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当一个可笑可怜的孤家寡人!等到老了再看自己的儿子斗得死去活来。我早就和你说你要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这些都是你活该,都是你应得的!”
第三章 穷阴:见血
像不解恨一般,公孙嘉禾话锋又转回到李若昭身上。
“罪魁祸首是那个女人对吧?是,她是有恩于我,可事到如今你舍不得,大不了这个恶人我来做!我去找她,为了不让下一个人被她害惨了我找她做个了断!”
李世默骤然沉眸,“说完了?”
刹那间扑面而来凝重压得公孙嘉禾脑子一滞,她又忽地意识到自己占着理,怕什么!
“当然没有!但我就说这些,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
“凌风!”
李世默忽扬声厉喝打断公孙嘉禾的话。
站得远远不敢发出一句话的凌风突然被叫到名字,先是一怔,随即赶紧上前,权当应答。
立在廊下渊渟岳峙的李世默向他伸手。
“刀给我。”
什么?
凌风不喜动脑,下意识随着李世默的话笨拙地反应。
“卑职用……”
剑。
没有刀。
“小刀,随身带的那种。”
那倒是有,可是,这是要……干嘛?
凌风上前一步,继续试探着开口,“殿下?”
李世默继续向着凌风伸手。
“刀给我。”
坐在廊下的公孙嘉禾才反应过来李世默在说什么,下意识整个人就要躲,腿脚不便就双手撑着自己往远处一点点挪。
“你你你……”
你难不成要为了个女人杀了我?
李世默握着从凌风手中接过的小刀,一步一顿走到公孙嘉禾面前。骤然逼近近乎窒息的死寂,公孙嘉禾只觉整个人被笼罩在千斤顶的重压之下,手被压得酸软,在令人胆寒的威压下悄悄地松开。
右手旋即被抓起,李世默将那柄刀塞进公孙嘉禾的右手之中,反手握住她的手向前捅去。
“噗叽!”
尖锐的刀锋破开冬日层层绒袄插入血肉中的声音似雨后春笋拔节而生。
在公孙嘉禾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手上的黏湿温热首先传达到脑中。视线像是不敢,又像是极为迫切地,她目光逐渐向下,看到了自己握着刀捅进李世默右旁肋的那只手。
指尖还在发颤,血顺着颤抖的手指一滴滴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的手快松开,但颤巍巍的手好像不听使唤把刀柄越握越紧。
也确实不能动,至始至终李世默都牢牢握紧了她拿刀的手,动弹不得。
“哥……”
声音也随着手颤抖。
你疯了?我想杀的又不是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就能……
李世默攥紧公孙嘉禾的手,整个人似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发颤,但确乎又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斧凿刀削的侧容绷紧成一条线。
“如果你想杀她,这一刀,我暂且先替她挡下。现在冷静了吗?”
不等还在颤抖的小姑娘说话,他俯下身。
“如果冷静了,就给我一点时间。母妃的事我没有办法挽回,但小语可以。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救她回来的。我是她的亲哥哥,我只会比你更想救她回来。”
李世默再偏着眸子看她的时候已冷得像冰,呼出的气流就在公孙嘉禾的右耳侧,却格外温热。
“但是她,你不准动。”
说罢,他再一次握紧公孙嘉禾的手,拔出那把深深扎进旁肋的刀。
鲜血迸溅,喷在公孙嘉禾的手上衣裙上还有那只缠满绷带的脚上,一滴一滴淌在地上汇成一大片,极为刺目而诡异的鲜红。
从始至终公孙嘉禾的脑中一片空白,彻底获得自由的那一刹那,被抽干力气的手再也拿不起一把刀,一声清脆的“哐当”落在地上。
“殿下!”
凌风在身后追。
李世默没有回头,身前无人看到的左手还护着自己的那道伤,步履极缓但确实一步未停向门外走去。
“凌风,收拾干净,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谁都不许说。关河也不行。”
凌风差人收拾完赶回马车上的时候,李世默已经靠在车窗边休息良久,左手还捧着那道深深捅进内脏的伤,如白玉葱根的手指全部被漫溢的鲜血浸湿。
“殿下!”
凌风又急又气,但他一个下人,什么急什么气都无从谈起,只得看着自家主子的伤白白焦心。
李世默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发白发枯。彻底冷静下来之后李世默的脸色似打了一层毫无生气的蜡,在冬日飘忽不定的日色下覆上形容枯槁的浮光。
“你别怪她。嘉禾正在气头上,捅这一刀,也是为了让她冷静下来。她要的,无非是一个承诺。这也是我承诺必须做到的事,算不得亏。掰扯清楚了事情因我而起,是我欠她的,该还。”
“那也不至于……”
白白挨这一刀,不对,是握着东阳郡主的手捅自己一刀,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长公主吧?您怕郡主心态不稳,有心找长公主麻烦,而长公主又是个生来体弱连地都下不了的药罐子,公孙嘉禾一刀下去,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您为她做这么多,长公主,她知道吗?
“至于的。”李世默咧开嘴扯出一个虚浮的笑意,“我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嘉禾。嘉禾现在的状态,闯进萧府要个说法的事也不是干不出来。而萧岚,你知道的,他是铁了心要保她。不较真还好,万一萧岚和嘉禾较真,嘉禾又哪里是萧二公子的对手?”
也是这个道理。
凌风半跪在一旁,垂着眸子点点头。
“那……我先回府安排医师。”
李世默躺在床上养伤的第二天,十一月三十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萧府的拜帖。
说是萧府的拜帖,送信的却是雪澜,展开之后信的内容也是熟悉的字体。轻而浅,笔力不深,无言的张狂与傲骨下处处可见无可奈何的规训。
信上内容大意是说,朝中局势又有新一轮的变化,最好要早做打算。沈青绾的事她一直过意不去,希望还有办法弥补。
以及关于小语,她会帮他想想办法。问他明日是否有空在老地方,灵溪茶庄惜誓包间一叙。
灵溪茶庄啊。
李世默披了件斗篷翻身下榻,大出血之后的身体还有些站不稳当。他扶着窗棂,向灵溪茶庄的方向望去,眸中映着破碎的日光。
真的像是,很远很远的事了。像上辈子惊鸿一瞥,激起心湖千般涟漪,却没曾想是惊涛骇浪,掀得人仰马翻动荡不已。一朝潮水褪去,徒留白茫茫的人事皆非。
站在窗边眺望许久,李世默回头与还在等回信的凌风吩咐道:
“跟传信的阿澜姐说,不去了。让她在萧府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会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