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纷飞:红豆情
好冷。
冰渣子黏在身上迅速融化,透过薄薄的一层单衣渗了进去,浑身如坠冰窖的寒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并长久黏湿在她身上。
尤其是头发,全部被冰水浸湿,头皮猛然一缩扯得她后脑勺生疼,紧接着透骨凉的水从发梢一绺一绺落下来。
身体承受不住刺激,上下牙齿打了个寒颤。
“别忍了,你会死在这里,彻底地冻死,或者饿死。”
蹲下的人早已起身,李世训一步步从地牢上去,出门,一根足有小臂粗的锁链将地牢门彻底锁死。
然后,他将那把钥匙立在墙角,不知从何处掏来的大铁锤,向着钥匙用力砸去。
“梆梆梆!”
李世训弯腰拈起已经被锤弯了的钥匙,在李若昭面前晃了晃。
“你看,这是唯一的钥匙,开不了门了。”
彻骨的寒意令人清醒,若昭绑缚在后背的双手把自己上半身费力地撑起来,脸上精致的妆容本就沾了不少的灰,如今被水一冲,露出了极其惨白的肤色。
她反而笑了。
“我有个问题,你们为何就那么笃定,我就是风波庄庄主?”
丽妃从怀中摸出一条鲜红欲滴的红珊瑚手钏,朝地牢中的若昭扔了下去。砸地的一刻丝线再次禁不住撞击,二十九枚珠子落玉盘般散落一地残红。
“这是你的东西吧?”
什么?
若昭竭力探头去望。够不着,只得又侧卧躺下,依靠勉强还能使力的双手推着她伏地往前,笨拙的身躯在浸湿的石板地上来回扭动。
红珊瑚珠?
确实没印象。
丽妃隔着铁栅栏赏玩物似的看那残了腿的女人扭动如蛆虫。
“跟你讲个故事吧,你一定还记得。”
难得有占上风的机会,她的语气笃定而悠游。
“三年前的除夕夜,风波庄庄主曾经处死过一个违抗她命令,将庄中送往河东赈灾的米粮私自转运至河朔老家的济民堂堂主。事后,庄主为显宽仁,将手中戴着的红珊瑚手钏送给了他的家人。可怜那家人吃不饱饭,便将这手钏拿出去当了。更可惜这天不长眼,手钏被人赎走,又阴差阳错的落在我手里。
“你知道每一颗珠子上都刻了什么吗?”
丽妃觉得好笑,“我背给你听——
“萧岚赠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萧二公子送给他嫂子的东西吧?连同空白用来断句的珠子,一共二十九枚。廿九,念旧。他这是时时刻刻提醒你,别忘了与他的旧情!”
不是的。
若昭心道不对。
萧岚知道她无心首饰珠串,从来不会送她精巧玩意儿。又因了他们寡嫂与小叔之间确实敏感的关系,以他那人精似的脑子,也绝不会与她有这些落人口实的暧昧。
但这红珊瑚手钏,又确确实实是她的东西,是她隆平十年风波庄新年宴的时候送给那济民堂堂主家人的抚恤。当时她即将离开云山,奔赴长安筹谋夺嫡一事,为保证后方稳定,不得不严格践行庄规斩了抗命的人。她知道朱勇那家人可怜,才把戴着的手钏送了出去。
她从来没想过,这刻满了红豆相思意的手钏……究竟从何而来?
丽妃还在上头兀自说着。越说她越觉得好笑——
真可笑,那个杀死她燕如姐姐的萧府,那个燕如姐姐宣称如何如何温情的萧府,揭开相府高门那层华美的皮,眼见皆是腌臜的事。
可怜她姐姐到死了给她写信,说的都是萧相大人风华如何光彩照人,萧府上下如何和乐美满,字里行间的倾慕之情溢了满纸。
笑得丽妃眼里忽然就有了水光。
“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你侬我侬!你们叔嫂之间私相授受,萧靖知道么?你那病逝的夫君知道他娶了个养小叔子的长公主么?”
娶长公主?
若昭脑中闪过蛛丝般的线索。她想起来了——
这是隆平八年萧府下给她的聘礼!
萧府上下迎来送往的事,萧相大人无需亲力亲为,萧屹她是了解的,更不屑于管,萧岄从不着家,大长公主不出佛堂。
操持萧府给她熙宁长公主下聘礼,零零碎碎从首饰到摆件准备得一应俱全的人,有且只有可能是萧岚!
她从来不管自己的首饰,当时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萧府的聘礼,更没想到萧岚操持的聘礼还夹带了这些东西——
他刻给她的,红豆诗。
若昭兀自摇头,大意了。
既然确定了丽妃是如何知道自己就是风波庄庄主,她整个人便也放松下来。
“随便你怎么认为吧,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与萧岚叔嫂之间真有些什么,你现在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羞辱这种事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要怎么说是旁人的事,我管不着。”
“砰——哗!”
又一通冰水迎头洒下,绑缚在背后的双手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死命揪紧。
还好,有准备了,不至于在这二人面前过于难堪。
头上浸满了凉津津的水,一滴一滴落得她睫毛上都是,睁不开,也没手擦。若昭挤了挤眼睛把睫毛上的水甩干,固执睁大了眸子仰望。
便也看见丽妃脚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的水桶。
“你想要冻死我?”
李若昭也笑,冻僵的脸上微微抽搐,嘴角硬是挤出一个微勾的笑意。
“那你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呢?”
“我们自有用处,你也管不着!”
丽妃说完就李世训便也接上。
“你们想跑?借着阿史德杀进长安的东风?”
若昭反问,也自顾自答。
“实不相瞒你们根本就做不到。或许你们借着有些许李君毅的把柄,能逃出宫,还能顺便绑走我这个长公主。但想要离开长安,甚至全首全尾退出我大唐地界,你们根本做不到。
“西突轻骑兵确实有长驱直入之势,可一旦深入关中腹里,军需补给跟不上,攻下的原州一旦有反叛的趋势便是腹背受敌。更不用说宣王已率领三万五千精锐前往泾州阻击敌军,阿史德败退只是迟早的事。”
这女人为何如此喋喋不休?
李世训跟她打过交道,知道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后果往往超出掌控。既然有备而来就不会与她过多纠缠。他转身欲走,准备把李若昭丢在这里安心等死。
“与你无关。”
“不是吧,你们真的会想出这么蠢的办法?”
再一次把自己从湿漉漉的地上撑起来,若昭固执地在李世训身后叽叽喳喳追问道。
地牢全部为石砖砌成,光滑的墙面反射烛台幽幽的光远比土砖看起来更冷。
也确实冷,是从骨子里往外渗的寒颤。小腹逐渐传来一阵阵的绞痛,闷闷的,又一阵阵慢慢撕扯折磨。
一股熟悉的血腥气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泛上来。
第二章 纷飞:两相争
又来!
若昭一时头大。
她的日子一直不是很准,早到六七八、晚到十一二三,都有过。至于确定是哪天,看个人气血盈亏和心理状态。以至于每逢事便来,如幽灵噩梦尾随不止。
先是被浇了两桶冰水,若昭并未察觉出身上的黏腻。如今血腥气萦绕不散,该是不少,只怕渗透了裙衫。
确实是,趴在铁栅栏便张望的丽妃也看见了,大剌剌血红一片。她指着若昭一团污糟的裙摆,像是多年积郁终得扬眉吐气,拊掌狂笑。
“哈哈哈哈,真难看!”
笑声刺耳,锐利的瓷片在耳边来回厮磨,小腹温柔刀似的绞痛时刻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确实疼。尤其是冰水渗入骨髓的寒刺得浑身都不太对劲,身体止不住颤抖,脑子也微微迟滞。
她的人生,本就是这样。生来女人的身体,生来残障的身体,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予她要命的一击,决定了她此生一开始就无法与他人站在同一起点上。
拖着一副烂透了的身体,她不仅要和那些男人一争高下,还要跟女人争,那些明里暗里讽刺她的羞辱她的女人争。
再说了,有什么好笑的?你也是女人。你又不是没有。
“随便你怎么笑吧。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体不体面都得死。”
若昭绑缚的双手在地上慢慢摸索,找到支点以后,才把身子翻转过来,终于坐在了地上,一块殷红的血迹被压在身下。
“但咱们彼此彼此。李世训你和你母妃,什么退路都没有,长安大好的棋局被你自己打得稀烂。你们现在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仗着李君毅二十多年前私放西突奸细入长安入宫,这样的把柄抓在你们手上罢了。等他想通了杀人灭口,我看你们到底往哪儿逃!
“还有,说到西突的奸细——
李若昭拖长了声音,唯恐上面的人听不见。
“怎么说你们蠢呢?这么好用的牌,两年前在明月楼随随便便使出一招,便能把你打得喘不过气来。你看除了薛家案你们暂时占点上风,又有哪一局,能在我手上讨到半点好处?”
精准戳到李世训的痛脚,他心头火气一窜。
隆平十二年正月十五百花宴上,明月楼串通死对头陈瑜民,抓走了埋在李世默党羽裴济杨秉廉韩晟之流身边的钉子。随后太子一党差人趁机搜捕长安城中的西突奸细,刚铺展下去的耳目又折戟大半。
当时出来料理残局的是关中鼎鼎有名的大商人卓圭,也是在那时世人才知道,明月楼的幕后老板是那个“风波庄的钱袋子”,风波庄庄主的亲信。
都对上了。明月楼一事,也是面前的女人从中作祟。
如今一想更窝火,如果不是你李若昭,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败退西突的境地?
李世训反复告诉自己已占上风不要和她言语上纠缠。西突的人马,在长安的败退,李若昭句句打在他们的七寸上,比谁都倨傲,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自身难保。
她靠什么?凭什么?
她到底有没有认识到现在的局势?
丽妃作势便要争。
李世训拦在自己母亲面前。
“既然你喜欢跟人讲故事,那我也跟你讲个故事。姑母。”
难得以“姑母”相称,李世训气声之间能听见咬牙切齿。
“你熟读史书,也知周幽王废嫡立幼,废太子姬宜臼母家申氏引犬戎灭周的事。实不相瞒李若昭,我告诉你,大唐,我始终志在必得。就算成不了一国之君,那便引兵灭了它。”
若昭轻嗤一声。
“怎么灭?靠阿史德三万骑兵?”
“我自有后手。”
若昭笑,“虚张声势?”
“与你无关。”
若昭再笑,“那就是没有。”
“有!”
“跟我一个死人嘴硬,那就是没有。”
话题逐渐跑偏成小孩子吵架似的。李若昭略显疲惫,被绑得僵硬的双手在地上摩挲,把自己挪到一个干燥的地方,慢慢地躺了下去。
“行了,你们也可以走了,找个不碍眼的地方等死吧。临到了了,也容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真跟小孩子吵架似的,李世训眉心蹙起,
“等慕容彪大军压至雁门关……”
说到一半忽意识到不对,李世训生生止住话头。
“你诈我?”
“没有。”
李若昭安安静静躺在冰凉的石砖地面上,老老实实答。
“阿史德三万骑兵不过是诱饵,真正的侵犯我大唐的主力在河东。声西而击东,不是什么花招,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双手绑在背后仰面朝天地躺实在不舒服,她又半拧着身体把手活动活动,耳朵似贴在地上静声听。
李世训承认自己看到李若昭永远一副旁若无人的倨傲模样,无名的火气又蹭蹭往上涌。他自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吃亏太多次,又太想在她面前占得一点儿先机,才会如此失态。
他轻咳一声,终于恢复正常的模样。
“我承认你很可怜,病蔫蔫的身体扛到今日不容易。但你在里,我在外,输了就是输了,成王败寇,人们只会看最后的赢家。”
“你说的对吧。我确实很难与你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相媲美。如果说终点是确定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起点。但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是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道。
“就算是这样,最后赢的也依然是我。李世训,你赢不了的,从各种层面上。”
李若昭耳朵贴在地上,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你听见脚步声了吗?”
李世训并没有听见。从土地中传来的声音比空气中更快,也更清晰。
但与跟李若昭明争暗斗三年的经验告诉他,事情不太对。
抛下杵在一旁看戏的母亲,李世训转身向着来时的路大步快趋。也就迎面看见了浩浩荡荡的,淡淡浮动在天际的宫城禁军的粼粼甲光。
为首的人却身披一袭雪白的锦袍,隽秀的面容中皆是凛冽。
李世训骤然就明白了,京中女子人人皆唱萧家二公子“侧帽嵚崎似秋霜”,究竟是何意思。
来者步子更快更如潮水般汹涌,在与李世训相交的刹那,他一声低喝。
“让开!”
第二章 纷飞:相思曲
李若昭闭上眼睛,疲惫感从骨子里慢慢释放到身体的每一寸。
终于来了。
李世训不仅看到了为首大踏步的萧岚,更看到了那一众兵士中熟悉的身影。
“李君毅?!”
确定了之后更显惊愕。
“你居然……”
不过来不及,率先冲进去的萧岚目光最先落在倒在地牢中如夕岚薄雾的裙衫,一大摊圆圆的水渍泛起幽幽的寒光,湿漉漉的头发了无生气地散落一地。
“昭儿!”
唤了一声,没反应。
他低头,便也看见了地牢铁栅栏门前绕了数圈的足有小臂粗的铁链。
萧岚转身,每一步携带雷霆万钧之力逼向落单的丽妃。
“钥匙!”
丽妃从未见过萧岚,听外面李君毅叫唤才知眼前人是谁。她只在深宫之中听说过京城女子皆慕萧二公子清雅俊秀的美名,没想到第一次见便是这般来势汹汹,几欲将她生吞活剥。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萧岚步步紧逼,再退就退至墙根退无可退。丽妃发现自己手在止不住颤抖,咽了一口唾沫,目光从墙角的铁锤和捶弯了的钥匙收回。
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后妃的地位,她咬牙,一口中气提上来,音量骤起。
“没了就是没了,萧二公子,你能拿我如何?”
萧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立在墙角的铁锤。
不欲与丽妃有过多纠缠,再一次大踏步转身至铁锤边,也就看见了那支已经被锤弯的废弃的钥匙。
萧岚弯腰拈起钥匙在丽妃面前晃晃,不怒反笑。
“是这个?”
丽妃扬眸,双瞳流光奕奕。
“不错!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萧岚抄起铁锤,下意识以为是冲着她而来,双腿一抖,再退一步。
结果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她身形一歪,还好自己就在墙边,伸手摸索扶住才勉强没摔倒。
“哐哐哐!”
不是冲她来的,萧岚抄起硕大的铁疙瘩,一锤一锤砸向拴牢铁链的锁头。巨大的响声在不算宽阔的地牢中来回激荡,如乱石拍空响彻云霄的回音。
每一下,落地而有声,萧岚举起铁锤的面色紧绷得快要裂开。
声音也紧绷,伴随着撞击近乎咬牙切齿。
“如果她有一丁点儿伤,我定叫你们付出代价。”
丽妃靠着墙根,耳膜被震得发颤,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浑身紧绷萧岚,犹如随时便要扑上来咬死对方的猎豹。
唯恐他一时不悦便将铁锤挥舞到她头上,丽妃沿着墙根再退一步,声音在颤抖。
“你们,你们真的有私情!”
“哐!”
再一声,比之前都要用力,铁锁与敦实的铁锤相撞隐隐还有火星飞出,震荡开的音波如在水中爆裂,漾开一圈一圈涟漪。
“我与她的清白用不着你多嘴!”
铁锁经不起萧岚用尽全力的敲打,终于露出松动的裂口。
“昭儿!”
把铁链从锁口解开,扯下一匝一匝缠绕在铁栅栏门上的锁链,萧岚三步并作两步跃下的同时将腰带抽出,脱下厚实的锦袍直接盖在若昭身上。
雪白的锦袍下中衣也是雪白的,他跪在若昭面前将她抱在怀里,阴凉幽深的地牢中斜曳一只雪白的莲。
李若昭一直醒着,意识很清醒。她微微睁开双眼,也就看见了,紧紧抱她入怀的雪白。
真是的,又穿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透白像那日柔淑宫下阳光满溢的少年,桃花瓣在飞舞。
她又闭上了双眼,尽量避开萧岚近乎炽热的目光,苍白的唇瓣因为刺骨的寒而颤抖着,呵气如娇软的兰。
萧岚才意识到若昭的手被绑在身后,又掀开一角袍子,七手八脚去解捆绑在她手腕上的绳索。
绳子也全部被冰水浸湿了,毛糙的草绳浸水之后咬合得格外紧,勒得李若昭的双手已经青紫。又因了周遭极冷,似乎硬硬的有被冻住的迹象。
总算背过身去,若昭看了一眼下半身的血迹被袍子盖住,才开口问他。
“风吟和雪澜还好吗?”
萧岚看着若昭青紫的手,指尖的动作愈发快而焦急。他声音在抖,气声极轻极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们都好。你一走萧贵妃就带人去了毓安宫。你放心,没事的。”
还是解不开,指腹来回摩挲草绳皮都快被磨破。他俯下身去,用嘴咬住一根绳索,用口腔的温热慢慢融化将冻未冻的冰。
松开这条绳索,萧岚的目光又落在她不知何时裸露在外的双足上。再一次七手八脚地,萧岚把若昭裹在自己的外袍里,小心翼翼把她在干燥的地方放平。他摸索自己腰间的系带,中衣解开半掩着露出赤裸的胸膛,再将那双冰冷的脚,牢牢抱在怀里。
若昭的脚使不上力也从不着地,因而用不了运动活血。如冰块般的纤纤玉足毫无隔膜地放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脏一声声剧烈跳动。
脱衣服用嘴解绳子,直到最后以身为她的双脚取暖,一系列动作,站在上面的丽妃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私情?”
她指着瘦小成一团的李若昭,虚惊之后的幸存让她的底气格外足。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那张脸,长得也一般。烂到家的身子骨,连个崽都下不出来。为什么你们男人一个个都像疯了一样对她好?你也是,李世默也是,被她下蛊了吗?”
终于抱住她,确定她还好好的心慢慢安定之后,萧岚总算闲下来。他仰首,冷冽的眸子直直刺向丽妃。
“你又有何证据,血口喷人?”
丽妃觉着好笑,板上钉钉的事实也能被这些男人说得冠冕堂皇。她抬手一指散落一地的红珠。
“那串红珊瑚手钏,你敢说不是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萧岚的目光终于落在四周红豆模样的珊瑚珠上。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拈起一粒,柔软的指腹感受到红珊瑚珠上极细的雕工。
是个“昭”字。
萧岚眉心跳了跳。
“萧岚赠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当然不会忘记,红珊瑚手钏出自他,萧家给她的所有聘礼都出自他。是他亲手为她准备的,每一串珠玉,每一根簪子,一遍一遍都经过他的手,一遍一遍刻上了她的名字。
“昭儿。”
只怕丽妃就是通过这些才一口咬定她与自己有私情。把一切都想通的萧岚垂眸,声音也一并低下去,只剩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
“对不起。”
第二章 纷飞:前尘事
李若昭被厚厚的袍子包裹着躺在地上,没说话。
即使是闭上眼睛避开面对面的容色,她似乎也能看见那抹晃在眼前的雪白。
萧岚不喜着白,他惯常所着之色,大多以是天水碧、或如沧浪青一般悠远的青蓝色为主。但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换上一身素净纯白如丧服的衣衫。
白得晃眼。
好在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两人一躺一跪之间,李君毅与李世训从外间一路争执而来,也看见了最先冲进地牢的萧岚。
“云渊?”
怀中依旧紧紧抱着若昭凉津津的双足,萧岚跪在地上仰头望他。
“李兄先把这里包围起来,就说发现西突奸细勾结外敌,意图为祸长安。”
“李君毅!”
李世训一声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你身上流淌着阿史那氏的血脉,别忘了二十多年前私放西突奸细入长安的把柄还在我们手上,你为何临阵倒戈告诉萧岚我们的下落?”
因为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是宫中的萧贵妃修书拜托萧岚,长公主最近有所动作。如果敬王丽妃趁阿史德犯边逃脱的话,定然不会放过这个陛下外出,京城戍守空虚的机会,甚至还会找找长公主麻烦。
而长公主正想借此从李世训口中,探得一点消息。
但事成之后必须有后手,才能保证长公主顺利地脱身。
换句话说,当李世训拿着所谓西突奸细的把柄威胁他,要求他放储秀宫的人出城时,萧岚就在后堂,静声听完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谈话。
但当时李君毅根本不愿扯到西突这摊浑水中,储秀宫要的东西早就给了,能躲便也躲了,还不算完?
亦是苏芷荷从中周旋,她握住李君毅的手字字恳切。
“君毅,如果你把自己当做大唐人,如果你还愿意与我生活在大唐,这些事就必须由你亲手斩断。躲是没用的,你不可能受制于人蜗居在这小小桃源一辈子。”
芷荷的话他从来拒绝不了,她的聪慧她的善察亦是他无可比拟的。
于是,就有了他先配合李世训放储秀宫母子带李若昭出宫,再与萧岚出面营救长公主——毕竟当年建立西突奸细联系的据点,李君毅亦有参与。
退一万步说,这也算骑墙观望。萧岚也劝他,观望一阵子,如果李世训的手段不过尔尔,趁此与西突势力决裂也好。
这些事解释不了,也不该轮到他这个马前卒来解释。
李君毅瞥了一眼在地牢中的两个主谋,萧岚正怀抱着长公主的脚,歪着头盯着躺在地上的女子,专心而旁若无人。
至于熙宁长公主……
嗯,就更指望不上了。
算了,还是自己来吧。李君毅顶着两张泫然欲泣近乎崩溃的脸,血脉中仅剩忽微的阿史那血脉在隐隐跳动。
终是换了一个宽和的语气。
“敬王殿下,收手吧,在大唐安心当一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当然不好。
他李世训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筹谋多年,在朝堂又数度周旋,明明离太子之位只剩咫尺如何能甘心转手送人?
论势力论才智,李世默哪点又比得上他?他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庶子都能飞黄腾达,那他堂堂西突阿史那氏的后代,为何不能位居东宫甚至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
“收手?你叫我收手?”
李世训欲开口,却是丽妃抢在他前面。她拦在李世训与李君毅之间,步步紧逼。
“当年我与燕如姐姐受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必勒格可汗之命潜入长安。二十多年过去了,燕如姐姐不知所踪,所有的线都断了个干净,我只事未成,就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一无所知。我等不到姐姐的信,等不到从外面传来的只言片语,就在宫里苦苦熬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从心头油然而生的悲愤让一个年过近四十的女人字字切齿。
“我终于可以接近我想要的权力,我也终于可以查清当年燕如姐姐当年失踪的始末缘由。萧岚!”
像是终于想起来下面还跪着一个萧府的直系,丽妃转身,茜红色的缎面袍在阴暗的地牢中旋开波光。她握紧铁栅栏向里面扬声。
“你给我个准话,燕如姐姐当年是萧府的姨娘。你应该最清楚,她当年做了什么,最后又去了哪儿?”
萧岚依旧抱着若昭的双足,神情专注地盯着怀中人的脸。
“她是萧府的姨娘不假,她更是西突前来刺探情报的奸细。我萧府上下,虽不曾运筹于帷帐之间,退敌于千里之外,但忠君报国的是非大义还是懂的。她既已当着我父母的面承认了奸细的身份,也承认了利用过家父的职务之便盗走不少情报,萧府上下就断断留她不得。”
他微微偏眸冷眼看她,分明是仰望却叫人觉得居高临下。
“这样的解释,丽妃娘娘满意了吗?”
“你们,杀了她?”
萧岚转了回去,一瞬间换了个极温柔的神情望着若昭,没说话。
丽妃握着冰冷的栅栏,慢慢滑了下去,她捂住脸,手心湿了一大片。
“我以为你们只是赶她走,还留了她一命。她逃出去,说不定还能活一命。”
那是她的燕如姐姐啊!如果阿史那华妍是草原与朔漠之间最鲜亮的容颜,阿史那燕如就是背后映衬的底色。那些年白草黄云之间纵马飞驰,那个骄纵的小姑娘身后总有如影随形的护持。
当年入长安,也是她主动担起了内联外通的最重任务,把华妍撇了个干净。
燕如最后摸了摸她的头。
“妹妹嘛,总是用来宠的。你在王府,甚至今后到了皇宫,安安心心享福就好。”
李世训陪母亲蹲下来,将掩面而泣的丽妃护在身后。
“既然最后还是栽在你们手上,说吧,想要如何?”
这事儿李君毅还是决定不了,他下意识看向萧岚。
终于感受到怀中人的身体有了些温度,萧岚将若昭整个人仔仔细细包裹好,拦腰抱起,从地牢的台阶稳步走上来。
萧岚并不答话,他现在只想抱着若昭尽快回去,浑身湿透了呆在阴冷的地牢里太久,还得再落一次病根。
西突的事你自己决定,若昭从头到尾设下此局,既是有话要问,亦是给李君毅一个机会。
设局者从包裹严实的袍子中伸出一只手,拽了拽萧岚的衣襟。
“稍等,我还有话跟他说。”
第二章 纷飞:计中意
跟谁?
若昭话音一落,蹲着的站着的三个人同时看向她。
“李世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想再利用一次所谓西突奸细的把柄,迫使李将军放你一命。李将军心善,不是那般杀伐之人,对着昔年的同族杀人灭口,也不是他的作风。”
话虽对着李世训却另有所指,李君毅忍不住抚了抚刀柄,不同于长年辗转军旅粗粝的指尖有些凉。
“退一万步说吧,李将军不计前嫌放你出城,你就真的以为可以活着回到西突牙帐吗?”
李世训目光直直刺向一团雪白的锦袍中包裹着的小人。
不能吗?
“当然不能。适才你信誓旦旦,说什么自己仿申侯引兵灭唐,好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可是,事情真的如此吗?”
若昭躺在萧岚怀里斜仰着头看气息难定的李世训。
“五月十八日含元殿中道折戟,你与李世默平分秋色。对于一个在朝堂上辗转近三年的敬王殿下来说,与曾经的罪臣平分秋色就是失败。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若昭自问自答道。
“一个月之后一个粗糙的布局,更像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这引兵伐唐不是你的计策吧,是西突人的?他们催着你走你又不想走,迁延至今你又不得不走。你以为你总有后手,事实上也不过是被西突与我大唐的双方推着走罢了。
“那么,不难推知,既然西突出兵伐唐是西突的计策而非你的意愿,只怕现在你在西突毫无势力可言。但是,必勒格这些年意图效法中原政权大兴改革,收聚各部落势力统一于牙帐之下,正需要你这样从大唐回去的人。你的到来势必冲击原有的格局,使得西突各方势力对你虎视眈眈。”
若昭一顿。
“比如,哥舒玄。这个哥舒部的首领,必勒格的新宠颉利发,必然视你为与他分权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李世训扶着母亲,倚在铁栅栏边缓缓站起的刹那一怔。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若昭。
“你知道哥舒玄?”
“当然。”若昭倚在萧岚怀中娇俏一笑,“别忘了我是风波庄庄主,这不是你们亲手查出来的吗?”
李君毅的目光也顺着李世训看向萧岚的怀中人。
难怪之前萧岚说过与风波庄庄主有交情,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一个即将受到可汗重用,但毫无实打实兵权势力的人,回了西突便是送死。一旦你们离京,江湖路远,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要了你们母子的命。”
最后一句,若昭微微喘了口气,斜仰着头看李世训的神情格外讽刺。
“所以我说,你没办法活着回去的。不仅是阿史德打不进长安接应不了,各种意义上,都是。”
末了,她再次扯了扯萧岚的衣襟。
“话说完了,咱们走吧。”
萧岚独自一人把若昭抱出来。一开始便早有准备,重重禁军兵士包围之下,萧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
“李君毅那边……”
“估计会放了他们的。但就像我说的,没关系,就算李世训真的能活着回去更好。这样一来,他既不成为宣王的阻碍,以他的性子,不把西突折腾得翻天覆地,只怕不会罢休。对大唐来说,是件好事。”
所以你才故意在李世训面前说,哥舒玄可能会暗害于他?无论哥舒玄有没有这个心思,这颗怀疑的种子一旦在李世训心里种下,不愁他不会主动出手。
看见萧岚豁然开朗的神情,若昭点点头。
唯有长篇大论时若昭的脸色才泛起浅浅的红晕,萧岚目色极柔地注视着她,发梢上的水珠滴落,长睫翕动如蝶翼。
方才意识到她浑身还沾着凉水,忙将她裹得更紧。萧府小厮撩开门帘,萧岚护着若昭稳稳当当上了马车,将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塞进她怀里。
“你暂且先跟我回去歇着吧,宫中照应不便,我已经让花语姑娘在府上准备好了。”
若昭又扯了扯萧岚的衣襟。
“我还有话跟你说。”
“先回去看病。”
“不行,很急,待会儿你跟李君毅一定照我说的去做。”
萧岚看向那只抓着他衣襟的清瘦的手,因沾满了水而冰凉得可怕。终是迟疑片刻。
迟疑之间就轮到若昭开口。
“其一,我已经从李世训口中得知,这次伐唐的主力在北燕,慕容彪亲率的骑兵走雁门关一线,此事一了,你让李君毅火速赶到刑部大牢,将此事与卫将军说清楚,然后放他出狱驰援河东。其二,卫将军心系家国,必然来不及回家奔向河东。但他妻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卫将军一旦出狱,你便去卫府接应他夫人。临上战场,让他们夫妻也能好好告个别。”
“等会儿!”
萧岚一边默记忽意识到不对。
“所以你设了好大一个局,差点把命搭上,就是为了从李世训口中套得这样一句话?”
慕容彪率军入雁门关?
是。
若昭点点头。
“根据此次阿史德的行动有疑,我们可以推测是声西而击东之策。但推论永远是推论,没有一句准话,谁敢放卫将军出来。云渊——
“李君毅是宣王举荐的。他私放天牢要犯,最后一定会算在宣王头上。如果不是十拿九稳,事后清算下来宣王必然首当其冲。时间来不及了,云渊,他现在不能犯错,不能冒这个险。”
时间来不及了。
若昭时常有这般命悬一线的急迫感。大唐的时间不够了,她的时间也不够了。如果不能顺利从这次西突北燕联合伐唐中缓过劲来,大唐的社稷还有几年,李世默还来得及重新整顿这个王朝吗?
“既然如此,那李世默为何还要违抗圣意拥兵自重转道西北?这又难道不是把话柄递给言官骂?”
“他的选择没错。或许确实惹陛下不快,但转道西北阻击阿史德,是同时保长安与鼎州的最好方法。他在为大唐争取时间,所以我必须为他争取时间。云渊,你应该明白。”
萧岚当然明白其间用意,他也知道适才的话不妥。但他就是气,那口压不住往上窜的火。
你不惜走一遭囹圄,差点把命搭上,就为了从李世训口中套一句几乎十拿九稳的准话,为了保李世默。
李世默知道吗?他知道你背后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吗?
第二章 纷飞:从别后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十日当天,李世训强押熙宁长公主之事一了,李君毅便以宣王全权授予他京城防御之职,放卫茂良出狱奔赴河东以防北燕骑兵南下。
刑部的人很是配合,知道是宣王殿下的意思,半刻都未曾耽误,掌事的狱卒小碎步跑得飞快,一路掌着灯笼请李君毅进去说话。
安坐狱中近半年的卫茂良听罢李君毅一番陈词,外界的局势摸了个七七八八。二话不说当即起身,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一边捋衣襟一边便大踏步往外走。
无论是资历还是此前的官职,李君毅都不可与卫茂良相提并论。他追在卫茂良身后一路小跑不迭。
“卫将军稍安,马匹小队和粮草之事已经备齐,不必如此急促。”
卫茂良知自己心急了些,忙转身浅浅致意。
“是卫某人失礼,李将军辛苦。”
卫茂良此去往东,走长安城东门延兴门。李君毅为了沿路有个照应,还安排了一支五十人骑兵小队与他同行。无奈李君毅步行骑马皆不如卫茂良,等到卫茂良抵达延兴门时,他在后头一路追得额上渗出了点点汗意。
“这些都是为将军准备的物资。卫将军看,可还需要补些什么?”
卫茂良刚换上一身干练的铠甲,在李君毅准备的各项物什前打了个照面。挑出的一支小队各个精神抖擞,显得很是精干老练。赶路的基本物资,包括干粮、草料、水源一应俱全,分门别类收拾妥当,顺便还从卫府取来了卫茂良惯用的长弓,只待它的主人挥兵东出。
看了一圈,没什么要补的。此人优长在于后勤军需,忙里分身准备物资竟是丝毫不出错。
卫茂良微微颔首,冲李君毅满怀感激一笑。
“很是妥当,没有什么别的了。李将军辛苦,卫某人感激不尽。”
李君毅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忍不住朝西睁大了眼望去。
云渊你不是去接卫夫人了吗?怎么还没有赶来?
卫茂良也顺着李君毅的目光向西张望。
“李将军可是还有别的事吗?”
“这……”
李君毅搔搔脑袋,“是……”
长公主。
不确定让卫茂良知晓熙宁长公主背后用意是否妥当,李君毅把这三个字咽了下去。
“她担心您此去匆忙,顾不上与夫人告别,让萧二公子现下正接卫夫人过来与将军见上一面。”
怀玉啊。
听到“卫夫人”三个字,卫茂良眸间暗了暗。
只怕现在她已有身孕七个月了。听李君毅这语气,似乎身体一切都还安好。只可惜军情在前,一切儿女情长暂且往后搁一搁。
卫茂良自忖,他这些年对得起河东的百姓,对得起大唐的社稷,对得起他为将的初心。方方面面虽然难,穷尽心力他也都照应到了。
唯一对不住的,便是独守空房多年的妻子秦怀玉。
卫茂良拱手向着李君毅深深拜了下去。
“多谢李将军挂怀。北燕骑兵不知何时便会挥兵南下,军情当前,多耽搁一分,河东雁门关就危险一分。”
卫茂良率领五十兵士作势便往城墙下走,李君毅又跟着这位河东节度使小跑着追下去。
“真的不等了吗?”
跨上战马,在天牢中呆了近半年的卫茂良摩挲着缰绳尚有几分不真切感。他望向东方的眸光极为坚定,唯有在提起怀玉的时候,修长的柳叶眼中方才涌起极浅的动容。
“不等了,内子尚有身孕,只怕来时还得耽搁一些时间。还请李将军转告内子,待到胡虏平,我定回来见她。”
牙白的袍子在北风中翻飞,五十人的骑兵小队自延兴门而出,鲜红的纛旗在猎猎长风中拉得与地面一般水平。马蹄声碎,大步迈过荒草萋萋,向着太阳初升的方向踏破惊涛而行。
忽地福至心灵,卫茂良回首向城门望去,太久没摸缰绳的他手心攥得生疼。
永远青灰色的城墙上似乎多了一点樱草色,鲜亮的袍子在冬日万物沉寂中格外显眼,似乎是比半年前圆润些许,但还是瘦。除了肚子,风吹过胳膊肘,仿佛都能看见她精瘦的骨节。
长年骑马射箭,他目力极好。樱草色的裙袍边,身旁还有两人作伴。看身形似乎是……萧二公子?还有一名女子伴在,多半是李君毅家的苏夫人。
一往无前的马蹄依旧向前奔驰,樱草色的裙袍在仲冬灰霾笼罩的城头翻飞,如春日黄莺跃上枝头,涌起亘古不息的如春的暖意。
至于李世训的事情,果如李若昭所料,李君毅最终没能痛下杀手。毕竟二十年前西突奸细的事,除了苏夫人之外,掰着指头数,所知的人不过储秀宫母子与李若昭萧岚萧靖之流。
李若昭萧岚自然不会多说,萧靖是当事人,加之审时度势知道李君毅有宣王作保,也决不会妄言。储秀宫母子既已叛逃,那他们的指证便全然不作数。
所谓把柄,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彻底摆脱储秀宫母子威胁的李君毅心情大好,连续好几日的巡视也变得步履轻快起来。这日巡完西门,又向北行两坊之地,到了任务最重的西北开远门。
刚一登上城头,萧岚早已在墙上,不过今日他身旁还多了一个翠色裙衫的姑娘,冬日里如亭亭山间松。
走近了方听见两人说话。
“今日终于肯出来了?”
“我这不是……”
翠色裙衫的女子搔搔脑袋,讪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边说着一边还向萧岚拱手行大礼。
“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不对,我这就给兄长赔礼道歉。”
原来是萧小姐。
李君毅见状,便也向萧岄颔首寒暄。
“萧小姐怎么有空上这儿来了?”
萧岄先是规规矩矩福了福身,笑眯眯地指了指萧岚。
“来看我哥。”
粗粗见礼之后,知晓这兄妹俩还有话说,李君毅也不讨个没趣,找了个由头向别处巡视去了。
萧岚把萧岄拉到一边,似乎还在喋喋不休地继续数落道:
“你嫂子心中自然有杆秤,不会乱来的。她不告诉你,只是不想把你卷进来。等她处理好了,会给你个交代的。这不……”
她说一定会想办法把卫将军放出来,就一定会做到的。
缄口不提卫茂良是他们兄妹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萧岄知道萧岚在提起若昭的时候就忍不住嘴碎,忙摆了摆手。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赶紧回去照顾你嫂子。”
萧岚瞪了她一眼。
“她回去之后似乎就一直高热不退,现在好些了么?”
第二章 纷飞:忆相逢
萧岄也瞪了回去。
“那你知道她着了风寒还不着家!”
萧岚气短。
他该怎么解释呢?
说他因为在准备萧府给她的聘礼时夹带私货,结果害得你嫂子身陷囹圄,一盆混着冰渣子的水泼下去,差点把命泼没了?
就算李世训破宫掳走若昭亦是她本人的计策,但那串红珊瑚珠的作用,至少占到了一半。
而且,他也知道李若昭的计划是李君毅出面主持大局,萧岚从旁辅佐。一是因为李君毅并非能扛得住事的大才,辅佐是必不可少的;二也是在有意为他在李世默面前制造出头立功的机会。
要是他萧岚天天围着她转,只怕会更生气吧。
这些事只言片语解释不清楚,萧岚轻轻放下,显得嘟嘟囔囔。
“你嫂子看我心烦。”
“你又惹她生气了?”
萧岄胳膊肘撞了撞,笑得一脸坏坏的。
“要不要我帮忙,在嫂子面前美言两句?”
“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替我美言两句,在这晃悠什么,捉鬼呢?”
嗯?
萧岄瞪大了眼睛。
走向不太对。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
说不过萧岄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两人从城关楼上下来,萧岚还在叮嘱着萧岄零七碎八诸项事宜。
“送到你嫂子房中的银炭你再过一遍,虽说都是好的,保不齐还有些杂质混在里面,烧着呛。窗户要留一点儿缝,别全部关死了。她喝药要备的甜饼记得每日去灵溪茶庄买,我在那边已经订好了,说是萧府的单子,他们自然知道。拿回去之后再让花语姑娘看看,有什么忌口的。哦对,”
萧岚扶额,似想起什么事。
“别让花语一个人吃完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说这些。哥,”
萧岄拿胳膊肘又撞了撞他。
“你要是真担心她,干脆自己回去照顾嫂子的饮食起居不好么?”
萧岚满脸写着“我刚说的话都白说了”。
萧岄立马见怂,咧开嘴赔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行行,都知道了,哥你就放心吧。”
已从城墙上下来,萧岄听完自家二哥叮嘱最后的事项,正准备登车离开。刚握紧扶手,她忽抬眼看到城门口排队等待盘查的人。
“我好像……见过那人。”
“谁?”
萧岚上前一步,也跟着看过去。
光天化日之下指人不太礼貌,萧岄朝着城门口的方向努努嘴。
“就那辆,墨绿色车帘的马车边,站着的那个穿黑衣的中年人。”
萧岚顺着自家妹妹的描述看去。因为出城盘查的原因,除了立在马匹便垂手的小厮,马车上安坐的人也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摘下斗笠与遮面的纱布,露出一张极沧桑脸。络腮胡子一绺一绺盘曲着如丛生的杂草,最为显著的是右眼似乎是被刀挖出,盘虬的血管在脸上结了一个丑陋的疤。
“倒是有些许奇怪。长安城中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家底殷实,多穿圆领锦袍。为了搭配正常,一般不会头戴斗笠。”
许是城门口的兵士盘查完了,便要将身份文牒还回去。那人上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形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更奇怪了。
右腿是跛的。
萧岚收回远望探究的目光,回头看自己身边的小小人。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还能怎么认识,那个呗。”
萧岚心领神会,扮作云隐公子行侠仗义的时候认识的。
“当时见面的时候便觉得很奇。大概三年前的夏天吧,夜里入戌时城门都已经关了,那大叔一个人驾着马车就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往西北方向走。哥你知道,天色已黑城门刚关闭时最危险,一般来说官道上人少,但凡走这个路的都是有要紧事的,马贼最爱打劫这样的人,一打一个准。果不其然就让那大叔遇上了,我顺手救的咯。”
萧岚准确捕捉到一个奇怪的信息。
“一个人为什么要驾马车?”
萧岄摊手,“不知道。”
“你又没进去,怎么知道只有他一个人?”
“我会动脑子啊。”
萧岄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努力证明还是挺好使的。
“我一个人群挑五六个马贼,外面打斗这么激烈,马车里真要有人,肯定得出来逃命吧。”
也对。
萧岚微忖,点点头,“然后呢。”
“那大叔谢过我之后,跟常人不同的是,还特地下车多问了我一句,什么……”
萧岄偏着脑袋仔细回想。
“‘我行踪诡异,旁人见我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唯恐避之不及,少侠好胆识,倒是毫不介意?’”
“你怎么回他的?”
“我说,我云隐公子诛行不诛心。你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人害你,我自然出手相帮。你最好别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落在我手里,不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诛杀之。”
萧岚嘴角微勾,是他这个妹妹会说的话。
“也就是在那时,我确实发现他长得挺凶的,不是那种,屠户的凶,那种满脸横肉的凶你懂吧?”
懂。萧岚点点头。
“他是那种……”
萧岄一边回想一边满肚子搜刮着词,想起那人周身的模样气场,在高大的城墙阴影下不由寒从背后起。
“浑身上下阴嗖嗖的,但骨骼身架又很周正,适合练武。脸上胡子和毛发特别密,要不是我记住了他的右眼腿跛和身形,下次在人海中,我不一定能认出来。”
原来是这样,萧岚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膀以示宽慰。
“既然是你救过的人,那没什么别的好担心。就算他真的心怀不轨,也不会对你这个救过他的云隐公子,或者毫无关系的萧家小姐不轨。你先回去照顾若昭,待会儿我问问城门口的兵士,是哪家的谁。”
李若昭此时还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去年在宣王府调养了半年,后来在毓安宫的一年条件虽一般,好在不颠簸,身体确实好了些许。她原本以为这次两桶冰水够送她在鬼门关里溜达一圈,现在只是病,脑子还清醒,已算万幸。
但也没好多少。
身体冷,从骨头里漫出的寒意让她整个人捂在两床厚被下牙齿打颤。
额头温度却不退,浑身似放在火炉中烧烤过一般滚烫。
雪澜忧心忡忡地把花语拉到一边问若昭的近况。
花语显得格外悠游从容。
“小事,这几服药下去过几天就好了,之前更惊心动魄的事又不是没经历过。”
午后日色漫,细碎的光洒落似点点遗落的光阴,并无别事的云闲阁把冬日可怜的阳光拉得极长。
直到风吟从门口,真如风一般卷进安逸的院落。
“出事了,鼎州,出事了。”
雪澜拉之不及,更兼若昭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最新的消息,沈青绾狱中逃脱,绑走了溧阳公主,东阳郡主违抗圣命骑马正在追。”
第二章 纷飞:肺腑之言
若昭霍地一声坐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具体什么情况?”
话已说到此处,雪澜就是想拦也拦不住,由着风吟把情况一一道来。
“鼎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十一月十四的晚上,沈青绾杀死守卫,暗中潜入溧阳公主房中,绑走了公主。东阳郡主当夜便向陛下请旨带人去追,听说陛下确实派人去追,但否决了郡主亲自带队。郡主一气之下当夜一个人跑出鼎州,公主与郡主皆下落生死不明。”
陛下不让嘉禾亲自带队倒是可以理解。李世语与公孙嘉禾本就是制住李世默的两颗棋子。如今李世语被掳走,不能再丢了公孙嘉禾。
否则,李世默那颗棋子也掌控不住。
只是,没想到又是沈青绾。她当年苦心孤诣培养的钉子,塞进储秀宫用来挑拨皇后丽妃的得意之笔,倒戈一击,威力竟如此巨大。
外面凉,若昭刚从被子钻出来,听完风吟一番陈词便觉得寒从背后起。
雪澜见状忙将暖烘烘的大被拉上去,将若昭裹好。把她的手塞进被中时察觉她手心紧攥,忙宽慰道:
“咱们不是还控制了她妹妹吗?这样也不行?”
若昭摇摇头。
“没用的,她既然敢反水叛逃,就说明她已经不管妹妹的命了。现在没人能拦得住她。”
让她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人手去追?
卓圭,还在关外找凉王。
血魂血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剩下可作追兵的人手,全都跟着胡义恭投奔凉王麾下,竟然一个也不在身边。
感觉那头沉默太久,雪澜欠身退了一步,眉眼低垂。
“不如……让宣王殿下派人去追?”
“不行。”
李若昭当即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现在正带兵直面阿史德,加上泾原属西北边地军,与他率领的神策禁军素来不合,协调两军的关系又是一大麻烦,不能让他分心。阿澜姐,”
若昭望向垂眸不语的雪澜,言辞恳切。
“沈青绾是我塞进去的人,李世语出事是我的责任,不能随随便便推给别人。等会儿!”
她忽觉得雪澜的神情不太对。
“你,该不会已经私自把消息送到泾州了吧?”
雪澜裙袍还未撩开便直直跪了下去。
“奴婢擅自行动,请殿下责罚!可是……”
她稍一迟疑,整个人便伏了下去。
“宣王殿下在鼎州只怕也留了耳目,迟早会知道的。殿下身体不适,手边又没有可用的人。宣王殿下兵权在手,只用派一支小队便能中途阻击,救回溧阳公主。交给宣王去做又有何不可?”
你啊!
若昭愤愤地捶床。
之前便罚了你,但凡事关宣王,须桩桩件件向她汇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风吟原本是听来送消息的小厮跟雪澜闲话时说起了“鼎州”、“溧阳公主”之语,便私下叫住小厮好生询问一番,这才冲进来给自家殿下报信。没想到雪澜姐姐私下已经处理过了,还惹得长公主殿下如此大怒,忙与雪澜一并跪下来领罪。
然而,不论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箭已离弦,只能朝着既定的轨迹,头也不回地一路飞奔。
至死方休。
目光投向长安西北,雪澜送信的方向,亦是李世默调转兵锋的方向,更是西突骑兵伐唐的最前线。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李世默率军抵达泾州安定县。阿史德攻坚不得,转而攻击自长安而来的援兵。
一万余西突轻骑精锐对阵三万五千神策禁军,双方互有损伤,各退一步,阿史德向北撤五十里,李世默率领三万骑兵顺利进入泾州安定城,当日便面见泾原节度使田子安,完成诸项统合交接事宜。
然而,勉强算顺利的开头并不意味顺利的进展。夜里,一切接风洗尘也免了。巡过兵营,李世默回到泾原节度使府,给自己在白日交战中的刀伤换药。
没想到白药洒了一半,李世谚便急匆匆从军营里赶来,说是刚安定下的神策军与泾原军因为马厩分配之事发生口角,双方大打出手,牵涉了好多人进来,当场便打死了两个人。
李世默来不及休息,连夜披了件外袍便往马厩赶。在宣王殿下的亲自调节下,马厩东棚归神策军,西棚归泾原军。至于双方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棚过道之地,严格按马匹数算,精确到每一匹马的归属。
折腾了一宿没睡,没想到至第二日,事情更为糟糕。泾原军与神策军矛盾激烈,一日之内发生数起械斗。在阿史德轻骑兵兵锋之下节节败退的泾原军,在来自京畿长安的神策军面前大显威风,械斗起来竟然没一个在怕的。
一件件事情处理是处理不完的,李世默当即找到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手握尚方剑,步似踏罡斗,袖间风更胜西北寒霜凛冽。
“泾原军抵抗外辱不利,互相斗殴倒是很有一套。且不说等诸事结束,本王具奏上达天听后果如何。这样的军纪,就算是阿史德的一万骑兵都扛不住!”
先硬后软。一番激烈陈词,李世默放下手中尚方剑,合上房门,几乎与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执手相告。
“真要功利点说,钧之,你我二人只用扛过阿史德南下的兵锋,便算是大功一件。西北边地苦寒,将士戍守艰辛。功劳都算西北兵士的,本王绝不与边地将士争功。”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田子安再不表示什么也说不过去,他只得请李世默先坐下,自己拜了拜才道:
“殿下既然跟末将掏心窝子,末将便也不藏着掖着了。殿下是过来人,想必隆平九年的案子,殿下翻过案,比谁都清楚。”
隆平九年薛骁敬通敌谋反案。
过于深刻的记忆,双重的压抑感令李世默呼吸一滞。
田子安虽知李世默曾有心翻案,却并不明白其间细节,他自顾自继续道:
“薛将军这些年一直依靠陛下的倚重和将门世家的背景,为整个西北军谋求基本的利益。依靠虚报兵员换取的兵饷,不仅是朔方军,泾原军也深受其利。末将亦深受薛将军的赏识重用,才有今日的位置。但是——”
他一顿,付之一声长叹。
“实不相瞒,自薛将军谋反被杀,西北军已经完了。”
第二章 纷飞:切齿之恨
“自安和元年西北防线内缩至萧关一带,大唐对于河西乃至西域的控制就只能被迫处于守势。但这样也还能过得去,至少有功勋卓著的薛将军在,镇得住。他治兵御下也很有一套,至少北自朔方镇,南至秦州成州,他都能掌控裕如。西北军士,皆景仰信服于他。只可惜……”
说起朝廷已成定论的案子,田子安尚且还有几分顾忌。不过想到面前这位宣王殿下曾经也是力主重审薛家的中坚,思忖再三,开口时的犹疑逐渐变得坚决。
“薛将军之后,西北各将士终于明白,原来他们不过是朝廷的弃子,走的走逃的逃。失去了薛将军强有力的控制,兵籍、户籍也渐渐废弛。为将者管不住自己的兵,也不想管。末将也……
忽地意识到这些失职的将领之中还包括了自己,田子安忙起身大拜请罪。
李世默抬手制止住了他。
“但说无妨,今日钧之说什么都无罪。坐下说吧。”
很少看到这般朗月清风,但又从骨子隐隐透出坚毅与清醒的人。他确乎很平静地坐在上方,但刹那间流露的不怒自威,亦让田子安不敢随意造次。
“谢殿下。”
他把自己塞回了椅子上。
“原本去年殿下请旨重审薛家案,让大家看到了一点儿希望,想着薛将军有没有罪,没有人比边境的将士们更清楚了。这次一旦翻案,西北军的环境总会好过一点儿。但最后结果……”
似乎是又戳中了上位主子某些幽微的心思,李世默片刻沉眸让田子安不得不一顿,付之极长的一叹。
“您都看在眼里,西北将士们对来自京畿的神策军意见很大。毕竟,论环境论待遇,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加之这些年朝廷克扣的军饷,他们对战事、对朝廷,早就不抱希望了。”
田子安最后的话没有说完,但李世默确是懂的。
在西突屡次冲锋的铁蹄下未曾崩溃的西北防线,在几经动乱颠覆变革未曾倾颓的西北防线,隆平九年薛骁敬案发,隆平十二年自己翻案失败,朝廷内部的互相厮杀倾轧波及开来,终究是寒了边境数十万大军的心。
那头沉默许久,李世默淡声开嗓时听来涩涩的。关于薛家案的种种细节就算比谁都清楚,但终究一句话没有多提。
“情况我都了解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是没有用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西北军与神策军的冲突。钧之,你既然对本王和盘托出,想来真心支持本王率军共御外辱,也是有心调节当下面对的种种矛盾。你了解情况,可有上佳之策?”
田子安再拜才道:
“如果殿下出面,只怕这些兵油子还会有几分顾忌。毕竟去年殿下力排众议要求重审薛家案,普天之下旁人不敢说,他们都实打实记在心里了,对殿下尚存一分敬意。
“但现在的状况是,敌人就在五十里之外虎视眈眈,真要处理的话,像殿下这般一件一件事地调节肯定是不行。”
“那你的建议是?”
田子安话锋一转。
“当兵的就服硬的,再乱军纪者,斩。”
“不妥。”
李世默当即否决了田子安的提议。
“军纪虽然必不可少,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斩立决,只怕会激起西北军与神策军的叛逆之心。到时候局面一旦控制不住,当即便会崩溃四散。我们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那……”
李世默起身,向着田子安大拜下去。
“容我再想想对策,一旦有需要麻烦钧之的地方,世默再来叨扰。今日多谢钧之一番肺腑之言,世默铭感五内。”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与宣王殿下理论也没有结果。军务繁忙,田子安只得先行一步告退。
送走田子安,李世默一个人在房中缓缓踱了一圈步。一番长谈又已至夜深,十五月圆,清辉满照,西北多风沙,泾州姑且还在关中的范围内,不算风寒凛冽。但来自西北的铁蹄已搅碎一池平静,空气中弥漫着蠢蠢欲动的硝烟的气息。
凌风候在门口,请殿下收拾收拾准备安寝。
“不忙凌风,你随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等到李世谚李世诚看到自家兄长带着铺盖行头搬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张大的嘴就没有合上过。
两个少年正在军营排房里斗阵法,牛皮地图挂了半面墙,一人朝东一人朝西,中间折腾出了一个好大的沙盘,一盏风灯就在手边摇啊摇。
李世谚见状起身,才意识到张大嘴的样子傻透了,忙笑眯眯露出两只小虎牙。
“三哥,你这是打算,搬过来住?不住节度使府了?”
李世默径直走向朝南的上方坐定。
“你们俩都住军营,不许我住?”
“哪能呢!三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必然能与将士们培养出同袍之谊。”
“少贫嘴。”李世默笑瞋他一眼,又望向李世诚。
“世诚住得可还习惯?你们俩在研究什么呢?”
李世诚也起身,高大的骨架显得很是敦厚可靠,十七岁的少年比十三岁的孩子还是稳重多了,他规规矩矩拜道。
“谢宣王哥哥的关心。世谚提议说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趁现在还没打起来,把周围的地形环境都研究透了,对付阿史德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
“我跟世诚哥把这附近的地形琢磨了好久呢!三哥请看。”
李世谚随手抄起一拃长的木棍,在沙盘上向李世默比划道。
“阿史德向北退五十里,只有可能沿泾水上游退去。这是一条狭长的河谷地带,北有青石岭,南有连云堡。没有旁的岔路,如果要打,只能仰攻。”
他收手,与李世诚对视一眼,分外肯定地看向李世默。
“唯战尔。”
正说话间,排房外似乎灯影绰绰,人影交织散乱成一片。紧接着,起此彼伏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茬接一茬打马走过,争斗与怒吼一声高过一声,隐隐夹杂着兵器相撞的噼里啪啦。
第二章 纷飞:攘外之策
“嗬!又打起来了?”
李世谚把手中的小木棍一丢,斜倚在沙盘边,看戏似的看向窗外。
“天天打,还打不完了。打阿史德的时候没见到有这么好的力气,打自己人那可厉害了。三哥,你是不是待会儿又得出去,当回和事佬?”
李世默敛容正色。
“外面的事交给田子安解决,我来就是和你们说这件事的。”
见宣王哥哥严肃起来,世诚世谚两人也忙乖乖坐好静听。
“两支军队势成水火,恐怕阿史德还没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了套。但究其根源,非一时之功,跟朝廷的态度密不可分。真要从根源上解决,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朝廷出面彻底整肃军制。但是,现在朝廷还困在鼎州,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一顿,看向目光灼灼的两个人。
“所以,为今之计,是迅速平息两方之间的矛盾,先把阿史德打退了,根源问题之后再慢慢解决。”
李世谚还是眨巴眨巴明亮的眸子看向李世默。
“那得兵行险招啊,三哥,你可是有主意了?”
李世默微微颔首。
“确实是险招。面对此局,我们不妨逆向思考。要想暂时平息矛盾,就只有制造一个更大的矛盾暂时掩盖原有的冲突。阿史德是西北泾原军与神策军共同的敌人,他可不管我们分什么西北京畿,一律格杀勿论。生死一念间,才能令双方捐弃前嫌,共御外辱。正如世谚适才所说,等今后有共历生死的同袍之情,再解决双方的矛盾冲突,便也容易许多。正所谓——
“以战止战,借攘外而安内。”
李世谚看了一眼世诚,世诚点点头,他才抬手抱拳道。
“是险招,但用的好一定是好主意!三哥你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们俩的帮助三哥你吱一声,我跟世诚哥定然全力相助。”
“具体如何操作我暂时还未想好,如今只是来和二位谈谈最粗糙的想法。如果你们俩都觉得可行,我便下去再想想细节,事后再与二位商议?”
说这话时李世默微微前倾而显得分外诚恳,全然不把两个还未成年的弟弟当做孩子一般看待。
还是孩子心性的世谚世诚却莫名觉得大受鼓舞,两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一脸兴奋起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嗯!”
不过,事情永远不会照着既定的轨迹前行。十一月十六日,李世默尚在军营里苦想对策之时,从鼎州与长安来的两路消息,终于在同一日汇总至李世默面前——
沈青绾掳走溧阳公主李世语,东阳郡主公孙嘉禾骑马去追,两人皆生死下落不明。
各类火烧眉毛的事一齐涌到李世默眼前,半分焦急与忧虑的心思都不敢有,甚至是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他即刻叫来关河,将鼎州的情况一五一十与关河细说了。
年纪轻轻又倾慕小语的小将军霍地一声站起来,日渐长开的剑眉星目此刻火急火燎烧成一团。
“那还用说,殿下,赶紧派人去追啊!”
李世默的步子在狭小的营房中转了个圈,最后停在关河面前。
“平堑,我走不了。这泾州的局势你也看在眼里,外有敌军,内有械斗,内外交困,我必须留下来主持大局。所以,追小语的事,恐怕得交给你了。”
话说到最后已是字字恳切,李世默向着关河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
是这个道理。再心焦关河也明白,在阿史德挥兵城下,离长安不过一州之隔的境地,说宣王殿下目前是整个西北防线的主心骨也不为过。
这一拜便是将小语的性命托付给他了,关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李世默问他,“你见过沈青绾吧?”
就在今年初沈青绾替他与小语顶罪的时候见过,关河继续点点头。
“见过。殿下你只用和我说,朝哪个方向追?”
李世默上前两步,停在绘制着西北山川关隘的地图面前。
“沈青绾在朝廷中可谓彻底孤立无援,她想活命,只能依靠敬王李世训,或者他背后西突的势力,趁着此次阿史德伐唐,挟持溧阳公主交给西突。所以,她最有可能奔赴的方向,是西北。”
他抄起一根长棍,在绘有“美原”二字的城池上画了个圈,又向北牵出一条极长的线。
“从鼎州献陵奔赴西北,要想绕开我们所在的泾州安定县,得向北折,入防州、宁州,再转到泾州临泾县,溯茹水河上游入原州平高县。进入原州,再从萧关出。”
两张轻飘飘的纸还摊在案头,李世默停在案前,目光最终落在满纸墨字上。
“沈青绾十四日夜里从献陵出,据消息所说,驾的是马车。马车跑不快,你现在一路往东南方向堵,遇到她们便立刻截住。但如果这一路都没遇到可疑的人,反而看到了朝廷派来的追兵,便与他们汇合合力掉头往西北追——
“关河,拜托了。”
拜托了。
李世默自知对不起小语,从母妃一事起就对不起她,如今为了泾州的大局不得不将她往后排一排——
选择这件事本身就暴露了一个人的取舍,从做出选择的一瞬间,生死各自有命,一道银河判然划开天堑。
等到她回来,再慢慢补偿她吧。
只有这样了。
一件事紧接着一件事而来。十一月十七日清晨,白昼渐短而夜色见长,红日尚未从东方升起,安定县西头还笼罩在一片高大墙体的阴影中。
戍守西门的军士,一半是泾原军,一半是神策军。按照李世默授意田子安的安排,双方混搭,也算是先彼此磨合。没想到两圈巡逻下来,泾原军自动往西城门北边凑,神策军自动往南边聚集,隔着一条城门大路硬生生变成了两个阵营。
“喂!你们搞些什么小动作呢!”
今早的巡逻队长是李世谚,十三岁的少年比常人十三岁要高出不少,又因为确实天赋异禀,腰身流畅而精瘦,一身银光闪闪的硬铠卓然于众人之间,打底的素衫皑皑如白雪。
第二章 纷飞:整肃之举
李世谚刚一回头,便看见隔着一条大道的兵士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换防。白袍小将一声厉喝,一夹马肚溜达回两军战士之间,目光在左右两侧来回逡巡。
“你们刚刚是不是偷偷换了位置?换回去!”
李世谚的话大家还是听得进去一些的。
昨天夜里李世默在营房中送走关河时,李世谚正和那帮兵油子比箭术。十三岁的少年站在一众五大三粗当兵的人中,凌厉的眉眼轻挑,丝毫不怵。
“都是大老爷们,是男人就定好了规则开诚布公地打,别为点破事你挠我我挠你的。咱们就比箭术,十箭,谁中的多,谁就胜。”
来者皆败,李世谚以一人挑群士,竟无一人在他手上讨到半点好处。
总算让神策军与泾原军知道这毛都还没长齐的少年不是好惹的,关于李世谚的厉害之处也在军中流传开来。
仰慕强者是人之本性,尤其是经过生死战场的,闻者皆对李世谚暗生敬而远之之心。
“宣王殿下宅心仁厚,本将可没那么多废话。战场上军令大如天,谁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本将军法伺候!”
总算震得住这帮宵小。李世谚极目向西北望去,微凹的河谷在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再往西北去,北有青石岭沿着泾水河谷绵延不绝,南有连云堡在山川之间壁立千仞。
突然,地面微微摇晃,顺着坚实的大地一路传来。马蹄踢踏不止,叩击地面声疾且碎。远方山峦谷地间似有惊鹊翻飞,苍茫天空芝麻粒般的星星点点。
眼见的小卒向着西北方向指。
“将军,那头是不是有人来了!”
似乎是?在泾水谷地的方向上,确乎能看见浮动的烟尘。
“全体戒备!”
李世谚拔刀纵马,在西门前打了个回转,向着南边的兵士扬声。
“一队出五名斥候前去看看情况,每十里回来汇报。剩下的列队上马,准备迎战。”
“将军,咱们是不是太过了?”
懒懒散散的人群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异议,应和声如蚊蚋在巍巍城门周围四起。搔首弄姿者,裹足不前者甚众。无论是西北泾原军还是中央神策军,能躲便躲的心态在此刻达到高度的统一。
“过吗?”
李世谚在众位兵士前纵马勒紧缰绳,他原本身板极清瘦而干练,一身铠甲套在身上,竟生生撑起了慷慨决绝的气势。他扬声开口,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什么家国之义的大道理我也不讲了。一旦泾州失守,咱们都只能南迁,诸位的家都在这儿,一旦撤回长安,谁能容得下尔等这帮无能狂吠如丧家之犬的败军?”
这话是对泾原军说的,列在北侧的兵士闻之皆向对面一觑。
“至于你们这些想着打完了就回家的,那也得等到打赢了才行。打不赢,咱们便在这儿苦耗,耗到过年了咱们一块儿在这吃沙子。”
这话是对神策军说的,有些兵士搔着脑袋,搔到一半实在难堪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们互相看对方不爽利,但我们的对手可不管什么泾原军神策军的,但凡唐军,一律射杀。大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战场上你死我活想必诸位比我更清楚,求生者必死,不怕死者,可活。本将不怕死,也随时准备着去死,一旦双方开战,本将便带头冲在最前面,绝不旋踵。”
李世谚眸间再一凛,再次扬声时已如塞外风沙飞雪。
“诸位可还有异议?”
谁敢有异议?
原本躁动不安的气氛瞬间凝滞下来,低头私下耳语者也乖乖闭上嘴巴,面面相觑者死命眨着眼睛以目示意。
你不是有话说吗?你来。
不不不,还是你来。
下面眉眼交锋数个回合,终于,有人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
“我,我还有异议!”
朱缨兜鍪下的眉眼如炬,李世谚偏着眸子微微打量那个举手出声的人。
“你有?”
那兵士可劲儿点头。
有的,有的。
“嗖——”
在场数百兵士甚至都没看清马上的白袍小将是什么时候掏出的弓箭,等他们听见风声长鸣时,才知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早已挽弓搭箭,一支长羽破空,直扑适才举手的兵士而去。
一箭穿心。
应声倒地。
压低了的嘶声一片。
李世谚收弓挺立,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之姿几乎与生俱来。眉眼微微挑起,扬眸看下面一帮还得指望他们出力的乌合之众。
“战场上军令如山,违令者斩。诸位是当惯了大爷才那么多废话。谁不听令贻误战机,下一个死的便是你。本将说到做到。”
弓箭已经收好,长刀在握,李世谚高举过头。
“众位兵士列队,准备迎战!”
无人再有异议,陆陆续续骑马上前紧随其后。门口戍守的卫士七七八八也有近千人,白衣小将为首,绛红色的战袍蜿蜒而浩荡汇聚成浮动的波浪。
纛旗在前方飘扬,从身后逐渐升起的日光寸寸照亮一片坦途。李世谚纵马在前,刀光明亮闪烁更胜背后的灼灼阳光。
“前方传来消息,阿史德军已有异动,咱们杀过去,为泾州争取一线生机。”
阿史德的军队在泾水河谷毫无异动。
他们原本的目的,本就是以三万轻骑兵牵制李唐的兵力。真正伐唐的主力在河东雁门关,由北燕太子慕容彪率领。
只是没想到打得过于顺利,三万轻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从萧关一直杀到泾州。大唐的兵力别说消耗,刚一接触纷纷作鸟兽散。仿佛一种铆足了劲儿要打,一拳挥下去,比打在棉花上还要无力。
另一个没想到的事情是,牵制来的兵力也少,才三万多人,完全没有起到牵制兵力的作用。
那就继续耗吧。
阿史德在泾水河谷等。
然后,等到了李世谚率领的一千骑兵。
第二章 纷飞:进攻之意
李世默与田子安站在西门城楼上远眺泾水谷地。喊杀声隐隐从稀树高草中传来,枯槁的草木听来皆是飒飒的寒意。山河在风中震颤,日色似是不忍俯瞰大地而隐没于层云之中,封冻的河水似乎也发出呜咽的,亘古回响的悲鸣。
田子安忧心忡忡地看向李世默。
“殿下,这样真的可行吗?以十一皇子为疑兵,引阿史德出手。计策虽然是好计策,但十一皇子年仅十三岁,又是萧贵妃的独子,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您跟萧贵妃也不好交代。
确实不好交代。
李世默凭栏负手孑立,他目色幽深凝望着五十里之外山谷传来的隐隐异动。已至冬月,木叶尽落,一地枯黄的草沿着封冻的泾水河谷向上游延伸,延伸至以一千疑兵对战阿史德一万余精锐骑兵的修罗战场。
这是李世谚的计策。就在昨日下午,李世谚找到自家三哥,一番激烈的陈词将自己的计划向李世默和盘托出。
“我们只需在山谷做些把戏,假装阿史德进攻。在外敌入侵之际,由我率领一千骑兵杀进河谷突袭阿史德。这样一来有三个好处。”
李世谚笑眯眯地向李世默比了三根手指。
“其一,阿史德一定想不到我们这些龟缩城里的人还敢主动出击,这样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其二,以外敌入侵的假象激起两军兵士的战意,正如三哥说的,只有共同的敌人才能让两军捐弃前嫌。”
还有一点李世默亦不能拒绝,就是李世谚在说起阿史德伐唐可能只是疑兵,真正的主力在关中以东,走雁门关伐唐。李世谚将自己的分析与在狱中向卫茂良讨教的看法,条分缕析地向李世默陈明,最后下定了一个结论——
“如果西突与北燕早有联合,阿史德大张旗鼓伐唐不过是声西击东之策。咱们只有尽早解决阿史德,才能不被牵制腾出手来救援河东。”
这个想法与李世默不谋而合,就算可能将李世谚置于险地,也不得不试一试。
不能这样耗下去了,必须早有行动。
为将者统帅万军,当以保护治下百姓与国土为先。
李世默收回远望的眸子,看向田子安。
“这是他执意要做的。还说如果我不同意,便自己去安排。没有我们此前安排疑兵,之后再派大军跟上,这计策实行起来只怕比现在还要危险。与其和他大吵一架他自己率兵轻出,不如我们从旁配合,行事也更稳妥。”
也是这个道理。
田子安在一旁点点头。
他也跟着李世默看向烟尘搅扰的河谷,颇为感慨万千。
“宣王殿下别说,这十三岁的十一殿下第一次带兵,便能如此熟练,是个天生的将才。自古英雄出少年,御下恩威并重,带兵冲锋便有雷霆万钧之勇,很是有点像……”
田子安咂摸片刻,似是在回味。
“当年薛将军的风采。”
再一次听到这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名字,李世默心下一颤,面上却很是感兴趣的模样,一笑如春风。
“是吗?”
“确实像。阵前训话时这大嗓门,这话糙理不糙,还有最后那一箭震慑,虽然粗暴,虽然有激起哗变的风险,但当兵的就服这样的。这等行事作风,简直和薛将军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似是回忆起旧年沙场酣战的往事,田子安嘴角带起若有若无的笑。
“这年纪轻轻统帅万军的模样也像。听说薛将军初次带兵为将仅有十六岁,当时也是西突犯边,纠结凉州、肃州、会州的逆党,大军一路压至萧关之外。薛将军临危受命,一身如丧服的白袍,率领萧关仅剩的两万的骑兵,西出萧关,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还记得薛骁敬在阵前对着他们一帮经验不足的新兵蛋子,两名兵士在旁,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抬出了一具硕大的黑漆棺木。
“棺木已备好,本将今日身披孝服为自己服丧,誓与萧关同生死!”
相比于薛骁敬出身将门的显赫家世,出身行伍的田子安并没有那么起眼。田子安年纪稍长于薛骁敬,原州之乱时,他初在军中服役,因勇武过人,当个不起眼的百夫长,就跟在年纪轻轻的小将身后纵马疾驰。
白衣白袍划下一条比所有色彩都绚丽的线,从此黄云苍山之间,便皆是他的身影。
不知何时,再次听到“薛将军”这三个字时,李世默早已无当年的只恨不得决一死战的大恸。他面上如山间清风,甚至还能浅浅一笑应和道。
“世谚察天时地利的天赋也高。钧之久镇泾州,只怕也明白沿泾水谷地越往上游地势越高。咱们要想阻击阿史德,只能仰攻。西突轻骑兵本就善于冲锋,仰攻只会让我们处在更加不利的境地。所以,这一千人的敢死队作先锋,便是将阿史德的军队从泾水河谷里拽出来,拽到平地上,咱们才好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耳畔喊杀声与马蹄声愈发激烈,李世默向着西北愈渐庞大的烟云微微扬眸。
“你看,来了。”
李世谚率领一千兵士杀进了阿史德的营寨。
阿史德先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即,浸淫战场数十年的沙场宿将便展现出无论天赋多高的少年都无可比拟的经验。整肃兵士与调集反攻几乎是同时完成,马背上的民族骑上战马便是上天的宠儿,挥起弯刀便可化作修罗阎王,向着来自农耕地区的中原人一次又一次高举屠刀。
李世谚虽是第一次上战场,但好几日的心理准备让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十三岁的少年挺刀直入,在敌营之间纵马数个回合,收起刀落之间亦是斩杀敌众无数。
最让人大呼上当的是跟着李世谚杀进河谷的一千骑兵,行至半路才知不是阿史德犯边而是突袭。在敢跑就送你见阎王的小将面前,任谁也不敢往看一眼。
面前的西突骑兵又属实凶悍异常。正如李世谚所说,他们可不管什么西北泾原军中央神策军的,看见身披唐军战甲的兵士便杀,绝不手软。
别无退路又孤注一掷的喊杀声在泾水谷地此起彼伏。血战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李世谚握紧滑腻腻的刀柄,掌心与缰绳处皆是殷红,他向着东方初升喷薄欲出的血色日光凝眸眺望。
“众军听令,调转方向,撤!”
第二章 纷飞:杳无踪迹
临阵调转方向原本最为危险,军心稍不稳定便极有可能发生踩踏,最终导致溃败。
然而,多亏了李世谚战前一番训斥,从鬼门关里溜达了一圈的兵士不敢丝毫放松,唯恐触了这位小小殿下的霉头,回去又一番杀鸡儆猴——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下一只猴。
劲厉的风在每人耳边呼啸而过,哀嚎与喊杀声像来自两个世界,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这一刻与下一刻的现实中。
山峦起伏间,白衣小将分外鲜明地跃动其中。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策马扬鞭,夺目的日色为他覆上一层粼粼的光华。
在他身后,仅余几百将士的敢死队紧紧相随,牵扯出上万西突的轻骑兵不甘落后。绛色混杂着深蓝深黑的军服如潮水浩浩荡荡,重如千钧。
田子安已经率领泾原节下辖军队并神策军援兵,总计五万余,候在泾州安定城下。
纛旗高扬,红日已从东方升起,冬日里难得的金光璀璨,背向太阳奔逐的战士如山松在城墙下肃穆无声。
田子安面对来自西北的虎狼之师,泾原军非边郡防线的主力,自他从凉州萧关一带退下,很多年了,难得有了决一死战的底气。
“众军准备,胡儿侵我家乡,占我国土,今日一并清算,成败在此一举!”
人人向着自己的战场挥刀挺进,在步入暮色深冬的寒风里。
同样在自己的战场上的还有关河。
自十一月十六日从泾州出发,关河片刻不敢耽误,昼夜不息向东南奔赴数百里。
他不是不认识沈青绾。自从听说沈青绾绑走了小语,他将仅有一面之缘的宛嫔娘娘内心描摹了数遍。他确定,只要沈青绾出现在他面前,剥了皮化成灰她也认识。
可是,没有。每一条道路,每一辆马车上,都没有。
他将可能路线都走过一遍,恨不得将每一辆可能经过的马车都盘查一边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心已火急火燎得快要烧焦。
洒了一支小队在宁州官道上沿路盘查,关河独自一人继续向东南方向堵。京西北诸州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幅员辽阔,把一人随便扔进这群峰连绵的关山中,竟如泥牛入海,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直至十一月十八日在宁州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时,山间崎岖的官道上,关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者衣衫不整,发丝尽乱,原本明亮的眼睛疲惫得快要睁不开。瘦小的身体拼尽全力控制住飞奔的马,双唇因为太久没有沾到水而干枯泛起层层皮屑。
“公孙嘉禾?你是……”
正是一气之下私自跑出鼎州献陵的公孙嘉禾。
公孙嘉禾是在十一月十五日凌晨出发的。近四日昼夜兼程,她几乎没有片刻休息。她也没有备用的马,看到马稍有疲惫之色只得更加用力地抽动长鞭,一道一道抽出了血痕。
最后马也撑不住了,咳血累倒在路边。公孙嘉禾就拽着马走,给马塞了两口干草,自己抿了一口水,跨上马再来。
她原本并不会骑马,四天四夜经久不息的颠簸,硬是在跌跌撞撞中学了个大概。衣衫被磨出了丝,掌心、小腿皆磨破了皮,血痂还没结上又再一次被磨出缕缕鲜血。
在看到熟悉的身影的一瞬间,一口足足崩了四日的气突然松了下来。挥舞在马背上的长鞭力度不够,奔驰四日四夜的马似乎是得了解放,前蹄一软,便将背上折腾它足足四日的小小人摔了下去。
“嘉禾!”
前半句话还未说完,关河忙跳下马冲上去便要去接她。动作还是太慢,公孙嘉禾在满是碎石子的路上滚了两圈,额头磕了一角,才勉强被关河接住。
也管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关河一手按住公孙嘉禾的肩膀,从随身带的布兜里掏出水袋就往她嘴里灌。
稍稍一口,公孙嘉禾润了润唇舌,勉强打湿的唇瓣开阖,吐出几个细若游丝的气声。
“小语,你看到小语了吗?”
关河半跪在地上垂眸。
“我奉宣王殿下之命沿路搜寻……溧阳公主。但还是,没有找到。”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
公孙嘉禾躺在他怀里,一拳用力锤在关河肩膀上。可是实在太累了,用尽全力的一拳绵绵软软毫无力气。
“宁州我已经派人找遍了,什么消息也没有。”
“那就去周围找!邠州、防州、泾州,通通都找一遍。”
公孙嘉禾沙哑着嗓子歇斯底里,那双曾经在月下极其明亮的眼忽地里就泛起了泪水。她用冻裂了的手背遮住眼睛,四日四夜的颠簸已经快把她抽空,连呜咽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她推开了关河,踉踉跄跄去扶自己的马往上爬。
一脚蹬上马镫,没跳上去。
再试一次,蹬住马镫的腿一软,脚掌一滑,再次跌在硬邦邦的泥地上。
爬不起来了。公孙嘉禾跪在捂住脸,嘶哑的哭声经久不绝,在阒寂无人的空谷间回响。
“宁妃娘娘临终前把小语托付给我,小语丢了,你让我拿什么给她一个交代。”
那是宁妃娘娘临走前最放心不小的小语,那是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宁妃临终前冰凉的手拽紧了她的嘱托。
她还有何脸面去见宁妃娘娘的在天之灵!
关河从未见过在他面前一直骄傲得翘起尾巴的公孙嘉禾哭成这般模样,再火急火燎的心思也被近乎哀嚎的哭声浇灭。他没劝过人,也不太会劝人,千回百转从兜里摸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不动声色地塞到公孙嘉禾眼皮子底下。
“你别管我!”
公孙嘉禾一跺脚背过身去。
“你先去找小语,找不到你无颜面对宣王哥哥就别回来。”
小语肯定是要找的,但公孙嘉禾也不能丢在这里不管。毕竟她也是东阳郡主,毕竟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的亲妹妹,毕竟是当朝宣王殿下的义妹。
非礼勿视,关河尽量不看哭得一塌糊涂的公孙嘉禾,漫不经心地将水袋再一次递了过去。
“咱们都别慌,先分析一下。我怀疑,沈青绾可能根本就想不到绕道北路之类的办法。她走的匆忙,没有地图,只能沿最主要的官道走。沿泾水河谷往上游?”
第二章 纷飞:月下无言
他把随身带着的地图展开,指给并不理会他的公孙嘉禾看。
“如果沿泾水干道向上游走,这条路是最主要、也是最平坦的。那么经过的便是宁州南方的邠州。”
关河尽量将目光瞥向另一边,胳膊肘却撞了撞还在捂脸呜咽的公孙嘉禾。
“你去过邠州了吗?”
左手边抽抽搭搭许久,才应了声。
“我就是从邠州来的,没有看到。”
不应该呀。
从长安东北的鼎州献陵至长安西北的泾州,整个京畿以北诸州他们都找遍了,只要是马车,稍微可疑一点的都查过。
要想从鼎州顺利奔赴西北边境,足有八百多里地,沈青绾还带着溧阳公主偌大一个活人,不可能不要马车选择徒步。
等会儿,关河突然意识到——
不要马车可以单独骑马,马变不了马车,但马车把车厢扔了便是马呀。
坏了。
自己怎么会忘了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
要是沈青绾真的骑马,又将小语藏得很好的话,官道上骑马的人那么多,很有可能就在他身边擦肩而过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
就在关河来回思忖的当口,公孙嘉禾已经跳上了自己那匹已经折腾不起的瘦马。她握紧缰绳,脸上泪渍未干,居高临下俯瞰关河的眼神已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要继续追,你走不走?”
“你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
公孙嘉禾一夹马肚,下一刻鞭子便扬了出去,“啪”的一声抽在马儿血痕斑斑的背上。
“不知道就向西北追,趁着阿史德败退之前,她们肯定是要从萧关走的。诶?”
她俯下身,拍了拍已经垂下的马头,“这马怎么不走了。”
“下来吧!”
关河默默扶额,“你这马早就被折腾得快不行了。今日咱们先进县城找家客栈歇息一晚,让马吃饱睡好了才能继续载着咱们走。”
“要去你自己去。”
嘿,这小祖宗!太久不打交道,关河差点忘了这公孙嘉禾本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他耐下心来解释道:
“沈青绾如果真骑马的话,便是一匹马载两个人,放心吧,走不快的。你现在也算会骑马的了,休息好了咱们俩一人一匹马往西北追,应该能赶得上。”
天色已然不早,距离县城并不算近,两人勉强找了个吃喝都还能凑合的小镇住下。关河给店家塞了一粒碎银子,让他照顾好那他们俩的两匹马,又买些治刀伤的白药和一件干净轻便的布衣。
东西都准备好了才去敲公孙嘉禾的房门,个头小小的小姑娘从摆满了大盘大碗的圆桌上抬起头,一拉开房门——
“嗝!”
公孙嘉禾看见来者下意识捂住嘴,混合着唾液嚼碎了的粗粝的馍刮得她的喉咙生疼。吃的都不算好东西,但她不敢挑剔。地处偏远又加上这几年收成不好,店家能找来这些已算万幸。
再一次想起来非礼勿视,关河一手抱着一套衣裳,另一手攥着两包白药适时背过身。
“你把嘴里的东西嚼完再说。”
又在这比自己还小的人面前丢脸了,公孙嘉禾闭上眼,牛饮了一口快凉了的白菜汤,才勉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她怕又像适才那般尴尬,又吞了两勺清水汤,确保自己不会再失态,又高高扬起声音。
“你来干什么?”
“你现在需要药,以及,”关河转回来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衣服。”
顺便还瞄了一眼桌上的狼藉,硕大的盘子中仅剩一个咬了一半的馍,还有一锅盆子大小模样的白菜汤,没什么油水清澈得很,喝得已经见底了。
好家伙,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我……”
“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整,明天咱们昼夜不息直奔边境,你身上的伤如果不治的话,会影响我的速度。”
你……
公孙嘉禾忍住了口吐芬芳的冲动,虽然关河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人不那么爽快,但她也承认,他说的对。
刺猬样的小姑娘终于软了下来,关河虽然呛,又哪好意思真的对她说句重话。
“你身上哪些有伤,我看看。”
房间小,就一张桌子一张窄窄的床,转个身都困难。关河找了张凳子坐下,公孙嘉禾就只能坐在榻上,向他摊开掌心,又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之间。
“这儿,还有这儿,都磨破了。”
不记得第几次非礼勿视,关河再一次轻轻撇开眸子,把两包白药放在公孙嘉禾面前,“腿上你自己来,两手上的我帮你。”
“现在?”
关河把眸子转了回去,满脸写着“不然呢?”
白药还算冰凉,细雪般的粉末糊在伤口处时,公孙嘉禾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口,真的很疼,火辣辣地烧了一片。很快,又被津津的凉意覆盖。
“好了,”公孙嘉禾摊开手,“手上归你。”
摊开的手心尽是磨破了皮的小伤口。飞起的皮屑已经磨没了,只有露出的粉嫩的皮肉,尤其是操控缰绳的指腹一带,新伤旧痂全部混在了一起。
关河一手攥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沾了点药粉,触碰她掌心的时候稍稍犹疑。
“有点疼,你忍着点。”
说忍着就真的忍着。大概是从小就被关进了高台,一装疯便是十一载,她这二十二年真的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平日里虽然吵闹,但似乎,该忍耐的时候,没说过一个“不”字。
关河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每一次见公孙嘉禾的时候,都不太体面。
去年在巴蜀一路追着公孙枭的队伍救她的时候,她把他从火场中捞出来,彼时公孙嘉禾还是一个疯丫头的模样,不知世事用稻田里的水洗干净脸的时候,有明亮而干净的眸子。
还有去年五月二十六生辰宴,他从敛芳宫救下被人下药的公孙嘉禾,她衣冠尽乱,鲜红的肚兜下雪白的肌肤泛起莹润的粉。
如今也是,追个人把自己追得遍体鳞伤,普天之下独她一人也没谁了。
嘉禾,这名字虽好,怎么把自己过得这样苦?
隐没流云中的月光洒下一缕清辉,照见一坐一跪的两人皆无言。
两个见面就要吵的人不说话太尴尬了,公孙嘉禾瞥了一眼窗外不知今夕何夕的月。
“待会儿我要去喂马。”
第二章 纷飞:月缺无憾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关河就头大。
“现在?”
“我要看马快点吃饱,明天才好上路。”
小祖宗你能别折腾了吗?
关河盯着她不说话。
公孙嘉禾也盯着他不说话。
关河原本以为她又要开始哭,后背时时刻刻一根紧绷的弦等待公孙嘉禾的泫然欲泣也好,梨花带雨也好,也不是第一次看她哭哭啼啼,当头一刀要快点就快点。
那头却是沉默了很久,一双月色下极其大而明亮的眸子垂下来,睫毛上隐隐的水色忽闪。
“我就是想快点。关河,宁妃娘娘待我如生母,她临终前把小语托付给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辜负她。如果我救不回小语,我只怕会愧疚一辈子。”
关河自忖他这一年多来与公孙嘉禾每一次打交道的经历,不愉快居多。要么是这小祖宗太能折腾,要么是她背后的人利用她太能折腾。林林总总零零碎碎,没有一次是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的。
难得看她正常说话一回,再杠便是他不懂道理。关河退了一步。
“宁妃娘娘,又是怎么回事?宁妃娘娘与溧阳公主的事一先一后相隔不过一个月,有关联吧?娘娘去世,真是沈青绾所为?”
“我……”
没想到关河会突然问这个,公孙嘉禾噎了半晌。
这要她怎么说,说宁妃娘娘为了沈青绾不把长公主拖下水,靠自杀做了个局,一命换一命陷害沈青绾?
宁妃娘娘是为长公主而死的,是为宣王殿下的前途和那段不伦不耻的情而死的。你还是最好不要知道了,夹在宣王与小语之间,难做人。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
公孙嘉禾犹疑的片刻,药已经擦完。关河起身,把手上的药粉掸掉,转身把小小的四方桌上的狼藉收拾干净,拔腿就向外走。
“你手上还有伤,过去不准碰,看着我喂。”
“关河!”
公孙嘉禾也拔腿追上去,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走廊跟着关河亦步亦趋。
“这件事……你就不要问了,也不要责难宣王殿下,他们这样做都是有自己不得不做的选择。你能,理解吗?”
那就确实是另有隐情了。
宁妃娘娘是谁杀的?又是为了什么事?这些事和小语被掳走有关系吗?
身后的公孙嘉禾不说,关河也不能撬开她的嘴巴问。再问只怕又要把这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小姑娘问哭了。
“不要问我能不能理解,殿下所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也问问小语能不能理解吧,等把她救回来,再说。”
话已说到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关河真的带着公孙嘉禾去了马厩,个头矮矮的小姑娘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对关河的安排从善如流。
关河喂,公孙嘉禾就乖乖站在一旁递,两人不知从何时起又开始沉默不语。十一月十八日的月,月满则亏,在一轮银盘已过最完满的时刻,纵使光辉再明亮再透彻,那也是实实在在缺了一块,永远无法达到至臻至完美的缺憾。
不过,月下人并不认为缺的这一角有什么遗憾的。公孙嘉禾只觉得关河这一年多似乎又蹿了些个头,沉默地站在疲惫的马匹前,眉眼微垂,清冷的月色中投下一道凝肃如丰碑的影子。
军旅之人对马儿有着天然的亲近,她看着关河年轻而已经络分明的手抚过她那匹不太安分的马,马也似乎变得乖顺起来,时不时还反过来蹭蹭关河的手。
“关河。”
“嗯?”
关河专心看着马儿一口一口把他手中的草料嚼进嘴里,并未回头,只向递草料的那头微微扬声。
你挺厉害的,这么能折腾的马都能被你喂得服服帖帖的。
公孙嘉禾刚一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呀?关河再怎么说也是武状元,是她义兄百里挑一的亲信,是宣王殿下青眼有加的妹夫,她这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的算什么。
别说这话说得尴尬,这话一说那人又小人得志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
白给自己添堵。
公孙嘉禾不安地撇开眸子,换了句话。
“咱们什么时候喂完?”
最后一把草料塞进马的嘴里,他轻轻拍了拍乖顺的马头。
“好了,晚上马也不要吃得太多,这些足够了。咱们也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很辛苦。”
第二日确实很辛苦。他们此刻地处宁州,如果直奔萧关而去,距离算不得近。刚入卯时天色还是黑的便要上路,干粮水袋都挎好,一路向着西北的方向昼夜兼程。
直到二十日的凌晨,关河与公孙嘉禾溯泾水支流茹水河入原州地界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得只剩骨头,束起的头发散开了一缕一缕发丝,眯着眼睛仔细看还能看清那人身前横放着一个巨大的褐色包袱皮,想必里面裹着的就是李世语。
“是她!就是她!”
公孙嘉禾比关河始终慢一个身位,顾不得骑马骑得飞快时张嘴会吃一嘴沙子,她在关河身后指着前方大声嚷嚷。
声音被猎猎长风吹散,又送来一个不太真切的回音。
“确定?”
“当然确定!马上就到平高县,平高是阿史德占下的地盘,让他们进入平高县就晚了。关河你不用管我,快追!”
关河一夹马肚,奔驰十数个时辰的马儿再一次不得不打起精神奋力向前。关河亦无愧于武状元的称号,此前还顾忌着公孙嘉禾的速度,如今撒开欢儿地跑起来,竟无人可与之争锋。
从茹水河上游向西折便是平高县,出山口,地势逐渐开阔,青山在此地绵延至尽头,黄沙在眼前蔓延开来,西北干燥的空气与凌厉的风割得人生疼。
关河向前方眺望,隐隐能看见耸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平高县城。
再快一点,无论如何都要赶在沈青绾与西突人接洽前抢下小语。关河扬鞭,牛皮鞭冲天而上甩开一条惊心动魄的弧线。
紧随其后地,他看见了漫天飞舞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