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劫:孤军
卓圭在城中早已有所感知。
从萧关副将章将军下令放下武器时,远远站在一边旁观的卓圭便觉不妙。趁着章副将的还没想到他这儿来,他当即转身,将一城风沙皆抛在身后,沿着将帅府极高的台阶,小碎步迈得轻快矫健。中途偶有兵士相拦,他亦以“如厕”为由搪塞过去。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自己在萧关城内安置的据点。
推门而入,在萧关经营的所有主事已聚齐了一屋子等他。
“鸽子准备了吗?”
很快,手边的主事递上湖笔,让开砚台的一亩三分地。
卓圭即刻执笔舔墨,倚马成文,搓成卷儿塞进鸽子脚边的信筒中。
把萧关投降的消息送往长安李若昭手中,卓圭又吩咐身边的一众主事。
“快,换衣服,我们也撤。”
有小厮插了句嘴,“咱们就这么走了?”
“咱们是在章副将面前与凉王亲近的人,如今章副将献城与凉王决裂,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们。”
一身素净的缥碧锦袍脱下,卓圭裹上了件银灰鼠皮袄,顺手再往自己鼻下贴了两片小胡子,放下高束的盘发。久经折叠盘曲的头发放下来还是一绺一绺的卷,卓圭伸手稍稍打理,使之刚好垂于肩上。
活脱脱一个西域商人的模样。
好在他身边其他的主事们对此类事情早已见怪不怪,自卓圭下令的一瞬间,他们各自换上了胡商的装束,安静等候这位西域最出名、亦是狠辣决绝的商人的命令。
“现在两军交战,咱们暂且出不去,先在客栈中等着。但凉王不能有事,等到战事平定,我们即刻出关,前往大漠中找到凉王。章副将既然已投降西突,那对突厥商人自然不敢过多盘问。”
卓圭沉声,清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修长的眉眼有些冷,亦有些坚决。
“所以,接下来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用突厥语。”
十月二十六日,在长安城中的李若昭知道了萧关投降、阿史德入原州的消息。
风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哎呀,要是凉王爷没那么冲动出城交战就好了,安心等待援军,说不定就不会被那卑鄙小人背后捅了刀子。”
“风吟不行的。”
若昭放下信纸,叹气声如一块石头压得人心慌。
“且不说凉王多年未回战场,让他憋着比让他死了还难受。更重要的是,举朝皆看着他这个刚从幽闭中出来的陇右道黜陟使,稍有犹豫,便会被有心人指责为边塞拥兵自重。”
皇家人,尤其是有过类似经历的皇家人,对于兵权一事的敏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剩下的皇家人依旧在鼎州献陵陵邑,惴惴不安地等待来自西北的消息。
十月二十八日,阿史德率西突还剩的两万余轻骑兵,攻破萧关,溯蔚如水向东南上游,已至原州州治平高县。
至平高县亦至泾水上游,这也就意味着,沿泾水谷地一路向下,经泾州、邠州两地便可直插京畿腹里,帝都长安。
原州陷落的消息是十一月初三传入鼎州小朝廷的,来自西北风沙之地枯脆的纸上还留有鲜血的余温。皇上拈着那一张轻飘飘的纸,“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凉王呢?”
那斥候是第一次见到天颜,叩首在勤政堂前不敢抬头。
“凉王流落萧关之外生死不明。”
皇上又把那张纸扫了一眼。
“军报上说,十月二十四日凉王刚至萧关,二十五日萧关便失守。大唐西北大门,堂堂萧关为何两日都撑不住?”
“这……”
小斥候趴在地上唯唯诺诺。
“照实说!”
“回……回陛下的话,卑职所见,是凉王不等原州的援军,执意出城作战导致萧关失守。”
案头之上沉默良久,一声极重的叹息听来确有切齿拊心之意。
“匹夫之勇!”
凉王是李世默举荐的,当然此前也是李若昭举荐的。骂凉王自然就等同于骂他们俩,李世默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
“父皇稍安,一切都还来得及。依此前所计,一旦有变,儿臣即刻回长安调集神策军至鼎州拱卫父皇。儿臣皆已准备妥当,随时便可出发。”
义正辞严地表明态度之后,李世默环视周遭,又拱手开口道:
“只是,儿臣还有一疑,供父皇与诸位大臣细思。”
“众卿议事,你说便是。”
“以往西突犯边,所图不过蝇头小利,最多在边境打家劫舍,抢完便跑,如今已深入我大唐之地近百里,不像是有收手的意思。儿臣怀疑……”
“你怀疑西突胡儿狼子野心,对大唐不轨?”
皇帝陛下紧接上。
“看样子确如是。”李世默眉峰微蹙,“但这样一来,有一事便说不通。既然西突要窥伺我大唐神器,又何必只派三万轻骑兵。西突轻骑,向来以作战快速闻名,既不能携带大量军需物资,又不可长时间作战。三万人孤军深入我大唐领地,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是这个道理。
一番分析,勤政堂上下君臣皆点点头,皇上淡声开口。
“不管必勒格做的何打算,当务之急是要解除这三万轻骑兵的压力。这样,你即刻回京调兵五万,拱卫鼎州。剩下的,长安那边还需有人坐镇。”
他眯着眸子微微打量站在下方的李世默。
“你自己看着挑个合适的人就行。”
这哪能行?
早过了听什么便是什么的年纪,李世默当然不会在兵权方面真的敢行便宜行事之权,事前请旨是基本常识。
“儿臣之前举荐的,曾经的南衙金吾卫大将军李君毅,父皇看可行吗?”
李君毅是若昭一早盯上的人,庸俗点说,与自己还有姻亲,有他坐镇,至少能保证长安城不乱,是李世默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微臣以为不妥。”
原本站在朝中一眼不发的萧靖,第二次跳出来反对“李君毅”的提议。
“微臣以为,李君毅将军是最不合适的人选。宣王殿下试想,李将军原本就是西突人的后裔,咱们现在面对的又是西突的敌人,怎么能让一个西突人替我们镇守京城长安呢?”
“李君毅将军已经……”
祖上少说有八代都是长安人,再以血统论之属实可笑。
“好了!”
皇上一言打断将起未起的争执。
“朕说了,长安不容有失。至于其他的,世默你自行决定吧。”
第一章 应劫:相别
朝会结束之后,李世默独自一人往母妃的院中去。
就在半个月之前,母亲还带着小语、嘉禾,加上时不时在一块儿吃饭的李世默,四人一张四方桌。两个小姑娘闹得欢,母亲就温温地看着儿女们,窗外阳光暖而暄,柔柔地如滤过细纱笼罩着时光碎隙里的四人。
自从母妃猝然长逝,那方小小天地便彻底塌了,在夜晚逐渐拉长的漫漫冬日里了无生趣。
他有时就觉得,他们三个孩子,就像一根藤上的瓜,有朝一日藤被生生扯断,结在藤上的三个瓜落了一地,各自相对惶惶不知所措。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日都来,停在李世语的房门外。
采葛站在一旁,低眉顺目看不清容色。
“公主说了不见,殿下还是请回吧。”
每日都是如此,当他走在院外还能听见一墙之隔嘉禾逗小语的嬉闹声。一推门,那个粉团子一般的身影不见了,只余一池萍碎,满目萧索。
“小语。”
李世默拍了拍门,饶是采葛一如既往地站在房门外提醒他公主不想见,他还是固执地,站在他每一日固定的地方,对房内的人说着同样的话。
“我要回长安了,今天下午便走。这次回去应该能见到关河,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现在也可与我说。”
一扇薄脆的木门内,隐隐传来极为压抑的抽泣。
“小语?”
李世默又拍了拍门,“你还好吗?小语。”
“别拍了。”
另一个沙哑的女声从一旁响起。
公孙嘉禾已经冷眼旁观许久,就在走廊的尽头,一双大而清澈的杏眼,因为她本人个头小而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且透彻。
她开口,原本甜腻的嗓音难得有些哑。
“她真的不想见你,你走吧,去奔你的前程。”
李世默嘴角带涩。
“嘉禾……”
公孙嘉禾一步步走到李世默面前,却也不想看他。她负手,站在廊下顺着屋檐望那一角被割破的,阴霾的天。
“既然要回长安,为什么不顺便把小语也送回去?长安至少安全。”
李世默垂眸不语,看着自己被官靴裹得严实的脚尖。
因为父皇要留你们作为掣肘他的砝码。
这又让他怎么说?
沉默太久,公孙嘉禾回头探过半边脑袋。
“怎么了?”
“没事。”
李世默清了清嗓子,故作松快地笑笑。
“来回路程颠簸,怕小语的身子吃不消。”
“哦。”
个子小小的小姑娘应了声,应了一半又觉得话太少。
“没什么别的事了,就准备出发吧。”
原来真的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两人的生活,本就那么一点儿交集,一朝春尽藤断,瓜熟子离离。
李世默敛声不语,万千心绪,他的愧他无法倾之于他人的恨,原来也真的有说不出口的时候。他转身,再一次拍了拍小语的门。指尖抵在门上,木纹在固定的纹路上无所依傍的流淌。
“小语,我走了。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回来你愿意见的话,”
李世默忽觉嗓子干涩得难受。
“咱们再见吧。”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未时,宣王李世默携圣旨回京城调兵至鼎州护卫圣上。而在帝都长安,在宫城为数不多可以自由行走的,是重华宫中的萧贵妃。
自隆平九年薛家案发以来,每至五月至九月,她便推说暑热,不见客。今年也是,还推辞了献陵祭扫。没想到九月的自我隔绝结束,推开宫门的一瞬间,宫中竟然死寂如斯。
萧贵妃独自一人行在宫道上,秾丽的霁蓝色永远流光奕奕,在鲜红的宫墙间,如流淌的诡异的河川在两山夹谷间,突兀又夺目。
没让无衣相陪,她一个人,缓缓沿着每一处宫墙根,指尖沿路抚过每一块宫墙砖,脚边的御沟不比往日脂粉气浓烈得令人难受,快要干涸的水流——她想,如这气数将尽的王朝。
行过储秀宫,往年弦歌不绝的突厥公主也沉寂下来,宫门一封,一潭死水在高墙内渐渐腐烂。
她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宣王李世默背水一战叩请重审薛家一案。隔着长街,她看见紫宸殿前伏地请旨的永安郡主,也看见了,围绕着这个案子,人人走向的注定的死局。
又一年过去了,宣王殿下都已走完从意气风发到中道折戟再到东山再起的一场轮回,她又在这死水微澜的宫里,熬出了数根华发。
又一年木槿花行将凋落,又一年在宫里耗尽春秋。
长安城,还有这皇宫,空得真叫人害怕。
缓缓沿着宫道走了一遭,萧贵妃最后还是只能回到固守角落的重华宫。
“母妃!”
墨发高束英姿勃发的十三岁少年迎面而来,是她在这宫里唯一的明亮。
在儿子面前,她永远都是严母的模样,不露任何感情,
“今日书读了吗?”
“回母亲的话,都读了。”
儿子也是恭恭敬敬的。不过,十三岁正是压都压不住的鲜衣怒马时。李世谚眉眼之间亮晶晶的,逐渐长开的五官已展露出不同于陛下的剑眉星目。
“母妃,您可知西北又兴战事了吗?”
萧贵妃点点头,转身向寝宫中走去,显得兴致缺缺。
而李世谚却格外兴奋,一向乖顺的孩子兴冲冲地奔了两步跟上母亲的步伐。
“儿子想去看看!”
萧贵妃猛地回头,那种天生对兵事的热衷眼神让她片刻间重回当年萧府的墙头马上,月色光华。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脉里的相似,她甚至觉得下一刻李世谚骑上马,便能让满朝文武回忆起当年薛骁敬的风姿。
被母亲一瞪,十三岁的孩子被吓得一缩,眸子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光彩。
“儿子读了好多兵书了,就想实地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
没有商量,萧贵妃拎着裙摆转身向着寝宫疾步而去。
“那儿子想去鼎州拱卫父皇,也不行吗?”
“不行。”
“那……”
李世谚追着母妃的裙摆,声音难得扭捏得奶声奶气。
“那儿子不出长安城,请教请教懂兵事的师父,这总可以了吧?母妃……”
因为管得严又基本不让他见人,李世谚的少年老成在他身上几乎浑然天成。难得流露出的撒娇恍然不真切,让萧贵妃自忖这些年对世谚是否太过严苛。
严肃的母亲神情终于软下来。
“你想请教谁?”
李世谚眼中一刹那间闪过明光。
“卫将军!”
第一章 应劫:师徒
沿着漫长幽深的刑部大牢阶梯,十三岁的少年跟着狱卒向下走的时候,步子还有些轻快,一跃一跃的,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蝴蝶的翅膀扬起风。
狱卒掌灯回眸,李世谚才意识到不对,忙规规矩矩收敛起步子。他尴尬地咧嘴笑了,硕大的风帽快遮住了眼睛,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
步入最里间宽阔而干燥的牢房,窗外十一月的寒风不止,大抵是干草铺得厚实而显得暖意十足。安坐在稻草地上的人见到来者,忙站起身。
“殿……”
李世谚冲他眨了一只眼,比了个噤声。
一身素衣的卫茂良从善如流,在狱中呆了将近半年的人依旧渊渟岳峙。不说话礼数不能差,他拱手,一束天光下向着十一皇子李世谚浅浅致意。
合上牢门,李世谚也不讲究,随便捡了块地一撩袍子便坐。他取下黑漆漆斗篷上的风帽,露出一张极其白皙而线条分明的脸,和笑眯眯的神情。
“我是拜托母妃偷偷来见你的。”
李世谚极少见人,又极少在人前说话,旁的人提起,都忍不住呼之为少年老成。
也确实少年老成,被母亲关在重华宫中不见人,只能读书,满身的躁动差不多都被消磨干净。仅余的那点儿年轻气盛,最后付之于为数不多的射、御二课,见到自己在射术上的师父便欣喜非常。
“殿下厚爱……”
“是我要感谢老师。”
李世谚难得抢白。
“这些时日我一直按照老师的方法练习射术,确实好了很多。现在已经开始学习骑射,不过还不太熟练就是了。”
卫茂良对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少年总是很有好感,他看着蓬勃而清澈的少年,满面带笑。
“如果殿下是不嫌弃看得起罪臣,还想听罪臣的一番唠叨之语,现在只怕是不行。骑射需要实地的指导,空口白话,无异于纸上谈兵。”
“那咱们出去再说。”
李世谚忙顺着他的话转,“我这次来拜访老师,确实是有别的事请教。”
他起身,再拜才道。
“老师可知就在上个月,西突左贤王阿史德率领三万轻骑兵进犯我大唐?”
“从哪儿?萧关?”
“对。”
“到哪儿了?”
“十月二十五日攻下萧关,二十八日已到原州州治平高县。距长安,已不足七百里。”
说起兵事便可抛开那些虚节,两人说话的进展总是很快。卫茂良微忖,看着李世谚的神色格外温和。
“罪臣躬耕在河东,西北战事殿下不该来问我,朝中最方便的是凉王。殿下既然来问,那便是凉王没有说法。”
不上战场的卫茂良不带笑也依旧温凝。
“凉王怎么了?”
“老师果真厉害。”
李世谚咧开嘴,又觉自己这顶高帽子戴得过了,忙敛容接着道:
“凉王叔在十月二十四日从鼎州出发抵达萧关,第二日萧关便失守,王叔下落不明。
“学生将近期的消息一一排布了一遍,十月中上旬收到了西突兵事异动的消息,十五日,萧关便传来消息说,西突轻骑兵距萧关大约两百里。接下来的九日却了无音讯,直到凉王叔奔赴西北,还未安定下来便奇袭萧关。”
李世谚比出三根手指。
“整个过程至少有三疑,其一,西突此来既然直奔西北大门萧关,便是早有预谋,绝非普通犯边。但在攻击萧关之前,却在关外逡巡数日之久,似乎就在等待凉王的到来一般。此为第一疑。
“其二,阿史德既然图谋不轨,就不应该只率领三万轻骑兵孤军深入我关中腹里。此为第二疑。
“其三,阿史德由着斥候把西突骑兵的进展传回长安,如今举朝皆知他的一举一动。一个以兵贵神速著称的骑兵将领,放弃了兵者诡道的基本原则。此为第三疑。”
十三岁的孩子便能把战局理得头头是道,卫茂良望着李世谚的眼神愈发兴致勃勃而热切。
“你继续说,殿下应该早有猜想。”
“阿史德在关外有意徘徊,又大张旗鼓一路南侵,极有可能是吸引朝廷的兵力集中至西边。学生怀疑……”
第一次给出自己关于战局的判断,李世谚有些拿不准。嗫嚅片刻,终是在卫茂良鼓励的目光下缓缓开口。
“这是声东击西。哦不,”
再老成也是十三岁的少年,李世谚搔搔脑袋,“更准确地说,是声西击东。”
声西而击东。
声西是为阿史德率军叩击萧关。击东呢?
是河东?还是河朔?
至今还算是河东节度使的卫茂良心绪有些不稳。
不稳也是内心,他面上依旧温和,有着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容色的淡静。
“从殿下给出的消息来看,殿下的分析是没有问题的。但也只是从殿下给出消息来看。”
他歪着头,如师长一般循循善诱。
“殿下明白罪臣的意思吗?”
李世谚眨巴眨巴眼,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点点头。
“殿下希望罪臣来分析局势,但罪臣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殿下这儿得来的。这些消息,是殿下为证明自己的观点而提出,放在罪臣面前,也只能和殿下得出同样的结论。”
诶?那不是白请教了吗?
小孩子总是小孩子,就算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垂头丧气的神情总是掩不住的。
卫茂良宽慰地笑笑。
“当然,以臣忝列河东十数载的经历来看,殿下用现有的消息得出的分析,大体没有问题,很清晰,也很有见识。更重要的是,让罪臣此时,也有了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在暗而混沌的牢笼中,唯有一扇铁窗透进悠悠的天光。六个月以来,在这方狭小天地中,唯一透进的光。卫茂良一身素白衣裳,整个人安坐在一束天光下,与六个月前李世默前来见他时的神情无异,极其安稳而平和。
“罪臣可以向殿下保证的是,如果河东有难,罪臣必拼死回太原府,哪怕触怒天颜,哪怕有违法度。这是臣身为一个将领应当承担的责任。殿下,如果你的志向是为一方将领的话……”
“我当然也想了!”
李世谚又急又快地表态。
“我真的,我真的读了不少兵书,就想上战场看看,随时都在准备着。”
卫茂良笑眯眯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多谢殿下不嫌弃罪臣的好为人师。之前罪臣曾问过殿下为将的使命,如今还要多叨叨一声为将的取舍。或许在殿下面前说这句话是在冒犯,但罪臣已是阶下囚,多说一句想来罪行也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殿下,一方百姓的生死安危,远比一家一姓之王朝要重要。殿下读书不知是否读过这一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一章 应劫:闲话
李世谚在刑部大牢里见老师,萧贵妃在重华宫里绞帕子,时不时不安地向殿外张望。
若昭坐在一旁敲核桃。她手笨,小锤落下,力气拿捏不准,“啪”的一声核桃炸开,一堆细皮碎屑落花般散了满满一桌子。
“别看了,我出面办的事,不会有问题的。”
萧贵妃这才收回目光,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若昭手下的一摊鸡零狗碎。
“你先把你手上的核桃剥好了再说这样的话。”
若昭从细碎的狼藉中拈起一小块核桃粒,扔进嘴里咀嚼良久,随即也露出一个颇为嫌弃的表情。
“还是太苦了,不好吃。嫂嫂你这宫里就没有什么甜的东西吗?不会为了给你儿补脑,就只剩核桃了吧?”
二脸相对,皆是嫌弃的表情。
“不想吃就别吃,托你办事还给你脸了。且不说我比你大二十岁,你算萧家的儿媳,在萧家,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
“可你现在是在李家。别说你大我二十岁,大我五十岁也是我嫂嫂。还有,你不是不愿意认萧家的身份嘛,找人帮忙也宁肯听我在这儿瞎叨叨也不找萧相大人。”
若昭啧啧嘴。
“为老不尊还占我便宜,可伤了我这妙龄少女的心。”
妙龄少女虽然满脸写着嫌弃,还是拈了一块核桃粒扔进嘴里,仰头对着阿澜姐笑眯眯。
“赶明儿咱们宫里也备点核桃补补脑,一跟这萧贵妃说话,我就被她呛得脑仁疼。”
日色照进重华宫,照见萧贵妃上翘的眼尾,如春日里翕动的蝶翼。
“你少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的,你给个准话,世谚什么时候能回来。”
“看世谚和卫将军聊什么咯。毕竟好不容易见到自己的老师,总要多聊两句。还有,”
若昭摊手,颇为理直气壮,“我想办法把你儿子带出去见老师,你对大恩人就这态度?”
萧贵妃一脸警惕,“你又想如何?”
若昭一脸坦然,“看在我费了好大力气帮你儿出宫见老师,帮我个小忙如何?”
萧贵妃继续一脸嫌弃,“我就知道没好事。”
“你不找我帮忙,那我也要给你添麻烦强卖你一个人情。为了孩子嘛,收个人情,不亏。”
若昭握着小锤子,吸取了上次一锤碎了一桌子核桃的经验,小锤扣缝儿似的砸得格外谨慎,说话也伴随着“咚咚咚”的背景音而格外铿锵。
“阿史德大张旗鼓攻萧关又一路南下,率三万骑兵就敢往关中腹里闯,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但这个问题的关节到底在何处,其实至今并不明晰。”
“那你觉得能在哪儿?”
若昭微微扬眸看向窗外,示意某个特定的方向。
“我怀疑在储秀宫。”
萧贵妃顺着若昭的目光往外望,当然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两人相对,她眨巴眨巴眼。
怎么说?
“你听到来自献陵的消息了吗?”
提起鼎州,再调笑的心情都提不起劲来。若昭眸子暗了暗,沈青绾这步棋在危险的时候临阵倒戈算她失策,也怪她这些时日一直在想救李世默出府的逐项事宜,完全忽视了沈青绾可能反水的踪迹,尤其没想到最后赔进去一个宁妃娘娘。
“听说了。是储秀宫唆使沈青绾谋害苏芷兰?”霁蓝色流光奕奕的萧贵妃暗忖,随即眸间一转看向李若昭,“不是那么简单吧,跟你有关?”
确实有关。沈青绾是她安插进去的人,无论其间的关节究竟如何,于情于理她都该负全责。
她极力在人前屏蔽继续往下想的思绪,强迫自己阻断关于李世默的任何思考。心下微微的抽搐实在太分散精力,她是一个谋者,切忌带入任何情感,在人前的每一刻都必须保证最好的状态。
“啪”的一声小锤落下,刚刚锤了许久没动静的核桃再次炸了个粉碎。小碎屑差点溅到若昭眼睛里,雪澜见状忙上前收拾。
若昭抬手制止了。她望向萧贵妃,不知是被核桃溅到了还是心下大恸,眼圈微微发红。
“鼎州献陵的事另说。但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指向却非常明确,沈青绾动的手脚在诸位朝臣面前板上钉钉,李世训已经不可能在长安朝廷,谋取到丝毫的利益。
“跟李世训打交道这么久,我了解这个人。花样比本事多,给自己留的退路比前路多。如果在长安毫无前路可言,他们完全有可能放弃长安,重新回到西突。协助西突伐唐,就是他们回去的投名状。”
她把一粒被砸得粉碎的核桃扔进嘴里,再咀嚼时已经察觉不到任何苦味。
“甚至回过头重新审视六月十七日敛芳宫,李世训以沈青绾为诱谋害宣王一事。宣王大获全胜的最重要原因在于,李世训这个局布得太过粗糙且仓促,很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
“如果换一个角度解释看,一切就说得通了。李世训最后孤注一掷,赢,便是太子,输,只要不是即刻被处死,便可借阿史德入侵的机会回到西突母国。”
“所以在其中我要做的事是?”
“你且听我说完。”
若昭摆摆手。
“如果我所说的一切都成立,如果他们真的要走,在走之前,只要有机会,他们很可能不会放过一直在幕后操盘的我。我也正好趁此时机会会他们,尽可能多的从他们口中套取来自西突的消息。”
不知何时,轮椅上的女子早已无嬉笑的神情,她沉眸,指尖下意识摩挲着锋利的碎核桃皮。尖头处扎在指腹,十指连心的痛让她整个人格外清醒。
“但这件事比较冒险,确实还需你帮忙。”
懂了。
“你想让我帮你留条后路?”
萧贵妃不喜看她这般审慎的神色,故意挑眉,一身冷艳的霁蓝色与顾盼神飞的眉眼显得尤为讥讽。
“怕死?”
事情差不多说完才能喘口气,若昭咧嘴,尽可能让自己看来举重若轻潇洒自如。
“那可不。我胆小,命又金贵,当然要想方设法保住命,才好继续卖你下一个人情。所以,贵妃娘娘,你可得准备好了。”
第一章 应劫:点兵
李世默带着凌风十一月初三下午从鼎州献陵出发,与来时浩浩荡荡截然不同,两人一人一马,在狭长的官道上如山鹰劲厉掠过。
凌风纵马在后,扬声向着李世默问道:
“殿下,这次回长安,咱们还见长公主吗?”
凌风的声音很快随着激荡的气流一圈圈漾开,等到他都怀疑自家殿下没有听见时,不远处的风声带来了渺远的回答。
“不见了。回鼎州救驾的时间要紧。”
声音消散在风里,顺着两侧青松翠柏永远地留在孤独的官道上。凌风远远地看着自家殿下的背影,不算太远,但又确乎很远,在路的尽头如淡云浮动。
他记得三年前上云山的时候,他也曾问过殿下,长公主就在云山上,要见一见吗?
殿下当时本想拜访的,从风波庄总部出来,却又不想见了。
时过境迁兜兜转转,开始原来就预示着结局。
如今,真的是再也不见了。
同样的选择,以凌风的视角并不能给出一个很好的解释。他有时便觉得,和当年一见如故便生出满心敬佩不同,现在似乎是理解了殿下的每一个选择,可是一恍然,便再也看不懂。
零碎的心绪总是很消磨时间,一朝二夕的光阴在各自沉默不语中疏忽流逝。等到十一月初五的日头初升,两人已抵达巍巍长安城下。
天气转冷也就在这两天,前两日鼎州献陵陵邑外的山峦尚有霜染红叶,即将入冬的寒风吹不散漫天阴霾的层云。李世默仰首望历经三百年依旧不改其貌的高大墙体,难得露出宽慰的笑。
“还好,长安无恙。”
从长安城北亦是宫城之北的玄武门入,一如既往又确乎永远不变的两山夹谷中,李世默远远望见了正带着一支队伍值守的关河。
“殿下!”
毛头小伙子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便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向着颀长而清隽的身影奔去。跑了一半突然想起来礼数,将将在李世默面前死命停住,抱拳扎扎实实行了一个军礼。
“末将见过宣王殿下!”
李世默将他扶住,年轻的龙武将军握紧的拳头都是那般扎实而有力。
“免礼。”
既然宣王殿下说了免礼,关河也不拘束着,一双格外明亮眼睛的眨眨,满脸欣喜。
“殿下,溧阳公主还好吗?”
“小语都好,你放心。”
提起小语的名字时,李世默只觉嘴角带涩,那种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压抑似乎真的成了他此刻的常态。轻咳一声,李世默示意关河一块儿往前走,声音微哑,听来又属实云淡风轻。
“本王从鼎州赶来,是为调兵护驾,总共点兵五万向东北鼎州开进。这次平堑便与我一道吧,万一本王偶有粗失没能看好小语,你还能照顾照顾她。”
这头李世默召集神策军诸位中郎将,下令在两日之内点兵点齐五万,关河从旁协助。处理完最要紧的事物,那头再携了圣旨径直入李君毅府。
李君毅府也是第一次去的。自隆平元年李君毅被夺南衙金吾卫大将军之职后,安心娶了一房名动京城的美妻,任凭外面风吹雨打,他自安然养花喝酒。在长安城中与人斗得死去活来的李世默自然未曾去过。
府上花草锦簇,饶是已入初冬,晚菊被保护得很好还未凋谢,翠绿的柏树掩映在亭台楼阁之间。未见粗疏的枝条,确乎给人一种融融的暖意。
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境地宣读催命的圣旨并不算和谐,以至于伏地领旨的李君毅全程晕晕乎乎,他趴在地上时不时抬头眨巴眨巴眼,不可思议地听着这旨意有如天方夜谭。
宣旨毕,李世默端着圣旨满脸笑得如春风般和煦而不出错。
“李将军,圣上予本王在长安便宜行事之权,择一合适的人选总揽长安禁军余部,护卫京城安全,还不赶快领旨准备着?”
他一僵,忙叩首。
“臣领旨谢恩。”
李世默刚走,李君毅疾步转入内间,迈得像风一样的步子越走越快。花团掩映之间,一个天青色锦袍的年轻人倚在廊柱下小口小口地喝酒。
“萧公子萧公子!”
见到来者步履匆忙,萧岚抱胸上下打量李君毅的神情,又抿了一口手边的佳酿,才悠然开口。
“我猜,是宣王殿下叫你暂时总揽京城卫戍,免受西突骑兵的侵扰。”
“这叫人如何是好,我上战场的次数不多,又是西突人,这身份又敏感……”
走得太急,李君毅拭着额头上的汗,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当然知道。
就在昨天夜间,萧岚突然收到了来自入宫多年未置一封家书的姑母萧贵妃的来信,萧家之主萧靖随陛下巡陵未归,收信的活儿自然而然落在他头上。
没想到就是写给他的。萧贵妃在信中说,她已见过熙宁长公主李若昭,依长公主的推测,宣王一定会回京调兵前往鼎州护驾,凉王前往萧关,那么京城卫戍必然空虚。在此情境下,李世默唯一能想到,也一定会想到总揽京城禁军余部的人选,有只有可能是李君毅。
但李君毅能否答应这个活儿就说不准了。毕竟李君毅上战场的次数不多,担任曾经的南衙金吾卫大将军,不过是先帝为显对西突人的荣宠而给予的恩赐。
所以需要萧岚从旁相帮,既是劝说,又是协助。
那李若昭为什么不直接修书给他?他们俩之间又不是不能通信。
怨念归怨念,该做的事还是不能少的。
萧岚足尖微微发力,把自己从斜倚的姿势上撑起来,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好整以暇道:
“苏夫人是宣王殿下的姨母,在外人看来你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事实上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话你问问苏夫人,夫人聪慧又慷慨大义,想必她也支持你出山护卫京城。”
他拍拍李君毅的肩膀以示宽慰。
“安心啦,且不说你任南衙金吾卫大将军并非毫无功勋,阿史德率领三万骑兵,在路上便能消耗干净,打不进长安的。你要做的事,不过是安定京城民心而已。”
一边说着,萧岚暗忖,其实还有一处关节,萧贵妃不清楚没写,但他与李若昭都是清楚的。
李君毅是二十多年前阿史那姐妹进入长安的最直接的推手,他现在虽早已不过问西突事,万一丽妃以此契机叛逃大唐,李君毅的当年事被有心人翻出来便是死罪。现如今,至少他守长安有功,功过相抵还能留一命。
想通这些,一切便也简单了。萧岚与李君毅勾肩搭背,颇为暧昧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最重要的是,你要向圣上昭示你的忠心无二。”
第一章 应劫:调转
一切顺利。
本来是一切顺利的。
如果不是直到十一月初八都没有点齐五万人的话。
本来一开始定的时间是两日之内,但十一月初七关河给他的消息是还得等等。结果李世默当日直接亲自督办,才发现问题大了。
也许是此前张怀恩根本没用心打理神策军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神策军久未大规模作战的缘故,李世默也没有想到,从神策军实打实地点清五万精兵强将,竟然变成了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神策军一部分驻扎在京西九镇拱卫帝都安危,这些人自然是动不了。仅看驻扎以玄武门为中心的长安城北,按照登记在册的兵籍,五万适龄且非独子的兵员并不难得。
但等到李世默一个个核实人选的时候,才发现神策军兵籍已经多年未修,在册的兵员逃亡者甚众,还有阵亡未销户继续冒领军饷的,鱼目混珠者不计其数。
也难怪五千翎骁营能横冲直入宫城,只怕当初张怀恩宣称的五万人马,其实根本就不足五万人。
关河没想到殿下从府上出来嘱托他办的第一件要事便办砸了,面对李世默显得格外愧疚。
“殿下,人不够怎么办?”
李世默站在玄武门关城上向西北眺望,宽阔的泾水谷地一直向西天延伸,消失在群山连绵的尽头。再向东北望去,鼎州献陵祭天瘗地的焚香还未散去,苍松翠柏依旧蓊郁森森。
东西两头皆是如剑高悬的压力,李世默眉峰微蹙。
“时间来不及了,有多少算多少。”
时间确实来不及了。
阿史德左贤王并没有给唐廷多少反应的时间,在十月二十八日占领原州平高县后,沿泾水谷地继续一路南下,十一月初六攻陷临泾,初七包围泾州州治安定县。
泾原节度使统辖泾、原、渭、武四州,在萧关失守,灵州朔方镇自薛将军身死刑场无人辖制的情境下,麾下诸军对西突轻骑兵迅捷的铁蹄毫无抵抗力,皆放下刀剑,纷纷作鸟兽散。
阿史德的三万轻骑兵,如入无人之地,纵贯长安西北诸州镇,打下泾州竟然还剩一万余人。
而距西京长安,仅邠州一州之隔。
五万人已经点不齐了。万不得已之际,李世默向镇守长安城的李君毅吩咐道:
“如果邠州失守,李将军有权招募兵员戍守长安,确保帝都的无恙。”
料理完这些事后,李世默最后到了长安城的靖恭坊,从凉王府上把李若昊之子李世诚拎了出来,带上从长安点清三万五千余兵士,再一次穿上那身朱缨银甲的明光铠,系带如冬雪红梅在枝头盛放。
三万五千兵士大多数都是骑兵,李世默出长安城北时,回头望见如潮水翻滚的战马与甲兵,纛旗翻飞掀起怒浪鲸波推向天际。
入冬风霜愈冷,他忽地意识到——
这已是长安最后的精锐了。
他生生拉住了纵马在前的缰绳。
关河紧随其后,忙一夹马肚上前,凑到李世默身边。
“殿下,咱们不是赶时间吗?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
李世默凝眸向西北望去。
“如今西北诸镇皆无战力,又无战心。如果咱们前往东北鼎州护驾,圣驾可保,但邠州必危,邠州危则长安危。”
一向听从命令的关河瞪大了眼。
“殿下的意思是……向西北阻击阿史德,不去鼎州护驾?”
不去护小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一走,带走的便是长安十里挑一的精锐,就算李君毅能征到兵员,长安城必然空虚。如果京城失守,如果阿史德一路南侵使得我大唐生灵涂炭,关河,”
先是一迟疑,百般思忖之后,李世默付之一声长叹。
“你我皆是大唐的罪人。”
“那圣上呢?”
关河又一夹马肚上前,就差凑到李世默眼皮子底下,他抱拳,心思焦灼下语速更快。
“殿下三思,殿下是奉圣命回长安调兵护驾,万一陛下得知殿下擅自调兵西北,恐怕会龙颜不悦。还有……”
溧阳公主还在鼎州,殿下也不管了吗?
“平堑,如果我们拦住了阿史德,那么鼎州之困自然而然便解了。可是我们把这三万五千兵马带到鼎州,只要阿史德不掉头向东,对战局将毫无助益。”
李世默也在说服自己,在理清思绪之后觉得自己说得愈发有理。他看向身边的沉默不语的凉王之子李世诚。
“世诚,你怎么看?”
“我……”
李世诚今年十七,随凉王一般生得孔武有力而憨厚敦实。小小的眼睛眨巴眨巴,刚从凉王府上出来就要面对这样的抉择,他显然还不太适应。
扪心自问,他是想去西北找父亲的。但也深知自己人微言轻,是李世默把他从府上捞出来的,只要李世默下的决定,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实力反驳。
思忖良久,李世诚嗫嚅道:
“那我听宣王哥哥的。”
关河抢了个白。
“凉王世子自然愿意去西北找凉王爷,殿下,殿下执意违背圣上,恐怕对殿下今后的路途不利。更何况小……
“小语”二字就快说出口,关河咳了一声带过。
“溧阳公主尚在陛下手上,殿下这般忤逆圣上,只怕对公主殿下也不利。”
所以这才是需要抉择的事情。
小语和嘉禾还留在鼎州,充当砝码的角色。他这一走似乎符合大义,但无异于将两个妹妹置于炭烤之上。
“三哥!”
极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少年还未完全变声的嗓音听来足以震散冬日笼罩的阴云。纵马在前的李世默、李世诚、关河三人皆循着声音望去——
没看见人?
亲卫队中押解着辎重的硕大漆木箱动了动,马车吱呀作响间,木箱盖被从里推开,整饬的边缘探出一张白皙的,英气中不失柔美的脸。
“我同意你说的!”
李世默面露惊诧之色望着来者。
世谚?
十三岁的少年翻身从漆木箱中爬了出来,清瘦干练的身姿长得已和马背一般高。他高束的墨发显得极为生气勃勃,在马上三人震惊的目光中走上前,向着李世默抱拳行了一个潇洒俊逸的军礼。
“既要担天下之大责,便不可局限一己之私利。百姓与社稷皆重于一朝之君主,如果一定要在两者之间选其一,护卫一方百姓安危最为重要。”
第一章 应劫:绝色
李世谚敢从宫里偷跑出来,但李世默为兄长却不敢任他恣意乱窜,多次试图把这十一弟按回去未果,最后在犟驴一样的李世谚面前举手投降。
在李世默记忆里一向很稳重的十一皇子眼中闪着透亮狡黠的光,他一手勾住李世诚的背,点头如捣蒜。
“三哥你放心,我跟世诚哥就跟在你身后,哪也不去。”
也不能完全任他这么闹,李世默差信使向着宫里萧贵妃一边儿请罪,一边儿还保证一定护好李世谚的安全。
气得萧贵妃直接推开毓安宫的门,单刀直入杀到李若昭面前。
“说,是不是你唆使的李世谚偷跑出去顺便还给李世默增加一点砝码的?”
若昭泫然欲泣,当着萧贵妃的面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拈着帕子拭泪,蹭得眼角都花了。
“嫂嫂!说话要讲证据的,你平白污人家的清名还大吼大叫的,吓死我了。”
屏风后的风吟死命地憋住笑硬是憋到了花枝乱颤。
向长安城里请完罪之后,李世默又向着鼎州献陵请罪。一是向父皇汇报,确实将长安卫戍交给了李君毅,二是跟他一并出城的还有凉王世子李世诚与十一皇子李世谚,他定会护好这二人的周全。
第三便是,因为泾原军大败逃窜,京西北已危如累卵。儿臣冒死抗命向西北阻击阿史德的骑兵,西北之危一解,东北鼎州之困自然而然便解了。
看到这一行的时候,一向喜怒极少露于形色的皇上当场便把请罪奏章扔了出去。
伴驾服侍的是秦妃娘娘。此次祭扫,原本带出来的嫔妃就少得可怜,宛嫔沈青绾下狱,宁贤妃苏芷兰殒命,随侍在侧的只有一个从秦嫔回到妃位,还育有九皇子的秦妃娘娘。
她站在一旁,随着天子之怒忍不住颤了颤,敦厚可亲的容色也忍不住揪紧。
犹疑片刻,秦妃最终迈着小步子颤颤巍巍上前,扶起了皇帝陛下,一手轻柔地抚着一国之君的背。
“陛下消消气,孩子们谁能不念着父亲的安危,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能有什么考虑,不过是仗着有了兵权,又有些爱出风头的小脾气,一腔自以为慷慨大义实际很天真的热血,便试图违抗圣命,为自己平添虚名。
原本并不算过错的第二条,在这样的语境下也有了别样的深意。
擅自出兵西北,还带上了一个十一皇子一个凉王世子,不是拿捏两个孩子以此为筹码减轻处罚,就是结党拥兵自重。
加上命姨父李君毅为将——
嗯,坐实了结党拥兵自重的罪名。
仔细思忖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已近知天命年纪的皇帝陛下喟然长叹。干哑的嗓子一阵剧烈的咳嗽,喉间微甜,他却如数咽了下去。
“他翅膀真是硬了。”
抚着陛下后背的那只手,再一次忍不住颤了颤。
李世默调转方向转道泾水河谷向上游溯源阻击阿史德一事,在整个鼎州小朝廷中的影响是致命的。某些飞短流长在大唐开国之君高祖皇帝的陵前如暗蛆疯狂滋长,传入每一间紧闭的房门之后。
“宣王殿下都要去边塞打仗了,那局势岂不是很糟糕?”
“咱们鼎州不就没人管了,到时候西突骑兵攻下来,咱们都等着被蛮人砍头吧!”
“我老娘还等着我回家呢,我可不想平白无辜在此丧命。”
……
仅十一月十一至十一月十四日之间,从鼎州逃窜的兵士便达到三成,甚至一个日常巡逻下来,清点兵士的长官便发现人数又少了。
张怀德监管不力,在勤政堂叩首自请领罪。
处罚了也没用,张怀德已算谨慎机敏,换个人更不行。
就像是一座细沙堆起的堡垒,土崩瓦解的时候,无论怎样用力维护,无论捏得有多紧,都改变不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叽叽喳喳的声响传到了鼎州献陵的每一个角落,与外头沸腾不止的声响相比,被幽闭不见天日的沈青绾,倒成了独一无二的清净。
灰黄的柴房之内,她已经在其中,不知坐了几个日日夜夜。
门口尚且还有两个兵士守着,为了保证里头的人还有口气,守门的兵士每天都会往里头扔一个馍,再放一盘水,跟喂狗似的,嚷嚷着里头的人来吃。
而每一次,沈青绾都端坐在其中,一动不动。
“晦气!”
反正这人是死定了的,守门的兵士但凡遇着丝毫不顺便冲着里间啐了一口。
但每日的食粮确乎是吃了的。第二日清晨,轮值的兵士总会看到空了的盆放在门口。极为娇小的女子就安安静静席地而坐在灰扑扑的柴房地上,背对着所有人,沉静到完全不同于他们关于妖妃的种种猜想。
也就在十一月十四那日,等到两名兵士中的一个人去打饭,剩下一个还守在门口,大概是被长官欺压惯了,至于看见里头岿然不动的身形更觉火气大。
“装个什么贞洁烈妇,老子守着你就是晦气!”
“我确实不是什么贞洁烈妇。”
沈青绾缓缓起身,入冬之后无人照管依旧一身素纱单衣,因为连续一个月少得可怜的吃食而显得更加清瘦,白纱摇曳间勾勒出她极为纤细的身形。
她回头,一双天生似剪水的眸子望之凄凄楚楚。她的眼睛原本不算大,饿了太久脸小了一圈反倒显得眼大的明亮。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
她赤脚上前,水波潋滟的素纱裙衫遮不住她极为白皙的脚踝。已入冬季,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丝丝寒意,莲步慢移间透过素纱可见皓白胜雪的肌肤。
沈青绾停在那名兵士前,冰凉的指尖轻点那人粗糙的脸颊,燃起一丛火似的往下带。最后,如葱根的指节勾住对面那兵士的腰带,只一勾,便轻而易举带向自己。
“这儿没人,也不会有人管我。好哥哥,到了了,我也就只想快活快活。”
她微微仰首,如同当年李若昭交给她的一般,羞怯似小鹿的目光最是那一抬眸的勇敢,娇俏妩媚中更见绝色。
“好哥哥,答应我,好不好?”
当年的婉淑妃本就以桃花风流娇柔之姿冠绝后宫,沈青绾类她,加之受尽摧折之后更添教人怜惜的凄楚。
那兵士不知对面是何意,只觉压不住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喉头一干,在眼含秋波的注视下咽了咽唾沫。
第一章 应劫:绝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沈青绾冰凉而柔若无骨的身姿渐渐泛起桃花般的嫣红。水声在泛滥,兵士嘎嘎作响的叫声从破败的柴房压制不住地溢出。极致而枯槁的呻吟伴随着柴房草木摩挲,朽木糜烂的味道从她骨子里渗出来,像曾经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敛芳宫。
沈青绾闭上眼,用长发细细包裹好藏于发间,一根足有一拃长的银簪,已经在她攀附在那兵士肩膀的掌心里握紧。
顺着面前的躯干上移,沾了初冬冰凉的指尖,却能在四处煽风点火,叫人迷醉。
喘息的间隙,她记得,在明月楼受训时曾被卓圭与李若昭教过,人的心脏,在左侧胸乳的下一个肋间。到了万不得已必须见血的时候,这法子能用得上便用吧。
沈青绾默默回想她曾经被教授的一切,银簪尖端戳中那个地方,手腕轻旋用力,似将她毕生的希望皆凝注在掌心按了下去。
“噗——”
原本蓬勃跃动地心脏突然收缩,巨大的压力泵出的血浇了她一身。
如狼似虎奋战的兵士身体似还在忍不住抽搐,瞪大了双眼仿佛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下一刻,像是终于意识到面前这女人要杀了他。抚在沈青绾肩头处的手正欲用力揪紧——
沈青绾比他更快,紧紧推入他心上的银簪用力拔出,朝着面前兵士的脖颈处再一次用力扎下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噗——”
再一声,女子纤细的手握着的银簪已满是滑腻腻的血迹。
手掌处也是,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掌心滑落。素白的衣衫已被揉皱成一团,灰扑扑地丢弃在柴房角落。白皙细嫩的肌肤上飞溅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诡异的腥气在她身上萦绕。
确认那兵士不会动了,沈青绾爬到那团破布似的衣服边,把自己裹好,又将那兵士脱下的底衫收拾至一边,铠甲搭在遗体上。黏重的血迹透过薄薄一层素纱,晕开大团大团的殷红。未干的液体,从如霜雪长腿的滑至脚踝。
另一个兵士打饭回来,正准备冲着门口嚷嚷一声“吃饭了”,便看见一个身披盔甲模样的人趴在地上。
还没来得反应,尖细的女声似在柴房中,又不知从何处响起。
“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第二个兵士拔腿便向里冲,左脚迈进柴房的一刹那——
“当!”
躲在门边死角的沈青绾,握紧了从已死的兵士收来的唐刀,再一次用尽全力向来者的脑袋劈去。
当然,一击亦不足以解决问题,应声倒地的兵士随时都可能醒过来。早有计较的沈青绾无比熟练地翻身骑上他的身体,先向脖颈处斩去。
她力气太小,一刀下去,坚硬的脊柱与刀锋相撞震得她手疼。
剧烈地疼痛让胯下的身体似有苏醒的征兆,早已浑身是血的沈青绾手腕一颤。顾不上酥麻的手,紧绷的身体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一刀接连一刀往下,皮肉炸裂声不绝,吵得她快要失去听觉。
鲜血如注,再次喷在早已浴血的沈青绾身上。长刀松开,她无力地从那兵士的身体上滑落,原本亢奋至沸腾的身体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耳边寂静得能听见窗外清明的风。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
终于,浑身上下,都是血了。
倒在地上的时间只有片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允许她有丝毫的失误。她把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再一次从地上撑起来,开始收拾接下来的残局。
两个兵士身上尚有一件衣裳是完好的,她仔仔细细拭净身上的血迹之后,将那件完好的套在身上,铠甲也七手八脚地系好。
不太会系,只能把另一个兵士掰开一步一步照猫画虎地学,尚未沾血的另一柄长刀也佩戴在腰间。
两人先堆在一角,这柴房也没人来管。沈青绾探出半边脑袋向外张望,兵荒马乱的献陵陵邑早已无人顾及这静候死亡的角落。
日暮西沉,西天根本看不见如金光散漫的落霞。阴霾的冬日总是黑得很早,一晃眼,整个天色便暗了下来。
太阳日复一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从不留恋,毕竟明日还会重临这污浊的世间。沈青绾身披一身不合适的铠甲站在屋檐下想,人生的轨迹总是单行道,一旦离去,就再也不会回头。
暮色四起,像是一滴一滴的墨落入沉沉天宇,搅得一池渐染阴郁。忽闻墙外似有巡逻兵士走过,沈青绾不动声色推开门,小碎步跑着跟在一众队列并不严整的兵士后。
人人皆在忧心西突的骑兵打到哪儿了是不是该跑了,无人关注这混入其中身形又瘦又矮的小卒,跟在队尾的兵士看到一张新面孔,随口问了句。
“干嘛去了?”
沈青绾脸上糊着灰,在夜色中压低了嗓音。
“去方便了。”
没人关心他人的安危,风雨飘摇的西北防线决定了风雨飘摇的王廷。沈青绾套着硕大的铠甲与兜鍪亦步亦趋跟在众人身后,黑暗中,隐约闪烁的宫灯似无声的诱惑。
熟练地换了几支巡逻的队伍,直到队首的长官行至某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门前,对上守门的兵士道:
“戌时换防。”
同样日复一日的换防在宫中永无休止的上演,哪怕身在其中的人早就心不在焉。沈青绾垂眸,依着长官的安排守在二进院的门口,旁边便有兵士过来搭讪。
“哥们,走不?”
曾听柴房守门的兵士闲聊时说,这是现在流行在北衙禁军中的“黑话”。意思是,“逃不逃?”
沈青绾微微敛容,她指了指里间,避免暴露尽可能把话说少。
“方便一下。”
那兵士又无比正经地腰板站直了回去,“那你去方便吧。”
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因为在献陵陵邑逗留太久,物资消耗过快,连灯火都未全部点燃。沈青绾推开门,踮起脚尖向着唯二亮着的灯火的方向,躲过前去生炭的采葛与送食物的采艾。
她站在一扇门前,轻轻拍了拍薄薄的木门。
屋中只有一个小姑娘,嗓音清脆干净犹如天籁。
“嘉禾姐姐,是你吗?”
第一章 应劫:绝境
公孙嘉禾听见隔壁有动静的时候快入亥时,太困了,没太听清,隔着一间四方开阔的小院子扬声问了句:
“小语你没事吧?”
“嘉禾姐姐,我没事——”
是尖尖细细的女声,透过两道房门像是磨了砂一般朦胧,听来与平时差别不大。
公孙嘉禾早就睡下,她伏在帷帐见远望窗外隐约跳动的火光,翻身拉好自己的锦被,调整了一个暖烘烘舒服的睡姿。
然而,与此同时的对面,隔着如天河般窄窄的院落的对岸,那条沾了血的素纱就在李世语的喉间越勒越紧。就在李世语开门的刹那,一道白影环上她的脖颈,直接拉至尽头。一声呼救化作了永远卡在喉间的清吟。
“呃——”
沈青绾无比熟练地转过身依靠弯腰背摔的力量,在李世语的奋力挣扎下收紧。那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姑娘,下意识用手把勒住脖子白绫模样的东西向外拉,指甲缝里已剐蹭下一道一道血丝。
太重了,拉不动。
像是终于又意识到自己还能呼救,她张开嘴,竭尽全力向外呼喊,却只有气流如翕动的风箱吱呀而喑哑。
人在睡去时往往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进入的梦境。李世语意识拉扯至模糊的瞬间,她听见那个要杀她的女人向着公孙嘉禾发出极类似她,细细软软的声音。
“嘉禾姐姐,我没事……”
终于,奋力挣扎的小姑娘垂下了拉扯带血素纱的手。
背伏拉扯的沈青绾整个人也一松。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试了试同样倒在地上的李世语的鼻息,还有丝丝气流。
迄今为止一切顺利。
就算真勒死了也无妨。早有计较的沈青绾起身打量周遭陈设,扯下床单当包袱皮,将那小姑娘蜷成一团,牵起四角扛在肩头。顺手又把桌案上看着值钱的小玩意儿物什,一并揣在兜里。
再推开门时夜色已深。
本来就深,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丝毫的光亮,像一块遮天大布一样隔绝了阳光与世界。沈青绾背着硕大的包裹从李世语房中溜出,过于阴沉的夜色隐没了她的身形。
恰好采艾和采葛还没回来,也让沈青绾的潜行变得格外顺利。中途偶尔遇到还没逃跑的兵士,沈青绾随手从兜里取出那些值钱的小玩意儿扔给守在廊下贼亮的眼睛。
“拿钱,闭好嘴巴。”
小小的个子说话也凶狠,看不清来者面容的兵士先是被吓一跳,随即又意识到要少凑热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就当没看见似的。等出了溧阳公主与东阳郡主住所的院门,门口与她一块儿守门的兵士已经不见踪迹。
果然是要跑的。
沈青绾在夜色中背着硕大的包袱穿行。她也知道原本的打算九死一生,本就是朝不保夕的人,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让李世默再尝尝失去妹妹的痛苦。
但西突骑兵的入侵与北衙禁军的溃散给了她绝佳的机会,让她离自己的计划又近了一步,一切都不能再顺利。沈青绾掂了掂背后尚在晕厥的李世语。
天要亡你,可别怪我。
就像是回应她的庆幸一般,向着马厩方向下一个路口转角,一身温敦秋香色的身影掌着一盏风灯,身后零零星星跟着几个兵士,似乎守在路口等她许久。
借着一盏冬夜里飘摇灯光,已经潜行一夜的沈青绾稍稍放慢脚步,伸长了脖子向前探。
秦妃娘娘呵?
来者立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初冬的风算不上刺骨,接连拂面终有如刀割之感。秦妃守在路口,身后还有几名兵士倚仗,敦厚可亲的脸绷紧了嘴角,确乎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本宫今日前往柴房查察,没想到戍守兵士已死,柴房空无一人。本宫带着侍卫四处转转,果不其然发现你就在清泉宫附近。沈青绾你好大的胆子……”
“让开!”
伴随着不稳气流的一声厉喝,背着李世语小跑一路的沈青绾径直打断了秦妃长篇大论的声讨。微微的气喘不止,言辞间的急迫已有背水一战的决绝。
“你要拿下我无非是想讨好皇上和李世默,但皇上如今早已不信任李世默,李世默又因自己母妃的事对皇上多有怨言。可怜你秦妃娘娘铁了心给清泉宫的人当狗,不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分毫,九皇子倒了何等的大霉头才碰上你这给人当狗的母亲。”
一番话酣畅淋漓毫不停顿,与秦妃惯常印象中娇花带雨截然不同,她整个人被这当头棒喝骂得一僵。
如今陛下身侧只有伴驾的秦妃一人,因为长公主一事陛下似乎对李世默很是不悦,加之最近李世默回长安调兵却擅自抛下父皇转道西北,在兵权上已经触了陛下的大霉头。
扪心自问,宁贤妃身死,这次献陵伴驾只剩她一人。秦妃独自守在陛下身边时,伴君如伴虎的危机感与隐秘的刺激交织,战战兢兢却又如蔓草在隐秘滋长。
甚至她今夜前往柴房看沈青绾时,便抱着种种复杂矛盾的心思。
沈青绾无事,她伴君便也安稳。沈青绾一旦有事,她……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止住了身后几名跃跃欲试的兵士。
沈青绾尚在逃命,秦妃脑海中的起起伏伏她可管不了着。见秦妃暂无捉拿她的心思,背上昏迷的李世语继续向前奔。
经过僵在原地秦妃身侧的刹那,沈青绾压低了声音。
“李世语我带走了,李世默与皇上的关系必然会更僵。紧要关头,娘娘好自为之。”
第一章 应劫:绝口
沈青绾的目标是马厩。
先是无比熟练地抛给守门的兵士一把碎银子,扛在腰背上巨大的包裹把原本不高的沈青绾压弯了腰。她掂了掂背上的东西,压低嗓音。
“溧阳公主和东阳郡主让我过来放点东西。”
溧阳公主和东阳郡主都是宣王殿下的人,而宣王殿下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太子。四舍五入面前这人就是未来陛下的心腹。
这点眼力见总还是有的,把着门的两个兵士忙送不迭请她进去。
直到一架双马车从马厩里奔出来的时候,右边的兵士方才意识到不太对。
“不是说进去放点东西吗,怎么连人带车一起出来了?咱们要不要跟上头说一声?”
“笨呐!”
值夜班的另一个兵士打了个哈欠。
“没听人家说是宣王殿下的人嘛,主子办事还轮得着咱们下人插嘴。咱们头头跟宣王殿下很是亲近,你跟头儿说一声,他肯定说你不懂事没眼力。放心啦,错不了的。”
右边的兵士捶捶脑袋,跟着暗骂自己笨。
“也是。”
初冬夜深,东倒西歪的马车以摧枯拉朽之势在陵邑道上飞奔。瘦小的女子拽不紧缰绳,硕大的木轮磕在松动的石板路上吱呀一片。
沈青绾并不会驾车,李若昭当年教给她的东西不少,但驾车这种宫里根本用不上的活儿实在没教。她只知道受惊的马匹跑得快没人追得上,没想到就连驾车的人也拴不住。车厢内晕过去的李世语被撞得哐哐响,粗粝的绳索在掌心磨出一道道极深的红痕。
中途巡逻的侍卫见之下意识纷纷避让。终于有个别的兵士想起职责试图拦在路口盘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青绾驾车的满头狼狈皆化作一声呵斥。
“奉宣王殿下密令出去办事!”
巡逻的侍卫被呵得一激灵。
既然都是宣王殿下的事,汇报了也是交由北衙禁军统领审,张大人与宣王殿下是有些交情的,所以……
不汇报,应该没事吧?
事情大了。
冬夜三更天,子时的钟声已经敲打。公孙嘉禾站在陛下行宫门口,头发还未来得及梳起,在风中张牙舞爪地飞着,繁复的行头也没正儿八经套上,寝裙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站在瑟瑟寒风中扯开了嗓门。
“陛下!陛下!公孙嘉禾求见陛下!”
自宁妃走后,公孙嘉禾这些日子和李世默闹得僵,彻夜彻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最近李世默远赴长安搬救兵,睡眠好不容易有些转圜,就在她正半梦半醒坠入梦中时,采葛和采艾手里还抱着李世语嚷嚷着要吃的牛乳饼,一个劲儿地拍门把她拍醒了。
她们说——
溧阳公主不见了,屋内一片狼藉。
“嚷嚷什么嚷嚷!”
没把陛下嚷嚷出来,门内先步出一个秋香色的身影。秦妃娘娘合上宫门,从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疏离的像是结了一层薄脆的冰。
“陛下睡下了,多紧急的事也等到明日再说。本宫伴驾,知道陛下这些日子睡得不好,好不容易安稳睡下,郡主便这般来折腾,”
温敦的眸子一转,刹那闪过金光。
“门口当差的都是吃干饭的吗?”
门口的兵士跪了一片。
“我真的是有要事求见!”
事关小语无小事,公孙嘉禾绕开秦妃径直冲着里头吊起嗓子,如撕破冬夜温情面纱鬼魅流窜。
“陛下!陛下!小语,溧阳公主不见了!”
秦妃伸手拦。
公孙嘉禾再一把推开,抬腿便要踹开宫门往里闯。
“陛下!陛下!”
被公孙嘉禾推了个踉跄的秦妃差点歪倒在地,好在被身后婢子扶住。
“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又忙七手八脚指挥兵士,裙袍在袖间翻飞。
“闯宫便是忤逆圣上。快!拦住她!”
身后两名兵士得令便一人一边拽住公孙嘉禾的胳膊。个头小小的女子挣脱不开,雕漆的大门便杵在她眼前怎么也碰不到,终于狠狠一甩袖子。
“我自己查,我自己追!”
杀至陛下行宫的公孙嘉禾又杀了回去,采葛采艾打下手,让今夜值守的侍卫先在院中跪了一地。
“说,今夜谁看见溧阳公主去哪儿了?”
所剩无几的兵士跪在凉津津的地上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没看见。”
“没注意。”
一片蚊蚋嗡嗡的应答声中,闪过些许杂音。
“回郡主的话,小的……”
公孙嘉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名嗫嚅的兵士前。
“有话快说!”
旁边跪地的兵士冲他使了个眼色。
别说,丢的可是溧阳公主,承认了咱们失职便是死罪。
刚冒了个声的兵士立马把头垂下,颤抖的手按在地上,摇了摇头。
“小的也不知。”
公孙嘉禾气得再一撩袍袖,淡金色的披风在月夜下漾开一圈粼粼波光。
“好端端的活人还能失踪了?”
她如葱段粗粗胖胖的手指向着门外遥遥一点。
“继续查,今夜巡逻的侍卫一个个都问到,我就不信谁也没看见。”
十一月十四日的深夜,敲过子时的钟以算得上十一月十五。极寒极清的风,吹过献陵陵邑万籁俱寂的肃穆中成了煽风点火的引子,激得噼里啪啦一阵鸡飞狗跳。
公孙嘉禾先是把夜里经过门口的兵士挨个审问一遍。
今夜何时值守?有无异常?是否看见有人行踪诡异从宁妃院中出来?
巡逻哪用得着这么认真,谁不是睁着眼打哈欠就这么过去了。
人人皆说没看见,没注意。
没看见没注意就谁都别想睡,大晚上的公孙嘉禾叫人把火把点得通红,尖细的嗓门一个个地轮流又问。
终于有兵士实在扛不住这般折腾,说是看见一个个子矮矮的兵士,似乎是扛着一个大包裹,往马厩那儿去了。
公孙嘉禾再杀到马厩。
轮值的兵士早已经换了一批人,东阳郡主带着人声势浩浩荡荡,任哪个兵士也得罪不起这个气头上的祖宗,忙把睡下了前班兵士从被褥里薅起来。
“是有人带着大包裹驾车从马厩里出去了,说是……
话说一半最着急,公孙嘉禾在这头快要跳起来。
“你说呀!”
那睡得迷糊的兵士再抬眼时看见了公孙嘉禾身后那人的模样,再混沌的脑子也吓得一激灵。他飞快垂下头,声音一并压低了下去。
“郡主和公主的意思。”
第一章 应劫:绝望
“什么?”
啥玩意儿?
有人打着她与小语的旗号绑走了小语本人?
正欲一问究竟——
“嘉禾!”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适时在身后响起。
公孙嘉禾一僵,对于声音的过于熟悉让她意识到来者是谁。怔忡的表情持续片刻,调整妥当才默默转过身去。
也是随身披了一件锦袍的陛下站在公孙嘉禾身后,眉心微蹙。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在折腾些什么?
不怪皇上最后醒了,就算是秦妃严令行宫上下紧闭门窗牢牢把守,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也没用。实在是外头太吵,火光与脚步声交织不绝,时不时伴随着女子尖细到快要哑了的声音——
一度让陛下怀疑是西突人打进来了。
结果爬起来一看才知,原来是公孙嘉禾深夜里闹得不得安生。
秦妃也像是刚起来的模样,她紧跟在陛下身后,眉眼温和而敦厚,一副老好人和稀泥的模样从旁劝慰道:
“嘉禾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有什么事也等到明日再说,仔细身体。”
“你问我做什么?”
公孙嘉禾指着半身掩在陛下身后的秦妃扬声。
“溧阳公主不见了你堂堂高位嫔妃一宫之主,拦着我不让我见陛下。你究竟安的是何居心?”
有这等事?
陛下眸间轻扫秦妃,沉默不语静声听。
说罢像是终于想起来服软,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在紧要关头跪得格外流畅,抱着陛下的外袍哭得涕泗横流。
“陛下,小语是您的亲生女儿,是宁妃娘娘……”
临终前对她的嘱托。
差点把实话说出来,公孙嘉禾咽了咽唾沫。
“是宁妃娘娘的心头肉。小语没了,臣还有何颜面面对陛下,面对九泉之下的娘娘,面对兄长?”
秦妃再从旁劝慰,“郡主不慌,说不定只是小姑娘贪玩,跑丢了呢?”
公孙嘉禾冷眼挑眉看她,“大半夜里跑丢了出去玩?”
秦妃被呛了半晌,一口气没喘过来激起一串剧烈的咳嗽。
皇上却一直没有说话。
确实,李世语是他亲生女儿,是宁妃苏芷兰的心头肉,更重要的是——
还是他手中牢牢握着的,限制李世默的棋子。
联想到李世默擅自率兵,李世语又在这样紧要关头失踪,皇上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仅剩的清泉宫的人,声音却问向旁人。
“查到什么结果了吗?”
终于有兵士前来答话。
“回陛下的话,臣等奉郡主的命令上下彻查,发现关在柴房里的宛嫔娘娘,不见了。两个戍守的兵士已死,尸身就堆在柴房。”
沈青绾?!
公孙嘉禾眸间一亮,对了,就是她。就是她有足够的动机和本领,趁着现在兵荒马乱把小语带走了。
皇上却想得更复杂一筹。
沈青绾到底是谁的棋现在已经基本清楚。李若昭的手笔,最后反水敬王,到了了宁妃一命换一命,硬是把李若昭从沈青绾手里救了下来。
这是表象。
万一一切都是局,万一这个局布置得足够早,万一沈青绾反水不过是幌子。李世默拥兵自重擅调禁军,暗中派沈青绾把李世语接出去,那么清泉宫三兄妹只剩下毫无血缘关系的公孙嘉禾落在自己手里。
这也好办,公孙嘉禾只要宣称出去救李世语,便可顺利从质子身份脱身。
皇上微微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公孙嘉禾。
“陛下,一定是沈青绾那个罪妇,就是她对母妃不满,心怀怨怼带走了小语。”
公孙嘉禾伏在陛下脚边哭声不止,字字落地已有泣血之声。
“臣自请出去找人,一定把这个罪妇带回来!”
陛下眉心跳了跳。
没应公孙嘉禾的话,他再问前来通禀的旁人。
“这么大个活人把公主带走了,难道你们一个都没看见?”
“宛嫔娘娘,逢人便说是……”
打头的兵士一阵头大,顶住陛下与东阳郡主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答道:
“说是,宣王殿下的密令。既然是宣王殿下,那小的们也不敢拦,所以就……”
懂了。
打着李世默的旗号便能在这宫中横行无忌。皇上的目光又转了回来,看向跪伏在地的公孙嘉禾。
他怎么记得今年五月李世默才从府上幽闭出来,当时李若昭还信誓旦旦与他说禁军一事李世默绝没有插手。半年过去了,连北衙禁军也得仰仗宣王的鼻息?
各自沉默的当口,秦妃小碎步上前讨了个乖巧,她蹲下,耐心抚着公孙嘉禾的哭得颤抖地背。
“嘉禾,别哭了。陛下不是正想着办法的呢?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到底是哪些人擅离职守查清楚了才好继续往下追。”
公孙嘉禾偏着头,眸间一凛迎上秦妃的目光。
“当务之急是尽快派人把溧阳公主和沈青绾追回来,陛下。”她伏地叩首,话越说越快,“趁现在她们还未走远,溧阳公主是臣的妹妹,找回来之后臣也方便照料。臣愿意自请领兵,请陛下允准。”
“嘉禾,事情还未查清楚,且不忙慌张。就算真是沈青绾带走的小语,你一个女孩子,出门领兵找人不妥。听本宫的一句话,安心呆着,陛下会处理好的。”
不对。
借夜色掩映下火光跃动,公孙嘉禾偏着眸子打量这个平日里温吞不语的秦妃娘娘。今夜秦妃实在不对劲,一贯瑟缩着不说的妇人今夜却似无处不在处处横在她面前。
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愿意藏,公孙嘉禾尖尖细细的嗓音刺得火光摇曳。
“你今夜处处给我使绊子,究竟是何意?”
秦妃躲在人后受人荫蔽惯了,也没见过这阵势。先是一怔,嘴角忙扯出一个笑,眼神却不自主低下去。
“你……这说的哪里话,宁妃姐姐不在了,本宫没什么本事,只会照顾照顾你们这些孩子。郡主这般说,倒叫本宫,实在惶恐。”
“好了,嘉禾!秦妃说的对,你追出去不妥。”
不管什么事都有人在他耳边吵吵,大半夜的寒风吹得人半梦的思绪也清醒。陛下沉声吩咐道:
“朕自会派小队前去,他们比你更快。你且先回去,一有消息,朕便差人告诉你。”
然而当夜,在自己房中未呆足半炷香的公孙嘉禾伪装成兵士,连夜自献陵陵邑出,向西北奔去。
第一章 应劫:绝路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从旁相助,公孙嘉禾并未意识到自己为何逃出来如此顺利。她纵目向献陵低丘环抱的山峦望去,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陛下派出的小队人多,自可以四处撒网。而她只有一人,一旦选错方向,便是南辕北辙。
如果她是沈青绾,如今的大唐已绝无容身之所,最有可能往哪个方向逃?
公孙嘉禾最后把目光调转至西北。
不过……
公孙嘉禾骑上马才想起来自己不会骑马。
正如沈青绾驾上车才想起来自己不会驾车。
东倒西歪的双马车在官道上歪歪扭扭地飞驰,日头从她身后升起,投在她眼前的路上皆是阴影。
折腾了半夜,沈青绾总算找到一点驾车的诀窍。如何拉住缰绳马车才会停,又如何甩出长鞭马儿才会跑得快一点。沿途官道皆空虚无人,任由她驾车飞奔。
日色渐起,林荫掩映的官道上点点金光撒过,似照得前路光明平坦。
然而光亮不过片刻,日头高照的刹那,更浓更深的阴云又将明亮硕大的太阳遮得严实。
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总算看到沿途拉虎皮扯大旗的江湖郎中。
沈青绾拉住缰绳让马蹄慢下来,晃晃悠悠跟在牵着毛驴背着挂着一通行头的江湖郎中身侧,粗着嗓子扬声问。
“你这儿有曼陀罗、生草乌之类的东西吗?”
曼陀罗生草乌之流,多用于麻沸散的制作,在行医的人看来指向过于明显。那江湖郎中便也随口问道:
“官爷是有兄弟病了要动刀子么?小的刀工也不错,可以效劳。”
沈青绾满不在乎耸耸肩,动作之间似有意无意露出了腰间佩戴的一柄长刀。
“就问你有没有吧。”
明晃晃的刀就在他面前,想忽视也难。江湖郎中松开牵毛驴的草绳,凑近一步上前,压低声音。
“官爷怕不是要……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沈青绾抚了抚刀柄,秀美的眉眼一跳。
“你有?”
那江湖郎中拍了拍药箱。
“制好了的。”
“这样,我把这一马一车给你,换你所有行头。”沈青绾拍了拍身后的车厢,“结实得很。”
“生草乌用不好会出人命的,还是小的……”
沈青绾跳下车,原本清瘦的身体被一身铠甲撑得鼓鼓囊囊,她再一抚配在腰间的刀柄。
“你干不干?”
“干干干!”
那江湖郎中吓得一哆嗦忙点头。
从江湖郎中手里换了些草药、零钱、还有些吃食,也把扎眼的马车换走,双马车只留下一匹马。顺便在车厢里把更扎眼的铠甲脱下,换了一身粗布厚实的男装。沈青绾把尚在晕厥的李世语从车厢里抱出来,放在马背上安顿好。
一路不敢进村舍镇甸,县城之流更是不敢轻入。她绕开了所有可能被盘查的处所,在最不起眼的山林小道中穿行。
直到十五日傍晚,马也有些渴了,沈青绾找了一处城外的大碗茶铺子,扶着还未苏醒的李世语,像是扶着自己受重伤的同伴,在茶铺最角落坐下。让管事的大哥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两杯倒满,一杯自己下饭,一杯推到李世语面前,把她晃了晃摇醒。
“唔……”
晕厥了快一整天的小姑娘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这全然陌生的茶铺,不知今夕何夕阴沉的天色,以及——
对面那个熟悉的,害死了她亲生母亲的女人。
“是……你!”
刚想站起来厉声呵斥,拍案跃起的一瞬间便觉腿软,“噔”的一声又跌坐在长条板凳上。
沈青绾一身粗布男装,平静自若地坐在另一头,点点头。
“嗯,是我,是我把你绑到这儿来的,先吃饭吧。”
“我不吃!”
“你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最好吃点。不然之后的路会很辛苦。”
“你要把我绑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我哥……”
“嗯,我都知道。”
沈青绾抿了口茶润润嗓子。
“但他现在管不着你,能给你饭吃的,只有我。你吃不吃?”
李世语的胃适时咕噜了一声。
饿了一整天的小姑娘终于屈服,两根手指黏起摆在面前那个灰扑扑的馍。
实在反胃。
饥饿磨得她肚子疼,时不时一阵阵向上泛起酸水。在身体的抗议下她掰下一小块,试探着送进嘴里。
“呸呸呸,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世语吐着粉红的小舌头把吃进去的碎渣都吐了出来。
“这一路上只有这些吃的,想饱肚子,就吃,不想吃,就饿着。”
沈青绾端坐在另一头,小口小口把手中的馍嚼碎,咽下,拍拍手上的碎屑,慢条斯接着道:
“公主殿下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自然吃不惯我们这些贱民的。有这些吃的,比我当年,好多了。”
沈青绾并没有细说当年的事。
大概十三年前吧,那个叫青儿的小姑娘还记得自己从甘凉战乱中逃命。那年她五岁,拖着四岁的小妹妹在流离失所的人潮汹涌中一路向东逃,逃回关中腹里,逃离北燕骑兵的屠杀。
哪有什么吃的馍,树皮,草根,她都吃过。妹妹还小,嚼不动,她就替妹妹嚼碎了往她嘴里送。树皮的味道苦得舌头发麻,直冲天灵盖的涩意刻在骨子里忘不掉。
又一纪斗转星移,如今算来,她妹妹比她小一岁,跟面前的李世语一般大,还在主子李若昭手里。等那个神机妙算的主子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只怕妹妹也没命活了。
沈青绾眸间的光亮随着西沉的日暮慢慢黯淡下去。
走到这一步,回不去了。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
好在时移世易,如今一路向西逃命路上能吃的,比十三年前,好多了。
“我不吃!
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嚷嚷不止。
“我要回家!我现在醒了随时都可以跑!”
把手中最后一口馍塞进嘴里,沈青绾平静地望着对岸与她妹妹一般大小,却永远不及她妹妹那般乖巧的小丫头。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李世语在那头噎了半晌。
宁妃那么聪慧,宣王也难对付,却唯独把这孩子养傻了。
沈青绾又从容不迫地抿了一口茶,把粗粝似糟糠的馍和着水流咽了下去。
“你知道咱们走得这条最偏的路,沿路都是马贼吗?你长得这么如花似玉的,万一落到这些人手里,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是不懂事,从背后漫起的一阵恶寒令李世语浑身一颤。
吓唬够了,沈青绾掰开了另一个馍,放在嘴里缓缓咀嚼道:
“先吃饭,想跑,也得吃饱了再说。”
实在吃不下去那个比猪食还难吃的馍,还是先喝口水吧。
李世语端起手边茶碗,牛饮一口,嘴里终于滋润了不少才好继续放出狠话。
“你等着,等我哥哥,还有嘉禾姐姐,他们一定回来救……”
话音未落,“当”的一声,李世语又一头栽了下去。
第一章 应劫:青山尽
茶中有蒙汗药便也这么一口喝了。
沈青绾兀自垂眸。宁妃那般狡兔三窟,只可惜女儿被照顾得太好,完全失了保护自己的基本能力。
或许她底子真的不错,还有公孙嘉禾关河护着,假以时日在李世默和李若昭的调教下,她真的能有不凡的成就。
不过,那也得等到她还能活着回去才行。
似有赶路的食客向这边张望。
沈青绾无意识抚着刀柄,向着各类关切的目光浅浅致意。
“我妹妹累了,睡着了。”
她抿了一口茶,把李世语面前还没吃完的馍放到自己面前,掰下一块放在嘴里。
确实难吃。
粗粝的面絮刮着她上颚疼,闷在那江湖郎中布兜里不知道多少天的酸馊味像是温柔一刀,在咀嚼中慢慢释放出来。对于过了几天好日子的沈青绾而言已经不算友好,别说生来锦衣玉食的皇室公主。
她慢慢嚼着,嚼不碎的面疙瘩顺着喉管向下滑,剐蹭一道皮下去眼泪随之泛了上来。
李世语,你可别怪我。
要怪就只能怪你父皇,是他不中用保不住自己的心上人,是他不中用灭不了作威作福的陈卫两家最后不得不依靠他们这些送死的小卒,是他不中用拦不住西突厥的数万骑兵。
怪你母亲,是她狠心抛下你,要去救那与你无关的狠毒之人。
怪你哥哥,是他最后放弃了我这枚如此好用的棋子,是他逼我反的。
要怪就只能怪生在天家皇室,生来死去由不得自己。怪那时运总不相济,王朝兴盛便是众星拱月,一朝落地,便如浮萍碎,身世飘零皆无依。
吃饱了便上路,接下来的行程几乎是昼夜兼程。马车已经送走,后面追来的小队只怕也会循着马车的痕迹一路南辕北辙。但也不排除有人能追到她的踪迹,亦需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不算壮实的马在山间奔腾,青山在两侧逐渐向后模糊直至消失。向着她不知终点的西北方向,向着她不知是否还能看到的甘凉青青嫩草,向着烟花巷里吴侬软语唱着的青山尽头。
沿着她十三年前逃入关中的路线。
迢迢远在青山上,山高水阔难容足。长安再好,也不是她的故乡。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回家了。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原州平高县城外,泾水上游几已封冻,青山叶落,远望皆覆上一层薄脆如糖霜的浅雾。冬日飞雪轻,与沙一般细碎无痕,似有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起舞。
“你到底在等什么?”
红衣锦袍的女子极目略过风沙望去,风太大,看不太清。她不愿在车外继续等,退回马车内,向着驾车的人嘟嘟囔囔。
“咱们现在是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多呆一日都有风险。有这个功夫不如早点离开,出了萧关才算彻底安全。”
“母亲稍安。”
仔细一看,骑马驾车者眉眼修长而妩媚,褐金的袍子下骨骼修长而清瘦。
正是李世训。
他冲着车厢内的阿史那华妍浅浅颔首。
“咱们再等一日,如果要等的人还没到。咱们再走也不迟。”
话音未落,东方天际的尽头,风沙并未渐小,迷蒙之中可见一人骑马的身形。划破风沙,灰蒙蒙的影子在同样灰蒙蒙的天色里影影绰绰,冷凝的空气迎面吹得人窒息。
马极瘦,似奔逐千里在风中咿呀晃悠。
马背上的人也瘦,风吹过厚实的粗布衫,甚至能隐约看见嶙峋的瘦骨,下一刻便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确如是。来者的马看看停在城外孤零零的马车前。马背上的人踩实了马镫试图从上面下来,腿太软,一脚踩歪了,整个人便也歪了下来。
像是从马背上摔落,狼狈的小个子在硬实的土地上摔了一个踉跄。她不敢乱动,在李世训面前乖乖跪好,泛起死皮的嘴唇一开一阖,吐出几个喑哑的气声。
“敬王殿下,我来了。”
沈青绾。
李世训的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他倚在马车边盘腿翘足,居高临下一动不动,嘴角微微挑起。
“没带什么礼物?”
她伏在地上,伸手去扶马背,没扶上,摸索着从马背上拽下一个蒙了尘的土褐色包袱。
揭开包袱,里面安然躺着一个正值妙龄却全无血色的小姑娘。
“带了。我拿溧阳公主李世语的命,换我一命。”
“还活着么?”
跪在地上的女子垂着头,发丝凌乱,四散飞舞不知是风吹还是她在点头。
“还活着。这些天给她灌了不少水,醒了就灌蒙汗药,睡到现在。”
那头终于有了动静,李世训从马车前起身,将沈青绾扶起,指尖轻抚那张形容娇花如今却被风吹得粗糙的脸,耐心替她拭去脸上点点浮尘,又将碎发一绺一绺别在她的耳后。
末了,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冰凉的指尖替她拴好系带时无意划过她的脖颈,热气抚弄着沈青绾的耳垂。
“好姑娘,做得好。”
他携了沈青绾的手,转身向车厢里扬声。
“母亲,事情办妥,咱们可以尽快回去了。”
阿史那华妍撩开车帘,便看见半藏匿在自家儿子身后的那张妩媚凄楚的脸,“刷”的一声就把帘子放下来,冷冷抛下一句:
“你等了这么多日的,便是她?”
沈青绾在这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她指尖冰凉,和缰绳做了好几天斗争的掌心上满是破了皮的碎屑,硬硬地扎李世训的手。
李世训很是亲昵地揽了揽小姑娘的肩头。
“母亲放心,她聪明的很,好用。带上她,我们不会吃亏的。”
“随便你吧。”
车厢内又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过了片刻,阿史那华妍又似想起来什么一般,再一次撩开帘子往车外望。
“后续准备好了吗?李世默一旦击败阿史德,我们又带走了李世语,接下来……”
“都备好了后手,李世默不会追过来的,他有不得不回长安的理由。”
李世训差人把晕厥的李世语扛上另一架车,牵着沈青绾将她安置在赶车的位置上。
“母亲不喜,你暂且跟我坐在外头吧。”
她没有说不的权力,走到这一步已是为保一命的绝策。茫茫细雪中,沈青绾回头远望即将永远消失在天尽头的青山白日,视线向下,封冻的河谷已在冬日严寒中失了颜色。
“后面似乎还有追兵。有人,追过来了。”
第二章 纷飞:乱局现
时间拨回到十天前,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十日,李世默率精锐骑兵三万五千人转到西北泾原一带阻击阿史德南下的军队,留下长安城一摊鸡零狗碎。
曾经的南衙金吾卫大将军李君毅临危受命挑起戍守长安的重担。但对于他个人而言,显然不是一个可以独立完成的任务。
毕竟李君毅曾经供职的南衙禁军,一直不是戍守宫城皇城乃至整个京城的主力。无论从军力战力,还是从行军经验来说,都不可与北衙禁军相提并论。饶是曾经的金吾卫大将军,也不过抓住了几次宫中小偷小摸,或者料理了几次宫外械斗而已。
然而长安城的局势却一日危过一日,比西突骑兵更先降临至京华帝都的是无所不在蔓延的恐慌。以西市胡商为中心,骚动开始如涟漪漾开,连带周边百姓逐渐惊惶不可终日,大大小小盗物强抢的案子频发,从长安各城门逃离的百姓日渐增长。
李君毅一旦拿不准便拜访萧府找上萧岚。两日过后,萧岚干脆搬到李君毅的府衙上住着,既是应了若昭的嘱托,又是好友应尽之意。平日里与李君毅同吃同住同出行,俨然一副幕僚的模样。
李君毅巡城行至长安城西北的开远门城关楼,萧岚也跟在后头。附近的胡商胡人最为集中,作为恐慌风暴的中心,这里变乱最多,逃出城的百姓也最多。李君毅纵目远眺排队出城的人群,弯弯曲曲的长队蔓延了足足一坊之地。
“逃离长安城的人太多了,尤其对着西北方向的开远门。”
李君毅忧心忡忡地看向萧岚。
“一旦阿史德攻破邠州,西北城必然首当其冲。加之胡人本就异族,愈到危难时刻,愈容易滋生变乱。云渊,要不要限制出城,加以管控?”
萧岚跟着李君毅俯瞰城门拖家带口向外迁徙的百姓,终是摇了摇头。
“胡人异族不假,但长安城能有今日繁荣,亦是因以海纳百川之姿包容万物。限制出城只会加剧百姓恐慌,更是不妥。”
说话间,眼皮子底下便有挑扁担的大汉因为出城巡检的时间过长,与城门守卫口角争端以至大打出手。李君毅不敢不处理,又忙调动轮值的兵士下去维持秩序。
“李兄,你也看到了,不加以管束又是不行的,普宁、义宁两坊之间,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人流。”
“那……”
“在开远门设限吧,每日出城须有定额,剩下计划出城的人向东向南疏散。入城口也关了,改到西门金光门和西南延平门入城。这样的门槛一设,至少能减轻开远门一部分的压力。”
萧岚凝眸看着城门口人群簇拥,神色却一如既往清远,一把折扇摇得悠哉悠哉。
“逃出城的大多是住在西北城的百姓,都是为了躲避战祸。但现在还不是最危急的时刻,不然他们也不会选择离战场最近的西北门走。真要想走的,转道其他门再走,不想走的,就能留下来了。”
李君毅将军的府上也没闲着,曾经名冠京城的苏夫人苏芷荷依旧未放下采萍之死的案子。整整两年过去了,她分出查案的精力有限,又不愿惊动谨小慎微的夫君与官府,虽早已与萧岚约定一旦有任何线索便与他细说,但她知道萧岚平日里忙,自己毫无进展也不便多叨扰。
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她又重新踏上采萍出府前往长兴坊萧府送信的道路。
李君毅府在怀远坊,就在西市正南,和萧府所在的长兴坊几乎是正西正东的位置。那日李君毅将二十年前西突奸细的名单和联系据点交给了敬王,她便差采萍把消息递到萧岚手中。路程好走,出李君毅府一路向东,过中轴线朱雀大街再行一坊之地便是萧府。
不过,当日她多留了个心眼,嘱托采萍稍稍绕点远路,别被人给盯上了。
采萍到底绕到哪儿去了呢?
从自家府上出来,正对的便是明月楼。当初李君毅与萧岚初识便是在这烟街柳巷,往日食客酒友络绎不绝的明月楼似比原来萧条不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明月楼正在修整,大堂之中活络的都是请来洒扫的短工。
苏芷荷慢移上前。
“小二,你们这是……也要走?”
门口擦洗牌匾的小二闻声抬头,眼见的面前女子肤若凝脂,眉眼自带风流,一举一动皆落落大方。识人无数的小二便知是哪家贵妇人,忙点头哈腰。
“哪能走呢?近日生意不好,管事的说趁现在好好修整一番,正好也让姑娘们都休息休息。”
“那最近走的人,多吗?”
小二撇撇嘴,“嗯……怎么说,不少。最近生意都不好做,咱们这儿算最大的,还能撑着,其余的场子好多都撑不住了。别说咱们做生意的,旁边的住户也有熬不住准备逃的。”
旁边的住户?
苏芷荷向小二努努嘴的方向看去。西市明月楼正东是光德坊,更准确来说,正对的是曾经的河东节度使晋王李若昱的府邸。
一如既往,又不出所料地,晋王府一年四季永远紧闭着大门,高门匾额下,冰冷的石阶向上延伸,延伸的尽头永远死水无波。
她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有劳。”
如果当初采萍向北绕路,那么,可能经过的地方便是光德坊。
永远毫无声息的光德坊晋王府。
在外面的世界已经鸡飞狗跳之时,李若昭还在毓安宫中看书浇花。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快有一年。五识虽有阻碍,比不上曾经宫外自由自在,好在耳目并没有被完全切断,雪澜依旧能把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入毓安宫。
“血魂大哥奉命联系虞让,巴蜀一旦有变便可及时告知殿下。血魄姐姐放下手头子衿的事,已经往北燕去了,目前还没有联系上月汐。之前传回的消息是说,义宁长公主很难联络上,只要稍稍靠近王后宫,便有暗卫前来阻挠。至于卓公子,现在还在关外,寻找流落关外的凉王。”
若昭正在侍弄窗台的水仙。水仙喜暖,秋冬又是生长的季节,窗外偶有阳光便把蒜头一样的球根往窗台上放。
“鼎州献陵呢?宣王转道西北的请罪折子应该送到了陛下手中,有没有传来消息?”
雪澜恭恭敬敬站在下面,迟疑片刻才道:
“消息似乎是说,陛下,很是不悦。”
若昭理了理水仙上蔫了的杂草,坐定了缓缓道:
“也很正常。毕竟,哪个皇帝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拿到兵权就不听使唤了。但这件事他做的对,只有拦住阿史德南下的骑兵,献陵与长安,才能真正安全了。”
她瞥了一眼窗外清冷的日色。
“现在要警惕秦妃,伴驾又有子嗣的便只有她一人,难免会生出些许心思。你跟……”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枯朽的毓安宫大门被撞开,纷至沓来的脚步生生打乱了偏僻小宫整整一年的清净。
为首者茜红的裙衫夺目,筵席之上的明艳风姿不减,白如葱根的手指径直推开寝殿的门,锦袍一旋,在若昭面前映着日色流光溢彩。
“李若昭,或者,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风波庄庄主。”
第二章 纷飞:毓安劫
若昭抬眸望着来者咧嘴笑。
“哟,你出来了?”
丽妃作势便要扬手上前,如凤尾飞扬的眼角掩不住夺目的金光。带来的一众仆从把雪澜风吟与若昭隔绝开来,刀就架在她们俩的脖子上动弹不得,饶是想制止也来不及。
李世训在背后拉住她。
“母妃,正事要紧。”
若昭一直坐着,平静无波地看这两人在她面前鸡飞狗跳。
事情要从今年九月说起,丽妃被关在储秀宫扯断了那串红珊瑚手钏,散落一地二十九枚红豆大小的珠粒上刻着那首“萧岚赠昭”的《红豆》诗,很是奇特。
虽然被禁足宫中,丽妃还是动用了各种关系,趁着近日长安不稳,将这串手钏送到了宫外同样幽闭的敬王府,让李世训务要查清这手钏的来源。
没想到短短十几日过后,李世训径直冲到了储秀宫,开门见山便道:
“母妃,有蹊跷。我已经疏通了关系,现在咱们就会一会李若昭。”
若昭在毓安宫等。
她伸手去摸手边的茶杯,当即便有两个仆从上来拦住她的手。
若昭啧啧嘴,露出一个苦笑。
“嫂嫂,不是吧,问话就问话,连口水都不让喝?”
“怕你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李若昭。”
李世训侧身让开一条通道,示意轮椅上的女人看清楚了,两个小厮一人一把刀架正在风吟雪澜脖子上。
“跟我走,否则我杀了她们俩。”
“别别别!”
似乎是被吓得一哆嗦,若昭忙拊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可是我的姐姐妹妹,掉一根头发我都心疼死了。我跟你们走就是了,”话说一半,黯淡的眸子流光一转。
“那我问一声为什么,总行吧?”
丽妃在身侧一声厉喝。
“让你跟我们走就跟我们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我换身衣服,带点行头总可以吧?”
李世训示意身后两个小厮把刀子再逼得严一点,若昭立马退得从善如流。
“好好好,我现在就走,行了吧。”
“殿下!”
雪澜风吟在两个小厮的拉扯下一齐出声。
若昭冲她们使了个俏皮的眼色,颇为暧昧。
“小事啦,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伸手去拿挂在手边衣架上的披风。
丽妃“啪”的一声一巴掌打断她伸出的手,说话的声音已经很是不耐烦。
“什么都不要拿,跟我们走。”
刀还架在脖子上的雪澜急了。
“我们殿下怕冷,就这么走……”
“好吧。”
若昭打断雪澜的话。
“我跟你们走。但我的条件是,我毓安宫的人,不能有伤。”
入冬之后屋内一直生着极旺的炭火,将这小小的空间烧得温暖如夏。一推门,寒风刺骨,灌入的冷空气让身着单衣的若昭下意识一颤。
丽妃与李世训并没有给李若昭废话的机会,先是一个麻布袋迎头套下,紧接着两手被牢牢绑缚在身后。
袋中的灰尘扑了满面,呛得她咳嗽不止。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将她从轮椅上拽起,可惜她站不起来,一路双腿无力地拖曳在地上,如破麻袋般扔进一个极其漆黑的空间。
没有轮椅,没有帮手,双手被牢牢绑缚在身后。若昭蜷曲着身子歪在未知的地方,指尖在地面四处摸索。
“咿呀——”
似是有木轮转动声,下一刻周遭世界突然晃动,额头径直磕在似乎是箱子的硬物上,又是右额角,骤然炸裂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的一声。
她这是在……马车上?
确实是。仅凭声音和感觉,她大抵能感知到自己以一架马车慢慢晃悠的速度在宫中左转右折。紧接着,似乎是停顿了片刻,马车再起步时速度更快了。
路更不平,木轮磕在碎石子上咿呀声更响。手不能动,脚使不上力,完全由着马车颠簸在车厢里磕磕绊绊。
周遭还有喧嚣的人声,太杂,太乱,全是拖家带口商量着如何逃出长安。
似乎是,出宫了?
大约是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一片漆黑的麻袋中骤然透出天光,又是一股熟悉的力将她拖曳出去。一路和地面厮磨,伴随石门开启声过了两道门槛,难得停下来。
天光皆无,若昭一身单衣贴在整饬而冰凉的石板上,周遭已远比室外更加阴冷。
到了?
思绪未断,突然一脚大力踹向腰间,若昭挣扎不得从楼梯上一阶一阶翻滚下去。
“咳咳咳……”
麻袋里灰尘乱舞,下肢虽未有知觉,但上半身被又硬又尖锐的石阶撞得生疼,瘦小的骨头经不起这般颠簸,从层层楼梯上滚落快要被折腾散架。
终于,到底了。
因为地上彻骨的寒冷,若昭下意识想蜷缩得更紧,随即便意识到麻袋之外还有不少审视看戏的目光,又强迫自己放松。
一个人影似乎在她身边蹲下,一把扯下戴在头上的麻袋。
周遭大亮。
骤然从黑暗中离开看到如此明亮的光线,若昭眯着眼打量四周的环境。似乎是地牢的模样,一丈为径的圆形被拇指粗的铁栅栏包围,地牢足足有一人之深,石砖密砌,烛台通明,照得灰黑的墙壁一片惨白。
双手被绑缚腿又站不起来,她靠着腰竭力探头向自己的双腿望。果然拖在地上这么久,裙摆全部被磨破了,白毛毛的线头在风中晃着,露出的双腿上已有隐隐的血丝。
“李若昭,或者称呼你为风波庄庄主,欢迎来到我的地盘。”
夺目的茜红色就在她的视线上方摇曳,丽妃声音永远一如既往的娇俏,而肆无忌惮的张狂。在若昭视线上来回晃悠许久,终于停在她面前,隔着铁栅栏耀武扬威。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到这个你们所谓,西突奸细的据点。”
原来是这个地方?
若昭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被绑缚着双手侧卧在地上。她极力仰头,无比顺嘴地接着阿史那华妍的话道:
“也是,当年事情都让阿史那燕如办了,你这个当妹妹的蠢,什么都办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被萧府扫地出门……”
话音未落,一桶混合着冰渣子的水迎头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