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三)
看戏看得专注地柳时睿又在身后扯了扯萧靖的袖子。
“安世兄,你有没有觉得宣王殿下突然又变得很不冷静?好像有什么执念似的,一到关键时候就变得很不冷静。”
冷静的萧靖没答话。
相比李世默的不冷静,另一个极为冷静的人是沈青绾。她像个旁观者一般,冷冷清清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李世默。
“当时殿下幽居宣王府,可曾与长公主通过气?”
当然没有。
呼吸之间,李世默没说话。
素纱单衣的沈青绾立在一众王室公卿中,微微扬眸。
“既然这样,不妨让臣妾从头说起。臣妾本青楼女子,受熙宁长公主招募成为一名死士。这两年暗中蛰伏在储秀宫,游走正阳、储秀与清泉三宫之间,替长公主、替清泉宫的宁妃娘娘、替宣王殿下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等李世默反驳,沈青绾又快又急紧接着道,原本甜腻的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清越。
“隆平十一年九月,长公主对臣妾下令,建议储秀宫以臣妾为引暗示正阳宫,在考功司判考中大做文章,可使得敬王与前户部尚书沈大人离心,实则引发枢密使与前吏部尚书郑大人的矛盾。最后害得郑大人命丧府中,宣王趁机借敬王之手,安插薛氏余孽薛珩于吏部。
“隆平十二年五月,亦是长公主命臣妾向敬王与丽妃敬献奇计,诱使敬王在生辰宴后给东阳郡主下药,依长公主谋划再向正阳宫皇后暗通款曲,借太后之手施压皇后与太子参与其中,使得敬王与太子为争夺东阳郡主大打出手。还是臣妾向宁妃娘娘暗中报告东阳郡主的下落,才有了当夜宁妃渔翁得利,恰到好处救郡主于水火之中,也让东阳郡主正式成了清泉宫的人。
“隆平十三年三月,溧阳公主李世语在禁闭中私通北衙禁军龙武将军关河,亦是臣妾从中搭救,溧阳公主与关河方才逃过一劫。臣妾为保这两人差点被活活打死,却未曾换来清泉宫上下的一句感谢。”
每一桩每一件背后的谋划堪称精妙绝伦,若非亲身经历很难理解其中的机巧。满朝文武大臣皆屏气凝神地听,一个个脑中飞快地复盘这两年发生的事,再将每一处细节与沈青绾所言对照思考,仔仔细细咂摸长公主操纵沈青绾在其间的作用。
难得有个别臣僚想明白的,恍然大悟之余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所以这一切都是长公主在背后操控?
那么这个女人,该有多可怕。
在场唯一一个亲身经历所有事件人,是高坐最上方的皇帝陛下。不用脑中飞快地盘算,他亦得出了上述同样的结论。
李若昭很可怕。
她介入朝局之深更可怕。
她筹谋算计到这一步归根到底全是为了李世默,尤其可怕。
沈青绾说得太快,又太清晰太流畅,这些话仿佛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遍让李世默找不到一处可以打断的地方。
但他不能保持沉默。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沉默即是默认,但他走到这一步,尤其是牺牲了若昭那么多心血走到这一步,不能认。
李世默沉声反击。
“宛嫔娘娘,你所说的这些,又有何证据?”
“证据?”
沈青绾像是听到什么可笑无比的话。她侧眸看他,女人天生柔美的眉眼染上如海深的哀怨,悲绝的脸上皆是令人心生恻隐的泪痕。
“宣王殿下,”
她一字一顿,如泣如诉,手上摸索着腰间的系带,唯一的一根雪白的系带,系住的唯一一件素白的单衣。
“你敢看着臣妾的眼睛,你敢说你从未在臣妾身上获得一分好处?臣妾身上的每一道伤,又有哪一处,不是为殿下所受?”
白衫委地,仅余一件肚兜,不着一物肤白胜雪的背上,三个肉眼可见的箭疮,数十道快要淡去,却又无比清晰的杖痕。她的胳膊上,大大小小交错着鞭笞的痕迹。左手的手腕上,还有烫伤之后新长出细嫩皮肉的瘢夷。
仅余一件肚兜的女子站在朝堂的正中央,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来回打量的目光。秋风飒飒,沈青绾长发在无所依傍的风中飘散。她闭上眼,每一道视线都是一道足以灼伤她的刀光,一刀一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凌迟至死。
紧接着方才有大人意识到不对,纷纷非礼勿视,转身的转身,以袍袖遮掩的遮住视线。
没想到沈青绾会当朝宽衣解带,偌大的朝堂上竟无一人开口说话。
没人说话就沈青绾继续,深秋的风太冷,冷得她浑身打颤。
“臣妾罪妇一个,是快要死的人。太子皇后都死了,敬王也基本上废了,和这些往事相关的人,都过去了。
打着颤声音也是铿锵的,每一个字如刀般直直刺向李世默。
“但活着的人还在,活着的人还需要一个交代。宣王殿下,你问问还在狱中的卫将军,你能给他一个交代吗?”
这才是麻烦的事。
李世默脑中飞速盘算。沈青绾这么一闹,无论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卫将军必然知道皇后之死乃长公主为救宣王殿下所策划。那他此前保住卫茂良,两人一番剖心之语,就都白费了。
第二轮震惊之后,李世默再一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前的沈青绾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此刻与她讲理既无必要也无结果。
但朝中人都看在眼里,需要一个交代。
他临危不乱沉声道:
“宛嫔娘娘,你所有的指控,都不过是停留在动机上。或许真的诚如你所说,桩桩件件本王获益良多,但实打实的证据,娘娘你一个都没有。”
“宣王殿下,你说了这么多不过围绕证据二字,难不成殿下怕了?”
陈瑜民早已经被周围人扶了起来,横插一嘴亦是一副看戏不怕抬高的模样,“真没想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宣王殿下,背后的手段竟然如此肮脏。”
啧啧声之后又开始拭泪。
“陛下,可怜简怀太子,忠心无二,什么都不知道,竟被这般龌龊手段暗害至死。”
“陈大人此言差矣!宛嫔娘娘字字句句都在指控宣王殿下与熙宁长公主,微臣实在有一事不解,还请娘娘解答。”
另一个声音忙来救场,是对其间事稍有涉足的刑部尚书杨秉廉。李若昭毕竟是他师妹,两人这几年稍有交集,或多或少还有受业于一师的情分,能替师妹开脱就替她开脱吧。
“娘娘既说自己受长公主招募安插在敬王身边,可是,举朝皆知熙宁长公主体弱多病,这些年一直在云山修养,后来嫁入萧府成为萧家长媳,她又是如何操纵娘娘,进而左右朝局的呢?”
忙征求似的望向萧靖,“萧相大人,事关长公主,您说是吧?”
萧靖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那我来告诉大人吧。”
沈青绾轻哼一声,嘴角挂上一个极尽嘲弄的笑。
“臣妾最初受雇,并非是长公主出面,而是……”
“你住嘴!”
眼见的“风波庄庄主”几个字就要吐出来,李世默再一次脱口而出。
又不冷静了。李世默气息大恸,他沉眸盯着毫无惧色的沈青绾。
“宛嫔娘娘……”
“好了!”
安安静静听了这么久,一开始叫嚣着把沈青绾拖下去的陛下,抢在李世默再次开口之前打断他的话。
“宛嫔,你说这么多,字字句句都是指控长公主,并没有实际证据指明,这一切与宣王有何关系吧?”
沈青绾微微一怔。
陛下接着道:“既然都是长公主所为,你口口声声指控宣王也没有什么作用。你今日当朝之举,朕本不该留你。但你所言事关皇后与太子之死,又关乎长公主结党营私,朕暂且留你一命,回朝之后与长公主当面对峙,看看朕的这位好妹妹,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腌臜事。”
“父皇!”
李世默忽觉不对。
您这是,要借宛嫔之手,除掉暗中左右朝局的若昭?
“世默,”
父皇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
“朝中自有纲纪,怎容一介女子随意摆弄。你是要担大事的人,应该知道,何为取,何为舍?”
李世默突然明白了,陛下既要铁了心保他,又必须要给身在狱中的卫茂良一个交代。不可拿亲生儿子,未来的储君当做这个交代,而李若昭这几年来做的桩桩件件,确有触了逆鳞的态势。
不行,他得救她。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她,不可不救。
第三次正欲开口,又是再一次,一个小小个子的姑娘摔进殿中,哭腔乍起。
“宁贤妃!贤妃娘娘出事了!”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四)
在沈青绾擅闯勤政堂之后,掌管后宫大小事务的宁贤妃就收到了消息。
忽地意识到不对,尽管关于沈青绾在满朝文武面前究竟说了什么她还全然不知,宁贤妃以她浸淫宫中多年养成的敏锐嗅觉,第一时间找到那个看门的北衙禁军侍卫,问他这些日子宛嫔的动向。
“宛嫔很少出门,之前出过一次,都很低调,没引人注意。臣既奉娘娘之命,自然暗中跟随,隔得很远,看得不太清,约莫找的是御史大夫陈大人,就在昨日夜里。”
坏了!
陈瑜民是太后与太子的旧臣,如今太子没了,他亦跟着失势,对李世默早怀怨怼之心。沈青绾却在此时找到了他,说明了什么?
谢过之后又塞了点银子,宁贤妃几乎是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着冲到议事的勤政堂前。
却在下一脚迈进院中之前,生生止住了步伐。
冲进去之后,她又该说点什么?
殿中隐隐传来一个女子清越而慷慨的声音,宁贤妃扶着院门微微喘气。沈青绾不知为何的反水已成定局,冲进去强行对峙,只会让沈青绾说出更多的细节,更多的证据。
毕竟她所说的每一句,李若昭借沈青绾之手引正阳宫储秀宫互相厮杀了整整两年,都是实情。
还有恭定皇后之死,李世默笃定不是李若昭所为,可如果沈青绾咬死了是李若昭指使她做的呢?谁又能反驳?
更何况现在谁也说不清皇后之死到底是不是李若昭暗中授意所为。
宁贤妃孤身一人往自己的那方小院里走。
公孙嘉禾拉着采艾正在门口踢毽子,秋日里阳光不温不凉,小花毽子在空中打着转儿的翻飞。
两人踢得正欢,一回头,公孙嘉禾便远远地望见宁贤妃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向精致而妥帖的母妃,头上的簪子也歪了,面上脂粉也花了。
毽子一扔,两人二话不说忙迎上前。
“母妃你……”
宁贤妃半倚靠在公孙嘉禾身边,摆摆手。
“我没事儿。”
还说没事儿。公孙嘉禾不敢耽误,一边嘱采艾快去开门,一边扶着宁贤妃往寝殿中去。
宁贤妃挣扎着站直,又将清泉宫之主的面子勉强糊好。她转身向着采艾,沉声吩咐道:
“采艾,你先去打听打听勤政堂里的情况,随时告诉我。”
一进寝殿,刚撑起的后宫之主的皮囊又瘫软下去,公孙嘉禾不敢怠慢,忙扶着母妃在茶几的软塌边歇下,又七手八脚摸茶炉上的壶。
还好,有点温度。公孙嘉禾满倒一杯茶,蹲下来,送到宁贤妃嘴边。
“母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做点什么吗?”
宁贤妃此时一口都喝不下,她接过公孙嘉禾的茶水,放在一边,摆摆手。
“你先别说话,容我想想办法。”
冲进去对峙是没用的。她能想到的话术李世默都能想到,母子上阵与一个弱女子当朝对峙,无异于明摆着告诉文武百官,沈青绾所说,都是真的。
现在什么都不做更是没用。那头的局势随时都可能失控,她唯恐下一道从勤政堂发出的旨意比现在更不可控。
公孙嘉禾蹲在宁贤妃脚边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扯了扯自己母妃的裙子。
“是不是宣王哥哥出什么事了?”
宁贤妃一只手撑着额头慢揉太阳穴,疲惫地摇头。
“不是他,是她。”
谁?
这哑谜打得公孙嘉禾一愣一愣。
“世默不会有事的,如今没有比李世默更合适的储君人选,陛下不可能因为沈青绾的一席话,就把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储君交出去。”
宁贤妃一边解释,亦是一边梳理自己的思绪。
“但她不一样。她涉入朝局过深,陛下只怕早有忌惮,为了世默未来的路走得稳固,他也会替自己的儿子扫清一切障碍。更何况只要还用卫茂良,为了安抚臣下就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而未来的河东,还需要卫将军。”
疲惫的妇人倚着桌案勉强把自己撑起来。
“嘉禾你明白了吗?有事的只可能是她。”
公孙嘉禾还是一脸懵,她脑中仔仔细细把母妃的话过了一遍,歪着脑袋仰首问:
“可母妃还是没说,她是谁啊?”
没工夫解释这些,宁妃扶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你别慌,等我想想,还有没有救她的办法。”
哑谜打到一半,剩下的归公孙嘉禾自己想。乖乖蹲在母妃脚边的小姑娘把她在长安城认识的人在脑海中全部罗列一遍,眸中突然一亮。
“哦!难不成是……”
长公主?!
公孙嘉禾刚想问,前去打探情况的采艾正巧回来。隔着一道纱帘,采艾恭恭敬敬候在外间一五一十禀告道:
“娘娘,宛嫔在满朝文武面前,好像把什么都说了。宣王殿下一个人还在支撑,传出的消息是,有点困难。”
果真如此,事情永远朝着最坏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没有逻辑可寻。
也是她的错,她应该早点告诉沈青绾金蝉脱壳送她出宫的办法,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死局?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宁贤妃的眸子暗了暗,向着帘外的采艾颔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公孙嘉禾脑子完全转了过来,她蹲在母妃身边凑近了一步,攥紧了宁贤妃微微颤抖的手。
“母妃,怎么办?万一陛下信了沈青绾的话,宣王哥哥会不会有事?不对,”
她自言自语分析道:“母妃说过,宣王哥哥不会有事的对吧?所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宁贤妃终于想起手边还有一杯公孙嘉禾送来的茶,她手有些抖,端起茶杯的刹那又强迫自己稳定下来。
她浅浅抿了一口,有点凉,正好令她从头至尾彻底冷静。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皇后死了,但为了河东的稳定,为了大唐的安危,卫将军不可不用。而且,决不可让他心怀对朝廷的怨怼回到河东节度使府。”
宁贤妃放下茶水,反手攥紧了公孙嘉禾的手,指尖冰凉。
“嘉禾,得有人偿命给个交代,你能理解吗?”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五)
乖巧蹲在宁贤妃身边的小姑娘逐渐瞪大双眼。
“母妃的意思是说……”
窗外秋日阳光清冷,脸颊边极浅的绒毛似带了光晕,柔美的线条勾勒出精致妥帖的侧容,平静得无丝毫裂隙。
宁贤妃没反驳。
“母妃这是为什么?”
不对,这个问题解释过了。公孙嘉禾顿觉这些年读书少最大的麻烦就是语无伦次,该说的时候千回百转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心下愤愤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母妃,别这样行吗?
公孙嘉禾仰首望着宁贤妃,七手八脚搜刮着词,说着说着眼中突然盈满了泪,字字句句带着哭腔。
“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好不好?母妃不是说,宣王哥哥不会有事的吗?既然陛下都决定要保宣王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母妃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啊?”
“但是她有事啊。”
宁贤妃长叹,复而又正正地看着公孙嘉禾。
“嘉禾,她不能有事。她的本事远非我们所能比拟,她对时局……”
对你哥。
宁贤妃顿了顿。
“的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可以改变时局,改变更多人的命运。嘉禾,你明白吗?她不能有事。”
“可长公主,”
终于把这三个字顺畅地吐出来,公孙嘉禾忽地想起背负长公主这个名号背后的人曾救过她,是她把自己从漫长无边的黑暗岁月拯救出来,她也曾视那个叫“熙宁姐姐”的人是点亮她生命的希望。
现在偏偏也是因为她,把她刚刚拥有足以温暖人心的灯火生生扑灭。
忽地忧愤从心中起。
“长公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宣王哥哥马上就是太子了,是太子呀!母妃难道不想看看宣王哥哥今后的样子吗?还有小语,她还小,她还没长大,没成婚,这些难道都不想看看吗?母亲!”
“母亲”二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宁贤妃原本平静下来的眼睑又逐渐沾上水色。
她伸手,把蹲在腿边的嘉禾揽在怀里。
“对不起嘉禾,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或许对得起世默,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语。”
公孙嘉禾呜呜的哭声更甚。因为连续的哭,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随着愈发凄厉的哭声抽搐。
“母亲,我长这么大,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有兄长,有母亲,还有妹妹。所有人,都那么好。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再一次,再一次看到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啊。”
宁贤妃忽地心头大恸。她差点忘了,面前的嘉禾,十几年前也曾亲眼看见公孙枭杀她的母亲,也才有她装疯十一载只为自保一命的故事。
她抱紧了那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儿。
“嘉禾,你爱过一个人吗?”
什么?
宁贤妃抱着公孙嘉禾,目光却看向窗外。快三十年了吧,曾经,也有一个人站在窗外,眸间如幽谷深涧却澄澈见底,从书香里浸润出的风骨举手投足见皆有清风。他就站在窗外,轻声唤着:
“苏小姐,苏小姐!”
都是过往了。现在想来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没有爱恨。好在这寂寞人间,摸着悠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宫道,尚有一缕回想起足以慰藉人心的温暖。
也称得上“值得”二字。
说来草木无情,世默和他手中的那两盆寒兰,应该长得很是茂盛。
宁贤妃咧开嘴笑了。
“即使不能长相厮守,总要保她平安吧。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世默也会这样想的,对吗?”
不是的!
哽咽吞没了公孙嘉禾的声音。
“我是世默的母亲,他目前做不到的,都替他做了吧。”
她轻轻拍着公孙嘉禾的背给她顺气。
“嘉禾,接下来的话,你要听我仔细说。我负责唱上半场戏,我走之后,全都要交给你了。”
公孙嘉禾闭着眼死命摇头,双泪如连珠垂落。
“嘉禾,听话!”
我不!
宁贤妃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叮嘱道:“等我走之后,你就去闯勤政堂,去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公孙嘉禾已经在宁妃的腿边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说辞非常重要,你要记好了,决不能有丝毫的露怯。”
感受着腿边的湿意已经渗过了厚厚的秋装,三个孩子的母亲抚了抚小姑娘柔顺的发。初见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头发还有毛毛糙糙的硬,如今养的好了,出落得愈发漂亮。
“露怯了也没关系,还有你哥。世默一定懂的,他会帮你接上。只是小语,”
每每提到小语的名字,宁贤妃总会哽咽半晌。
“今后,小语可能就得托付给你了。世默毕竟是兄长,有很多事都不方便,今后还有更重的担子等着他挑。嘉禾,对不起,你也是个苦孩子,跟着我没享几天清福,就又要遭罪了。真的,对不起。”
一一都嘱托完了,宁贤妃把哭成一脸小花猫的公孙嘉禾拉开,掏了块细细替她拭泪。
“嘉禾,我想最后见见小语,你能把她带过来吗?”
公孙嘉禾离开后,宁贤妃重新把茶炉点燃。两杯茶汤,桌案两侧一边一盏。相应的,又在茶盏边放了两张圆凳。起身,从妆奁盒里取出施妆的铅粉,研磨细碎,如数倒入翻腾不息的茶炉中。
一切做完,宁贤妃在茶案边坐定,细细喘了口气,原本砰砰的心跳逐渐安宁。
任凭手边茶汤滚沸,浓郁的芳香在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眼见的皆是一片雾茫茫,耳边却明亮。
“嘉禾姐姐,母妃找我有什么事呀?”
苏芷兰靠在茶案边静声听。她其实真的有很多话跟小语说的,想跟她说一声抱歉,说不能陪着她长大了,说还得让她服三年齐衰的丧仪所以不能早日与关河成婚,说一声做母亲的对不起她。
窗外李世语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又随着年岁渐长而逐渐清亮。如檐下风吹银铃,成串儿的铃铛哗啦啦响,与春风青阳相依相偎。
真好啊,在漫长冷清的秋色里,她的女儿,一笑定如春花烂漫。
“嘉禾!”
她扬声,竭力睁大眼隔着窗户纸向外望去。秋日多悲风,窗纱纸的光漫了,咯咯的笑声像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别把小语带进来了。”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六)
李世默冲进母亲的茶室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宁贤妃走得很是安详,周遭也宁静。她斜倚在茶几边,像是睡着了,手边茶水已凉,炉上茶壶尚留余温。
依旧是清冷的日色透过窗纱,依旧是在她脸上覆了一层朦胧的浮光。如果真要仔细看的话,平静无波的面容似有干透了的泪渍,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李世默怔怔地站在茶室前,剧烈的呼吸令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不太确定般,他试探着向前,蹲下,又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仰首看着始终温和的脸。
盯了许久,原来真的不会动了。
他颤抖着碰了碰宁贤妃无力垂落在茶案边的指尖,已经凉得彻骨。
“求陛下为母妃做主啊!”
公孙嘉禾拽着皇上的衣摆便跪了下来。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近乎哀嚎的哭声凄凄切切,涕泗在她的脸上全糊成一团,蹭了皇帝陛下满身。
室内只有皇上、李世默、公孙嘉禾,连同披了件衣裳的沈青绾。一众群臣还站在屋外候着,只听得门内哭声,各自端着朝笏不敢说话。
原本是无法忍受一个小姑娘蹭一身鼻涕的,念在宁贤妃新丧的份上,皇上难得耐心把公孙嘉禾扶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是她!”
公孙嘉禾宛如葱根的手指一点,指向半躲在皇上身后的沈青绾。
“今日辰时一刻,就是她说要来拜访母亲。不一会儿便说要离开,还跟我们说母妃累了要休息,不要打扰她……”
指尖还在发颤,公孙嘉禾的身体不知是因为说谎还是因为悲痛欲绝亦随之颤抖。她深呼吸,鼓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沈青绾,满是红血丝。
“我们居然就信了她的鬼话!”
“不是我!”
沈青绾二话不说立马也跪在皇上脚边,一个嚎得惊天动地,另一个哭得梨花带雨。
“臣妾今日根本就没见过贤妃娘娘,这是诬陷。陛下,这是诬陷啊!”
“合宫上下都可以作证,宛嫔娘娘,”
“娘娘”二字咬得尤其重而讽刺。
“你随便在宫里抓一个人问问,看我公孙嘉禾说的是不是实情?”
“宫里都是宁贤妃的人,都是你们的人,说话当然向着你们。”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吵得头疼,皇上浅蹙眉心,揉了揉太阳穴。
“宛嫔不是在宫里关着吗?她是怎么出来的?”
公孙嘉禾又拎起裙摆跪下,“是母妃心慈。她一直跟我们说,她对宛嫔,就跟对自家孩子一般,舍不得罚,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就算被关在宫里,她还私下与侍卫说了,如果宛嫔执意想出去走走,便允她出去就是。”
话说一半,公孙嘉禾吸了吸鼻子,冷眸看向沈青绾。
“宛嫔娘娘,你便是这般恩将仇报我母妃的吗?”
“陛下,恳请陛下听罪妇一言。”
完全搞明白宁贤妃的计谋,无非是自杀嫁祸自己,在给长公主定罪之前,先给她安一个毒杀贤妃的罪名。但宫中哪有机会准备毒物,更何况事起仓促,自己被关禁闭又是举朝皆知,沈青绾反倒冷静下来。
“贤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姑且还没有定论。恳请陛下传太医过来,查验清楚再说也不迟。”
说的有道理,皇上抬手。
“先传。”
今日值守的孙太医大呼倒霉,背着药箱硬着头皮只得往宁贤妃的寝宫里去。别说门口站着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臣僚,一进门跪的跪站的站一大片,行过礼之后转到宁贤妃去世的里间,依旧蹲在母妃身边的,便是一言不发的宣王殿下。
孙太医跟麦穗似的砸着脑袋,偷向上瞟一眼,完全看不懂此刻这位未来的东宫太子的表情。
“殿下,臣……”
李世默把位置让出来。
孙太医先把宁贤妃的头扶正,仔细端详她的脸色。
便觉身旁有一记眼刀杀来,他手不由自主轻颤一下。
再轻轻掰开宁贤妃的嘴唇,验看口中情况。
又一记眼刀杀来,令人窒息的气压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弥漫,孙太医觉得他再碰一下贤妃娘娘,下一刻安坐在旁的宣王殿下能站起来掐死他。
不过,似乎是他多心了。全程虽说战战兢兢,好在宣王殿下一句话没多说,平安无事初验完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面色发白,很明显缺血的症状,口中尚有不少呕吐物,娘娘身后地上也有一些,初步判断是铅粉中毒。茶里也有,壶中确实不少,茶几上两杯茶水都有。只是贤妃娘娘这边喝了不少,那头没喝。应该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这就是了,沈青绾跪在地上高声争辩。
“铅粉根本就没办法中毒至死。照这么说,但凡女子施妆,都有铅粉中毒的危险。泡在茶里根本不剩多少,怎么可能死?”
公孙嘉禾在一旁冷笑,“看来你对铅粉很是了解。”
“我!”
“宛嫔娘娘说的对……”
可怜孙太医跪在一众各怀心思的主子们之中,背后是李世默公孙嘉禾如刀锋的目光,面前是天子一怒的威压,额头上渗出一抹水色也不敢擦,只得颤颤巍巍硬撑着。
“铅粉中毒需要的剂量很大才可能致死。依照贤妃娘娘身体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长期处于摄入铅粉的环境,今天茶中只是最后一道突破临界值的契机。另一种可能是,短时间内突然大量摄入,导致的,身体的崩溃。”
皇上问:“依你推测,可能是哪一种?”
孙太医跪得端正,说话更是字斟句酌。
“一般来说,短时间摄入如此巨大的铅粉,可能性不大。娘娘施妆用的铅粉,真正有毒的量很少。如果要吃,只怕要生吞好几盒,很痛苦,也不太现实。”
听到最后一句,公孙嘉禾刚制住的泪又快要掉下来。
不能哭,她还有要紧的事要做,要紧的话要说。
“那便是说,是有人长期加害今日又在茶水中下毒了?”
孙太医噤若寒蝉,只是点点头。
“臣妾是清白的,陛下!”意识到孙太医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沈青绾跪着向陛下爬了两步,“臣妾近日一直在禁闭,哪有这样的机会毒害贤妃娘娘。”
“长期加害。”
公孙嘉禾一字一句,反问道:“前些日子你不是送给母妃不少妆粉么?”
确实送了些,为贺宁妃娘娘进位贤妃,掌协理六宫之责。各宫都送了不少,沈青绾也不例外,尤其当时宁妃娘娘明着还有恩于她。
“这是诬陷!”
沈青绾又开始哭,另一个拽紧皇上衣摆蹭得满身鼻涕。
“陛下,罪妇真的没有,从来没有害过贤妃娘娘。真的没有。”
“那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诬陷你?”
公孙嘉禾跪在地上冷眼看沈青绾。
“难道是母妃自己吞了那么多铅粉自杀吗?且不说太医都说了这种方式不现实,贤妃娘娘身份尊贵,宣王殿下与溧阳公主前途光明,她有什么理由抛下这一切只为陷害你一个小小嫔妃?”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七)
不能再继续说了,公孙嘉禾只觉反问沈青绾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生生凌迟自己的命。
只能难以平复呼吸地盯着沈青绾。
对长公主,她无法说一个恨字,对李世默更说不出口。
毫无出口的恨意全都倾泻在面前的沈青绾身上,她突然是真恨这个人。
“母妃!”
砰地一声,鹅黄的身影撞了进来,与公孙嘉禾撞了个满怀。如春日黄莺似鸟归林,却又跌跌撞撞无林可归。
溧阳公主李世语抱住公孙嘉禾,稚嫩的哭声从尘埃落定的茶室传出,屋外黑压压一片文武百官静声听着,皆默然不语。
“嘉禾姐姐,我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
原本带有些许做戏的哭腔已经平复,在公孙嘉禾抱住李世语的刹那。宁贤妃临终前拽着她的袖口,字字落泪的嘱托又无比清晰浮现在眼前。
“今后,小语可能就得托付给你了。”
公孙嘉禾忽地又大恸,如刀割的痛在心头反复研磨。她攥紧了李世语肩头的裙衫,眼泪还是含不住落了下来。
皇上想去拉李世语的手。
“小语,和父皇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世语抱紧公孙嘉禾的脖子躲开父亲的手,却回头一指沈青绾。
“都是她!她走了之后母妃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都是她害的!”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陛下!”
沈青绾伏在地上,跪着又向前爬了几步,叩首如啄米把额头磕得青肿。
“不信陛下问看守的人,臣妾究竟是何时溜出的禁闭,看臣妾究竟有没有机会来给贤妃娘娘下毒。”
紧接着被叫进来的是那个看门的年轻侍卫。他偷偷抬眼打量一圈周围的情况,倒在茶几边的宁贤妃已经浑身冰凉,胸口揣着硬邦邦的银锞子还略带温热,硌得慌。
“回陛下的话,宛嫔娘娘今日辰时就出发了。臣怕出什么意外,就一直跟在身后,娘娘先去的贤妃娘娘这儿,后来就转向了勤政堂。是臣办事不利,没能拉住宛嫔,请陛下责罚。”
沈青绾眼中星火一点点破碎,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侍卫,又转回去望见伏在公孙嘉禾肩头痛哭的李世语,目光最后落在里间茶室宁贤妃遗体身边,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的李世默身上。
“你们……是一伙儿的?”
“臣说的句句属实,宛嫔娘娘的指责,恕臣不敢认同。”
“这是诬陷!”
沈青绾伸出手再一次拽紧了皇上的衣摆。
“陛下圣明,一定能看出来的,臣妾刚指证清泉宫与长公主勾结谋害皇后,宁贤妃便急于跳出来诬陷臣妾。陛下,陛下!”
够了。
公孙嘉禾抱紧哭得快没声的李世语,情绪上的声嘶力竭让她整个人异常疲惫。她只想快点结束这要命的厮磨,早点把平地生事的沈青绾扔进地狱里去。
接下来母妃教她的说辞是什么来着的?
要让她的死发挥最大的价值,就必须让沈青绾和储秀宫的人绑死了。一块儿沉到水里去,永远都别想着捞出来。
这样他们所有人,李世默,包括长公主,才算真的安全了。
原本已疲惫至极的公孙嘉禾再一次打起精神,肩头的湿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某个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的现实。
“说,谁指使你做的?”
一只手拦在公孙嘉禾面前,将相拥而泣的一双姐妹皆护在身后。
从头至尾一句话没说的李世默,突然站起来。他目色极静,又极冷,直直地扎向沈青绾,如玉温凝的脸拉出一条紧绷的线。眼中似有水光,仔细一看却是没有的。身体似在抖却又分明没有抖,袍袖下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公孙嘉禾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投下的一片高大的阴影。
哥?
李世默回头,轻轻抛下一个眼神。
我知道,照顾好小语,剩下的交给我。
他转而向着沈青绾一步步走去。
“用含大量铅质的妆粉当做贺礼送给本王母妃,不是你一个小小宛嫔能想到并且能做到的。”
李世默冷眸挑眉看她。
“你背后的主使,是谁?”
“我幕后的主使?”
沈青绾也冷,冷哼一声。
“我幕后的主使,不是一直是你们吗?是宁贤妃,是殿下你,是长公主。原来殿下记性是那么不好么?”
“宛嫔娘娘。”
和公孙嘉禾一样,李世默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只是他本人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润与真诚,让这两个字竟莫名听来讽刺。
“本王这些年也曾尊你一声‘娘娘’,本王母妃这些年待娘娘亦不薄。事到如今,娘娘依旧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控本王与长公主。这番说辞,也不是你一个小小宛嫔能编得圆的。”
“这就是事实。长公主指使我谋害皇后,如今宁贤妃自尽嫁祸于我。”
和李世默对线没有丝毫优势,沈青绾又转而跪伏在皇上脚边。
“宁贤妃救子心切,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太医也说了,生吞几盒妆粉不是没有可能。孙太医,你说是吧?”
孙太医跪得远远的噤若寒蝉,听到宛嫔提起他,额头上又渗出汗来。
“只要陛下派人彻查就知道了,一定能发现不少空了的妆粉盒,这就是宁贤妃自杀陷害臣妾的铁证。求求陛下派人查一查,查了就一定清楚了。”
皇帝陛下抬起手,候在门口的夏公公正欲应声而动。
公孙嘉禾抱着李世语霍然起身,尖锐的女声混合着哭腔如夜半阴风撕破老旧的窗户纸。
“母妃遗物,我看谁人敢动!”
夏公公站在门口颤了颤,硬是没再迈一步。
李世默却向着内间缓缓抬手。
“我母妃清清白白,要查,查便是。”
公孙嘉禾在他身后,一手护着李世语,另一只手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子。
你疯了!
李世默对身后公孙嘉禾无动于衷,他微微扬眸,恰到好处的真诚令他眼中的悲绝又带些隐隐的委屈。
“只是,儿臣的母妃陪伴父皇二十多年,如今暂代皇后与萧贵妃协理后宫,可曾犯下一丝一毫的错误?如今她含冤而死,满朝文武就站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你宁肯信一个没说一句实话的罪妇,也不愿信儿臣的母妃吗?”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八)
隆平十三年的十月十五日,秋日将尽,不平静的一年终于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季节。
在李世默今后很多年的回忆中,他都能清楚地记得,那日的风极冷,明明阳光是那么璀璨。他走出那间母亲再也没有走出的茶室时,天际的光大亮了,秋色漫漫秋草连天,旅雁斜飞劲厉略过浮云,更向山头那边去。
天地无情,眼见的万物皆自由。
透亮的光有些刺眼,李世默下意识向后趔趄了一步,公孙嘉禾忙在他身后扶住。
“嘉禾,我没事。”
李世默回头,向着公孙嘉禾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随即转过身面对静候在门外等结果的一众文武公卿,将自己的两个妹妹皆护在身后。
“储秀宫唆使宛嫔谋害宁贤妃,陛下下旨杖毙。高祖陵前不宜见血,待回长安处置。诸位还有何异议?”
没人敢有异议。
没有异议的结果就是储秀宫谋害宁贤妃的已成铁定事实,也就意味着李世训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彻底失败。
除非陛下的子嗣死绝,否则敬王李世训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面前的这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太子啊。
当然不会有人在此刻上前道贺,非常识趣地各自退下该哪儿凉快哪儿凉快去。
让公孙嘉禾先安置小语,李世默面色极其平静地送走了陛下,嘱了采葛采艾收拾茶室里的一片狼藉。接着还会有专人处理丧仪事宜,用不着李世默亲力亲为。
人死的时候闹出的动静往往最大,死后一抔黄土该往哪儿埋便往哪儿埋。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一口气不能松不能停,在雕花的墓碑前含泪转身,别无选择地投入现实的一地鸡零狗碎。
诸事已定,拥簇一家人的小小院落又恢复往日宁静,一如宁贤妃掌事时的有条不紊。
李世默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第一时间去拍李世语的房门。
“小语,小语!”
房门拉开,出来的却是公孙嘉禾。她眼角泪渍已干,唯剩两个眼圈还红红的。
“别叫了,她不会见你的。”
公孙嘉禾转身,把李世语的房门合严实。
“别问了。小语都好,她就是不想见你。”
李世默沉声不语,公孙嘉禾有些可耻的报复的快感。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她靠在门板上,仰首望李世默,忽觉眼泪又要上来。
太矫情了,公孙嘉禾手背蹭了蹭眼中还未涌出的泪光。
“想知道母妃临终前的话吗?”
不想理会李世默是否回应她,公孙嘉禾把自己从门板上撑起来。
“母妃临终前跟我说,哪怕这个栽赃嫁祸的局再仓促,再粗糙,该走的流程都走完,就能成。没有人会在乎真相如何,只要面上的故事,能给个交代就行。”
她哂笑。
“宫里的人,只谈利益,不谈对错。在那个皇帝陛下的眼中,你比长公主重要,所以他宁肯牺牲长公主也要保你。而长公主比沈青绾重要,陛下便会在长公主与沈青绾之间,选择保长公主而放弃沈青绾。”
而宁贤妃所做的一切,就是让陛下把宣王与长公主之间的抉择,变成长公主与沈青绾之间的抉择。
公孙嘉禾话没说完,李世默的目光极力向西南眺望,鲜花着锦长安城的方向。
“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
公孙嘉禾只觉今日快要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干。平复哭腔,声音却忍不住高高扬起。
“你要是知道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你就不会招惹长公主。是她主动招惹你是吧,那你为什么不离她远远的?”
李世默双唇紧闭地看着她。
“兄长,你和她到此为止好不好。今日因为你们俩的事,害死了你的亲生母亲。明日再发生,下一个害死的是小语呢?兄长!”
公孙嘉禾极少称李世默为“兄长”,因而当她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的时候,就莫名有了讽刺的意味。
“等你到了那头,你敢面对你的母妃,说,‘我为了个女人,一个有着不伦感情的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亲妹妹?’你有脸这么说吗?”
“已经到此为止了!”
我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过她了,还不算到此为止吗?
“你今日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下旨重责长公主么?”
公孙嘉禾挑眉反问道:
“是吧,你不能,你根本就做不到。母妃也知道你做不到,所以她替你做了这个决定,你只能受着,还害得小语陪你一起受着。”
这不一样。有口难辩,李世默实在头大。
“嘉禾,她于我有恩,我不能忘。她对你也有恩,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节度使府救出来的。”
你根本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二十多年来孤苦无依,她把她这半生都搭在我身上,我不可能因为要自保就弃她不顾。
是呵,公孙嘉禾差点还忘了,熙宁长公主,可是那个想办法从剑南道节度使府高台上把她解救出的救世主,曾经也是她世界里的救世主。
换她她也没办法吧。
她突然咧开嘴笑了。
“你还是做不到。所以你今后别后悔。”
总要有人做恶人,母妃不在了,她为了照顾好李世语,那她去做这个恶人。像是孤注一掷般,公孙嘉禾又咬牙切齿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兄长,千万别后悔。”
后悔又能如何,正如李若昭曾经一遍一遍向他确认过的——
“后悔吗?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迈出的每一步都没办法回到原点,动过的每一点心思都没办法置之不顾。他只能让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成长的速度必须要追上现实世界的千变万化,是避免后悔的唯一办法。
流泪的资格都是奢侈的,吹过高祖献陵的秋风肃杀得叫人觉得冷。
“宣王殿下,又有军报送来,陛下请您前往勤政堂议事。”
李世默站在李世语的房门前静默良久,最终向着紧闭的房门前投去不甘心的一眼。
“我知道了。”
第十章 谒陵:狼烟再起
李世默至勤政堂时,皇帝陛下正在看案头上的奏疏。
他就静声在下面站着等,直到他的父皇似乎真的想起还有眼前这号人物时,才缓缓抬头打量。
母丧在前,前来面圣却不得着以粗麻布缝制的齐衰丧服,李世默只能换一身极素的衣衫。望之如浮云清逸悠远,但就锁在这小小樊笼之间,飘不出去了。
陛下捻着一纸奏疏,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他。
“确实难为你了。”
李世默站在下面沉声没有说话。
“丧仪准备得如何?”
“一切顺利。”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倒不是因为互相怨怼。父皇在他与长公主之间选择了他,为人子为人臣都合该跪道一声感激。母妃自尽救局做得不算滴水不漏,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父皇只怕也瞧明白了。但他依然顺着母妃以血划定的戏本子演,已是莫大的恩典。
而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他这个储君手上干净履历清白,顺带把卫茂良这个大礼送给他。
那他还有什么怨言可以说的呢?
理解之后却发现无路可走,往往比互相怨恨更令人无奈。
“萧关那边又有军报了。”
僵持下去也没个结果,皇上率先开口,把手头的奏疏扔在案头上。夏公公识趣地接过来,小碎步迈着送到李世默手中。
个人的情绪在家国大事面前总是渺小的,他甚至从头至尾还未仔细看看母亲的遗容,便要以仔细百倍的心思研究这一封毫无感情的白纸黑字。
内容不长,是萧关代理守将,曾经的萧关守将冯征的副手紧急送来的。说是在萧关二百里外,已经发现了西突厥骑兵的踪迹。
李世默一边看,皇上一边在上头解释。
“没经过长安,直接送来,所以是最新的。”
又从头浏览一遍,确定没什么只言片语的遗漏,李世默合上问道:“已近萧关?刚才朝堂上讨论的不还是在肃州一线吗?”
“那是之前转到长安的,沿路耽误,所以慢。”
所以这次就是真的军情紧急了。
“启禀父皇,儿臣还是觉得不太对。整个甘凉,也就是曾经的陇右道东部,西突北燕以肃州为界划分东西,肃州靠西,距离萧关不算近。西突骑兵穿过了北燕在甘凉一带的领域,直插萧关。”
李世默条分缕析道:
“北燕即将都城西迁至怀远,不太可能将整个西线任由西突随意穿行。如果这封奏疏属实,可能我们也得重新考量北燕与西突的关系。”
一人说一人听至此处,同时冒出了一个问题——
为何北燕王后,义宁长公主李若昕,从未传来只言片语呢?
李世默多想了一步,要想联系上义宁长公主李若昕,还得依靠若昭。
还是得去找她啊。
皇上并没有留给李世默过多感慨的时间,他亦道:
“朕与你所想一致,就在刚刚,已经提前派凉王出去了。但这次召你,是想听听你对现下回朝的考虑。”
李世默忙躬身行礼答:“西北甘凉有凉王叔坐镇,没有比这更妥当的。但现在军情瞬息万变,如果萧关送来的消息是西突骑兵行至据萧关二百里外,那么此时此刻,西突只怕已经快兵临城下。
“今晨朝议的结果的是,分批回朝。但现下军情并不明晰,为稳妥见,还是等到凉王叔的消息传来再行动身。儿臣现下亦做两手准备,回朝事宜与暂不动身都可游刃有余。等到安定的消息传来,儿臣即刻护送父皇返回长安。”
皇上突然反问道:
“万一不安定呢?”
“不安定的话……”
李世默迟疑片刻,“儿臣回京调兵至鼎州护卫父皇,必以死护卫父皇泰安。”
说这句话是分外冒险的。古往今来多少太子与皇帝陛下的父子情倒在兵权与事权上。独自调兵行事,还是在可能生乱的环境中,父皇只要稍稍生出忌惮之心便会被有心人利用,最后闹得父子相残,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这样的处理依旧是最为妥当的。天子仪仗旌旗一动便是绵延数里,缓步行军一旦遭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万一局势真有变动,派人前往长安调兵护卫,也没有比李世默更适合的人选。
大局为重,再迟疑李世默也得开口说。
皇帝陛下却笑得宽慰。
“也可。等到那时,来回颠簸不太安全,小语和嘉禾就留在这里吧。”
所谓“留在这里”,便是留个人质作后手。陛下料定他母妃新丧,绝不可能在此时抛下两个妹妹不管。
这些事想通之后,也没有可难过的。人之常情,保命而已。
他以为自己会不悦的。要是放在以前,他说不定还会矫情片刻父皇为何不信任他的赤胆忠心。
到头来,明白这不过是矫情,也习惯了。
李世默独自一人又回到母妃的那间小院中。天色渐晚,十月中旬已入深秋,迈出从勤政堂时天边泛起焦红的晚霞,层云如叠嶂,鳞次栉比地排布在西天。转过路口便只余圆月一轮,清辉照见形单影只。
采艾前去通禀,回来对着李世默恭恭敬敬道:
“公主殿下说,不见了。”
“嘉禾呢?”
“郡主似乎,也不想见。”
“知道了。”
遣退采艾,李世默实在无力回到同样只有一人一床一张书桌一支笔的世界里。他一撩袍袖坐下,石阶冰凉,天际光华完满如银盘,硕大而皓白的月色竟比白日阳光还要照得人无所遁形。
西北烽烟再起,无休止的风沙不知道会把今后的他吹向哪里。此刻的宁静因为有了时间截止的预期而变得分外珍贵,寸寸如同从神灵手中赊来一般。
又是十五月圆啊。隆平十二年正月十五日夜,隆平十二年四月十五日夜,关于十五的记忆总是与某个人息息相关。此时此刻,如果不是他一个人,如果旁边还有个坐在轮椅上陪他说说话的人,也许会好得多吧。
真是可耻,上午被自己的妹妹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还是忍不住地奢望着。
夜晚黑暗笼罩,最隐秘的心思在肆无忌惮地流窜奔跑。
公孙嘉禾说得对,他还是,放不下。
请个小长假~
如题。月底需准备一场考试,任务不算轻,瑧瑧只得暂停更新全身心投入备考中。
另外,第三卷完成之后,接下来的第四卷应该是全书时间线最复杂事情最多的一卷(可能有之一),所以暂停下来把所有的线重新捋一次,细纲再梳一梳,也是大战之前喘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迎来迄今为止最乱也是最为悲情的一卷(奸笑jpg.)。
当然,在这段时间瑧瑧也不会闲着,把之前屏蔽的章节再次申请一次解禁,尽可能让呈现出的小说剧情完整。然后把开头改一改,再申一次签约。希望小书的签约之旅一切顺利。
就酱!谢谢大家的关注,咱们十一月初一准时相见~
第一章 应劫:红豆
对于当时绝大多数人而言,隆平十三年的九月,不过是人生曾经历过的若干个九月一样。秋分始过,昼短而夜长。又一年行之将近,秋收冬藏的日子也该陆陆续续备了起来。
对于远在黑水城的深宫中的李若昕也一样。小儿好不容易已经安抚睡下,曾经的大唐义宁长公主,如今的北燕王后独自一人停在清透的琉璃窗边,望着巨大的城池逼人的黑暗,与太子宫中彻夜不息的灯火。
贴身婢女冷露踮着脚上前一步。
“王后娘娘,时辰不早了,该歇了。”
与她从小长大的雪澜被她留在长安城照应若昭,跟着她来到黑水城荒夷之地的冷露曾经不过是长春宫最外围一个打杂的小丫头,这些年两人在北燕王宫相依为命,早就生出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谊。
“就来。”身披鲜红色寝衣的李若昕闻言转身,垂坠的天鹅绒裙摆曳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上漾开浓艳的波光。
“月姑娘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吗?”
冷露摇头。
不该呀,李若昕心下暗揣。
自一年多以前月汐找到她说若昭要查西突北燕怀远合约一事,最后一次见面之时,她暗示月汐慕容彪有诈,以月汐的武功智术,想要全身而退必然游刃有余。
退一万步说,如果月汐不在,按照若昭的习惯,血魂血魄之流,哪怕就是萧府的那个有些本事,两年前问过买粮密使的大小姐萧岄,也该过来问问。
一年多过去,竟了无音讯。
她对长安城所有的讯息往来,都是通过若昭的人。自安和元年嫁至北燕,举着亲唐旗号的慕容彪对这位大唐公主进行了近乎幽闭的监控。能从容避开慕容彪的监视,要么轻功卓绝,要么就是月汐血魂血魄这些北燕的旧人。
如果若昭不派人来,她的消息根本就送不出去。
李若昕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宫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自入夜开始就没断过,来来往往零零碎碎有胜两年前西突北燕之战时的盛况。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战兢兢等待未来的生活,已成为李若昕的常态。
另一个战战兢兢等待未来的人在储秀宫。同为嫁往他国的王室公主,阿史那华妍对于故国风物的印象要更为模糊。
她自清晨就坐在窗边的软塌上,入夜已深,她瞥了一眼窗外。
长安城的九月往年是不会下这么大的雨的,这种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滴答声过密也过大,什么润物细无声也不要了,只剩下嗡嗡的嘈杂。
故国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雨,西突的领土纵横群山连绵与巍巍高原之间,草原与荒漠的绝色在蔓延。雨是异象与污浊的象征,是天降惩罚于罪人的征兆。
故国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甚至想到这些符号也过于不真切。甚至被叫“丽妃”“丽德妃”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姓氏是“阿史那”。
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最古老的姓氏,是“高贵的狼”,是草原上最高的天神“腾格里”。
一切的改变要从三个多月前的一封突厥文的来信说起。
“必勒格可汗最近有大行动,丽妃娘娘可早做准备,离开唐廷。”
无头无尾,悄无声息地潜入储秀宫,就藏在尚服局送来的夏日新衣中。
自二十多年前,她与姐姐阿史那燕如受兄长之命暗中潜入长安城刺探消息以来,她就被兄长勒令不许寄送家书,所有的消息,都转手至潜伏在萧府的姐姐燕如送到关外。而自隆平元年阿史那燕如被赶出萧府,无人再知其下落。
甚至到必勒格可汗继承大统,丽妃都再无往突厥牙帐送过任何情报。
“蕊珠!”
丽妃拈着那封信问自己从西突带来的婢女。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蕊珠与丽妃一样,早就与故国断了往来,当然不知。
既然来得诡异,反复思忖之后,远离故国二十一载的阿史那华妍第一次向着未知,用阔别已久的突厥文回了一句话。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回信也很快,只有五个字——
“阿史那燕如。”
拿着回信的丽妃当夜便失眠了。
辗转反侧之后,丽妃便把详情对李世训说了。
当时的李世训刚从含元殿铩羽而归,心中依然满怀着对李世默的愤恨。听罢母亲一语,李世训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那不行,母妃。就算这封信是真的,必勒格可汗所谓大行动,不过是在边境掀起什么骚动,动不了大唐的根基。但咱们现在所有的势力全部在大唐,一旦离开大唐回到突厥牙帐,无根无基的我们就是那群蛮子刀俎上的鱼肉。”
“那咱们该怎么办?”
“就跟他说,我会尽快拿下太子之位。事成,今后关于大唐的安排听我的,事不成,等我留下一个作乱的钩子,咱们再走。”
丽妃便也按照儿子所说向着陌生的故人再次回了一封信。
回信还是很快,突厥文,一句话。
“敬王殿下可在一月之内放手一搏,成败与否,一月之后,再与殿下商议今后事宜。”
丽妃倚在榻上眯着眼睛回想,饶是被幽闭在储秀宫,一身茜红色的袍子,一脸浓妆艳抹的粉黛依旧不减。
身心放空,如葱根细嫩的指尖轻抚皓腕上的红珊瑚手钏,抚得她都快数得出一串二十九粒红珊瑚珠的手钏。
李世训确实放手一搏,六月十七在敛芳宫,还是太仓促,被早有准备的李世默反将一军。母子俩如今一人身在储秀宫不得出去,一人还在敬王府不知近况。
彻底失败了吗?
丽妃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当真是不吉利。
失败就意味着在长安再无立足之地,就意味着不得不回到已是异乡客的家,回到她不知前路的,陌生的家。
毕竟长安,终究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念及此,阿史那华妍抚着手钏的指尖一紧,缀着二十九颗红珊瑚极细的鲛丝经不住拉扯,“嘣”的一声断裂,噼里啪啦如落入玉盘的大珠小珠。
候在外间的蕊珠闻声忙进来跪在地上收拾一地残红。
丽妃摆摆手。
“算了算了,没什么好捡的。”
主子的话虽是这么说,但事不能不做。跟着丽妃这么多年,蕊珠也算精明,忙跪在地上二话不说吭哧吭哧捡得专心。
捡了一半,蕊珠突然抬起头,指尖搓着一枚红珊瑚珠子,满脸不可思议。
“娘娘,奴婢觉着,这红珊瑚珠串上,好像是刻了字。”
什么?
蕊珠跪在地上往丽妃手掌心里放了一粒红豆般的珠子。
丽妃也学着蕊珠在指尖搓了搓,极细的刀工雕出了曲折不平的纹理。
确实有字。丽妃下令道:
“把所有的珠子都捡回来。”
总共二十九枚的红珊瑚珠,二十四枚有字,另外五枚空白为断,零零碎碎在手边的几案上摆满。窗外风雨声大作,乒乒乓乓一声声敲击快朽了木窗棂。
借着一豆飘摇的残灯,丽妃把所有珠子上的字一一写了下来——
“萧岚赠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第一章 应劫:夜凉
长夜深寂,唯有雨声是敲击在长安城所有人心中的鼓音。萧岚也睡不着,入夜愈发寒凉,他总担心若昭睡得不好着了风,一场秋雨一场寒下得他微微心惊。
下意识移步去云闲阁找若昭说会儿话,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若昭已经走了一年多。暗笑自己太傻,步子一转,又敲开了萧岄的房门。
歌儿通禀,萧岄许了自家二哥进来,自己则闷闷地关在卧室的床帏之中不出去。
两人隔着两层帷幔一站一躺,沉默许久,先沉不住气的还是萧岄。
“你儿子在隔壁,要看自己看去。”
萧檀还有不到一月便满周岁,作为萧府上下最见不得人的存在,就连养,也是扔在萧岄院中养大的。
萧岚是有私心的,这点陈襄明白,萧岚也明白,若昭萧岄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他想娶长嫂,又不愿纳妾,必须有个孩子。这个孩子在萧岚心目中,等同于迎娶若昭的全部希望,不能有事。
但萧靖坚决不同意这个孩子和萧岚有过多的牵扯,最好是送到萧家旁系,诸如其弟萧翊家中养大。且不说其母出身不明,有个孩子也影响他对萧岚婚事的安排,影响萧家在长安城婚姻网中的身价。
争来吵去,最后萧岚站在烛火幽微的那一头,眸间映着残灯闪烁,声音凄凉。
“留下这个孩子吧,明年儿子去考科举。”
这就是最后的折中之策。把这小儿留在萧岄的院中养大,既不用担心阿檀的安危,又可与萧岚保持适度的距离。
萧岚站在帷帐外。
“说会儿话也不成吗?”
帷帐之内,萧岄翻了个身朝里,闷闷地抱紧怀中的枕头。
那卫将军,救出来了吗?
又觉自己矫情。萧岄恨恨地翻了个身,寝衣的布料与大被之间摩擦地刷刷响。
算了,此前两人因为卫茂良的事闹得僵,两人从未明说,但至少兄妹之间的默契让他们认为,只要卫茂良不出来,他们之间便只能这么僵持着。
歌儿引路,带着萧岚前往耳房中看看小阿檀。萧岄虽然咋咋呼呼惯了,没想到孩子也照料得很好。深秋夜凉,厚厚的襁褓中,稚子圆圆的脸蛋泛起红晕,睡得安详。
乳娘守在一旁,见到来者忙站起来。
“萧公子……”
萧岚对乳娘比了个噤声。
小儿不识人间愁,睡得正香就正香吧,总比痴长二十多年的自己辗转反侧睡不着要好得多。
那个令萧二公子睡不着的人也没睡,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九月,在毓安宫浇了十个月的花。
十个月的时光在毓安宫里倏忽流逝,李若昭自忖,从小到大,没在毓安宫住过那么久。年幼的时候长在陈皇后的正阳宫,皇兄登基给她辟了毓安宫这座小院子。无奈那时她已被扔到云山,毓安宫不过是南雁北归仅容片刻歇脚的居所。
今年倒好,出了阁的妇人在出嫁五年后终于把闺房住了个够。
入夜雨疏风骤,雨打窗棂如晚归的异乡客,一声一声催得人心慌。毓安宫本就这样,窝在一间屋子的三个人早已见怪不怪。风吟置若罔闻地收拾床榻,雪澜旁若无人地安置火炉,若昭一人握住这片刻的光阴在灯下看书。
“咚咚咚”
敲门声混在雨声中显得不甚清晰。
还是雪澜最先反应过来,她小跑着前去开门。
“血魂大哥,你怎么来了?”
血魂说话还是一如既往清简。
“巴蜀来信。”
窗外雨大,饶是身形再快,在雨中穿行也湿了满身,血魂站立之所已滴了一块圆圆的地。
信却是干干爽爽。雪澜招呼血魂去换一身衣裳,若昭靠在软塌上拆开了那封从蜀山云翳中飞出的鸿雁传书。
来信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写的,若昭离开成都时把虞让引荐给了杜宇,大意是说巴蜀万一生变,便叫虞让向长安城带个信,她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内容很长,若昭一目十行地浏览完,直接把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按在桌子上。
“杜宇这个家伙。”
风吟最后把枕头摆在一个舒适的位子上,从床帏之间探出头来。
“殿下咱们不怕,公孙将军再使坏咱们再收拾他!”
“倒也不是他使坏,”若昭倚在手边的靠枕上指尖轻磕桌案。
“杜宇收拾天师道很有一套,天师道外围被他打得逃的逃散的散。但是天师道以天师、高功为首的核心人物却一直没抓到踪迹,退到山里去了。剑南道最主要的山地军是杜宇曾经练出来的,都在剑南道南部震慑蕃夷,走不了。在北方训练山地军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事。”
风吟难得动脑子仔细想了想。
“公孙将军不是曾经……”
曾经跟天师道的人走得很近,彼此都很熟悉嘛?这样也抓不到人?
“他也说了,因为去年四月和天师道的人在益州打了一仗,天师道专门为了防他,已经放弃了在剑南道西北的所有地盘,改和东川节度使公孙致和暗通款曲,现在盘踞在剑南道东北一线。”
若昭唤风吟把挂在书架上的地图展开,仰首看牛皮卷上的山川沟壑。
“他现在最担心的问题是,天师道从剑门关出剑南道北上梁州走褒斜道,实地演绎一遍魏延说孔明的‘子午谷奇谋’,奇袭长安。”
褒斜道,由渭水支流斜水与及汉水支流褒水两条河谷而通的一条谷道。自南向北经金牛道出剑州,向东北折至梁州,再向北折经留坝、太白、眉县,不翻大山可直抵长安渭水上游。如再派一支骑兵至秦岭山脉北部开始隐蔽行军,沿山道一路向东,走到子午谷道时突然转弯北上,从子午谷道口出,便可打得长安措手不及。
昔年魏蜀交战,魏延曾屡献此计与丞相孔明,只可惜诸葛亮为人持重皆不采纳。
这条“子午谷奇谋”若成,长安以南以西,皆危矣。
若昭瞥了一眼窗外大雨,似乎并无丝毫弱下去迹象。石阶上已汇成涓涓细流,在松动的石板缝隙间欢快地流淌。
她提笔舔墨,略一思忖便倚马成文。
“跟阿澜姐说一声,等雨停了,让血魂把这封信送到虞让手上再转交给杜宇,有什么事咱们尽快联系。剩下的,”
没有片刻思绪可以休息,若昭揉了揉眉心。
“让我想想,手边还有没有可用的军队。”
第一章 应劫:校武
若昭手边能用的人在甘凉。
总共两千人,正是卓圭和分管甘凉河西一带的风波庄堂主胡义恭带领驻扎在河西谷地的两千人。
九月巴蜀来信天师道出事,依若昭的计划,打算分批把这两千人从西北调至长安城南,以备不时之需。然而一入十月,西突军队活跃在萧关一带的消息,比传到鼎州高祖献陵更早地传到了她手边。
西突的威胁远比南方天师道要大得多,长安西北防线的薄弱亦远非长安近郊所能比拟,关于天师道一切用兵的打算只得暂且全部按下。若昭一边写信嘱托公孙杜宇务要拖住天师道的人,另一边又一封书信修至朔漠连天的边塞。
“朝廷派来主持萧关大局的只可能是凉王。卓哥哥,拜托了。”
一切亦正如李若昭所想,前往河西东界萧关主持大局的人,确是凉王李若昊。
隆平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已在鼎州完成公卿巡陵与亲谒陵仪典的宗室朝臣正商讨筹备回朝事宜,当日便传来西突在河西之地异动的消息。由宣王李世默提议,凉王出山主持河西大局,朝臣皆无异议。
时至下午,来自萧关的紧急军报称,西突的骑兵,已至萧关以西二百里开外。
提议在几个时辰之内变成了现实。于是,陛下特授凉王李若昊为陇右道黜陟使,即刻赶赴萧关边境,总揽河西一应军政事务。
虽然陇右道,安和元年防线内缩之后,也就只剩下一个萧关及以南的秦州武州和成州。
自鼎州献陵至萧关,一路向西八百里,凉王单枪匹马昼夜不息,也足足走了八天八夜。
至萧关,已是十月二十四日清晨。
民生凋敝,百废待兴,血红的圆日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喷薄欲出,西突的轻骑掀起的尘土站在萧关关城楼肉眼便可看见。城头上的兵士衣冠不整,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紧握唐刀勉强瞪着浑浊的眼,迎向漫无边际的风沙。
这还算是好的,城内军营里的兵士东倒西歪还睡着。十月寒风裹挟着沙子,割在脸上已有刺痛之感。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倒也不讲究,饶是枯瘦得能看得见鼓胀的关节,衣不蔽体地倒在细沙土上依旧睡得鼾声一片。
视线再往室内转,吃得肚儿浑圆的军官还抱着酒坛子,满脸潮红嘟嘟囔囔边塞的好姑娘就是少。
比昼夜兼程奔行八百里的凉王爷还要狼狈不堪。
这还打个什么仗!
凉王径直到将帅府,圣旨往帅案上“啪”地一按,转手就把萧关副将拎了出来。十三年前在甘凉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嗓音吼得萧关副将一激灵——
“先点人,年十八至二十五岁,有出战经验,家中还有其他男丁者,先行出列。”
将令一下,懒懒散散晒太阳的军营难得有些骚动,从梦中叫醒的兵士步子还走不稳,喝醉了的百夫长踉踉跄跄在一众兵士前指手画脚。腿裙穿反的,帽子带歪的,如唱戏般夸张的不计其数。
稀稀拉拉站了一溜儿的人,站在校武场台上的凉王一眼便能望尽,不过两百余人。
“年十八至二十五岁,家中还有其他男丁者,无出战经验,也出列。”
又稀稀拉拉互相推搡着站出几百余号人,加上先前出列的,满打满算也就八百余号人。
八百人就算送死也撑不了多久。凉王扫了一眼蹲在一旁看热闹的兵士,一声怒吼,声如洪钟。
“凡年龄满十八至三十五岁者,均出阵列队!”
凑在一旁看热闹的兵油子有幸享受到与副将一样被吓得一激灵的待遇,下意识便要站起身乖乖往校武场中央走。扭捏声与嬉笑声不绝,全然不似大敌将近的模样。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哑着嗓子起哄一般嚷嚷道。
“我们家就我一个独苗苗,我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娶媳妇抱孙子呢!”
异议声一起,应和者甚众。在转身逃跑之类的抉择上,从众的心态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就是啊!我家也是!”
“凭什么!”
……
叽叽喳喳的抗议从校武场的周围响起,零零碎碎喋喋不休更胜春日枝头啼叫不止的麻雀。
凉王冷眼沉声看着眼前一帮军容不整的乌合之众。
“西突轻骑兵就在数百里之外,不敢相信的就站在城头上看一看本王说的是不是实话。本王不怕危言耸听,便把话撂在这儿了。今日萧关城破,你我均命丧沙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城一破,何以家为!章副将!”
萧关副将再次被吓得后背一麻,忙出列应着这位主持军政大局的凉王爷。
“先罚不从军令者,围着校武场跑十圈,再罚十日军饷。你全权负责,如有玩忽懈怠者,拿你是问。”
吼是吼完了,兵员的问题完全没解决。十三年未曾身临其境走进这沙场的凉王,独自一人负手在将帅府,眉心紧蹙地盯着墙上的萧关地图。
太难了,如果真要靠这数千人的与西突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就算是各位武神在世也绝没有丝毫胜算。
白瞎了他来之前他还特意绕到兵部尚书徐天楷,问了句萧关目前在列的兵员总计有多少人。
徐天楷点了点手上掌握募兵额,说大致估计有万余人。
结果来了才知道,踢掉吃空饷的,私自逃跑的,老了拿不起刀枪走不动路的,不足实际兵额的半数。
自隆平九年薛家案发至今四年,整个西北防线的兵籍再无整理。
四年前薛骁敬尚能以一己之声望和实力整顿西北防线,而短短四年过去,四年来西北防线已倾颓至这地步!
又想喝闷酒了,火烧眉毛的现实也烧得他内心一片胶着。
下意识伸手去抄手边的酒坛子——
没有。
现实也不容他抄。怔忡间门口的小厮前来汇报说,军营外一个自称姓卓的商人前来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王爷相商。
凉王正头大,大得他头也不想回。
“不见,现在是聊闲事的时候吗?”
那小厮又紧接着开口,胸前还揣了一锭沉甸甸的银锞子。
“那商人说是奉了熙宁长公主的命前来,要小的把话跟王爷说清楚。至于见不见,再请王爷自行定夺。”
昭妹?
凉王猛地转身。
“那还不赶紧去请!”
第一章 应劫:访客
来者一身淡色锦袍,隔得太远分辨不清楚颜色。凉王站在将帅府凝眸细看,望之蔚然深秀,如浮动在天边的远山。
隔得近了才发觉是极浅的缥碧色,背后映着裹挟风沙而苍黄的天,确乎极不协调,但又偏似美玉蒙尘出淤泥而不染。
卓圭走过风声疏阔的将帅府院,两个值守在廊下的小兵一高一矮,见状立马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矮个儿挤眉弄眼地问道:
“那谁啊?”
“听说是个商人,找凉王的,姓卓。”
“卓圭啊!”
那矮个儿听见这个名字,先是抱胸极其夸张地一抖,随即又不可思议躲在廊柱后探着半边脑袋往外瞧。
“长这样?”
高个儿不解。
“他怎么了?不该长这样吗?”
“你知道我祖籍原州,就这当地人吧。”矮个儿咂咂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姓卓的,在咱们这带走生意,那可是杀人不眨眼。咱们这带,曾经有一个马商,这条商道的马匹交易都被他包圆儿了。结果他一到,不到两年,那马商就被仇家杀了个干净。咱们都怀疑是这个姓卓的干的,无奈人家手脚干净,官府又不知为何都捧着他。做生意的唯恐和他抢,干脆送了他一个外号,你猜叫啥?”
叫什么?
矮个儿讳莫如深地眨巴眨巴眼。
“笑面阎王!”
笑面阎王极细而温润的眉眼微微向着有声响的地方瞥去,两个缩在廊下闲言碎语的兵士吓得一激灵,忙分开各自站在廊柱下,杵得老实巴交。
卓圭把这些闲言碎语都抛在身后,孤身一人迈进将帅府,脸上带着向正中主位上的凉王爷躬身大拜道:
“草民卓圭,见过凉王殿下。”
“免礼免礼!”
既然知道是李若昭派来的人,凉王也全当自己人了,忙上前去扶,顺便从头到尾打量面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心里默默盘算这人,大概二十多?比昭妹大些,与昭妹的关系颇有些暧昧不清?
猜了一大把,最后问了一小句。
“你是,昭妹的人?”
卓圭今年三十一,身上极少有遍历风霜的沧桑,不算厚实的身形清瘦而干练,依旧如二十来岁小伙子的模样,笑起来恭顺妥帖而从不出错。
“草民确实受……”
他一滞,嘴边的“昭妹妹”三个字如数咽了下去。本来两人私下哥哥妹妹叫倒也不是不妥,只是面前站着的凉王是昭妹血缘至亲的五哥,再如往常“昭妹妹”一般唤着,实在像是恬不知耻。
玉面公子微微笑道:
“受小昭的托付,前来萧关襄助凉王。”
“小昭?”
大老粗凉王爷都能准确捕捉到这言辞间的不寻常,他挑眉问道:
“卓先生与昭妹似乎很熟?”
“哦!”
像是突然被抓住痛脚一般,卓圭脸上赔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草民身上一针一线皆赖长公主恩泽,是草民逾越了,还请凉王殿下恕罪。”
东拉西扯一大堆,凉王想试探的也差不多了,深知站着说话不是待客之道,唤了个小厮满沏一壶茶水,招呼道:
“卓先生坐下说吧。”
手边茶自然比不过平日里喝的品质,卓圭也不拂了凉王的好意,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才道:
“实不相瞒,这些年长公主找到草民,一直在做一件事。把当年凉王殿下远在凉州的余部整理聚合起来,一方面是替朝廷抚慰甘凉余部,另一方面,则是时刻为凉王殿下您重回甘凉,收复失地做准备。目前能立马派上用场的,有两千人,能联系得上散居在甘凉附近的,有一万余人。今日草民前来,便是将这两千余部,重新还给凉王殿下。”
“两千人?”
凉王霍地一声站起来,下意识左顾右盼便要找人。
“在哪儿?现在就可以上战场?”
忽觉这模样太傻,忙讪讪坐下来听卓圭继续道:
“当年凉州城卫戍有一小卒,叫阿义。一些机缘巧合吧,他后来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以他为首,正带着长公主聚集的两千人,就在萧关之外。十三年过去了,他们虽然年龄已不算小,这些年训练倒也没荒废。加上是凉王殿下的余部,对殿下自然忠心耿耿,恨不得立刻回来投奔殿下,报效家国。”
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凭一己之力,数年间养了一支足足两千人的军队。
剩下这句话,卓圭没有明说,这话也不可明说,但凉王应该是懂了。
“真是昭妹这些年做的?”
卓圭淡淡抿了一口茶,口感还是不太好,纯粹是为了掩饰不置可否的神情。
凉王懂了,“你放心,本王这就请者两千弟兄进城,与本王一道,共御外辱。”
第一个目的达到,卓圭话锋一转。
“还有一事,草民凭着这些年走河西的经验,确要问问凉王殿下。殿下可知,此次西突犯边带兵的将帅,是谁?”
“这倒是已经打听到了,章副将说,是左贤王阿史德。”
“阿史德阙特勤?”
卓圭眸子暗了暗。
“那凉王殿下更要小心了。”
“这你放心。”难得说到兵事在行,凉王爷立马恢复神采奕奕,“这可是本王的老敌人了,十三年前就打过仗,本王对他的行军的作风特别了解,这次与他当对手,不怵!”
“不是这个意思。”
卓圭歉疚地笑笑,“草民可能冒犯了,凉王殿下十三年未问边事,可能对如今的情况不是很了解。隆平六年除掉众位兄弟即位的必勒格可汗,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这些年他大刀阔斧改革,便是要效法大唐,削弱咄陆五啜和弩失毕五俟斤的实力,加强集权。他虽承蒙阿史德左贤王的襄助,但一直视这位权臣如眼中钉,不会让他接触到西突核心事务的。”
说到一半卓圭话锋再一转。
“凉王可知两年前西突北燕之战吗?”
“知道。”凉王沉眸点头,“昭妹曾与本王说过。”
“长公主就有猜测,西突北燕之战,极有可能便是必勒格可汗为了削弱阿史德左贤王的实力,而故意派他前去应战。当时的西突,在实力上远占优势,却生生制止了与北燕交战的步伐,说明必勒格可汗根本就不愿与北燕真刀真枪的打一场。那么,派去打仗的阿史德,自然不在西突牙帐的核心。”
于政事于权术斗争凉王向来不在行,他眨巴眨巴眼。
“所以?”
“所以这次可能也一样。”卓圭接上,“阿史德已经不再是凉王殿下熟悉的,西突厥的主力,很可能只是疑兵。一个很重要的关节点在于,”
他隔着窗子,望了一眼西边漫天的黄沙。
“十月十五日萧关的紧急军报传往献陵,如今已是十月二十四。八天八夜,两百里路,说什么也该到了萧关城下。殿下看,西突骑兵徘徊关外数日有余,可还有一丝一毫即刻攻城的迹象吗?”
第一章 应劫:醉酣
确实没有。
原本西北干燥清明的天空,因时不时掀起的狂风而黄尘漫天。远望风沙烟幕,西突的铁骑就隐没在沙障中,竟有江南泽国云山缭绕之感。
两千人的交接在当日下午完成。卓圭陪同凉王至关城下,见到了阔别十三年的旧部。
为首的阿义十三年前还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十三年来辗转河西,陡增的年岁肉眼可见地出现在他下颌的胡须与眼角足以延伸至两鬓的长纹。
早过了年轻气盛易大恸的年纪,阿义忽地哭腔乍起,一滴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生生忍住了,万千酸楚付之于扎扎实实的一个军礼。
“草民阿义,此前是凉州营城门卫戍一队的,见过凉王殿下。”
阿义忍住了眼泪,凉王却实在忍不住。他忙伸手将阿义扶好,上上下下打量完眼前人又看向他身后的两千兵士。
喉间上涌酸涩,声如洪钟一开口就吼得人一激灵的嗓音难得沙哑。
“诸位弟兄们……辛苦了。”
在十三年前,凉王并不认识这个藉藉无名于众多凉州卫戍之中的阿义。然而十三年后,当他真切地见到并不相熟的故人,相熟的岁月却足以让他梦回原以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热血沸腾至血淋淋的曾经。
也怪那个叫阿义的小伙子也确乎没有大名。阿义阿义的,大家都这么叫惯了。直到跟了李若昭,风波庄五堂堂主皆用“温良恭俭让”呼之,姓氏自择。
他说他以“胡”为姓,终身不忘胡儿灭家之耻。
便名曰“胡义恭”。
两人行礼之后,胡义恭忙向着站在凉王身后的卓圭行礼,连带着身后两千人皆看到跟随在后的卓公子,人人皆下意识齐整严肃,礼数不敢有差。
“见过卓公子。”
卓圭眯着眼笑得宽慰,“此前你我同为百姓,本就无需这么客气。如今凉王统帅,定要重用你,就更不必如此自谦了。”
两千人的安置不是一个小工程,萧关本就是为戍守而设立的边塞小城,横亘于陇山东麓山口,扼守关中西北大门以拱卫京畿腹里的安危。
好在凉王于兵事颇为擅长,迅速在城内辟出大营供这两千人驻扎。
当夜凉王巡营毕,该整顿的纪律整了,该安顿的新兵都安顿妥当,加上新得了两千军士高兴,一顿接风宴自是不可少。
当然也朴实,凉王本不是一个看重花架子的人。两坛带劲儿的酒,两碟拍得稀碎黄瓜浇上醋,拉上卓圭和章副将,凑一张圆桌正好。
“卓公子!”
三杯酒下肚,凉王难得有些兴奋上头。原本凉王呼卓圭为“卓先生”,自从听阿义管他叫“公子”之后,便觉得“公子”二字更适合这看似文文弱弱的长安商人。
“本王今日确实高兴。本王自鼎州过来,就是来打仗的。结果一看那帮不成器的兵油子,嗐!”
他拍拍卓圭的袖子,绘声绘色描述道。
“那帮兵油子一个个衣服也穿不好,说一句要顶你十句,叫人头疼。你呢,就真是本王的大救星。那两千人本王适才看过了,都不错,还是老兵用着顺手。”
卓圭端起酒盏,浅笑得恭敬。
“殿下的旧部,也是凉王殿下训练有方,草民岂敢不敬殿下?”
尽数饮下,卓圭又满斟一杯,双手端举,遥敬坐在圆桌另一头的章副将。
“章副将也辛苦,草民忝列两位将军之间,实在受之有愧。这一杯敬章将军。”
章副将坐在那头确实拘束,今日接风宴听说凉王要拉上卓圭便有些不安。看样子两人因为长公主很是相熟,倒显得他这临时代理整顿萧关的副将颇为生分,自凉王开口便沉声坐在一侧一言不发。
等到卓圭主动敬酒,再推拒也不好,只得全数应下,浅浅地抿了一口。
再饮一盏,凉王显然兴奋得过头。他再一次抓住卓圭的袖子,嘟嘟囔囔。
“等你回到长安,告诉昭妹一声,这个人情,算本王欠下了。以后她让本王做什么都行,她的本事,本王放心。”
“长公主心系大唐安危。与殿下,”
卓圭浅浅颔首,又再一次抬眼看向章副将。
“还有章将军并无二致。殿下好意,草民想着长公主定然心领。只是凉王殿下可有对策?草民不才,也好跟长公主转告一声,让她放心。”
说到兵事凉王更为兴奋,他起身左手抄个酒坛,右手顺便拔出挂在盔甲旁的长刀,立在地图前随性一指,如泼墨挥毫。
“阿史德这人本王了解,行军最大的特点就是快,等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大事便晚矣。但问题就在于,为了快,闹出的动静不小。只要广撒斥候,把他的踪迹盯牢了抓紧了,抢在他之前制住命脉,就不愁灭不掉他。”
丢下长刀,抱着酒坛又给卓圭斟满。
“你让昭妹放心就是。”
自己先饮了一杯,复而又拽紧了卓圭的袖子。因为饮酒过多说话也显得尤为真切。
“本王这妹妹命苦,年纪轻轻又是残腿又是守寡的。在长安城,还多望卓公子照料。旁的不说,就卓公子这生意,你也尽管放心。”
极少听见凉王说这么多的话,想来是真的兴奋。卓圭嘴角带涩,浅浅一饮全当致意。
“咱们太需要一场彻头彻尾的胜利了!”
卓圭与章副将都不说话就轮到凉王接着说。
“等到阿史德大军压境,咱们早做准备,别龟缩在萧关城里不出去,要打就打个痛快的。喏,在外头。”
他虚指萧关城楼正对的西北关外。
“就在关外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以壮我大唐的声势,打得他滚回去吃沙子。这样,陛下和大唐,就都安全了。”
然而,十月二十四日当夜。也就在卓圭断言西突毫无攻城迹象的八个时辰之后,隐没在黄沙之中的西突轻骑兵飞快向东南略去。作为身经的沙场宿将,阿史德命众兵士衔枚裹蹄,广捕斥候,遇之则杀。
萧关五识皆断,阿史德几乎以闪电般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潜行至陇山山口。
十月二十五日清晨,西突大军压至萧关。
第一章 应劫:快战
凉王从看到阿史德大军压境的一瞬间酒便醒了。
站在萧关城楼向西北望,已经用不着远眺的望筒,肉眼可见地万千马蹄践踏起沙尘,地面震颤声不止,为首的黑貂皮袄尖头靴鼻,巨大的纛旗在长风中猎猎。
铠甲已经穿戴齐备,凉王头也不回地从关城楼上沿着陡峭石阶大踏步向大营中去,锃亮的甲片随着他的步伐摇晃如沙漠中的潋滟波光。
“调最近的援军,多久能到?”
章副将一路小跑跟在这位名不副实的陇右道黜陟使身后,忙送不迭答:
“最近的援兵在原州州治平高县,沿蔚如水河谷向东南上游溯源过去,大概八十多里地。”
凉王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看这个不开窍的副将。
“这我还不知道吗?我问的是,能实打实调过来多少人?这些人赶过来大概多长时间?”
“这……”
章副将稍一迟疑,声音嗫嚅。
“末将也不知道。”
随即在凉王“那你还知道个屁”的目光下嘴巴比脑子还快地救场道:
“末将这就派斥候前往平高县调兵,凉王放心,末将定尽全力……”
话未说完,凉王早已向着萧关大营转身奔去。
刚走一半,转角处缥碧的锦袍又跃入眼帘,似是要挡住他的去路。
“殿下还出门迎战吗?”
就算是卓圭凉王脚步依旧不滞,把头上的兜鍪垂于颔下的朱缨系好,掷地有声地落下一个字。
“出。”
“还请殿下留步!”
卓圭也紧跟一军统帅脚步,大踏步随在凉王身后。
“草民议事不妥,但萧关事系大唐西北,还望殿下谨慎行事。”
不如此时暂且闭关自守以待援军,萧关毕竟控扼陇山山口,易守难攻,阿史德所率骑兵不善攻城,便能拖上几日。这几日的时间还可让他飞鸽传书给昭妹,听听她的想法和建议。
但这些话都不方便说,自己一介草民,对军事指指点点已经很是不妥。尤其不可让昭妹在明面上介入朝政过深,否则易落人把柄,平白遭人忌恨。
卓圭说话向来很有分寸,点到为止,这是他能熟练游走在风波庄、明月楼与手头各项事务之间的不二法门。
凉王不知是真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早有计较。相比应对章副将的态度,对卓圭已经很是和缓。
“如今情况万分危急,陛下尚未回銮依旧滞留在鼎州献陵陵邑,我们此刻坚守不出便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现在应尽快一挫阿史德的锐气,为陛下争取回朝的时间,切不可令胡儿在我大唐的国土上肆意叫嚣。”
凉王口中的“胡儿”阿史德左贤王,也正率领三万轻骑兵,严阵以待在萧关城下。
他眯着眼顺着陇山山势向上望。山不算高,深秋草木枯黄将凋未凋,从黄沙接连向上依次是枯草与稀树,了无生气的黄在接近云霄时方才有了恒久不变的青碧色。像一道从山顶挥毫而下的画笔,起势极浓极深,愈到山脚愈如强弩之末,颜料用尽只剩枯槁。
眯着眼看够了,他回头向着身旁的翻译啧啧嘴。
“唐人是懦弱的民族,他们的祖先从骨子里就善于奴颜婢膝,他们的开国皇帝就曾经称臣于我突厥人。这样人根本不值得交战,只需要把我们最强壮的士兵陈列在城下,他们自然就会乖乖打开城门请我们进去。”
正说着间,骑在马上矮小的翻译突然脸色一变,遥指耸立在两山之间的萧关。
“大人,他们好像出城了。”
阿史德闻声回头,烟沙障间,隐隐约约可见人声滚沸,为首地银质明光铠,脚蹬虎头靴,紧随数百骑兵与上千步兵兵士,不由分说撞入他的视线。
这可是老熟人!阿史德一口流利的突厥语嘎嘎作响。
“凉王李若昊!本王认得你,十三年了,你们的皇帝终于肯放你出来与我决一死战了。”
“不用翻译,我听得懂你们那鸟语。”
凉王紧攥马鞭,对着阿史德身边的翻译指指点点道。
“跟你们左贤王说一声,本王回来了。要打,现在就开打,别在这儿叽叽歪歪,本王的刀跟你们没那么多废话!”
翻译都免了,阿史德左贤王跟凉王李若昊算是河西之地的老对手。十三年前凉王曾镇守凉州一带与阿史德大大小小交战也是数十次,阿史德既不会说汉话,凉王也不会说突厥语。但只要对方一开口,莫名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既然言语都免了,要不就,直接开打?
一望无际的朔漠,枯草都已是难见,飞沙走石间是骑兵纵横的天下。西突轻骑兵尤其以轻快敏捷著称,往往肉眼初见的下一刻便已至身前,手起刀落间血溅沙场。
阿史德率先举起弯刀冲锋,双方皆溅起无边的飞尘,两军短兵相接时凉王高举大旗,仰天长吟——
“一字长蛇阵!”
数百骑兵迅速分列两队,构成一字长蛇的一首一尾最为机动,中间步兵阵型构成阵胆为中流砥柱。击蛇首则尾动,是为卷;击蛇尾则首动,是为咬;横撞蛇身则首尾合围,绞杀之!
纵横沙场数年的凉王深知以步兵击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无奈萧关防备空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骑兵和马匹的储备皆不足以支撑与西突轻骑兵决一死战,只能发挥步兵在阵法方面的优势。
于是就在刚刚他紧急赶至萧关大营时,召集了以胡义恭为首的百夫长们,尽可能准确且简洁地介绍了接下来的阵法。
好在李若昭送来的两千人确实有些底子,动员起来极快。他挑上一批能干的组成首尾机动的骑兵,剩下与萧关余部组成步兵,浩浩荡荡自萧关大门杀出。
步兵虽弱,人人皆存以死志。再快的轻骑兵甫一接触,亦如泥牛入海,坚实的盾牌挡住了来自阿史德的第一波冲击。弯刀与长刀叮叮哐哐交响听来极为快意酣畅,劲厉的风声摩挲起漫天的黄沙,嘤嘤似在呜咽。
凉王策马,率一支不到三十人的骑兵纵横穿插其间援引机动,随着他始终挥舞不断的旌旗而迎风呼号。
“胡儿鄙陋,让他们见识见识龙门薛氏先祖薛仁贵创造的阵法!”
第一章 应劫:决死
阿史德轻嗤一声,这有什么。
“这是一字长蛇阵。”
随即一夹马肚,膘肥体壮的骝马载着阿史德在阵型中来回驱驰。他一把抓过扛在护旗兵肩上的巨棍,数十斤重的纛旗被他舞得虎虎生威。
“听我号令,分!”
与之相应的,阿史德的轻骑兵也分成三部分,左右两翼揪首斩尾,按下两头痛击中腰,主力冲杀至由步兵组成的方阵中。
原本攻破一字长蛇阵最好的兵种当之无愧是重骑兵,人马均装备有厚度、韧度、强度和覆盖面积都过硬的盔甲和盾牌,能最大程度承受来自步兵阵型上包括刀剑、长矛甚至弓箭手的攻击。
但西突兵士极勇而锐,如一柄钢刀直插破开重重狂风直插对手心脏,举盾列阵完好的步兵方阵,有的甚至还不知从何时拔刀刺杀,如旋风杀至的西突骑兵便让一众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慌了阵脚。上万匹骏马奔腾,鬣毛在风中拉成一道道深棕色的直线。
凉王亦早有准备,二十多人的骑兵机动部队在阵型中打了个转,指挥阵型的大旗在他手中亦一旋。
“变!”
长蛇自断首尾从两边合围,数千名兵士举着半身高的方盾小碎步,在干燥坚实的朔漠上激起狂沙。与骑兵践踏起的沙尘混在一起,一时如烟雾缭绕。
冲击的骑兵往往腰部力量偏弱,从两翼逼近便可轻易动摇冲杀的阵型。昂首阔步狂飙突进的西突轻骑兵眼见的沙障中似有黑云涌动不息,等看清来者,明晃晃的唐制长刀已向狂妄的侵略者亮明。
嘶哑的嚎叫与混合突厥语的咒骂不止,马匹与黏着毡毛的鲜血四溅,浓烈如织的血腥气在沙尘中弥漫令人窒息。
形势,似乎逆转?
然而,微弱的优势也是一瞬的。极尽机巧的阵法在绝对兵力与绝对兵种的优势面前根本不止一提,更何况西突轻骑兵本身又是骑兵中的翘楚,加之整整数十日在萧关城外徘徊不前,憋在心头决一死战的气只需一个火星便可引爆整支军队。
“给唐人一点颜色瞧瞧!”
数千步兵听不懂语言再一次嘎嘎响起。紧接着,马鸣风萧萧,如十五月圆之夜对月嚎叫的狼群,在一声长嘶起后,接二连三连成一片嘶哑、悲怨、而露着嗜血獠牙的吟啸。
狼群是草原上的霸主,而在西突人看来,他们才是草原与荒漠之间的霸主,在地上两足奔命的唐人,无异于躲避在狼群追捕下的羔羊。
然而羔羊并不打算屈从被绞杀的命运,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羔羊。西突骑兵胜在勇,而凉王手下的三千兵士胜在韧。尽管三千步兵对阵三万骑兵无异于引颈待戮,但愈是引颈待戮的死局,愈是慷慨悲歌的绝唱。
只可惜后世史家未识其壮怀激烈,寥寥数语,一行鸳鸯小字,便是全貌。
对于这三千步兵而言,将一个时辰的战斗拖到两个时辰便是胜利。
但对于战场而言,不是。
凉王在一次次冲杀中早已浑身浴血,一回头,身后跟着的那支二十多人的骑兵机动部队只剩寥寥数人。
“其他人呢?”
“他们……”
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兵刚要答话,眼见的另一个西突的骑兵正试图直取凉王项上人头。
“将军小心!”
弯刀已破开风沙杀至凉王项上,吹毛立断的流光激越如塞外寒月光。凉王闻声稍稍一偏脖子,弯刀割断他垂下的一绺碎发,却被凉王反手一刀打飞在地。
那骑兵明显经验不足后续乏力,怔忡间又一刀杀将而至,被凉王当场了结。
一军统帅超乎常人的心态确实过硬,凉王掂了掂因为鲜血浸润而滑腻腻的刀柄。
“挫挫西突骑兵的锐气就回撤,咱们这一仗能保萧关好几日安宁,撑到援军到来,够了。”
双方战事愈发胶着,互相冲散的阵型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凉王回眸竭力眺望安然立在陇山山口的萧关,悲壮的心头总算有一丝丝宽慰——
至少萧关保住了。
然而,下一幕,深绛色的萧关城门裂开了一条缝。就在凉王凝眸眺望的视线中,像是幻觉一般,又极其真切的,那条缝越开越大,能在宽阔而明亮的光中看见城中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景。
伴随着缓缓打开的高大的城门,宽阔而坚实城墙之上,一支细小的竹竿挑起的白旗,颤颤巍巍地摇晃在正中央“萧关”二字之上。
守城的兵士皆放下刀枪剑戟,仅露出一个脑袋的章副将带着翻译,冲着城墙底下的阿史德高声喊:
“左贤王,萧关请降,请左贤王入主萧关!”
因为两军互相冲杀,阿史德远比凉王离萧关城楼更近。凉王听见了,他自然也听见了。不过,恐怕他担心这是计,带着一支亲卫连同数百骑兵纵马逡巡在城门口,犹豫不前。
当然不是计,凉王明白了,拔刀遥指,站在城外目眦尽裂。
“混账!你在干什么!”
“凉王爷!”
章副将在嘴边比成喇叭状,扯着嗓子极力对凉王喊。
“咱们撑不了这么久的,您是王爷自然能逃罪责。可您要是在圣上面前告末将一个治军不严的罪,末将就没命了!”
道理已经讲不通了。凉王回头,径直对还在身边的兵士厉声吩咐道:
“走!不要恋战,回城!”
凉王牵扯出一大批兵士浩浩荡荡向萧关城开进。
章副将忙拽住一个小兵也厉声吩咐道:
“快!放箭!不能让凉王进城!”
一排细密的箭雨从萧关城头洒落,胯下马蹄不安地在沙土间踢踏,竟然生生拦住了凉王回城的步伐。
浴血奋战冲杀于两军之间未曾暴怒,以少战多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未曾退却的凉王,扬起马鞭,直直刺向城墙上的隔岸观火。
“败类!本王有朝一日必取你项上人头!”
章副将在嘴边继续比成喇叭一样的形状扯着嗓子极力喊:
“要怪就怪长安扣住了冯将军,末将是个副将,担不起这守城的职责!”
这段对话,阿史德左贤王从身旁的翻译那儿听了个七七八八。等到此刻他亦不疑有他,带着身边的亲卫队在城头箭雨的掩护下飞速往萧关城内奔去。
高大的城门缓缓四合,隆平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巳时,大唐西北防线中部上枢纽,屹立在陇山山口之间直通泾水与关中腹里的关隘——
萧关,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