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阳:敛芳幽约
沈青绾与李世默约定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在承明宫变发生整整一个月之后。
六月十七,天气步入盛夏之后逐渐燥热,就连夜晚也未曾幸免。即使已入戌时,焦灼的空气牢牢地笼罩着皇宫的每一处,似有山雨欲来的摧折。
但迟迟未至,只有敛芳宫的高树荫蔽下,知了在嘶鸣。
李世默紧张地环顾四周,步子在通往敛芳宫的路途上,迈得轻快。
他走到敛芳宫的外墙,那个可能埋伏神策军的地方探寻一圈,东西通透的北街一如既往与墙内不同,甲兵旁若无人地巡视。
确认周遭没有埋伏之后,李世默调转回身,小心翼翼地推开敛芳宫的大门。
虽然敛芳宫近一年屡屡发生不详之事,但这些不详之事真正的获益者宣王殿下却从来没有踏入过半步。
这次算是增添一把与众不同的体验。或者说,刚好触了个大霉头?
他微微苦笑,多半先入敛芳宫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看来今夜得定下一个目标,顺顺利利活下来就是万幸。
沈青绾已经在敛芳宫的廊下等候许久。见有人进来,先是唬了一跳,正欲用半人高的丛木遮掩,定睛一看是宣王殿下,才松了口气。
虽说已能下床走路,但背上的伤并未好透实,只能坐在廊下休息。见到来者,她扶着廊柱缓缓起身,向着李世默莲步慢移,福了福。
“见过宣王殿下。”
李世默也是第一次近距离与沈青绾打交道。早有耳闻,若昭挑了一个代替她在宫中斡旋四方的沈青绾。而沈青绾其人,是照着婉淑妃,也就是若昭母妃的样子选的,见者无一不说神似。
她的生母啊。
李世默借着并不太好的光线,细细打量沈青绾。
一个粉嫩嫩似娇花带雨,另一个时而杀伐果断令人胆寒,时而心思诡谲细密又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可用一词一句概括。
完全不同。
收回打量的目光,李世默浅浅颔首,“见过宛嫔娘娘。”
不欲在此处过多停留,他便开门见山。
“夜间留在宫中诸多不便,还请娘娘直说了吧。当夜敛芳宫,敬王是否在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娘娘为何是窒息而亡的?神策军放箭,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绾还是一如既往先跪为敬。一朵花扑棱着从枝头坠下一般,盈盈拜倒在李世默面前。
“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求殿下帮帮我……”
李世默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面前的沈青绾虽然年龄比他还小上好几岁,但耐不住名义上算他母妃,基本的授受不亲还是要做到的。
“你暂且先起来说话。”
沈青绾伏在地上固执地摇摇头。
“最近几日我一直茶饭不思,唯恐自己死了,卫皇后的冤情就再无人可知。我想着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告慰皇后娘娘的在天之灵。又害怕敬王殿下对我处处威胁,日日夜夜胆战心惊,连睡也睡得不安稳。”
李世默静静听。
不起来说话也可以,能说一两句重点吗?
他默默扶额,夜色掩盖下满头黑线。
“照你这么说,敬王也是知情的,甚至在场?”
沈青绾伏在地上点点头,头顶的步摇似鸾佩琤瑽,字字如控诉般凄厉带血。
“他在场!皇后娘娘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与李世默所料差不多,他点点头,“那你与李世训又是怎么回事?”
她泫然欲泣,整个人因为极度压抑着哭腔而颤抖。
“我与他清清白白,这件事我向主子……”
李世默轻轻咳了一声。
沈青绾突然凝噎片刻,垂下的眼中眸色暗了暗。停顿只有片刻,她随即调转话头又无比顺畅地接下去道:
“主要都是他的计划,用我与他的私情诱皇后娘娘上钩。他原本想的是,皇后娘娘瞻前顾后,可能需要依靠卫茂良前来捉奸。那他便与神策军联手,击杀卫茂良。如果卫茂良没有上钩,就暗害皇后,嫁祸神策军,让卫茂良以为神策军要反,起兵清剿神策军中内侍。”
所以才会有卫茂良看到一缕烟似的信号弹。那个时候的卫皇后其实已经死了,李世训利用了张怀恩想杀卫茂良的心思,将闷死卫皇后的罪责嫁祸给神策军。
事起突然,甚至连张怀恩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嫁祸。
而等到各方势力厮杀得差不多时,李世训再以救驾的名义从中渔利。所以也就有了含元殿前的那一幕。
如果父皇不是早有准备的话。
即使当日含元殿的谋划失败,神策军中内侍的势力倒台已是板上钉钉。李世训亦可借助与张怀恩的交情逐渐安插的人手,趁此机会接管神策军,从而真正控制住关中最重要的兵力。
原来如此。
李世默总算确认了他关于李世训计谋的种种猜想。当夜,卫皇后从暗访敛芳宫开始,就已经踏入了李世训布好的局。无论卫茂良在场与否,他都能保证自己成为那个高高挂起的获益者。
那李若昭呢?
她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料到了李世训的计划么?
现在并不是问的时候。盛夏夜间的空气燥热得令人不安,蝉鸣一声胜过一声嘶哑。李世默环顾四周,黑黢黢的看不见其他人影。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沈青绾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
“事成之后,你便是此案的知情人。因为你的身份,李世训没办法杀人灭口。但以他的手段,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把你监禁起来。可如今你全首全尾站在这里与我一一控诉李世训的罪行。”
李世默顿了顿,看向伏在地上的一朵娇花微微挑眉。
“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
叩叩叩。
三下清脆的叩门声在李世默身后响起。沈青绾还在满肚子搜刮着言辞,便生生止住了话头。
李世默向身后望去。一时云破月来花弄影,月光清辉洒下,照见斜倚在敛芳宫大门前的高挑而颀长的身影。
身形也妩媚,声音也妩媚,带着举宫之中独他一人的娇俏与嘲弄。
“当然是我亲自放她出来的咯!三哥。”
第九章 平阳:兵不厌诈
李世训一步一摇曳,难得耍帅带了一把折扇,盛夏时节也不突兀。折扇下的眉眼在面前两人间来回流转。
“你这是……私会嫔妃?”
不过,李世默看惯了萧岚一年四季带折扇,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不知是面前这人气质不搭,还是先入为主之见过强,他怎么看怎么不太顺眼。
于是,李世默也挑眉回去。
“你这扣帽子的行为,有点草率啊。六弟。”
“六弟”二字咬得亲切,很有点如数奉还的意思。
“不如,请父皇来一辨真假。我也正好有几件事想当着父皇的面问问六弟。”
“无所谓啦,”李世训耸耸肩,“不过有点可惜,今晚,你应该见不到父皇了。”
李世默眨巴眨巴眼,“为何?”
李世训折扇一收,温润如玉的象牙扇骨“啪”的合上,发出极为清脆悦耳的声音。
清音之后是浑浊胜过海浪的跫音,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敛芳宫外响起。对于刚从承明宫变上活着回来的李世默来说,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紧接着,真如潮水一般,黑压压的兵士涌入空气凝肃的敛芳宫前院。火把在离人一尺高的头顶浮动,烧得盛夏灼热的空气愈发焦烫。李世默孤身一人,还有身后伏在地上的沈青绾,如茫茫深海中的一叶扁舟,一时鲸波怒浪快要将他们掀翻。
李世默环视周围,个个神策军兵士军容齐整,长刀在腰,随时随地都可拔出一决死战。
果不其然,今天的首要目标还是能顺顺利利活着出敛芳宫。
“这是打算,直接灭我的口?”
“不不不,没有这个想法。”
李世训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三哥说什么呢!我是来捉奸的。宫中侍卫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宣王殿下与宛嫔娘娘有些不清不楚,传到神策军耳中难以定夺。于是,六皇子敬王殿下带人前来查看,没想到抓了个正着。宣王殿下负隅顽抗,拒不认罪,双方在打斗过程中宣王殿下不幸重伤而亡,罪妇宛嫔殉情而死。”
悠哉悠哉讲了个故事的李世训摊手。
“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又是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把沈青绾抛出来吸引对方上钩,再随后调兵一招将军。上一个上钩的正好是整整一个月前的卫皇后,再往上数,要算他自己,不过半年前被薛家案吸引上钩,最近才逃出来。
李世默苦笑——
兵不厌诈,他这个六弟就不能有点新意吗?
李世默问:“那你又如何解释神策军听到流言不上报父皇,偏偏找了你?”
李世训答:“神策军听到的风言风语,又不能确定真假。更何况那些兵士身份低微,平日难见天颜,自然要找信得过的人。”
李世默再问:“如今神策军兵马使一职出缺,归宗室归外戚归军将归文臣还未确定。你这算是明摆着插手父皇枕边的禁军,就真不会让父皇起疑心吗?”
李世训难得耐心地再答:“那就再讲个故事咯。这次带兵过来的神策军中郎将家中曾有老母病危,是我找大夫治好了他母亲。他对我非常信任,面对这种拿不准的事,自然选择先找我。而我不过,帮个忙而已。”
像是回应李世训的话一般,黑暗之中一名将领应声而出。“唰”的一声长刀拔出半寸,寒光乍泄,明晃晃的光成了无声的示威。
李世默收回目光。
“行吧,既然你都能说通,我也能说得通咯。”
什么意思?
李世训脸色忽变。
李世默没理会,他转身,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青绾扶起来,低声暗嘱了句,“你先回廊下坐着。”
又在李世训狐疑的目光下,双手比成喇叭的模样,向着敛芳宫宫门外扬声。
“凉王叔——
“您都听见了吧!这里有兄弟阋墙宗亲相残,您现在还不出面吗?”
“听见了听见了,本王这不就来了!”
什么?
凉王?
凉王李若昊?
现在的神策军都虞候李若昊?
他……
电光火石间李世训迅速理清前因后果。
所以李世默找来凉王带着神策军过来相帮?
他面色惊诧,不可思议地看向李世默。
“你也有后手?还是动用父皇枕边的神策军?你就不怕……”
李世默摊手耸耸肩,“你执意要来个螳螂捕蝉,焉知你捕的究竟是蝉还是黄雀。凉王叔最看不得宗亲相残的局面,我刚一与他说起此事他便要仗义援手,说什么也不能让李唐子孙因为争权夺利互相残杀。”
他笑眯眯将李世训的话如数奉还。
“帮个忙而已。”
凉王一人孤身步入僵持许久的敛芳宫,气氛陡转,自门外带来西北甘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孤勇,竟生生压住了院中数百神策军兵士凝结的气场。
李世默向着来者躬身大拜道:
“见过凉王叔。”
李世训忽地心头大恸。
当初他借薛琀的信延请凉王出山,在宣政殿上帮李世默给薛家翻案,结果害得凉王差点打入天牢送了性命。这笔仇,称得上生死大仇,凉王只怕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不报,现在有实力未必不会报。
麻烦大了。
麻烦大了也没事,焦躁只有片刻。李世训随手抽出最近一个兵士的佩刀,高举过头。
“既然凉王要做个了断,本王也奉陪到底!神策军对神策军,五五开的胜算,今夜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大不了赌一场,今夜活着从敛芳宫走出去的人就是赢家!”
凉王没想到刚一入敛芳宫会是这个阵势。他回头,折扇一扔满目狰狞的李世训把他吓了一跳。
他忙出声宽慰道:
“世训,何必呢?”
嘁!
被逼到绝路的人最厌恶旁人的宽慰,李世训冷笑。
“凉王爷,你尝过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滋味吗?当年父皇把我抬出来,就是为了制衡太子。如今太子死了,太后倒了,我也没什么用了。什么宠妃之子,什么当朝最受宠的皇子,都是骗鬼的!”
“你们俩现在不是各凭政绩,各领一部尚书,在朝堂上平分秋色吗?”
看着李世训表情愈发不善,凉王又退了一步,“我听说是这样的。”
“那就是你听说的而已!”
李世训盯着凉王身后的宣王李世默。
“李世默,我们俩挑明了说。神策军优抚这种又占便宜又讨好的事父皇给你做了,户部的人见风使舵处处给我使绊子,你一句话便能让凉王空降神策军。”
他极尽嘲弄一笑。
“这些年我替父皇做的事情还少吗?两年前你还在韬光养晦,陈卫两家的压力全是我一个人扛。这就是所谓平分秋色?你一个人占着春光我独守秋色?”
“但我从不害人。”
面对李世训的责难,李世默毫无动容,他上前一步,挡在凉王与李世训之间。
“皇后的死是你做的,这是事实。”
“从不害人?”
李世训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就连查皇后死了这件事都是父皇暗中交给你做的。呵!卫皇后之死,受益者不是你就是我。父皇要你查这件事,不就是把刀递到你手里杀了我吗?”
他忽一笑,声音凄切。
“李世默你扪心自问,卫皇后之死,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吗?”
“行了!”
一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厉喝,从天而降打断李世训的控诉。
他背后一颤。
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但音色又无比熟悉得令人害怕。听了整整二十年的熟悉,骤然降临的一刻,那种熟悉感足以令他窒息。
凉王带着神策军出现的那一刻都没有过的窒息。
吱呀——
敛芳宫主殿门户大开。
“你们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第九章 平阳:各执一词
皇帝陛下缓缓从敛芳宫主殿步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在场所有人,包括沉默在旁的神策军兵士都认识的老熟人。
长发高束而未插簪导,身着单衣白衫而未披硬甲,目光坚定而并不如炬。相反,无比冷静且清醒。
卫茂良。
“给父皇请安。”
李世默转身,无比顺畅地向着来者躬身行礼道。
凉王一怔,不过只有刹那,紧随李世默之后后向着陛下也行礼。
“给皇兄请安。”
算上从陛下推门而出时伏地跪下的沈青绾,院中僵持的一干人等,只有李世训傻在原地。
“世训……”
李世训的反应还是快的,他当即向着父皇行了个与李世默一模一样的礼。
“给父皇请安。”
皇上没答话。
院中的沉默令人心惊,神策军高擎的火把在周遭无声的跃动。时不时火花炸燃发出哔剥声,在阒寂的深夜里明灭不定。
“父皇,我……”
不说话就是让李世训说话,他凝噎片刻,指尖忽地一点李世默。
“三哥,三哥他勾结后宫嫔妃,约在深夜私相授受。还有,还有凉王爷。”李世训再一指站在前方的凉王,“三哥和凉王也有不清不楚的交易,不然凉王怎么可能会动用兵权相帮。”
皇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李世训,与六皇子手足无措相比,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冽如寒潭深溪。
“世训,”
做父亲的人开口,嘴唇微颤,似有千回百转的郁结。末了,付之一声长叹。
“是我让他过来的。”
李世训瞪大了眼。
所以凉王出面相帮李世默是父皇的授意?
“那你呢?世训,”皇帝陛下扫视周围一圈腰间佩刀高擎火把的神策军,“你在神策军并无一官半职,朕也没有下旨让你协理。你为何能号令神策军中甲兵?”
还言之凿凿要击杀当朝皇子?
“我……”
皇上扬眸,瞥了一眼为首者。
“还是说,真的只是所谓替一个中郎将的母亲看了病,他便把兵权堂而皇之转交给你?”
被瞥见的那名中郎将在王者之威“扑通”一声跪下。火光在他的头顶摇曳,火光未照见的地方黑夜无边。
李世训也“扑通”跪下,叩首如啄米,砸在泥地上一声一声闷哼。
“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想替父皇多分担一些。儿臣别无所求,儿臣,儿臣只盼父皇安康喜乐。”
那头还是沉默,沉默得像壁立千仞的高山,像李世训拼尽全力也撞不动的高墙。
沉默良久,皇上叹气。
“世训,朕还问你一件事。神策军在京城文武百官府上安插耳目一事,你知情吗?”
奸细?
李世训狐疑地抬头,想清楚这两个字的分量之后,立马摇头。
“儿臣不知。”
皇上的目光投向远方,数百支火把蒸腾的烟尘熏得夜空暮霭沉沉。
“朕知道了。”
“儿臣真的不知!”
“朕已经知道了。”
今夜最激烈地一段对话之后,又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李世默保持躬身的姿势良久。他微微抬眸,打量这两人,应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那便进入今日的正题吧,李世默大费周折把卫茂良一并请来的正题。
于是他拜得更深,轻声启口道:
“既然卫将军也在,当初皇后殒身敛芳宫的两个目击证人也在。父皇,儿臣斗胆一请,不如此刻便把话说开了。对卫将军、对皇后太子,都是一个交代。”
事情又回到一个月前的皇后之死。
皇帝陛下发问:“世训,适才宛嫔与世默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朕问你,是否属实。”
“属实?”
李世训仰首,凄恻一笑,那张异常俊美的脸因为悲绝,而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
“皇后身死的时候,儿臣确实在场。迫使卫将军起兵清剿神策军,儿臣也确实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是,亲手杀死皇后的,不是儿臣。”
李世训跪直起身,抬手遥指。
“而是沈青绾。”
尖锐的女声在主殿外的廊下响起。
“不是我!”
卫茂良寻声向着廊下望去,一个粉色的小山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青绾,你真的敢说不是你吗?你忘记了你当初是如何用那身绣满桃花的褙子捂死了皇后?你忘记了你骑在皇后身上她求生的挣扎有多激烈?你忘记了皇后临死前攥着你的脚踝最后掐出了淤血?”
卫茂良始终跟在皇上身后静声听。他眯着眼极力回忆五月十七的夜晚,宛嫔娘娘,似乎确实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绣满桃花的褙子。
她背上插着三支长箭,一路带血奔来,告诉他神策军谋反,卫皇后丧命。
而她,是宁妃娘娘的人。
卫茂良始终没对李世默说起这件事。实在是当夜局势过于混乱,前朝后宫局势也乱,他无从判断哪方是真正的手脚干净,也无从全然信任任何一方。
从结果上看,宣王李世默绝对是长姐之死的获益者。如果沈青绾是宁妃和宣王暗中埋在储秀宫的钉子,她杀死皇后,嫁祸神策军,逼自己起兵,达成扳倒太子的第一个目标。等到重审皇后之死,嫁祸神策军的手段被揭开,她便以自己明面上是储秀宫的人而把暗害皇后的罪名嫁祸给敬王,达成扳倒敬王的第二个目标。
动机上是说得通的。
而且覆盖上神策军、储秀宫两层伪装。何等精巧的计谋!
就像是回应卫茂良的猜想一般,李世训字字泣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儿臣说三哥与宛嫔勾结,私相授受,父皇为何就是不信呢?”
跪在地上的六皇子一遍遍重复,双眸早已泣下沾襟。
“皇后死了,三哥从幽闭的府上出来了,还获得了朝臣的拥戴,父皇的信任。就连卫将军你也是吧,被他伪善的面孔骗得团团,而甘心成为他的羽翼。他又何尝不是获益者?”
当李世训明明白白说出卫茂良的猜想时,他确乎又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他无法掩饰内心对于宣王李世默某种无名的好感与信任。
也许是当初承明宫变他远远望见浴血拼杀而来的李世默掷刀剑于地,也许是狱中一次倾心相谈两人互相剖白油然而生的敬意。
或许更早,他听说宣王殿下力排众议执意亲赴河南道赈灾的时候,他就已经相信他了。
先公后私,先责任而后私情。
卫茂良很难想象,一个秉持这样信念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与权欲杀死长姐,一国的皇后。
沈青绾依旧伏在廊下,用尖锐的声音一边又一边支撑着卫茂良的另一个想法。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卫茂良又转念一想。万一沈青绾真的是敬王的人,而那句“我是宁妃娘娘的人”,不过是个幌子,敬王挑拨他与宣王关系的幌子。
也不是说不通。
卫茂良心下捶捶脑袋。
真令人头大。
李世训的声音再一次,异常契合他心事地在耳畔响起。
“卫将军,你真的不想知道皇后之死的真相吗?如果我死了,你就只能听见沈青绾李世默之流的一个声音,你就永远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是死在何人手上。”
脑中上演了无数可能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卫茂良,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道:
“陛下,既然敬王殿下与宛嫔娘娘各执一词,说明此事依旧尚有争议。不如,容后再议?”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陛下回头,挑眉看他。
“皇上能为罪臣之请彻查皇后一案,罪臣感激涕零。”
卫茂良又向着李世默躬身大拜道:“还有宣王殿下,罪臣亦感激不尽。”
“敬王殿下与宛嫔娘娘的说辞,都能解释得通,只是缺乏证据。既然陛下和宣王殿下大费周折已经查到这一步,不能辜负了陛下与殿下之前的努力。假以时日,总还有蛛丝马迹,能证明何人所言是真,何人所言是假。”
既然卫茂良都这么说了,强行证明皇后为敬王所杀只会适得其反。
李世默心下盘算之后,忙道:
“儿臣清白,愿意与卫将军一同等候真相。”
到此为止,确实查不下去了。
皇上暗忖片刻
“既然如此,宛嫔,世训,你们各自回宫中反省吧。非圣令不可外出。”
话音刚落,一道浅碧色的身影拨开重重包围,如一阵清风径直撞入火光与黑暗交织的敛芳宫。
“世默,世默!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不舒服。”
第九章 平阳:宁妃出手
“母妃?”
宁妃从李世默肩上抬起头时,双颊皆是泪水,年过四十的母亲双瞳剪水欲哭又止的容色,让人看着心肝儿颤。
“臣妾驾前失仪,请陛下恕罪。臣妾,臣妾……”
说了一半,宁妃哽咽片刻,捂着嘴低声啜泣。
“臣妾就是忧心世默有个三长两短,今夜臣妾听些闲言碎语说敛芳宫又动起了武,世默也在,怕是有生命危险。臣妾一时心焦,这才冲撞了陛下。”
母亲一跪,李世默也跟着跪。
“母妃担忧,皆是儿臣之失。父皇要罚,儿臣愿代母亲受过。”
宁妃一来,突然搅得即将尘埃落定的敛芳宫异象陡生,原本好不容易安静的狭小院落,一时间稀里糊涂又跪了两个人。
皇帝陛下上前,伸手将宁妃扶了起来,开口却向着李世默数落道:
“世默,今夜之事你与朕提前说了声,为何不对你母妃说?”
“儿臣知错了。”李世默立马低头,“儿臣唯恐母亲担忧,想等着诸事皆定的时候再与母亲说,确实是儿臣一意孤行的错,请陛下责罚。”
“你算是个不懂事的。”
皇上数落李世默的时候嘴角也是带笑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陛下毫无责罚之意。
“世默这些时日事情办得不错,也别罚了。朕把奖赏都给你母亲,你看如何?”
李世默规规矩矩埋首。
“儿臣无异议。”
当着还跪伏在地上认罪的李世训的面,皇上冲着宁妃笑得轻柔和缓。
“芷兰,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奖赏。”
宁妃低眉顺目,“臣妾不敢。”
“说说看。”
宁妃依旧低眉顺目着。
“那……臣妾,臣妾斗胆向陛下讨个旨……”
皇帝陛下牵着宁妃的手,“没关系,说吧。”
宁妃微微抬眸,扫了一眼还跪在廊下的沈青绾。
“臣妾,臣妾想给宛嫔讨个赦免的旨意。”
皇上微微挑眉看她。
卫茂良那根不愿触碰的神经突然绷紧。
沈青绾说过“我是宁妃娘娘的人”。
宁妃依旧保持着那副谦恭和顺的神情,稍稍一用力,从皇帝陛下手中挣脱开,拎着裙摆,再度跪了下去。
“今夜之事,臣妾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有人要害我儿,臣妾便能不顾性命冲出去保护他。”
谁人要害李世默?在场的陛下凉王李世默李世训连同在场的数百神策军,每个人心里皆清清楚楚。
“臣妾是个做母亲的,前朝的事一概不懂。看着宛嫔比小语大不了几岁的年纪,总忍不住当孩子来疼。臣妾想着,国法大于私情,如果她要是犯了什么错,该罚的一个都不能少,只有这样,陛下的威信才能立得住,立得稳。
“可是,如果宛嫔没犯什么大过错,陛下又何必难为一个与自己孩儿一般大的孩子?这些年宛嫔侍奉陛下尽心尽意,臣妾这个做姐姐的都自愧不如。论国法之后,总要讲讲情分。有罪必罚,有过必惩,而对于无过错者宽大为怀,远的不说天下人,就说我们后宫的姐妹,也必将感佩陛下作为夫君的气量。”
宁妃一席话给在场每个人都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沈青绾犯什么错了?
被神策军扎了三箭,冒着重伤的病痛给卫茂良报信,这才有最后卫茂良救陛下于太极殿,救太后于承明宫的结果。如今大伤初愈,又被逼成了李世训引李世默上钩的鱼饵。
细想起来,除了可怜,也就只剩下可怜。
如果真要追究的话,可能唯一的过错在于卫皇后的死。更何况又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证明卫皇后确为沈青绾所杀,最多有点不清不楚罢了。
退一步说,又何尝不可能是敬王李世训被逼到绝路嫁祸给沈青绾?
试想,李世训早就意欲置卫皇后于死地,而现场有沈青绾与他自己两人,李世训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弱女子吗?
卫茂良脑中又涌现出另一种可能。
相比他一向满怀敬意的宣王殿下,敬王似乎更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与“沈青绾犯什么错?”相对的,是李世训。
按照皇上一开始的决断,两人同受禁闭,罚得一模一样。如今在卫皇后之死上,两人的嫌疑是一样的。但李世训与沈青绾不一样的是——
就在半个时辰前,李世训可是扬言要杀了他三哥的。
不然宁妃何至于救子心切跑到此处?
皇上反而笑出声,“看来你是对朕的处置不满咯?”
宁妃退了一步,“臣妾不敢。”
“你已经有想法了?”
宁妃再退,“臣妾不敢。”
“罪臣也觉得宁妃娘娘所说有理。”
迎上陛下回头的目光,卫茂良忙抱拳行礼道:
“罪臣本不该妄议圣裁,事关长姐生死,罪臣不得不多言几句,还请陛下恕罪。既然没有证据,便不宜贸然定罪处罚。长姐生性仁慈,虽对陛下的恩情感佩不已,但只怕也不愿陛下为了她担下恶名。”
卫茂良另有一重考虑。现下一大问题在于,沈青绾究竟是不是宁妃娘娘和李世默的人。为了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把沈青绾关在储秀宫,远不及把她放出来来得更快。
毕竟,只有沈青绾是自由的,才能更好暗中观察她的动向。
皇上迟疑地看向李世训。
偏偏是一向话最多的李世训,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从宁妃入敛芳宫一开始,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世默,你呢?”
李世默的答话妥帖而不出错。
“后宫中事,儿臣实在一概不知。既然父皇把这个恩宠给了母妃,一切都凭母妃决断。”
皇上目色极力远望,宫墙太深,飞檐太多,火把烧得泛焦的天空,他已经望不到尽头。
“世训,皇后之死还未查清,你先回府好生反省吧。至于宛嫔,”
他回头,看见那个缩成一团的粉色小山包。他知道,小山包下有一张令他无法不忘怀不心尖儿颤的脸。
也是他再也找不回,寻不到的脸。
因为找不回,所以寻到的皆不是曾经。
沈青绾也一样。
皇上轻叹。
“你迁出储秀宫吧。”
第九章 平阳:谁言终局
剩下的琐事料理,陛下一律扔给了凉王爷,特许李世默回宫里陪陪母妃。李世默低声叮嘱凉王几句后,忙追上守在路口的宁妃娘娘。
“母妃今夜怎么想着过来了?这次李世训可是想着要动武,万一刀剑无眼……”
宁妃泪渍已干,在陛下面前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此刻冷静非常。她把李世默拉到身边,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一遍。只有在目光落在李世默身上时,透彻的双眸才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紧张也像是李世默的错觉,实在是母妃过于稳重而明慧,不像会生出的情绪。
“你没事吧?”
李世默一怔,摊开手让母妃看个全。
“我这不全首全尾回来了吗?倒是母妃毫无准备冲进敛芳宫,儿臣确实,担心。”
既然两人都没事,便迎着夏夜习习凉风向清泉宫的方向走。宁妃说话,李世默自然接过母亲的掌灯,悠长又迷离的一豆残灯幽幽晃荡。
“我这次,是为救沈青绾而来。”
遥想一群宫妃高高在上坐在她宫里,眼睁睁看着沈青绾被打得奄奄一息,宁妃叹了口气。
“今年三月,关河过来看小语,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太后带着皇后来抓人,是沈青绾出面救的局。”
事关小语无小事,李世默忙问:
“小语有事吗?”
宁妃摇摇头,“小语和关河都没事,有事的是沈青绾。太后觉得是储秀宫和咱们不清不楚,储秀宫觉得是沈青绾有异心,双方都拿沈青绾试我们的深浅,唯独苦了那个孩子。
“所以世默,沈青绾是为了我们才遭这个罪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出面救她。这次我是可以救她的,再不出手,我会过意不去。”
“母亲……”
母亲的心思,李世默何尝不知。
宁妃眉间郁结之色难解,“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客观。李世训是没指望瞒得过的,再怎么愚笨,也该知道沈青绾是我们的人了。但卫茂良,现在最好还是要瞒一瞒。”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清泉宫的明且暖的灯火近在咫尺。宁妃抬眸遥望,黑色的瞳仁映着不远处似在跃动的煌煌。
“他现在对自己长姐的死很是在意,你今后是要用卫茂良的,说到底沈青绾的嫌疑并没有完全消除。只希望他不要因此对你起疑心。”
话说一半,宁妃忽然转头问李世默。
“杀皇后,真的不是她指使沈青绾做的吗?”
“不是。”
李世默答得干脆果决。
“你问过她了?”
宁妃暗忖不太对。李世默之前不是向她保证过,今后绝不再与她有过密的交集。
什么时候问的?
当然没有。
从承明宫变五月十八日清晨两人那根本不算见上一面的一面,她继续呆在她的毓安宫就没踏出一步。他为了避嫌,自然也没有踏入毓安宫一步。
看着李世默摇摇头,宁妃默默扶额叹气。
“那你又怎知不是她的计谋?”
步入清泉宫,采葛采艾已经在一旁候着,一人接过李世默的掌灯,一人接过他脱下的黑斗篷。
还是直接步入茶室,殿门紧闭,两重纱帘放下,李世默郑重其事道: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信她。”
今夜一切的计谋,决胜之处在于李世默一早邀请父皇与卫茂良候在敛芳宫的主殿,静声听完外面所有的动静。而李世默之所以敢把这至关重要的两人一并请来,就是因为笃信,事情的真相,绝不是李若昭指使沈青绾杀皇后。
非常可笑的信任。
但他赌对了。
为了避免母亲继续在她的问题上纠缠不休,李世默忙另起一个话头。
“对了,今夜我也试探了一下沈青绾。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宁妃收拾茶具的手一停,抬眸看他,“怎么说?”
又看了一眼手上洗得光洁无暇的茶盏,放在一边。
“对了,茶就不喝了,大半夜的小心喝了睡不着。我嘱咐采艾温了牛乳,待会儿送过来。你继续吧。”
李世默点点头。
“李世训来之前,我问她关于她和李世训私情的事,沈青绾差点说漏嘴提起,嗯,她的事。我轻咳一声,她立马就止住了。沈青绾应该那时就已经知道,主殿里有人在听。如果她真的背叛了我们,之后应该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是清泉宫的人这个消息,传递给主殿里的父皇和卫将军。”
“她没有吗?”
“没有。”李世默很肯定地答,“我注意过了,一点儿都没有。
“所以,沈青绾说的话,应该都是真的。皇后是李世训杀的,她是清白的。至于当初为何把报信的布条缝在胸口而不是袖口,我猜想整个过程应该是——
“李世训知道了沈青绾是我们的人,逼迫沈青绾诱我去敛芳宫。但沈青绾故意卖了个破绽提醒我们敛芳宫有异。我也正是因为母妃所说这处破绽察觉出异样,这才有之后的应对。”
李世默仔细回想沈青绾那句说了一半的话,“这件事我向主子……”,才缓缓道:
“至于,她,应该也是知道的。”
宁妃眯了眯眼,“但我最近听到的风声是,霜华前几日失足跌井里死了。霜华是沈青绾唯一联系,她的人,会不会……”
“李世训灭口吧,”李世默无比顺嘴接道,“为了逼迫沈青绾诱我出来,杀了霜华威胁她?”
是这个道理。宁妃仔仔细细捋了一遍逻辑后,长叹一口气。
“夹缝里求生存,还能尽心尽力做到不背主,确实难为她了。”
正巧采艾敲门来送东西,宁妃刚想起身,李世默抢了个先,替母亲接过采艾奉来的两盏温热的牛乳。
一人一盏,李世默端起饮了一口。香甜的牛乳划过喉管,李世默下意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他的王府他的藏书楼,斜倚在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吃着羊乳冰酪。最后吃坏了身子,就在自己的膝上怀中,疼得汗如雨下。
他再次轻咳一声,强迫自己放下这个想法。
“说到李世训,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人。母妃,您有没有觉得,这次李世训布的局,实在太过于粗糙?导致我们的推进,未必也太顺利了?”
“怎么说?”
“最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对手。我跟李世训做对手,也有两年多了。我了解他处事布局的风格,非常诡异,习惯处处给自己留后手,能不冒险就决不冒险。就连,她,都未必能吃得准李世训的棋。”
不得不提起李若昭,李世默的嗓子涩涩的。
“这次轮到我单独上,只一招,就扳倒了纵横朝堂两年多的李世训。事后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不太真实。”
周遭灯火煌煌,李世默目色却晦暗难辨,似寒潭清冽的双眸染上如墨的幽深。
“母妃,我总觉得,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后面,还会有大事发生。”
第十章 谒陵:新景
隆平十三年六月十七夜过后,也就是承明宫变太子殒命仅仅翻篇一个月,另一个与宣王李世默并立于朝堂的六皇子正式缺席朝议。两日后,罢敬王李世训户部尚书一职,由李世默举荐的户部侍郎监理。
举朝哗然。
七月初七,宣王李世默年满二十五。陛下再下旨,晋宣王生母宁妃苏氏为宁贤妃。又因皇后之位出缺,萧贵妃身体不适,由宁贤妃代行打理六宫之责,成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
后宫每位嫔妃陆陆续续送了不少贺礼过去,从金钗珠玉到绫罗绸缎,拮据些的如沈青绾,也送了塞得满满的妆奁盒。贵贤淑德四妃之位,自萧贵妃之后,又添一名,且仅次于贵妃之后。如果说,萧贵妃能有今日全靠过硬的母家背景支撑,而出身于不那么显赫的海陵苏氏的宁妃娘娘,则全靠儿子宣王殿下的本事。
神策军的变动在夺嫡大势下反而显得不那么耀眼,陛下命凉王整治了神策军中几个贪赃枉法的将领,又令凉王暂且代行兵马使一职。
林林总总的变化如过眼云烟,不过这次总该尘埃落定了吧?
自隆平十一年敬王开府以来,为党争折腾了两年多的朝臣想。
当然,只要人没死,就还有希望。去年的宣王李世默为罪臣开脱,竟当朝质疑陛下即位的合法性,过了半年多不也出来了嘛。
也总有一批岸上观望的人想入非非。
时至仲秋,烦闷不清的盛夏时节终于过去,兵荒马乱的岁月随着季夏最后一声蝉鸣戛然而止。云淡风轻的不仅有天气,消散的也绝不仅有酷热,亦有满朝人心头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依制,每年春秋二仲月,公卿巡陵。春则扫除枯朽,秋则芟剃繁芜。而远在开元十七年,皇帝陛下亲谒祖陵的传统则因为种种原因中止。没想到陛下闲来与国子监祭酒常修远不经意说起此事,很是怀想昔年礼制齐备,公卿巡陵的盛况。
“《孝经》云‘孝莫大於严父,严父莫大於配天。’现在刚入秋,祭天是赶不上了,巡谒陵寝一事倒是正当时。”
常修远哪敢说不,顺着皇帝陛下的话道:
“我朝重孝,玄宗明皇帝曾亲注《孝经》,勒于石上,颁之于天下诸州。陛下此举,亦是弘扬孝道,礼敬先王,正道也。”
于是,陛下下其议于中书门下。中书门下以向来中正稳重的萧靖与善于审时度势的柳时睿为首,两人坐在一块儿一合计——
这不就是陛下打算新立太子告慰祖宗吗?
两人懂得不能再懂之后,立马着笔,从礼仪服章到当朝局势,从重整礼制敬天法祖的必要性到巡谒哪个陵更方便的可行性,洋洋洒洒上了一篇《宜复亲谒陵并公卿巡陵议》。
如依开元盛世制,唐帝陵以建初、启运、兴宁、永康四陵为首。然而建初、启运二陵皆在邢州,妥妥的河朔地界。唐廷与河朔三镇关系微妙,总不能大摇大摆前去巡谒。萧靖柳时睿二人反复思量,为轻车简从与民修养生息,又为重启亲谒陵制彰显气度与排场,最终选定位于长安东北美原县的唐高祖献陵前往拜祭。
从不表示站队的中书门下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新立太子一事基本上就是稳了。百官揣测,不过是简怀太子新丧,恭定皇后丧仪未过暂且放下而已。至于落实到各部,吏户礼、兵刑工,哪一部又不是李世默的人?
事情以摧枯拉朽的势头推进得顺利非凡。李世默亲临中书门下与萧靖柳时睿敲定巡陵的各项细节,包括仪仗卤簿,行驶路线等等,之后再上呈陛下定夺。
陛下自然通通准了,顺便大笔一挥,将美原县单独划立成州,取《周易·杂卦》中载“鼎,取新也”之意,更名为鼎州。
局势基本豁然开朗。
秋日长安城的午后天高云淡,五月一场大叛乱早已彻底成为昨夜旧梦。多亏了卫茂良入长安治军严格,沿路并未有任烧杀抢掠之举,交战基本在皇宫之内,战火损伤极小。又因了李世默料理后续得当,该赔偿该修理的一个不落,有损伤的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包容万物的优势在此刻发挥到极致,数百万人的生计足以让这个繁华而熙攘的城市迅速回到正轨。
一辆低调的马车穿行在长安城坊之间,如果不是赶车的小厮高鼻深目,是个西域人的模样,只怕会更加难以引人注意。
不过,长安帝都繁华,西域胡商数不胜数,偶尔看到西突商人,也不足为奇。
小厮一边赶车一边与车内人闲话。
“没想到哥舒大人……咳,公子,对长安城如此熟悉。咱们这一路,竟然没有公子找不到的地。”
车厢中安坐着的分明是一个年轻人的模样,斧凿刀削的脸宛如天工,凌厉中而带着一丝丝邪气。如果有认识敬王李世训的人细细端详这张脸,必然会惊异于两人极为相似的轮廓与线条。
声音也是冷的,西域风情的一张脸下汉话字正腔圆。
“不该问的别问,多嘴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门外的小厮手脚颤了一下,一鞭子甩下去,骏马受惊,加速向前奔了两步。
“那咱们动手吗?”
“李世训太差,没有可能了。二十年纸醉金迷,他没吃过半点苦。他已经被养废了。”
车厢中的年轻人看似答非所问道。
他忽地福至心灵,汉制的宽袍大袖下伸出一只手,撩开车帘,乱花迷人眼的街景飞速向后退去。光影交杂太快,落入他视线的,唯有长兴坊临街牌匾上,瘦笔金钩錾刻着两个大字——
“萧府”
年轻人合上车帘,不再向外看上任何一眼。
“我们当然得动手。”
第十章 谒陵:亲献
隆平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陛下携尚书省及四品以上清望官、中书省及诸司五品以上清望官从长安出发,前往位于鼎州的唐高祖献陵。又因这次是连同亲谒陵仪一块办了,宗室子孙也要带上,同辈以凉王李若昊为首,子辈以宣王李世默为首携九皇子李世诤,溧阳公主李世语,连同东阳郡主公孙嘉禾也不落下。
后宫嫔妃也得跟上以示祭拜的诚心正意。当然不能打包全带上,至少也得是妃位以上,方显对祖宗的尊重。
令人尴尬的是,除了宁贤妃苏氏,丽妃与李世训同受惩罚关在储秀宫,那就没人了。
总不能祭拜祖宗还显得如此凋敝。于是,宁贤妃请旨,九皇子李世诤既然前往献陵,那其母秦氏跟上也理所应当。
陛下顺便好人做到底,一并将九皇子生母秦氏抬为秦妃。
回到妃位的秦妃娘娘第二日便去清泉宫又是叩首又是谢恩的,阵势大得恨不得满宫都知道了。
此外,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然后陛下准了,总之结果就是宛嫔沈青绾也随侍一旁。
萧贵妃依旧推说暑热难耐,每年五月至九月不见客,顺便把自家孩子李世谚也关在重华宫,成了唯一一个身居高位又有子嗣,但不去亲谒祖陵的嫔妃。
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队伍从长安北城出发。陛下的玉辂青质车居中,左青龙,右白虎,车厢绘满了金凤翅,左边旌旗下垂着十二旒,右边插着长四尺的长戟,挽马的鞶缨以五彩织就,绕十二圈。属车十二乘,分列前后,置于卤簿之内。
随后跟着宁贤妃、宣王李世默、凉王李若昊、九皇子李世诤的车驾。前有仪仗后有属车,饶是官道平坦如砥,人员混杂也显得极不好走。晃晃悠悠一上午,李世默撩开车帘极目望远,丝毫没有看到前路何时能到头。
反倒是往回看,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长安城城关楼耸立高飞的屋檐。
“怀德,歇歇吧。队伍太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到的。让父皇母妃与诸位公卿累坏了更不妥。”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也跟随在队伍之中。带着北衙禁军的护卫,他骑马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行至宣王殿下窗边时,里头的主子吩咐道。
李世默跳下马车,问这位历经数次变乱而不倒的北衙禁军统领。
“之前让你带着的,六十岁以上公卿沿路修整皆有座椅,五十岁以上皆有手杖,都带了吧?”
张怀德低眉顺目,“都带了。”
李世默点点头,耐心嘱咐道:“折腾一阵子都不容易,好生照料各位大人,辛苦张统领。本王问一声父母安好也来相帮。”
一再思忖没有什么落下的事项,张怀德向后看望诸位大人,李世默向前给父皇与母后请安。
宗室子孙中,最末尾的一辆马车才是东阳郡主公孙嘉禾的。和前面张牙舞爪花里胡哨的车舆相比,她那辆小马车就显得各位朴素独特。听到中途修整的消息,她欢乐地从车厢里一跃而下,向着沿途碧水青山张开双手,长长地深呼吸。
“啊——舒服了!”
公孙嘉禾前一辆是溧阳公主李世语的车,撒欢儿之后的东阳郡主小跑着凑她妹妹的热闹。跑了两步,便看见李世语独自一人托着腮坐在踏脚凳上,小嘴嘟得老高。
这下好玩,公孙嘉禾从来不讲究,看到养尊处优的溧阳公主都不讲究,她也一撩裙摆,与小语并肩坐在踏脚凳上。
公孙嘉禾撞撞李世语的胳膊肘。
“你男人没来?”
李世语涨得满脸通红。
“你瞎说什么!”
更好玩了。公孙嘉禾强忍住笑意,端详她妹妹这张羞红的脸。
“不高兴呀?”
李世语觑了她一眼。
被骂了,哪能高兴?
公孙嘉禾凑近了看她,“想你男人呢?宣王殿下为啥不让他来陪你?”
因为她与关河私会被皇后与太后差点抓了个正着,害得沈青绾替他们挡了一遭被打个半死,这事儿她求着母妃不要让她哥知道了,但李世默还是知道了。这位长兄如父的亲哥二话不说,先把她训了一通,又让她在大树阴下罚站了两个时辰。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说出去要被公孙嘉禾笑死了。
李世语扬眸,亮晶晶的眼睛盛满了小骄傲。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现在大部队去献陵,总要有人留守长安。我哥把这个重任交给他说明我哥重用他。”
她一字一顿对着公孙嘉禾重复了一边。
“重,用,他。”
啧啧啧……
公孙嘉禾抱着胳膊遍体恶寒。
短暂的小插曲之后,望不到首尾的队伍继续浩浩荡荡向着献陵开去。其间长安城那边传来几次消息,说是一切正常。
消息都是传到李世默这边的,陛下特许李世默总揽要务,李世默也不推辞。朝野上下,见风使舵,都把消息王李世默这儿传,似乎人人都默认这位宣王殿下无异于监国太子。
李世默料理完基本的事务,向陛下一五一十汇报结束,又独自回到自己的行帐中。
夜深人静,他罢笔凝眸,望着天上疏疏落落的星子。
他其实最想收到的是毓安宫的消息,又唯恐收到毓安宫的消息。皇宫两城,东西六宫,天下诸州诸道上千县邑,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偏僻的毓安宫偏偏又关着的是一个安安静静像是快要死了的人,实在没什么值得传的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总这么安慰自己。
隆平十三年九月十三日,宗室子孙并文武公卿百余人才正式踏足鼎州辖地。依制,至陵所十里内,仪仗具还,所需马匹皆以当界府驿的马匹充数。换马匹又是个大工程,好在李世默和张怀德得力,凉王又从旁协助,折腾几通之后,才算完事。
一百五十余里足足走了十五日,病倒的公卿还不在少数。李世默请旨在陵邑外修整七日,择吉日二十日再入陵清扫祭拜。
第十章 谒陵:务尽
绵延数里的队伍开进美原县城,对于这个小小县城而言,亦是不小的动静。
住宿便是一个问题。自从美原县单独成州之后,县令还来不及将县衙扩充为州治。陛下带着后宫嫔妃与皇子暂住县衙,剩下的文武百官一部分住在行馆,另一部分则征调客栈,暂且把这百余口容了下去。
仪仗兵士说什么也住不进去。大部队驻扎在城外,为保障入城的宗室王亲文武百官的安全,还是得有不少人跟着入城。好在城不大,城内城外的兵士相互轮班,倒也有条不紊。
但是,入城便存在着隐患,长安城天子脚下的兵油子自然不会把小县城的百姓放在眼里。今儿顺走了东家的米,明儿抢了西家的肉,美其名曰“孝敬陛下”,县城小民听到陛下的名号便战战兢兢,北衙禁军的刀都快横到脖子上了,哪敢发声。
自从承明宫变神策军对战五千翎骁营溃败,李世默对以神策为首的北衙禁军的军纪基本不报什么希望。于是一开始便叮嘱张怀德管好手底下的兵士,不得妨碍民生,不得乱生滋扰。
然而,张怀德人微言轻,他本就不善于经营兵事,这么多年以来又时刻绷紧一根内侍掌兵权容易招致杀身之祸的弦,与北衙禁军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张怀德不行就换个人,李世默最后请出凉王出面主持大局。
凉王又是何许人,带兵多年,其凌厉的作风震悚甘凉一带。天高黄帝远的兵油子都镇得住,更何况这些天天在宫里没见过世面的。三下五除二,抓住罪魁祸首,扔到菜市口斩首示众,杀鸡儆猴唬住了一帮蜂拥作乱的兵。
李世默与兵部尚书徐天楷站在客栈的二楼,远远地眺望人头攒动的菜市口。
“禁军军容竟涣散到这地步,别说河东军,连巴蜀剑南道西川公孙杜宇麾下的兵士都比不过。”
“殿下是亲临巴蜀的人,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麾下的兵士很强吗?”
确实不差,杜宇的本事他是见过的。现在回想当年剑门关截杀一事,杜宇化妆成农民军杀得他们大败虽然是伏击突然的缘故,只怕也和神策军战力下滑有关。
杜宇是他的人,这些事自然都不能多说。李世默容色忧郁更深。
“禁军军制要改了。”
闲话休提,好在事情总算安定下来。陛下自住进县衙安稳下来,一直蜗居主屋休息。宁贤妃安置好嘉禾小语两个小丫头,稍稍整理妆容,前去给皇上请安。
通禀之后,宁贤妃孤身一人撩开门帘,陛下正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闭眼休养。
她拎起裙摆踮起脚尖,小碎步上前,小心翼翼脱下鞋子,轻柔地迈上床榻,双腿折在身下,在陛下身边跪严实,手中力道不轻不重地捏着皇上的腿。
知道来者是谁,陛下依旧闭着眼养神假寐,手轻轻抚着宁贤妃的手背。
“这些日子世默辛苦,朕都看在眼里。世默是个好孩子,未来也会是个好君主。只是……”
陛下微微睁眼,忽想起之前的话不对,不动声色转了回去,眼睛又闭上。
“等回到长安,丧仪一过,该有的都会有的。”
世默能有今日全靠陛下养育栽培,他不过是替陛下分担一些杂活儿,臣妾与世默对陛下感佩莫名。
宁贤妃刚想开口,陛下似是知她要说什么,依旧闭着眼,表情难以辨别,手上却轻轻拍了拍宁贤妃的手背。
“行了,你也不用与朕客气,芷兰。世谦啊,最后还是没能挣脱开,所以走了。世训啊,光有脑子,没有心,也不是个合适的。朕既然决定了,自然会全力保他。”
宁贤妃低眉顺目,愈发专心地替陛下捏着腿。
“陛下明慧,既然都知道臣妾要说什么了,臣妾也不好意思在陛下面前继续矫情。臣妾就是感慨,这福分都是陛下给的。臣妾与世默,都只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为陛下分忧。”
陛下轻笑。
“还不是把客气话都说遍了,还说没矫情。”
宁贤妃也轻轻笑道:“臣妾愚笨,翻来覆去也就只剩这几句话了。”
午后光影虚幻,秋日天光透过迷蒙的窗纱,如绸缎的暖光把日子拉得悠长。时不时有草木摇落的声音,簌簌的,好似盛夏丛间的虫鸣。
陛下忽地睁眼。
“芷兰,现在你总揽后宫之事,沈青绾你打算怎么解决?”
嗯?
宁贤妃微微一怔,迎上皇帝陛下的目光,她的眸间亦温柔如水,一如她名字般澄澈幽凉。
“青绾她……她还年轻,跟个孩子似的,出落得又漂亮,又得陛下喜欢。查清楚没犯什么过错之后,让她继续伺候着陛下。等她有了子嗣,再晋一晋她的位分。”
陛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过来。”
宁贤妃刚一从善如流挪过去,陛下便顺势拦住她的腰,慵懒地倚在她身侧。
“不能这么处理。”
“臣妾愚笨,请陛下指教。”
“芷兰,除恶务尽。”
苏芷兰心尖儿颤了颤。
并未察觉出宁贤妃的异样,陛下自顾自倚在她身边道:
“这句话,也是朕对世默想说的。或许她真的没犯什么过错,但她毕竟是储秀宫的人,留着,便是隐患。且不说她之前帮着李世训做了多少暗害世默的事,你又怎知,她会在哪一刻对你与世默,还有小语暗下杀手为旧主报仇?”
但她不是储秀宫的人,是长公主的人啊。
这话不能说,宁贤妃依旧低眉顺目,
“臣妾是个做母亲的,她只是个孩子。就算她此前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世默的事,那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是受人胁迫。臣妾,确实……不忍心。”
皇上又轻笑一声。
“朕知道她可怜,这次允了她出来,就是想带她出来看看宫外,也算是朕弥补亏欠她的。芷兰,既然是施恩,意思到了便够了。今后你与世默还要往下走,不可掏心掏肝地对人好。”
他眉眼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分外体贴道:
“相比与你孩儿年岁相当的沈青绾,你这个做母亲的,应该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有任何一点可能出事吧?”
宁贤妃微微抬眸,打量面前陛下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神色。
据说,沈青绾与陛下心尖尖上那个人长着一张极为相似的脸。或许就在上一刻,面前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还在闭着眼怀想自己最初的心动。下一刻睁开眼,便要对着一张同样的脸宣判她的死刑,还言之凿凿——
“除恶务尽”
一个小姑娘根本就不是什么恶。
当真可怕。
窗外似有野猫经过,惊起群雀阵阵,扑棱扑棱一场飞鸟各投林。她不动声色将双手置于膝上,任凭裙摆拭净手中涔涔的凉汗,眉眼低垂。
“臣妾知道了。”
第十章 谒陵:仪典
隆平十三年九月二十日,史载,“哀帝朝于献陵”。早在谒陵当日之前,已有宿卫设黄麾仗与陵寝周围。至二十日晨天微明,宗室子孙及文武公卿皆陪列于陵寝的外门。
天色迷蒙,逐渐步入深秋的献陵时起凉风阵阵。尤其在即位肃穆幽静的陵邑之中,凉风便愈发显得阴气森森。李世默双手交叠垂眸安心候在外头。
他曾读本朝旧史,犹记贞观十三年正月初一,太宗皇帝也曾朝于献陵。据说当时七庙子孙、诸侯百寮及蕃夷君长皆陪列在此,光陪列的队伍便是首尾难望。
而如今,七庙子孙是没有了,李唐近几十年来子嗣凋敝,枝叶分散,在长安城的屈指可数。
蕃夷君长更是没有,唯一相邻的西突北燕皆来意不善,更毋有当年尊大唐皇帝一声“天可汗”之举。
李世默余光环视周围,躬自亲临史书所载之地所见所闻皆令人唏嘘。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昔。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他垂眸顺目,显得安然而沉笃,时不时眺望不远处父皇的身影。
车驾行至专为祭祀大赦呼之为“小次”的小帐篷,皇帝陛下降舆纳履,更易服饰,步入阙门进至东阶,是为一哭,向西面再拜,是为二哭。
礼毕,皇上退至小次,在其中换上另一套的祭服,步入高祖陵邑中的寝宫,亲执太牢之馔,另加珍馐仙肴献于先祖,又阅示高祖及其皇后服御之物,匍匐至窗前悲痛欲绝,是为三哭。
李世默曾见过天师道的人祭祖与礼天,跳戏、纳新,敬天法祖皆融汇成一场盛大的和歌。如今身临李唐皇家亲谒陵并巡陵的祭仪,陵园肃穆,森森然依序列沉默而寡言,陵寝之外,黄麾仗如旌旗飘飘,在阴凉肃杀的秋风里。
正怔忡间,祠官引前来引宣王李世默、凉王李若昊、九皇子李世诤,并中书令萧靖、门下侍郎柳时睿、御史大夫陈瑜民及六部尚书等四品以上清望官入陵执爵进俎,陪立陛下身侧同哭。
燔柴在入陵前早已燃起,至此刻燃至大盛。香木蒸腾的烟尘上涌,浓烈至扑人鼻腔。又因香烟缭绕,弥散天际,所见皆是雾霭,沉沉如天境。
祠官则开始在一旁诵读祭词:
“夫生者天地之大德,逝者百代之归期。人臣之道,存乎色养,孝子严父,莫过配天。日月遄流,先远将至。陵庙所奉,典职维崇。维隆平十三年,岁次丙寅,九月乙巳朔,二十日甲子,访青松于旧邸,谒先祖于新州。伏惟肃承禋祀,虔奉宗祧,嗣膺丕绪,仰赖先训。诸子得荫,瑶林玉树,行芳志洁,明德馨香。方今海内横流,吞噬黔首,麋沸蚁动,栋折榱崩。窃思寤寐兴感,念革旧章。以寡薄投袂发愤,济道拯溺,并举英杰,匡振江山。
呜呼!路犹曛黑,红尘四合。幽陵驻于黄壤,哀悽谨托苍山。待陵寝兮有期,惟光仪之永闭。触目荒哀,攀号无计,临风洒泣,气尽心孤。呜呼哀哉,尚飨!”
祭词毕,又多一项李世默代诸位宗室子孙上前进献,先献清酒,再献醽醁,唯比皇帝陛下少一项阅示服御之物的流程。
一套仪典步骤繁琐,文武百官在后将李世默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这些流程走下来和太子规格相比,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默当然不敢乱设计,一切不过是陛下的意思罢了。
亲谒陵仪毕,陛下率宗室公卿行哭出陵寝北门,便乘小辇回行在所。
依陛下的意思,李世默也跟着他坐车回去。公卿尚在步行,他不敢狂妄自矜,举了凉王陪同陛下乘车。
刚从陵园出来,气氛尚且未从祭礼中缓和过来。朝中文官居多,大多走得有气无力。李世默不敢走得太快,缓步与公卿相谐。
倒也有走得快的。李世默慢慢悠悠晃着,身后便传来一声——
“殿下留步!”
兵部尚书徐天楷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之前李世默不太了解此人,现在偶尔交谈,方知此人见识不俗。家世亦不偏不靠,当年争得正凶的陈薛两家竟然没有烧到他身上。可见有几分韬光养晦的本领。
李世默有时候仔细想想,其实朝堂之上卧虎藏龙不少。曾经的户部尚书沈江年,吏部尚书薛珩,如今的刑部尚书杨秉廉,兵部尚书徐天楷,都是行家里手,一等一的术业有专攻。中书门下以萧靖为首,更是遴选天下万里挑一的人才。
不知为何堂堂大唐朝廷搞成这般破落样?
心下起伏,脸上淡然,李世默笑迎道:
“徐大人。”
徐天楷意欲稍快一步,与李世默借一步说话。然而李世默则更为谨慎,他回头看了一圈紧随其后的百官公卿,压低声音道:“大人有话要说还是回行在之后,”
聊的不过是那日李世默对他提过一嘴的禁军改革,徐天楷对此事一直非常上心。等到诸位大臣各自回屋之后,他掩人耳目敲开了宣王殿下的院门,两个甫一坐定便开始聊。
“禁军之制的改革,最后的落脚点定然是将兵权收归陛下亲掌。凉王叔权且能带一时,不可带一世,他最擅长的战场还是在甘凉。但此刻还不能提。”
徐天楷一咂摸,眼睛一亮。
“殿下的意思是说……”
李世默颔首。
“容易生变故。”
很是委婉,但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懂的都懂。李世默现在这个位置,虽说显赫,但也最为尴尬。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连祖宗都告慰了,不过是等丧期过吉时至,一封诏书落地,入主东宫。
但正是这般微妙的时刻,宣王犹需谨慎再谨慎。储秀宫的敬王还活着,身后诸位弟弟年纪不算小,对于宣王而言并非舍他其谁。而李世默一旦犯错,尤其是犯下勾结朝臣,意图结党,让当今陛下察觉到危险,顷刻间便能将他拥有的收回去。
关乎神策军禁军的兵权问题,更需审慎非常。
徐天楷抬眸打量面前刚满二十五的年轻人,沉笃稳重,带如美玉般的温润平和。
又聪慧又谨慎,是个好苗子。
正当时,宁贤妃身边的采艾在门外通禀道:
“宣王殿下,贤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李世默莞尔,饶是身处旋涡中心,脸上依旧带着温温的笑意。他袍袖一甩,袖间皆是清风明月。
“接下来几日还需公卿轮流巡视陵寝,清理杂草,徐大人辛苦,早些休息吧。”
第十章 谒陵:救人
小语在公孙嘉禾的屋里两个人叽叽咕咕,李世默前去看望母妃时屋中只有贤妃娘娘一人。
“别行礼了,世默,”面容宽和的女子招呼道,“进来说话。”
宁贤妃的生活向来稳妥而精致,无论在行宫还是在无人问津的清泉宫,窗台地板茶室永远一尘不染,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幽兰的清香。
往日在宫中各宫娘娘脂粉香重不觉得,如今在荒疏压抑的陵邑行宫,一帮大老爷们轮流在陵寝祭扫,半点香都闻不到,此刻母妃房中的兰香则显得格外沁人心脾。
李世默深呼吸,兰花香淡,幽兰尤是,唯有在深涧幽谷中方可嗅到浓烈的芬芳。身处算不得华丽的居所,幽兰香似有若无,分明浓烈,仔细回味却又寥寥,如山间清泉过指无痕,徒留满手沁凉。
宁贤妃看见李世默深呼吸的动作,知他嗅到了空气中的兰香,端着一盘点心笑问道:
“我给你的那盆寒兰养得怎么样了?”
李世默也笑答:“母亲的宝贝,儿子自然不敢怠慢。”
“嘴巴愈发乖巧了,”她放下手中的两碟栗子酥,“过来坐吧。”
两人甫一坐定宁妃便开口道:
“陛下前些日子跟我说了件事,之前你一直在忙祭典,我怕打扰你就没说。如今祭仪走了一半,大头也过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同你说一声。”
李世默一边咬着栗子酥一边还惦念着什么时候能让若昭尝尝他母亲的手艺,听罢此言忙抬头,咬了一半的栗子酥还在嘴里嚼,剩下的拈在手里,酥皮簌簌地掉了一地。
“什么事?”
宁贤妃看着他这模样哭笑不得,“你先吃完再说。”
做儿子的一口剩下的半块栗子酥全塞进嘴里,把手摊开给母亲看。
“那我吃完了。”
宁贤妃更加哭笑不得,“好,那我说就是。”
“祭典之前,陛下突然问我之后如何处理沈青绾,我便直言对他说了。青绾年纪还小,又没犯什么过错,今后还能好好侍奉陛下。但陛下他……”
稍一迟疑间,李世默忙问:“父皇说什么了?”
宁贤妃叹了口气。
“但陛下已经不想留着她了。他对我说的原话是——
“除恶务尽。”
可沈青绾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恶。
似是猜中李世默的想法,宁贤妃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陛下此意有三种可能。其一,他还是怀疑沈青绾是我们的人,皇后之死是我们背后动的手脚,这么说不过是试探沈青绾与我们的关系。其二,陛下并未怀疑沈青绾的立场,他纯粹是担心你我的安危,让我们除掉沈青绾。至于其三,陛下可能已经知道了沈青绾是我们这边的人,但为了保证你手上干净,必须要对沈青绾,杀人灭口。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陛下已经不打算留她一命了。我们在此事上忤逆陛下,百害而无一利。”
李世默霍然起身。
“那怎么行!”
“当然不行,所以得想办法。”
“要我问问,她,的意思吗?”
不知何时,李世默与母妃之间早已默认用“她”这个字指代李若昭。他们似乎从不回避李若昭这个人,却又无时无刻,不对这个名字三缄其口。
宁妃当然懂李世默那个“她”指代的是何人,她也坦然接受,亦唯独不提李若昭的名字。
“沈青绾是她的人,但命不是她的命,是沈青绾自己的。谁都没这个权力决定她自己的命。世默,青绾没做错什么,人命关天,我们得救。”
“母亲有想法了?”
李世默最近才逐渐发现,母妃与若昭,其实是一类人,聪慧冷静,且极其有主见。平日里沉默寡言并不张扬,一旦开口,便已成竹在胸。
确实有想法,宁贤妃点点头。
“等到祭仪结束,我会以驾前失仪的由头,谪降她的位分,将她暗中收押。回长安之后,我再罚她入京郊龙华寺反省。”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在此之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做什么都像是一个大男人在有意刁难小女子。”宁贤妃宽慰地笑笑,“女人的事,还是交给女人比较好。至于之后,”
她一顿,“可能暗中还需要你从旁协助,对外宣称她因病逝于龙华寺,暗中派人护她离开,还她自由身。”
很妥当的办法,李世默仔细思忖一通,点点头,“没问题。”
“此外,这些事还需对,她,交代一声。事急从权,事后就得补救。咱们这么做虽然是保沈青绾一命,但人毕竟是她的人,方方面面都要办得妥当,不可失了做人的基本分寸与礼数。”
李世默继续点点头,“儿子记下了。”
交代完这些琐事,宁贤妃总算松了一口气,松气也像叹气一般。
“青绾这孩子可怜,今年只怕才……”
她微眯眼算了算,“十八岁?十八岁的孩子,就已经遭了这么多罪了。我有时候就想啊,如果是小语,只怕得要了我的命。她父母要是还在,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李世默垂眸,要是小语,他只怕也得向害她的人拼命。
宁贤妃看他这副模样,笑意温温地拍了拍他的手,
“等你为人父母就懂了。”
而宁贤妃屋中对话的主角沈青绾,正侧卧在榻上,翻来覆去看着一块血书白娟的帕子。
读了一遍,还似觉得不甘,又翻了个身朝里,阳光经过窗纱与重重帷幔,落在她的世界里,只剩阴影。
最后仰躺着,任凭三块还未完全褪去的伤痕压在身下。
她把那块揉得皱巴巴的帕子放在胸口,一睁眼,便能看见伸手可及的床帏顶,唯独望不到天。
突然眼泪就要落了下来。
咚咚咚。
一阵轻快的敲门声。
原来哭也是奢侈的,还在眼眶中打转的水光被她如数咽了下去,沈青绾迅速把这块帕子塞进鞋子里,翻身下榻。几乎是同时捞起搭在衣架上的外袍,裹在身上,七手八脚地低头栓腰间的系带。
“谁啊?”
一边整理行头,还不忘一边扬声问门外。
自从霜华死后,她身边便再无侍婢。迁出储秀宫之后有几个打杂的小丫头给她洗衣服做饭,竟是一个说话传信的贴心人都没有。
沈青绾不愿多想,整理好仪容脸上挂起莞然的笑意拉开房门。
门外,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红润的脸上晕开团团喜气。
“我们可以过来找你玩吗?”
第十章 谒陵:飞花
稍稍高的那个是李世语,十七岁的小丫头个子已经蹿得差不多了,竟是比耽误了长个子年纪的公孙嘉禾还高上些许。
“我们俩在玩飞花令,飞花令!”
李世语七手八脚地比划道,“你玩过吗?就是出一个字,我们俩互相说有这个字的诗词,谁先接不上就算输。嘉禾姐姐输了,输了就要答应我做一件事,我让她来找你玩。”
哦,是吗?
她原来是两个小丫头游戏赌输了的玩物。
沈青绾浅浅应了一声,“嗯,知道。”
门留着半开的状态请她们俩进来,自己转身收拾桌子,收拾一半突然想起什么。
“你们经常玩的不都是抽韵脚作诗吗?”
公孙嘉禾尴尬得搔搔脑袋,“我不会嘛,之前没学过。最近母妃教着才学会背几首,所以叫小语妹妹带着我温习一下。”
李世语谄媚似的掏出进门时藏在身后的一只插满签的竹筒。
“宛嫔娘娘,一块儿玩吧!”
收拾出一张四方桌,沈青绾绞手站在神采奕奕的李世语与公孙嘉禾身边,就像是个候在一旁的下人。
“我,没玩过,怕扫了大家的……”
“试试嘛试试嘛,”李世语一手拽沈青绾,一手挽着公孙嘉禾,很是随心地在沈青绾收拾的四方桌坐定。她坐在中间,沈青绾公孙嘉禾对坐。
李世语把竹筒不由分说推到沈青绾面前。
“宛嫔娘娘,你是第一次玩,你抽签吧。”
躲不掉了,沈青绾咬了咬唇,从塞得满满当当的竹筒里拔出一根竹签,一指节宽的竹片上朱笔写着一个字。
“青”。
李世语拊掌欢呼。
“宛嫔娘娘好会抽,抽中了自己的名字!”
“你别光嘚瑟,我们这儿你最擅长,第一个说啊。”公孙嘉禾又向着沈青绾道,“宛嫔娘娘是第一次玩儿,娘娘就最后一个吧。”
“我先来就我先来!”
李世语嘴一撅,“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噗——”
公孙嘉禾刚端起一杯水,还没喝进去,喷出来的全是空气。
“溧阳公主,麻烦你收敛一下,可以吗?”
李世语理直气壮,“我怎么了?”
还怎么了,再这样下去全宫里的人都知道你和关河的事了。
公孙嘉禾捂着脸,没眼看没眼看。
“你少来!”李世语拍拍公孙嘉禾的手背,“该你了,别想躲。”
“来就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沈青绾坐在一旁,就像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般。
一个软糯甜腻的声音强行把她拉了进来。
“宛嫔娘娘,该你了!”
“哦,我想想。”沈青绾低头暗忖,不是不知道那两个小丫头在打什么哑谜,嘴角微微勾起。
“毛羽照野草,哀鸣入青云。”
“哇!那是什么?”公孙嘉禾星星眼,“我读书少,宛嫔娘娘可别胡诌一联骗我。”
“魏晋之际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诗》,我之前……”
我之前在蔷薇馆的时候,有客人点名我唱过这首曲儿。
沈青绾说到一半僵住。
不能继续说。
迎上公孙嘉禾的目光,她报之浅浅一笑,“嫔妾之前翻闲书的时候翻到过。”
“行家呀!”公孙嘉禾也谄媚似的伸手攥住沈青绾的手,“咱们俩结盟,打败小语怎么样?”
李世语拍桌。
“不带这么玩儿的!”
叽叽喳喳又是一阵子,总算才进第二回合。
依旧是小语开头——
“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
公孙嘉禾遍体恶寒,抱住自己摆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表情。
“别跟我说你下一个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李世语眸间一亮,“好主意,下一轮就这个!该你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公孙嘉禾撇撇嘴,愣是强迫自己不与小妹妹一般见识。她捋起袖子,咂摸半天憋出一联。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沈青绾接:“迢迢远在青山上,山高水阔难容足。”
“宛嫔娘娘你这诗虽然接得快,但……”公孙嘉禾眨巴眨巴眼,“寓意总不那么好。”
沈青绾低眉顺目,“郡主说的是,嫔妾读书少,想到什么便也瞎接了。扫了溧阳公主与郡主的好兴致……”
李世语忙虎手,“哪有哪有,你别听嘉禾姐姐说的。玩飞花令嘛,哪有那么多规矩。”
第二回合勉强过了,第三轮李世语开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公孙嘉禾啧啧嘴够了,才开口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沈青绾始终没多说一句话,紧接着东阳郡主道:“可怜今夜宿青山,何年却向青山宿。”
三个人实力旗鼓相当,一时间竟然断断续续走完了八个回合。
第九回合。已经说完了二十四联诗词,一向接得流畅的李世语突然卡壳半晌,在公孙嘉禾催促的眼神下,她的脸憋得通红,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不对!”
公孙嘉禾拍案而起,“我昨儿刚背过这首诗,‘清溪’的‘清’不对,不是‘青色’的青。”
李世语眨巴眨巴眼,向沈青绾征询着问道:“不对吗?”
沈青绾咬着唇,点点头,犹疑片刻。
“我……不怎么认字,不太清楚。”
“不行!”李世语死要面子,“我要赢就要赢得彻底一点,那我再想想啊……”
公孙嘉禾难得讨一点儿彩头,压低了声音如笑面虎一般威胁道:
“快想!我数到五,想不出来你就输了。”
李世语又虎手,“我想我想,你别急呀!”
公孙嘉禾不理会她的,“五。”
“喂!”
“四。”
李世语急得把手虎得越来越快,“你别急呀,我正想着呢!”
公孙嘉禾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三——”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夏公公熟悉而尖锐的声音:
“皇上驾到——”
坐在里间围成一桌三个姑娘俱是一惊,尤其是李世语吓得霍地站起来,“遭了!父皇之前叮嘱过不允许我过来找宛嫔娘娘玩。”
沈青绾手中动作比脑子还快,立马把手中那只写了“青”的竹签插回竹筒,连着竹筒一块儿塞进李世语怀里。又一手拽着公孙嘉禾,一手拽着李世语到高大的立木衣柜前,一气呵成拉开衣柜门,把两个小丫头按进去。
“你们俩先进去躲躲,等陛下走了再出来。”
一系列动作做完,熟悉的脚步声愈发近了,沈青绾靠在衣柜前抚着胸喘了口气,脑子终于有空回想起——
那个小丫头刚刚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陛下之前叮嘱过她不准她来找自己玩?
第十章 谒陵:青冢
公孙嘉禾扯着李世语,李世语抱着竹签筒,和沈青绾的裙子们挤在大衣柜里。
透过衣柜门的一条缝隙,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凑在一线狭小的光前牢牢盯着外面的动静。
李世语勉强扭头看她,压低了只剩气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公孙嘉禾也压低了声音回她,“等皇上离开,应该快了。”
在大衣柜里两人踩着一块隔板,头顶上还堆着沈青绾蓬松的绢纱裙。右边是冷冰冰的梨木柜板,左边是挂着的秋冬季的披风,有些还毛茸茸的,细小的绒毛在幽闭的空气中漂浮。
公孙嘉禾唯恐李世语没站稳摔出去,她一手扶着柜板,另一只手抱着李世语的腰。
李世语瞟了一眼箍在腰间的手,“有点闷得慌。”
公孙嘉禾在她耳边靠着气声说话,“不慌,要是闷你就先想想飞花令。”
也对,飞花令她还没在嘉禾姐姐面前输过呢!这次也不能输。
李世语乖乖地开始琢磨。
“青”这个字,先组个词。
青天、青云、青溪,差不多都组过了,还剩什么?
李世语眼睛忽地一亮。
青冢!
“我知道了!”
一声低呼,她猛地回头,头顶的流苏正甩了凑在耳边的公孙嘉禾一脸,垂坠的银饰扇在公孙嘉禾的脸上,瓷白的脸上肉眼可见浮现了三条红痕。
“唔。”
公孙嘉禾闷哼一声,箍着李世语的左手下意识摸摸脸上的伤。被拴在姐姐怀里的李世语骤然失去重心,一个没站稳摔了出去。
“夸——哗啦啦。”
衣柜门突然被撞开,一团嫩黄的身影从衣柜中滚了出来,手中的竹筒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竹签子。
还伴随着李世语答出飞花令喜悦的呼号。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正在桌边喝茶说话的皇上和沈青绾同时看过来。
公孙嘉禾从衣柜门板边怯生生地探头,瞄见皇上与沈青绾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小心翼翼赔着笑从衣柜里迈出来。
“那个……”
姐妹俩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拽着对方的衣摆跪了下来。
李世语认错认得和连珠炮一般。
“父皇女儿错了,女儿就是过来找宛嫔娘娘,看看。”
谒陵期间说“玩”字不妥,李世语咽了咽唾沫,忙继续补上:“女儿忘记了父皇的叮嘱,还惊扰了父皇和娘娘,请父皇责罚。”
公孙嘉禾紧随其后,“都是我不好拉着妹妹才变成这样的,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错,请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罚我罚我。”
“我是姐姐还是罚我吧。”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间隙,沈青绾余光悄悄向后瞥去,偷偷打量皇帝陛下的神情。
她能清楚地看到,皇帝陛下在看到李世语和公孙嘉禾出来的刹那,脸上覆着的一层带笑的面具顷刻间破碎,原本毫无攻击性的眸子一沉,探究的目光幽深难辨得令人害怕。
她的心颤了颤。
她刚刚没听错的话,李世语说过,陛下不允许李世语来找她玩,还说了两次。
所以,那两个小丫头才会把找她玩这件事,定作飞花令的惩罚。
都对上了。
那么,为什么陛下不允许李世语找她呢?
沈青绾双手拎着裙摆缓缓起身,因为谒陵期间并未着鲜艳,周身衣裙极淡极浅的粉如漂浮的雾气。她莲步慢移至李世语与公孙嘉禾身前,盈盈拜了下去。
“是臣妾邀请溧阳公主与东阳郡主来陪臣妾说说话的,臣妾求了好久公主郡主才同意,可知她们从未违背陛下的旨意。陛下要罚,便罚臣妾一人吧。”
皇上收回探究的目光,看着地上齐刷刷跪着的三个人,自顾自端起茶壶,给自己的杯中满上,浅斟一口,像是细细品味许久,才道:
“巡陵之时,聚众玩闹。宛嫔,你可知你担下这个过错,要受多少罚。”
沈青绾单薄的身子骨微不可察颤了颤。
“臣妾知错,甘受惩罚。”
“不是宛嫔娘娘的错!”
李世语跪在沈青绾身后扬着甜甜糯糯的声音争辩,“是我要……”
公孙嘉禾忙扯了扯小语的衣裙示意她闭嘴。
不太对。
为了保命修得一手察言观色好本领的东阳郡主偷偷在沈青绾与皇上之间来回打量,陛下似乎,完全不关心真相。最多只关心,宛嫔娘娘的反应?
“后宫的事交由宁贤妃打理。”
皇上并未理会李世语的争辩,又饮了一口茶,扬声对着候在门外的夏公公道:
“去请宁贤妃过来。”
宁贤妃刚送走李世默就被邀请至沈青绾院中,甫一踏进房门,便看到这副三个姑娘跪了一地的情形。
在路上夏公公把事情都对她一五一十说了。沈青绾李世语公孙嘉禾三个人谒陵时期聚众玩闹,公主和郡主都说是她们主动找的宛嫔,宛嫔却想着怎么替另外两人开罪,皇上很是不悦。
有点麻烦。
宁贤妃的脑中飞速旋转。此前陛下让她动手除了沈青绾,当时她的猜测有三:试探、担忧、保护,归根到底是要保护未来的储君李世默身上安全手上干净。所以必须与不清不楚的沈青绾划清界线,即,必须除掉。
加上此次沈青绾主动替她的一个亲女一个养女开脱,更显得沈青绾与清泉宫的人不清不楚,逼得她现在当着沈青绾与陛下的面便要立即表态。
但沈青绾又不能除掉,宁贤妃良心上是这样想的。加上与李若昭那边不好交代,所以她才与李世默定下了假意惩罚,入寺反省,假死脱身的计谋。
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到了?
粗粗拜礼之后,皇上唤了宁贤妃免礼,携了她的手一并坐下。略带湿意的手心抚着宁贤妃的手背,满是冰凉。
“芷兰,朕让你打理后宫,转眼就有这三个小丫头,在高祖的陵前嬉笑玩闹。”
皇上抬眸示意一眼大开的衣柜和散落一地的细竹片。
“还玩得挺开心。芷兰,你说该怎么办。嗯?”
第十章 谒陵:弃子
答案是确定的。陛下要她回复的话是确定的,依她的谋划回答也是确定的。
没有疑议。
宁贤妃起身,先问沈青绾:“你说是你邀请的小语和嘉禾,本宫再问你一句,承认吗?”
沈青绾跪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得像了无生气。
“嫔妾都认。”
“不是的……”
李世语还在身后糯着嗓子极力争辩。
公孙嘉禾再拽她的裙摆,示意她快闭嘴。
“世语,嘉禾,”宁贤妃也同陛下一般对李世语的争辩置若罔闻,温和的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后宫之主的凛冽。
“宛嫔说的可是实话?”
“实话实话。”
公孙嘉禾忙送不迭点头,笑得狗腿。一侧眸看见李世语还气鼓鼓地支棱着坐直,忙伸手直接把她按了下去。
“小语也说这是实话,”公孙嘉禾拼命冲李世语眨眼,“对不对?”
李世语埋着脑袋还不忘狠狠瞪她一眼。
对你个头啊。
“既然陛下授本宫协理后宫之责,这般忤逆之举本宫便要重重惩罚。宛嫔,”
宁贤妃看向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一身极浅的粉色朦胧而绰约。与两年前初见那个娇俏的小姑娘相比,面前的她依旧是小姑娘的模样,却早已褪尽一切明亮的色彩。
“你是主犯,罚俸一年暂且禁足反省,直到回到长安。至于回宫之后再领什么惩罚,容后再定。”
沈青绾还是毫无异象,跪在地上垂眸顺目满面恭顺。
“嫔妾知道了。”
宁贤妃点点头,又看向还在嘟嘟囔囔的李世语和费力按住小语的公孙嘉禾。
“世语、嘉禾,你们俩驾前失仪,也回去好好反省。两人各抄《女则》十遍,抄不完不准出来。”
诸事已了,陛下总算满意,宁贤妃也依着最初的计划迈出第一步。
一切顺利。
皇上,李世语同公孙嘉禾出去之后,沈青绾小小的院落中很快清净下来。北衙禁军在处理这种事上一向很迅速,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怀德就派了十几个侍卫将沈青绾的住所牢牢围住。
李世语先让公孙嘉禾带回去了,宁贤妃守在沈青绾的院门前料理后续的事宜。
为首的侍卫是个看上去颇为稳重可靠的年轻人,宁贤妃看似向内张望,实则凑近了轻声叮嘱道:
“份例一律不许减,谁都不许难为宛嫔娘娘。”
“谨遵娘娘之令。”
宁贤妃极目眺望,逐渐步入深秋,远山层林尽染,午后阳光破云而来,青天白云之下秋雁高飞,没入周遭群山连绵。
真是万物自由自在的好时节啊!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包沉甸甸的银锞子,不动声色塞进那侍卫手中。
“她要是想出去逛逛,只要不被人发现,也都宽容些吧。”
外面料理得风风火火,屋中却一片死寂,就像李世语公孙嘉禾从未来过她这寒舍般。一如既往,周遭清简而阒寂,无人问津。
沈青绾还是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淡若无物的粉纱裙摆自然垂落,像落了一地凋零的花瓣。
她试图挣扎着站起来。跪太久,腿麻了,酥酥软软得就像千万根针来回扎过。她伸手,年纪轻轻便经络分明的手用力够到那张四方桌,尖锐的指甲快要掐进坚硬的红木。
还是爬不起来。
放弃了。
跪在地上的沈青绾爬到适才宁贤妃坐过的圆凳前,背靠着坐下。入秋的地板冰凉,寒意从腿脚蔓延上来钻心刺骨。
呵……
她突然很想哭。
自从她在美原县衙无意间听到陛下与宁贤妃的对话时,这种突然想哭的情绪,就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绪,时时刻刻成了盘桓她心底里的噩梦。
“除恶务尽。”
真好啊。大事已了,东宫之位指日可待之时,她便成了恶,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
李世训曾对她说,她就是宁妃的弃子。宁妃永远不会承认,沈青绾是她的人。宁妃和熙宁长公主会让她做尽天下一切恶事,等到用完了再也用不上的时候,清泉宫的人会为了宣王李世默的干净,把她独自一人扔进漫长的黑暗,随着被按在地上的储秀宫,被永远地抹杀。
当时她还不信,被李世训撞碎了揉皱了摔在地上她都是不信的。
结果呢?
六月十七宁妃冲进敛芳宫的时候,她曾经是有过希冀的。只要宁妃告诉陛下,她沈青绾其实是清泉宫的人,她就可以彻底摆脱李世训的阴影,摆脱曾经在储秀宫遭遇的一切不堪。
然而宁妃没有说,她字字句句只标榜自己如何慈母心肠,如何心疼她这个可怜的累赘。一字一句,丝毫不曾提及她为清泉宫为宣王李世默所做的一切。
她认了。
还有李世默,在她提起背后主子时,都会轻咳一声制止她,仿佛她真的只是清泉宫,是宣王殿下不耻提及的肮脏。
她也认了。
九月入秋陛下让她伴驾巡陵的时候,她曾经也是有过希冀的。毕竟前来祭扫的都是妃位以上的宫嫔,毕竟就连首鼠两端的秦嫔都能因此封妃。她沈青绾替清泉宫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于情于理也该是妃位了吧?
不晋位分也行,她还是认了。她什么都认,只要能活下去,都得认。
结果呢?
陛下让宁贤妃除掉自己,那个自我标榜慈母心肠的人,立马便答应了。今日陛下抓住陵前嬉闹的把柄稍稍威胁她,所谓慈母,便顺着陛下的话要罚她,回长安之后还要加倍地罚。
还有那个道貌岸然的皇帝陛下,他跟他的女儿说,不要找她玩,要与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弃子划清界限。
哈哈哈哈……
沈青绾靠在高凳边笑出了眼泪。
原来每个人都在为她的死做准备,原来谁都不在乎她。
她为了救李世语关河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没人救她。她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被李世训按在身下欺辱的时候,没人救她。她在敛芳宫被扎了三箭被扔在承明宫煌煌灯火之下被太后踹了两脚的时候,依旧没人救她。
唯一一个去扶她的,还是出于关心皇后安危现在已经见了阎王的太子殿下。
主子、宁贤妃、溧阳公主、宣王殿下,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看似拯救她的人,每一个自诩是她生命里一束光的人,最后摇身一变便视她为罪大恶极。
可她又能如何?
她能指望长公主不为自己的主君替她谋划出路么?她能指望宁贤妃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她的命么?她能指望宁贤妃不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替她说话么?
说到溧阳公主,沈青绾有时是真的羡慕啊。就连李世语不谙世事傻乎乎地笑的时候,她都是羡慕的。李世语只比自己小一岁,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母亲的照拂,哥哥的偏爱,还多了个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庇护,还有北衙禁军的关河不要命也要多看她一眼的痴心。
她是她奢求一辈子都寻不到的无忧无虑,是她拼尽此生也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折腾不动了。
沈青绾靠在圆凳边,伸手向下探去,脱下鞋子,摸出那块她张皇间藏进鞋底的绢布。
素净的白娟上,是李世训在六月十七敛芳宫的黑夜中塞给她的血书。
“沈青绾,你永远都是个弃子。”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一)
皇上并一众宗亲臣僚在唐高祖献陵邑盘桓近一月。时至十月中旬十五日,以考功为首的年末各项事宜逐渐积压,该到了不得不回朝的时候。
每个人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回朝事宜而显得有条不紊。不过却在此时,自西北边塞传来消息,西突有大规模用兵的异象,主要集中在甘凉地界的原肃州附近。
消息传至长安,又从长安发急件送至献陵陵邑所在的鼎州,最先收到消息的,是中书门下。
柳时睿永远都是那个笑眯眯的乐天派,他看了一眼塘报上写着的“肃州”二字,颇为漫不经心。
“肯定是西突和北燕又起冲突啦。你看看肃州,当年,好像是两年前这个时候吧,两边不是打过一场吗?之后两国签订和平协议,最后便是以肃州为界吧?”
说的就是隆平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西突北燕为争夺河西甘凉之地爆发的战争。当时西突阿史德左贤王与北燕怀远道行军大总管卢英杰碰了个正着,双方从下午杀至傍晚,卢英杰带领的北燕西北防线力竭不支,直到王后,也就是曾经的大唐义宁长公主李若昕率领中央禁军前来援助方才扭转战局。
二十万对七万,以北燕骑兵惨胜,双方签订协议以肃州为界瓜分甘凉告终。
萧靖则显得格外忧心忡忡,“两国刚签订和平协议,不太可能时隔两年又打起来。为稳妥起见,还是先奏报宣王殿下,与他商量一下是否需要朝议此事。”
边防无小事。消息送到李世默案前,他并非处理军事的能手,消息又上呈至陛下。陛下下其议于群臣,原本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的陵邑又骤然紧张。
此次巡陵,三省、六部、九寺、诸监、十二卫不说全员到齐,至少能在鼎州凑齐一个小朝廷。陵邑中本就有议事的大堂,名曰勤政堂。陛下居首,王室宗亲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竟是有了几分宣政殿朔望朝会的意思。
“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打不打咱们都不慌。兵部早日准备军需物资,万一有朝一日用起来,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兵部尚书徐天楷自从和李世默聊过不少之后,最近的话愈发多了起来,站在朝堂上也愈发神采奕奕。
陛下了然地点点头,突然又看向另一侧。
“凉王呢?”
凉王李若昊是此刻的小朝廷中最懂兵事的人,又曾在凉州躬耕数年。点名问凉王,举朝皆无异议。
“臣弟综合考虑两年前的西突北燕之战,整个战役总的来说非常奇怪。臣弟直言说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向着皇兄礼节性拜了拜。
“两年前西突北燕之战,是两国为争夺甘凉遗地必然爆发的一场战争。自十三年前始,甘凉无雄兵镇守庇护,无长官布施王化,双方皆有蚕食的野心,这几年矛盾不小。也就是说,十数年的积怨一朝爆发,绝不是一场遭遇战所能化解的。
“但问题在于,此役虽是北燕胜而西突败,但西突的后备力量远远高于北燕。之后再打起来,北燕绝不是对手。然而,明明未处于下风,西突却甘愿将肃州以东,大半甘凉拱手让给北燕,其间的用心……”
凉王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两年前西突北燕之战他还被关在靖恭坊王府里,这些细节都是从若昭口中得知的。万一陛下与朝臣追问,他不愿把昭妹供出来,自忖说谎的本事只怕在场的一个都瞒不住,只得乖乖闭嘴。
皇上微微扬眸,眯着眼打量凉王李若昊的神情。
“怎么突然不说了?”
“臣弟……”
原本侃侃而谈的凉王突然卡壳,他拭了拭额头的汗,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因为臣弟见识有限,除了会说早做准备,也说不出什么高见了。”
因为不想供出李若昭吧。
都不是傻子,谁心里没杆掂量清楚的秤?
不过……
皇上目色骤然变得幽深。
他那个残了腿的妹妹,竟然不知不觉影响朝政至如此之深的地步,以至于他每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都会再次刷新对她的认识。
“父皇!”
李世默见势不对立马插上一句。
“儿臣以为,今日朝会最重要的议题在于商议对策。从近处来说,咱们是否依计划按时回朝。再往远看,无论是否回朝,都需对西北边境可能爆发的战争做出相应的准备。”
皇上同样幽深的目光看向李世默。
又来一个救场的。
不过,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有片刻,皇上换上一个宽和的笑。
“那你有什么想法?”
李世默拱手答:
“儿臣同徐大人、凉王叔想法一致,甘凉就在我大唐西北边境之外,于安全于国威考虑,都不能放任不管,须早做准备。目前儿臣能想到的稳妥之策,是派遣一声望、能力皆能服众的将领前往西北萧关一带,勘察情况,主持大局。”
声望、能力皆能服众的将领?
这不就是凉王么?
数十号臣僚的目光通通投向凉王,陛下的目光也投向凉王。
皇上笑眯眯,“看来世默就是想举荐凉王了。凉王你的想法呢?”
凉王忙躬身行礼,“臣愧受皇兄,宣王及诸位同侪的信任,只要朝廷需要,陛下需要,臣弟万死莫辞。”
“另外,现下最紧急的事便是回朝,儿臣私以为,也需慎重一些。”
李世默继续道:“咱们上百号人,加上仪仗,绵延数里,行军不便,来时一百五十余里便走了整整十五日。十五日之间变数太多,万一陡生异变,首尾难顾。儿臣的想法是,为安定起见,分批回朝。这样一来,时间也短,更能保证父皇的安全。”
皇上微微颔首,确实有道理。
“宣王殿下的想法,微臣也是认同的。只是有一点还需考虑。”
中书令萧靖默不作声听完李世默所有的想法之后开口问道:“凉王现下协理神策军,如果奔赴萧关一线,中央禁军又该如何?”
“如果萧大人不介意,本王确实还有一举荐的人选。”
谁啊?还需特意请萧大人不介意?
狭窄且拥挤的小朝堂低声议论远比高阔的宣政殿嘈杂。
“李君毅将军。”
谁?
这个名字在朝堂上消失太久,以至于突然提及,竟五一个人反应过来那是何人?
随后,似乎是终于有人想起这个名字所指究竟为谁,叽叽喳喳的议论更胜室外深秋的风声。
李君毅啊,曾经的南衙禁军十六卫中金吾卫大将军。隆平元年的十二月,因为中书省失窃案被时任吏部侍郎的萧大人弹劾革职,至今赋闲在家。
难怪还需特地问问萧大人的意思。
李君毅家的苏夫人苏芷荷是宣王殿下生母宁贤妃的亲妹妹,按亲缘关系,李君毅算是宣王殿下的姨父。
难怪宣王殿下要举荐他。
李世默屏气凝神静声听朝中风言风语的议论。
平心而论,现在就举荐统领神策军的人选,过早地介入风险最大的中央禁军,尤其举荐了一个搭得上关系的亲属,在占据绝对优势之前,并不合适。
但李世默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西突用兵在他,估计也在李若昭的意料之外,为了大唐的安危,凉王必须远赴西北。神策军无人统辖,他唯一拿得准的只有李若昭提过一嘴的李君毅。
李世默甚至忍不住眯着眼遥想。
要是薛将军还在,也不至于用人到这般紧缺的地步。
“臣不同意。”
萧靖极其冷漠地打断李世默的思绪。
李世默向着陛下躬身拜下,“只是儿臣的建议罢了,至于最后的决断,还请陛下圣裁。”
萧靖抢在陛下之前,声音愈发冷静,冷静清晰到极其可怕的地步。
“微臣认为不妥。李君毅将军多年不涉兵事……”
话说一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喧闹,远比适才的议论更为刺耳,隐隐还夹杂着些许熟悉的女声。
一个小内侍气喘吁吁摔进门内。
“启……启禀陛下,宛嫔娘娘突然疯了一般要闯进来,说什么都拦不住。”
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二)
谁?
沈青绾?
她不是已经被母妃安置妥当了吗?只待返回长安,再送到龙华寺使一招金蝉脱壳,这会儿来又是何事?
李世默怔忡间,陛下的反应更快。
“后宫罪妇,如何跑到前朝?宁贤妃呢?让她把人带回去!”
口谕未及下达,凄厉的女声隔着一个院落的距离硬生生撕破殿中的一团和气。
“臣妾为真相而来,求各位大人给个见证,皇后与太子之死!”
“皇后与太子之死”。
几个字传入诸位大臣耳中,何人不是一凛。
御史大夫陈瑜民当即跪下道:“恭定皇后与简怀太子志虑忠纯,从无贰心。陛下既有意查清此事,何不请当事人直陈真相,也令身在狱中的卫将军安心。”
陈瑜民一跪,带动跪下的人寥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太后撒手不管,皇后太子先后离世,陈家势单力孤,先前投靠陈卫两家的门客纷纷树倒猢狲散。
陈家在朝地位最高的也就一个陈瑜民,已经好几个月在朝堂上不发一言了。
时隔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开口,居然是为沈青绾?
李世默双眼微眯,细细打量跪在对面的这位御史大夫。
也不知是不是门口侍卫今日没吃饱饭的缘故,就在陈瑜民叩首请见沈青绾时,一袭白衣出现在临时充作议事之所的勤政堂前。
沈青绾未施粉黛,未戴珠玉,双足赤裸而长发披散,十月深秋刺骨的凉风里仅着一身素白的单衣。如乌木的黑发与胜雪的白衣生生撞在一起,天高阔而风疾,单衣裹着她瘦小的身躯飘飘欲飞。
她抬脚,正欲迈入数十名文武公卿黑压压陈列的大堂。
“哐!”
守在殿门的两个侍卫手中长戟交叉一栏,激得凛冽寒风吹动沈青绾垂落的长发猎猎如旌旗。
皇上压低声音,对身边人吩咐道:
“拖下去!”
沈青绾“啪”地一声抢先跪下,几乎是同时扬声道:
“臣妾自首,臣妾受熙宁长公主与宣王殿下指使,为诱使卫将军出兵诛杀张怀恩,于五月十七日当夜敛芳宫闷死恭定皇后,并嫁祸敬王殿下。”
原本甜腻的嗓音在同归于尽的死志下慷慨而坚决。
“拖下去!”
比沈青绾更坚决的是皇帝陛下的死令。
沈青绾跪直身微微仰首,她家主子教过她,低头恭顺谦卑久了,那抬头看一眼的勇敢,最是叫人心惊。
她便也这么做了。雨打风吹,细长浓密的眼睫如娇花颤抖,却又执着而决绝地望着那人。秋日清清泠泠的阳光穿过她乌黑的发,照见她覆着浅浅绒毛精雕细琢的面庞。眼角一滴清泪落下,泪中映着如梦似幻的浮光。
沈青绾开口,声音飘渺似映着柔淑宫外飘落的桃花,隔着黑压压的满朝文武,隔着二十多年溯不回的时光。
“二郎,我回来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婉儿。瑾纨。
昔人重现,大堂之上皇上闭上了眼,眉心不由自主地跳动。
李世默终于意识到面前的沈青绾在做什么。他虽既不知道沈青绾突然反水的原因,更不明白为何做事一向稳妥的母妃没有控制住她。
但此时此刻来不及计较这些细节,李世默飞速思忖之后,当着百官公卿的面,上前一步向着父皇躬身大拜,沉着的声音将自己的父亲生生拉了回来。
“父皇,儿臣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谋害母后与太子哥哥的事。既然宛嫔娘娘当朝指控儿臣,谓之妖言惑众既不能服众,又不能告慰身在狱中的卫将军。儿臣愿与宛嫔当朝对峙,还儿臣,更还,熙宁长公主殿下的清白。”
他回头,也向着满朝文武也大拜道:
“还请各位大人做个见证。”
柳时睿在背后戳了戳立得渊渟岳峙的萧靖,压低声音耳语道:
“上次宣王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是去年为了薛家案。结果吃了个大亏关了半年,你说这次行吗?”
萧靖没回头,也压低声音僵硬地抛下一句。
“我不知道。”
柳时睿看戏看得很是入迷而执着,又拽了拽萧相大人的衣袖。
“长公主不是你儿媳吗?她是那种……”
敢动手且能动手杀皇后的人吗?
萧靖一怔,又僵硬地抛下一句。
“我不知道。”
行不行都必须行。浸淫朝政的第三年,李世默总算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容他提前做好准备,犯了错误就尽力补救,有了危险有了挑战尽全力做好准备也得上。
走到这一步他的身后已没有退路,只有等着他保护的母妃、小语、嘉禾,还有追随他相信他能改变朝局匡正天下的一众纯臣。
还有,她。
原本一众刚刚倒向李世默的人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看到宣王殿下安定沉笃的表情,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李世默先发话:
“既然宛嫔娘娘说五月十七日,恭定皇后死于敛芳宫是你所为,具体过程如何?又有何证据?”
沈青绾一袭雪白的单衣跪在门槛之外。
“当夜,臣妾伙同敬王,以臣妾与敬王有私情为引,诱使恭定皇后前往敛芳宫查看。皇后至敛芳宫中,敬王趁夜色动手打晕了她,臣妾则用陛下亲赐的那身双面绣桃花粉瓣长褙把皇后生生捂死。随后,向在敛芳宫外的神策军发送信号,将皇后之死嫁祸神策军。”
隔着鲜红枕木的门槛与银光凛冽的长戟,她固执地仰首。
“这就是五月十七当夜敛芳宫全部的真相。”
李世默再问:“证据呢?”
沈青绾起身,赤裸的双足向前迈过门槛,门口的侍卫不再阻拦,放开交叉的长戟容她进去。
在满朝大男人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撩开单衣裙摆,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脚踝处清晰可见一圈深绛色的掐痕。
“这是臣妾当夜杀死皇后前,她垂死挣扎掐出来的。五个月过去,痕迹已经很淡了,勉强还能看见。还有那一身长褙,是用内侧捂死的,在敬王手中,被臣妾的血沾满了。如果陛下要查,应该能从内侧看到皇后垂死挣扎抓破的痕迹。如果不介意启陵的话,能从恭定皇后的尸身上,看到同样的纱线。”
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沈青绾道:
“哦,还有人证。当夜在场的只有臣妾与敬王两人,敬王说是臣妾杀的,臣妾也承认是自己杀的。唯二在场的口供,没有矛盾。”
她环顾四周,周身素白如孝服的衣衫衬得她眼神清冷凛冽。
“如果诸位大人要问臣妾为何要这么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长公主,如今身居毓安宫的熙宁长公主,为救幽闭王府的宣王殿下,指使臣妾所做。”
李世默抓住漏洞便要继续追问:
“那敬王呢?你们同时在场,敬王为何不动手,而让一个弱女子动手。”
沈青绾不慌不忙应对道:
“敬王不想要皇后死,但熙宁长公主为了救宣王殿下,逼卫将军起兵,给我下了杀皇后的死命令。”
沈青绾侧着眸子饶有兴致地看李世默,笑得暧昧。
“谁让熙宁长公主这个当姑母的,如此偏爱宣王殿下呢?”
满朝一阵纷纷的窃议。
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被骤然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同遥想那个永远回不去的盛夏而生一丝丝幽微的悲愤。
李世默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