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棋终局未收
在门外静声听的李世默浑身一颤。
几乎下意识看向若昭。又忍住了,没回头。只觉得一瞬间的芒刺在背扎得他透骨的凉,指尖下她的手微不可察一颤。
本来是不可察的,实在是他的手就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感知到。
后面的话他听得不太清了。直到父皇推门而出的时候,两人还僵在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皇帝陛下的目光在这两人间打量一圈,最后落在李世默搭在李若昭的手背上。
目色骤然变得意味深长。
终于,发出了极轻极轻地一声嗤笑。
“要见太后,现在就见吧。”
他迈了两步,把一站一坐的两个人抛在身后。
“你们好自为之。”
门户大开,正午的阳光从高大的门扉外倾泻而入,照亮一片分隔明暗的坦途。
寿康宫的主殿里,太后跌坐在地上。她靠在高脚的黄梨木椅边微微仰头,十几只簪子步摇压得她的云鬓半偏,身上还是那身大寿宴客的礼服,灰扑扑的凤凰耷拉在地上,铺就一块斑驳又华美的布。
“来了?”
她一手倚在木椅上,试图把自己撑起来。稍一用力,没作用。再用力,折腾了一轮花甲的身体实在撑不住。最后还是保持着靠在黄梨木椅的姿势,微微仰起头,跌坐在地上也足见后宫之主的风范,觑了门外两人一眼。
“出息啊。你们两个。”
李世默终于回头看向若昭。
你不是还有话说么?
若昭也在打量着太后,隔着一道光架起的飞桥。
末了,她回头,向着候在树荫下的雪澜轻轻抛下一句。
“阿澜姐,我们走吧。”
这就走?
李世默回头眨巴眨巴眼。
本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若昭到寿康宫之前,其实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关于她生母的死,关于安和元年的桩桩件件,长安城里不见天日的饮恨,甘凉朔漠数十万黎庶流离失所的悲情,千头万绪,起因不过面前的老妪。
只是在推门看到陈太后的那一刹那,若昭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同样是女人,同样是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同样是在诡谲的宫廷中搅弄风云,同样是不择手段把那个男人送上高高的宝座。
这样算来,她与陈太后,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这个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时代,失去了太子这一抓手的陈太后,虽几无再度干涉朝政的可能,但她毕竟是太后,皇帝陛下的生母,失了权势,也还能在寿康宫里安安心心度过她的晚年。
而她自己的路,却才刚刚开始。
那些无关痛痒的细节,那些注定无法改变的过去,多问又有何用呢?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落井下石不太体面罢了。
“……长公主!”
李世默一路追了出去。
他本来是想叫“昭儿”的。
不能叫。
该叫“姑母”。
他又不愿意。
最后千回百转,唤了声“长公主”。
若昭让雪澜停下了下来。
“接下来事好好办。太子丧仪,统计伤亡,优抚家属,整顿军备,这些实打实的事做起来你肯定不会比李世训差。卫将军那边还需走一趟,该说什么你心里也清楚。至于剩下的事,交给我,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那你还回来么?回宣王府。
李世默叫住她是想问这个的。
藏书楼还在,藏书楼里你的软塌和茶几还在,今年四月十五的生辰还没来得及过。还有你院中的那树桃花,今年春天开花了,一树生机勃勃,很漂亮。
寿康宫门前的宫道上,不知何时还会有人来人往。那些话不能说,没法说。
正午阳光愈发炽热,亮得晃着人眼花,目之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还有点事,再说吧。”
她扬声,“阿澜姐。”
雪澜应命,不再过多停留,一手撑伞一手推着轮椅继续向前。整个过程,至始至终,若昭都背对着他,声音平静,无波无澜。直到雪澜上前帮她整理不小心卷进轮椅下的裙摆时,才发现若昭的脸上,早已全是泪痕。
“哭成这样。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往前推的下一个路口,确实有个熟悉的人影。
皇上换下那套身临含元殿的大裘冕,穿上另一身平常视朝听讼见客的白裙襦乌皮履,正在路口在等着她从寿康宫出来。
若昭轻咳一声,把黏在喉间的哭腔咽了下去,声音重归冷漠。
“皇兄想多了。”
知道皇上与自家殿下有要事相商,雪澜识趣退下,由着皇帝陛下推着若昭慢悠悠地向前。
“你不解释解释太子的事?”
坐在轮椅上的人沉默一瞬。
“我很抱歉。”
“……没了?”
“既然是我拉你入局,风险得失都是我的责任,皇兄怪我,我自己该受着。此事从一开始便与我预想有些出入,待我复盘清楚,才能再与皇兄说。还有,”
若昭回头,称不上眼刀,但绝对称不上客气。
“这局也并非我完全控制吧,皇兄自己也不也留了一手?让张怀德派人最后一招将军,派的还是关河。你是真打算挑拨李世默李世训当场结下梁子,好让自己今后再丢一个儿子?”
“关河的人选并非我定,我只让张怀德留个人备用,是他自己挑的关河。”
张怀德。
李若昭在心里默默算上一笔。他虽说帮着卫茂良李世默以及皇帝陛下扳倒了张怀恩,大功在手,但现在的处境其实最为堪忧。神策军军制要改,北衙禁军也不得不改。今后的他就是无依无靠,只有最强的两位皇子之间真刀真枪地交锋,他才能暂避锋芒择一主而侍,进而从中渔利。
果不其然,人人算盘都打得门儿清。
“既然说到这两兄弟,”真像闲话家常一般,若昭有一句没一句道,“神策军的事,我也先与皇兄说好,宣王不插手,皇兄随便调吧。”
“嗯?为何?”
就在刚刚,皇上还听见神策军中散播种种言论,说敬王李世训在神策军中很得拥护,足见李世训已有争夺神策军之心。在这种环境下,仅剩的对手李世默不争,便显得极为出乎意料。
“让宣王涉足,对于受惯了张怀恩指挥的神策军而言,他这是无根无基从天而降,没法服众的。神策军对内控制禁中,对外震慑藩镇,地位又属实微妙,现在朝廷内外,人人都盯着这个差事。何必让他里外不是人。”
李世默不可行,潜台词便是说李世训可行。进而暗示他,李世训其实在神策军中早有人手?
皇上眸色暗了暗,静声听她继续叨叨。
“顺便还向皇兄讨个人,这人有才,只可惜没施展的机会。反正你也没法用也用不上了,留给李世默用吧。”
真跟护犊子一般的,皇上哑然失笑。
“你倒是不掩饰。”
“我也没想着掩饰我的立场。”
若昭回他,也笑,看似漫不经心。
“还有一事,皇兄不是一直想见凉王么?现在时机也正合适,皇兄也该去趟凉王府,见见自己的亲弟弟了。”
第九章 平阳:万象始新
五月十七的宫廷政变,起因于承明宫太后六十二岁寿宴,便被呼之以“承明宫变”。当日干支为癸亥,史家多称之为“癸亥宫变”。又因了在五行之中亥属阴水,癸为雨露之水,均指北方,便有了“北方宫变”的别称。
与起兵于北衙神策形成某种奇妙的呼应。
这都是题外话。承明宫变结束之后,最让亲历者,尤其是李若昭吃惊的是,被迫起兵的卫茂良一方,总共只派出了五千骑兵。事后证明,卫茂良在四月派阿青前往河东太原府,根本不是调兵遣将为今后动武做准备,只不过是让阿青嘱托休整安定河东诸军,确保在他起兵之后,至少河东不乱。
真正跟随卫茂良涌入长安城再杀进皇宫二城的,不过他四月初一带回长安的五千骑兵。
第二个令天下人震惊的事,也就是这五千骑兵,最后杀进长安,击溃神策军五万。虽称不上评书般七进七出,但真可称得上几乎如入无物。
扬名天下的神策军被五千翎骁营打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这就是天下人看到的画面。
懂了。
所谓扬名天下,也不过如此。
懂的不止长安城的人,西突牙帐下磨刀霍霍的必勒格可汗懂了,北燕王廷中跃跃欲试的太子慕容彪也懂了,林立关中四周,隔岸观火的河朔、荆南、东南各藩镇节度使,都懂了。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书归正传。太子薨逝之后,卫茂良趁此机会彻底清剿内侍在神策军中余党。但凡有丝毫负隅顽抗之心的,一律处死。紧接着又清理内侍居所,连同内侍居所一应文书信件通通打包到陛下面前,内侍与朝臣有哪些勾连由此一览无余。
百年以来,内侍作威作福的气焰遭到空前的打压。原本令人艳羡的肥差,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身处要职的内侍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皇权大振。
后世史家称之为“李唐皇室最后的回光返照”。
做完这一切之后,卫茂良解甲负荆,冠帽尽脱,赤裸着双足行至陛下面前,叩首认罪。
一代名将卫茂良,最终落入天牢。
与皇权大振相应的是太后一党的衰落。门庭若市的寿康宫终于沉寂下来,再也不会有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的人情周转,人人伏地叩首,呼号“太后娘娘”的声音地动山摇。
在这场宫乱中死去的卫皇后,谥号为“恭定”,与谥号“简怀”的太子,遗体尚且停留正阳宫中。丧仪结束之后,他们会依制葬入皇陵。和沉睡在长安周围的李唐皇室列祖列宗一般,永远地变成环绕京师的,沉默的神灵。
朝堂上仅剩下两位皇储的竞争人选,最后也撕破了温情的面纱。不用为一个职务争来争去,陛下直接下旨,李世训领户部尚书,李世默领吏部尚书。政绩如何全靠个人本事,公平又公正。
当然,双方的相处并不友善。李世默主持动乱之后的优抚,大批银钱流动需经户部。李世训趁机从旁掣肘,在朝堂之上闹得很是狼狈。
经历过隆平九年龙门薛家案的朝臣终于明白,那时的变局和如今相比,其实不过风吹草动。原来真正伤筋动骨的,永远在后头。
相比以上这些惊天动地的变化,某些细小的事,往往不那么被人注意。比如,在尘埃落定的十日后,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低调地穿过重重街巷,停在了宣王府后门。
虽说是后门,李世默凌风带上府上所有可以带的人手,已经等候许久。
车帘撩开,一名年过半百已知天命的中年人扶着门框,颤颤巍巍踩在踏脚凳上。他须发皆白,在天牢中关押太久的腿脚属实有些不方便。
“薛大人。”
李世默见状忙上前搀扶。
曾经的吏部尚书,因隆平十二年龙门薛氏案翻案失败最终以私匿逃犯的罪名下狱的薛珩,此刻站在宣王府的后院中。他仰首,重新看了一眼朗朗清明的天。因为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太久,刺眼的光线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草民何德何能,都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出来的可能,更何况枉担殿下一声‘大人’。”
李世默俏皮地笑笑。
“那还是叫回,子琤兄?如果不介意的话。”
他扬手,“子琤兄请。”
李若昭当日从皇帝陛下手中讨来的,正是因为薛家案不得不弃用的薛珩。一重薛氏遗孤,另一重隆平十二年藏匿逃犯薛琀,两重身份,彻底阻断了薛珩继续为宦的道路。李若昭的意思,既然朝廷明面上用不了,那就留在宣王府当个幕僚吧。
毕竟吏部之事,朝中没有比浸淫其中数十载的薛珩更擅长的了。
皇上那一头也没有闲着,几乎是在同时,他微服出巡。马车悠悠晃出玄武门,绕过七弯八拐的街巷,堪堪停在了靖恭坊凉王府的门前。
这里是长安的最东端,长安城中离凉王曾经镇守的凉州最远的地方。再往东看去,长安城高大的城墙体几乎遮住了来自东方所有的日光。
陛下站在凉王府门前许久,背街的凉王府,门前始终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亲自上前,叩了叩厚重木门上的兽头辅首。
门户大开,凉王带着其子世诚连同府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旧仆,大小山包似的跪了一片。
周遭清简,院中光秃秃的并无花木的装饰,因而显得极为空荡,空荡又冷清。唯一一株挺立在庭中的青松,树干上已经满是练习刀剑留下的,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划痕。
“五弟……”
看着空荡荡的凉王府,皇帝陛下忽地心头一酸。
同为一母所生,如果排除上次宣政殿上凉王出面恳求陛下重审薛家案,他们兄弟之间,原来真的早已有十三年没有好好见过一面。再算上好好说话的时光——
皇上眯着眼回想,已经不记得是哪一次了。
他不说话,凉王连同地上跪着的都不敢说话。凉王之子李世诚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偷偷摸摸抬了个脑袋,气氛不太对劲,又埋首低了下去。
“你就是世诚吧?”
皇帝陛下挑了个话头,“今年几岁了?”
“回陛下的话,今年十七了。”
十七岁。
今年隆平十三年,算上安和元年,满打满算关在府上十四载。
“你三岁就在这儿了?”
李世诚坐直身子,歪着头搔搔脑袋。虎头虎脑的,有着外面孩子不一样的干净透彻。
“好像是,之前在外面的日子,那时候臣太小,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第九章 平阳:幕后棋招
凉王伏在地上,回头一记眼刀杀过来。
你乱说什么话!
皇帝陛下却抚掌大笑。他向前越过凉王,伸手扶起歪着脑袋坐直身的李世诚,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此子今后定然是国之栋梁。”
他又回头,伸手把凉王扶起来。
“五弟起来吧,朕今日来,就是来把话说开了。”
让李世诚带着周围一群无关人等退下,只有皇帝与凉王两人携手入了书房。甫一坐定,凉王便开始七手八脚地倒茶。
无奈他军旅出身,茶艺之事全然不在行。皇上倚在椅背上看了许久,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
“算了算了,不用茶水,坐吧。”
凉王想着怎么也得倒点东西,又七手八脚去找酒。找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藏的那些劣酒估计皇帝陛下也看不上。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吧。
于是偌大的块头端端正正地塞进狭小的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开门见山吧,”皇上打量一圈浑身僵硬的弟弟,腿也没伸直,手也不知道该放哪儿,叹了口气,“不用那么拘束,随便点。李若昭这些年一直在找你吧?”
凉王刚一放松,听到“李若昭”这个名字,下意识又绷了起来。
“看样子就是咯?”
凉王是个粗人,毕竟不会撒谎,他拘束的身子上顶着的脑袋老老实实地点点。
“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年前?”凉王侧眸暗忖,“差不多快有七年了。”
隆平六年左右的样子。
皇上心下微微一惊。那个时候她还未嫁入萧府,名义上只能呆在云山,受到陈太后暗线的监视。
没想到早就视云山禁锢为无物,在关中长安自由出入得潇洒快活。
他眸子眯了眯,透过窗纸的光照在皇帝脸上显得晦暗不明。
动手动得好早。
凉王以为陛下在生若昭的气,忙解释道:“她说她会让我重回甘凉,是臣弟禁不住诱惑才会答应有事一定相帮。昭妹也是体谅臣弟的难处,一直鼓励臣与世诚未来尚有希望。”
“那你是说朕不体谅你的难处?”
“不是不是!”凉王忙摆手,“臣……”
臣……
豆大的汗珠从凉王额头上滴下来,他满肚子搜刮硬是没找到一个词。
吓得差不多够了,皇上手指轻磕桌案,松快地笑出声。
“朕就说着玩,你别当真。然后呢?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凉王不敢有异,老老实实答:“薛家案之后,她与臣弟说案中还有很多疑点,让我放心,会想办法替薛家翻案。臣……”
突然意识到薛家是板上钉钉的逆臣,他又四处搜刮着词解释道:
“臣也不知安和元年薛骁敬开凉州城门的事,想来昭妹也应该是不知道。她确实有心为朝廷,绝对不会做出包庇逆贼枉顾事实的举动。”
知不知道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后面,隆平十二年。
“去年十一月宣政殿之上也是她派你来的?”
“那个不是,”凉王摇摇头,“那个是敬王李世训。他亲自上门拜访,说是找到了当年薛家案的知情人,要臣弟上殿帮宣王的腔。”
“真的?”
皇上挑眉,不是李若昭教你的说辞?
“千真万确。”凉王信誓旦旦,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
“对了,当时他交予臣弟一封薛琀写给臣弟的信,说的就是这个事。像是不放心一样,要臣弟一定当面烧了。臣弟留了个心眼,转身去拿火盆的时候偷偷掉了个包。请皇兄稍等,臣弟这就取来。”
确如凉王所说,信件之上写得很清楚,薛琀一五一十交代了隆平九年薛家冤案的始末,又让敬王出面前往靖恭坊请凉王出手,在朝堂之上替执意翻案的李世默说话。
信中唯独不提安和元年的薛骁敬大开凉州城门的事。那个要命的后手,最终坑害了所有替薛家翻案的人,李若昭、李世默、前吏部尚书薛珩,包括面前的凉王。
这封信,与皇上从陈太后看来的一模一样。五月十八日,他与陈太后对峙寿康宫,太后把这封信掷于他眼前,口口声声说敬王与凉王相互勾结,意图不轨,都该死。当时,太后解释说那是薛琀留下的抄件,委托其兄薛珩,在自己死后转交给她。
确实都对上了。
只是没想到,一向把算盘打得门儿清的李世训居然会留下白纸黑字的实证。
不对。
皇上又突然想起来,与其说是凉王留了个心眼,不如说是——
薛琀留了个心眼。
事隔大半年回头审视隆平十二年十一月朔望朝会上的争执,其实很清楚,归根到底就是李世训利用李世默想为薛家翻案的心思。李世训想让李世默栽跟头,薛琀想保命,两人一拍即合。顺带勾结神策军提前劫走冯征,打了李若昭一个措手不及。
事成之后薛琀入狱在劫难逃,在狱中随时都可能被人,尤其是李世训暗害至死。他为了保自己一命,留了一个足以让太后对李世训动杀心的后手——
借薛珩之口告诉太后,敬王与凉王勾结。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建立在薛琀被李世训杀人灭口,薛珩知道薛琀死讯后把这一致命的证据捅给太后的基础上。薛琀之死,是太后动杀心的引线。
但是,早在去年十一月初八,李世默折戟宣政殿,李若昭身陷毓安宫的当夜,她便对自己说道:
“只要皇兄愿意,就当是一声令下吧,我便可以让太后娘娘动起来。让太后迫使卫茂良出手,让神策军与陈卫两家,打得两败俱伤。”
所以,薛琀的死是……
皇上垂眸轻笑一声。
他这个妹妹,是真的把所有人当棋子使。
除了一个李世默。
皇上看信沉默太久,等得凉王一阵阵心焦。他怯怯地探头,试探着开口。
“皇兄,皇兄?”
嗯?
“哦,没事了。”皇帝回过神来,把这封信仔仔细细折好,收起来,“朕信你说的话。李若昭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确实还有……”
凉王目光不确定地看向门外。
当然,房门紧闭,光线氤氲,屋内屋外皆是朦胧。
“这个事儿不算小,却也多亏了昭妹。两年前,她在臣弟府上,发现了一个易容的探子。在去年收网的时候,臣弟才知道,那是神策军利用易容术,安插在各府边缘的探子。臣弟大闲人一个府上都有,京城百官府上,只怕都有了。”
在皇上怔忡的片刻,凉王起身伏地。
“人证现下还在臣弟的府上,请陛下一观。”
第九章 平阳:君臣相敬(上)
那日凉王与陛下具体聊了什么,在书房外的众人一概不知。只知道皇上从凉王府回宫之后,幽闭近十四年的凉王府府门大开——
禁闭解除了。
但也只是禁闭解除而已,如今的凉王依旧是大闲人,无官无职,徒有凉王的爵号。时不时进宫陪皇上下个棋,喝个茶,兄弟俩在宫里很是悠闲。
完全不悠闲的是李世默。
自从陛下把承明宫变善后的事宜交给他之后,李世默就开始了陀螺连轴转的日子。对于他而言,这是他从宣王府出来后的第一件差事,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他先是听从薛珩的建议,出手微调吏部人员结构,使之更加得心应手,又从中抽出一部分官吏专职料理手头要紧事宜。新长官新气象,人人都想着趁此机会争口气,顺带拥护李世默很快在吏部站稳脚跟。
唯一不太顺畅的是户部在银钱方面掣肘过多,李世训在使绊子方面简直有着丧心病狂的天赋,李世默对此大为头疼。他本来是打算向若昭请教对策,但是自承明宫变之后,若昭仍居毓安宫,皇帝陛下没有丝毫放人的意思。
问不到李若昭就找她给他留下的幕僚薛珩。薛珩此人,是个十足十的闷油瓶,平日里举止战战兢兢,朝堂上不说一句话。可一旦深交,李世默才发觉,此人在识人断势方面的能力,完全不逊色于躺在毓安宫里下棋的李若昭。
前任吏部尚书薛珩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向着李世默条分缕析道:
“敬王为了政绩,在户部用的都是经验丰富老人,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沈江年一手提拔的。他自负脑子好使,以为沈江年留下的人,也会跟着沈江年一样听他的话。但依着当初敬王另攀神策军的高枝,沈江年含恨离开户部的情形,两人关系未必一如当初。加上沈江年之子沈知贺任考功司郎中,是殿下手底下的人。远离官场,要给儿子铺路的沈江年,他的立场只怕也有变化。”
最后,他向李世默提出了他的办法。
“所以,殿下不妨修书给沈江年问问看。”
于是,在沈江年回信之后,李世默兴冲冲地向着薛珩躬身大拜道:
“子琤兄之才,不该居于这小小王府。有朝一日,定让子琤兄大放异彩于宣政殿。”
户部那边的阻力稍有松动之后,李世默的善后工作才正式有条不紊展开。他不仅要料理神策军,翎骁营的也要一并办了。麻烦事在于,翎骁营的主将正关在监牢之中,掌事的李世默便请旨,特许卫茂良身边的阿青以戴罪之身,助他协理翎骁营伤亡人员名册。
使出阿青这一招投石问路,前往狱中拜访卫茂良就有了理由。毕竟阿青是家仆,总有家仆不知道得问主将的事。等到外面的诸事安定之后,李世默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以问事为由,前往天牢中拜访卫茂良。
风和日丽的只有外面,天牢中永远不知春秋晦朔,薛珩的老寒腿就是在狱中呆了整整一个冬天落下的病根。狱外是盛夏骄阳,从踏入樊笼的那一刻起,阴湿之气迎面而来,摇曳的灯烛散发幽幽如鬼火的光。
不过,不知是皇帝陛下还是若昭的意思,卫茂良的住所要比平常犯人好得多。绕过前面那些不堪的监牢,最深处却难得干净。稻草是新换的,干枯的草叶竟然还有隐隐的清香。空间要高阔不少,致密的石砖构建了与世隔绝的沁凉。
那是他一次面对面亲眼见到卫茂良。
确如传闻里所说,他的身上似乎融合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为将的坚毅,又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春风和煦。从李世默远远望见他到走近,姿势就没变过。冷静、凝肃,如一座饱经风霜而历久弥新的雕塑。素净白衣,盘腿而坐,面容安宁干净到不像是身处监牢,手腕脚腕上的镣铐更似水袖翩翩,仿佛下一刻便能扬袖起舞。
意识到对面有人,卫茂良也微微抬眼打量他。
宣王殿下。
第一反应是漂亮,清雅的容貌配上自小书香熏染的气质,山涧清泉一般的脱俗而独立,好像与周遭阴沉格格不入。
但又确乎和谐无比地站在他面前。卫茂良细细端详,面前清风白云气质不改,但细察之下更见隐忍与沉稳。
应该不比名满京城的萧二公子差,名声不足大概纯粹是为人低调少出门的原因。
经此一役,从去岁宣政殿折戟到如今借助两军为乱的救驾之功东山再起,面前的宣王殿下,只怕是其中最得利的人。
这应该就是他一直思考的,除神策军与自己之外的,第三支势力。
面前这位殿下,能在禁闭之中挑动双方大打出手,还能在萧府门前发动一场刺杀。确实不容小觑。
在卫茂良还在打量时,李世默率先撩开衣摆,丝毫没有皇子王孙的娇贵气,捡了个地便跪坐安稳。
“卫将军。”
他笑得诚恳而真挚。
“世默敬重卫将军的为人处世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倍感荣幸。”
“确实早该见了,宣王殿下。两年前,如果运气好的话。”
说的是李世默第一次代天巡牧前往河南都畿两道赈灾一事。当时李世默在明直奔河南,萧岚在暗前往河东,便是拜托卫茂良出兵震慑河朔三镇。事成之后,两人为避嫌,各自心领神会又默契十足地没有见面。
那时他们便早有交集,只是从未见面罢了。
“当年的事,世默于情于理,合该当面感谢卫将军。迟了两年,希望不算太晚。”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卫茂良冒着朝中非议的风险暗中出兵襄助于他,两年后李世默反手设计就将他送入大牢。
朝堂嘛,本就是利益交锋之处,都很正常。已经过了冲冠一怒的年纪,卫茂良自嘲地笑笑。
“两年前,殿下孤身赴河南,是为黄河沿岸数百万灾民。为天下大义,出兵襄助殿下是应该。今时今日,一场宫乱之后,殿下与罪臣易位。不管是何等原因吧,先恭喜殿下。”
不明说不代表不介意。李世默也非黄口小儿,这些话还是能听明白的。他双手安静置于膝上,微微前倾,显得极为诚恳。
“实不相瞒,世默确实是利用了卫将军的一腔热血,既是清剿神策军中内侍,也是为了给自己重回朝堂铺路。这一局,卫将军猜的是对的,一切确实是世默暗中操纵所为,与他人无关。卫将军如有责难,世默绝不推诿。
“事情确实起于去年十一月的宣政殿,卫将军也听说了。名义上是翻案,有心人解读是党争,再深究一步,亦是内侍干涉朝政,神策军一家独大的结果。出此下策,也是为了解内侍为患我朝百余年的局。
“手段确实不光彩,但在绝对兵力面前,一切文字言语上的努力皆徒劳无功,只有以武制武,以战止战。以卫将军的能力,未必不知道是有心人利用。但卫将军还是选择了出兵,不也是因为内侍在神策军中已成我朝大忌么?内侍擅行废立祸乱国政,而祸国者必殃民,为了朝局稳定天下安宁,总要有人迈出这一步。”
絮絮叨叨一大堆,李世默最后向着卫茂良缓缓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也是世默为何先说敬重,再说感谢的原因。世默对卫将军,敬意始终多于谢意。”
第九章 平阳:君臣相敬(下)
“殿下是效法汉魏董卓入洛。”卫茂良轻笑一声,“殿下就没有想过,万一罪臣不想引颈待戮呢?万一罪臣倾太原府的兵力反攻长安,照如今神策军的实力,未必能挡得住。”
的确挡不住,五千不善攻城的翎骁营都能把五万神策军打得够呛。一旦河东大军压至长安,京城必危。
李世默跪坐在另一头,淡声。
“卫将军不会。”
“那就是有后招,就算罪臣骑兵也绝不会脱离殿下控制的后招。”
卫茂良抬眸看他。
李世默也看回去。
监牢中唯一一扇铁窗投下天光,判然划开如银河。隔着浅浅的日光,两人各居一头黑暗。
李世默也不知道若昭到底有没有后手,按照她的习惯,办事稳妥,方方面面周全,应该是会留的。他扪心自问,如果是他来布这个局,同样会留一招后手。
“留了。”
没什么好否认的,人之常情。但他又补充了一句。
“但经此一役后,世默对卫将军,不会再留后手。”
卫茂良微微挑眉看他。
李世默解释道:“留后招是为稳妥。在此之前世默并未与卫将军深交,卫将军所有的名声,不过是他人口耳相传罢了。我不可能把京城皇宫的安危寄托于旁人的风言风语上,这确为个人计,更是为陛下、为朝廷计。
“但如今不同了。卫将军了却神策军一事,声望大振,本可调河东军更进一步,弑君、立帝,或者篡位,说不定都能成功。此情此景下却主动负荆请罪,甘入大牢,长安黎庶,文武百官、王室宗亲由此保全,世默也确定了那些传言非虚。从今之后,世默对卫将军的心志,再无疑虑。”
李世默原本透彻干净的脸显得极为诚恳。
“我信你,因为我敬你。”
为了长安城的安定,为了大局的安稳,放弃自己的名声、前途,乃至生命。他该敬他。
李世默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意外戳中了卫茂良某种曲折的心思。
敬重为公,感谢为私。
先敬重而后感谢,先公而后私。卫茂良曾以为这是圣人之言,普世皆准,不说人人能做到,至少也该认同这套标准。
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介入朝政愈深,便愈觉得周遭皆是私利当头。无穷无尽争端皆起因一个利字,他无法认同,更做不到同流合污,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冷眼旁观,正心诚意之余再考虑兼济天下。持身中正也好,不涉党争也好,卫茂良自我反思,也是有某种天真的,遗世清高的意思在里头。
没想到一朝打入天牢,原本冷寂的心思就更不抱有希望。却又偏偏是在四处高墙的人生道口,遇到了如金子般可贵的,同好相惜。
卫茂良那头始终没说话,隔着那道愈发明亮的天光,李世默看不太清,更无法确定他在想什么。
换个说法吧。
“这段时间,世默会想办法把卫将军救出去。定当尽力。”
“施恩?”
刚一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妥,卫茂良向来讨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怕面前的宣王殿下也不喜。只是身处囹圄,他冷静地自我剖析,确实是现下的心态出了问题。
“要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
李世默笑眯眯地应了声,丝毫不让卫茂良觉得尴尬。
“但功利点看,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这样。大唐之西、之北,皆有虎狼,内部也并没有安定到哪儿去,尤其河朔,为患更甚。能据河东镇河朔的,满朝有也只有卫将军一人。”
一顶实话实说的高帽子戴稳。
“先公后私,先保住天下与朝堂的稳定,再考虑个人利益。世默擅自揣度,卫将军与我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
卫茂良不敢相信地眨巴眨巴眼。
确实一致,在这种看似天真的想法上,卫茂良难得遇到的一致,让他怀疑自己在做梦的一致。
“当然啦,”李世默又退了一步,“卫将军要是觉得这是交易,世默也不会有被冒犯之感。毕竟是我算计卫将军在先,卫将军对于世默不太信任也很正常。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谈条件,如果互相明码实价地开条件更能让卫将军觉得安心的话。”
“这样吧,”
卫茂良也退了一步。
“宣王殿下试了罪臣一次,才知道罪臣的为人。罪臣小人之心,也要试上一次殿下,与殿下谈成一笔交易,今后方才能倾心相交,毫无芥蒂。”
李世默抬手,“卫将军请讲。”
“其一,内子怀玉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罪臣起兵成全了大义,却唯独没有尽到护持妻子的责任,罪臣对此很是愧疚。因此,希望殿下能在这段时间,暂且照应她的安危。”
“这你放心,陛下并没有牵连卫夫人。所谓闭府幽禁,也是为了保护她。至于卫夫人腹中胎儿,世默会想办法让太医带着医女前去照料的。”
卫茂良点点头,这样可行。
“其二,五月十七日太后生辰宴,长姐皇后惨死敛芳宫,当夜事发突然,众人来不及细想,皆以为是张怀恩指使神策军所为。但罪臣最近来来回回复盘此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
“具体是指?”
“最先宣称长姐死于神策军之手的,是宛嫔娘娘。姑且以党争之心考虑,宛嫔娘娘的立场未必干净。万一有人从中利用宛嫔作梗,将皇后之死嫁祸给神策军,再诱使罪臣出手也不是说不通。另外,还有一事。”
铁窗外照入的日光愈发亮了,卫茂良眯了眯眼,似在回忆。
“当初罪臣与长姐同去敛芳宫,原因也不瞒着殿下了。长姐说她亲眼看到宣王与宛嫔有私情,要带着罪臣捉奸。当时长姐先行一步,罪臣候在离敛芳宫数十丈之外。在神策军放箭之前,罪臣看见了敛芳宫中似有信号发出。但宛嫔却回避了这件事。”
所以,神策军放箭可能只是幌子。
卫茂良话未说满。
他怀疑,真正动手的,可能是宛嫔,或者说是宛嫔背后的储秀宫丽妃与敬王。
毕竟他起兵之后前来从中渔利的,不止面前的一个宣王殿下。
还有敬王李世训。
李世默的眉心在卫茂良说到此处时跳了跳。
先是沈青绾与李世训的私情震惊他片刻,随后在卫茂良怀疑宛嫔时又心下不安。
他明确知道宛嫔沈青绾是李若昭布下棋子,如果说皇后之死是宛嫔所为,那么,进而可推知——
皇后之死,其实是若昭布的局?
但若昭的习惯他是了解的,能不伤人命就不伤人命,不得不伤的也是罪大恶极的人命。皇后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昭只怕宁肯伤她自己都不会伤无辜之人。
他当然信若昭,百分百相信。
卫茂良继续解释道:“长姐于罪臣有再造之恩,罪臣没能保住太子,已是辜负。查明她的死因,也是罪臣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若昭是没有问题的。
再一次确定这一点,李世默问他:“皇后娘娘行将入土为安,卫将军想要世默怎么做?”
卫茂良轻声落下两个字。
“验尸。”
第九章 平阳:一访卫府
验尸?
李世默一怔。
毕竟是皇后,开棺验尸一事听起来属实天方夜谭。卫茂良进而解释道:
“殿下为人臣子,要求开馆验母后之尸臣知道很不妥。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查出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真相,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他虽不喜明码实价的谈判,但绝非不会。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五月十七当夜,长姐死亡现场唯一目击者,也是嫌疑最大的沈青绾,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是宁妃娘娘的人。”
是宁妃的人也必然是李世默的人。如果此案真是沈青绾所为,那幕后主使只有可能是面前的宣王殿下。他提出查明皇后之死,亦是想看看,宣王殿下的反应。
念及此,卫茂良又补充道:“皇后暴毙敛芳宫的过程不明,说明有一支力量一直潜伏在暗中。为殿下考虑,查清真相,也能扫平殿下再进一步道路上,可能存在的隐患。”
而李世默完全没有意识到卫茂良此刻脑中的弯弯绕,他只是顺着卫将军的思路,点点头。
确实如此。皇后之死并非若昭所为,只剩下李世训。如果真是李世训谋害皇后,这将是一把绝佳的刀,若昭也不必为此继续劳心劳力。
他沉声,“那我答应你。”
那长姐的死应该与宣王殿下无关了。
卫茂良松了口气。
“那么其三,为李唐计,还请殿下务要禀明陛下,河东的人事、兵员暂时不能变。”
他眯着眼看向窗外,照入监牢之中的光愈发亮了,窄窄的银河变成了宽阔的光桥,如轻纱的日光变得浓稠而厚重,照亮一片圣光坦途。光芒将卫茂良半张脸笼罩其中,照见他略带羞意地笑笑。
“正如殿下所说,河东的情况,确实是舍罪臣其谁。罪臣起兵前派阿青前往太原府,重新整顿太原府人事与兵制,为的便是今日的意外。如果殿下能将微臣救出去的话,微臣可以保证这段时间内河东安宁,河朔狼子野心不犯。”
说的便是四月卫茂良派遣阿青回太原府一事。当时所有人,神策军、李世训,包括若昭,都以为那是卫茂良暗中前往太原府调兵,进一步推测神策军可能因此动了起兵诛杀卫茂良的心思。
李世默扪心自问,如果当时他知情,只怕也会以为与旁人看法无二。
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面对的卫茂良的霁月清风,过于周密现实的筹谋反而显得蹩脚。冒犯了便是冒犯了,李世默活得坦荡,抬手便致歉道:
“四月卫将军派阿青前往太原府一事,如今真相大白,才知卫将军为保长安安宁,甘愿以五千骑兵博一线生机,是真正的心系天下。当时世默也有误解,属实冒犯。”
他深深拜下。
“至于卫将军所说,这点还请将军放心,河东之局,举朝上下必然慎之又慎。世默会尽力说服父皇,河东上下,还是交由卫将军亲自打理最为妥当。”
交易基本达成,李世默回府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三件事。第一件照顾卫夫人秦怀玉最好办,也最早展开。
不过,在照顾卫府这方面,比李世默走得更快的是萧府大小姐萧岄。
卫府刚被下令封禁,当夜萧岄便换上一身云隐公子的行头,趁着夜色浓重翻身上墙,向着卫府的方向急速飞去,黛蓝色的紧身衣在鳞次栉比的屋檐间如轻鸢剪掠。
确实黑。人间无月,满目的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飞鸟劲厉地掠过天空,如鬼魅般在盘旋在沉沉如墨的苍穹。
卫府上下亦是一片漆黑,想都不用想,唯一亮灯的地方便是秦怀玉的居所。
人走茶凉莫过于是。卫茂良刚回京时,拜访者络绎不绝排满了门前的长街。不过以卫茂良的谨慎,基本上一个没见。没见就愈加令人想见,熙熙攘攘拥拥簇簇,前来认门的人硬是把能走四马并驾的路挤得满满当当。
没想到一夕之间陡生异变,人情倒转比风向变得还快。
这些感慨都来不及多想,秦怀玉正斜倚在灯下,为腹中孩儿一针一线绣着肚兜。卫府上下清贫,俸禄赏赐肯定是没有了,没查抄卫府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陕州秦氏上下其他亲眷也不愿过多打扰——
打扰了也没用,愿意伸出援手早就帮忙了,何必腆着脸求助徒生尴尬。
灯还是省着点用,婢女之类的早点遣去睡了。至于孩子出生后的衣物,好在卫茂良心细,夏纱冬绉,各种轻软的料子依着四季准备了不少,连娃娃能下地走路的小鞋都备了好几双。
盯着手头功夫,秦怀玉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虎头肚兜,叹了口气。
他这是准备关多久。
窗外的动静就是在此时响起,窸窸窣窣如盛夏茂草中的虫。
“谁?”
仔细听人声和虫声有很大不同,时刻准备为人母的秦怀玉忽一惊,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小腹。
没叫侍卫,真有人想让她死也拦不住,又何必搭上他人性命。她小心翼翼一步步向外,宽大的轻纱裙摆曳地,随着她的莲步漾开层层涟漪。
“是谁?”
院中也是黑的,只有秦怀玉住的卧房散发幽幽的明光,勉强照亮周围一圈的地。一个清瘦的影子从浓重的黑夜中毫无生息的步出,骨骼身形皆流畅。
“云隐公子?”
来者敛声不语,与周遭黑夜一般沉默。只有在秦怀玉开口发问时,才抱拳回礼,涩着嗓子。
“卫夫人。”
秦怀玉环顾周围,没有旁的动静,应该没有惊动守门的侍卫。
“公子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来看看。”
萧岄继续抱拳,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垂首的姿势不变,让人看不太清她的脸。
“听说,夫人有喜,就想来问问身体是否安好。”
秦怀玉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丝毫没有被罚关在府上的自怨自艾,通身上下皆是一府主母的沉笃,与卫茂良极为相配的沉笃。
“不必这般多礼的。我这边一切都好。”
“有大夫过来瞧过了吗?还有太医,皇上派太医过来了么?”
那倒还没有。
秦怀玉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萧岄连珠炮地又问道:“药够吗?吃的呢?也够吗?”
“嗯……”
秦怀玉稍一迟疑,“都够的。”
“那我从外头给夫人带。”
没有立刻肯定的回答就是不够。萧岄几乎脱口而出。
秦怀玉总算弄明白云隐公子大半夜找她不过前来问一声安好——
当真是如卫茂良所说的一般可爱。
紧绷的神思稍稍放松,她上前几步,宽和而温柔,压得人快窒息的夜色也变得如她一般温柔。
“谢谢你,我这边什么都不缺,不用麻烦你来回折腾。允臻还在的话,也定然希望你不要卷入其中。”
允臻……
萧岄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称呼这个名字无形昭示的某种权利突然令她一阵酸涩上涌。
原本死寂的心又开始刺痛,勉强拼凑完整的心再一次露出锐利的刀锋,扎得她鲜血淋漓。黑夜无声,周遭寂静亦放大了她的感知。紧身衣下的寒毛倒竖,某种呼之欲出的想法在一层一层的束胸下挣扎。
她突然意识到——
如果卫夫人此刻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做的,也没有旁人在乎一个罪臣之妇的死活。
但她不一样,卫茂良不一样。这个世界,人之常情,都不会让这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为亡妻守身如玉。
这也就意味着……
萧岄的心跳得咚咚响,周遭太静,又太黑,幕布一般将她越裹越紧,夜幕如浪潮令她身有溺水之感。
如果……
“云隐公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见那头突然没声,秦怀玉歪着脑袋,向前一步柔声问道。
萧岄惊得浑身一颤,背后冷意直冲天灵盖,震得她每一个毛孔突然张开,每一寸神思皆在战栗。
她刚刚在想什么!
“没事,改日不才再来拜访。还有医女,草药,卫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夫人。”
第九章 平阳:佛前静心
萧岄从卫府夺路而逃。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比来时更为汹涌。敏捷的身姿逆浪前行,惊涛骇浪般的屋檐在脚下飞速向后消失。
几乎是刚回萧府,她径直撞开府上佛堂的大门,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埋首大哭。
萧府的佛堂是专为萧家主母长乐静和大长公主修建的。自隆平元年燕姨娘事发,大长公主断情绝念,甘入佛门净地再不问世事。没想过这小小佛堂还会来客人,除了按月送入的份例,上次前来拜访佛堂的,还是两年前回府的熙宁长公主。
那是不得不应付的人。她不欲让宫里人知道萧府当年的丑事,就必须修饰好她作为萧家主母的姿态。仅剩的那丝皇家女儿的骄傲不允许她在娘家人面前有丝毫疲软,不允许让皇城宫城里的人知道她二十多年前执意守身嫁给状元郎之后,只落得个这般如此可悲可叹的结局。
十数年来不出门不见客的大长公主原本已经睡下,听见正厅有动静,起身披了件长衫前去查看。
萧岄还未换下她那一身夜行服,包巾束发,双剑在背,像是凛冽的风吹入一片昏黄幽深。静和大长公主从重重门廊步入佛堂时,远远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灯火幽微下,黛蓝偏黑的影子,在高耸的佛像前蜷缩成一团。
那是萧岄吧?
幽居佛堂多年,大长公主最多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萧岄的只言片语。当年她与萧靖不和一气之下自甘幽闭,母女之间那时便断了往来。扪心自问,在阿岄长大的过程中,她这个做母亲的,始终是缺失的。
后来陆续从外面得知,阿岄性格很是开朗,脾气虽有几分娇憨,但还算明白事理,顺顺利利出落成这般大姑娘的模样。
如今亲眼一见,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知道这些,愧疚的情绪总能稍稍得到纾解,舍身于佛的静和大长公主终于有稍许欣慰。
她捡了另一块蒲团,放在萧岄身边,年近半百身子骨缓缓扶着地面,陪着萧岄跪在佛像前。周遭昏暗,佛前灯烛却又彻夜不息,如圣光普照,洗净铅华,只余最暖且柔的团团明光。
小姑娘的哭声凄厉,佛祖的笑意却始终慈悲。
静和大长公主的叹了口气,迟疑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背。
算起来,阿岄也该有二十二岁了。
想到二十二岁的自己,正凤冠霞帔,喜帕的红遮住她看待世界的眼,怀着满心的期待,等待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她的情郎。
都是过来人,能让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哭成这般的,多半一个“情”字。
情字乱心,情字自苦,情字予人希望又终将离她而去。只有断情绝念,才不会有失望,痛苦,乃至绝望。
这是静和大长公主在佛堂里的十数年,唯一悟出的道理。
让她如何与自己的女儿说呢?对一个还未满二十二岁的小姑娘灌输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才会有的想法?
“想哭就哭吧,没事的。”
千回百转,静和大长公主淡声道。
哭声骤然停止,啜泣声却没办法停下。撕心裂肺的哭泣后,身体因为难以平静而止不住地一抽一抽。
静和大长公主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个清瘦身体在战栗。
“母亲……”
萧岄坐直身子,眼泪还未彻底干透,她又七手八脚去抹,不一会儿就揉花了修饰眉眼的妆容,留下两个黑黑的眼圈。
“我没事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抽搐,萧岄赶紧捂住嘴用疯狂的吞咽让自己冷静下来。
“阿岄,你,是不是有想嫁的人了?”静和大长公主试探着开口,“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与你父亲出面……”
她承认她总觉得亏欠女儿,甚至为了弥补这种亏欠愿意走出佛堂,作为一个母亲,替女儿争取她想要却自己争取不到的幸福。毕竟再怎么说她是大长公主,当今陛下的姑母,再加上位至中书令的萧靖出面,只怕没有说不动的媒。
“我真没事,就……”
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身云隐公子的行头,萧岄忙拉下覆面的包巾,又将头巾连同束发的簪子一同抽出。三千青丝如乌瀑一般飞流直下,刚好遮住她背上的双剑,包裹住她小小的身体。
佛光普照下,萧岄微微仰头,柔和的光勾勒出她清秀的侧容。
“母亲,你也觉得,感情这事其实不重要对吧?”
什么?
静和大长公主眨巴眨巴眼,望见自家女儿眼中盈盈泪光。
“不是吗?”萧岄歪着头反问自己的母亲,“其实一点都不重要的,人这一生,会经历好多好多故事。天底下比这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她咧开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眯缝的眼中泪水却先落了下来。
“真的,不重要的。”
“阿岄……”
萧岄打断了母亲的欲言又止。她仰首,远远望着始终笑得悲悯的佛祖,郑重其事,俯首拜了三拜。
“抱歉深夜叨扰母亲了。还有……”
今晚我来佛堂的事,还有我这一身奇怪的行头,别告诉父亲。
转念一想,以自家父母这样僵持的局面,就算求她告诉父亲,只怕两人也不会说一句话的。
原来感情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死局。
她也是,她父母也是,放在她二哥身上,只怕也是。
也不必多说了,说了平白惹母亲伤心。
萧岄起身,把母亲从蒲团上扶起来,转身没入沉沉黑暗。
第二日,萧岄以旧伤复发为由,缠着自家二哥萧岚,把曾经照顾自己伤病的花语请到了府上。
“你根本就没事!我辞了到手的大生意过来给你看病,你你你……你就……”
花语检查完萧岄的旧伤之后大呼上当,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利索的话。
萧岄淡定自若地把衣裳穿好,对于花语的控诉表示无动于衷。
“我是没事,但我找你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不去!
花语抱胸觑了她一眼,埋头收拾药箱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
“大小姐,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闲!我还要谈生意,看病人,我哪有……”
萧岄转身拎了一包银锞子扔到花语面前。
铁骨铮铮花大夫立马抓住萧岄的手换了一个谄媚的笑。
“我的时间非常充足,随时听从大小姐的吩咐。”
第九章 平阳:求医问药
“我想请你帮忙看一个人,大概有孕一个月左右,你能照顾他们直到孩子平安降世么?”
花语在行医方面一向很上心。
“人在哪儿?”
“卫府。”
“啥?”
不敢相信似的,花语眨巴眨巴眼,确定面前的大小姐没和她开玩笑。
“关着的那个?”
萧岄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不去了不去了,”花语转头收拾药箱,“行医不涉政。万一我因为这点事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那些排着队的病人怎么办?”
萧岄又转身,拎了一包金银珍珠翡翠的首饰扔到花语面前。
“大小姐——”
花语捂着眼睛又想忙摆手,手足无措地很是滑稽。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我眼睛都快被晃花了。”
“干不干?”
“干,干,我干还不行嘛。”
花语在两大包沉甸甸亮晶晶的物什前举手投降,唯恐下一次扔的不是金银首饰就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具体说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卫夫人被关在府上出门不便,朝廷现在也斗得腥风血雨,只怕没人管他们母子的死活。我想请你帮忙的,就是时不时进去看看,号个脉,看看她身体如何,需要哪些东西,我负责从外面带。这几个月卫将军不在,我们得保证他妻儿的平安。”
花语略一沉吟,“其他的我没问题,但只有一点有言在先。大小姐,我是医者,医者是不能百分百担保病人死活的,天时地利,包括病人的体质不同,都可能影响最后的结果。我们只能保证尽全力。”
萧岄再转身。
“别拎了别拎了!”
花语再次举手投降。她真是活怕了这大小姐一言不合就砸钱的习惯,之前她曾两次照料过萧岄的刀剑伤,两人相处很是融洽。当时她还感慨相府大小姐萧岄竟然如此艰苦朴素,实乃各位公子王孙纨绔子弟的楷模。
结果……
“难道这就是相府高门深藏不露的实力吗?”
花语试探着伸手,撩了撩裹着首饰的包袱皮。灰扑扑的包裹下乍泄出小山堆似的,一闪一闪亮晶晶。两大包加起来,只怕她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够花了。
很有实力吗?
萧岄眨巴眨巴眼。
这些都是她不用的首饰件儿,她的哥哥们送的,家里置办的,林林总总一大堆。但萧岄嫌笨重,基本不用这些玩意儿,留着也是留着,拿来办事也不错。
读懂了大小姐的表情,花语啧啧嘴。
“朱门酒肉臭啊……”
萧岄抱胸冷眼看她,“感慨完了吗?”
“完了完了,”花语点头如捣蒜,笑得毕恭毕敬。
“如果卫夫人在有孕期间,没有遭遇到什么大变故,胎儿也没什么异象的话,我尽力可以有九成九的把握,保他们母子平安。”
九成九也很不错,萧岄点点头表示满意。在花语还没注意的当口,她再一次转身,将第三包值钱的物什扔在花语面前。
“这个是买你的封口费。这些事,不许对我哥说,我嫂子……”
她迟疑片刻。
“最好也不要。”
拿人手软,三大包估计手都提溜不动,花语在萧岄豪掷千金面前从得毫无脾气。两人从屋中移步到院中,开始商量怎么混进卫府的事。
“卫府现在应该封的比较严实,想个办法,怎么把我,”花语拍了拍腰间的药箱,“还有我这些行头带进去。”
“这好办,我昨晚已经去过了,飞进去的,没人注意。我带你试一次,没问题今晚就去。”
萧岄拍拍自己的肩膀,“你先上来,我带你飞一个试试。”
面前是金主,萧岄说什么花语都老老实实听着。她斜挎着药箱,迟疑地走到萧岄背后,捏了捏她能看到蝴蝶骨的肩。
“你行吗?这么瘦。”
“你上不上?”
“上上上。”
大小姐负责发话,花语负责退得从善如流。她把腰间药箱甩到身后,七手八脚爬到萧岄的背上。萧岄双手托住背后的花语,足尖稍稍发力,如离弦的箭一般跃上屋顶。
在萧府屋顶上溜达了一圈,踩碎了自家府上屋顶的几块瓦片,萧岄背着花语还有她身后的大药箱稳稳当当落回地面。放下花语,她扶着院中的高树微喘。
“可以吗?”
“绝对不行,”花语坚定地摇头,“太慢了。以你现在的功力,一个人飞进去没问题,两个人速度一旦慢下来,很容易被守卫逮个正着。”
“那是因为我穿着裙子,等晚上换上夜行服就不一样了。”
“也一样。”
花语跟着若昭,江湖上的能人异士见了不少。萧岄的功夫确实厉害,在长安官宦人家中是绝对的出类拔萃。不过,放在更广大的江湖上就称不得数一数二的拔尖。这样的武功一个人走江湖勉强够用,但带上一个飞进重重守卫的卫府,估计比较困难。
这些话花语刚想说,等她看到萧岄的表情时,万千大实话一股脑全咽了下去。
照顾好金主的心情最重要,铁骨铮铮花大夫立马笑得狗腿。
“这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大小姐身材好,又瘦又结实,就容易显得吧……比较骨感。”
花语揉了揉自己的胸。
“趴在背后硌得慌。”
这下轮到萧岄彻底没脾气。她戳戳自己袖子下的胳膊,因为长年持剑的缘故,确如花语所说,紧致、结实,没有丝毫赘肉。相应地,捏着实在硬邦邦。
“那怎么办?”
“您放心您放心,带我飞进卫府的人选我已经想好了,绝对不耽误大小姐的事。”
花语唯一能找的人是血魂。半师从半下属地跟过江湖顶尖高手月汐,修得一身极为鬼魅的身法,功力放之江湖少有能匹敌者,带飞一个花语别说进卫府,进皇宫也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花语在血魂面前好说话。月汐不知所踪,血魄姐姐跟月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冷得吓死人。
于是,第二日晚,花语就带着血魂准时出现在萧岄面前。
第九章 平阳:二访卫府
一身红衣胜血,引得萧岄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
“怎么啦?”
花语拽着血魂的手晃来晃去。
“哦,没什么,”盯着人家打量不妥,萧岄收回探究的目光,“我们……”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你是大小姐,当然你说了算。”
萧岄一身黛蓝色夜行服已经换好,包巾拉上遮住眼睛以下的部分。原本可亲的杏眼被妆粉修饰得修长而凌厉,高束的墨发下的容色显得极为英姿勃发。
她绕过花语,径直问那个红衣人。
“你能飞多快?”
还是花语代替他答的。
“大小姐放心好啦,你一个人能飞多快,他就能带我飞多快。”
没问出结果,萧岄狐疑的目光未散,只是伸手摸摸了背上双剑是否捆得稳当。
那就先飞再说。
两人先后施展轻功,萧岄一人,血魂背着花语连带她背后的大药箱,一前一后在月色下的长安城小山似连绵的屋顶之间飞跃。
确实好快。
萧岄在前带路,她自忖应该比之前夜探卫府时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迎面吹来的风刮得她脸疼。
余光稍稍向后瞟去,只见那个红衣人身法极为轻捷鬼魅,背着花语动作丝毫不乱,不像之前她背着花语,还踩坏了自家的几片瓦。
既然这样还探不出这人的深浅,那就再加点速。
调集周身全部的内力,萧岄催动自己的两条腿越跑越快。足尖轻点,黛蓝色的身形在月下徒留一个个飞檐走脊的残影。
这样够快了吧?
余光再往回扫,红衣人还是稳稳当当地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维持着先前的距离,她甚至感觉不到身后那人有丝毫的疲累。
卫府已至,一黛蓝一血红的两个影子翻身从屋顶上跃下。急速在檐壁之上奔驰四里多的路,跳过了三坊的屋顶,萧岄身子稍稍有些吃不消,扶在院中高树下微微喘气。
她从来没跑这么快过,就着撑在树边的姿势,她余光继续偷偷打量背着花语的红衣人。
他亦稳稳当当落地,放下花语还有她背着的大药箱,平静自若地站直身,丝毫不见要大喘气的架势,一副再跑几个来回都没问题的模样。
花语亲昵地拍拍血魂的肩膀。
“还是你靠谱,飞得真快。”
突然又想起在前带路的萧岄,忙咧开嘴赔笑道:
“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啊,术业有专攻嘛。对吧,大小……”
萧岄吓得赶紧轻咳了一声。
秦怀玉已经在院中等着他们了。
扮成云隐公子模样的萧岄率先一步上前,向着秦怀玉扎扎实实地抱拳行礼道。
“卫夫人。”
秦怀玉浅浅地福了福身。
“云隐公子。”
啧啧啧。挺那什么,人模狗样的嘛。
花语在一旁疯狂地撇嘴。
萧岄垂首还不忘侧眸瞪了她一眼。起身的刹那又恢复平静,抬手介绍她身边的这位背着药箱的大夫。
“这位是花语花大夫,为人靠谱,医术很是高明,在下有很多伤病都是她照料的。这次请她过来给夫人看看身体。”
内心一通叽叽歪歪这大小姐挺会做戏之后,腹诽归腹诽,人前的花语也非常的,人模狗样。
她上前,规规矩矩给卫府主母秦怀玉行礼道:“在下花语,承蒙……云隐公子的抬爱。给夫人请安。”
秦怀玉亦答:“有劳花大夫了。”
两人先行一步步入主屋,留下萧岄和血魂守门。血魂继续老老实实当他的工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中,从始至终一句都没多说。
而趁着花语不在,萧岄终于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血魂来回打量。
红衣人,身法鬼魅,轻功尤其迅捷。
萧岄骤然想起那个在自家门口刺杀卫茂良的红衣刺客。
习武之后对于人的动作有着近乎超乎常理的敏锐,对于从小学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对手招式破绽的武者来说,观动作辨来者,是基本功。
面前这个红衣人,施展轻功时的身形每一处细节近乎严丝合缝地对上号。
不像是巧合。
她微微眯了眯眼。
花语是嫂子的人,红衣人与花语交情匪浅,面前这个人可能是刺杀卫茂良的杀手,红衣杀手是促成卫将军起兵的动因之一。
而此时此刻,卫将军因为带兵杀入京城皇宫还被关在天牢里。
她不愿继续想下去了。
两个人各自沉默立在院中阴影的两端。主屋灯火明亮而温暖,以窗边一盏烛台为中心,落在地上一片圆圆的光芒。
唯独照不清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秦怀玉面带宽厚的笑容送花语从屋子里出来。
“大……大哥,”
差点又喊“大小姐”,花语赶紧赔了一个尴尬的笑,“夫人没什么大碍,我开了个安胎的方子,有些药卫府上缺,还得烦请云隐公子送进来。我与夫人说好了,每个月过来看她一次,到时候还得麻烦云隐公子了。”
萧岄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种可笑的情绪一直牢牢占据萧岄心头直至三人回到萧府。甫一落地,花语还未远走,萧岄突然抽出背后双剑直扑花语身后的血魂而去。
双剑出鞘,两道璀璨的光华反射月光如银光闪闪的缎带。
却比缎带更快,更犀利,更寒意十足。血魂第一时间推开花语,又几乎是同时后退半步,堪堪从萧岄直扑面门的剑光下躲开两指之宽的距离。
花语被这猛地推开整得一头雾水。
“喂!大小姐你干嘛?”
萧岄手中繁复的剑花不断,双目如炬紧紧盯着红衣人的一招一式。
“兄台武艺高强,想讨教一番,失礼了。”
哦,那你打不过的。
花语捡了个院中喝茶的凳子坐下,托着腮,百无聊赖看着面前一黛蓝一血红的影子乒乒乓乓交起手来。内心继续默默腹诽,这江湖上习武的人脑子都那么奇怪吗?
打不过也要打。萧岄知道自己和对手的差距不止一星半点,也不指望能打得过。她只是把每一次交手都尽可能拖长,尽可能迫使对方使出更多的招数。
她只是,急需要验证适才的某些猜想。
血魂根本就不需要出手,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施展游鱼身法,在萧岄次次逼人性命的剑锋下左闪右避。
太快了。萧岄自忖自己的剑已经出得足够地快。但面前这人总能率先一步预判她的剑势,又以自己出其不意的路线巧妙闪避。快得只剩下一个残影,快得她根本就没办法逼他出剑与自己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越打熟悉感就越强。萧岄不仅逐渐确认面前的红衣人与一个多月之前刺杀卫茂良的红衣杀手,身形并无二致,她还惊奇地发现,这个红衣人的身手,她曾经见过,不是一个月前的萧府门外,而是好几年前。
很久之前,她确实见过。在秦岭剑宗学艺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月汐,两年前她为了保护祠部郎中韩晟,与自己的师兄孤鸾打了一场时中途插手的月汐。
面前这个红衣人,有着与月汐极为相似的,非中土的功法,和鬼魅到无法预测与捕捉的身形。
双剑越舞越快,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排密密的汗珠。萧岄咬紧牙关,剑锋不敢有丝毫放松,一招一式舞得愈发凌厉凶猛。
“你跟月汐是什么关系?还有,月汐是风波庄的人,你跟月汐、风波庄与我嫂子,又是什么关系?”
第九章 平阳:一败涂地
第二日清晨,萧岄径直撞开了二哥萧岚的院门。
没人?
步子再一调转,径直撞开了萧岚卧室的房门。
萧岚还在仰面朝天睡大觉。
萧岄一路杀来风风火火,撞开一扇又一扇大门折腾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完全没法睡了。
天色微白,两重帷幔下的萧岚捂着眼睛,从指缝中打量窗外的天色。
明明还没到该醒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也得给他睡觉让道。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她大清早的折腾他的睡眠?
睡不饱人就特别容易怒,就算门外是自己的亲妹妹,脑子不清醒的状态下心里还是把前来打扰他睡觉的小人扎了无数针。
萧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亲二哥心里已经被扎得半残不死,从冲进萧岚卧房中后连珠炮一般的问话对着还在睡觉的人一通乱轰。
“卫将军入狱是不是你和我嫂子的手笔?我嫂子养了一堆杀手到底是干嘛的?还有风波庄,我嫂子跟风波庄是什么关系?花语都告诉我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萧岚脑子一瞬间清醒,灵台与眸间刹那间清明。
她知道了?
出于谨慎,萧岚屏气凝神静声听。而在萧岄看来,就是做贼心虚不敢说话。
她伸手就要撩紧闭的床幔。
萧岚忙死死地拽住,一层厚布一层薄纱后的声音听来十分嬉皮笑脸,且欠揍。
“别别别,没穿衣服呢!就算你是我妹妹我怪难堪的啊。”
萧岄气短,攒了一肚子的火气突然没处发。郁结半晌,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
“那你快点。”
萧岚磨磨蹭蹭裹上打底的中衣,慢条斯理再将腰间系带栓上。从来不叠被子的萧岚转头还将床铺仔仔细细打理了一遍,枕头还不忘摆得方方正正的。
末了,他又从两片床帷中伸出一只手。
“袍子在外头衣架上,帮我拿一下。”
萧岄又好生没好气地甩到他手上。
帷帐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直到萧岄快要等得不耐烦就差直接扑进去的时候,“唰”的一声,帷帐开了。
萧岚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榻边,问她:
“花语跟你说什么了?”
花语跟她说……
没想到二哥居然开门见山没和她打呵呵,当头一问让萧岄思绪微微凝滞片刻。她回忆起当时她质问一通血魂与花语后,花语是怎么说来着的?
“大小姐,你信你嫂子么?”
萧岄一个劲儿地点头。
信啊,她一直都信。
“那好,既然信她,就信她第一,不会做有害朝廷安危天下百姓的事。第二,她不会骗你,更不会伤害你,她一定会把一切伤害隔绝在你之外。所以你明白了吗?”
萧岄眨巴眨巴眼。
明白什么?
花语继续忽悠道:“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前提是她要确保你的安全。她不告诉你只是因为现在时机未成熟,我这个打下手的,不能违背她的意思。”
半懂不懂的萧岄深夜里一个人躺在榻上来回思考,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才意识到——
这不什么也没说吗?
于是,大呼上当受骗的萧岄,此时此刻就站在萧岚房中,问他要一个交代。
“她说……”
当然不能告诉二哥她其实什么也探听到,话锋一转,萧岄道:“她说,她说他们确实与风波庄有点关系,这次承明宫变也有他们参与其中。反正她都告诉我了。”
哦,懂了。
萧岚心领神会。
那就是什么都没从花语嘴里撬出来。
不然,都告诉你了那你还问我做什么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萧岄这个妹妹,确实有些小机灵,偶尔还会使点诈。在关键的时刻,嘴硬,她不想承认就绝不会承认。
既然把萧岄的底摸得差不多了,萧岚难得正经地坐直,慢条斯理开口而显得极为语重心长。
“阿岄,你以前从来不问为什么的,当年我让你去北燕回来九死一生时,你也没多问过一句话。我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能不能先问你一句,你现在这……”
上蹿下跳,如跳梁小丑一般折腾得他屋子里鸡飞狗跳的。
“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你们手段太过火,你们让双方兵力在长安城打起来,你们闹得举朝上下都不安宁,你们陷害了朝廷忠良,你们害得朝中勇将含冤入狱,让他的骨肉妻儿幽禁在府无人照顾。
那可是卫茂良,是镇守一方土地保护一方安宁的河东节度使,是抵抗北燕威慑河朔的铜墙铁壁。
还是她……
萧岄突然噎住。
还是她,她迄今为止,唯一倾慕,且景仰到无以复加,甚至想起这个名字都会心头大恸的如意郎君。
迎着萧岚煞有介事的目光,萧岄突然发现一个她刻意忽略又欲盖弥彰的问题。
太明显了,卫茂良这个因素在她一切的行事逻辑中。
朝中风云诡谲,双方厮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年年都有含冤下狱的忠良,年年都有轰然瓦解的铜墙铁壁。她从不关心朝廷事,别说探听原因,连名字都懒得多问。如今心血来潮闯入二哥房中要兄嫂给个说法——
也只是为了一个卫茂良。
所以,二哥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萧岄忽觉如芒刺在背,尤其在萧岚平静无波又略带审视的目光中。
他要她怎么说,说她喜欢一个人,比自己大了十六岁,人家家和美满,妻贤惠顺。自己痴心妄想,不对,她已经强迫自己打消了痴心妄想,还要给她哥她嫂子的谋划横插一杠子,给一家人添堵。
她这些天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就是个傻瓜,旷世大傻瓜!
所有的话骤然失去了可以倾泻的出口,萧岄也盯萧岚,眼中逐渐染上水色,太模糊了,模糊到她快看不清整个世界。
终于,在眼泪决堤的前一刻,萧岄转身夺路而逃。
萧岚坐在榻上叹了口气,没追出去。
完全不处理又不行。坐在榻上呆了一会儿,他起身,从书架上摸了一沓信纸,开砚研磨,湖笔舔墨,落在纸上几字。
又觉不妥,撕碎了揉成一团重来。
又写几字,又觉不妥重来。
哼哼哧哧勉强写完一张纸。萧岄的事最后还是只言未提,最多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卫茂良的近况,以及未来的打算。
自忖已经写得足够隐晦,足够不让若昭多心。萧岚封缄之后找到若昭留在萧府里的眼线,把信递给他。
还是说什么都不妥,向来意气风发从心所欲的萧岚再一次千回百转不知从何开口。
“这封信务必送到她手上吧,如果她出不来的话,我可能要去找一趟宣王殿下。另,问她平安。”
第九章 平阳:烫手山芋
萧岚在满世界的找李若昭探听虚实,而李若昭在毓安宫里浇花。
当然不是她来浇花,主要是风吟雪澜浇,她在一旁看。盛夏时节,该有荷花,皇帝原本差人送了两缸荷花,若昭嫌丑拒绝了。
毕竟比不过萧府的荷塘,一望如连绵的青雾氤氲。
风吟一边剪着月季的花枝一边问道。
“宣王殿下就不过来看看吧?”
雪澜用力掐了掐她的胳膊。
相比雪澜的反应激烈,若昭倒是一脸淡然。
“尘埃落定之前他不会过来了。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同样的问题,凌风也问过宣王李世默。
相比那种从幽闭的宣王府刚刚出来时,那种迫切想要见到她的心态,李世默同样也冷静下来。这种陌生感并没有伴随着大半年的分离而愈发强烈,相反,甚至已经不需要言语,他越来越懂得从她的行为中探知一二。
他停下手中正在处理一沓公文。
“总有一天她会离开。”
李世默看向窗外朗朗晴空。
太亮了,亮得刺眼,一片青天白日之下只鸟不存。她院中的桃花树,花瓣早已尽凋,只余茂密的,蓬蓬勃勃无拘无束生长的绿叶。
绿叶不识人心,李世默收回远望的目光。
“承明宫变再如何成功,在父皇眼中,也是她的手笔,我不过是个躺在宣王府等着从中渔利的人罢了。父皇并未看到我的能力,满朝文武也没有。甚至知情人都觉得我能有今日的成就,全赖背后身为姑母的她一手扶持。如今太子已故,两强并立,所有人都在静悄悄地观望,观望谁更值得支持。
“更何况因为她的算计,太子死于内侍之手,父皇想必对她颇有微词,她亦不想与我走得太近,而导致父皇把这种不满转嫁于我。”
他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而且,她总会离开的。凌风,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她现在正放手替我筹谋一支能干且忠心的纯臣,为了今后我掌控朝政之后,依靠这套班底运行政务尽可能得心应手。薛珩就是。”
快结束了,这也就意味着她很快就会离开。去年盛夏时节仰躺在藏书楼的闲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而他需要做的是,让她放心地离开,让她离开之前看到他早已独当一面。
然后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宝马香车,从毓安宫里迎她出来。
伤感也是短暂的。等着他的事情太多了,伤感的权力于李世默而言太过奢侈。从国库中调拨饷银优抚在宫变中阵亡的将士之后,他又开始协理将作监的各项事务重新整顿皇宫,修补因为宫乱损毁的殿宇。
这头还没处理完,之前卫皇后验尸一事的结果很快又出来了。这件事李世默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始他还担心李世训从中作梗,没想到他这位六弟难得好说话。在他上书陛下恳请验尸的时候,在身后帮腔不少。
与五月十七在场所有人知道的结果不同,卫皇后验尸的结果是——
窒息而亡的。
皇帝陛下拿到密报的结果之后并未声张,紫宸殿中也只召见了李世默一人。
“这件事恐怕绝非我们当日所见,还得再查一二。你忙完手头事之后,暗中多跟进些。”
只召见他一人便能说明很多问题。皇后之死在场的有且仅有沈青绾一人,父皇并不知沈青绾其人是若昭的棋子,明面上依旧是储秀宫敬王的心腹。
李世默站在下方低眉顺目,脑中却转得飞快理清其中的关节。
皇帝陛下开始怀疑,皇后之死,是李世训的手段,所以才会暗中授意他一人跟进却并未通知李世训与丽妃。
据此进一步推测父皇的心态。如果他怀疑皇后之死是敬王参与其中,那么,挑拨卫茂良起兵剿灭神策军中内侍,也绝非若昭一人的运筹。暗中另一股推波助澜的势力,是敬王李世训。
再联系到五月十八清晨李世训名为救驾,实为弑君夺位的举动,一切严丝合缝对上。父皇心里只怕也跟明镜似的,不然也不会如此恰到好处召出关河前来镇局。
只怕父皇心里对李世训,早就不信任了。
一场宫变扳倒两个皇子,堪称一箭双雕精妙绝伦的铺排。
过于精巧到李世默甚至都要怀疑皇后之死是不是若昭的手笔,以沈青绾为引诱使李世训出手暗害皇后,在陈卫两家与神策军打得两败俱伤之后,以此为后手置李世训于死地。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若昭是不会随便伤害无辜之人性命的。
“请父皇放心,儿臣定当尽力查清母后的死因,告慰母后的在天之灵。”
偌大的殿宇彩绣辉煌,却除了他们父子,空无一人。李世默的承诺掷地有声在空荡的空间里激起无穷的回音。
既然只有他们父子两人,皇上并未拘束着。他起身负手,站在盛夏照入紫宸殿迷蒙的日光里。
“皇后是卫将军的长姐,查清皇后之死的始末缘由,对卫将军也是宽慰。”
他目色幽深地看向李世默。
“如果你还想用卫茂良的话。”
搞清楚始末缘由的最好方法是抓住沈青绾从头到尾问一遍。令人尴尬的是,这件事从头至尾谁都没法做。
李若昭安坐毓安宫,就在皇上的监视之中,她去问沈青绾便是明摆着告诉陛下沈青绾是她的棋。
宁妃娘娘刚从清泉宫出来,各方人情周转都得走一走。匀不出时间倒是次要的,如今举宫侧目,只怕前脚拜访一次沈青绾后脚风言风语便能传遍了整个皇宫。
李世默也想去问一问。
但陛下既然嘱托他是暗查,总不能暗查查到最大的怀疑对象李世训眼皮子底下。
出于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之下的沈青绾,反倒成了炭烤之上谁也不敢问津的烫手山芋。
只剩半条命的烫手山芋静静躺在储秀宫里等着自己慢慢冷却。
五月十七日她背上连中三箭,都是李世训亲手扎的。又被神策军一路从敛芳宫押解至承明宫,挨了陈太后两脚踹,撑着一口气趴在承明宫冰冷的地面一夜,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丽妃难得移步至沈青绾的住所,多看了她一眼。
出来便拽着李世训的袖子低声问道:
“还留着?”
李世训点点头。
“李世默现在开始查皇后的死因。她死了,皇后之死跳进黄河我们也洗不清。但她活着,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第九章 平阳:另有玄机
留着沈青绾不等于留着其他人。毕恭毕敬送母妃回宫午睡之后,李世训带着两个心腹内侍,转头进了储秀宫的柴房。
柴房里关着另一个人,沈青绾的贴身侍婢,霜华。
既然沈青绾是李若昭的棋,必然就有牵着棋子的那根线。这点沈青绾也承认了,负责暗中联系李若昭的就是霜华。
柴房紧闭,连同窗户也钉得死死的,枯黄的干草东一摞西一摞杂七杂八堆了满地。早在承明宫变一开始,她就被关进此处防止他与沈青绾的谋划泄露给李若昭。李世训唯恐面前这人花样多,有着千奇百怪的方式能暗中联系上她家那个神出鬼没的主子。
蓬头垢面的女子从柴堆里抬起头,眸光冷冽。
“沈青绾当真与你勾结?”
不愧是李若昭调教出的人,从李世默到沈青绾,一个个都难对付。面前这个也是,到头来还不忘从他嘴里套话。
他嘴角微勾,不置可否。
“不重要了。我可不会好心到你快死了还多知道一点儿秘密。”
说罢,回头示意身后两个小内侍。
“你……”
一根白绫缠了上来,两个不算男人但确实是大男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背上。一人试图反剪住霜华的手却被挣脱出去,另一人拉紧白绫。
“呃啊——”
那一声嘶叫还未至尽头,奋力蹬着地上干枯稻草的两条腿骤然僵住。
死命抓紧白绫的手,垂了下来。
李世训差人,转身就把脖颈上还绕着白绫霜华掷于沈青绾面前。
“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沈青绾依旧在榻上养伤,最重的伤口在背上,不能躺,只能趴。面前霜华被勒的死状极为可怖,脖颈处极力挣扎抓挠留下数道血淋淋的红痕,鼓胀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瞪着还有半口气的沈青绾。
她不敢看,鸵鸟一般把头转向里间。
“你杀了霜华,她知道她会杀了我的,还有我妹妹。”
我妹妹还小,她不该卷入这些乱局。
李世训拽着她的头发强迫沈青绾把头转回来。
“所以你没有选择。你在长公主眼中就是一枚弃子,她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保清泉宫的宁妃李世默而对你杀人灭口,该站哪边沈青绾你最好想清楚一点。”
语气愈发不善,逼人的凌厉吓得裹在被子里的小小身体一哆嗦。
“这两年我在你手上吃了多少暗亏,你以为这一点儿就能还回来了吗?”
沈青绾趴在硬邦邦的枕头上,泪渍浸满双鸳鸯的绣纹。
李世训欺身覆了上去,热气在沈青绾耳边萦绕,一只手在轻薄的锦衾里浅浅研磨。
“好姑娘,不要逼我。”
水声渐起,沈青绾的呜咽淹没在盛夏的蝉鸣中。窗外日光迷离,光影照见屋中交叠的影子来回摇曳。时不时一声轻软的莺啼,让人似坠春日繁华如梦。
李世默还在盛夏时节里忙碌。
他从头至尾,将当夜之事再向卫茂良详详细细请教一遍,才发现玄机果不其然就在沈青绾与李世训之间。
沈青绾与李世训的关系是第一大谜题。
他蓦地想起当初小语在御花园中窥见的场景,沈青绾与李世训并肩而立,窃窃私语,看起来关系很是与众不同。
当时他也与若昭说了,若昭似乎早有调查。之前三番五次想要与他说起总是被别的事打断,但应该是不要紧的,不然她不可能毫无安排。
但现在呢?现在沈青绾与李世训的关系,又进展到哪一步了?
这一问题还是最适合问李若昭,但他现在正处在急需独当一面的紧要关节,举朝,尤其是陛下侧目他与若昭的关系,此刻前去拜访,就算仅仅是问问沈青绾的情况,落在旁人眼中也会被无限放大解读。
若昭暂时是不能联系了。沈青绾身处储秀宫的控制之下,他一个为人臣子的,又接近不了。
暂缓一步令他忧心忡忡。
其二便是李世训在五月十七承明宫变当夜的行动轨迹。
据丽妃在承明宫中所说,沈青绾至始至终在敛芳宫抄写经书,这一点也得到了卫茂良的证实,暂且按下不论。
但李世训的行踪一直成谜。丽妃口口声声宣称李世训至始至终都在储秀宫准备贺礼,过于模糊。既然是在储秀宫,他又是何时出宫回府调集八百府兵,以救驾之名行篡位之实?
他先问依旧身居北衙禁军统领之位的张怀德。
张怀德表示皇城及长安以南的部分城门是他守的,并未听到消息说敬王是何时出去的。
那就走的北边玄武门,当夜神策军牢牢控制的地盘。
不过他在神策军中无权无势,若昭也有意让他远离神策军这摊浑水。而李世训志在神策军,朝堂上的多方动向已经表明,他这个六弟已经有意在神策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李世默想要绕开敬王,在神策军中查明李世训本人的动向,不啻于虎口夺食。
以往若昭是怎么处理来着的?
借力打力。
在长安,唯一能摆得上台面的武力是神策军,至于能借得上的力,李世默把各方势力一一排出来之后,最后圈定了一个名字。
于是,李世默又暗中请旨调凉王协理神策军。
第二日陛下便准了,特授凉王神策军都虞候,暂管神策军中执法一事。
躬耕多时的神策军被父皇指定的凉王从天而降砸了个正着,据说李世训当日气得牙痒痒,储秀宫中一片鸡飞狗跳。
李世默亲自拜望凉王,请求凉王在神策军中暗查李世训在五月十七当夜的动向。
不过,他正欲拔腿前往凉王府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杀将而至。
第九章 平阳:托付终身
萧家二公子萧岚。
是真的很久没见了。两年前十月,两人携手从河南道归来。那时的李世默正在夹着尾巴做人,美其名曰“韬光养晦”,各自默契谁也未曾声张。
李世默站在隔着一进院与萧岚遥相对望。
一如既往风姿卓绝。虽然算来近两年未曾见过面,李世默对萧岚的感觉始终是清晰的,洒脱,通透,而不拘一格,因此坊间对于萧二公子的评价与其父萧相大人截然不同。
确实如此。李世默在朝堂上见过萧大人很多次,形仪皆稳重,亭亭如山间松。
不过如今瞧来,不知是当了一回父亲,还是徒增年岁,气质上倒是隐隐有些像了。
听说那小儿中道夭折,李世默自然不会讨个没趣提起。他向着萧岚浅浅颔首。
“萧二公子。”
“宣王殿下。”
客客气气互相拜了拜。李世默屏退廊间众人,两人并肩走向通往会客厅的长廊间。
“开门见山吧,我是来问卫将军的事的。宣王殿下,应该对卫将军有所安排?”
李世默始终微笑地看着萧岚。
“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请讲。”
“说起来尴尬,如果云渊不介意世默这般藏头露尾旁敲侧击的话,那我便斗胆一问了。”李世默十分歉疚地笑笑,“如果云渊是来替萧相大人问的,那这个问题世默也只能托二公子重新问问萧大人。毕竟,要论揣摩父皇的心思,沉浮朝堂多年的萧相大人应该最是得心应手。”
果然和两年前大不相同了,笑得一如既往真诚,言辞之间每一个字却近乎千锤百炼的谨慎小心。
两年的历练对一个人的改变确可谓脱胎换骨,尤其是顷刻间便能搅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朝堂。
萧岚眸子暗了暗。
“不是来替他问的。”
萧靖犯不着让自己出面,他也不值得替萧靖出面。萧岚此来,只为萧岄,那个傻乎乎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的妹妹。
“实在是,个人有些私事。两年前我也曾多受卫将军照顾,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问问。”
原来如此,还是那件出兵河南道,威慑河朔三镇的事了。
当时受到卫茂良照顾的不止萧岚一人,真正受惠最多的是恰好是李世默他自己。
两人步入会客厅,李世默滞后一步将厅门牢牢合上。一扇门之隔,凌风守在外面,幽闭的空间中绝无隔墙有耳的可能。
“既然是为情义而来,那我便实话说了吧。”
李世默的会客厅中长年备着茶水,绕开主厅转入茶室,两人各自跪坐茶几两端,主人亲自沏的茶水。
“云渊重这份恩情,世默亦重,卫将军的事世默自然不会放手不管。但此事关涉关中长安与河东太原两地的安宁,仍需从长计议,必须要稳妥为上。”
稳妥稳妥,稳妥的结果是萧岄在家快要急疯了。如果不给出一丝一毫的消息,他那个精力旺盛的妹妹,指不定要干出什么事儿来。
“这件事你让她做不就好了吗?”
她做肯定比你做要快得多,早点做完她也能回萧府。在巴蜀她一走半年,为了你这点事儿一走又是一年。难道你还想把她留在宫中拴到死为止么?
萧岚没明说那个“她”是谁,两人各自心下皆澄明如镜。
“云渊,这是我的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事。她只是来帮我的,不能帮着帮着就成了她的义务。她身体不好,这些年吃的苦我一直于心有愧。”
这话才像是他认识的李世默说的。
萧岚忽地意识到,这是他们在知晓李若昭身份之后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谈及关于她的种种。哪怕往常两人所谓倾心相交,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却各自心里都有数的手。
那手就是他们从未说破的禁忌。
“从功利一点的角度说吧,去年查抄宣王府,把她查了出来。父皇,朝中文武百官陆陆续续知道这件事之后,了解她的只怕都会认为,离了她的宣王,什么也不是。”
过分直白而诚恳,直白到萧岚梦回那夜滑州夜审贪官污吏之后两人突如其来的交心。
“当然,确实如此,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她的筹谋。那么在满朝文武之中做出实打实的政绩,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也是父皇让李若昭安心呆在毓安宫的原因吧,为了逼自己早日独当一面?
李世默偶尔得空躺在藏书楼瞎琢磨得出的结论。
萧岚一边听,一边小口小口啜饮杯中的茶。
宣王殿下当然不是绣花枕头一样的人物。别人不了解,跟着李世默去河南道的萧岚还不了解么?他就是心太慈善,在你死我活的朝堂上狠不下心,对于薛家的案子又有些放不下的执念,所以才栽了大跟头。
听说最近李世默主持的优抚伤亡军士一事办得很是不错,只是他自己认为这是应该的不觉得罢了。总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该自己做,这也是执念,换了一个执念罢了。
有执念的人往往纯粹,痴傻,有着死不旋踵的决绝。
萧岚将杯中最后一点儿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意气想要证明自己?”
李世默苦笑。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或许真的有。但诚如你所想的,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朝局,去过从未有过的逍遥生活。我也总要拿出一点实打实的本领,谋成一件大事,让她走的安心吧。”
“那我留下来帮你吧。”
萧岚忽地脱口而出。
什么?
李世默一怔,像是不敢相信地眨巴眨巴。随即又自嘲地笑笑。
“我听说萧二公子,不预朝政,不问党争。为何现在又改主意了?”
萧岚心里觑了他一眼,什么不预朝政不问党争,他在背后的小动作还少么?宣王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难道现在终于学会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圣人的话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既然殿下当政,这局我还是有兴趣一试深浅的。我本事有限,暂时还比不过她,但殿下用着用着说不定就顺手了。这些话句句属实,不管殿下信不信吧。”
鬼才信。
李世默心里也觑了他一眼。萧岚原本确实是不预朝政不问党争,连科举都懒得考,却暗中为了他掏心掏肺地周旋,不就因为是若昭的意思么?自从知道幕后操手是她之后,李世默早就把萧岚与她的关系想明白了。萧岚要是对若昭没有半点意思,那才真是见鬼了。
多半是萧岚担心他不放手,想把若昭换出来,自己甘入这污浊的朝局替若昭完成未竟的事业。
能做到这一步,其间的感情又何止只言片语所能概括的?
在这方面李世默比萧岚坦诚,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李世默挑眉笑。
“没别的想法?”
萧岚也笑。
“有别的想法殿下也知道了啊。”
都是聪明人,就算打哑谜也能对得上号。
李世默放下手中的茶盏,窗外草木摇落,映着日光虚晃又迷离,照见李世默眉眼修长而微垂的脸,亦照见他一眼能望得见尽头的荒凉此生。
“坦诚点说吧,我没想不让她走,也知道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奢望。云渊,躲是没用的,她非凡俗女子,想保护好她,至少要足够强大才行。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也更清楚,我这个位置,再强大也不行。所以——
“她今后的人生,只怕要托付给你了。”
第九章 平阳:王府问询
临到了时,李世默最后问他:
“云渊,我们还能像两年前一样,一壶茶,靠在灵溪茶庄的窗边,谈天说地便是一整日吗?”
当时萧岚是怎么回复他的?
“当然,还欢迎宣王殿下今后驾临敝府随便聊,顺便见见她。”
真是非常欠打的嘴脸啊。
李世默心下啧啧良久。却发现千回百转之后,只能认命。
如果真的有机会的话,他只怕也不会前去拜访了吧。看到她,脑中只怕会不由自主回想起他们曾经的种种,想起他们曾在巴蜀的山间小路上共乘一匹夺命飞奔,想起那年正月十五元夕节差点越界的交颈相缠,想起当年盛夏时节在藏书楼中夜夜不绝的长聊,想起七夕良夜两人并肩躺在万千星河下的那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摧心肝。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他有时会想,如果时光就停留在隆平十二年的春天该多好。哪怕身处成都节度使府的龙潭虎穴,他还是怀念那时扮成一生一代一双人。春日白花盛,而他唤她一声“小熙”。
不过也不一定。
李世默靠在马车边漫无目的地想。
说不定时过境迁,发现年少时的感情不过一时执念。也许他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到萧府前去拜访萧大人萧夫人,烧一壶碧潭飘雪,凭谁细话当年事。
从安邑坊到凉王所住的靖恭坊不过一坊之遥,似乎是刚上车便到了下车的时候。凌风前去敲门递拜帖,李世默在后,随手整理坐在马车上揉皱的披风,顺便左右不动声色地打量几分。
凉王府解除封禁之后,确实热闹了不少,据说还有些急不可耐前去拜访的朝中新秀。不过为谨慎见,凉王似乎都一一拒绝了。
唯独接了他的帖子。
颇有替他造势的意思。
想也不用想,多半是若昭的手笔。
凉王还是一如既往携其子世诚候在府门前。叔侄见面,一番寒暄,李世默身为兄长,也带了不少礼物给李世诚。粗粗见礼之后,凉王下意识探头向李世默身后看去。
“昭妹呢?”
李世默一时头大。
刚叮嘱自己要学着放下,下一刻就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好像不管走到哪里,四处都有她的影子。
如今回头再看,李世默才蓦然发现,他的世界里,其实很早就有她。只是他曾经从未注意,才错过了他们本可以提前认识相处的大好年华。
李世默眸子暗了暗,答:
“她还在毓安宫歇着。这些年她操劳疲惫,世默一直于心有愧。既然世默已能独当一面,便要把该揽的担子都要揽过来。”
凉王作势就要拍拍李世默的肩膀表示宽慰与赞许,忽地想起眼前这个侄儿比他有权有势多了,不太妥当,转头叮嘱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的李世诚。
“你小子多向你哥学学。”
李世诚乖乖跟在身后,垂着头“嗯”了一声。
李世默笑眯眯地宽慰道:
“我听长公主说起世诚的事,将门无犬子,今后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段上阵父子兵的佳话。”
听罢此言,李世诚神情突然兴奋,冲着自己父亲眨巴眨巴眼。
“嗐,刚训了他握刀力度不够,你一来又助长这小子的气焰。”凉王回头,轻斥一声,“还不赶紧回头练着去!”
遣散众人,两人书房坐定,又是大门一闭,隔绝出一片宁静而安谧的空间。
“你之前托我详查的事我查了。五月十七日当晚李世训确实是从北门玄武门逃出去的,时间大概在,第二日丑时左右的样子。”
“那就差不多是……卫茂良起兵之后?”
凉王点点头。
“对,不过具体的细节实在就问不出来了。亲历此事的人无一不说当时局势太混乱,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据我目前对于神策军的了解,敬王对于神策军还是早有躬耕,有几个中郎将听命于他,不是很好说话。我一个从天而降的都虞候,确实很难再有突破。”
李世默暗忖,是这个道理。李世训是什么时候盯上的神策军,又是什么时候和张怀恩勾结在一起,都是未知数。而他在若昭的授意下,一直刻意对神策军保持疏远。凉王能替自己打听到这些,已属万幸。
想通之后,他抱拳,向着凉王深深拜下。
“世默知道了,王叔提供的这些线索已经很有帮助。世默感激不尽。”
“嗐,哪里的话。”凉王忙摆手,“我这个都虞候的差事,还是你给我谋来的,就算不打仗,和当兵的打交道也比赋闲在家舒服。我该感谢你一声才对。”
“不是我。”李世默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是父皇早就有心重用王叔,只是怕王叔这些年幽闭凉王府,心有芥蒂罢了。世默刚好讨了个彩头,给父皇与王叔之间找个能下的台阶。”
从凉王府出来,既问了五月十七日当晚的事,还基本上确定了凉王的立场,李世默算是又了却一桩大事。这些年若昭一直在身后的筹谋为他积累的大量的人脉,亦让他无论走在何处都不乏拥趸。
理解得越多,他便觉得愈发痛苦。他清晰地看到若昭每一步近乎老谋深算的计划,亦无比清楚地了解到每一步所付出的代价。
那些切肤的代价令他清醒又令他迷茫,他确乎能似旁观者视角一样,看见自己的今非昔比。又分明窥见过去与当下,无处不在的某种断裂。
“殿下,殿下。”
凌风站在马车门前唤了两声。
“何事?”
李世默撩开车帘,活络活络眼球,眸间复归清明。
“宫里那头刚传来消息……”
“是长公主有什么事吗?”
他又急又快地打断凌风的话。
“嗯……不是。”
凌风觉得自己又不小心撞破了自家主子某种心思,堂堂八尺男儿力能扛鼎,尴尬得脚指头都能在地上刨出两条辙。
“那个……是宁妃娘娘。宫里派人来说,宁妃娘娘身体不太好,请殿下过去瞧瞧。”
第九章 平阳:清泉暗语
李世默心下默默扶额。
他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凌风赶忙趁着李世默还没缓过劲的片刻,麻利地登上马车,理了理马辔头,唯恐李世默再多问一句。
马蹄悠扬向北,两人一人驾车一人安坐车厢,各自默不作声。
尴尬并未持续良久,路边街景如走马在李世默起起伏伏的心绪中弹指一挥间。光影错杂,映着他的表情亦不甚清晰。
如今李世默顶着一个救驾有功,办事得当的名头,几乎可称当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特许随时入宫早就是宫人们习以为常的事。一路入清泉宫,沿途宫人们陆陆续续叩首一大片。这种众星拱月被人拥簇的感觉不是太习惯,李世默微微颔首致意,快步向着清泉宫而去。
至母妃宫中,李世默拔腿先向寝殿。不能进,规规矩矩候在门口等通禀。
却是采艾不知从旁的哪个走廊突然杀出,向着李世默福了福。
“娘娘不在这儿,殿下随我来。”
李世默将信将疑由着采艾领进茶室,撩开不透光也不透声的帘子。
厚重的帷幔隔绝之下,宁妃已经在茶室等了很久。
他快步上前,忙施礼道:
“母妃你身体……”
宁妃起身,在李世默跪下之前,抢先一步把他扶起来。
“我没事,你先坐。”
“这……”
“我真没事。”
两人坐定之后,宁妃松快地笑笑,“是因为有急事,但又不能太过明显,只能推说身体抱恙。”
那就好。李世默松了一口气。
“何事?”
“宛嫔暗中给我送了信,关于五月十七当夜皇后之死前前后后的经过,她都清楚。”
“我当然知道她都清楚。只是母妃你知道现在的状况,宛嫔禁在储秀宫的养伤,半步都离不开丽妃与敬王的监视。我既无法问询一二,她也不能把消息递出来,完全没有丝毫的推进。”
李世默说到一半,忽一顿。
“所以她告诉母妃了什么?又是如何把消息递出来的?”
“这就是我不得不来找你商量的理由。”
宁妃眉心郁色不解。
“为避嫌,我与宛嫔见面极少。宛嫔直接听命于的人,应该是,她?”
李若昭。
他千瞒万瞒不欲让母妃知道风波庄庄主的身份,也就在去年十一月查抄宣王府查出一个长公主之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那聪慧的母妃全都知道了。
李世默苦笑。今日见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提到了她,无处不在的她。
“她与你说过吗?关于宛嫔最新的动向。”
“没……”
李世默张嘴,嗓子里涩涩的。
“当初因为我一时意气,害得她深陷毓安宫至今不得脱身。母妃你说的对,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我确实,不该再麻烦她的。”
提及李若昭,宁妃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眯了眯眼,遥想去年除夕夜她踏雪夜访,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她,枯脆的生命薄如蝉翼,她甚至觉得风稍稍大些便能把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撕碎。
你怎么忍心让她承受那么多东西。
原本想轻斥一声“你太乱来了”,却又在看到自家儿子垂首不语的悔意时心软。
宁妃叹了口气。
“今后……”
“今后不会再有了。”李世默叩首拜伏下去,“儿子先前不听母亲的话,已酿成大错。儿子已经想通了,今后绝不会让她操劳,也绝不会,再有痴心妄想。”
罢了,两人走到这一步互不伤害已是万幸,及时止损也很好。
今日李世默来得匆忙,宁妃也没准备吃茶小点。她抬手准备沏茶,李世默抢了个先,恭恭敬敬奉了一杯茶水给母亲。
“还是话说回来吧,宛嫔的事。”
宁妃喝了口茶,就当是把先前的事翻篇。
“本来是她的人,交给她查最方便,我也尽可能少过问插手她的事,最多与宛嫔身边的霜华有所沟通。具体是通过储秀宫里每日送到尚服局浣洗的衣物,如果有消息,霜华就在那套衣物袖口系一根红丝线。尚服局有个司衣,会在那件衣物里找到霜华留下的条,再转交给我。”
李世默眉心浅动,“这次是霜华送的消息?”
宁妃轻拢杯盏,摇摇头。
“不太确定。就之前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但因为宛嫔断了联系太久,那个司衣来送信时我有些不太放心,多问了一句有什么异常。司衣说留条的地方不太一样,往常是缝在袖口,这次在袖口找了许久没找到,最后才发现这次缝在了胸口。”
“那宛嫔又对母妃说了什么?”
宁妃从袖中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布条递给李世默,上面有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看得出来,写得很匆忙。
李世默一边看,一边听母妃解释。
“她说她的伤基本上好了,过几日便可出门行走。五月十七当夜的事她只说太复杂,一张小纸条说不清楚,想约你当面谈。”
“三日后的夜晚敛芳宫?”
李世默最后看到这几个字,不禁歪着头苦笑。
“怎么又是这个地方。”
东阳郡主公孙嘉禾身陷险境在这儿,卫皇后不知被谁暗害也是在这地方。敛芳宫简直像被李从仪,这位按辈分李世默该称一声“大爷”的隐太子诅咒过一般,净是些沾血的不详之事。
“她没解释原因,但我想着,恐怕有些事只有在现场才能解释清楚。宛嫔拜托我转达的话已经转达到了,至于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如果要查卫皇后的死因,宛嫔是目前已知唯一全程在场的人,也是绝对绕不开的人,李世默早就想见上一面好好聊聊。
但是此时的宛嫔沈青绾,真的可以随便答应见面么?
“晚上这个时间?”
“对,我也担心这个问题。”宁妃点点头,“你在宫中再如何久留,非寻常宴会,不可能留到晚上,容易落人把柄。”
“倒也不是留不住。凉王叔最近协理神策军,加上张怀德仍旧统领北衙禁军,有他们协助,蒙混过关不难。”
关键是风险有多大,担下这样的风险费了那么多周折,受益又有多大?
李世默暗忖,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的宣王殿下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既然已经决定不再麻烦若昭,此时此刻,他所做的一切决策都不会再有人为他兜底。
他的身后,不会再有,他也不会允许再有李若昭。
等会儿!
李世默思绪突然一滞。
宛嫔怎么会知道他在暗中查皇后之死的事?
某些如蛛丝般的想法电光火石间贯通,李世默眸间一亮,向着宁妃娘娘伏地大拜道:
“我知道了,多谢母妃告知。”
从清泉宫中出来之后,李世默转身对凌风道:
“先不忙回,掉头,再去一趟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