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岄从卫府出来时,她拦住了阿青,几乎是以死相逼,才从阿青嘴里撬出一点儿消息。
卫将军确实曾对他说过,如果到了万不得已走无可走的时候,的确有可能选择动武。
她蹲在屋顶上竭力向南眺望,月下清辉给她整个人披上一层薄脆的霜。
如今秦怀玉已经安全送回府上,是不是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动武的时候了?
她转身飞回长兴坊萧府,悄悄背上卫茂良在雁门关外赠予她的那张柘木弓。
一路重重屋顶之间来回跳跃,飞速奔跑的身形在月夜下只余一个个残影。萧岄几乎是催动了全部内力,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城南城脚下。
飞爪上墙,她用绳子将自己捆住,停在无一抓手又高耸入云的城墙内侧。双脚紧蹬墙面,几乎与墙面垂直,萧岄满拉柘木弓,几支冷箭射向天空——
“咻”的一声,如信号弹飞向苍穹。
“什么人!”
趁现在!
城墙守军四处寻找流矢来源之际,一个黛蓝色的身影翻身跃上墙头。萧岄凭着经常夜中行事的敏锐,双剑飞旋,与城墙守卫周旋几个回合,下手不敢太重,七七八八打伤了不少。她又割断腰间的绳子,向着长安城外一跃而下,借助外墙壁稳稳落地。
呼——
她向长安城外一路狂奔,时不时回头劈开城头射来的冷箭。
终于松了一口气。
成功出城!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城办法,比如拿着萧相的令牌,自然可以通行无阻。但她想过了,只怕今晚要有大动作,到时候复盘,查出来今夜有萧府的人出城,牵连萧府事小,她并不想连同她哥她嫂子一并牵涉进来。
还有,她也不愿让卫茂良知道,云隐公子是萧府的人。
为掩人耳目没骑马,萧岄孤身一人在月色下飞奔。
从宫城中夺门而逃的卫茂良拿着卫府的令牌调了一匹快马,先于萧岄抵达驻扎在长安城外的翎骁营。
“各位,我们长话短说。今日太后寿宴,张怀恩率神策军谋反已成既定事实,皇后被杀,陛下不知所踪,太后太子皆落入歹人之手。我们,是唯一一支能救陛下、太后与太子的队伍。”
卫茂良早已换上了一身银铠,面色肃寒如今日清冷的月光。他环视周围一圈跟着自己十多年的心腹,沉声开口。
“问题在于,外臣一旦率兵进攻长安,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各位可否愿意随本将一道,杀进长安,斩除奸佞,拱卫皇室。”
众将齐刷刷站定抱拳,异口同声,闻之铿锵坚决。
“末将愿跟随将军,斩除奸佞,拱卫皇室!”
“好。”
卫茂良微微颔首,以示满意。
“我们的旗号便是,‘清君侧’。目标,诛杀神策军中内侍,务要彻底打破内侍职掌兵权的局面。这个局面一日不改,李唐便一日难安。自愿放下兵权的内侍,可活。负隅顽抗者——”
他一顿,声音凛冽。
“杀!”
在下方的诸将并无异议,卫茂良拔出腰间长剑,在身后挂着的巨幅长安城牛皮地图上轻点。
“现在我们来说策略。翎骁营以骑射见长,骑兵最不擅长的,便是攻城。我们只有五千人,必须要用在刀刃上。进城之后我们面对的是神策军五万兵马,这将是一场恶战。”
下方有一人举手。
“五千对五万太险了,我们不等太原府那边调兵支援吗?”
“陛下、太后和太子等不及了。更重要的是,”
卫茂良攥紧长剑的手显得极其坚定。
“一旦调兵五万过来,十万人在长安城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对长安而言,这将是一场灭顶之灾。我们的目的是维护长安的安定,不是置长安于水火之中。”
下方再无异议,卫茂良继续在长安的正南门画了一个圈。
“攻城的时候,我们衔枚裹蹄,尽可能在不惊动守军的情况下靠近长安城。等到藏不住时,一部分云梯爬城,吸引城墙上大部分的兵力。但是我们骑兵,爬城墙不太现实。所以最重要的——”
他点了点正南门明德门。
“是掩护一支小队,潜至城门口,炸开它,后续骑兵冲进长安城才会顺畅。整个过程中,其余部队流矢掩护。”
作战会议刚刚开完,便有守卫进帐通报。
“将军,营外有人紧急求见。”
卫茂良正在收拾行装,头也不抬,“要紧关头,不见。”
“说是您的故人,事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
“故人?”
卫茂良正在拭弓的手一滞。
“长什么样?”
“身形比较清瘦,黛蓝色,背着弓箭和两把短剑,包巾覆面……”
一军统帅径直打断他的话。
“人在哪儿?”
萧岄等在翎骁营外的时候,看天色已经完全入夜。五月十七的深夜,热浪还未完全浸透,但空气中弥漫的燥热又实在无处不在难以忽视。她习惯性地原地绕圈,遇到小石子一脚踢得飞起。
“云隐!”
银铠反射月光一路隐隐浮动,卫茂良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如春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独自一人走出营地,“大概有两年多了?到长安我四处托人打听你的下落,也没个结果。愚兄实在没用,只好等你来找我。”
萧岄没工夫叙旧。
“卫兄,快停下,这是一场阴谋。”
卫茂良静静地等她说完。
“是真的。”萧岄用力点头,她并不知晓全貌,只知背后有人在挑动卫茂良出兵。这个人,很可能与她嫂子她哥有关。
事关嫂子,她更不好细说。
“总之就是你被人当刀子使了,有人要利用你出兵办成一件大事,长安城中肯定还有陷阱等着你。只要你出兵,就死定了。”
“我知道。”
卫茂良淡声应道,面上的笑意不减丝毫。
轮到萧岄睁大了眼睛,被刻意修饰过细长的眉眼瞪得老大。
“我并不是很在乎被人利用,只要这件事我认为是正确的,做了是有价值的。”
“关键是,这样做就是被人设计的,并不会有价值。”萧岄七手八脚找词,“你还记得萧府遇刺那件事吧,万一就是有人故意引你上钩……”
“这我也知道。”卫茂良微微颔首,“那天在萧府遇刺,确实很可能出自挑拨离间的第三方。但透过遇刺这件事,我至少知道了,想要清除神策军中内侍的人,不止太后一党。朝中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结束内侍统掌兵权的一天。”
这……
萧岄噎住,还能这么解释?
当然可以这么解释。卫茂良沉声,越过云隐,看向她身后的正置于炭烤之上的长安。
“而且,我刚从宫宴上出来,长姐皇后死于内侍之手,陛下不知所踪,太后和太子被神策军控制在承明宫。这些都是真的,我从神策军的层层搜捕中逃出来,不可能袖手旁观。”
万一是做的局呢?
望见卫茂良赤诚的目光,萧岄这句话又堵在嗓子眼,半天没说出来。
没说出来就由卫茂良说,目光收回,他望着云隐的神色愈发温意。
“云隐,谢谢你。或许此去并无归途,但我不会后悔。我曾与你说过,为将的使命是守护。只要拿起刀剑扛起纛旗,保护我身后的百姓与土地都是我言出必践的承诺。今夜我要护住的,是整个李唐皇室的安危,也是整个长安城的安定——
“云隐,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卫茂良最后云淡风轻地笑笑,用力地拍了拍云隐瘦小的身子骨。
“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塞上秋色吧?如果我还能回来,如果还能的话,当与你再游雁门关。”
骑上战马,身后五千翎骁营已整装待发。卫茂良跨上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高举拔出腰间佩刀过头如满月。他极目远望,佩刀挥向不远处沉默矗立在月下的巨大城池。
“目标长安,出发!”
卫茂良的翎骁营一路敛声屏息潜行。在离长安城下仅剩五十步时,高大的城门突然打开一条细小的豁口,一个步履蹒跚的黑影,从长安城外整饬平坦的荒地上,一步一步向着五千骑兵走了过来。
“卫将军,老奴想与你,谈一个交易。”
第八章 北衙:含元殿里觅长安
让卫茂良翻遍太极殿都没有找到的皇帝陛下,此刻孤身一人,在含元殿。
“千官望长至,万国拜含元。”这里是大唐皇宫中规格最高的殿宇,算上深一圈的回廊,面阔十三间而进深六间,使之无愧于皇宫第一大殿的称号。三出阙的布局如张开的手臂,沉稳而开放固守在皇城在最前端。礼遇外宾,元旦、冬至的大朝贺,更像是一幕幕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在这个高高架起的舞台上,来回上演数百年。
殿前水渠缓缓流淌,五座横桥飞跨两岸,如雪白的飘带系连。目光再向前,丹凤门敛声不语,高大的城门和关楼与含元殿遥相呼应。
皇上推开含元殿正殿的大门,站在三重高台之上,仰首望星河。
夜空阴霾,月光在流云中挣扎,时而大亮,时而隐没。星子更是稀疏,可怜,又固执地闪耀在茫茫天幕之中。
夜风过冷,穿过丹凤门的风路经空无一物的广场,毫无阻拦,扑簌簌地一路杀至含元殿的最上头。
确实冷,站得太高了。皇帝陛下穿着一身祭祀天地的大裘冕,以黑为表,以纁为里,金饰玉簪导,大小双绶带,腰间鞶囊还加上金镂玉钩䚢。繁复的颜色与厚重的行头处处象征与天的呼应。
还是觉得冷。
他转身,合上含元殿门,又回到空旷的殿宇之中。
转过礼宾大朝贺的大堂,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之外,一扇屏风隔绝的一张小小的茶几边,已经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在等他。
“你来了?”
皇帝陛下上上下下打量来者,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居然出来了?”
“张怀德放我出来的。”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巧笑,“他之前来毓安宫找过我,说是要聊聊。”
“你说服他跟着你干?”
茶水煮沸,泛起白沫的沸水顶起茶壶盖如一圈连珠。她没学过茶艺,只是看过李世默烹茶,有模有样端起下茶末之前舀起的一勺水,重新倒回锅中,是以救沸。
“和他讲道理嘛,反正看守毓安宫的也是他的人。他之前来找过我,说是有些困惑。有困惑总不能不解决,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我们各取所需。”
“不对吧,昭儿。”皇上拖着一身笨重的行头,走到李若昭面前,“张怀德其实是你的人,更准确地说,是李世默的人。你苦心助我谋划这一局,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办法救李世默出来。”
“皇兄话可不能乱说!”
若昭扬声以示清白。
“张怀德掌管的北衙禁军是陛下心腹,跟宣王殿下可没有一点儿关系。”
第三沸结束,若昭端起茶壶,满斟两杯,一杯放在自己手边,另一杯推向对面。
“过来弈一局?”
“就当你说的是实话吧。布局百日,总该过来看看,才好放心。”
皇帝陛下从善如流,撩开垂在腰间厚重的绶带,坐在若昭对面。
纵横相错的棋盘上,西北角已经点了一颗黑子。
皇帝拈起一粒白子,指腹摩挲体味着棋子温润如玉的触感。
“听说你棋艺不好,朕来试试。”
而这场对话中的主人张怀德,正在距此地数百步的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之外。
卫茂良翻身下马,抬手制止身旁副将的蠢蠢欲动,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到张怀德面前。
礼貌性问候。
“张统领。”
那一头礼貌性答语。
“卫将军。”
一来一往并无实质性进展,张怀德淡声开口,显得极为胸有成竹。
“老奴知道卫将军起兵,志在救太后与太子,也志在杀尽军中内侍,可谓对李唐皇室的一片赤胆忠心。老奴无意掺和到这样动荡的争端之中,手底下的孩子们年纪还小,没见过世面。老奴护犊子,也不想让他们平白遭遇危险。”
懂了。
卫茂良扬声,“你想让我放过北衙禁军中的内侍?”
“正是。”
张怀德点点头,“卫将军杀内侍,无非是他们作恶多端,擅行废立。老奴自忖,排开神策军,北衙八军这几十年并未做过什么逆行倒施的事。待到卫将军凯旋,要老奴交出北衙禁军的兵权,老奴和孩子们也绝无异议。既然老奴无意作乱,卫将军又何必多树一个敌人呢?
“再说了,在神策军的大力搜捕下,卫将军策马扬鞭从宫城逃出生天,又借着卫府的令牌出长安城,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拦,老奴也算是强卖了一个人情给卫将军。”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容色的卫茂良微微挑眉。
“哦,是你放我出去的?”
他继续点头。
“张怀恩让我守好宫城四门与长安南门,防止你逃窜出去,借助从河东带来的兵士反攻长安。”
张怀德咧嘴笑了,“但是跟着他我实在心里没底,思来想去还是和卫将军打个商量比较妥当。”
难怪今夜如此顺利。卫茂良暗忖,他一路提心吊胆唯恐张怀恩追查,却没想到原是早已有人暗中相送。
见卫茂良不说话,张怀德又适时补充道:
“哦,老奴刚刚收到消息。卫夫人已经安全回府,只要卫将军在张怀恩控制卫府之前杀进皇宫二城,大可高枕无忧。”
怀玉?
她安全回家了?
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逃出承明宫的,既然她安全了,接下来斩杀内侍,只会更加顺利。
张怀德一再填补此刻的沉默。
“卫将军在河东的赫赫战功,老奴早有耳闻。将军的习惯,是哪怕开战也要保一方安宁。北衙八军不参与乱局,尚可保皇宫稳定。一旦卫将军、神策军、北衙禁军三方动乱,谁也不敢保证百年长安城会变成什么样。”
夜色太深,饶是卫茂良目力极好,也只看见张怀德一身黑袍裹身。
他也沉声。
“如果我答应你,你就放我进长安?”
“当然。”
张怀德的目光越过牵马上前的卫茂良,看向他身后敛声屏息的数千骑兵,马儿焦躁不安的嘶鸣,也被沉沉的夜色盖住。
“卫将军手下,不过数千骑兵。在城坊之间,骑兵是最不具有优势的兵种,实力还是留着和神策军硬碰硬的时候再用吧。浪费在攻城上,实在可惜。”
他侧身,不远处通体巨大的长安城,城楼之上,灯火通明,闪烁着极其蛊惑人心的光芒。
“只要卫将军同意你我君子之约,这数千翎骁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进入长安。”
第八章 北衙:当时事如对弈
若昭落子西北,陛下相应的布局东南。两人各自拉开战局,一黑一白在纵横杀伐的棋上遥相对立。
“西北者,关中也。东南者,江南也。你是打算以西统东,还是以北统南?”
“以北统南吧。”
若昭落子东北星位,生出几分幽幽的感慨。
“以西统东的时代早已过去,南北之争将取代东西之别,成为今后数百年的天下格局。”
“那北方王气让给你了。”
陛下相应落子西南,一南一北把势子落定,下得很是轻描淡写,心思像是全然不在棋盘之上。
“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你跟张怀德说了什么?”
相比陛下的心不在焉,若昭的注意力显然更集中在棋盘之上。她拈着棋子斟酌片刻,嘴上随声应道:
“我跟他说,张怀恩这次动手,是众叛亲离。太子一党势必是敌人,敬王李世训向来首鼠两端,和谁也不会倾心合作。看到张怀恩有丝毫颓势,保不齐立马背后捅上一刀。”
两人皆是守势,暂无实际的交锋。若昭布局在北,发力在河朔与关中之间的河东太原高地,可堪称中原大地上的北方之脊。
“下得很保守啊。”
皇上拈着棋子,琢磨着这至今还未短兵相接的棋局。
“我们俩行事都很保守,都是躲在背后挑事的人。不是吗?”
若昭手上专心布局,答话答得很是随心,“所以我就跟张怀德说,陛下极力推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之事,其实并没有打算真的实行。不过是透露一点风声吓唬吓唬张怀恩,好让他以为,陛下是仗着卫茂良在京才敢打神策军的主意。”
一路白子并着若昭的河东布局自南向北长上来,眼看着就要截断若昭苦心排布的棋路,她却还在不慌不忙闲聊。
“而在张怀恩看来,这就是利用卫茂良的威慑夺他的兵权。他那个老狐狸的脑袋,还会想,第一步是夺兵权,第二步是不是就要他的命了?”
“啪!”
云淡风轻的话音刚落,若昭反手顶上一子。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棋势,厚重而汹涌。
“这不也是我们最开始商量的计策吗?让张怀恩和卫茂良都把双方当做假想敌互相厮杀。至于像我们这种没兵权的,双方的张力之间,就是我们的活动空间,容身之所。”
“不对吧。”
皇帝陛下揣摩着指尖之下,李若昭不顾一切也要保住的河东布局。
“看样子是想让我出面,极力挑动张怀恩与卫茂良的矛盾,借卫茂良的一腔热血剿灭张怀恩。其实你背后还留着一手。你志在河东,想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卫茂良。”
“皇兄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被拆穿了也不慌,若昭笑眯眯,露出一排可爱又洁白的贝齿。
“卫茂良在河东,算上今年,躬耕十三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驻守河东太原府。我还指望等他彻底脱离陈卫两家的控制,今后靠他统一河朔三镇呢。”
在中原大地如棋盘的山河分布中,控河东而北方尽享,东出井陉以略河北,南下太行以攻河南,西经蒲津以攻关中。加之卫茂良本身过人的能力,这可是她最舍不得一枚棋子。
“所以,看在这百日来我为皇兄苦心筹谋的份上,向皇兄讨个人情。为了家国之计,卫茂良这条命,无论如何都得保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从南方的极远之处,细碎而凌乱的马蹄声汇聚成排浪,似是夏日天际的闷雷,推动着原本宁静的空气由远及近,一浪一浪向着皇城的最高处涌来。
“轰隆隆——”
地面也随之轻颤。沿着从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到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再到含元殿前广场的丹凤门一条中轴线,撼动皇城维系数百年的巍巍高台殿宇。
窗纱也在震动。薄脆的纱纸禁不住空气涌动掀起的如狂浪的风,簌簌地挣脱窗棂的束缚。
手边的灯火也在晃动。轻灵的烛焰是最经不住震颤的,火光摇曳,投在墙上两人的阴影风雨飘摇。
皇帝拧转回身,向南张望。
若昭也顺着陛下的视线向南望去,隔着朦朦胧胧的窗户,自然什么也看不清。她眯了眯眼,心跳随着马蹄砸地声起伏。
“听见了吗?是马蹄的声音,卫茂良入城了。”
皇帝陛下回头看她,“这么早?”
“今晚的情况有点变化,卫茂良比我想得动手要早,只怕哪个环节出了疏失。”她沉声,“但大方向不会变。”
“怎么没有听见攻城的动静?”
“张怀德放的人。”
这也是你私心里保卫茂良出的招吧。
皇上眸色深沉地盯着她。
这样一来,卫茂良率领的河东军不用浪费实力攻城,可以最大限度地保住他的有生力量。
保住卫茂良,最后再让他为李世默所用?
他起身,厚重的玄色大裘冕委地,又恢复了一国之君的凝肃威严。
“朕出去看看。”
再一次推开含元殿的大门,极目向南眺望。一重连着一重的宫门如连绵不绝的山峦,太多太厚太繁复如同皇帝陛下这一身大裘冕,遮蔽了极目远眺的视野。
确实有火光,在南边的天际浮动。浓重的夜色被火光烧得变了色,混合着缕缕升腾的烟尘,半边天也染上独有的焦红。
脚步声更大了,马蹄砸地声,马靴踢踏声,零零碎碎如小雨淅沥,又似战鼓不绝如缕催人心焦。南边也有,北边更甚。
等等,北边?
皇帝陛下刚反应过来——
“包围含元殿!”
伴随着兵士的一声厉喝,皇宫中最后一片宁静的夜色被打破。训练有素的数百兵士从含元殿东西两侧列队杀出,自北向南将大殿团团围住。夜色中人人高举火把,火光浮动于这夏夜更添一分燥热,铠甲与长刀却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皇上沉眸看着来者,一身厚重的大裘冕立在含元殿前如一座石雕。
数百兵士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快步走出走出,向着皇帝陛下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
“启禀陛下,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谋害皇后,意图谋反,神策军兵马使张大人命我等保护陛下安危!”
与此同时,若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守在半局棋边。夜色太浓,只怕已入丑时,她还从来没熬夜熬到这么晚过。打了一个哈欠,火光在手边晃啊晃啊,身前身后的烛台投下的阴影东一块西一块,斑驳错杂。
背后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已经横在脖颈之间。
“长公主,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
第八章 北衙:唯观利与势
殿外的包围还在僵持。
皇上眸色愈发深沉,他扫了一圈周围的神策军兵士。朱裳之下刚腿脚迈出,系在腰间的白玉双佩如泉琤瑽。
夸!
回应他的只有数百军士齐刷刷向前一步,每个人的手都按在腰间佩刀上,一副随时准备拔刀拼命的样子。
为首的军官满脸和张怀恩一般的笑眯眯。他上前,向陛下行礼行得谦恭无比。
“叛军马上攻进来,为陛下安危考虑,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殿内的挟持也还在僵持,一尺长的匕首横在若昭的脖颈之间随时都能割破她的喉管。
王朝贵。
听声音辨来者,若昭也没想着回头。
“阿澜姐呢?”
“她守在后门,老奴来的时候把她打晕了。长公主不用担心,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阿澜姐没事就好。
若昭稍稍松一口气。
背后王朝贵握着匕首的手稍稍用力一旋,寒光逼近若昭一厘,她的脖颈已经能感受到冰凉的刀锋。
“长公主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一口气又强行吊起,若昭端着脑袋不敢乱动,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我不是与你掰扯过一回道理吗?之前一个个巴巴地来找我,探听口风也好,答疑解惑也好。讲了一大堆,让枢密使大人回去好好想想——”
她余光微微扫过横在脖子上的匕首。看不见,只看见紧握刀柄的一双经络盘虬的手。
“您就想出了这一招?”
王朝贵敏锐地抓住她的话头。
“还有人找过你?”
“是,张怀德张统领。”
王朝贵听出若昭答得随心,手中的匕首再一次触碰到她的脖颈,声音随之一凛。
“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这是嫌她太随便了?
若昭忙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还不就是讲道理呗。我跟您说的话,跟他也说了一遍。不要过早地下注在张怀恩一方,双方观望一下。最简单的,观望一下,还不会吗?
“哦对了,还有。”
若昭下意识伸手把玩棋子,王朝贵握住的匕首再一次稍稍用力,她只得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巴蜀的事情我没跟张怀德说。你支持的公孙致和,能力确实有限。要做巴蜀之主,必须有本事对付天师道的人。他对付不来,赶鸭子上架只会让他摔得更惨。再说了,公孙致和据守剑南道东川,控扼进出巴蜀的长江水道,来往商旅雁过拔毛,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您也有的可赚。宣王殿下与我对枢密使大人您,还不够意思吗?”
背后的人沉声不说话,只听见耳边传来并不平静的呼吸声。横在脖颈的匕首,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向。
“还是不能说服你放下刀?”
若昭苦笑。
“那我再想想啊。是你觉得我许给你的利益不够高,想临时通过挟持我的命加码?”
呼吸声变了,王朝贵的嗓音混合着气声,“那长公主打算许给我什么?”
“真是这样?”若昭微微扬声以示确定,“哎呀,那您可走了一步昏招。”
刀锋再一次逼近,凉意在颈间轻旋。
“别别别,”见好就收,若昭立马求饶,“这样吧,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答应你挟持长公主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对皇上说,就当没发生过。”
她目光瞟了一眼含元殿外,兵甲声不止,应该是张怀恩的队伍围上来了。皇兄与神策军,正在僵持。
她加快语速。
“我猜,张怀恩让你与他内外配合,今夜刺杀陛下。拥立新君之后,许你更高的职位与更大的权限。但这份好处的前提在于,张怀恩在外围要干掉卫茂良,你在殿内要刺杀成功。一旦双方有任何一人失败,你都将粉身碎骨,前程尽毁。
“所以我建议你,再观望一下。等张怀恩胜券在握之后出其不意刺杀陛下,比现在的胜算要大得多。万一张怀恩大势已去,你也可以临时倒戈,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反正我一句话也不会对陛下多说,你继续当你的枢密使,顺便还能受到不少嘉奖,躺在钱堆上睡大觉。”
若昭又瞟了一眼殿外。借着灯烛,她能看清窗外涌动的黑影越来越浓重,火光跃动,人影幢幢,如黑云一般徘徊不散,比满天夜色更加沉重压抑。
应该是张怀恩确定陛下在含元殿,又调了不少兵过来。
意识收回,若昭扬声问王朝贵。
“如何?要权衡尽快权衡,陛下应该快回来了。看到我们俩现在这副光景,铁定认为你是张怀恩的人,想反悔就来不及了。”
察觉出背后的人依旧毫无收刀的意思,她心生几分幽幽的感慨。
“其实吧,内侍谋反是最不划算的事。这上千年来,文臣、武将、外戚、宗室、世家,哪一个生乱的次数不比内侍多。相比而言,内侍算是最忠心耿耿的人了。明明这宫中的运转一日都离不开内侍,唯独史书对宦者分外苛责。为什么呢?”
她自问自答道。
“可能身体残缺又狎昵于主上,不讨人喜欢吧。他们忠心,便是众皆视而不见的一条狗。他们一旦生出贰心,便是人人得而诛之遗臭史书万年的贼。随便一个人都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到这宫里肆意屠戮。你现在动手,确实亏大了。”
王朝贵在若昭的耳边,呼吸声乱了。大抵是他已过知天命的年龄,连夜折腾身体吃不大消。
刀锋最后一次在若昭的颈间轻旋,“你确定你不会对陛下说?”
“君子协定,说到做到。”
吱呀——
话音刚落,含元殿的大门再一次打开。殿外刀光倾泻,皇帝陛下快步从大堂转入里间。与此同时王朝贵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匕首收回袖间。
“老奴恭候陛下圣安。”
刚与神策军交涉不顺,皇上的呼吸显然也没有平静下来。尤其发现含元殿中还站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内侍,眉间微挑,上上下下打量此刻突然出现的王朝贵。
在皇帝陛下审视的目光下,王朝贵拱手行礼得愈发恭顺。
“老奴誓死保卫陛下的安危。”
只怕殿外张怀恩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陛下才不信王朝贵的说辞。若昭心思流转,转而抬手,示意茶几上黑白纵横的棋局。
“皇兄,我们还有半局棋没下完呢。继续?”
第八章 北衙:历历雄图史南北
第一支箭射向含元殿的时候,是寅时一刻。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支像是从天而降,噼里啪啦与盛夏的暴雨别无二致,直挺挺地钉在含元殿的木质门窗上。
木窗被扎得一激灵。上百次的激灵,含元殿殿体十一开间的南墙,就像变成了一张漏风的纸,稍稍一用力就碎了。
时不时还有流矢射入。大抵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刺破窗纱的箭一头栽在地上。含元殿靠内的窗脚门边,已经稀稀拉拉杵了不少箭支。
一门之隔,双方还未短兵相接,箭声先闻,在窗外掀起滔天巨浪,火把在浪间跃动沉浮。
和窗外连成海洋的火把相比,窗内的几盏烛台就实在显得稀疏可怜。火焰无所依傍,在箭雨与甲兵的包围下的含元殿中摇啊摇,摇出了鲸波怒浪下一叶扁舟的错觉。
灯影绰绰中,若昭和陛下还在下棋。王朝贵垂手,低眉顺目地站在两人身侧侍候。
阿澜姐靠在屏风边的软垫上休息,王朝贵差两个不知情的神策军把她抬了进来,打晕之后还没醒。
黑白棋盘上的局势,与殿外一般胶着。
白棋观之略占上风,倒是吞了几粒试图南下的黑棋。黑棋的反击,却显得瞻前顾后并不有力。
若昭拈着黑棋,在棋盘上来回张望打量。
“宁输数子,勿失一先。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皇兄可得准备好了,我可是,输人不输阵。”
皇帝陛下显得分外优哉游哉。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如今你寡我众,还是先想想怎么活着吧。”
“活着容易。”
若昭笑应,手起棋落,点在棋盘上落子有声,又似浅浅荡开一笔。皇上步步严防,将若昭在东南方的进攻完全封死。
窗外赤焰正盛,他也笑着应若昭的话。
“如此炭烤的环境,活着很容易吗?”
话音未落,若昭将第二枚棋子顺势挤入西南,原本控制在陛下手中的西南棋形突然出现断点,形成首尾难顾的僵局。
皇帝陛下微微一怔。
她用靠、挤两招,就在自己的西南地盘,生生腾挪出一片扎根之地。
若昭靠在轮椅背上,惬意的表情又回到她的脸上。
“皇兄刚刚吃掉的两子,是我故意扑在虎口上,迫使皇兄自紧其气的做法。皇兄你没发现,自己的势一直龟缩在东南一隅吗?”
确实如此,东南局势很稳固,一直都很稳固,而且因为若昭的佯攻他的防守,东南的局势愈发稳固。
且封闭。
西南是反而成了突破口。
若昭笑眯眯,眉眼弯弯成一条缝。
“如今我已打入西南。看来,顺江而下灭了金陵王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咯?”
反观陛下的每一次北上仰攻,因为河东一线的防守严密,时不时被河东布局绞断而成死局。
势输了,棋基本上也就输了。没必要垂死挣扎,皇上将手中握着的棋子重新丢回棋坛。
“王气在北。这个结果,也算应验。不下了。”
“自古以来,只有以北统南,没有以南统北。其一在于北方地势高于南方,俯冲的优势远胜于仰攻。其二在于北方多战因而北人剽悍,南方安宁因而南人性温,在以步骑为主的战场上,北人亦远胜于南人。”
窗外人情汹汹,若昭只管靠在轮椅背上闲话家常。
“而现在,赋出于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东南开发之后,确实早已今非昔比。但是,想要据南攻北,除非,南方的人口、物质与财富对北方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考虑海洋因素,达到据南可以攻北的局面,至少还需要……”
她一顿,稍加权衡。
“四百年,或者五百年更长。”
手中棋子还在细细研磨。
“所以才有这种说法。以北统南,势也。”
卫茂良也在他不得不向前的势上。
张怀德一路暗中保驾护航,进入长安城一帆风顺,进入皇城一帆风顺。五千人完完整整地过了丹凤门,在含元殿前广场站定,
借着身后五千人燃着通明的火把,卫茂良仰首眯着眼打量据含元殿而守的神策军。
神策军也在借着火光,俯视从丹凤门如潮水般涌入的,骑着高头大马的翎骁营精锐。
没有互报家门,没有往来骂战。从对方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双方都知道来者是敌,两支势成水火的军队在这一刻达到了空前的默契。
既然双方都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
打吧。
仰攻,一向优势不大,带兵打仗十数年的卫茂良深谙此理。尤其是仰攻据守三层石阶之高,又依傍石栏防护的神策军,与攻城无异。
卫茂良挽弓搭箭,双手间满月光华照人,弓箭与弓弦被生生拉至极限而近乎崩断。
一支箭飞跃,正中含元殿殿门。
“杀!”
紧接着万箭齐飞,箭雨压城,每一支箭都带着无可阻拦的气势,携万钧之力破空杀来。
这就是卫茂良的策略,发挥翎骁营的优势,用射术填补短兵相接之前的时间空档,最大程度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但骑射一大弊端在于骑与射难以兼顾,马背上控弦的命中率会大大降低。自冲杀技术在骑兵普及之后,骑射的作用便愈发显得鸡肋。
不过,翎骁营之所以被称为精锐,在于卫茂良把这支队伍的骑射之术训练至炉火纯青。
更遑论站定了射箭。
每一支箭都近乎准确无误地扎中高举火把下的黑影。
神策军倒下一片,火把落地烧到兵士的遗体燃起熊熊烈火,烟气蒸腾,形成浓浓的热浪与浓云。
“趴下!”
主事的神策军军官见势不对一声高喝,兵士这才纷纷反应过来,蹲下躲在青石栏板后。随后而来的箭支扑了个空,齐刷刷扎在含元殿的门窗上。
那军官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小兵嘱咐道:
“快,通知张大人,卫茂良来了,请求支援。”
他一把抓回转身就去通风报信的兵士。
“对了,还有一点,记得调派弓箭手。”
第八章 北衙:虏箭雨宫阙
射箭只是先手,卫茂良深知非长远计。含元殿前的神策军纷纷躲避,再也听不见中箭倒地和呻吟声。
“只怕他们在等援军。”
卫茂良眯着眼远眺含元殿上的动静,火把照得周遭亮如白昼。
“趁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攻上去。”
腰间佩刀已经抽出,刀锋轮转划出一道清冷的银光。
“下马!”
“喝!”
五千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火把之下的身影如夜色中的海水,辽阔,而沉默,深不见底。
“攻城!”
一声令下,天地似乎为之倾覆,从海底深处爆发的力量激荡起表层的浪花。火把又为掀起的巨浪镶上白边,浮动着火光的浪潮,泛起一层一层连珠。
含元殿建于三层石台之上,每上一层石台,以含元殿为中轴线,两侧都有被称之为“龙尾道”的阶梯和斜坡相同的砖石道路向上延伸,总计三层。
白浪翻滚,涌动不息,沿着含元殿两侧的龙尾道逆流而上。
细碎的脚步一个连着一个,数百尺长的龙尾道上满是兵士与火把壅塞。
“大家跟上!抢在援军到来之前,攻上去。”
卫茂良扬声厉喝。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只要赶在援军到来前登顶含元殿,以翎骁营的战力对阵数百神策军,毫无问题。
然而,就在此刻……
夸夸夸!
龙尾道顶端的含元殿两边,连着翔鸾、栖凤两阁的回廊间,浓重如墨的人潮黑压压地涌出,人人又手举火把汇成光与焰的海洋。
那是……神策军的援军?
局势逆转,气场陡变。骤然涌入的兵士过多,人声鼎沸反而陷入至死寂。
卫茂良向上极力张望,还没看清。一直在此处主持大局的神策军军官终于从石栏板后面站起来,他举起佩刀一声高呼:
“弓箭手准备!”
骤雨倾盆,万千箭支同时划破夜空掀起巨风,漫天的箭雨对于正在奋力向上爬的翎骁营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
从天而降。
与卫茂良一开始仰攻射箭不同,箭雨的俯冲压制更容易,对兵士力量的要求更低。他们只用向下,稍稍瞄准龙尾道上移动的火把,再松手,便能听见兵士的惨叫声。
熄灭火把又是万万不行的。寅时,日出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刻,没有火把,互相踩踏的风险可想而知。
几乎随便一箭就能射中一个沿着龙尾道向上爬的翎骁营兵士,一个人沿着楼道摔下去便能绊倒一群。
失去控制的火把顺着斜坡滚下去,许多还在爬楼的士兵来不及躲避,又激起一片哀嚎。
骑兵作战的第二个问题随之暴露出来。过强的机动部队完全不需要防守,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尤其为了行军的轻快敏捷,骑兵并不会随身带着巨大厚重的盾牌。箭雨对高速奔驰的骑兵而言威胁有限,但对下了地靠步行的骑兵,威胁就大了。
加之很多兵士根本无法拔出佩刀挥舞着砍断箭支,就被射中倒下。一丈宽的龙尾道人仰马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将军,我们损伤太大了。”
副将气喘吁吁地挤到卫茂良身边。
“这样下去我们还没遇到神策军主力,就要折损至少三成兵力。”
折损三成兵力的结果是致命的,三千多人对上五万神策军主力,将毫无胜算。
卫茂良心思难定地回头,龙尾道上,黑压压的阵型已经彻底乱了,还有熊熊燃烧起的,士兵的遗体。
他深呼吸,调动内力声如洪钟。
“之前准备炸城门的火药还在吗?”
人潮拥挤中不知谁应了声。
“有的!”
一包火药经手相传跌跌撞撞运到卫茂良手中。
卫茂良掂量掂量手中灰扑扑的包裹,就着周围凌乱的火光,包着火药的细麻线已经快看不分明。
“将军你这是要……”
“别说话,掩护我。”
卫茂良与副将站在离含元殿还有一层石台之遥的第二层。率先登上第二层的兵士,已经有零零星星和神策军交上手的,白刃相接,刀剑入骨,血肉四溅,垂死挣扎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箭雨丝毫不见中断的迹象,哪怕误伤了不少神策军自己人,依旧排山倒海齐刷刷地压下来,让人不得喘息。
再快点!
一路奔袭的手有些颤抖,卫茂良拆开火药包中紧紧包裹的引线,示意身边替他劈开不少乱箭的副将。
“待会儿我们俩杀到第二层平台的中路,找你的火把借个火。走!”
两人挥舞着长刀躲避箭雨,火把跃动的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明亮。
卫茂良高举火药包,副将压低火把凑近那一根细小的引线。引线炸燃如细小的烟花,沿着既定的轨迹滋滋啦啦地烧起来。
时辰已到。卫茂良抡起火药包,在身侧大开大阖几乎画出一个完美的圆,最高处脱手向前。带着火星的炸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如流星绚烂的轨迹,准确无误地——
正中含元殿门前。
极大极亮的光晕膨胀,爆炸的那一刻含元殿被照得通体雪白。
嘭!
巨响震动了已熟睡的整个长安城。
更明更亮的火焰随之在含元殿前升腾,火光熊熊燃烧,热气与烟尘以含元殿为中心骤然漫溢。
被爆炸冲开的血肉横飞,烧焦的肉身和骨头从含元殿最顶端四溅开来。含元殿门因为抵不住喷薄的热气,“砰”的一声也被随之震碎。
烟尘散尽,灼灼焰火随着殿门前倒地的尸体一路燃烧。烧到了含元殿上,火舌向上舔舐着,干燥的木质门窗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快,灭火!”
“来人啊,快运水灭火!”
……
占据高地俯冲射箭的神策军终于自顾不暇,奔走呼号声不断。烧着了的士兵在含元殿前没命地乱跑,撞倒了这个又撞倒那个,跌跌撞撞点燃了更多逃命的兵士。
逃命,翎骁营仅剩的数千人能清晰地察觉到,冲杀的阻力变弱了。尤其是早已与神策军短兵相接的先锋,与自己对战的人打到一半,突然丢盔弃甲转头就跑。
最重要的是,箭雨终于停下来。
卫茂良站在下方微微喘了口气,周围火把与火药让初夏夜晚的气温愈发升高,他拭了拭额间的汗。
“流矢牵制,带着火药的随我出列,我们杀进宫!其余退回广场,骑兵作战。”
第八章 北衙:危言数贼臣
嘭!
另一声爆炸在含元殿东响起,与正在殿中东偏室下棋的皇上和若昭,几乎只有一墙之隔。
墙体被震得一颤,头顶的漆皮簌簌地掉了一地,棋盘上的还未收起的黑白子,和遭遇地动一般抖动。靠在墙边睡着的雪澜被震得一激灵,从软塌上一骨碌爬起来,若昭忙伸手护住她。
火光大燃,先是从含元殿的正门与南窗烧起,烧断了的木头渣子哔剥地往下掉。东边卫将军突围又用了一包火药,东窗也燃起了烈焰,窗纱纸成了最好的引燃物,火苗像得了生命力一般疯狂地向上舔舐。
皇上挑眉看若昭。
若昭笑得抱歉,“只怕是卫将军攻城没用的火药包。”
皇上继续挑眉。
你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是不是,”说到一半,若昭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指了指皇帝陛下一身繁复的大裘冕。
“皇兄,穿这么多不热吗?”
确实热,含元殿周遭已被烈火包围,热气滚滚在偌大的空间里来回激荡。殿外的喊杀声自寅时一刻开始就没有消停过,至现在,恐怕已经快两炷香的时间了。
王朝贵站在殿门前,隔着火光看窗外的动向。
卫茂良率一支千人的队伍冲破了神策军在含元殿东的防守,又用一包火药生生炸出了一条通路,向宫城夺命奔去。剩下的三千人还在殿前龙尾道上鏖战,翎骁营兵士泛着粼粼银光的硬甲,早已染上血色。
掀起巨浪的银铠在火光的映衬下且战且退,原本生出一丝退意的神策军突然看到希望,战力陡增,黑色的潮水不知休止地向下袭夺。
“外面情况如何?”
见是陛下前来勘查,王朝贵忙退至陛下身后。他拱手而谦恭,交叠的手掌背后,右手伸进袖子里开始摸索。
摸索袖中的那柄匕首。
脸上的笑妥帖而不出一丝错误。
“难分输赢,似乎还在僵持。”
含元殿以北的后方也响起喊杀声,该是卫茂良杀进宫的队伍遭遇神策军的援军。含元殿更似音波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在疾风骤雨中摇摇欲坠。
火光更烈,似乎没人注意到已经熊熊燃烧的含元殿。
嘭!
第三声巨响发生在含元殿后宣政殿之前的宣政门附近。卫茂良第三次使用火药,该是想办法避开一切纠缠,直奔被张怀恩控制的承明宫。
王朝贵一边听着声音一边想。
一千人冲进去又有什么用,张怀恩在宫城以北玄武门驻扎的可是五万,五万大军。
一千人杀进宫城不过是送死,面前的三千多人已经被源源不断的神策军逼得节节后退。
张怀恩胜局已定,卫茂良率兵攻城且炸毁皇宫一事板上钉钉。陛下就算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事后追究责任,一切都可算作是卫茂良的责任。
现在,应该就是所谓的——
时辰已到。
王朝贵猫着腰向前挪动两步,佝偻的身影躲在火光投射下皇帝陛下的一片阴影中。
右手在左臂的袖间摸索,摸到了那柄熟悉的匕首。
缓缓抽出,刀身贴着皮肉如冰凉的流水游走。双袖之间,一段雪亮的银光慢慢露出凌厉的面目。
殿外火光愈烈,时不时想起的爆炸声就像是天赐的屏障,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隔绝在这个大殿的风吹草动之外。
太完美了。
简直就是刺杀的绝佳环境。
“皇兄!”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女声,突然从东偏室的屏风旁传来。王朝贵抽刀的手微微一滞,随之而来右手腕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握住刀柄的手疼得一颤,没握住,指尖下意识松开——
“哐当”
匕首落地。
就落在皇帝陛下回首的视线中。
银光闪闪地横在王朝贵与皇上之间的地面上。
“老奴献宝刀于陛下,助陛下大破奸贼!”
空气微凝的刹那,他无比流畅熟练地跪下,捡起地上的匕首双手高举过头,高声应答。
也就在跪在地上的一瞬间,王朝贵看到地上多了一粒小石子,就是刚刚打中自己手腕的那一粒。
顺着小石子可能射来的方向,他的余光向着梁上瞟去,一个血红色的身影眨眼间隐于梁柱之上。
杀手,顶尖的杀手,就是冲着他来的。
凭着曾经与孤鸾打交道的经验,王朝贵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陛下狐疑地拈起王朝贵捧在手中的匕首,眼中一闪而过的金光将跪着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王朝贵保持着献刀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具不露丝毫破绽。
没看出什么异常。皇上握着匕首,转头看向靠在屏风边的若昭。
“你又是何事?”
若昭指了指置于茶几上的棋盘,满脸笑眯眯。
“棋盘还没烧坏,皇兄再来一局?”
目光却轻挑,看向跪在皇帝陛下身后的枢密使大人。
“就是周围起了火,不太方便。”
“老奴差人去灭火。”
王朝贵答得无比顺嘴。因为他确信,长公主早就在含元殿布了一手保命的棋。刚刚那枚小石子,一是为了救皇帝陛下的命,二就是为警告他——
你处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环境中。
因为那个隐没在含元殿顶,不知何时会暗下杀手的红衣人。
再不甘心也得起身,王朝贵咬牙切齿片刻,向着守在殿外的神策军吩咐道:
“多出几个人,把含元殿的火灭了。”
卫茂良领着不到千人的队伍,还在向北的道路上飞奔。
两个时辰前,他从同一条道路上向南逃出皇宫。又在如今,带着千余人沿着同一条道路上杀回来。
源源不断的神策军自北向南支援含元殿前的战斗。遇到这种情况,卫茂良通常不欲纠缠,一包火药炸开,火光掩护着他一路向北。
最后火药也用完了。遇到神策军援军只能选择壮士断腕,留下百人牵制神策军兵力,剩下的人跟着卫茂良继续往北冲。
翎骁营的战力在此刻发挥至极限,每一个翎骁营兵士在卫茂良近十年的苦练中,精于骑射,长于刀剑。几乎每百人翎骁营的队伍,能拖住神策军上千人的援军。
而通常的情况是,神策军看到自己兵力远胜于百人的翎骁营,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交手。结果甫一交锋才发现战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作鸟兽散者不计其数。
沿途皆战,从丹凤门向北至宣政门紫宸门,再至承天门入宫城,不到一个时辰之内,数里长路遍布兵士尸身,血漫过厚重的青石砖,一条向北的大道铺上了红毯。
卫茂良向东望去,极远的地平线上似乎已隐约透出丝丝光亮。长夜将尽,穹顶之上依然笼罩着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第八章 北衙:恩荣错与权
而另一头承明宫中的灯火,已经快亮了整整一夜。
依旧明亮着,而且有越烧越旺之势。承明宫数千盏灯加上里里外外神策军的火把,足以把整个承明宫烧得灯火辉煌。
灯火愈亮,反衬着周遭愈发黑暗。长夜将尽未尽,极目向南望去,能听见通向皇城的宫道上,爆炸声一声比一声更近。
每一声,都足够震得满宫象箸玉杯一颤,火光在空气的激荡中瑟瑟发抖。这个时候的承明宫总会格外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除了倒在地上几乎了无生息的沈青绾,不论看得见或是看不见,都下意识向着声音传来的南方望去。
爆炸声是根音,喊杀声是和弦,血肉为音的舞乐在小小的四方宫城未知终止地上演。
一片死寂之后,张怀恩又恢复在殿中悠哉悠哉绕着圈踱步的模样。
“老奴知道太后娘娘在想些什么。卫茂良来了,娘娘又觉得自己有希望了,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拖上几刻钟,等河东节度使卫将军到了承明宫,自己就能逆风翻盘。”
陈太后沉眸盯着他,不说话,只听见她呼吸急促。
“不过,”
不说话就由着张怀恩继续说。
“娘娘可能不知道的是,卫茂良逼宫谋反,老奴为剿灭叛逆,一共派出了近五万神策军。且不说卫茂良能不能活着杀进承明宫。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活着杀进来了,再幸运一点,从老奴手中抢出了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可是,他这一路杀进长安,又炸毁皇宫,事后陛下又会如何清算这位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呢?”
张怀恩自问自答,更像是添油加醋一般道:
“您知道,陛下素来与您不亲,对于甘受太后娘娘您摆布的皇后与太子,更是有一层隔膜。您说,当太子的母家终于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落在陛下手中,太子,可还保得住吗?”
“你胡说!”
被神策军两个兵士控制的太子依旧奋力挣扎着。
“父皇待我母后甚是亲厚,如今神策军谋反,我舅舅起兵勤王。父皇圣明,乃尧舜转世,怎么会像你这个狗奴说的这般不明是非。”
嘁!
张怀恩轻嗤一声,“别傻了太子殿下,陈卫两家令陛下不快多年,早就欲除之而后快。留您到现在,不过是找不到能取代太子的人,又忌讳卫茂良的军功。您要是不信,自己看看太后娘娘的脸色,就知道老奴说的是不是事实了。”
此时陈太后的脸色,确实很不好看。
张怀恩说得对,陛下与她素来不亲。他从小阴郁不喜与人接触,母子之间关系冷冷淡淡惯了。又因为婉淑妃的事,尤其是婉淑妃早产而死的事,陛下对她怨恨有加。这四十多年来,陈太后在前朝后宫布下了自己诸多的棋子,又控制了未来的一国之君太子,亦让帝后二党的矛盾愈发激化。
前朝当今,国事家事,重重叠叠的矛盾已让这对堪为天下表率的母子形同陌路。陈太后早就拿不准,在这场云谲波诡的棋局中,陛下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甚至拿不准,最后会不会反手将她一军。
沉默许久的陈太后,突然挑眉开口问道:
“那兵马使,想要如何?”
张怀恩笑眯眯答:“老奴之前已经说过了,三条。第一,停止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的打算。第二,等卫茂良来了,老奴出手解决这挥兵进宫的逆贼,娘娘不得插手。第三,河东军半数内附神策军,朝中不得有异议。”
又像劝慰一般道:
“当然啦,与此相应,老奴会扶助太子登基。太子母后已亡,秉政的就是太皇太后您。只要太后娘娘同意,一切的一切,今晚就会实现。明天清晨,坐在含元殿登基大典上的,就是太子殿下。”
陈太后忽觉不对。
“那皇帝……”
皇帝今夜会死在王朝贵的刀下。
张怀恩眯着眼向南方轻瞟一眼。按照计划,此刻的王朝贵,应该已经得手了。
“这就不劳太后娘娘担心了,老奴会把所有事情办妥。”
“太后娘娘此事不妥!”
太子从没停歇的挣扎打断了陈太后的犹疑。
“他们这是弑君,儿臣为人子,绝不能答应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说罢就要跪,被两名神策军的刀剑拦住了,央求的声音字字带上哭腔。
“请太后娘娘三思啊!”
“小儿不要插嘴。”
陈太后冷声打断太子,“哀家还有几处疑问。”
张怀恩从善如流,“请讲。”
陈太后玉指一点。
“储秀宫。”
随即冷笑,“早听闻兵马使大人与储秀宫敬王殿下的关系不错,张大人为何不立敬王殿下,最后选择了太子?”
“臣妾没有!”
再一次点到了丽妃头上,那一身浓烈的茜红色伏在地上不停地叩响头。
“臣妾肯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勾结神策军的举动。”
张怀恩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叩头如捣蒜的丽妃。
他确实有过立敬王的打算。但敬王此人,合作之后便觉得实在靠不住。他太聪明,脑子太灵光,向来属于骑墙派,瞻前顾后观望一阵子才肯踮着脚小心翼翼下水试试深浅。稍觉刺骨,拔腿便跑,临了还不忘倒打一耙。
哪有老实敦厚的太子使得舒心?
陈太后扬声再问丽妃。
“丽妃,哀家问你,敬王呢?你既然说敬王没有参与,此刻敬王又在哪儿?”
“臣妾真的不知,他说他去准备贺礼,可能是看到宫中有变,时时刻刻准备救驾吧。”
叩首叩得诚恳,额头上已经撞出了一块红肿。就连陈太后也不太拿得准丽妃是否知情。
丽妃额头砸在地上,忽地又补充道:
“娘娘,还有一事,请娘娘务要三思。这笔交易娘娘断断不能做,万一卫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失了依靠,今后的路只怕更加艰难……”
“行了!”
张怀恩径直打断丽妃的话,转而带上标志性的笑眯眯看向太后。
“太后您也看到了,老奴与丽妃并无勾结。”
确实如此。
如果一开始丽妃的叩首最多让陈太后半信半疑,等到丽妃说出请她三思的时候,陈太后心下把这个可能性提到了八成。
因为张怀恩立的不是敬王,她在拖延时间。
随之而来的抉择是,她要不要接受张怀恩提出的交易,放弃几乎毫无胜算的卫茂良,甚至放弃自己身为皇帝陛下的亲子,来换取太子与自身的安全,以及权柄。
再不亲也是孩子,亲生的儿子。她一生诞育过两个儿子,一个势成水火,连育都谈不上,另一个的命运,就要在此刻,轮到她来抉择。
再考虑一下?
太子哭着的央求声被隔绝在意识之外,眼前朦胧的灯火摇晃,没之前那么刺眼了。
天快亮了。
他们已经僵持了整整一夜,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来说,确实差不多走到了极限。
骚动也就是此刻从宫外响起。先是很细很乱的兵器撞击声,紧接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快要淹没这僵持一宿油尽灯枯的宫宴厅。
最后,“嘭”的一声,承明宫宫门被撞开,木门轰然倒地,主殿外用尽全部内力催动的嗓音嘶哑而决绝。
“微臣救驾来迟,请太后太子恕罪!”
第八章 北衙:国祚千钧垂一缕
陈太后再一次霍地站起身,某些已被扑灭的希望如火星般炸燃。
张怀恩脸色变了变。他招呼两名兵士看好这里,自己独身一人推开殿门,院中一众神策军拥簇。
卫茂良扶在门框边细细地喘气。脚下,踏碎的承明宫宫门木屑散落,朱漆斑驳。
见到来者,卫茂良几乎是第一时间松手站直。一身银铠披上沥沥血迹,朱缨之下的刚毅清隽的脸上满是灰尘。腰间佩刀,后背负弓,箭筒就像挂在身上般已与他融为一体。
腰上还中了一刀,该是。张怀恩刚出门的片刻看到卫茂良捂着侧腰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不过此刻他已经松开了捂着腰腹的手,神色自若地站在数千名神策军的包围中,渊渟岳峙仿佛他穿着一身牙白色的长袍刚入长安。
两人都没说话,隔着满院绿树夹成的小道,抬眼互相打量着对方。
天色已至蒙蒙亮,该是已入卯,不必借助火把也能看清来者。张怀恩打量完卫茂良,又打量他身后的翎骁营。
丝毫看不出翎骁营的风采,百来号人,无一人骑马,却人人带伤。
毫无战力。
四月的时候听说卫茂良派心腹阿青回太原府搬救兵,搬了一个月,最后杀进宫城的不过一百多人。原来人人闻之色变的河东军,不过如此。
张怀恩轻嗤一声。
“卫将军,别来无恙。”
卫茂良扬眸,觑了眼站在殿门石阶上的张怀恩。
“这句话该是我对兵马使大人说才对。”
“卫将军当我是在说什么,”张怀恩摊手,“就在昨夜,卫将军意图从皇后娘娘口中探听京城中事,皇后不从,卫将军便起了歹念杀死皇后。没想到被神策军歹了个正着,卫将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逃出宫去,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骑兵谋反。这件事,在场的神策军都可以作证。”
张怀恩环视周遭神策军,满院心腹适时“夸”地向前迈出一步以示忠诚。权柄在握的神策军兵马使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从昨晚至今晨所有事情的真相。逆臣卫茂良谋反,论罪当诛。”
卫茂良闻言目中闪过一丝金光,直直地刺向张怀恩。
长姐皇后是死于神策军手上的。
如果沈青绾没有撒谎的话,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国仇家恨,一并算上。
今日之局,你死我亡,他必取这阉人项上人头。
没人看清卫茂良的瞬息动作,弓箭就像长在他双手似的。等到众人定睛之时,他已挽弓搭箭,一支长尾羽箭对准了还在夸夸其谈的张怀恩,在弦上蓄势待发。
周遭衣冠完整的神策军围了上来。
卫茂良身后的百来号残兵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
双方都绷紧了身体,时时刻刻准备决一死战……
“卫茂良不可以!”
却是太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流光璀璨的凤袍一路跑出来跑得跌跌撞撞。她拨开挤在殿门前一排壅塞的兵士,头上的凤冠早已歪歪斜斜。
“太子还在神策军手里……”
“把太子带出来!”
张怀恩一声厉喝打断太后。殿中两名兵士架着挣扎了一晚上的太子从承明宫中步出。
“卫茂良你想清楚,国之储君,太子的命,还在我手中。跪下受缚,自认死罪,否则我一声令下,包围承明宫的数千神策军够把你们每个人来回杀十次。”
“张大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吗?”
卫茂良全神贯注拉紧弓弦,语气却悠游自在,像是另一个人。
“在整个长安,没人能快过我的箭。此箭一出,张怀恩必死,本将劝你们谁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们主子今天就要见阎王。”
张怀恩一把从袖间抽出一柄短匕首,把两名兵士控制的太子抢夺到自己手中。他一手用刀架在太子的脖子上,不算高大的身体全部躲在太子身后。
“那卫茂良你来射射看,看你一箭射出,死的是太子还是我。”
张怀恩毕竟年老体弱,太子在他的刀下正欲反手制住张怀恩,没想到背后两道冰冷的刀尖,突然顶住他的腰。
冷汗止不住渗出,太子的手微微发抖。
不敢动了。
最焦急的是被另外两名神策军兵士拦住陈太后,最后的希望被两方来回拉扯,尖锐的嗓音锯齿般来回切割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卫茂良你住手!那是太子,那是你长姐的亲骨血!那是一国储君!”
“我给张大人讲另一个故事吧。”
陈太后的话卫茂良置若罔闻,满拉弓箭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弛,瞄准殿前石阶上的羽箭,亦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实不相瞒,今日本将只带了五千骑兵进长安。五千人,把你数万神策军杀得人仰马翻。神策军凝聚力太弱,一打就跑,跑了还互相踩。且不说后续翎骁营尚有援军,光凭我手中现在不到两百人,承明宫数千神策军,未必能扛得住。”
五千人?
卫茂良只带了五千人就敢冲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双重护持下的长安?
躲在太子身后的张怀恩心下一惊。
“还有,”未等张怀恩多想,卫茂良适时补充道,“本将之所以能不费一兵一卒杀进长安城,全赖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私下放行。也就是说,张大人勾结北衙禁军统领,以为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想到张怀德临阵倒戈,反捅他的亲哥哥一刀。”
我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
张怀恩躲在太子身后啐了一口。
冷静冷静。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怀恩暗嘱自己。
“卫茂良,你别以为你的激将法能让我出来。你……”
嗖!
张怀恩话音未落,一箭飞出,正中太子大腿。裂骨的痛从腿脚处传来,本就折腾整整一夜精疲力竭的太子实在无法支撑起疲惫的身体,身形一歪。
身后拿刀抵住他的神策军兵士还未反应过来,也就是那刚刚好的一歪,露出藏匿于身后的张怀恩。
没想到卫茂良箭射太子,张怀恩也一怔。
趁现在!
第二支羽箭飞出,在场数百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清这支箭是如何出现在卫茂良的弓弦上,更没人看清他到底是如何瞄准的。
只听见尖锐的风鸣声横贯整个承明宫,即将喷薄欲出的日出光辉不及那支羽箭满溢的光华。
噔!
承明宫宫宴厅前,鲜血绽开一朵靡丽的花。也就是在血溅到周围人的脸上时,所有人才注意到——
卫茂良的第二箭正中张怀恩的鼻子,箭镞入鼻四寸有余,插入脑干,足以在张怀恩有任何动作之前,致他死地。
当即死亡。
纵横宫中二十余载的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死了。
卫茂良另一手拔出腰间佩刀,高举过头。刀光凛冽,声如洪钟。
“逆贼张怀恩授首,余下叛党放下刀剑者可活,负隅顽抗者,一律诛杀。”
也就是在此刻,在殿前石阶上传来七嘴八舌的呼号:
“太子!太子!来人呐,太医,快救太子!”
第八章 北衙:终长夜之曼曼兮
太子的脖子上,多了一道很浅的划痕。
卫茂良凑过去看的时候,围得紧紧的宫女嫔妃自动让开一条道。大腿上卫茂良射的那支箭依旧杵着碍眼,脖颈处的划痕还渗着一溜儿血珠,太子的嘴唇已至青乌。
“有毒,那柄匕首有毒!”
琉璃伏在地上,第一个哭出了声音,连带着在殿中还没来得及出门的嫔妃跪了一大片开始号哭。
卫茂良起身,探头去找张怀恩倒地时落下的匕首。就在脚边,刀锋处确实挂着一条极细的血丝儿,与太子的伤口相称。
所以,张怀恩早就在刀上涂毒,以备不测?
卫茂良心头大恸。
大意了。
“舅舅……”
从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宛如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会一头栽下来。
卫茂良忙跪下,双手抱拳。
“臣在。”
“谢谢你,”太子想去抚卫茂良的手,颤巍巍的手指举了一半,没力气了。
“谢谢你给母后报仇了,在我还能看到的时候。等我到了那边,我会和母后说……”
“你说什么混账话!”
太后厉声打断太子的话。
“太医呢?太医还没来,太医院的人都死绝了吗?”
“皇祖母,不必了,儿臣……”
儿臣时日不多了。
太子本想这么说的。
看到从来趾高气昂的陈太后第一次露出焦急迫切的模样,忽又觉得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件过于残忍的事。
换个说法吧。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好像他这一生,为自己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被各种势力架上高处,一边高处不胜寒,一边烈焰炙烤,时时刻刻命运由人不由己。他也深知,只有这样,他,还有母亲,才能在四处高墙的夹缝中活下去。
比如面前的陈太后,那就是他与母亲一辈子也攀不过撞不动的高墙。
可他还是觉得挺感激的。天下之大,太子只有一人,他生来没吃过什么饥饱劳役的苦,没遭什么蚀骨剜心的罪,远比太多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要好得多。
他这一生,开始也很好,结束也很好。临到了了,还能带走一个为非作歹杀了他母亲的内侍。到了那头,母亲还未走远,薛琼、淑慈、还有他那小儿长攸,他们又可以团聚了。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地,团聚了。
太多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太子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只有溢出的气流,干枯的嘴唇在颤抖。
还是太累了。
说不动了。
哭声以太子为中心开始响起,在长安城五月十八日清晨红日初升之前。万物历经长夜还未苏醒,昨夜的生命已然终结。
在长安城五月十八日清晨红日初升之前。
也就是在此刻,东方的天空大亮,清澈透亮的光辉满照长安,日光照在数百年不变的一百零八坊上,也照射在皇宫处处硝烟与颓圮的高墙之上。
承明宫风平浪静。
啪!
陈太后扬手甩了卫茂良一巴掌,清脆到承明宫殿内殿外近百人听得清清楚楚。
“卫茂良你杀了太子!你当时放下弓太子就可以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放下?你以为你本事大过天,你以为事事都如你预料,这就是你狂妄自大的代价,当初该死的是你!”
女人尖锐的指甲在卫茂良的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他跪地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太后说得对,太子薨逝,臣难辞其咎。今后追究责任,臣也绝不会有任何推诿。但是太后,”
承明宫外已传来神策军与翎骁营零零星星的打斗声,卫茂良越说越急。
“如果当时臣跪下受缚,数千翎骁营兵士引颈待戮,河东军兵力尽失,张怀恩占着关中兵权,朝中内外无人再能制衡。太后与太子或能保命一时,但一定不能安居一世。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废了太子,包括太后您。”
他一顿。
“或许这么说过于妄自尊大,但臣所言句句属实。当时的情境下,只有臣活着,与张怀恩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太子,太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唐皇室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当务之急,应当快速清理张怀恩余党,剿灭神策军中负隅顽抗的内侍,趁机将禁军的权力收归陛下所有。”
余光瞥见太后还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怀中牢牢抱着已无声息的太子。
耳边,院墙之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再往远处,不知张怀恩已死的神策军援军,正在源源不断地向承明宫涌来。
卫茂良双膝跪地,整个人伏了下去。
“太后,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用太子的命换来神策军群龙无首的大好局面,就要错过了。”
晨光熹微,周遭的一切逐渐明亮。并不知晓承明宫中事的皇帝陛下和若昭,还在含元殿东偏室下棋。
下了一夜的棋,若昭胜多败少,陛下胜少败多。
王朝贵也垂手敛容在一旁看了一夜,献给陛下的匕首大咧咧就摆在棋盘边。
皇帝陛下把手中的最后一把棋子丢回棋坛,伸了伸懒腰。
“不下了。听萧家那小子说,你棋艺不好,现在可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与萧岚下棋,每次开局即走天元。她只是想试试,天元之局,到底行不行得通。
棋局只有横平竖直的格线,无论起于西北、东北,抑或是东南西南都一样。但天下格局不同,天时、地利、人和,瞬息万变。
西北关中腹里兴起,源于地势易守难攻,土壤沃野千里。如今关中粮不足以自给,随时随地都有天灾人祸,早就不再适合用作王气汇聚王者起家之地。
属于关中的时代,始于周秦,历千年而至唐。
也该结束了。
她目色幽深地看向窗外,含元殿外,数千翎骁营与源源不断的神策军,你死我活地,打了也该有整整一夜了。
无休无止地厮杀,杀了一批又一批。含元大殿前的广场,堆坑满谷的是士兵的遗体,血腥气已经传入被火烧得四处漏风的含元殿中。辽阔无垠的天宇中,乌鸦在低空盘旋嘶鸣。
太久了。无论是喊杀声还是血腥气,来来回回地感官冲击已经到了极限。神策军的援兵越来越不济,数千翎骁营已经被消磨得只剩最后一点力气。
双方都在无休止地来回厮杀,试图探明对方最后崩溃的底线。
日光渐渐东出,照得大殿金光闪闪,照得满城熠熠生辉。
丹凤门外,自远而来的哒哒马蹄踏出清隽的步伐,为濒临绝境的含元殿前,带来一阵清风。
若昭眸色亮了亮。
他来了。
第八章 北衙:蛟龙助兮主将归
李世默昨夜彻夜未眠。
就像是有预感一般,五月十七太后生日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加之他每十日派凌风偷偷溜出府打探消息,差不多也就知晓了,卫茂良在京城的行踪。
入夜之后,凌风领命出去。李世默一个人坐在藏书楼里,没点灯,满楼尘埃在一缕月色下飞舞。
周遭依旧全是她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桃花香,就像是渗入了上千书架的木头里一般。无论他走到哪儿,似乎一回眸,她就在那张茶几边。美人榻上,或坐或躺,垂坠的裙摆上缀满了桃花瓣。
待不下去了。
李世默起身推门而出,凌风恰好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卫茂良动手了。
卫茂良动手的时候也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没人与他说起这句话,但他在直觉中认定,若昭就是这样安排的。又或许是这几个月来来回回推导若昭可能的策略,排除所有行不通的,只剩一条——
她想借卫茂良攻城,皇子起兵勤王的理由,把他从宣王府救出来。
数百府兵早就在府上厉兵秣马。依典制,亲王亲事府亲王帐内府连同典军副典军,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七百人左右。不过去年十一月他被罚幽闭在府时,许是太子和敬王从中作梗,剥去了不少,如今大约不到四百。在宣王府的后院,整齐而肃穆地立成林木森森。
战甲已披,李世默第一次系上凤栖兜鍪下的红缨,手中长刀练了半年,指腹的老茧与刀柄严丝合缝。
“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世默瞥了一眼位于北方的皇宫二城。
“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含元殿的巨响他听见了,随后越来越远的爆炸声他也听见了。连续地爆炸震得整个长安城都在晃,火光时明时暗,烧红了半边夜空,硝烟直冲云霄,满城雾霭。
爆炸声离自己越来越远,说明炸的人一路向北,是卫茂良攻进来的方向。后续寂静下来,不是火药用完了就是进入交涉期。
五月十八,天之既白,该出手了。
宣王府四百兵士,冲破宣王府后门的防卫,自安邑坊杀出,直奔承天门入宫。
没人守门。
再往北,过丹凤门。含元殿前广场上,已至人间炼狱。
李世默骑马,在丹凤门前远远眺望战况。无尽的厮杀已逼近双方的极限,兵士的喊杀声音早已嘶哑,更像濒临绝境的呼号。卫茂良余下的三千兵士连同战马死伤大半,剩余恐怕不过数百人,战马的尸体堆满了唯一通向含元殿的石桥。
对面神策军死伤更为惨烈,翎骁营暂有战马可依靠。骑上马俯冲劈杀,只要战马不死,对于步兵来说有绝对的优势。李世默拉紧缰绳眺望还在激战的人群,照这个情形,神策军的死伤至少高出翎骁营三倍。
凌风压低声音问他:“殿下,怎么办?”
李世默也压低声音回他:“按计划,以拱卫陛下,剿灭叛军,维护宫中安宁为由,暗中助卫将军一臂之力。”
他身后的四百府兵,包括李世默本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阵势。好在私下府中练兵的不少,李世默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手心的汗意蒸腾成源源不断的热流,胯下战马在不安分的乱踢。
他下马举刀,与身后四百府兵同样踩在坚实的石板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人窒息。
“杀!”
“拱卫陛下!”
“剿灭叛军!”
士气高振,四百府兵齐声高呼予人成千上万的错觉。
李世默冲在最前面,与神策军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刀锋向前挥舞,似乎劈中敌军的感觉,尚且还不太真实。
不真实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内心不得不向前冲的不竭动力如一个浪头打来,很快淹没了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只要向前冲,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自南向北的援军突然加入,从北向南对冲的神策军以为是卫茂良的外援到了,冲杀至极限的神策军反复消磨的神经终于耐不住崩断,人群中有人尖叫着:
“是援军,太原府的援军到了!”
一个人开始调转方向往回逃命,数十个人开始调转方向,最后扩大到数百人,上千人纷纷掉头就跑。逃窜得太快,李世默还未反应过来。黑色的潮水顷刻间崩溃,如退潮般迅速回落露出大片空白裸露的土地。
近万名神策军,最后的结局竟如斯。
被卫茂良留下主持大局的副将终于得空喘了口气。他腿上已中两刀,浑身上下因为拼杀一夜沾满污浊的血迹,脸上满面尘埃。原本是扶着长刀勉强站住,看到与之比肩作战的援军即在不远处,他立马收刀站直,向着李世默遥遥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请问来者是?”
李世默把腰间带血的佩刀插回鞘中,他对战场上拼命的战士向来敬重,回之以同样的军礼。
“李世默。”
“宣王殿下,久仰大名。”
他本欲行跪拜之礼,腿上伤太重,跪不下来,李世默忙伸手扶住示意他无需多礼。
副将扬眸看向最高处的含元殿。
“看刚刚殿前的动静,陛下此刻多半在含元殿中。既然殿下是来拱卫圣上的,末将担心神策军会控制还在含元殿的陛下。咱们无论如何都要抢在神策军动手之前,消灭他们。”
之后的冲杀显得容易许多。掉头逃命的神策军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所谓援军,根本不是驻扎河东的野战军,不过没打过仗的四百府兵而已,丢盔弃甲跑得飞快。
李世默与翎骁营副将乘胜追击,将石桥清理通畅后顺着龙尾道一路向上反攻。宣王府兵毕竟没真刀真枪打过仗,时不时逃命的神策军回头冷箭射下,死伤亦有不少。
东方的日头已经从重重叠叠的宫墙屋檐中升起,天际大亮,耀眼的阳光普照广场上,最后一缕昨夜的阴霾被阳光清洗干净。终于,安宁了。
大局,也该定了。
两人分别嘱了宣王府府兵和翎骁营余部打扫战场,清点军备军资。各自上前远远站在含元殿外,拱手屈身深深拜下。
“儿臣李世默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李世默的声音,有着不同于军旅之人的干净与温意,却依旧坚定且高昂着,足以穿透含元殿的殿门。
四面漏风的大殿东侧,皇帝陛下饶有兴致,挑眉看了看对面的李若昭。
“他来了,不出去见见吗?”
若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过了夜凉透的茶水。杯盖遮掩下的动作一滞,放下后目光并没迎上皇帝陛下探究的目光。
“不用了。”
又觉这样掩饰得过了,她又淡淡补充了一句。
“宣王救驾有功,皇兄斟酌着办吧。”
第八章 北衙:脱身拔剑去
“这几个月来你殚精竭虑,被关在毓安宫还马不停蹄地见了那么多人。想尽一切办法,不就是为了他么?”
“皇兄你想多了。臣妹做这些不也是为了皇兄你?宣王一片赤诚,又干净又天真。这样的人,最适合当刀使了。”
站在石阶之上的皇帝陛下,看到李世默的面容,蓦地想起若昭的话。
确实干净而透亮,第一次拿起刀手还不稳,不习惯的铠甲披在身上,虽然局促,但面上撑着一副诚恳且妥帖的模样。身上斑斑血迹显得很是狼狈,但眸间清澈,没有恨,只有坦然。
全然不像刚从幽闭中逃出来的模样。
“出来了?”
李世默答得也诚恳,他率先双膝跪下。
“儿臣听闻皇宫有变,擅自做主出宫救驾,与法有背。此事一定,儿臣便回到王府继续思过,甘受惩罚。”
“不必了,起来吧。”皇帝陛下摆摆手,“既然是救驾有功,功过相抵,你出来便是。”
又向着翎骁营副将,“卫将军这边死伤如何。”
那副将扎扎实实抱拳答:“回陛下的话,殿前这一批,末将已派人打扫清理,待会儿应该就有结果。卫将军那边,等他出来就知道了。”
一阵简单的寒暄,殿前的两拨残兵还在有条不紊的打扫战场。
也就是在此刻,再一次自南向北地,传来隐隐的动静。
听得不太真切,尤其是刚被兵甲相撞和厮杀呼号反复消磨的耳朵,对周遭相似的声音,听来实在麻木。
但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听脚步来者的目的很是明确,过丹凤门后便是含元殿。
陛下微微眯了眯眼,极目远望。
副将与李世默不敢回头看,还在躬身行礼的身体保持不变,耳朵却在竭力静声听。
是步兵的脚步,从兵甲撞击和脚步声大小来听,不少,保守估计数百,亦有可能上千。
上千兵士。
是敌是友?
李世默心下飞快地盘算。
万一是敌,翎骁营的战力已被消磨至极限,自己仅剩的几百府兵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两支队伍均在打扫战场,正在将堆积在广场兵士的遗体运出皇城,仅存的人手还不齐备。
来者是敌,他们所有人都危险了。
一个熟悉而颀长的身影迈过丹凤门,李世默背过身没看见,耳畔响起的声音却是足够熟悉的婉转。
“儿臣李世训率敬王府八百府兵前来救驾!”
那个数月之前明里暗里百般算计,把他关进宣王府的声音。
敬王李世训。
昨夜迟迟不见身影的李世训。
在他的身后,八百府兵军容整齐,身披铠甲腰佩长刀,装备更是整齐。迈过血流湮地的广场与石桥,出现在李世默身边时,意气风发的敬王李世训,与一战后一伤残的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儿臣叩请父皇圣安。”
身后的八百人,肃穆而凛冽。
寒意从李世默的背后阵阵袭来。
李世训细长的眉眼在身边两个着实不太体面的人之间微挑。
“只是没想到三哥早就逃出来救驾,还请父皇恕罪,儿臣来晚了。”
来对了。
来得太对了。
此刻卫茂良麾下兵士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世默的府兵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此刻在含元殿前,只有他的八百府兵。
而他李世训的对面,是手无寸铁的皇帝陛下。
在皇上的身后,巍巍含元殿虽然被炸被烧得破败了些,十三开间的殿宇还在,金碧辉煌的风姿依旧。李世训目光向殿中探去,一阶一阶丹陛台阶向上,煌煌龙椅,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举行登基大典的地方。
李世训的手不动声色向腰间佩刀慢慢挪移探去。
此刻只要他动手足够快,出其不意一刀结果了卫茂良手下的人。他带的八百府兵,一半四百人,一人一刀足够把李世默砍死十次。
剩下一半随他冲上石台,逼迫父皇写下传位诏书。
一切尘埃落定。
殿中的若昭,隔着一扇虚掩的门扉,一线天光洒入,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尤其忆起与李世训打交道的诸多经历,他的意图,不难想。
她轻咳一声,看向梁上血红色的身影,又扬眸示意站在殿外的人。
你有多少把握,在他动手之前,制住他?
宫中行事,用刺客本来是最不妥当的。今后查案验尸,刺客的痕迹很难被遮掩,有心人翻出来便是死罪。但这一次若昭不得不带上血魂,为的便是这层出不穷的意外。
血魂蹲在横梁上,点点头。
点头就是十拿九稳,若昭凝眸盯紧了外面的动向,安放在轮椅上的手缓缓抬起。
李世默余光轻扫李世训,盘算着他动手后,自己率先冲上石台保护陛下的策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除了陛下外。
皇帝陛下表情却过于悠哉悠哉,负手站在石阶上浅笑。
“来了便是心意,世训辛苦。”
李世训的手往腰间佩刀再探了两寸。
“儿臣为父皇分忧,是应该的。”
皇上再应,“既然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今后一并有赏。”
李世训的手又摸索一寸。
差一点,差一点,就快碰到刀柄了。
“儿臣……”
话说一半,广场之东,更为整齐的兵士突然鱼贯而入。为首的将领轻快而矫健,他一路小跑,带着身后数不尽的北衙禁军,黑压压地布满在敬王府府兵的身后。
“末将关河,奉陛下之命,率龙武军前来清剿余孽!”
一个高亢而年轻的声音自东传来。
关河,以及他身后的龙武军,就像突然从天而降一般。足够制住全场的兵力气场压下,瞬间镇住了各方蠢蠢欲动的态势。
都是老熟人,李世训摸刀的手迅速收回去。
李世默吊起的半口气一松。
李若昭抬眸,示意血魂躲起来。
唯有陛下还在优哉游哉,满脸笑眯眯。
“关将军也辛苦,清剿余孽就不必了,助三位打扫战场吧。”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嘁了一声,心下什么都明白了。
好你个皇兄,背后早就和北衙禁军张怀德串通,还留了一手。
本想坐收渔翁之利的李世训突然功败垂成,又加之关河基本上挑明了是李世默的人,便想着一切都是李世默的算计。愤懑上涌,又在父皇面前不能发出丝毫,他咬牙切齿令自己冷静下来。
一张嘴,又是熟悉的巧笑。
“原来是关河将军,这不是三哥的老熟人嘛?”
“敬王何意?”
李世默侧眸看他。适才李世训的盘算他基本上猜了个透,如果不是关河突然到来,此时此刻,带着八百府兵的李世训早已得偿所愿。
念及此,李世默目光尽是冷意。
李世训忙赔笑,“小弟哪有别的意思,就想着三哥出来还留着后手,以应万全。实在不是小弟能想到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李世默突然解下腰间佩刀,掷于远处。长刀落地有声,他跪地亦有声。
“儿臣无贰心。”
李世训忙跟着跪下来。
“儿臣也无贰心。”
“好了!”
站在高台上看两个儿子唱戏良久,唱不出什么别的了。陛下扬声,也着实疲惫。
“既然都有忠良的心思,各自先等着,定然有你们施展的地方。”
施展的地方无非清剿神策军为虎作伥的余孽,如何清剿,多半也是等卫茂良来了才知道。说到便到,在场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卫茂良,从含元殿北而来。
只有他一人,脚步并不轻健,像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又实在……
沉重。
“启禀陛下,反贼张怀恩授首,后宫局势已定。只是——
还未说罢,卫茂良解下系在脖颈处的朱缨,将沉甸甸的兜鍪放在地上。接着又取下腰间佩刀,身后弓箭,一条一条解开铠甲的系带,将已不再反光的胸甲、背甲、护腹,一片一片脱下来。
血从甲片的缝隙间渗了进去,原本素白的中衣,以腰腹为中心,晕开大团大团的,夺目更胜牡丹的血迹。
他以手撑地,缓缓伏了下去。
“太子薨逝,罪臣卫茂良护太子不利,甘受一切处罚。”
第八章 北衙:纵使相逢应不识
什么?
皇上一怔,不敢相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卫茂良。
被盯住的人完完全全伏在地上,根本看不见皇帝陛下的表情。没听见声音,便以为是圣上没听清,又哑着嗓音开口道:
“太子……”
“朕知道。”
几乎转身一个眼刀杀至殿内的李若昭。
这也是你算计好的?
不过也没看见,还是那一扇门扉遮掩,皇上看不清若昭,更不知此刻她是否知情。
重重高台之上,穿过宫门与广场而来的风永不止息,背后便是整个皇城烧得破败宫殿,曾经最为锦绣华美的宫殿。
群鸟在翘起的飞檐下盘桓,一眨眼,又似没入青空。
“陛下……”
卫茂良再一次迟疑着开口。
“什么事,说。”
陛下切莫伤怀,臣甘愿领罚,无论是生是死,皆听从陛下的决断。
卫茂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开口的刹那,忽觉面前如海深的悲恸向他压来。那种压抑而窒息的感觉,犹如跋涉万里忽见高山飞瀑,白浪排山,水势不知何时便会在眼前倾覆。
卫茂良偷偷抬眼,从交叠按压在地的手背向上打量,皇帝陛下的表情……
确实又没有表情。
只看见一身玄黑的大裘冕,背后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而风声太大,一圈一圈的石栏板拱卫,在下面的人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李世默也看不见。李世训也看不见。他们都只能看见一个背负着重重服冠的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含元之巅,听风声长鸣。
卫茂良换了一句话。
“启禀陛下,宫城局势基本已定。翎骁营残部拱卫承明宫中太后与各位娘娘,北衙禁军的张统领协助清剿余孽,但恐有人手不够的担忧。为防再生滋扰,既然两位殿下也在……”
懂了。
皇上沉声接过话头。
“世训世默,你们俩各自的府兵,每百人一组。你们各领一支,其余交由翎骁营与北衙禁军统率。”
突然停顿许久,又长叹一声。
“各自去吧。”
而刚刚被皇帝陛下隔着门扉杀了一眼刀的若昭,早已不在含元殿中。她与王朝贵简单达成口头之约,默不作声从含元殿北门悄悄离开。
雪澜推着若昭,轮椅碾过血迹斑斑的石砖,向承明宫的方向咕噜咕噜滚去。
没人在意一个被下旨幽禁的长公主为何大摇大摆行在宫道之上,没了这个力气,也没这个精力再多过问一句。
沿路宫道上,还能看到不少身着北衙禁军服制的兵士,混杂着个别曾经翎骁营的骑兵。三五个一群,或在打扫宫道,或在收拾军备。张怀德动作还算迅速,各项善后事宜均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太子这件事,我倒不意外。卫茂良此人,重国法而轻私情,走到非此即彼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他会选一个最有利大唐与天下的答案。太子死了卫将军还活着,远比卫将军引颈待戮而独留一个太子,对朝廷更有利。”
若昭靠在轮椅上,消磨一晚的神思实在疲惫。她也长叹,气声幽幽。
“说来可悲,而偏偏卫茂良又深知这一点。难为他了。”
还有更可怜无辜受累的太子。
步入宫城最先到的便是承明宫。若昭坐在轮椅上,从宫门外向内张望,正对面的石阶上一滩血泊已经干涸,只留下一块殷红的,隐隐发黑的疤,像是结在承明宫上丑陋的痂。
不知是太子还是张怀恩的血。
门口的宫女前来通报,说是太后乏了,先行一步回寿康宫歇息去了。
雪澜又推着若昭往寿康宫方向走。
“但整件事的起因,还是很奇怪,不是我最初设计的样子。”
雪澜探头问:“殿下的意思是说……”
“皇后的死。”
若昭一顿,继续解释道:
“我在含元殿听王朝贵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说是神策军杀了皇后,才是卫将军起兵的真正诱因。从头至尾,皇后是最不该死的人。虽然大方向没什么改变,但我至始至终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回头还需……”
回头还需复盘一遍。
话未说完,她突然停了下来。
宫道尽头的前方,不远,却又像在天际尽头,近百名兵士迈着齐整稳健的步伐,向她迎面而来。
一夜大战后宫城正需清理打扫,来来回回的兵士并不奇怪。唯有这一支兵士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哪怕还未看清来者,福至心灵地,若昭突然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向前看去,迎着阳光,日色太亮了,晃得她眼花,眼花到什么也看不清。
又或许已经知晓来者是谁,那感觉却实在太不真切。像一场梦,一如此刻日色散开的七彩光芒。
脚步愈靠愈近,她的心跳随之愈跳愈烈,裙袍下的手指攥紧了轮椅扶手,攥得她半边手已经酥麻。
如墨醇厚,又清冽似深溪的气息慢慢将她笼罩。
逆着光,颀长清雅的身姿投下一片阴影。就连阴影,也过于熟悉。
李世默。
他也在看她。
还是茜粉色的宫裙,裙摆上还是他记忆中簇拥堆叠的桃花瓣。瘦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人缩在轮椅上显得更加瘦小。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眼底青黑格外明显。发型微微有些改变,厚重的刘海将右额角紧紧包裹。
她没有这样梳过头发。联想到陈太后随手扔个茶杯砸人额头的习惯,他忽地心头大恸,心下起起伏伏的潮水上涌快要攫取他最后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一点点收紧脖颈那根命运的白绫。
他伸手,手指在颤抖,伸向她被发丝包裹的右额角,像是在探寻,寻求某种拯救。
若昭稍一偏头,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清泪。
你不该停在这儿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快去。
伸了一半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逆着光的李世默垂下脑袋,看见了自己落满污浊与尘土的铠甲,指尖上还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神策军的血迹斑斑。
她是对的。
宫乱未平,政敌未除,此刻正是从幽禁中新出立功的大好时机,面前这个人为他苦心筹谋不可辜负的时机。
往近了说,身后还有一百名兵士杵在宫道上,正等着他们的领军。
李世默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干涩。
“见过长公主殿下。”
若昭向她微微颔首,张嘴时只剩下哑了的气声。
“宣王免礼。”
又回头轻声嘱了声雪澜,“我们继续走吧。”
李世默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宫道上目送阿澜姐推着她远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若昭轻轻抛下一句。
“我在寿康宫等你。”
第八章 北衙:渡尽劫波兄弟在
寿康宫,陈太后。
是她想找曾经权柄在握的当朝太后做一个了断么?为了她生母的死,为了这对养母女这二十二年来数不清的恩与怨。
毕竟太子新丧,太后再也无力通过一个皇子,对朝政施加长久的影响力。华阴陈氏生来矜贵,不太可能向他与李世训示好,除非转而扶持九皇子李世诤。但李世诤母家陕州秦氏太弱,陈家与秦家的姻亲,很大程度上依靠卫氏勾连。如今能在卫家做主的卫茂良,刚逢长姐新丧,只怕再也不愿,甚至一开始,就不愿卷入无尽的党争之中。
也该结束了。从安和元年,不对,甚至从承光元年开始,曾经的陈皇后、陈太后,在后宫之中跺跺脚,摔个杯子前朝都会抖三抖的时代——
终于结束了。
李世默率领自己的一百府兵行走在宫道上。转过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他多时。
他忙快步走上前去。
“张统领。”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亦算是这次平乱的一大功臣,但极少在他脸上见到居功自傲的神色。他向着李世默躬身大拜道:
“宣王殿下。”
又向着东边扬手示意。
“宣王殿下这一支负责打扫的战场在东边,请殿下随我来。”
这样子便是有要事相谈了,李世默从善如流,回头嘱自己的一百兵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前,一百兵士知自家主子有要事相商,远远跟在身后。
“老奴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重获自由。陛下适才已与老奴下旨,让幽闭宣王府的神策军撤回来,宣旨的内侍已经让枢密使安排下去。只怕不用多久,举朝便会知道,曾经的宣王殿下,又回来了。”
“谈何恭喜,张统领过誉了,世默愧不敢当。如今太子新丧,在宫里,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半年多以前在宣政殿上吃过亏,到底还是谨慎了不少。张怀德轻笑一声,并不在意。他向南远远眺望皇城中矗立的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在皇城诸多建筑中显得格外险拔,如层峦叠嶂中独秀的高峰。
“张怀恩已死,神策军军制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改了,连同北衙禁军也要改。之前两军的军制一直分得不太清,这次正是清算的大好时机。”
说到要紧关头,李世默微微侧眸,“张统领不再领北衙禁军了?”
张怀德笑着摇头,“也该到头了。”
“张统领忠心无二,世默私以为,北衙禁军,还是张统领来最合适。”
真是今非昔比啊。
张怀德心底里悠悠感慨。
他太清楚长公主李世默包括皇帝陛下的打算。内侍亲掌禁军的典制运行百年,或许一开始真有防范将领拥兵自重的现象。倏忽百年已过,如今内侍亲掌兵权,又与皇室太过亲密,其间早是弊端丛生。他们,只怕一开始就奔着夺内侍兵权而来。
结果面前的宣王殿下,居然还能与他谈笑风生,说还是他张怀德掌北衙禁军最合适。
再往前走两步,周遭的兵士越来越稀疏。显然,这里并不是宫乱战火集中的地方,无需安排过多的人员清扫。百名兵士离前面两人远得很,完全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不管怎样,一旦军制大改,宣王、敬王,两位殿下的利益难免牵涉其中。殿下最不利的地方在于,殿下的武力心腹在巴蜀,而在关中,殿下并没有用得称心如意的兵权。”
既然隔墙无耳,李世默又实在清楚张怀德的来意,轻轻抛下一句。
“李世训有吗?”
张怀德小碎步跟在后头,压低了声音,“他毕竟与张怀恩走得近,未必没有。”
懂了。
张怀德此来,无非是向他有意示好。北衙禁军连同神策军军制改革势在必行,张怀德掌北衙禁军已进入倒计时,他亦急需寻找新的靠山。
卫茂良张怀恩宫乱这一局,他赌赢了。下一局,这位极善韬光养晦的北衙禁军统领,要把宝压在他身上了。
“多谢张统领,世默谨记。至于其他的,世默尽力打点妥当,还请张统领放心。只是世默还有一事不解。”
负手在前的宣王殿下突然话锋一转。
“曾经的兵马使,毕竟是张统领的亲兄弟。既然是亲兄弟,又是为何走到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呢?”
为何呢?
张怀德仰望青天,苍天无语。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答案。
原来恩恩怨怨,早就不是一日可以说清的。从张怀恩动手灭了那个全是女子人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帮派之后,那层隔膜就消除不掉了。他只能暗嘱自己,离那个心狠手辣的兄长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们总觉得,血缘可以抹平一切恩仇。到头来兜兜转转才发现,一面之缘的人尚能抱有善意,血缘至亲却能为了蝇头小利翻脸不认人。利益,原来是比灵魂还要难触及的东西。”
再走两步,已至东路最偏僻的清泉宫。李世默停在路上抬头仰望,宫门紧闭,清泉宫中阒寂无声。母妃与小语,还在这幽深的宫中,等待他的消息。
张怀德忙退了回来。
“长公主殿下嘱托过老奴,如果方便,照应清泉宫免于战火。殿下放心,清泉宫附近并无打斗痕迹,宁妃娘娘与溧阳公主一切安好。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下旨,解除清泉宫的幽闭。”
还有若昭啊,她什么都想到了。她自身难保,却能以一己之力在宫中替他周旋。
如今想来,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也该快点了。
李世默有点不安。谢过张怀德之后,他的目光又止不住向着寿康宫看去。宫墙重重,映着他的眸色晦暗不明。
张怀德又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意思传达,多留无益。
“看样子,宣王殿下待会儿还有急事,老奴先行一步告退了。”
确实有急事。
张怀德留给他这一支小队的清理工作并不繁重。点清军备,统计人员伤亡之后快到了正午,他让凌风安置这一百兵士,自己独身一人赶往寿康宫。
寿康宫中宫门紧闭,门前石阶上轮椅上坐着一个清减的背影。阿澜姐远远地站在院中的树荫下,似乎还在耐心地等待。
李世默快步冲上石阶,轮椅上的女子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等会儿。”
第八章 北衙:而今才道当时错
拦住他的手还是那个小小的细细的模样。唯有骨节处略有肿块,红肿已褪,只余青紫,在白如雪的手背上分外清晰。
又一年盛夏将至,唯有她手上还残留着冬日的冻伤。冬日因为炭火不够,留下冻疮的痕迹。某种她还未抹去,他无法忘怀的痕迹。
不可忘怀的痕迹。
李世默永远记得,她是为何陷入幽闭的毓安宫,又是如何一步步筹谋救她出来。
他伸手,想再一次捉住她的手。想再好好看一眼,似乎能从这一眼中,窥见她这数月的艰辛。
不过显然,李若昭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手上的冻疮。她目不转睛,牢牢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下意识从李世默的掌心里抽出来。
一扇雕花的木门之隔,他们两人都能听到主殿中的对话声。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的。
尖锐的女声来自太后,六十多岁穿惯了华服的老太太再如何发怒,声音始终是带着老人家独有的磁性。唯有此刻,终于绷不住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精美的彩绘摔了个粉碎,露出了锋利,甚至绝望的面貌。
“你终于是出息了,终于是学会了玩弄权术,竟然利用内侍算计哀家。好,很好,赔上一个儿子,你终于满意了?”
皇上那头一直没有声音,直到最终提及太子的时候,另一头才沉声发话。
“母后你误会了,儿子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你在想什么?想废了太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尊敬的父皇亲手废了他,再立一个出自蛮夷的宠妃之子?还是说,你念念不忘那个关在王府里,天天想着如何诋毁污蔑你的李世默?”
说的是去年十一月重审薛家一事,李世默咬定薛家无罪,一是污蔑了陛下的英名。又因安和元年开凉州城门一事,便是在挑战陛下即位的合法性。
现在想来,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怎么不说话了?”陈太后再一次咄咄逼人地扬声,“你以为他们一个个就是好东西吗?李世训一天天的究竟耍些怎样的手段我也不多说了,他为了这个太子之位,神策军,靖恭坊的凉王,一个个我们的死对头都没放过。”
再一次提到凉王,又触及陛下不愿多提的伤疤,他也扬声。
“凉王又有何错?他不也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吗?当年他不远千里从凉州赶回长安为了儿子,也是为了母后。至于吗?母亲,”
“母亲”二字陛下咬得格外清晰。
“您是母亲,至于这十几年把他关在凉王府不让他出来吗?”
“凉王寤生,哀家半条命差点就赔进去了。他既然不孝顺哀家,哀家也不会对他好。哀家这辈子在宫里四十多年,吃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天天念着这个念着那个,可有一丝一毫想过哀家?”
十八岁嫁给先帝,便遇上内侍与隐太子斗得最凶狠的时候。当时身为王妃的她暗中借力打力,借内侍之手血洗东宫,拥立自己的夫君即位。三十年后,她又斗倒后宫中的莺莺燕燕,硬生生扳倒风光无二的悼太子与华贵妃,把自己亲生儿子送上宝座。
四十多年,在宫廷各方势力的风起云涌中,辅佐两代帝王登基即位。陈瑾纾扪心自问,她对得起李唐皇室,尤其对得起面前的当朝皇帝李若旻。
陈太后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这四十年费心周旋也只为了的这个儿子,满心绝望。
皇帝陛下也在看她。
当然想过,陈太后所做的一切李若旻都看在眼里。
只是从一开始,他志不在皇位。他从生下来就看着内侍仰面朝天打他面前走过,听朝中这家高门和那家高门又为了某个利益撕个你死我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君主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什么荣耀,只是各方势力利益的平衡点。他坐拥天下,却无法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他一言九鼎,却改变不了日益颓唐的局势。
生在皇家,他是真的厌倦。
然而厌倦不能结束一切,厌倦只是一切的开始。他被自己的生母赶鸭子上架一般成为开府皇子,被各大势力架上如同炭烤的皇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逃不掉,挣不脱的人生——
至死方休。
母子之间走到今日,终于走到了走无可走,无法挽回的尽头。
终于知道若昭为何不敲门了。
李世默站在门外静声听,内间情形,属实不是随便能干预的。
里头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依旧还是陈太后的声音。苍老,而又认命。
“若旻,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恨哀家,是不是也有,婉儿的缘故?”
婉儿,是先帝婉淑妃,若昭生母陈瑾纨的乳名。陈太后的最年幼的妹妹,皇上的姨母。
据说那也是,皇帝陛下最初的爱恋。
李世默立在外头屏声静气听了许久,没有回音。
“你不承认也罢,这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太后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回忆一开始的那年春天,她就不该让自己的小妹妹入宫,不该答应她,牵着自己的幼儿出去玩耍。也就不会有几年后,她亲眼看见,御花园中,粉桃花下,细雨微蒙,两人交颈相缠,唇齿相依。
当时的陈瑾纾,只恨没把自己的眼戳瞎。
“你就不能清醒一点。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又怎敢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当初哀家当机立断,把她送给先帝为后妃,你们还想闹得怎样?”
一人步步紧逼却满心绝望,一人不发一言却已愤懑不堪。
万千难堪都被翻抖出来,陛下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不可能,可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活着?你要我娶的人,我都娶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从来都没反对。可母亲,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她活着就是隐患!”
殿内陈太后一声厉喝,殿外李世默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李若昭。
算是承认了吧。婉淑妃当年早产血崩而亡是陈太后的手笔,是若昭的养母亲手杀了她的生母。
李世默有些担心。他转头看若昭的神色。若昭的神色平静而毫无波澜。
他的手轻轻搭在若昭冰凉的手背上,指尖相触,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安抚。
她的手没有躲开。
两人就这样继续听。
“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她活着,只要有人拿此事稍做文章你便定然万劫不复。只要她还活着,你就会永远抱有那一丝一毫的幻想。有朝一日你登临大宝,这天下再无能束缚你的人,你就真的敢保证,不会迈出这一步吗?”
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陈太后的声音就像那一地华美的碎片,片片都冲着割人性命而来。
“李若旻你记住,败坏伦常者,死了是要下地狱的,要被阎王钉死了撕碎了喂小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