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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北衙: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岄从卫府出来时,她拦住了阿青,几乎是以死相逼,才从阿青嘴里撬出一点儿消息。

    卫将军确实曾对他说过,如果到了万不得已走无可走的时候,的确有可能选择动武。

    她蹲在屋顶上竭力向南眺望,月下清辉给她整个人披上一层薄脆的霜。

    如今秦怀玉已经安全送回府上,是不是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动武的时候了?

    她转身飞回长兴坊萧府,悄悄背上卫茂良在雁门关外赠予她的那张柘木弓。

    一路重重屋顶之间来回跳跃,飞速奔跑的身形在月夜下只余一个个残影。萧岄几乎是催动了全部内力,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城南城脚下。

    飞爪上墙,她用绳子将自己捆住,停在无一抓手又高耸入云的城墙内侧。双脚紧蹬墙面,几乎与墙面垂直,萧岄满拉柘木弓,几支冷箭射向天空——

    “咻”的一声,如信号弹飞向苍穹。

    “什么人!”

    趁现在!

    城墙守军四处寻找流矢来源之际,一个黛蓝色的身影翻身跃上墙头。萧岄凭着经常夜中行事的敏锐,双剑飞旋,与城墙守卫周旋几个回合,下手不敢太重,七七八八打伤了不少。她又割断腰间的绳子,向着长安城外一跃而下,借助外墙壁稳稳落地。

    呼——

    她向长安城外一路狂奔,时不时回头劈开城头射来的冷箭。

    终于松了一口气。

    成功出城!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城办法,比如拿着萧相的令牌,自然可以通行无阻。但她想过了,只怕今晚要有大动作,到时候复盘,查出来今夜有萧府的人出城,牵连萧府事小,她并不想连同她哥她嫂子一并牵涉进来。

    还有,她也不愿让卫茂良知道,云隐公子是萧府的人。

    为掩人耳目没骑马,萧岄孤身一人在月色下飞奔。

    从宫城中夺门而逃的卫茂良拿着卫府的令牌调了一匹快马,先于萧岄抵达驻扎在长安城外的翎骁营。

    “各位,我们长话短说。今日太后寿宴,张怀恩率神策军谋反已成既定事实,皇后被杀,陛下不知所踪,太后太子皆落入歹人之手。我们,是唯一一支能救陛下、太后与太子的队伍。”

    卫茂良早已换上了一身银铠,面色肃寒如今日清冷的月光。他环视周围一圈跟着自己十多年的心腹,沉声开口。

    “问题在于,外臣一旦率兵进攻长安,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各位可否愿意随本将一道,杀进长安,斩除奸佞,拱卫皇室。”

    众将齐刷刷站定抱拳,异口同声,闻之铿锵坚决。

    “末将愿跟随将军,斩除奸佞,拱卫皇室!”

    “好。”

    卫茂良微微颔首,以示满意。

    “我们的旗号便是,‘清君侧’。目标,诛杀神策军中内侍,务要彻底打破内侍职掌兵权的局面。这个局面一日不改,李唐便一日难安。自愿放下兵权的内侍,可活。负隅顽抗者——”

    他一顿,声音凛冽。

    “杀!”

    在下方的诸将并无异议,卫茂良拔出腰间长剑,在身后挂着的巨幅长安城牛皮地图上轻点。

    “现在我们来说策略。翎骁营以骑射见长,骑兵最不擅长的,便是攻城。我们只有五千人,必须要用在刀刃上。进城之后我们面对的是神策军五万兵马,这将是一场恶战。”

    下方有一人举手。

    “五千对五万太险了,我们不等太原府那边调兵支援吗?”

    “陛下、太后和太子等不及了。更重要的是,”

    卫茂良攥紧长剑的手显得极其坚定。

    “一旦调兵五万过来,十万人在长安城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对长安而言,这将是一场灭顶之灾。我们的目的是维护长安的安定,不是置长安于水火之中。”

    下方再无异议,卫茂良继续在长安的正南门画了一个圈。

    “攻城的时候,我们衔枚裹蹄,尽可能在不惊动守军的情况下靠近长安城。等到藏不住时,一部分云梯爬城,吸引城墙上大部分的兵力。但是我们骑兵,爬城墙不太现实。所以最重要的——”

    他点了点正南门明德门。

    “是掩护一支小队,潜至城门口,炸开它,后续骑兵冲进长安城才会顺畅。整个过程中,其余部队流矢掩护。”

    作战会议刚刚开完,便有守卫进帐通报。

    “将军,营外有人紧急求见。”

    卫茂良正在收拾行装,头也不抬,“要紧关头,不见。”

    “说是您的故人,事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

    “故人?”

    卫茂良正在拭弓的手一滞。

    “长什么样?”

    “身形比较清瘦,黛蓝色,背着弓箭和两把短剑,包巾覆面……”

    一军统帅径直打断他的话。

    “人在哪儿?”

    萧岄等在翎骁营外的时候,看天色已经完全入夜。五月十七的深夜,热浪还未完全浸透,但空气中弥漫的燥热又实在无处不在难以忽视。她习惯性地原地绕圈,遇到小石子一脚踢得飞起。

    “云隐!”

    银铠反射月光一路隐隐浮动,卫茂良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如春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独自一人走出营地,“大概有两年多了?到长安我四处托人打听你的下落,也没个结果。愚兄实在没用,只好等你来找我。”

    萧岄没工夫叙旧。

    “卫兄,快停下,这是一场阴谋。”

    卫茂良静静地等她说完。

    “是真的。”萧岄用力点头,她并不知晓全貌,只知背后有人在挑动卫茂良出兵。这个人,很可能与她嫂子她哥有关。

    事关嫂子,她更不好细说。

    “总之就是你被人当刀子使了,有人要利用你出兵办成一件大事,长安城中肯定还有陷阱等着你。只要你出兵,就死定了。”

    “我知道。”

    卫茂良淡声应道,面上的笑意不减丝毫。

    轮到萧岄睁大了眼睛,被刻意修饰过细长的眉眼瞪得老大。

    “我并不是很在乎被人利用,只要这件事我认为是正确的,做了是有价值的。”

    “关键是,这样做就是被人设计的,并不会有价值。”萧岄七手八脚找词,“你还记得萧府遇刺那件事吧,万一就是有人故意引你上钩……”

    “这我也知道。”卫茂良微微颔首,“那天在萧府遇刺,确实很可能出自挑拨离间的第三方。但透过遇刺这件事,我至少知道了,想要清除神策军中内侍的人,不止太后一党。朝中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结束内侍统掌兵权的一天。”

    这……

    萧岄噎住,还能这么解释?

    当然可以这么解释。卫茂良沉声,越过云隐,看向她身后的正置于炭烤之上的长安。

    “而且,我刚从宫宴上出来,长姐皇后死于内侍之手,陛下不知所踪,太后和太子被神策军控制在承明宫。这些都是真的,我从神策军的层层搜捕中逃出来,不可能袖手旁观。”

    万一是做的局呢?

    望见卫茂良赤诚的目光,萧岄这句话又堵在嗓子眼,半天没说出来。

    没说出来就由卫茂良说,目光收回,他望着云隐的神色愈发温意。

    “云隐,谢谢你。或许此去并无归途,但我不会后悔。我曾与你说过,为将的使命是守护。只要拿起刀剑扛起纛旗,保护我身后的百姓与土地都是我言出必践的承诺。今夜我要护住的,是整个李唐皇室的安危,也是整个长安城的安定——

    “云隐,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卫茂良最后云淡风轻地笑笑,用力地拍了拍云隐瘦小的身子骨。

    “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塞上秋色吧?如果我还能回来,如果还能的话,当与你再游雁门关。”

    骑上战马,身后五千翎骁营已整装待发。卫茂良跨上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高举拔出腰间佩刀过头如满月。他极目远望,佩刀挥向不远处沉默矗立在月下的巨大城池。

    “目标长安,出发!”

    卫茂良的翎骁营一路敛声屏息潜行。在离长安城下仅剩五十步时,高大的城门突然打开一条细小的豁口,一个步履蹒跚的黑影,从长安城外整饬平坦的荒地上,一步一步向着五千骑兵走了过来。

    “卫将军,老奴想与你,谈一个交易。”

第八章 北衙:含元殿里觅长安

    让卫茂良翻遍太极殿都没有找到的皇帝陛下,此刻孤身一人,在含元殿。

    “千官望长至,万国拜含元。”这里是大唐皇宫中规格最高的殿宇,算上深一圈的回廊,面阔十三间而进深六间,使之无愧于皇宫第一大殿的称号。三出阙的布局如张开的手臂,沉稳而开放固守在皇城在最前端。礼遇外宾,元旦、冬至的大朝贺,更像是一幕幕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在这个高高架起的舞台上,来回上演数百年。

    殿前水渠缓缓流淌,五座横桥飞跨两岸,如雪白的飘带系连。目光再向前,丹凤门敛声不语,高大的城门和关楼与含元殿遥相呼应。

    皇上推开含元殿正殿的大门,站在三重高台之上,仰首望星河。

    夜空阴霾,月光在流云中挣扎,时而大亮,时而隐没。星子更是稀疏,可怜,又固执地闪耀在茫茫天幕之中。

    夜风过冷,穿过丹凤门的风路经空无一物的广场,毫无阻拦,扑簌簌地一路杀至含元殿的最上头。

    确实冷,站得太高了。皇帝陛下穿着一身祭祀天地的大裘冕,以黑为表,以纁为里,金饰玉簪导,大小双绶带,腰间鞶囊还加上金镂玉钩䚢。繁复的颜色与厚重的行头处处象征与天的呼应。

    还是觉得冷。

    他转身,合上含元殿门,又回到空旷的殿宇之中。

    转过礼宾大朝贺的大堂,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之外,一扇屏风隔绝的一张小小的茶几边,已经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在等他。

    “你来了?”

    皇帝陛下上上下下打量来者,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居然出来了?”

    “张怀德放我出来的。”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巧笑,“他之前来毓安宫找过我,说是要聊聊。”

    “你说服他跟着你干?”

    茶水煮沸,泛起白沫的沸水顶起茶壶盖如一圈连珠。她没学过茶艺,只是看过李世默烹茶,有模有样端起下茶末之前舀起的一勺水,重新倒回锅中,是以救沸。

    “和他讲道理嘛,反正看守毓安宫的也是他的人。他之前来找过我,说是有些困惑。有困惑总不能不解决,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我们各取所需。”

    “不对吧,昭儿。”皇上拖着一身笨重的行头,走到李若昭面前,“张怀德其实是你的人,更准确地说,是李世默的人。你苦心助我谋划这一局,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办法救李世默出来。”

    “皇兄话可不能乱说!”

    若昭扬声以示清白。

    “张怀德掌管的北衙禁军是陛下心腹,跟宣王殿下可没有一点儿关系。”

    第三沸结束,若昭端起茶壶,满斟两杯,一杯放在自己手边,另一杯推向对面。

    “过来弈一局?”

    “就当你说的是实话吧。布局百日,总该过来看看,才好放心。”

    皇帝陛下从善如流,撩开垂在腰间厚重的绶带,坐在若昭对面。

    纵横相错的棋盘上,西北角已经点了一颗黑子。

    皇帝拈起一粒白子,指腹摩挲体味着棋子温润如玉的触感。

    “听说你棋艺不好,朕来试试。”

    而这场对话中的主人张怀德,正在距此地数百步的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之外。

    卫茂良翻身下马,抬手制止身旁副将的蠢蠢欲动,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到张怀德面前。

    礼貌性问候。

    “张统领。”

    那一头礼貌性答语。

    “卫将军。”

    一来一往并无实质性进展,张怀德淡声开口,显得极为胸有成竹。

    “老奴知道卫将军起兵,志在救太后与太子,也志在杀尽军中内侍,可谓对李唐皇室的一片赤胆忠心。老奴无意掺和到这样动荡的争端之中,手底下的孩子们年纪还小,没见过世面。老奴护犊子,也不想让他们平白遭遇危险。”

    懂了。

    卫茂良扬声,“你想让我放过北衙禁军中的内侍?”

    “正是。”

    张怀德点点头,“卫将军杀内侍,无非是他们作恶多端,擅行废立。老奴自忖,排开神策军,北衙八军这几十年并未做过什么逆行倒施的事。待到卫将军凯旋,要老奴交出北衙禁军的兵权,老奴和孩子们也绝无异议。既然老奴无意作乱,卫将军又何必多树一个敌人呢?

    “再说了,在神策军的大力搜捕下,卫将军策马扬鞭从宫城逃出生天,又借着卫府的令牌出长安城,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拦,老奴也算是强卖了一个人情给卫将军。”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容色的卫茂良微微挑眉。

    “哦,是你放我出去的?”

    他继续点头。

    “张怀恩让我守好宫城四门与长安南门,防止你逃窜出去,借助从河东带来的兵士反攻长安。”

    张怀德咧嘴笑了,“但是跟着他我实在心里没底,思来想去还是和卫将军打个商量比较妥当。”

    难怪今夜如此顺利。卫茂良暗忖,他一路提心吊胆唯恐张怀恩追查,却没想到原是早已有人暗中相送。

    见卫茂良不说话,张怀德又适时补充道:

    “哦,老奴刚刚收到消息。卫夫人已经安全回府,只要卫将军在张怀恩控制卫府之前杀进皇宫二城,大可高枕无忧。”

    怀玉?

    她安全回家了?

    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逃出承明宫的,既然她安全了,接下来斩杀内侍,只会更加顺利。

    张怀德一再填补此刻的沉默。

    “卫将军在河东的赫赫战功,老奴早有耳闻。将军的习惯,是哪怕开战也要保一方安宁。北衙八军不参与乱局,尚可保皇宫稳定。一旦卫将军、神策军、北衙禁军三方动乱,谁也不敢保证百年长安城会变成什么样。”

    夜色太深,饶是卫茂良目力极好,也只看见张怀德一身黑袍裹身。

    他也沉声。

    “如果我答应你,你就放我进长安?”

    “当然。”

    张怀德的目光越过牵马上前的卫茂良,看向他身后敛声屏息的数千骑兵,马儿焦躁不安的嘶鸣,也被沉沉的夜色盖住。

    “卫将军手下,不过数千骑兵。在城坊之间,骑兵是最不具有优势的兵种,实力还是留着和神策军硬碰硬的时候再用吧。浪费在攻城上,实在可惜。”

    他侧身,不远处通体巨大的长安城,城楼之上,灯火通明,闪烁着极其蛊惑人心的光芒。

    “只要卫将军同意你我君子之约,这数千翎骁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进入长安。”

第八章 北衙:当时事如对弈

    若昭落子西北,陛下相应的布局东南。两人各自拉开战局,一黑一白在纵横杀伐的棋上遥相对立。

    “西北者,关中也。东南者,江南也。你是打算以西统东,还是以北统南?”

    “以北统南吧。”

    若昭落子东北星位,生出几分幽幽的感慨。

    “以西统东的时代早已过去,南北之争将取代东西之别,成为今后数百年的天下格局。”

    “那北方王气让给你了。”

    陛下相应落子西南,一南一北把势子落定,下得很是轻描淡写,心思像是全然不在棋盘之上。

    “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你跟张怀德说了什么?”

    相比陛下的心不在焉,若昭的注意力显然更集中在棋盘之上。她拈着棋子斟酌片刻,嘴上随声应道:

    “我跟他说,张怀恩这次动手,是众叛亲离。太子一党势必是敌人,敬王李世训向来首鼠两端,和谁也不会倾心合作。看到张怀恩有丝毫颓势,保不齐立马背后捅上一刀。”

    两人皆是守势,暂无实际的交锋。若昭布局在北,发力在河朔与关中之间的河东太原高地,可堪称中原大地上的北方之脊。

    “下得很保守啊。”

    皇上拈着棋子,琢磨着这至今还未短兵相接的棋局。

    “我们俩行事都很保守,都是躲在背后挑事的人。不是吗?”

    若昭手上专心布局,答话答得很是随心,“所以我就跟张怀德说,陛下极力推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之事,其实并没有打算真的实行。不过是透露一点风声吓唬吓唬张怀恩,好让他以为,陛下是仗着卫茂良在京才敢打神策军的主意。”

    一路白子并着若昭的河东布局自南向北长上来,眼看着就要截断若昭苦心排布的棋路,她却还在不慌不忙闲聊。

    “而在张怀恩看来,这就是利用卫茂良的威慑夺他的兵权。他那个老狐狸的脑袋,还会想,第一步是夺兵权,第二步是不是就要他的命了?”

    “啪!”

    云淡风轻的话音刚落,若昭反手顶上一子。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棋势,厚重而汹涌。

    “这不也是我们最开始商量的计策吗?让张怀恩和卫茂良都把双方当做假想敌互相厮杀。至于像我们这种没兵权的,双方的张力之间,就是我们的活动空间,容身之所。”

    “不对吧。”

    皇帝陛下揣摩着指尖之下,李若昭不顾一切也要保住的河东布局。

    “看样子是想让我出面,极力挑动张怀恩与卫茂良的矛盾,借卫茂良的一腔热血剿灭张怀恩。其实你背后还留着一手。你志在河东,想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卫茂良。”

    “皇兄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被拆穿了也不慌,若昭笑眯眯,露出一排可爱又洁白的贝齿。

    “卫茂良在河东,算上今年,躬耕十三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驻守河东太原府。我还指望等他彻底脱离陈卫两家的控制,今后靠他统一河朔三镇呢。”

    在中原大地如棋盘的山河分布中,控河东而北方尽享,东出井陉以略河北,南下太行以攻河南,西经蒲津以攻关中。加之卫茂良本身过人的能力,这可是她最舍不得一枚棋子。

    “所以,看在这百日来我为皇兄苦心筹谋的份上,向皇兄讨个人情。为了家国之计,卫茂良这条命,无论如何都得保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从南方的极远之处,细碎而凌乱的马蹄声汇聚成排浪,似是夏日天际的闷雷,推动着原本宁静的空气由远及近,一浪一浪向着皇城的最高处涌来。

    “轰隆隆——”

    地面也随之轻颤。沿着从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到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再到含元殿前广场的丹凤门一条中轴线,撼动皇城维系数百年的巍巍高台殿宇。

    窗纱也在震动。薄脆的纱纸禁不住空气涌动掀起的如狂浪的风,簌簌地挣脱窗棂的束缚。

    手边的灯火也在晃动。轻灵的烛焰是最经不住震颤的,火光摇曳,投在墙上两人的阴影风雨飘摇。

    皇帝拧转回身,向南张望。

    若昭也顺着陛下的视线向南望去,隔着朦朦胧胧的窗户,自然什么也看不清。她眯了眯眼,心跳随着马蹄砸地声起伏。

    “听见了吗?是马蹄的声音,卫茂良入城了。”

    皇帝陛下回头看她,“这么早?”

    “今晚的情况有点变化,卫茂良比我想得动手要早,只怕哪个环节出了疏失。”她沉声,“但大方向不会变。”

    “怎么没有听见攻城的动静?”

    “张怀德放的人。”

    这也是你私心里保卫茂良出的招吧。

    皇上眸色深沉地盯着她。

    这样一来,卫茂良率领的河东军不用浪费实力攻城,可以最大限度地保住他的有生力量。

    保住卫茂良,最后再让他为李世默所用?

    他起身,厚重的玄色大裘冕委地,又恢复了一国之君的凝肃威严。

    “朕出去看看。”

    再一次推开含元殿的大门,极目向南眺望。一重连着一重的宫门如连绵不绝的山峦,太多太厚太繁复如同皇帝陛下这一身大裘冕,遮蔽了极目远眺的视野。

    确实有火光,在南边的天际浮动。浓重的夜色被火光烧得变了色,混合着缕缕升腾的烟尘,半边天也染上独有的焦红。

    脚步声更大了,马蹄砸地声,马靴踢踏声,零零碎碎如小雨淅沥,又似战鼓不绝如缕催人心焦。南边也有,北边更甚。

    等等,北边?

    皇帝陛下刚反应过来——

    “包围含元殿!”

    伴随着兵士的一声厉喝,皇宫中最后一片宁静的夜色被打破。训练有素的数百兵士从含元殿东西两侧列队杀出,自北向南将大殿团团围住。夜色中人人高举火把,火光浮动于这夏夜更添一分燥热,铠甲与长刀却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皇上沉眸看着来者,一身厚重的大裘冕立在含元殿前如一座石雕。

    数百兵士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快步走出走出,向着皇帝陛下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

    “启禀陛下,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谋害皇后,意图谋反,神策军兵马使张大人命我等保护陛下安危!”

    与此同时,若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守在半局棋边。夜色太浓,只怕已入丑时,她还从来没熬夜熬到这么晚过。打了一个哈欠,火光在手边晃啊晃啊,身前身后的烛台投下的阴影东一块西一块,斑驳错杂。

    背后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已经横在脖颈之间。

    “长公主,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

第八章 北衙:唯观利与势

    殿外的包围还在僵持。

    皇上眸色愈发深沉,他扫了一圈周围的神策军兵士。朱裳之下刚腿脚迈出,系在腰间的白玉双佩如泉琤瑽。

    夸!

    回应他的只有数百军士齐刷刷向前一步,每个人的手都按在腰间佩刀上,一副随时准备拔刀拼命的样子。

    为首的军官满脸和张怀恩一般的笑眯眯。他上前,向陛下行礼行得谦恭无比。

    “叛军马上攻进来,为陛下安危考虑,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殿内的挟持也还在僵持,一尺长的匕首横在若昭的脖颈之间随时都能割破她的喉管。

    王朝贵。

    听声音辨来者,若昭也没想着回头。

    “阿澜姐呢?”

    “她守在后门,老奴来的时候把她打晕了。长公主不用担心,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阿澜姐没事就好。

    若昭稍稍松一口气。

    背后王朝贵握着匕首的手稍稍用力一旋,寒光逼近若昭一厘,她的脖颈已经能感受到冰凉的刀锋。

    “长公主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一口气又强行吊起,若昭端着脑袋不敢乱动,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我不是与你掰扯过一回道理吗?之前一个个巴巴地来找我,探听口风也好,答疑解惑也好。讲了一大堆,让枢密使大人回去好好想想——”

    她余光微微扫过横在脖子上的匕首。看不见,只看见紧握刀柄的一双经络盘虬的手。

    “您就想出了这一招?”

    王朝贵敏锐地抓住她的话头。

    “还有人找过你?”

    “是,张怀德张统领。”

    王朝贵听出若昭答得随心,手中的匕首再一次触碰到她的脖颈,声音随之一凛。

    “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这是嫌她太随便了?

    若昭忙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还不就是讲道理呗。我跟您说的话,跟他也说了一遍。不要过早地下注在张怀恩一方,双方观望一下。最简单的,观望一下,还不会吗?

    “哦对了,还有。”

    若昭下意识伸手把玩棋子,王朝贵握住的匕首再一次稍稍用力,她只得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巴蜀的事情我没跟张怀德说。你支持的公孙致和,能力确实有限。要做巴蜀之主,必须有本事对付天师道的人。他对付不来,赶鸭子上架只会让他摔得更惨。再说了,公孙致和据守剑南道东川,控扼进出巴蜀的长江水道,来往商旅雁过拔毛,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您也有的可赚。宣王殿下与我对枢密使大人您,还不够意思吗?”

    背后的人沉声不说话,只听见耳边传来并不平静的呼吸声。横在脖颈的匕首,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向。

    “还是不能说服你放下刀?”

    若昭苦笑。

    “那我再想想啊。是你觉得我许给你的利益不够高,想临时通过挟持我的命加码?”

    呼吸声变了,王朝贵的嗓音混合着气声,“那长公主打算许给我什么?”

    “真是这样?”若昭微微扬声以示确定,“哎呀,那您可走了一步昏招。”

    刀锋再一次逼近,凉意在颈间轻旋。

    “别别别,”见好就收,若昭立马求饶,“这样吧,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答应你挟持长公主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对皇上说,就当没发生过。”

    她目光瞟了一眼含元殿外,兵甲声不止,应该是张怀恩的队伍围上来了。皇兄与神策军,正在僵持。

    她加快语速。

    “我猜,张怀恩让你与他内外配合,今夜刺杀陛下。拥立新君之后,许你更高的职位与更大的权限。但这份好处的前提在于,张怀恩在外围要干掉卫茂良,你在殿内要刺杀成功。一旦双方有任何一人失败,你都将粉身碎骨,前程尽毁。

    “所以我建议你,再观望一下。等张怀恩胜券在握之后出其不意刺杀陛下,比现在的胜算要大得多。万一张怀恩大势已去,你也可以临时倒戈,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反正我一句话也不会对陛下多说,你继续当你的枢密使,顺便还能受到不少嘉奖,躺在钱堆上睡大觉。”

    若昭又瞟了一眼殿外。借着灯烛,她能看清窗外涌动的黑影越来越浓重,火光跃动,人影幢幢,如黑云一般徘徊不散,比满天夜色更加沉重压抑。

    应该是张怀恩确定陛下在含元殿,又调了不少兵过来。

    意识收回,若昭扬声问王朝贵。

    “如何?要权衡尽快权衡,陛下应该快回来了。看到我们俩现在这副光景,铁定认为你是张怀恩的人,想反悔就来不及了。”

    察觉出背后的人依旧毫无收刀的意思,她心生几分幽幽的感慨。

    “其实吧,内侍谋反是最不划算的事。这上千年来,文臣、武将、外戚、宗室、世家,哪一个生乱的次数不比内侍多。相比而言,内侍算是最忠心耿耿的人了。明明这宫中的运转一日都离不开内侍,唯独史书对宦者分外苛责。为什么呢?”

    她自问自答道。

    “可能身体残缺又狎昵于主上,不讨人喜欢吧。他们忠心,便是众皆视而不见的一条狗。他们一旦生出贰心,便是人人得而诛之遗臭史书万年的贼。随便一个人都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到这宫里肆意屠戮。你现在动手,确实亏大了。”

    王朝贵在若昭的耳边,呼吸声乱了。大抵是他已过知天命的年龄,连夜折腾身体吃不大消。

    刀锋最后一次在若昭的颈间轻旋,“你确定你不会对陛下说?”

    “君子协定,说到做到。”

    吱呀——

    话音刚落,含元殿的大门再一次打开。殿外刀光倾泻,皇帝陛下快步从大堂转入里间。与此同时王朝贵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匕首收回袖间。

    “老奴恭候陛下圣安。”

    刚与神策军交涉不顺,皇上的呼吸显然也没有平静下来。尤其发现含元殿中还站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内侍,眉间微挑,上上下下打量此刻突然出现的王朝贵。

    在皇帝陛下审视的目光下,王朝贵拱手行礼得愈发恭顺。

    “老奴誓死保卫陛下的安危。”

    只怕殿外张怀恩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陛下才不信王朝贵的说辞。若昭心思流转,转而抬手,示意茶几上黑白纵横的棋局。

    “皇兄,我们还有半局棋没下完呢。继续?”

第八章 北衙:历历雄图史南北

    第一支箭射向含元殿的时候,是寅时一刻。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支像是从天而降,噼里啪啦与盛夏的暴雨别无二致,直挺挺地钉在含元殿的木质门窗上。

    木窗被扎得一激灵。上百次的激灵,含元殿殿体十一开间的南墙,就像变成了一张漏风的纸,稍稍一用力就碎了。

    时不时还有流矢射入。大抵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刺破窗纱的箭一头栽在地上。含元殿靠内的窗脚门边,已经稀稀拉拉杵了不少箭支。

    一门之隔,双方还未短兵相接,箭声先闻,在窗外掀起滔天巨浪,火把在浪间跃动沉浮。

    和窗外连成海洋的火把相比,窗内的几盏烛台就实在显得稀疏可怜。火焰无所依傍,在箭雨与甲兵的包围下的含元殿中摇啊摇,摇出了鲸波怒浪下一叶扁舟的错觉。

    灯影绰绰中,若昭和陛下还在下棋。王朝贵垂手,低眉顺目地站在两人身侧侍候。

    阿澜姐靠在屏风边的软垫上休息,王朝贵差两个不知情的神策军把她抬了进来,打晕之后还没醒。

    黑白棋盘上的局势,与殿外一般胶着。

    白棋观之略占上风,倒是吞了几粒试图南下的黑棋。黑棋的反击,却显得瞻前顾后并不有力。

    若昭拈着黑棋,在棋盘上来回张望打量。

    “宁输数子,勿失一先。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皇兄可得准备好了,我可是,输人不输阵。”

    皇帝陛下显得分外优哉游哉。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如今你寡我众,还是先想想怎么活着吧。”

    “活着容易。”

    若昭笑应,手起棋落,点在棋盘上落子有声,又似浅浅荡开一笔。皇上步步严防,将若昭在东南方的进攻完全封死。

    窗外赤焰正盛,他也笑着应若昭的话。

    “如此炭烤的环境,活着很容易吗?”

    话音未落,若昭将第二枚棋子顺势挤入西南,原本控制在陛下手中的西南棋形突然出现断点,形成首尾难顾的僵局。

    皇帝陛下微微一怔。

    她用靠、挤两招,就在自己的西南地盘,生生腾挪出一片扎根之地。

    若昭靠在轮椅背上,惬意的表情又回到她的脸上。

    “皇兄刚刚吃掉的两子,是我故意扑在虎口上,迫使皇兄自紧其气的做法。皇兄你没发现,自己的势一直龟缩在东南一隅吗?”

    确实如此,东南局势很稳固,一直都很稳固,而且因为若昭的佯攻他的防守,东南的局势愈发稳固。

    且封闭。

    西南是反而成了突破口。

    若昭笑眯眯,眉眼弯弯成一条缝。

    “如今我已打入西南。看来,顺江而下灭了金陵王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咯?”

    反观陛下的每一次北上仰攻,因为河东一线的防守严密,时不时被河东布局绞断而成死局。

    势输了,棋基本上也就输了。没必要垂死挣扎,皇上将手中握着的棋子重新丢回棋坛。

    “王气在北。这个结果,也算应验。不下了。”

    “自古以来,只有以北统南,没有以南统北。其一在于北方地势高于南方,俯冲的优势远胜于仰攻。其二在于北方多战因而北人剽悍,南方安宁因而南人性温,在以步骑为主的战场上,北人亦远胜于南人。”

    窗外人情汹汹,若昭只管靠在轮椅背上闲话家常。

    “而现在,赋出于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东南开发之后,确实早已今非昔比。但是,想要据南攻北,除非,南方的人口、物质与财富对北方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考虑海洋因素,达到据南可以攻北的局面,至少还需要……”

    她一顿,稍加权衡。

    “四百年,或者五百年更长。”

    手中棋子还在细细研磨。

    “所以才有这种说法。以北统南,势也。”

    卫茂良也在他不得不向前的势上。

    张怀德一路暗中保驾护航,进入长安城一帆风顺,进入皇城一帆风顺。五千人完完整整地过了丹凤门,在含元殿前广场站定,

    借着身后五千人燃着通明的火把,卫茂良仰首眯着眼打量据含元殿而守的神策军。

    神策军也在借着火光,俯视从丹凤门如潮水般涌入的,骑着高头大马的翎骁营精锐。

    没有互报家门,没有往来骂战。从对方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双方都知道来者是敌,两支势成水火的军队在这一刻达到了空前的默契。

    既然双方都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

    打吧。

    仰攻,一向优势不大,带兵打仗十数年的卫茂良深谙此理。尤其是仰攻据守三层石阶之高,又依傍石栏防护的神策军,与攻城无异。

    卫茂良挽弓搭箭,双手间满月光华照人,弓箭与弓弦被生生拉至极限而近乎崩断。

    一支箭飞跃,正中含元殿殿门。

    “杀!”

    紧接着万箭齐飞,箭雨压城,每一支箭都带着无可阻拦的气势,携万钧之力破空杀来。

    这就是卫茂良的策略,发挥翎骁营的优势,用射术填补短兵相接之前的时间空档,最大程度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但骑射一大弊端在于骑与射难以兼顾,马背上控弦的命中率会大大降低。自冲杀技术在骑兵普及之后,骑射的作用便愈发显得鸡肋。

    不过,翎骁营之所以被称为精锐,在于卫茂良把这支队伍的骑射之术训练至炉火纯青。

    更遑论站定了射箭。

    每一支箭都近乎准确无误地扎中高举火把下的黑影。

    神策军倒下一片,火把落地烧到兵士的遗体燃起熊熊烈火,烟气蒸腾,形成浓浓的热浪与浓云。

    “趴下!”

    主事的神策军军官见势不对一声高喝,兵士这才纷纷反应过来,蹲下躲在青石栏板后。随后而来的箭支扑了个空,齐刷刷扎在含元殿的门窗上。

    那军官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小兵嘱咐道:

    “快,通知张大人,卫茂良来了,请求支援。”

    他一把抓回转身就去通风报信的兵士。

    “对了,还有一点,记得调派弓箭手。”

第八章 北衙:虏箭雨宫阙

    射箭只是先手,卫茂良深知非长远计。含元殿前的神策军纷纷躲避,再也听不见中箭倒地和呻吟声。

    “只怕他们在等援军。”

    卫茂良眯着眼远眺含元殿上的动静,火把照得周遭亮如白昼。

    “趁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攻上去。”

    腰间佩刀已经抽出,刀锋轮转划出一道清冷的银光。

    “下马!”

    “喝!”

    五千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火把之下的身影如夜色中的海水,辽阔,而沉默,深不见底。

    “攻城!”

    一声令下,天地似乎为之倾覆,从海底深处爆发的力量激荡起表层的浪花。火把又为掀起的巨浪镶上白边,浮动着火光的浪潮,泛起一层一层连珠。

    含元殿建于三层石台之上,每上一层石台,以含元殿为中轴线,两侧都有被称之为“龙尾道”的阶梯和斜坡相同的砖石道路向上延伸,总计三层。

    白浪翻滚,涌动不息,沿着含元殿两侧的龙尾道逆流而上。

    细碎的脚步一个连着一个,数百尺长的龙尾道上满是兵士与火把壅塞。

    “大家跟上!抢在援军到来之前,攻上去。”

    卫茂良扬声厉喝。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只要赶在援军到来前登顶含元殿,以翎骁营的战力对阵数百神策军,毫无问题。

    然而,就在此刻……

    夸夸夸!

    龙尾道顶端的含元殿两边,连着翔鸾、栖凤两阁的回廊间,浓重如墨的人潮黑压压地涌出,人人又手举火把汇成光与焰的海洋。

    那是……神策军的援军?

    局势逆转,气场陡变。骤然涌入的兵士过多,人声鼎沸反而陷入至死寂。

    卫茂良向上极力张望,还没看清。一直在此处主持大局的神策军军官终于从石栏板后面站起来,他举起佩刀一声高呼:

    “弓箭手准备!”

    骤雨倾盆,万千箭支同时划破夜空掀起巨风,漫天的箭雨对于正在奋力向上爬的翎骁营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

    从天而降。

    与卫茂良一开始仰攻射箭不同,箭雨的俯冲压制更容易,对兵士力量的要求更低。他们只用向下,稍稍瞄准龙尾道上移动的火把,再松手,便能听见兵士的惨叫声。

    熄灭火把又是万万不行的。寅时,日出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刻,没有火把,互相踩踏的风险可想而知。

    几乎随便一箭就能射中一个沿着龙尾道向上爬的翎骁营兵士,一个人沿着楼道摔下去便能绊倒一群。

    失去控制的火把顺着斜坡滚下去,许多还在爬楼的士兵来不及躲避,又激起一片哀嚎。

    骑兵作战的第二个问题随之暴露出来。过强的机动部队完全不需要防守,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尤其为了行军的轻快敏捷,骑兵并不会随身带着巨大厚重的盾牌。箭雨对高速奔驰的骑兵而言威胁有限,但对下了地靠步行的骑兵,威胁就大了。

    加之很多兵士根本无法拔出佩刀挥舞着砍断箭支,就被射中倒下。一丈宽的龙尾道人仰马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将军,我们损伤太大了。”

    副将气喘吁吁地挤到卫茂良身边。

    “这样下去我们还没遇到神策军主力,就要折损至少三成兵力。”

    折损三成兵力的结果是致命的,三千多人对上五万神策军主力,将毫无胜算。

    卫茂良心思难定地回头,龙尾道上,黑压压的阵型已经彻底乱了,还有熊熊燃烧起的,士兵的遗体。

    他深呼吸,调动内力声如洪钟。

    “之前准备炸城门的火药还在吗?”

    人潮拥挤中不知谁应了声。

    “有的!”

    一包火药经手相传跌跌撞撞运到卫茂良手中。

    卫茂良掂量掂量手中灰扑扑的包裹,就着周围凌乱的火光,包着火药的细麻线已经快看不分明。

    “将军你这是要……”

    “别说话,掩护我。”

    卫茂良与副将站在离含元殿还有一层石台之遥的第二层。率先登上第二层的兵士,已经有零零星星和神策军交上手的,白刃相接,刀剑入骨,血肉四溅,垂死挣扎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箭雨丝毫不见中断的迹象,哪怕误伤了不少神策军自己人,依旧排山倒海齐刷刷地压下来,让人不得喘息。

    再快点!

    一路奔袭的手有些颤抖,卫茂良拆开火药包中紧紧包裹的引线,示意身边替他劈开不少乱箭的副将。

    “待会儿我们俩杀到第二层平台的中路,找你的火把借个火。走!”

    两人挥舞着长刀躲避箭雨,火把跃动的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明亮。

    卫茂良高举火药包,副将压低火把凑近那一根细小的引线。引线炸燃如细小的烟花,沿着既定的轨迹滋滋啦啦地烧起来。

    时辰已到。卫茂良抡起火药包,在身侧大开大阖几乎画出一个完美的圆,最高处脱手向前。带着火星的炸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如流星绚烂的轨迹,准确无误地——

    正中含元殿门前。

    极大极亮的光晕膨胀,爆炸的那一刻含元殿被照得通体雪白。

    嘭!

    巨响震动了已熟睡的整个长安城。

    更明更亮的火焰随之在含元殿前升腾,火光熊熊燃烧,热气与烟尘以含元殿为中心骤然漫溢。

    被爆炸冲开的血肉横飞,烧焦的肉身和骨头从含元殿最顶端四溅开来。含元殿门因为抵不住喷薄的热气,“砰”的一声也被随之震碎。

    烟尘散尽,灼灼焰火随着殿门前倒地的尸体一路燃烧。烧到了含元殿上,火舌向上舔舐着,干燥的木质门窗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快,灭火!”

    “来人啊,快运水灭火!”

    ……

    占据高地俯冲射箭的神策军终于自顾不暇,奔走呼号声不断。烧着了的士兵在含元殿前没命地乱跑,撞倒了这个又撞倒那个,跌跌撞撞点燃了更多逃命的兵士。

    逃命,翎骁营仅剩的数千人能清晰地察觉到,冲杀的阻力变弱了。尤其是早已与神策军短兵相接的先锋,与自己对战的人打到一半,突然丢盔弃甲转头就跑。

    最重要的是,箭雨终于停下来。

    卫茂良站在下方微微喘了口气,周围火把与火药让初夏夜晚的气温愈发升高,他拭了拭额间的汗。

    “流矢牵制,带着火药的随我出列,我们杀进宫!其余退回广场,骑兵作战。”

第八章 北衙:危言数贼臣

    嘭!

    另一声爆炸在含元殿东响起,与正在殿中东偏室下棋的皇上和若昭,几乎只有一墙之隔。

    墙体被震得一颤,头顶的漆皮簌簌地掉了一地,棋盘上的还未收起的黑白子,和遭遇地动一般抖动。靠在墙边睡着的雪澜被震得一激灵,从软塌上一骨碌爬起来,若昭忙伸手护住她。

    火光大燃,先是从含元殿的正门与南窗烧起,烧断了的木头渣子哔剥地往下掉。东边卫将军突围又用了一包火药,东窗也燃起了烈焰,窗纱纸成了最好的引燃物,火苗像得了生命力一般疯狂地向上舔舐。

    皇上挑眉看若昭。

    若昭笑得抱歉,“只怕是卫将军攻城没用的火药包。”

    皇上继续挑眉。

    你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是不是,”说到一半,若昭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指了指皇帝陛下一身繁复的大裘冕。

    “皇兄,穿这么多不热吗?”

    确实热,含元殿周遭已被烈火包围,热气滚滚在偌大的空间里来回激荡。殿外的喊杀声自寅时一刻开始就没有消停过,至现在,恐怕已经快两炷香的时间了。

    王朝贵站在殿门前,隔着火光看窗外的动向。

    卫茂良率一支千人的队伍冲破了神策军在含元殿东的防守,又用一包火药生生炸出了一条通路,向宫城夺命奔去。剩下的三千人还在殿前龙尾道上鏖战,翎骁营兵士泛着粼粼银光的硬甲,早已染上血色。

    掀起巨浪的银铠在火光的映衬下且战且退,原本生出一丝退意的神策军突然看到希望,战力陡增,黑色的潮水不知休止地向下袭夺。

    “外面情况如何?”

    见是陛下前来勘查,王朝贵忙退至陛下身后。他拱手而谦恭,交叠的手掌背后,右手伸进袖子里开始摸索。

    摸索袖中的那柄匕首。

    脸上的笑妥帖而不出一丝错误。

    “难分输赢,似乎还在僵持。”

    含元殿以北的后方也响起喊杀声,该是卫茂良杀进宫的队伍遭遇神策军的援军。含元殿更似音波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在疾风骤雨中摇摇欲坠。

    火光更烈,似乎没人注意到已经熊熊燃烧的含元殿。

    嘭!

    第三声巨响发生在含元殿后宣政殿之前的宣政门附近。卫茂良第三次使用火药,该是想办法避开一切纠缠,直奔被张怀恩控制的承明宫。

    王朝贵一边听着声音一边想。

    一千人冲进去又有什么用,张怀恩在宫城以北玄武门驻扎的可是五万,五万大军。

    一千人杀进宫城不过是送死,面前的三千多人已经被源源不断的神策军逼得节节后退。

    张怀恩胜局已定,卫茂良率兵攻城且炸毁皇宫一事板上钉钉。陛下就算死在这里也无人在意,事后追究责任,一切都可算作是卫茂良的责任。

    现在,应该就是所谓的——

    时辰已到。

    王朝贵猫着腰向前挪动两步,佝偻的身影躲在火光投射下皇帝陛下的一片阴影中。

    右手在左臂的袖间摸索,摸到了那柄熟悉的匕首。

    缓缓抽出,刀身贴着皮肉如冰凉的流水游走。双袖之间,一段雪亮的银光慢慢露出凌厉的面目。

    殿外火光愈烈,时不时想起的爆炸声就像是天赐的屏障,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隔绝在这个大殿的风吹草动之外。

    太完美了。

    简直就是刺杀的绝佳环境。

    “皇兄!”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女声,突然从东偏室的屏风旁传来。王朝贵抽刀的手微微一滞,随之而来右手腕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握住刀柄的手疼得一颤,没握住,指尖下意识松开——

    “哐当”

    匕首落地。

    就落在皇帝陛下回首的视线中。

    银光闪闪地横在王朝贵与皇上之间的地面上。

    “老奴献宝刀于陛下,助陛下大破奸贼!”

    空气微凝的刹那,他无比流畅熟练地跪下,捡起地上的匕首双手高举过头,高声应答。

    也就在跪在地上的一瞬间,王朝贵看到地上多了一粒小石子,就是刚刚打中自己手腕的那一粒。

    顺着小石子可能射来的方向,他的余光向着梁上瞟去,一个血红色的身影眨眼间隐于梁柱之上。

    杀手,顶尖的杀手,就是冲着他来的。

    凭着曾经与孤鸾打交道的经验,王朝贵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陛下狐疑地拈起王朝贵捧在手中的匕首,眼中一闪而过的金光将跪着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王朝贵保持着献刀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具不露丝毫破绽。

    没看出什么异常。皇上握着匕首,转头看向靠在屏风边的若昭。

    “你又是何事?”

    若昭指了指置于茶几上的棋盘,满脸笑眯眯。

    “棋盘还没烧坏,皇兄再来一局?”

    目光却轻挑,看向跪在皇帝陛下身后的枢密使大人。

    “就是周围起了火,不太方便。”

    “老奴差人去灭火。”

    王朝贵答得无比顺嘴。因为他确信,长公主早就在含元殿布了一手保命的棋。刚刚那枚小石子,一是为了救皇帝陛下的命,二就是为警告他——

    你处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环境中。

    因为那个隐没在含元殿顶,不知何时会暗下杀手的红衣人。

    再不甘心也得起身,王朝贵咬牙切齿片刻,向着守在殿外的神策军吩咐道:

    “多出几个人,把含元殿的火灭了。”

    卫茂良领着不到千人的队伍,还在向北的道路上飞奔。

    两个时辰前,他从同一条道路上向南逃出皇宫。又在如今,带着千余人沿着同一条道路上杀回来。

    源源不断的神策军自北向南支援含元殿前的战斗。遇到这种情况,卫茂良通常不欲纠缠,一包火药炸开,火光掩护着他一路向北。

    最后火药也用完了。遇到神策军援军只能选择壮士断腕,留下百人牵制神策军兵力,剩下的人跟着卫茂良继续往北冲。

    翎骁营的战力在此刻发挥至极限,每一个翎骁营兵士在卫茂良近十年的苦练中,精于骑射,长于刀剑。几乎每百人翎骁营的队伍,能拖住神策军上千人的援军。

    而通常的情况是,神策军看到自己兵力远胜于百人的翎骁营,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交手。结果甫一交锋才发现战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作鸟兽散者不计其数。

    沿途皆战,从丹凤门向北至宣政门紫宸门,再至承天门入宫城,不到一个时辰之内,数里长路遍布兵士尸身,血漫过厚重的青石砖,一条向北的大道铺上了红毯。

    卫茂良向东望去,极远的地平线上似乎已隐约透出丝丝光亮。长夜将尽,穹顶之上依然笼罩着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第八章 北衙:恩荣错与权

    而另一头承明宫中的灯火,已经快亮了整整一夜。

    依旧明亮着,而且有越烧越旺之势。承明宫数千盏灯加上里里外外神策军的火把,足以把整个承明宫烧得灯火辉煌。

    灯火愈亮,反衬着周遭愈发黑暗。长夜将尽未尽,极目向南望去,能听见通向皇城的宫道上,爆炸声一声比一声更近。

    每一声,都足够震得满宫象箸玉杯一颤,火光在空气的激荡中瑟瑟发抖。这个时候的承明宫总会格外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除了倒在地上几乎了无生息的沈青绾,不论看得见或是看不见,都下意识向着声音传来的南方望去。

    爆炸声是根音,喊杀声是和弦,血肉为音的舞乐在小小的四方宫城未知终止地上演。

    一片死寂之后,张怀恩又恢复在殿中悠哉悠哉绕着圈踱步的模样。

    “老奴知道太后娘娘在想些什么。卫茂良来了,娘娘又觉得自己有希望了,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拖上几刻钟,等河东节度使卫将军到了承明宫,自己就能逆风翻盘。”

    陈太后沉眸盯着他,不说话,只听见她呼吸急促。

    “不过,”

    不说话就由着张怀恩继续说。

    “娘娘可能不知道的是,卫茂良逼宫谋反,老奴为剿灭叛逆,一共派出了近五万神策军。且不说卫茂良能不能活着杀进承明宫。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活着杀进来了,再幸运一点,从老奴手中抢出了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可是,他这一路杀进长安,又炸毁皇宫,事后陛下又会如何清算这位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呢?”

    张怀恩自问自答,更像是添油加醋一般道:

    “您知道,陛下素来与您不亲,对于甘受太后娘娘您摆布的皇后与太子,更是有一层隔膜。您说,当太子的母家终于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落在陛下手中,太子,可还保得住吗?”

    “你胡说!”

    被神策军两个兵士控制的太子依旧奋力挣扎着。

    “父皇待我母后甚是亲厚,如今神策军谋反,我舅舅起兵勤王。父皇圣明,乃尧舜转世,怎么会像你这个狗奴说的这般不明是非。”

    嘁!

    张怀恩轻嗤一声,“别傻了太子殿下,陈卫两家令陛下不快多年,早就欲除之而后快。留您到现在,不过是找不到能取代太子的人,又忌讳卫茂良的军功。您要是不信,自己看看太后娘娘的脸色,就知道老奴说的是不是事实了。”

    此时陈太后的脸色,确实很不好看。

    张怀恩说得对,陛下与她素来不亲。他从小阴郁不喜与人接触,母子之间关系冷冷淡淡惯了。又因为婉淑妃的事,尤其是婉淑妃早产而死的事,陛下对她怨恨有加。这四十多年来,陈太后在前朝后宫布下了自己诸多的棋子,又控制了未来的一国之君太子,亦让帝后二党的矛盾愈发激化。

    前朝当今,国事家事,重重叠叠的矛盾已让这对堪为天下表率的母子形同陌路。陈太后早就拿不准,在这场云谲波诡的棋局中,陛下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甚至拿不准,最后会不会反手将她一军。

    沉默许久的陈太后,突然挑眉开口问道:

    “那兵马使,想要如何?”

    张怀恩笑眯眯答:“老奴之前已经说过了,三条。第一,停止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的打算。第二,等卫茂良来了,老奴出手解决这挥兵进宫的逆贼,娘娘不得插手。第三,河东军半数内附神策军,朝中不得有异议。”

    又像劝慰一般道:

    “当然啦,与此相应,老奴会扶助太子登基。太子母后已亡,秉政的就是太皇太后您。只要太后娘娘同意,一切的一切,今晚就会实现。明天清晨,坐在含元殿登基大典上的,就是太子殿下。”

    陈太后忽觉不对。

    “那皇帝……”

    皇帝今夜会死在王朝贵的刀下。

    张怀恩眯着眼向南方轻瞟一眼。按照计划,此刻的王朝贵,应该已经得手了。

    “这就不劳太后娘娘担心了,老奴会把所有事情办妥。”

    “太后娘娘此事不妥!”

    太子从没停歇的挣扎打断了陈太后的犹疑。

    “他们这是弑君,儿臣为人子,绝不能答应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说罢就要跪,被两名神策军的刀剑拦住了,央求的声音字字带上哭腔。

    “请太后娘娘三思啊!”

    “小儿不要插嘴。”

    陈太后冷声打断太子,“哀家还有几处疑问。”

    张怀恩从善如流,“请讲。”

    陈太后玉指一点。

    “储秀宫。”

    随即冷笑,“早听闻兵马使大人与储秀宫敬王殿下的关系不错,张大人为何不立敬王殿下,最后选择了太子?”

    “臣妾没有!”

    再一次点到了丽妃头上,那一身浓烈的茜红色伏在地上不停地叩响头。

    “臣妾肯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勾结神策军的举动。”

    张怀恩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叩头如捣蒜的丽妃。

    他确实有过立敬王的打算。但敬王此人,合作之后便觉得实在靠不住。他太聪明,脑子太灵光,向来属于骑墙派,瞻前顾后观望一阵子才肯踮着脚小心翼翼下水试试深浅。稍觉刺骨,拔腿便跑,临了还不忘倒打一耙。

    哪有老实敦厚的太子使得舒心?

    陈太后扬声再问丽妃。

    “丽妃,哀家问你,敬王呢?你既然说敬王没有参与,此刻敬王又在哪儿?”

    “臣妾真的不知,他说他去准备贺礼,可能是看到宫中有变,时时刻刻准备救驾吧。”

    叩首叩得诚恳,额头上已经撞出了一块红肿。就连陈太后也不太拿得准丽妃是否知情。

    丽妃额头砸在地上,忽地又补充道:

    “娘娘,还有一事,请娘娘务要三思。这笔交易娘娘断断不能做,万一卫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失了依靠,今后的路只怕更加艰难……”

    “行了!”

    张怀恩径直打断丽妃的话,转而带上标志性的笑眯眯看向太后。

    “太后您也看到了,老奴与丽妃并无勾结。”

    确实如此。

    如果一开始丽妃的叩首最多让陈太后半信半疑,等到丽妃说出请她三思的时候,陈太后心下把这个可能性提到了八成。

    因为张怀恩立的不是敬王,她在拖延时间。

    随之而来的抉择是,她要不要接受张怀恩提出的交易,放弃几乎毫无胜算的卫茂良,甚至放弃自己身为皇帝陛下的亲子,来换取太子与自身的安全,以及权柄。

    再不亲也是孩子,亲生的儿子。她一生诞育过两个儿子,一个势成水火,连育都谈不上,另一个的命运,就要在此刻,轮到她来抉择。

    再考虑一下?

    太子哭着的央求声被隔绝在意识之外,眼前朦胧的灯火摇晃,没之前那么刺眼了。

    天快亮了。

    他们已经僵持了整整一夜,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来说,确实差不多走到了极限。

    骚动也就是此刻从宫外响起。先是很细很乱的兵器撞击声,紧接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快要淹没这僵持一宿油尽灯枯的宫宴厅。

    最后,“嘭”的一声,承明宫宫门被撞开,木门轰然倒地,主殿外用尽全部内力催动的嗓音嘶哑而决绝。

    “微臣救驾来迟,请太后太子恕罪!”

第八章 北衙:国祚千钧垂一缕

    陈太后再一次霍地站起身,某些已被扑灭的希望如火星般炸燃。

    张怀恩脸色变了变。他招呼两名兵士看好这里,自己独身一人推开殿门,院中一众神策军拥簇。

    卫茂良扶在门框边细细地喘气。脚下,踏碎的承明宫宫门木屑散落,朱漆斑驳。

    见到来者,卫茂良几乎是第一时间松手站直。一身银铠披上沥沥血迹,朱缨之下的刚毅清隽的脸上满是灰尘。腰间佩刀,后背负弓,箭筒就像挂在身上般已与他融为一体。

    腰上还中了一刀,该是。张怀恩刚出门的片刻看到卫茂良捂着侧腰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不过此刻他已经松开了捂着腰腹的手,神色自若地站在数千名神策军的包围中,渊渟岳峙仿佛他穿着一身牙白色的长袍刚入长安。

    两人都没说话,隔着满院绿树夹成的小道,抬眼互相打量着对方。

    天色已至蒙蒙亮,该是已入卯,不必借助火把也能看清来者。张怀恩打量完卫茂良,又打量他身后的翎骁营。

    丝毫看不出翎骁营的风采,百来号人,无一人骑马,却人人带伤。

    毫无战力。

    四月的时候听说卫茂良派心腹阿青回太原府搬救兵,搬了一个月,最后杀进宫城的不过一百多人。原来人人闻之色变的河东军,不过如此。

    张怀恩轻嗤一声。

    “卫将军,别来无恙。”

    卫茂良扬眸,觑了眼站在殿门石阶上的张怀恩。

    “这句话该是我对兵马使大人说才对。”

    “卫将军当我是在说什么,”张怀恩摊手,“就在昨夜,卫将军意图从皇后娘娘口中探听京城中事,皇后不从,卫将军便起了歹念杀死皇后。没想到被神策军歹了个正着,卫将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逃出宫去,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骑兵谋反。这件事,在场的神策军都可以作证。”

    张怀恩环视周遭神策军,满院心腹适时“夸”地向前迈出一步以示忠诚。权柄在握的神策军兵马使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从昨晚至今晨所有事情的真相。逆臣卫茂良谋反,论罪当诛。”

    卫茂良闻言目中闪过一丝金光,直直地刺向张怀恩。

    长姐皇后是死于神策军手上的。

    如果沈青绾没有撒谎的话,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国仇家恨,一并算上。

    今日之局,你死我亡,他必取这阉人项上人头。

    没人看清卫茂良的瞬息动作,弓箭就像长在他双手似的。等到众人定睛之时,他已挽弓搭箭,一支长尾羽箭对准了还在夸夸其谈的张怀恩,在弦上蓄势待发。

    周遭衣冠完整的神策军围了上来。

    卫茂良身后的百来号残兵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

    双方都绷紧了身体,时时刻刻准备决一死战……

    “卫茂良不可以!”

    却是太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流光璀璨的凤袍一路跑出来跑得跌跌撞撞。她拨开挤在殿门前一排壅塞的兵士,头上的凤冠早已歪歪斜斜。

    “太子还在神策军手里……”

    “把太子带出来!”

    张怀恩一声厉喝打断太后。殿中两名兵士架着挣扎了一晚上的太子从承明宫中步出。

    “卫茂良你想清楚,国之储君,太子的命,还在我手中。跪下受缚,自认死罪,否则我一声令下,包围承明宫的数千神策军够把你们每个人来回杀十次。”

    “张大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吗?”

    卫茂良全神贯注拉紧弓弦,语气却悠游自在,像是另一个人。

    “在整个长安,没人能快过我的箭。此箭一出,张怀恩必死,本将劝你们谁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们主子今天就要见阎王。”

    张怀恩一把从袖间抽出一柄短匕首,把两名兵士控制的太子抢夺到自己手中。他一手用刀架在太子的脖子上,不算高大的身体全部躲在太子身后。

    “那卫茂良你来射射看,看你一箭射出,死的是太子还是我。”

    张怀恩毕竟年老体弱,太子在他的刀下正欲反手制住张怀恩,没想到背后两道冰冷的刀尖,突然顶住他的腰。

    冷汗止不住渗出,太子的手微微发抖。

    不敢动了。

    最焦急的是被另外两名神策军兵士拦住陈太后,最后的希望被两方来回拉扯,尖锐的嗓音锯齿般来回切割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卫茂良你住手!那是太子,那是你长姐的亲骨血!那是一国储君!”

    “我给张大人讲另一个故事吧。”

    陈太后的话卫茂良置若罔闻,满拉弓箭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弛,瞄准殿前石阶上的羽箭,亦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实不相瞒,今日本将只带了五千骑兵进长安。五千人,把你数万神策军杀得人仰马翻。神策军凝聚力太弱,一打就跑,跑了还互相踩。且不说后续翎骁营尚有援军,光凭我手中现在不到两百人,承明宫数千神策军,未必能扛得住。”

    五千人?

    卫茂良只带了五千人就敢冲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双重护持下的长安?

    躲在太子身后的张怀恩心下一惊。

    “还有,”未等张怀恩多想,卫茂良适时补充道,“本将之所以能不费一兵一卒杀进长安城,全赖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私下放行。也就是说,张大人勾结北衙禁军统领,以为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想到张怀德临阵倒戈,反捅他的亲哥哥一刀。”

    我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

    张怀恩躲在太子身后啐了一口。

    冷静冷静。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怀恩暗嘱自己。

    “卫茂良,你别以为你的激将法能让我出来。你……”

    嗖!

    张怀恩话音未落,一箭飞出,正中太子大腿。裂骨的痛从腿脚处传来,本就折腾整整一夜精疲力竭的太子实在无法支撑起疲惫的身体,身形一歪。

    身后拿刀抵住他的神策军兵士还未反应过来,也就是那刚刚好的一歪,露出藏匿于身后的张怀恩。

    没想到卫茂良箭射太子,张怀恩也一怔。

    趁现在!

    第二支羽箭飞出,在场数百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清这支箭是如何出现在卫茂良的弓弦上,更没人看清他到底是如何瞄准的。

    只听见尖锐的风鸣声横贯整个承明宫,即将喷薄欲出的日出光辉不及那支羽箭满溢的光华。

    噔!

    承明宫宫宴厅前,鲜血绽开一朵靡丽的花。也就是在血溅到周围人的脸上时,所有人才注意到——

    卫茂良的第二箭正中张怀恩的鼻子,箭镞入鼻四寸有余,插入脑干,足以在张怀恩有任何动作之前,致他死地。

    当即死亡。

    纵横宫中二十余载的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死了。

    卫茂良另一手拔出腰间佩刀,高举过头。刀光凛冽,声如洪钟。

    “逆贼张怀恩授首,余下叛党放下刀剑者可活,负隅顽抗者,一律诛杀。”

    也就是在此刻,在殿前石阶上传来七嘴八舌的呼号:

    “太子!太子!来人呐,太医,快救太子!”

第八章 北衙:终长夜之曼曼兮

    太子的脖子上,多了一道很浅的划痕。

    卫茂良凑过去看的时候,围得紧紧的宫女嫔妃自动让开一条道。大腿上卫茂良射的那支箭依旧杵着碍眼,脖颈处的划痕还渗着一溜儿血珠,太子的嘴唇已至青乌。

    “有毒,那柄匕首有毒!”

    琉璃伏在地上,第一个哭出了声音,连带着在殿中还没来得及出门的嫔妃跪了一大片开始号哭。

    卫茂良起身,探头去找张怀恩倒地时落下的匕首。就在脚边,刀锋处确实挂着一条极细的血丝儿,与太子的伤口相称。

    所以,张怀恩早就在刀上涂毒,以备不测?

    卫茂良心头大恸。

    大意了。

    “舅舅……”

    从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宛如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会一头栽下来。

    卫茂良忙跪下,双手抱拳。

    “臣在。”

    “谢谢你,”太子想去抚卫茂良的手,颤巍巍的手指举了一半,没力气了。

    “谢谢你给母后报仇了,在我还能看到的时候。等我到了那边,我会和母后说……”

    “你说什么混账话!”

    太后厉声打断太子的话。

    “太医呢?太医还没来,太医院的人都死绝了吗?”

    “皇祖母,不必了,儿臣……”

    儿臣时日不多了。

    太子本想这么说的。

    看到从来趾高气昂的陈太后第一次露出焦急迫切的模样,忽又觉得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件过于残忍的事。

    换个说法吧。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好像他这一生,为自己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被各种势力架上高处,一边高处不胜寒,一边烈焰炙烤,时时刻刻命运由人不由己。他也深知,只有这样,他,还有母亲,才能在四处高墙的夹缝中活下去。

    比如面前的陈太后,那就是他与母亲一辈子也攀不过撞不动的高墙。

    可他还是觉得挺感激的。天下之大,太子只有一人,他生来没吃过什么饥饱劳役的苦,没遭什么蚀骨剜心的罪,远比太多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要好得多。

    他这一生,开始也很好,结束也很好。临到了了,还能带走一个为非作歹杀了他母亲的内侍。到了那头,母亲还未走远,薛琼、淑慈、还有他那小儿长攸,他们又可以团聚了。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地,团聚了。

    太多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太子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只有溢出的气流,干枯的嘴唇在颤抖。

    还是太累了。

    说不动了。

    哭声以太子为中心开始响起,在长安城五月十八日清晨红日初升之前。万物历经长夜还未苏醒,昨夜的生命已然终结。

    在长安城五月十八日清晨红日初升之前。

    也就是在此刻,东方的天空大亮,清澈透亮的光辉满照长安,日光照在数百年不变的一百零八坊上,也照射在皇宫处处硝烟与颓圮的高墙之上。

    承明宫风平浪静。

    啪!

    陈太后扬手甩了卫茂良一巴掌,清脆到承明宫殿内殿外近百人听得清清楚楚。

    “卫茂良你杀了太子!你当时放下弓太子就可以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放下?你以为你本事大过天,你以为事事都如你预料,这就是你狂妄自大的代价,当初该死的是你!”

    女人尖锐的指甲在卫茂良的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他跪地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太后说得对,太子薨逝,臣难辞其咎。今后追究责任,臣也绝不会有任何推诿。但是太后,”

    承明宫外已传来神策军与翎骁营零零星星的打斗声,卫茂良越说越急。

    “如果当时臣跪下受缚,数千翎骁营兵士引颈待戮,河东军兵力尽失,张怀恩占着关中兵权,朝中内外无人再能制衡。太后与太子或能保命一时,但一定不能安居一世。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废了太子,包括太后您。”

    他一顿。

    “或许这么说过于妄自尊大,但臣所言句句属实。当时的情境下,只有臣活着,与张怀恩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太子,太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唐皇室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当务之急,应当快速清理张怀恩余党,剿灭神策军中负隅顽抗的内侍,趁机将禁军的权力收归陛下所有。”

    余光瞥见太后还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怀中牢牢抱着已无声息的太子。

    耳边,院墙之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再往远处,不知张怀恩已死的神策军援军,正在源源不断地向承明宫涌来。

    卫茂良双膝跪地,整个人伏了下去。

    “太后,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用太子的命换来神策军群龙无首的大好局面,就要错过了。”

    晨光熹微,周遭的一切逐渐明亮。并不知晓承明宫中事的皇帝陛下和若昭,还在含元殿东偏室下棋。

    下了一夜的棋,若昭胜多败少,陛下胜少败多。

    王朝贵也垂手敛容在一旁看了一夜,献给陛下的匕首大咧咧就摆在棋盘边。

    皇帝陛下把手中的最后一把棋子丢回棋坛,伸了伸懒腰。

    “不下了。听萧家那小子说,你棋艺不好,现在可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与萧岚下棋,每次开局即走天元。她只是想试试,天元之局,到底行不行得通。

    棋局只有横平竖直的格线,无论起于西北、东北,抑或是东南西南都一样。但天下格局不同,天时、地利、人和,瞬息万变。

    西北关中腹里兴起,源于地势易守难攻,土壤沃野千里。如今关中粮不足以自给,随时随地都有天灾人祸,早就不再适合用作王气汇聚王者起家之地。

    属于关中的时代,始于周秦,历千年而至唐。

    也该结束了。

    她目色幽深地看向窗外,含元殿外,数千翎骁营与源源不断的神策军,你死我活地,打了也该有整整一夜了。

    无休无止地厮杀,杀了一批又一批。含元大殿前的广场,堆坑满谷的是士兵的遗体,血腥气已经传入被火烧得四处漏风的含元殿中。辽阔无垠的天宇中,乌鸦在低空盘旋嘶鸣。

    太久了。无论是喊杀声还是血腥气,来来回回地感官冲击已经到了极限。神策军的援兵越来越不济,数千翎骁营已经被消磨得只剩最后一点力气。

    双方都在无休止地来回厮杀,试图探明对方最后崩溃的底线。

    日光渐渐东出,照得大殿金光闪闪,照得满城熠熠生辉。

    丹凤门外,自远而来的哒哒马蹄踏出清隽的步伐,为濒临绝境的含元殿前,带来一阵清风。

    若昭眸色亮了亮。

    他来了。

第八章 北衙:蛟龙助兮主将归

    李世默昨夜彻夜未眠。

    就像是有预感一般,五月十七太后生日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加之他每十日派凌风偷偷溜出府打探消息,差不多也就知晓了,卫茂良在京城的行踪。

    入夜之后,凌风领命出去。李世默一个人坐在藏书楼里,没点灯,满楼尘埃在一缕月色下飞舞。

    周遭依旧全是她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桃花香,就像是渗入了上千书架的木头里一般。无论他走到哪儿,似乎一回眸,她就在那张茶几边。美人榻上,或坐或躺,垂坠的裙摆上缀满了桃花瓣。

    待不下去了。

    李世默起身推门而出,凌风恰好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卫茂良动手了。

    卫茂良动手的时候也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没人与他说起这句话,但他在直觉中认定,若昭就是这样安排的。又或许是这几个月来来回回推导若昭可能的策略,排除所有行不通的,只剩一条——

    她想借卫茂良攻城,皇子起兵勤王的理由,把他从宣王府救出来。

    数百府兵早就在府上厉兵秣马。依典制,亲王亲事府亲王帐内府连同典军副典军,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七百人左右。不过去年十一月他被罚幽闭在府时,许是太子和敬王从中作梗,剥去了不少,如今大约不到四百。在宣王府的后院,整齐而肃穆地立成林木森森。

    战甲已披,李世默第一次系上凤栖兜鍪下的红缨,手中长刀练了半年,指腹的老茧与刀柄严丝合缝。

    “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世默瞥了一眼位于北方的皇宫二城。

    “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含元殿的巨响他听见了,随后越来越远的爆炸声他也听见了。连续地爆炸震得整个长安城都在晃,火光时明时暗,烧红了半边夜空,硝烟直冲云霄,满城雾霭。

    爆炸声离自己越来越远,说明炸的人一路向北,是卫茂良攻进来的方向。后续寂静下来,不是火药用完了就是进入交涉期。

    五月十八,天之既白,该出手了。

    宣王府四百兵士,冲破宣王府后门的防卫,自安邑坊杀出,直奔承天门入宫。

    没人守门。

    再往北,过丹凤门。含元殿前广场上,已至人间炼狱。

    李世默骑马,在丹凤门前远远眺望战况。无尽的厮杀已逼近双方的极限,兵士的喊杀声音早已嘶哑,更像濒临绝境的呼号。卫茂良余下的三千兵士连同战马死伤大半,剩余恐怕不过数百人,战马的尸体堆满了唯一通向含元殿的石桥。

    对面神策军死伤更为惨烈,翎骁营暂有战马可依靠。骑上马俯冲劈杀,只要战马不死,对于步兵来说有绝对的优势。李世默拉紧缰绳眺望还在激战的人群,照这个情形,神策军的死伤至少高出翎骁营三倍。

    凌风压低声音问他:“殿下,怎么办?”

    李世默也压低声音回他:“按计划,以拱卫陛下,剿灭叛军,维护宫中安宁为由,暗中助卫将军一臂之力。”

    他身后的四百府兵,包括李世默本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阵势。好在私下府中练兵的不少,李世默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手心的汗意蒸腾成源源不断的热流,胯下战马在不安分的乱踢。

    他下马举刀,与身后四百府兵同样踩在坚实的石板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人窒息。

    “杀!”

    “拱卫陛下!”

    “剿灭叛军!”

    士气高振,四百府兵齐声高呼予人成千上万的错觉。

    李世默冲在最前面,与神策军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刀锋向前挥舞,似乎劈中敌军的感觉,尚且还不太真实。

    不真实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内心不得不向前冲的不竭动力如一个浪头打来,很快淹没了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只要向前冲,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自南向北的援军突然加入,从北向南对冲的神策军以为是卫茂良的外援到了,冲杀至极限的神策军反复消磨的神经终于耐不住崩断,人群中有人尖叫着:

    “是援军,太原府的援军到了!”

    一个人开始调转方向往回逃命,数十个人开始调转方向,最后扩大到数百人,上千人纷纷掉头就跑。逃窜得太快,李世默还未反应过来。黑色的潮水顷刻间崩溃,如退潮般迅速回落露出大片空白裸露的土地。

    近万名神策军,最后的结局竟如斯。

    被卫茂良留下主持大局的副将终于得空喘了口气。他腿上已中两刀,浑身上下因为拼杀一夜沾满污浊的血迹,脸上满面尘埃。原本是扶着长刀勉强站住,看到与之比肩作战的援军即在不远处,他立马收刀站直,向着李世默遥遥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请问来者是?”

    李世默把腰间带血的佩刀插回鞘中,他对战场上拼命的战士向来敬重,回之以同样的军礼。

    “李世默。”

    “宣王殿下,久仰大名。”

    他本欲行跪拜之礼,腿上伤太重,跪不下来,李世默忙伸手扶住示意他无需多礼。

    副将扬眸看向最高处的含元殿。

    “看刚刚殿前的动静,陛下此刻多半在含元殿中。既然殿下是来拱卫圣上的,末将担心神策军会控制还在含元殿的陛下。咱们无论如何都要抢在神策军动手之前,消灭他们。”

    之后的冲杀显得容易许多。掉头逃命的神策军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所谓援军,根本不是驻扎河东的野战军,不过没打过仗的四百府兵而已,丢盔弃甲跑得飞快。

    李世默与翎骁营副将乘胜追击,将石桥清理通畅后顺着龙尾道一路向上反攻。宣王府兵毕竟没真刀真枪打过仗,时不时逃命的神策军回头冷箭射下,死伤亦有不少。

    东方的日头已经从重重叠叠的宫墙屋檐中升起,天际大亮,耀眼的阳光普照广场上,最后一缕昨夜的阴霾被阳光清洗干净。终于,安宁了。

    大局,也该定了。

    两人分别嘱了宣王府府兵和翎骁营余部打扫战场,清点军备军资。各自上前远远站在含元殿外,拱手屈身深深拜下。

    “儿臣李世默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李世默的声音,有着不同于军旅之人的干净与温意,却依旧坚定且高昂着,足以穿透含元殿的殿门。

    四面漏风的大殿东侧,皇帝陛下饶有兴致,挑眉看了看对面的李若昭。

    “他来了,不出去见见吗?”

    若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过了夜凉透的茶水。杯盖遮掩下的动作一滞,放下后目光并没迎上皇帝陛下探究的目光。

    “不用了。”

    又觉这样掩饰得过了,她又淡淡补充了一句。

    “宣王救驾有功,皇兄斟酌着办吧。”

第八章 北衙:脱身拔剑去

    “这几个月来你殚精竭虑,被关在毓安宫还马不停蹄地见了那么多人。想尽一切办法,不就是为了他么?”

    “皇兄你想多了。臣妹做这些不也是为了皇兄你?宣王一片赤诚,又干净又天真。这样的人,最适合当刀使了。”

    站在石阶之上的皇帝陛下,看到李世默的面容,蓦地想起若昭的话。

    确实干净而透亮,第一次拿起刀手还不稳,不习惯的铠甲披在身上,虽然局促,但面上撑着一副诚恳且妥帖的模样。身上斑斑血迹显得很是狼狈,但眸间清澈,没有恨,只有坦然。

    全然不像刚从幽闭中逃出来的模样。

    “出来了?”

    李世默答得也诚恳,他率先双膝跪下。

    “儿臣听闻皇宫有变,擅自做主出宫救驾,与法有背。此事一定,儿臣便回到王府继续思过,甘受惩罚。”

    “不必了,起来吧。”皇帝陛下摆摆手,“既然是救驾有功,功过相抵,你出来便是。”

    又向着翎骁营副将,“卫将军这边死伤如何。”

    那副将扎扎实实抱拳答:“回陛下的话,殿前这一批,末将已派人打扫清理,待会儿应该就有结果。卫将军那边,等他出来就知道了。”

    一阵简单的寒暄,殿前的两拨残兵还在有条不紊的打扫战场。

    也就是在此刻,再一次自南向北地,传来隐隐的动静。

    听得不太真切,尤其是刚被兵甲相撞和厮杀呼号反复消磨的耳朵,对周遭相似的声音,听来实在麻木。

    但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听脚步来者的目的很是明确,过丹凤门后便是含元殿。

    陛下微微眯了眯眼,极目远望。

    副将与李世默不敢回头看,还在躬身行礼的身体保持不变,耳朵却在竭力静声听。

    是步兵的脚步,从兵甲撞击和脚步声大小来听,不少,保守估计数百,亦有可能上千。

    上千兵士。

    是敌是友?

    李世默心下飞快地盘算。

    万一是敌,翎骁营的战力已被消磨至极限,自己仅剩的几百府兵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两支队伍均在打扫战场,正在将堆积在广场兵士的遗体运出皇城,仅存的人手还不齐备。

    来者是敌,他们所有人都危险了。

    一个熟悉而颀长的身影迈过丹凤门,李世默背过身没看见,耳畔响起的声音却是足够熟悉的婉转。

    “儿臣李世训率敬王府八百府兵前来救驾!”

    那个数月之前明里暗里百般算计,把他关进宣王府的声音。

    敬王李世训。

    昨夜迟迟不见身影的李世训。

    在他的身后,八百府兵军容整齐,身披铠甲腰佩长刀,装备更是整齐。迈过血流湮地的广场与石桥,出现在李世默身边时,意气风发的敬王李世训,与一战后一伤残的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儿臣叩请父皇圣安。”

    身后的八百人,肃穆而凛冽。

    寒意从李世默的背后阵阵袭来。

    李世训细长的眉眼在身边两个着实不太体面的人之间微挑。

    “只是没想到三哥早就逃出来救驾,还请父皇恕罪,儿臣来晚了。”

    来对了。

    来得太对了。

    此刻卫茂良麾下兵士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世默的府兵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此刻在含元殿前,只有他的八百府兵。

    而他李世训的对面,是手无寸铁的皇帝陛下。

    在皇上的身后,巍巍含元殿虽然被炸被烧得破败了些,十三开间的殿宇还在,金碧辉煌的风姿依旧。李世训目光向殿中探去,一阶一阶丹陛台阶向上,煌煌龙椅,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举行登基大典的地方。

    李世训的手不动声色向腰间佩刀慢慢挪移探去。

    此刻只要他动手足够快,出其不意一刀结果了卫茂良手下的人。他带的八百府兵,一半四百人,一人一刀足够把李世默砍死十次。

    剩下一半随他冲上石台,逼迫父皇写下传位诏书。

    一切尘埃落定。

    殿中的若昭,隔着一扇虚掩的门扉,一线天光洒入,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尤其忆起与李世训打交道的诸多经历,他的意图,不难想。

    她轻咳一声,看向梁上血红色的身影,又扬眸示意站在殿外的人。

    你有多少把握,在他动手之前,制住他?

    宫中行事,用刺客本来是最不妥当的。今后查案验尸,刺客的痕迹很难被遮掩,有心人翻出来便是死罪。但这一次若昭不得不带上血魂,为的便是这层出不穷的意外。

    血魂蹲在横梁上,点点头。

    点头就是十拿九稳,若昭凝眸盯紧了外面的动向,安放在轮椅上的手缓缓抬起。

    李世默余光轻扫李世训,盘算着他动手后,自己率先冲上石台保护陛下的策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除了陛下外。

    皇帝陛下表情却过于悠哉悠哉,负手站在石阶上浅笑。

    “来了便是心意,世训辛苦。”

    李世训的手往腰间佩刀再探了两寸。

    “儿臣为父皇分忧,是应该的。”

    皇上再应,“既然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今后一并有赏。”

    李世训的手又摸索一寸。

    差一点,差一点,就快碰到刀柄了。

    “儿臣……”

    话说一半,广场之东,更为整齐的兵士突然鱼贯而入。为首的将领轻快而矫健,他一路小跑,带着身后数不尽的北衙禁军,黑压压地布满在敬王府府兵的身后。

    “末将关河,奉陛下之命,率龙武军前来清剿余孽!”

    一个高亢而年轻的声音自东传来。

    关河,以及他身后的龙武军,就像突然从天而降一般。足够制住全场的兵力气场压下,瞬间镇住了各方蠢蠢欲动的态势。

    都是老熟人,李世训摸刀的手迅速收回去。

    李世默吊起的半口气一松。

    李若昭抬眸,示意血魂躲起来。

    唯有陛下还在优哉游哉,满脸笑眯眯。

    “关将军也辛苦,清剿余孽就不必了,助三位打扫战场吧。”

    李若昭靠在轮椅上嘁了一声,心下什么都明白了。

    好你个皇兄,背后早就和北衙禁军张怀德串通,还留了一手。

    本想坐收渔翁之利的李世训突然功败垂成,又加之关河基本上挑明了是李世默的人,便想着一切都是李世默的算计。愤懑上涌,又在父皇面前不能发出丝毫,他咬牙切齿令自己冷静下来。

    一张嘴,又是熟悉的巧笑。

    “原来是关河将军,这不是三哥的老熟人嘛?”

    “敬王何意?”

    李世默侧眸看他。适才李世训的盘算他基本上猜了个透,如果不是关河突然到来,此时此刻,带着八百府兵的李世训早已得偿所愿。

    念及此,李世默目光尽是冷意。

    李世训忙赔笑,“小弟哪有别的意思,就想着三哥出来还留着后手,以应万全。实在不是小弟能想到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李世默突然解下腰间佩刀,掷于远处。长刀落地有声,他跪地亦有声。

    “儿臣无贰心。”

    李世训忙跟着跪下来。

    “儿臣也无贰心。”

    “好了!”

    站在高台上看两个儿子唱戏良久,唱不出什么别的了。陛下扬声,也着实疲惫。

    “既然都有忠良的心思,各自先等着,定然有你们施展的地方。”

    施展的地方无非清剿神策军为虎作伥的余孽,如何清剿,多半也是等卫茂良来了才知道。说到便到,在场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卫茂良,从含元殿北而来。

    只有他一人,脚步并不轻健,像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又实在……

    沉重。

    “启禀陛下,反贼张怀恩授首,后宫局势已定。只是——

    还未说罢,卫茂良解下系在脖颈处的朱缨,将沉甸甸的兜鍪放在地上。接着又取下腰间佩刀,身后弓箭,一条一条解开铠甲的系带,将已不再反光的胸甲、背甲、护腹,一片一片脱下来。

    血从甲片的缝隙间渗了进去,原本素白的中衣,以腰腹为中心,晕开大团大团的,夺目更胜牡丹的血迹。

    他以手撑地,缓缓伏了下去。

    “太子薨逝,罪臣卫茂良护太子不利,甘受一切处罚。”

第八章 北衙:纵使相逢应不识

    什么?

    皇上一怔,不敢相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卫茂良。

    被盯住的人完完全全伏在地上,根本看不见皇帝陛下的表情。没听见声音,便以为是圣上没听清,又哑着嗓音开口道:

    “太子……”

    “朕知道。”

    几乎转身一个眼刀杀至殿内的李若昭。

    这也是你算计好的?

    不过也没看见,还是那一扇门扉遮掩,皇上看不清若昭,更不知此刻她是否知情。

    重重高台之上,穿过宫门与广场而来的风永不止息,背后便是整个皇城烧得破败宫殿,曾经最为锦绣华美的宫殿。

    群鸟在翘起的飞檐下盘桓,一眨眼,又似没入青空。

    “陛下……”

    卫茂良再一次迟疑着开口。

    “什么事,说。”

    陛下切莫伤怀,臣甘愿领罚,无论是生是死,皆听从陛下的决断。

    卫茂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开口的刹那,忽觉面前如海深的悲恸向他压来。那种压抑而窒息的感觉,犹如跋涉万里忽见高山飞瀑,白浪排山,水势不知何时便会在眼前倾覆。

    卫茂良偷偷抬眼,从交叠按压在地的手背向上打量,皇帝陛下的表情……

    确实又没有表情。

    只看见一身玄黑的大裘冕,背后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而风声太大,一圈一圈的石栏板拱卫,在下面的人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李世默也看不见。李世训也看不见。他们都只能看见一个背负着重重服冠的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含元之巅,听风声长鸣。

    卫茂良换了一句话。

    “启禀陛下,宫城局势基本已定。翎骁营残部拱卫承明宫中太后与各位娘娘,北衙禁军的张统领协助清剿余孽,但恐有人手不够的担忧。为防再生滋扰,既然两位殿下也在……”

    懂了。

    皇上沉声接过话头。

    “世训世默,你们俩各自的府兵,每百人一组。你们各领一支,其余交由翎骁营与北衙禁军统率。”

    突然停顿许久,又长叹一声。

    “各自去吧。”

    而刚刚被皇帝陛下隔着门扉杀了一眼刀的若昭,早已不在含元殿中。她与王朝贵简单达成口头之约,默不作声从含元殿北门悄悄离开。

    雪澜推着若昭,轮椅碾过血迹斑斑的石砖,向承明宫的方向咕噜咕噜滚去。

    没人在意一个被下旨幽禁的长公主为何大摇大摆行在宫道之上,没了这个力气,也没这个精力再多过问一句。

    沿路宫道上,还能看到不少身着北衙禁军服制的兵士,混杂着个别曾经翎骁营的骑兵。三五个一群,或在打扫宫道,或在收拾军备。张怀德动作还算迅速,各项善后事宜均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太子这件事,我倒不意外。卫茂良此人,重国法而轻私情,走到非此即彼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他会选一个最有利大唐与天下的答案。太子死了卫将军还活着,远比卫将军引颈待戮而独留一个太子,对朝廷更有利。”

    若昭靠在轮椅上,消磨一晚的神思实在疲惫。她也长叹,气声幽幽。

    “说来可悲,而偏偏卫茂良又深知这一点。难为他了。”

    还有更可怜无辜受累的太子。

    步入宫城最先到的便是承明宫。若昭坐在轮椅上,从宫门外向内张望,正对面的石阶上一滩血泊已经干涸,只留下一块殷红的,隐隐发黑的疤,像是结在承明宫上丑陋的痂。

    不知是太子还是张怀恩的血。

    门口的宫女前来通报,说是太后乏了,先行一步回寿康宫歇息去了。

    雪澜又推着若昭往寿康宫方向走。

    “但整件事的起因,还是很奇怪,不是我最初设计的样子。”

    雪澜探头问:“殿下的意思是说……”

    “皇后的死。”

    若昭一顿,继续解释道:

    “我在含元殿听王朝贵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说是神策军杀了皇后,才是卫将军起兵的真正诱因。从头至尾,皇后是最不该死的人。虽然大方向没什么改变,但我至始至终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回头还需……”

    回头还需复盘一遍。

    话未说完,她突然停了下来。

    宫道尽头的前方,不远,却又像在天际尽头,近百名兵士迈着齐整稳健的步伐,向她迎面而来。

    一夜大战后宫城正需清理打扫,来来回回的兵士并不奇怪。唯有这一支兵士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哪怕还未看清来者,福至心灵地,若昭突然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向前看去,迎着阳光,日色太亮了,晃得她眼花,眼花到什么也看不清。

    又或许已经知晓来者是谁,那感觉却实在太不真切。像一场梦,一如此刻日色散开的七彩光芒。

    脚步愈靠愈近,她的心跳随之愈跳愈烈,裙袍下的手指攥紧了轮椅扶手,攥得她半边手已经酥麻。

    如墨醇厚,又清冽似深溪的气息慢慢将她笼罩。

    逆着光,颀长清雅的身姿投下一片阴影。就连阴影,也过于熟悉。

    李世默。

    他也在看她。

    还是茜粉色的宫裙,裙摆上还是他记忆中簇拥堆叠的桃花瓣。瘦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人缩在轮椅上显得更加瘦小。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眼底青黑格外明显。发型微微有些改变,厚重的刘海将右额角紧紧包裹。

    她没有这样梳过头发。联想到陈太后随手扔个茶杯砸人额头的习惯,他忽地心头大恸,心下起起伏伏的潮水上涌快要攫取他最后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一点点收紧脖颈那根命运的白绫。

    他伸手,手指在颤抖,伸向她被发丝包裹的右额角,像是在探寻,寻求某种拯救。

    若昭稍一偏头,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清泪。

    你不该停在这儿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快去。

    伸了一半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逆着光的李世默垂下脑袋,看见了自己落满污浊与尘土的铠甲,指尖上还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神策军的血迹斑斑。

    她是对的。

    宫乱未平,政敌未除,此刻正是从幽禁中新出立功的大好时机,面前这个人为他苦心筹谋不可辜负的时机。

    往近了说,身后还有一百名兵士杵在宫道上,正等着他们的领军。

    李世默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干涩。

    “见过长公主殿下。”

    若昭向她微微颔首,张嘴时只剩下哑了的气声。

    “宣王免礼。”

    又回头轻声嘱了声雪澜,“我们继续走吧。”

    李世默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宫道上目送阿澜姐推着她远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若昭轻轻抛下一句。

    “我在寿康宫等你。”

第八章 北衙:渡尽劫波兄弟在

    寿康宫,陈太后。

    是她想找曾经权柄在握的当朝太后做一个了断么?为了她生母的死,为了这对养母女这二十二年来数不清的恩与怨。

    毕竟太子新丧,太后再也无力通过一个皇子,对朝政施加长久的影响力。华阴陈氏生来矜贵,不太可能向他与李世训示好,除非转而扶持九皇子李世诤。但李世诤母家陕州秦氏太弱,陈家与秦家的姻亲,很大程度上依靠卫氏勾连。如今能在卫家做主的卫茂良,刚逢长姐新丧,只怕再也不愿,甚至一开始,就不愿卷入无尽的党争之中。

    也该结束了。从安和元年,不对,甚至从承光元年开始,曾经的陈皇后、陈太后,在后宫之中跺跺脚,摔个杯子前朝都会抖三抖的时代——

    终于结束了。

    李世默率领自己的一百府兵行走在宫道上。转过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他多时。

    他忙快步走上前去。

    “张统领。”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亦算是这次平乱的一大功臣,但极少在他脸上见到居功自傲的神色。他向着李世默躬身大拜道:

    “宣王殿下。”

    又向着东边扬手示意。

    “宣王殿下这一支负责打扫的战场在东边,请殿下随我来。”

    这样子便是有要事相谈了,李世默从善如流,回头嘱自己的一百兵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前,一百兵士知自家主子有要事相商,远远跟在身后。

    “老奴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重获自由。陛下适才已与老奴下旨,让幽闭宣王府的神策军撤回来,宣旨的内侍已经让枢密使安排下去。只怕不用多久,举朝便会知道,曾经的宣王殿下,又回来了。”

    “谈何恭喜,张统领过誉了,世默愧不敢当。如今太子新丧,在宫里,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半年多以前在宣政殿上吃过亏,到底还是谨慎了不少。张怀德轻笑一声,并不在意。他向南远远眺望皇城中矗立的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在皇城诸多建筑中显得格外险拔,如层峦叠嶂中独秀的高峰。

    “张怀恩已死,神策军军制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改了,连同北衙禁军也要改。之前两军的军制一直分得不太清,这次正是清算的大好时机。”

    说到要紧关头,李世默微微侧眸,“张统领不再领北衙禁军了?”

    张怀德笑着摇头,“也该到头了。”

    “张统领忠心无二,世默私以为,北衙禁军,还是张统领来最合适。”

    真是今非昔比啊。

    张怀德心底里悠悠感慨。

    他太清楚长公主李世默包括皇帝陛下的打算。内侍亲掌禁军的典制运行百年,或许一开始真有防范将领拥兵自重的现象。倏忽百年已过,如今内侍亲掌兵权,又与皇室太过亲密,其间早是弊端丛生。他们,只怕一开始就奔着夺内侍兵权而来。

    结果面前的宣王殿下,居然还能与他谈笑风生,说还是他张怀德掌北衙禁军最合适。

    再往前走两步,周遭的兵士越来越稀疏。显然,这里并不是宫乱战火集中的地方,无需安排过多的人员清扫。百名兵士离前面两人远得很,完全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不管怎样,一旦军制大改,宣王、敬王,两位殿下的利益难免牵涉其中。殿下最不利的地方在于,殿下的武力心腹在巴蜀,而在关中,殿下并没有用得称心如意的兵权。”

    既然隔墙无耳,李世默又实在清楚张怀德的来意,轻轻抛下一句。

    “李世训有吗?”

    张怀德小碎步跟在后头,压低了声音,“他毕竟与张怀恩走得近,未必没有。”

    懂了。

    张怀德此来,无非是向他有意示好。北衙禁军连同神策军军制改革势在必行,张怀德掌北衙禁军已进入倒计时,他亦急需寻找新的靠山。

    卫茂良张怀恩宫乱这一局,他赌赢了。下一局,这位极善韬光养晦的北衙禁军统领,要把宝压在他身上了。

    “多谢张统领,世默谨记。至于其他的,世默尽力打点妥当,还请张统领放心。只是世默还有一事不解。”

    负手在前的宣王殿下突然话锋一转。

    “曾经的兵马使,毕竟是张统领的亲兄弟。既然是亲兄弟,又是为何走到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呢?”

    为何呢?

    张怀德仰望青天,苍天无语。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答案。

    原来恩恩怨怨,早就不是一日可以说清的。从张怀恩动手灭了那个全是女子人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帮派之后,那层隔膜就消除不掉了。他只能暗嘱自己,离那个心狠手辣的兄长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们总觉得,血缘可以抹平一切恩仇。到头来兜兜转转才发现,一面之缘的人尚能抱有善意,血缘至亲却能为了蝇头小利翻脸不认人。利益,原来是比灵魂还要难触及的东西。”

    再走两步,已至东路最偏僻的清泉宫。李世默停在路上抬头仰望,宫门紧闭,清泉宫中阒寂无声。母妃与小语,还在这幽深的宫中,等待他的消息。

    张怀德忙退了回来。

    “长公主殿下嘱托过老奴,如果方便,照应清泉宫免于战火。殿下放心,清泉宫附近并无打斗痕迹,宁妃娘娘与溧阳公主一切安好。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下旨,解除清泉宫的幽闭。”

    还有若昭啊,她什么都想到了。她自身难保,却能以一己之力在宫中替他周旋。

    如今想来,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也该快点了。

    李世默有点不安。谢过张怀德之后,他的目光又止不住向着寿康宫看去。宫墙重重,映着他的眸色晦暗不明。

    张怀德又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意思传达,多留无益。

    “看样子,宣王殿下待会儿还有急事,老奴先行一步告退了。”

    确实有急事。

    张怀德留给他这一支小队的清理工作并不繁重。点清军备,统计人员伤亡之后快到了正午,他让凌风安置这一百兵士,自己独身一人赶往寿康宫。

    寿康宫中宫门紧闭,门前石阶上轮椅上坐着一个清减的背影。阿澜姐远远地站在院中的树荫下,似乎还在耐心地等待。

    李世默快步冲上石阶,轮椅上的女子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等会儿。”

第八章 北衙:而今才道当时错

    拦住他的手还是那个小小的细细的模样。唯有骨节处略有肿块,红肿已褪,只余青紫,在白如雪的手背上分外清晰。

    又一年盛夏将至,唯有她手上还残留着冬日的冻伤。冬日因为炭火不够,留下冻疮的痕迹。某种她还未抹去,他无法忘怀的痕迹。

    不可忘怀的痕迹。

    李世默永远记得,她是为何陷入幽闭的毓安宫,又是如何一步步筹谋救她出来。

    他伸手,想再一次捉住她的手。想再好好看一眼,似乎能从这一眼中,窥见她这数月的艰辛。

    不过显然,李若昭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手上的冻疮。她目不转睛,牢牢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下意识从李世默的掌心里抽出来。

    一扇雕花的木门之隔,他们两人都能听到主殿中的对话声。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的。

    尖锐的女声来自太后,六十多岁穿惯了华服的老太太再如何发怒,声音始终是带着老人家独有的磁性。唯有此刻,终于绷不住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精美的彩绘摔了个粉碎,露出了锋利,甚至绝望的面貌。

    “你终于是出息了,终于是学会了玩弄权术,竟然利用内侍算计哀家。好,很好,赔上一个儿子,你终于满意了?”

    皇上那头一直没有声音,直到最终提及太子的时候,另一头才沉声发话。

    “母后你误会了,儿子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你在想什么?想废了太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尊敬的父皇亲手废了他,再立一个出自蛮夷的宠妃之子?还是说,你念念不忘那个关在王府里,天天想着如何诋毁污蔑你的李世默?”

    说的是去年十一月重审薛家一事,李世默咬定薛家无罪,一是污蔑了陛下的英名。又因安和元年开凉州城门一事,便是在挑战陛下即位的合法性。

    现在想来,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怎么不说话了?”陈太后再一次咄咄逼人地扬声,“你以为他们一个个就是好东西吗?李世训一天天的究竟耍些怎样的手段我也不多说了,他为了这个太子之位,神策军,靖恭坊的凉王,一个个我们的死对头都没放过。”

    再一次提到凉王,又触及陛下不愿多提的伤疤,他也扬声。

    “凉王又有何错?他不也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吗?当年他不远千里从凉州赶回长安为了儿子,也是为了母后。至于吗?母亲,”

    “母亲”二字陛下咬得格外清晰。

    “您是母亲,至于这十几年把他关在凉王府不让他出来吗?”

    “凉王寤生,哀家半条命差点就赔进去了。他既然不孝顺哀家,哀家也不会对他好。哀家这辈子在宫里四十多年,吃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天天念着这个念着那个,可有一丝一毫想过哀家?”

    十八岁嫁给先帝,便遇上内侍与隐太子斗得最凶狠的时候。当时身为王妃的她暗中借力打力,借内侍之手血洗东宫,拥立自己的夫君即位。三十年后,她又斗倒后宫中的莺莺燕燕,硬生生扳倒风光无二的悼太子与华贵妃,把自己亲生儿子送上宝座。

    四十多年,在宫廷各方势力的风起云涌中,辅佐两代帝王登基即位。陈瑾纾扪心自问,她对得起李唐皇室,尤其对得起面前的当朝皇帝李若旻。

    陈太后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这四十年费心周旋也只为了的这个儿子,满心绝望。

    皇帝陛下也在看她。

    当然想过,陈太后所做的一切李若旻都看在眼里。

    只是从一开始,他志不在皇位。他从生下来就看着内侍仰面朝天打他面前走过,听朝中这家高门和那家高门又为了某个利益撕个你死我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君主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什么荣耀,只是各方势力利益的平衡点。他坐拥天下,却无法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他一言九鼎,却改变不了日益颓唐的局势。

    生在皇家,他是真的厌倦。

    然而厌倦不能结束一切,厌倦只是一切的开始。他被自己的生母赶鸭子上架一般成为开府皇子,被各大势力架上如同炭烤的皇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逃不掉,挣不脱的人生——

    至死方休。

    母子之间走到今日,终于走到了走无可走,无法挽回的尽头。

    终于知道若昭为何不敲门了。

    李世默站在门外静声听,内间情形,属实不是随便能干预的。

    里头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依旧还是陈太后的声音。苍老,而又认命。

    “若旻,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恨哀家,是不是也有,婉儿的缘故?”

    婉儿,是先帝婉淑妃,若昭生母陈瑾纨的乳名。陈太后的最年幼的妹妹,皇上的姨母。

    据说那也是,皇帝陛下最初的爱恋。

    李世默立在外头屏声静气听了许久,没有回音。

    “你不承认也罢,这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太后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回忆一开始的那年春天,她就不该让自己的小妹妹入宫,不该答应她,牵着自己的幼儿出去玩耍。也就不会有几年后,她亲眼看见,御花园中,粉桃花下,细雨微蒙,两人交颈相缠,唇齿相依。

    当时的陈瑾纾,只恨没把自己的眼戳瞎。

    “你就不能清醒一点。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又怎敢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当初哀家当机立断,把她送给先帝为后妃,你们还想闹得怎样?”

    一人步步紧逼却满心绝望,一人不发一言却已愤懑不堪。

    万千难堪都被翻抖出来,陛下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不可能,可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活着?你要我娶的人,我都娶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从来都没反对。可母亲,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她活着就是隐患!”

    殿内陈太后一声厉喝,殿外李世默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李若昭。

    算是承认了吧。婉淑妃当年早产血崩而亡是陈太后的手笔,是若昭的养母亲手杀了她的生母。

    李世默有些担心。他转头看若昭的神色。若昭的神色平静而毫无波澜。

    他的手轻轻搭在若昭冰凉的手背上,指尖相触,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安抚。

    她的手没有躲开。

    两人就这样继续听。

    “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她活着,只要有人拿此事稍做文章你便定然万劫不复。只要她还活着,你就会永远抱有那一丝一毫的幻想。有朝一日你登临大宝,这天下再无能束缚你的人,你就真的敢保证,不会迈出这一步吗?”

    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陈太后的声音就像那一地华美的碎片,片片都冲着割人性命而来。

    “李若旻你记住,败坏伦常者,死了是要下地狱的,要被阎王钉死了撕碎了喂小鬼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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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