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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河东:雁门初识

    萧小姐?

    疲软的神色并未持续片刻,卫茂良礼貌地向后退一步,避开萧岄差点扑到他身上的举动。

    终于是意识到自己扑过来不妥,萧岄更像悬崖勒马一般把自己勒下来,将将停在他面前。

    “卫,卫将军,您受伤了,府上有医师,不如先到萧府先让医师处理一下,要是有毒的话,就危险了。”

    随后拨开人群赶到的是萧岚,大概是听到萧岄的只言片语,也向着卫茂良拜道:

    “卫兄,我跟阿岄是一样的看法。卫兄刚离开萧府便遭遇这样的事,我们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儿离萧府也不远,尽快处理伤口才是上策。”

    是这个道理。

    道理在,卫茂良也不推脱,他起身站定,向着萧家两位公子小姐微微颔首。

    “有劳了。”

    萧岄想上前扶,卫茂良又礼貌地向后退一步。

    “小伤,多谢萧小姐挂怀。”

    确实像是小伤,卫茂良从站起到向萧府走去的步伐一丝不乱。若不是左肩上晕开的一朵浓烈的红梅,在牙白色的长袍上实在刺眼,又因了他第一时间拔出匕首导致伤口还在渗血,实在看不出哪里有丝毫的伤病在身。

    萧靖也在府门前候着。

    当今陛下的小舅子,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在萧府不远处遇刺,说出去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责任。卫茂良重新踏入萧府的刹那,萧靖忙招呼着医师迎上前来。

    “卫将军有无大碍?”

    又向着紧跟卫茂良进来的萧岚萧岄斥道:

    “你们两个也是不懂事的,卫将军受伤了也不知道扶一下?”

    卫茂良忙从旁劝慰,还是带着就像贴在脸上的盈盈笑意,“萧相大人勿怪,没有多大的伤,是我不让他们扶的。”

    又将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匕首郑重其事放在医师手中,声音沉了一个调。

    “麻烦查一下,这把匕首上,是否有毒?多谢。”

    结果是,没毒。

    卫茂良知道萧府医师查验的结果时,他的伤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正在萧府专门辟置的客房休息。浸了血的牙白色长袍脱下,萧府众人才知道他在内侧还披了一层软甲,匕首刚好插进了肩甲与护心之间。又由于红衣杀手力道不小,匕首尖足足插进了有二寸之深。

    那头似乎是二哥和父亲正在议事,萧岄端了盆热水,又带上要换的白药,蹑手蹑脚往客房里探。

    卫茂良正盘腿在榻上闭目养神。

    平日里见卫茂良总是一身牙白色的缎面袍,儒雅清逸到不像是一个能上战场的将军。如今一身妥帖的长袍褪下,连同垫在袍子下的软甲一并脱下,只余一身素白的中衣,端坐在床榻中央。

    两层外套裹在身上也丝毫不见臃肿,卫将军本人该是极为清瘦的。

    萧岄曾经这样想。

    现在一见却并不是如此。卫茂良左肩上还有两寸深半寸宽的刀伤,医师虽已包扎妥当,但暂时还不能穿上衣物。左肩连同左臂一同裸露在外,牙白色外袍下包裹的是小麦色的肌肤,勾画出极为流畅而饱满的线条。

    那是一双真正能上战场的臂膀,每一条经络每一寸肌肤,似在随着心跳一鼓一鼓,时时刻刻都贲张有力着。

    也许只有在此刻,面前的人才露出了某种真正属于河东节度使卫茂良的面貌。萧岄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打量着。薄唇紧闭,眉心微蹙,一向叫人如沐春风的容色上不见丝毫笑意。盘腿端坐如座山雕般一动不动,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适才打斗时一缕碎发散下,勾勒他愈发清冷凛冽的面容。

    说冷的感觉也不太对,萧岄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卫茂良曾经展露的种种温意。现在更像是令人心生敬畏,因为距离感油然而生的敬畏。

    萧岄忍不住又凑近了一步,抱着热水盆细细端详。

    被打量的人突然睁开了细长如柳叶的双目。

    “谁?”

    很熟悉的感觉,两年前,萧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雁门关外稀树高草,盘虬的枝条和嶙峋的岩石交织成的杂障是最好的隐身之所。她正牵着马潜行其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独行侠。

    那个人好厉害。出了雁门关进入北燕地界,虽然周遭千里一片荒地看似并无人烟,但时不时还是有北燕军的小队巡查。前面的那个人,就像是能猜出北燕军的行动方式一样,人多则巧妙避开,人少则用计全歼。一个人独行在北燕军活动的范围中,如入无物,虽在敌阵却毫发无伤。

    跟着他铁定安全,当时的云隐公子萧岄正躲在岩石后头想着。

    突然一箭破空,穿过重重叠叠枝条与高草的荫蔽,风声似乎都被他那一箭操纵而发出尖锐的和鸣,正好扎中她坐骑的后蹄上。

    “谁?”

    她一脸苦兮兮地探出头来,弱弱道:

    “是我……”

    “萧小姐?”

    卫茂良仰首向着来者,嘴角扬起盈盈笑意。周遭坚冰融化,一瞬间从暮冬步入暖春。

    好轻的脚步声,能在他凝神静气五识通达之时,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得出一个结论。

    练家子。

    “家父和兄长在忙,我……我来跟你换药。”

    萧岄放下手中的热水盆,拿出一瓶磨成粉末的白药在他面前晃晃,一双杏眼因为心虚笑得眯成一条缝。

    卫茂良不动声色向后避开。

    “萧小姐相府千金,卫某岂敢劳萧小姐动手。”

    眼中却警惕地在她身上来回审视,最后落在她捏着瓷瓶的那只经络分明的手上。

    “你的食指,比无名指长?”

    诶?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萧岄只得放下手中的白药小瓷瓶,摊开双手递到卫茂良面前。

    “对啊,我的食指就是比无名指长,难道卫将军不是吗?”

    卫茂良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心上,指腹指根连同虎口上一排发黄的老茧,双手都是。

    一个相府大小姐不应该有的老茧,长年握住操练某种柄状物留下的痕迹,譬如剑柄、刀柄。

    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节也有,标准的练习射术右手控弦磨出的茧。萧二公子所言非虚。

    他淡淡收回审视的目光,也伸出手来,嘴角还是极浅极温的笑意。

    “刚好相反,我的无名指比食指长。据卫某最近的观察,似乎男子无名指比食指长,女子食指比无名指长。”

    “是这样吗?”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手心上有什么,萧岄忙握紧手心把手收回到背后,讪讪地笑道。

    “也……不一定吧?说不定也有男子食指比无名指长,女子无名指比食指长的,比如……”

    比如他二哥。

    萧岄仔细回想萧岚的手,不行,没见过,完全没印象。

    再比如……

    “比如我嫂子!”

    救命一般地抛出这个名字。萧岄脑中却还在极力回想自己曾经攥过的嫂子的手,好像是,无名指比食指长。

    卫茂良侧着脑袋扬声。

    “熙宁长公主?”

第七章 河东:薄云自隐

    “砰砰砰”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自然从一开始就没关。萧岚倚在门扉一侧,探出一个脑袋。

    “你们在聊什么?”

    刚聊到了……现在正禁足毓安宫的熙宁长公主。

    萧岄懊恼,在她二哥面前谈熙宁长公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在聊,聊……”

    某个想法突然福至心灵,萧岄嘴比脑子还快地冒出一句。

    “卫兄的那位故人!”

    完了,话音未落萧岄心下懊恼到足以把自己掐死好几回。

    刚得罪了二哥,现在又把自己坑了。

    “正好,我也好奇,”萧岚从善如流,“卫兄的那位故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真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吗?”

    卫茂良仰首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萧岄。只一眼,非礼勿视,又转而向着萧岚。

    “神态、体格是像的,肤色要稍微黑一些,五官……”他略一咂摸,“又有点似像不像,尤其眼睛,明明是不像的,但又确实很神似。”

    那就八成是云隐公子了。

    萧岄扮云隐公子的模样萧岚见过,除了头发高束这点基本的以外,萧岄还会脸上施以妆粉,把原本比绝大多数女子还要白皙的脸遮黑。一般来说云隐公子出门只露眉眼,因此眉毛、眼型都会稍加调整,原本圆润可亲的杏眼略微修长,又用阴影调整眼窝的深度。眼型一改,即使熟悉的人见来,也会有似像不像之感。

    施妆真乃邪术。

    加上束声带、束胸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极少能有人想到,走遍关中的大侠云隐公子,是相府大小姐萧岄。

    萧岚挑眉扫了自家妹妹一眼,萧岄没理他。

    “那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说来好玩,”

    卫茂良一说起云隐公子的事,便习惯性地眺望天际淡云。丝丝缕缕的流云在高远的天空中,被风一吹,便散了。徒留青天白日,澄澈如洗。都说云隐青山,如今却是薄云自隐。

    “我一直有微服巡查的习惯。”

    自从承光二十五年卫茂良高中武状元,他放弃了绝大多数武状元在京城禁军任职的大好仕途,向当时的陛下静帝献上策论,以河东地带在北方军事重镇的地位为引,自请前往河东从最底层的郎将做起。

    从那时开始,他便坚持定期巡查整个河东的局势。雁门关内雁门关外,地形地貌,军事部署,行军方式,这些行军打仗中最为关键的消息,卫茂良必定亲身一一探知清楚。

    “两年前的三月初,我趁北燕正在休牧,北出雁门关探查北燕南部边境部署。他正好要前往北燕王都黑水城,就在路上遇到了。”

    萧岚心领神会,是那一次萧岄受他与李若昭之托,赴北燕查察买粮密使一事了。

    “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以为他是敌人,一箭射去,却没想射中一位知己,一见如故。”

    卫茂良勾起嘴角,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却比平常所见更可亲,更惬意。

    “他武功很好,双剑舞得很漂亮,脑子也快,人也有趣。我与他从武学畅谈到排兵布阵,他教我江湖人士武学常用的路数,我与他说战场上下练兵行军布阵的种种经历,教学相长,很是投契。后来便在雁门关外义结金兰,还送给了他那张陪伴我多年的柘木弓。”

    那种能说话感觉是久违的,卫茂良看着天际隐没的云彩想。随着他一步步越走越高,随着他在日渐晦暗不明的朝局中越陷越深,随着朝臣来回审视他的目光越来越来意不善,他必须孤身一人无所依傍,他必须三缄其口沉默寡言,才能保证他自己、他的家族,在惊涛巨浪裹挟下独善其身。

    而云隐公子与他周围的人都不同。他远离朝政,远离战场,因为他像天际淡云一样随时随地消失不见,所以安全,所以妥当,所以那些无从说起的心里话,那些如稚子般未曾释放的骄狂,都有了倾听宣泄的出口。

    那种能说话的感觉,是久违的。

    沉默的卫茂良散发着闲云野鹤般的放松与温意,不同于此前所见修饰妥帖的盈盈笑意,周身凛凛被更有温度的气氛包裹,北方沙场上威势逼人的宿将终于有了可触碰的感觉。

    懂了。

    萧岚再次心领神会,所以萧岄房中的那张有些年头的弓,也是卫将军送的。

    也正因为此,萧岄从北燕回来之后就迷上了射箭。

    “哥——”

    萧岄在一旁拖长了声音,强行打断这沉默。

    “你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听故事的么?”

    “哦!”萧岚一拍脑门,赔了个笑嘻嘻,“我想起来了,我来是和卫兄说一声的,卫夫人过来了,来接卫兄回家。”

    “怀玉?”

    听到“卫夫人”这三个字,卫茂良一把跳下床榻,捞起搭在床头立架上的软甲和外袍。想起还有半边胳膊露在外面,又把手中的衣物放在一边,低头悉悉索索套衣裳。

    “卫兄别急,旧衣裳沾了血,穿出去不太合适。我差人带了新的,卫兄慢慢换,我跟萧岄先出去在门口候着了。”

    卫茂良微微颔首,“那就有劳了。”

    萧岚拽着萧岄从客房中出来,木门吱呀一合,萧岚迫不及待把自家妹妹掰过来。

    “我说什么来着的……”

    嘘——

    萧岄疯狂向他比着手势。

    安静一点,卫将军会听见的。

    不说话了,萧岚抱胸一副“我早就知道了你还嘴硬”的模样,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家妹妹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

    还不承认?

    没不承认。

    萧岄把二哥的得意洋洋觑了回去。

    还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

    没有!

    情绪逐渐暴躁,烦闷的心绪在疯狂滋生,那种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的感觉勒得她有些难受,尤其在萧岚愈发不敢相信的眼神下。

    你还瞪我?

    萧岄向他虎着手。

    我就瞪你,我就瞪。

    “吱呀”

    木门突然从里拉开,两个就差打起来的兄妹一瞬间收回不知道杀了几个回合的眼神和张牙舞爪的手,各自抱着胸谁也不理。

    一身牙白色的长袍一如往昔熠熠闪光。萧府办事很有效率,知道卫茂良习惯身着牙白色的长袍,就在他养伤的一个时辰内,差人飞快量了尺寸,寻找铺子买到了尺寸相当的成衣。

    卫茂良眼神在他们两人间打量一圈。

    “现在走么?”

第七章 河东:一双璧人

    走的,走的。

    两人默不作声各怀心思在前面带路,卫茂良倒是一步一个稳扎跟在后头悠哉悠哉。

    把卫茂良送进会客室,萧岚一把拉住自家妹妹,拽到一边来。

    “阿岄,我们俩好好谈谈。”

    一扇门扉之隔,她父亲、卫茂良,连同卫夫人秦怀玉,都在里间。

    萧岄甩开手,耳朵却在静声听里头的动静。至少有一半的魂,都被里间牵走了。

    “你不都知道了嘛?有什么好谈的。”

    萧岚沉眸盯着她,因为比自家妹妹高上一个头的缘故,俯视的目光已经带有了审视的意味。

    很不正常。萧岄虽然有些大小姐的脾气,这般撒泼无赖似的不肯谈,却是第一次见。

    “我知道了卫将军的意思,但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阿岄,我不和你开玩笑,”

    他晃了晃她的肩膀,强行把萧岄跑了一半的魂又拽回来。

    “卫将军人品可靠,能力也有,你与他交朋友,我并不担心。但现在的情况特殊,”

    情况特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若昭那边动了狠心。一剑挥出,便是血流成河。这个坎迈过去便是一切顺畅,迈不过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他能做的有限,除了保护必须保护的人不受波及,也没有旁的助力了。

    所以,在此之前,卫茂良必须独身一人。为了卫茂良好,也是为了他身边人好。

    “阿岄,我先问你,你对他,应该没有生出别的心思吧?”萧岚眸子望进她眼中,沉声而诚恳,字字句句有了长兄如父的语重心长。

    “他大你十六岁,且不说在沙场摸爬滚打近二十年,阅历心力远胜于你。光看这年纪,也够给你当爹的了。还有,他家中还有一位结发十三年的妻子……”

    “你想多了,没有。”

    萧岄强行打断他的话,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

    萧岚松了第一口气。卫茂良个人人品能力无一不拔尖,但绝非良配,从审时度势的角度来看,太危险。

    “还有,第二件事,云隐公子虽与他义结金兰,但你现在还不能与他走得太近。就算是兄弟情义也不行……”

    “哥——”

    萧岄一再打断他的话,“我们知道他要找的是云隐公子,他又不知云隐公子是我,我又怎么可能与他走得太近?”

    萧岚第二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只听得萧岄突然扬声,声音中满是冰碴子。

    “你所担心的,无非是我爹要利用他办成一件危险的事,你怕我与他走得太近波及到萧家。”

    差……不多?

    见萧岚没反驳,萧岄终于冷笑一声。

    “审时度势步步算计,你与里头的当朝萧相大人,真是一模一样。”

    “谁在外头?”

    门内突然传出萧相大人的声音。

    完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刚刚声音太大被发现了。

    “阿岚阿岄,你们两个不懂礼数的。家里来客人也不出来打个招呼,躲在门背后做什么?”

    藏不住了。

    萧家兄妹,一个出了名的目无遵纪,步子迈得心安理得。另一个跟在后头,一步一步慢慢往里头挪。兄妹俩平日里再如何张狂,人前需尽的礼数还是一项不差,萧岚拱手,萧岄福了福身。

    “见过卫将军,卫夫人,父亲。”

    卫茂良安然端坐在一边喝茶,越过萧岚的身影,看到萧岄绞手低头蹑着小碎步挪进来,端起的杯盏下嘴角微勾。

    垂眸饮了口茶,目光转回来,继续听自家夫人应付场子。

    秦怀玉站在中央,樱草色的裙袍融融暖暖与满城春色相应。她转身,向着萧家两位公子小姐盈盈答礼,妥帖柔顺到像是与卫茂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萧公子萧小姐望之即知风度不凡,想来定是萧相大人教导有方。”

    秦怀玉周旋完这边,又向着萧靖那头一再拜道:

    “刚才说,刺客是外头来的,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还请萧大人放心,要是有人乱嚼舌根子,我们卫家第一个不答应。萧府本与此事毫无干系,如今伸出援手搭救我夫君,卫府上下皆铭感五内,断没有不来亲自答谢的道理。”

    萧靖抬眸示意秦怀玉身后的小厮捧着金丝楠木精雕的盒子。

    “卫夫人亲自来便罢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秦怀玉又福了福身,眉眼谦恭,语调缓缓而显得万分真诚。

    “这些薄礼,妾身私下带人揣过来的。妾身有恩必报,与萧大人只谈恩情,别的也不懂,还是请萧相大人收下吧。”

    该应付的礼数,该摆清楚的道理,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合萧靖的心意。

    萧岄跟在萧岚后头,垂着脑袋绞手静声听。

    这般落落大方的姿态,游刃有余的周全,不愧是孤身一人打理卫府上下十三年的卫夫人。据说卫夫人出身的陕州秦氏是小门小户,萧岄却觉得,和她一比,兰陵萧氏出身的自己,倒更像是小门小户。

    她抬眸瞥了一眼卫茂良。

    尤其和端坐一旁渊渟岳峙的卫茂良放在一起,牙白与樱草更是暖意融融的相谐,相谐得直扎她的眼睛。

    任谁看了都会发一声天造地设一双人的感慨吧。

    某些几乎天方夜谭的心思,那些枯脆如琉璃的幻梦,突然就碎了。每一片,都像一把尖锐的刀,扎得她内心一片酸酸的。

    眼睛也发酸。萧岄垂首盯着地上的一块石砖,日光投射下尘埃纷飞,跟她心头那些琉璃碎片一般,光影迷离又虚幻,迷得她眼睛也花了,看不清了,隔着的全是氤氲的水雾。

    萧岄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送卫将军卫夫人出去的。她只记得萧相大人要把面子上的功夫作足,前来送行人群乌央乌央的一片。她跟在后头,嗡嗡似蚊蚋的人声在耳边环绕,一句也听不太清。整个人像是被推搡着,又像是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着,人影幢幢中,她探头向前张望。

    眼前的一双璧人,就像是为春天而生的。草长莺飞,梨花如雪,檀色的高门青灰的瓦,他们手挽着手,消失在高阶的尽头。

    真好看啊。

第七章 河东:止步于此

    甫一迈出萧府的大门,卫茂良突然身体一歪,就势半边倒在秦怀玉身上,吓得她七手八脚又是抱又是扶的。

    “允臻,你没事吧。”

    卫茂良不动声色把胳膊搭在秦怀玉肩上。

    “真的好疼啊,夫人一定要好生搀扶,不然为夫实在走不动路了。”

    懂了。

    秦怀玉气得想伸手掐他,又唯恐掐到哪里扯伤了还未痊愈的伤口。最后,手转了一圈,只好掐了一把搭在她肩头的手。

    “你闹够了没?我还不了解你,战场上刀枪无眼,这点小伤,堂堂大将军平日哪会放在眼里。”

    “平日是平日,今天这不是有你了?”卫茂良冲着她笑得无害,“有夫人在,这伤口总觉得格外地疼。”

    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委委屈屈起来让秦怀玉着实招不住。

    “好啦,回家后我给你换药。”

    阿青追完了刺客,已经在马车前等了许久。他伺候着自家主子和夫人上车之后,又吩咐驾马车的小厮准备回府,自己则向车厢里探了个脑袋。

    “将军,我查到刺客从哪儿来的了。”

    回去再说。

    卫茂良可劲儿地眨巴眨巴眼,向阿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怀玉突然插了句嘴,“哪来的?”

    这……

    阿青一脸苦兮兮。

    将军饶命,我不是故意让夫人知道的。

    发现身边的人不太对劲,秦怀玉瞪了他一眼,“你干嘛呢?”

    “咳。”

    卫茂良轻咳一声,换了一副霁月光风的模样,“阿青,既然夫人问你,你照实答就是。”

    阿青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知道将军心疼夫人,不就是不想让夫人担心嘛。

    面上倒是笑得和顺,“得嘞,小的刚刚骑马,追着刺客一路向北,向北到了皇城脚下的朱雀门,刺客突然就没了踪迹。”

    他搔搔脑袋有些难堪,“将军您知道,皇城小的也进不去,那刺客又不见了踪影,小的没办法继续追,只好先回来了。”

    “皇城?”

    秦怀玉拽紧了卫茂良的袖子。

    “那刺客是宫里人?有宫里人想要了你的命?”又扯了扯,“要不要紧呐,需不需要我和长姐还有皇后娘娘说一声,让她们帮忙查一下。”

    “不一定。”

    卫茂良正色道,随即又伸手揽住秦怀玉的腰肢,轻轻拍了拍。

    “你放心好了,没事的,有事我也会处理好。”

    脸上紧绷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透过马车一晃一晃荡开的车窗帘向外望去。一线天光在他脸上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两种可能。

    朝着宫里的方向,北边。很明确的地理方位指向,敬王和神策军。他们应该是最忌惮河东节度使兵权的人,也是最有可能策划一场刺杀,置他于死地的人。

    其二,有人在他与敬王神策军之间煽风点火,试图挑拨他动手剪灭神策军。这是来自第三方的势力。

    但是直觉与客观判断告诉他,更有可能的,是后一种。

    这场刺杀来得非常奇怪。根据之前云隐公子教过他江湖武艺的一般路数,来者肯定是江湖职业杀手,而且武功很高,不仅远胜于他,更远胜于云隐公子。这样一个人前来刺杀手无寸铁的自己,只要想让自己死,基本上不会失手。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一把匕首直冲他心脏而来,即使他躲得再快,也免不了被扎中左肩。

    如果那把刀上涂了毒的话。

    那他现在就是死尸一具了。

    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应该不会心软到不下毒留他一命。

    其二,在于刺客的兵器。

    根据他的判断,那个刺客惯用的兵器,应该是剑,而非今日刺杀用的刀。

    刀与剑不同。刀属于单面长刃兵器,主要的招式在于劈、砍。剑属于双开刃兵器,冲、刺、划等招式均可。两者招式不同,根据他亲身交手的经验判断,红衣杀手常用的招式,是后者。尤其是最后舞得一手漂亮的剑花,显然是剑客才有的本事。

    也多亏了刺客惯用的兵器是剑而不是刀,他才能勉强在步步紧逼的刺杀中暂且存身。

    由此问题在于,一个完全可以杀死他的刺客却没有下狠手,而是在伤了他之后转身将追兵引至北边。

    所以,策划刺杀的人本来就不打算杀死自己,只是祸水北引罢了。

    这长安城中想利用他对付神策军的人不少——不过,他倒是并不怎么介意被人利用,只要是有价值的,只要这件事,他也认为是正确的,应该做的,那便去做好了。

    想到这,卫茂良突然回想起与萧靖的一番对谈。向来稳重的萧相大人对他说,确有神策军利用易容术广安探子,潜伏在各府的边缘,随时随地探查各府的人员走动一事,萧府上就抓到了一个。萧大人甚至怀疑,曾经的京兆尹杜桓自杀一事,其实是神策军兵马使灭口所为。

    所以,敬王和神策军应该已经知晓他卫茂良今日前去拜访萧府一事咯?

    难不成他们已经将萧相大人和自己视作同党了?

    太后应当很乐于看到如今的局面,不仅拖萧相大人入局,而且,反正看他没死,多半还会觉得这刺客刺杀得好,逼他对神策军动杀心。

    马车晃晃悠悠,窗外春光明亮得直晃他的眼睛。

    这乌烟瘴气的长安城。

    而在长安城的另一角。

    萧靖坐在书房里一个人喝着茶,目光却落在新置于案头上的那只金丝楠木盒子。

    秦怀玉无非是担心卫茂良与朝臣走得过近,引得朝臣议论纷纷,所以迫不及待又是送礼又是亲自答谢,将萧府卫府两家的牵涉止步于此。

    是个谨慎而聪慧的女子。

    可惜晚了一步。

    他萧靖也知道,卫茂良心里恐怕也很清楚。河东节度使卫将军不问朝政,看似两清的立场,只怕也要止步于此了。

    萧岚并没有随着众人送客,他趁着人多偷偷溜至后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帮厨。

    “跟卓公子说一声,卫将军拜访萧府遇刺的消息我已经散播出去了,神策军听到之后应该会有动静,叫他放心。另外,”

    萧岚扶了扶额,云隐公子和卫将军这一段难说,不知从何说起,纠结到最后只得轻描淡写。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还是尽量保证卫将军的安全。以及,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把话带到。”

    这话更难说,他又扶额。

    “问一声毓安宫安好。就说,许久不见,萧岄很想她。”

    另一头,萧岄前脚刚送走卫将军卫夫人,后脚便一个人默不作声窝进自己房中,叮叮咚咚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两日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传出一封云隐公子亲下的战书。大意是说,卫茂良将军战功如何如何显赫,守卫疆土如何如何辛苦,最后话锋一转——

    敢刺杀卫茂良将军,他云隐公子一旦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定不惜代价,灭他满门。

第八章 北衙:神策禁军

    万事万物,如果一定要追究源头,神策军——这支纵贯唐代历史百余年延续至今的军队,并非生而为中央禁军。玄宗天宝十三载,大将哥舒翰于临洮以西二百余里的磨环川请立包括神策军在内的八军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也想象不到,这支立于西北的边塞军,将会在未来的百余年间,释放出怎样惊人的能量。

    安史之乱爆发,包括神策军在内的西北军纷纷驰援内地。兵败邺城后,时任神策军兵马使卫伯玉与身为宦官的天下观军容使鱼朝恩退守陕州,防备安史。卫伯玉,与随后统辖神策军的陕州节度使入朝,神策军遂归宦官鱼朝恩统辖。

    又因在此后的诸多变乱中,鱼朝恩屡次率神策军救驾解围,神策军归于禁中,正式成为天子禁军。

    内侍亲掌神策禁军之例,至此而始。

    代宗大历年间,权倾天下的宦官鱼朝恩被缢杀于内侍省,神策军一度归由本将辖制。而至德宗建中四年,以陇右节度使朱泚为首的泾原镇兵卒作乱杀入长安,德宗急诏神策军兵马使白志贞拒贼。

    然而,诏书下达,无人至者。圣上无以御寇,京师无以制敌,皇帝陛下仓皇出奔,一国之君,颜面尽扫。

    灰头土脸回到长安的德宗皇帝痛定思痛,他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枕边这支事关自己生死的军队,还是归宦官掌管吧。

    文臣武将,谁都有可能掀起下一个安史之乱,但朝夕相处的内侍不会。

    在神策军逐渐壮大的过程中,内侍逐渐由“监勾当”的监军,成为统领一军的主帅。负责马匹粮草的征马使、粮料使、宴设使逐渐亦为宦官袭夺,内附的各藩镇降将纷纷投归神策军麾下。不出数十年,一支完全由内侍统管的神策军已成为京畿、关内一带最强大的军事集团。不仅在唐长安城北,京畿西北防线数十镇,亦有驻扎,同时肩负起中央禁军与野战军的双重责任,也维持着整个关中的安宁与稳定。

    史文有载:“左右神策军,天子护军也,每年有十万军。自古君王,频有臣叛之难,唯置此军以来,无人敢夺国宝。”

    而神策军与曾隶属的北衙禁军也正式分道扬镳。北衙十军,除左右神策军之外,其余八军,左右羽林、龙武、神武、神威军每军不过二三千人,与神策军相比,皆相形见绌,龟缩在以玄武门为中心的北衙,与神策军同掌宫城禁卫。

    距今四十多年前,先帝静帝的兄长,故隐太子李从仪不满内侍做大的局面,计划利用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互相制衡的设计,一一拔除跗骨在唐廷的内侍。

    他先与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李蕃商议,除掉左护军中尉穆元宝,事成之后合两军为一军,许李蕃以神策军统军之位。具体操作是,陛下生辰大宴之时,太子派心腹奏报皇帝,敛芳宫中有异木连枝的祥瑞。太子作为储君,带着穆元宝、李蕃等内侍前去一探究竟。至敛芳宫后,太子联手李蕃设伏,一举歼灭穆元宝一党。

    没想到李蕃临阵反水,将李从仪的计划对穆元宝合盘托出。待李从仪准备在敛芳宫动手扑杀穆元宝时,神策军突然杀入,将身在敛芳宫的太子李从仪,连同太子詹事、舍人,藏于敛芳宫的东宫府兵斩杀殆尽。

    死里逃生的穆元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带兵调转杀入东宫,封闭宫门,凡当日见过太子者,一律格杀勿论。

    一场腥风血雨之后,穆元宝一手拎着李从仪淌血的头颅,掷于皇帝驾前,一手伏地跪下。血流湮地,按在地上的掌心沾满了东宫的鲜血,声音尖锐刺耳,嘎嘎划破大唐第二百四十四年盛夏的夜空。

    “老奴斗胆一问,陛下可知太子谋反的奸计?”

    一问三遍,太子的鲜血溅了皇帝一身。当时的陛下蜷在龙椅之上,畏畏缩缩不敢应答。

    穆元宝遂拥立太子李从仪的异母弟李从僖即位,是为先帝静帝。

    而后,不知是吸取了故隐太子李从仪教训,还是迫于穆元宝的压力,在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李蕃去世后,先帝静帝做出了一个空前睿智的决策——

    把分权制衡的左右神策军合为一军,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合为神策军统军,又称“神策军知兵马使”。

    想来也是,毕竟,控制一个人,总比控制两个人容易多了。

    左右神策军合并,京畿一带至关重要的兵权最终落入一人之手。穆元宝后,随之掌控神策军的张怀恩在独揽大权上愈发匠心独运。神策军一系的官兵在长安城乃至关中腹里,旁人不敢惹,也不愿惹。

    皇帝也不想惹,毕竟还要依靠神策军傍身立命,毕竟先帝是神策军立的,毕竟当今陛下即位也多亏了神策军没有横插一杠子,毕竟藩镇叛乱还要神策军去平。比如,承光二十二年,当时还是神策军中郎将的张怀恩入蜀平叛,即为一例。

    在神策军烈火烹油之势的另一面,对于神策军近乎微妙的制衡,始终是横亘在二帝桌案上的一道难题。在承光、隆平二朝,你方唱罢我登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花样层出不穷。

    譬如,利用所剩无几的北衙禁军。

    然而,北衙禁军衰败多年,虽控弦于玄武门,与神策军同掌宫城禁卫,直到近些年才稍稍恢复元气。

    不过这都与赋闲在家的卫茂良暂时无关。

    书归正传,云隐公子下的一封满城皆知的战书,果不其然也传到了卫府之中。

    卫茂良正斜倚着靠在躺椅上,随手翻开一本《魏武帝注孙子》,余光扫过府上小厮抄来的那封战书,嘴角微微勾起。

    “像是他会做出的事。”

    秦怀玉拈了一颗葡萄塞进他嘴里。

    “还笑!你都说了这次回京危险重重,真不怕平白无故把云隐公子牵涉进来。”

    说着又拍了拍卫茂良的肩膀。

    “坐直了,我给你换药。”

    “你放心好啦,他就是这样的脾气。看起来做事出格,但又自有分寸。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何况朝廷上的那些人,只怕当个趣事儿看了。”

    亭中风声疏阔,春意融融间,两人一边换着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秦怀玉先将卫茂良左肩上绑着的绷带拆下来,又往新的绷带上均匀洒了些白药,仔仔细细敷在伤口上,再一圈一圈缠绕妥当。

    “这次回来,不会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吧?我看阿青也不在,府上的人说他去太原府了。”

    卫茂良虽有意识将自家夫人隔绝在朝堂争端之外,但她若是问起,自己倒也从不藏着掖着。

    “是,我昨天让他去太原府办点事情。小事,很快就回来。”

    “阿良,我有点担心,”秦怀玉为他换好药,双手环上他精壮的腰身,脑袋放松地靠在他的后背上,“你说我们打算这个时候要孩子,万一有什么变乱……”

    卫茂良攥着缠在他腰间的手,刚好看到适才放到一边的兵书,翘起的书页如蝶翼般微微煽动。

    “不会的。魏武帝曹公不就说,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冬夏不兴师是老祖宗留下的经验。你这么关心孩子的问题,还是觉得……”

    他回眸,目光柔柔地落在伏在他肩头的人。

    “我昨天单手表现不太好?”

第八章 北衙:分兵制衡

    敬王李世训又在这个时候找到了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敬王殿下,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老奴,在这个关键时刻,已经很是不妥当。”

    张怀恩自从去年十一月初八从宣王府里把熙宁长公主抓出来之后,私下里却在一直在思虑她所说的话。

    太后皇后对他是不会动杀心的,尤其是太后。她是四十多年前,李从仪被杀敛芳宫的亲历者,也是被前辈穆元宝架着走到这一步的。她们为了太子的安危,就算再怎么痛恨权柄在握的宦官,没必要,也不会明目张胆打内侍的主意。

    但加上敬王就不同了,敬王与神策军走得近,便是展露结党营私,威胁太子之位的苗头。

    平日里朝堂中的庞然大物,互不干扰,或可视而不见。一旦这庞然大物变成实打实的威胁,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任谁都要试试置之死地而后生。更何况陈太后牢牢控制的卫家,还有河东节度使这样过硬的靠山。

    敬王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还在面前叽叽喳喳。

    “现在局势已是万分危急。且不说据可靠的消息,就在前几日,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刚刚派他的心腹,动身前往太原府。”

    李世训凑近了几步。

    “太原府,张大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自问自答道:“卫茂良回京,带的是无关痛痒的几千翎骁营,想要攻入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对战关中最强战力神策军毫无胜算。但他现在派人去太原府,明摆着要暗中调兵遣将回来反攻长安。张大人危矣啊!”

    听完了,张怀恩淡淡抿了一口茶。

    “既然敬王依靠手底下的西突内奸,已经知晓卫将军遣人回太原府调兵一事。为什么不顺便把这人也除掉呢?反正是卫将军暗中派的人,他想威胁长安即是谋逆。就算那心腹死了,卫将军也是有口说不出。”

    “这……”

    李世训咧嘴笑了,他搔搔脑袋,显得很是尴尬。

    “杀了一个心腹,卫将军还可能派第二个,第三个。杀是杀不完的,反倒让他更加确信了我们的存在。张大人您可知道——

    “卫将军派人前往太原府暗中调兵,就是发生在他前往萧府回来的路上遭人刺杀之后。小王担心,”

    他赔笑赔得小心翼翼,“小王确实担心,卫将军怀疑刺杀一事,是张大人授意的。毕竟卫将军入京,威胁最大的,便是您了。”

    卫茂良拜访萧府出门便被刺杀的事,张怀恩也听说了。红衣刺客,当然不是他派出的。派人刺杀这种蠢事,也不是他能办得出来。还能有谁?

    他端起茶杯,目光却借着茶杯的遮掩微微上挑,打量着面前说得天花乱坠的一张嘴。

    说起来,敬王最近频频找他,看似铁了心要跟着他走,却实在高调地像演给谁看一样。

    面前这人,向来擅长于权衡利弊,两边煽风点火之后,到了最后关头再下砝码。

    会不会是敬王为了摆脱与他的关系,诱使卫茂良对神策军动手,等到太子与自己两败俱伤,他再从中渔利?

    当然,这个渔利者还有可能是熙宁长公主,那个甘居幕后却极有可能操纵一切之人。但长公主现在还被关在毓安宫,想要准确预料卫茂良拜访萧府,并且发动一场刺杀并不容易。

    他百般权衡之后,在心底里把长公主指使的可能性,又调低了不少。

    “说到萧大人,那敬王殿下和萧大人,又聊得怎么样了?”

    “这……”

    敬王搔搔脑袋,再次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

    “萧相大人持身中正的很,小王哪有机会走得很近?”

    “中正吗?”

    张怀恩扬声,“老奴却不觉得,他既然毫不避讳地见了卫茂良,如果不肯见殿下,那便已经亮明了态度。敬王殿下,您可要多多上心呐。”

    每次都是这样,说到最后他总是把话头引到萧靖身上,李世训已经越来越感受到张怀恩对他的疏远。原因无非是怕太子一党借由党争,仗着河东节度使的兵权,对神策军动了杀心。

    利聚则和,利散则分,李世训倒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毕竟他们从一开始,恩恩怨怨像小刺一样扎在两人之间,张宝权之死的账张怀恩还没跟他细细算来,此前薛家案合作一场,只怕在算盘打得贼精的张怀恩眼中,叫还债。

    既然张怀恩要一拍两散,李世训倒并不慌。

    毕竟,他也已经有了下一招。

    “其实小王来还有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张怀恩身边似耳语。

    “据可靠的消息,陛下打算让神策军彻底脱离北衙禁军的番号。从此之后,神策军就再也干预不了大内禁中。在下一次朝会上,便要与满朝文武百官详议此事。这背后的用心,张大人,可得做好准备了。”

    这点倒是真的,隆平十三年四月十五的朔望朝会推迟了一天,四月十六开始的时候。皇上一开始便把这个议题抛了下去。

    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由北衙禁军控制京城卫戍,神策军则专心承担野战的职责,用以平定各藩镇的叛乱。

    此策一成,一是神策军对宫城禁卫的干预减少,对于皇室的种种掣肘也会随之减少。二是神策军退出长安,身在禁中的内侍与远在京西的神策军隔绝开来,兵马使对神策军的控制,亦会随之减弱。

    这是极其冒险的一步。意味着以北衙禁军制衡神策军的手段,已经从暗地里人员设置的相互牵制,到明面上的制度设计。

    无异于向着神策军亮出了赤裸裸的屠刀。

    “朕之前和中书门下商量过了。”

    一向事事不上心的皇帝陛下挑明了话头。

    “萧爱卿,你把中书门下的商议的结果,先与众位爱卿说一说吧。”

第八章 北衙:故人之托

    与此同时,北门玄武门。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正在整理龙武军的名册,看到来者,显得很是惊讶。

    “你就真甘于窝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和这些图册打交道?”

    处于宣政殿话题中央的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步入北衙禁军的府衙,环顾四周,外间会客里间书房,密密麻麻高摞起一叠一叠的档案卷宗,全然不似一军统帅的将帐。

    张怀德也不是什么武将。北衙禁军,皇帝枕边的禁卫军,也向来是人人艳羡的御前职位。剔除神策之后的八军,各有将领辖制,不是高门贵戚子弟,就是武举及第之流。

    “老奴一向比较清楚自己的定位。”

    看到张怀恩来了,张怀德也知道自己的手边事办不了了。他把堆叠在案头的龙武军名册挪开,又把冷了一半的茶壶重新放在炉上。小火慢焙,原本已经冷却的茶香幽幽溢了出来。

    “你我勉强同属于禁军,德宗皇帝主张由内侍亲掌禁军,只不过是对文臣武将大失所望罢了。泾原之乱,众将背弃,唯有身边的内侍不离不弃,这才赢得陛下的信任。换句话说,我们只是代陛下统管禁军,一言一行,皆承陛下的旨意。也从来不该有,把禁军视作私兵的想法。”

    那是因为北衙禁军本身就弱的缘故。

    张怀恩心下暗嗤。

    只要神策军足够强,诸如四十四年前,神策军护军中尉穆元宝废立储君,乃至国君之举,在隆平一朝,同样可以出现。

    张怀德抬眸,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亲哥哥,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罢了,他坐了下来。

    “兄长,我们的想法,总是不一样。”

    两人虽为亲兄弟,几十年来恩恩怨怨,积攒得也有一大票,摞起来,只怕比手边的龙武军名册还要高。

    张怀德看了一眼手头的龙武军名册,第一页上抄着关河的名字。他不动声色,拈起一张纸盖上。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从头算起,”张怀恩压根没注意到手边一摞名册上写的字,“我们俩人最初的恩怨,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女人。”

    张怀德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让张怀恩继续说。

    “如果是,那哥哥给你道歉。你想玩,今后赔你几个女人便是。如今大敌当前,河东节度使磨刀霍霍,向着咱们准备动手。接下来,你我兄弟务要团结一致,窃不可因为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而被人使了绊子,招致杀身之祸。”

    张怀德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承光二十二年,刚刚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张怀德,巴巴地赶往长安投奔已是神策军中郎将的兄长——兄长离家一去多年,才知道他已是皇帝陛下和神策军兵马使前的红人。

    他靠着自己哥哥过硬的后台,当了一个小小的征马使,第一次耀武扬威地跟着神策军入蜀平叛。

    然而,巴蜀云山缭绕,终年雾霭,一入蜀地,遮人眼的烟瘴便让殿后的张怀德成功迷了路。潜行山间,疾疫缠身,他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意外遇到江湖人士的搭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那是一个精研易容术,兼修医理的帮派,目之所见全是女子当家作主。他亲眼看到那些女子如同妖孽般,薄薄一张面皮撕下,便是另一副容貌。

    为首的是一个身披水蓝色裙衫的少妇,牵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四五岁小姑娘。水蓝色的裙摆曳地如蜀江涟涟波光,眸间哀愁更胜云山春岚。

    “官爷,看在妾身救过各位军爷的份上,妾身恳请官爷帮一个小忙。”

    张怀德刚醒来没多久,坐在石板搭就的榻上,望着女子含波的眸色,木木地点点头。

    “这孩子的父亲在天师道,就是那个被视作逆贼的天师道。我与这孩子的父亲分别多年,不求今生相见,只盼他平安顺遂。如果您能说得上几分话,能否恳请您,保住这孩子的父亲一条命。”

    “这孩子的父亲,您见到天师道,就一定会知晓的。”

    他把这事与自己的兄长张怀恩说了,张怀恩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他。还说她们是巴蜀鼎鼎大名的秘门,自己仰慕已久,要跟着他去看看那群隐居山间,又懂易容术的女子究竟在哪里,长什么模样。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给秘门带来了灭顶之灾。神策军找到秘门之后,为了占有秘门研习多年的易容术,打着清除异教,斩杀妖孽的旗号,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那个小女孩不见了,为首女子水蓝色的裙衫上全是殷红,石板上的血汇成了山间潺潺的溪流,盛夏里青山碧水染上秋色红枫如血的肃杀。

    天师道也未曾幸免。

    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秘门那个为首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也至始至终都没有找到,那个消失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天师道带头作乱的人也没有认全,首领杀了一批又一批,叫张三李四王五的数字一大堆,可能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创立天师道的仇陵。

    以贫贱之身,享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便要付出净身入宫,不可享人伦之欲的代价。张怀恩所说,“为一个女人”,他扪心自问——

    有些东西,无关情爱。那是救命恩人的托付,是他一生没有完成再也不可能完成的遗憾。

    而故人之托,不可负。

    对于张怀恩行事的种种异见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滋长。后来,张怀德自请离开神策军一系,回到大内禁中,老老实实地从内侍省底层打杂开始做起,终于走到了北衙禁军的副统领,再到统领。

    张怀恩对这位一直和自己处处作对的弟弟,很是痛心疾首。

    “唇亡齿寒,不要以为皇帝陛下把神策军与北衙禁军分立,宫城防卫全落在你手中,你便能讨到什么好处。寿康宫那个老妖妇最近在朝野之间,大肆散布反对内侍亲掌禁军的言论。一旦内侍与神策军分离,下一个就是北衙禁军。除掉了我,下一个便是你。”

    张怀恩说话向来很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怀德,我们必须要有实打实的兵力。不然这宫城之中,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便得忠心耿耿,不需要的时候,我们便是处处惹人厌烦的死阉人。”

    不会。

    张怀德从来没和自己兄长的思路在同一条线上。

    只要这王朝存在一日,这宫城大内的运转,就永远离不开内侍。日常的粗活累活,女人解决不了,只能靠男人。身体完整的男人是皇帝陛下潜在威胁,那就靠身体不完整的男人。

    这便是宫城高墙中永远解决不了的死局,这死局也注定了,历朝历代,只要高墙不倒,只要皇权永屹,只要女子如私产可以占有不可转让的局面不会改变,就需要内侍。

    他们这些死阉人。

    从某种程度上,宫城内侍与前朝文臣面临同样的困境。在一代代的王朝周而复始的更迭之中,文臣、武将、宦官、外戚、宗室、世家,缺一不可。同其他势力一样,寻得良主,他张怀德即使是一介身体残缺的内侍,依旧还有出路。

    张怀德继续静声听这位亲哥哥絮絮叨叨。

    “我之前和王朝贵商量过了。他也觉得,这回卫茂良回京,加上陛下一系列看似轻轻放下的举动,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外藩入京剿灭内侍,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

    枢密使王朝贵?

    张怀德突然想起来,几天前王朝贵也找过他,旁敲侧击了不少关于他与张怀恩之间的事。大概是张怀恩试图拉王朝贵入伙,一向只想安心躺在枢密院敛财的王朝贵,也拿不准与外藩军截然相对的,宫城禁军的态度。

    不过张怀德守口如瓶,反而建议他去找找幽居深宫的熙宁长公主。

    去年重审薛家案一事爆发前,张怀德与宣王的关系一直不错。他早就察觉出李世默包藏的野心,以及背后推动朝局的一系列小动作。随后藏匿于宣王府的长公主被发现,沉潜在朝局下的另一只手,亦逐渐浮出水面。

    熙宁长公主站在宣王一边,已经成了整个宫里公开的秘密。

    他也曾找过熙宁长公主。在毓安宫幽闭了快半年的熙宁长公主每日不过安心地浇浇花,看看书,一副全然不管外界春秋变化的模样。

    最后她倒是好奇心爆发,有意无意问了问他和张怀恩亲兄弟俩到底是哪门子恩怨牵扯不清。

    张怀德也没说。

    他又该怎么说呢?始于二十二年前的事,一个远在巴蜀云山雾缭中的秘术门派,一场无关今日的屠杀,一个至今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的结果——

    可能唯一值得告慰那女子在天之灵的,是宣王入蜀,推翻了和张怀恩合流的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

    长公主又怎么会懂呢?

第八章 北衙:朝议纷纭

    只怕王朝贵找过长公主之后,也要做出抉择了。

    就像自己一样,张怀德想。

    “你到底打算怎么动手?”

    这个问题,也是远在宣政殿朝廷上文武百官所疑惑的。

    萧靖大致解释了皇帝陛下与中书门下商议的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的初衷,神策军兼顾内外,职权不明,京外驻扎的军队与京内两相分离,神策军内部迁转存在壁垒。

    其次是以玄武门为中心的北衙八军与神策军同样存在争夺,双方同掌宫城禁卫,难免会有些小摩擦,导致北门禁卫兵员冗杂,又效率低下。

    第三点萧靖没明说,满朝文武心里大致都清楚,那便是借此斩断内侍与神策军的联系。神策军不再驻扎京内,居于大内禁中的宦官对于神策军的控制亦会随之减弱。

    柳时睿从旁补充,说中书门下只是商讨了此事的可行性。至于具体如何分,还是需要群臣建言献策。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

    又是一片寂静,空气尴尬地都快流下冷汗。

    皇上端坐上头,看着下面站着黑压压一片人群却无一人说话。

    “怎么,都哑了?”

    “回父皇的话,没哑。”

    敬王李世训冒了个头,说了一句俏皮话。

    “就是儿臣对这北衙禁军啊,神策军之类的,实在不怎么了解,想多说几句,也怕满朝文武看了笑话。”

    又望向太子李世谦。

    “太子哥哥应该是熟的,毕竟协理政事早,阅历远在儿臣之上。”

    皇上也望向太子。

    太子在内侍这方面,已经零零碎碎吃了不少亏。从两年多以前除夕内侍被杀一案,再到随后吏部考功一案明目张胆得罪了靠着河渠款睡大觉的王朝贵,平白送了吏部尚书一职,几乎没一次从内侍手中讨得甜头。

    每一次他试图动摇在宫中根深叶茂的内侍,每一次,又像被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反弹回来,摔了个灰头土脸。

    实在叫人憋屈。

    但内侍又是不得不控制的,他们离皇权太近,近到稍加风吹草动便能影响时局。还有本事大的,把一国之君盘在手上,想立便立,想废便废。纵使有朝一日他问鼎宣政殿,内侍一日不控制在自己手中,便一日不可安生。

    他们只能在宫中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决不能仗着兵权,耀武扬威到主人头上。

    “儿臣以为……确实有必要。”

    太子拱手开口时,嘴里涩涩的,心跳一声胜过一声,在胸腔里来回冲撞。

    “兵员冗杂,人浮于事,职权不明,的确需要调整改易。北衙八军与神策军,一主内,一主外,非常合理。”

    “臣有异议!”

    “臣也有异议。”

    皇帝陛下还没开口,陆陆续续出来几个反对的声音,太子的眼睛向后轻瞟,有敬王的人,还有跟内侍走得比较近的人。

    “神策军在关中战力无双,一旦脱离京城,便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藩镇。”

    “这和一般的藩镇还不太一样,就驻扎在京西,离长安咫尺之遥。为首的将领只要稍微生出反意,挥兵即可攻破长安城。”

    “同意!”

    异议声更大,刚刚还一片无人开口的肃穆中,不知何时便掀起了人声的浪潮。

    “这岂不是违背先帝设神策军拱卫关中的本意?”

    “简直就是纵容恶虎酣睡于卧榻之侧!”

    叽叽喳喳的反对声在皇帝陛下沉默的注视中,逐渐安静下来。

    放下争执不休的朝臣,皇上挑了个话头,目光看向班列在武将之中的新面孔。

    “卫爱卿,你难得从河东回来,也说说吧。”

    卫茂良太久没有站到宣政殿上,朝议掀起的种种争端于他而言实属有些陌生。从一开始,他便抱着先观察的心态,一直冷眼看着各方动向,印证自己关于朝局的各类猜想。

    同立身侧的是另一位将领,见他不语,以为是他还不太了解状况。稍稍侧身,压低了声音对卫茂良解释道:

    “先开口说话的那个,是敬王的人。还有你站在身后两排叫得最欢的那位,跟张怀恩很是亲近。”

    懂了。

    卫茂良心领神会,这就是所谓,敬王与内侍控制的神策军勾结,有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苗头。

    归根结底,背后还是党争。太子试图以拆解神策军与张怀恩的联系,借此斩断敬王的臂膀。敬王自然要维护神策军在京中的地位,决不能让这一支劲旅,成为京西的边缘军。

    遇到党争,卫茂良向来选择绕得远远的,不听、不看、不问、不说,避免任何一切毫无意义的内耗。

    但内侍统帅的神策军又是值得警惕的。就他这十几日的所见所闻,他们干涉内政,干涉党争,甚至做出了在各位朝臣府上安插探子打听消息的举动。

    甚至就连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还有如此之多的朝臣,替内侍,替张怀恩说话。

    难怪陛下万分忌惮,属实令人心惊。

    也实在令人疲累。

    可是,心下再如何疲累,面上的恭敬温和一项也不能落下,卫茂良拱手答:

    “内外分立,利于管理,确实是大势所趋。但问题在于,如何处理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的诸多细节。驻扎在北门的神策军,是随之调往京外,还是重新统合,归入北衙其他八军的麾下?北衙禁军麾下是否还保留神策军的旗号,分立出去的神策军,是否依旧叫神策军?”

    说了一半还不忘照顾先前的异议。

    “还有,刚刚诸位大人说的,如何统帅远在京外的神策军,使之成为拱卫关中腹里的铜墙铁壁,而非卧榻之侧的虎豹豺狼?”

    玄武门里宫城太远,顺风耳恐怕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张怀恩向着南边天空望了一眼,就像是真看见了宣政殿朝议的盛况,最后向着张怀德分外笃定道:

    “既然我们下定决心合作,那我不妨给弟弟交个底,今天宣政殿那边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是第一步,我们要暂时同心协力,把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之事,拖下来。”

    他神秘兮兮拱到张怀德眼皮子底下,气声吐出几个字。

    “然后是第二步,想办法,除掉威胁最大的卫茂良。”

第八章 北衙:兰烛重开宴

    正如张怀恩所说的,朝堂上的争端毫无结果。一来反对的声音太大,二来即使是坚定支持两军分立的太子一党,也并没有拿出实打实可行的方案。

    比如被视作太子一党股肱的卫茂良,很是尖锐地指出了分立之后必须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解决不了,分立就无从谈起。

    不过,朝议刚结束,陛下就私下召见了卫茂良,据说有要事商议。只知道陛下遣退了所有人,至于商议了什么,无人知晓。

    张怀恩的眼线把朝堂上的消息送过来的时候,这对亲兄弟还在小小府衙内筹谋。当那小厮一五一十说起宣政殿上发生的了什么时,张怀恩一副早有先见之明的模样,很是洋洋自得。

    “你看见了吧,陛下铁了心要把神策军赶出长安城。唯一可以凭借的,不过是从太原回来的卫茂良。卫茂良是太子的人,我们跟太子已经没有合作的可能了。”

    隆平十三年五月初二,由于后宫中屡次发生财物丢失事件,神策军请调驻扎在京西奉天、扶风、武功三县的驻军入长安。以玄武门为中心的北衙驻军,从不到两万人突然一跃至五万人。

    自北传来练兵的声音震天响,磅礴的浪一下一下拍击着高耸入云的宫墙。风声在激荡,激荡起无穷无尽的回声,如幽灵般飘扬在长安城的两市一百零八坊上空。

    在薄脆如纸宫墙的另一头,后宫中还勉强糊着一派安乐祥和。紧锣密鼓的乐点中,各宫正在专心筹备陈太后六十二岁的寿宴。

    五月十七是陈太后的生辰宴,也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昭示其无可撼动地位的手段。前朝后宫所有人不得不毕恭毕敬,贺礼如流水源源不断涌入寿康宫,织就成华美的锦缎,与笼罩满城的阴云截然相反。

    上午群臣贺毕,一到晚间,后宫中筹备许久的晚宴有条不紊铺开。被党争折腾得四分五裂的后宫,此刻也要端出一副和乐的画面。皇上皇后为首,领着后宫嫔妃并皇子上前祝寿。

    卫茂良也在。原则上他属于外臣,不该参与这后宫的宴会。但陈太后执意要他来,卫皇后也从旁点了火,说是陛下的内弟,都是自家人,带着夫人过来坐坐,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也就只敢过来坐坐。后宫的宴席,嫔妃皇子的皆有座次。卫茂良属于外人一个,自请带着秦怀玉坐在靠近宫门的最后头。

    酒过三巡,皇上推说自己政务繁忙,实在疲惫,先回去歇着了。

    “就剩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和孩子们了,大家坐的松快些,不必拘束。”

    皇上一走,陈太后也松了松筋骨,露出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脸上惯有的慈祥的笑。

    “哦,差点忘了,允臻也在,今晚吃得可习惯?”

    后宫宴会,卫茂良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能不抬头便不抬头。满宫的莺莺燕燕,多看一眼都不合适。

    既然太后叫到他的名字,这回是不抬头也不行了。他从自己的桌案后起身走到中间,目光越过各宫的嫔妃,直接看向最上位的太后拜道。

    “回太后娘娘的话,都习惯的。”

    “怀玉呢?”

    秦怀玉也不得不上前,跟在卫茂良身后盈盈一拜。

    “妾身也习惯,就是……”她稍稍迟疑片刻,目光轻瞟小案,“不太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恭祝太后娘娘寿安。”

    “哦?怎么回事?”

    满宫基本上都是过来人,陈太后话刚问出口,突然便意识到什么,眸间肉眼可见地泛起亮光。

    “难道是……”

    秦怀玉跪在后头,微微羞红着脸不说话。

    卫茂良适时应道:“是,回太后娘娘的话,昨日刚请医师过府,说是已有一个月身孕了。”

    “那还不赶紧坐着,别跪着了。”

    转头又数落起卫茂良,言语之间全然是一个宽和长辈的念叨。

    “允臻你也是的,不早和哀家说,怀玉有喜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啊!可比哀家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都要令哀家惊喜。”

    多了太后拿捏卫家的一个筹码罢了。

    丽妃轻嗤一声,埋首端起酒盏。眉眼流转,更胜杯盏之中浮光潋滟。

    “丽妃,说到孩子,怎么没看见李世训?”

    目光越过丽妃,又望向她身后那张沈青绾专坐的桌案。

    “跟着你的宛嫔也不在?”

    “世训给娘娘准备礼物去了,”被太后点到,丽妃拈着帕子,神情随之一换,娇俏地笑出声,“至于宛嫔,娘娘不是看着心烦嘛,那就不要看了。罚她跪在佛堂前,专心给太后抄经祈福。”

    卫皇后把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颤,回眸暼了一眼丽妃身后那张空了小案,眉间涌上浓浓的阴郁。

    琉璃见自家主子不对,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这是……”

    卫皇后抬手止住了她想说的话,拎着裙摆,莲步慢移至太后驾前,也恭恭敬敬拜道。

    “臣妾的弟媳有了喜,母后说是生辰的一份大礼。臣妾适才便想起,臣妾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母后。还请母后稍等片刻,容臣妾准备一二。”

    她起身带着琉璃步出宫外,经过卫茂良的桌案时,停下脚步,向着自家弟弟抛下一个眼色。

    按之前说好的,跟我来。

    桌案下卫茂良还攥着秦怀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怀玉有喜了,我得陪着她。

    卫皇后再一次冲着卫茂良挤眉弄眼。

    怀玉不会有事的,我这边真的需要你,跟我来。

    却是陈太后最先注意到宫门的僵局,扬声向着宫门边问道:

    “怎么了?”

    秦怀玉在姐弟两人间打量一圈,从卫茂良紧攥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刚想跪地再拜,被太后用眼神制止了,只得浅浅得福了福身。

    “是皇后娘娘准备的这份大礼,还需要夫君的帮忙。”

    又望向卫茂良。

    “夫君先随娘娘去吧,宫里有太后照拂,不会有事的。”

    怀玉?

    卫茂良征询的目光也看她。

    秦怀玉也冲着卫茂良挤眉弄眼。

    长姐叫你,快去。

第八章 北衙:随风潜入夜

    漫长而寂寥的宫道上,与宴席中燥热蓬松的气氛截然不同,夜间清冷的空气横贯南北,如夹岸的山风在呼啸长吟。

    琉璃在前方掌灯,纸纱帐内灯火依约,一豆烛火随着琉璃的脚步晃动,萤火虫一般微弱的灯色在悠长的小道间穿行。宫宴的浮光渐渐远了,脱离了推杯换盏的温柔乡,一脚踏入笼罩世间最真切的黑暗。

    卫皇后带着卫茂良紧随其后。风声猎猎,她步子越走越急,一身雀羽长袍被风填满,背后金丝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

    像是一步步迈上她的战场。

    卫茂良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长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卫皇后一步不停,干净利落抛下三个字。

    “敛芳宫。”

    “去那儿做什么?”

    不是说那地方是四十多年内侍杀死隐太子李从仪的不祥之地吗?

    “跟我来就是了。”

    绕过两道宫门,连同东西六宫一并抛在身后。丝竹乐舞充斥的筵席被完完全全翻过,满目繁华被一重又一重的宫道隔绝。

    距离四十多年前血案的发生地还有一箭之遥,转过这个路口就到了敛芳宫宫门正对的宫道。

    卫皇后突然抬手,示意卫茂良停下。

    “你先和琉璃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长姐,”卫茂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又想起面前的姐姐是皇后,忙松手,“长姐你还没明说,我们到底是去做什么?”

    “我实话说了。”

    她一路疾步走来,刚停下,气还没喘匀,一声一声喘着比风声更急。

    “敬王李世训和宛嫔沈青绾没来,根本就不是准备什么贺礼。他们俩……”

    说到这些腌臜事实在难堪,她再喘一口气。

    “有私情。”

    什么?

    卫茂良眨巴眨巴眼。夜色太黑,卫皇后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在做姐姐的知道卫茂良的不相信,她忙解释道:

    “这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在敛芳宫私会,我都听到了。”

    因为心焦,她说得又急又快。

    “如果能借此扳倒丽妃和敬王,这才是给太后最好的贺礼。这样一来,谦儿也安全了。你也不需要背负太后的压力,不需要担心兵权被他人利用,安心做你想做的事情。”

    所以他们这是去,捉奸?

    太突然了。

    思绪一时上涌过多,卫茂良暂且理了一条最关键的问。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太后明说呢?”

    “你还没看明白吗?太后从来不听我说的话,她只看最后的结果。李世训机灵得很,万一打草惊蛇,储秀宫倒打一耙,我又要平白遭受太后的责难。”

    卫皇后反过来攥紧了卫茂良的袖子。

    “阿良,帮帮姐姐。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有你在,我们至少有八成胜算。”

    又是这句话。

    总是这样的说辞。没有办法。唯一依靠。没有退路。帮帮她。

    卫茂良觉得自己,还有姐姐,就像陷入一个诡异的泥沼。挣不脱,甩不掉,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挣扎着缓缓下沉,周遭淤泥包裹了一切。

    不说话就当他同意了。

    “我先去看看情况,你们就在这儿等着。”

    卫皇后又伸手,向着跟了自己多年的琉璃,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琥珀不在了,还好有你。万一,万一有什么……你就按我之前吩咐的做。”

    离敛芳宫还有一箭之地,卫皇后的脚步轻了下来。这里已经属于整个宫城最偏远的地方,沿路几无一个侍卫。离这儿最近的重华宫,灯火已经熄灭。萧贵妃自隆平九年起,每年五月至九月推说暑热缠身,不见人,不问事。

    没有人愿意来这儿。上一次,还是几个月前沈青绾罚跪,她听见了李世训与沈青绾之间最不堪的声音。再上一次,是一年前李世训架着被下药的东阳郡主公孙嘉禾,试图对她行不轨之事。

    再往上数,只怕要算四十四年前,试图拔除内侍的隐太子李从仪血溅敛芳宫。李唐皇室,太宗子孙,在权势熏天的内侍面前噤若寒蝉。

    她也噤若寒蝉着。

    一步一步蹑手蹑脚挪到敛芳宫门前,卫皇后环视周围,很好,没有人。

    接下来是开门。她从皇后服制的宽袍大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向宫门,指甲叩上木门发出极轻的“咔哒”一声。

    没关。

    “吱——呀”

    腐朽的敛芳宫大门开了一条小缝。没有光,里面更黑,月光不曾光顾的敛芳宫就像无底的深渊,幽幽透露出蛊惑人心的气息。

    卫皇后向里面探进一个脑袋。

    还是很黑,什么都看不清,院中不像有人的样子。确认这一点之后,她把敛芳宫的院门开至仅容一个人经过的宽度,侧身挤了进来,又转身轻轻合上。

    一步一步,脚跟落地脚掌再踩严实,她凭着感觉向主殿探去。也就一步一步,听见了从主殿传来的,床榻咯吱作响的声音。

    像春夜里竹笋在拔节,万物在肆无忌惮生长。老旧的木板被人为的催动撞击,在不堪重负地抗议。

    卫皇后的心跳骤然加快,一声一声快盖过主殿传出的动静。

    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再仔细听,果不其然,床板震动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声。也很轻,哭腔中带着压抑,婉转却有如莺啼,一声高昂一声低落,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云端起起伏伏。

    不会错的,卫皇后的心跳越来越快。

    就是沈青绾的声音。

    那样媚,又那样酥软。尤其是配上那一张熟悉的脸,那张令她痛苦终生的,极类婉淑妃的脸。

    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到那娇柔女子的媚态。

    她果然和李世训有私情。

    哈哈哈哈!

    她赢了。

    卫皇后再强迫自己心跳慢一点,再慢一点,屏住呼吸。只要她转身把卫茂良请过来,亲手抓住这对在后宫中私相授受的狗男女,她就赢了。

    赢定了。

    突然,不远处草木窸窸窣窣,像是毒蛇在暗夜中潜行,蛇信子幽幽吞吐。

    哐!

    后脑勺一阵炸裂的剧痛,她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八章 北衙:人间无路月茫茫

    吱呀——

    又是一声“吱呀”开门的声音,沈青绾衣衫完整地从主殿里出来。

    “解决了吗?”

    李世训立在黑暗中,挑挑眉,示意她看地上。

    “卫茂良没来,走第一个计划。”

    夜色太黑,敛芳宫又长年不点灯,沈青绾根本看不清李世训的表情,更看不清地上卫皇后的模样。最多就着可怜的月色,勉强看清伏在地上隐隐流光的金丝凤凰。

    一双平头小花履碎步踩过漫阶的杂草,她一步一步小心挪到卫皇后前。

    突然,一只惨白的手从地上抓住了沈青绾的脚踝。

    “你们……”

    嘶哑的声音有如鬼魅。

    “啊——”

    冰凉的触感骤然从脚踝传来。沈青绾一声尖叫,还未破云,便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捂住嘴巴,想把脚从卫皇后的掌心中拔出来。

    “你赶紧来,帮帮我,她又醒了,我走不了了。”

    李世训站得远远的,轻蔑一笑,在黑暗中隐没了身形。

    “我可不知道她会醒,这不怪我。”

    再拔,还不能动。冰凉的指节把她的脚踝越攥越紧,仔细修剪的指尖掐进了沈青绾的肉里。冰凉的触感被火辣辣的划伤替代,卫皇后把沈青绾的脚踝生生抠出了血。

    还没醒透彻,卫皇后凭着被打晕前最后的残念,牢牢攥紧面前这人的脚踝。

    这对秽乱后宫的奸贼,抓到了,她的谦儿就翻盘有望了。

    对,外面还有卫茂良。把他叫来,一定能制服这两人。

    就差一步。

    她张嘴,炸裂的疼痛鼓鼓胀胀的,从后脑勺愈发清晰地传来。头疼散尽了力气,她尽量忽略昏昏沉沉的不适感,扯开了嗓子如风箱咿呀。

    “来人……”

    卫皇后张嘴的刹那,一块布料铺天盖地迎头覆上。

    是沈青绾脱下褙子扑了上去。

    声音被布料隔绝,连同声音被隔绝的还有容她呼吸的仅存的空气。

    “呜……”

    呼救变成了气声。

    紧攥沈青绾脚踝的手终于松开,被裹在褙子下的人双手用尽全力张牙舞爪地扑腾。双脚在地上蹬起泥土飞扬,刮出两道如深辙的印痕。

    沈青绾毕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哪里盖得过四十多岁女子求生的本能。光靠双手根本压不住卫皇后的挣扎,而她确信此刻只要稍稍松手,卫皇后逃出去之后,自己秽乱后宫的罪名就洗不掉了。

    她看向站在黑暗中的李世训,压低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快来帮帮我,把她打晕就行,我快按不住她了。”

    立在黑暗中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幽幽的声音如蛇信子吞吐。

    “卫皇后逃出去,你这谋害皇后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青绾,你可以的,只要稍稍再用一点力气。”

    只要,稍稍再用一点力气。

    沈青绾翻身骑在卫皇后身上,两腿将还在胡乱扑腾的双手紧紧夹住,全身的力量如数压向还在挣扎的卫皇后。

    双手开始在黑暗的杂草丛中四处摸索。

    找石头。

    只要找到一块石头,只要把她打晕,按照计划行事。今后查起来,咬死了自己干干净净没有私情,谋害卫皇后的是神策军,自己就安全了。

    身下的卫皇后却并没有按着她的想法走,濒临绝境的女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气。

    “呜……呜……”

    暗夜寂静的宫墙里,女人的哭腔就像随时爆炸的火药,招来的人能把她炸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叫了!

    我求求你,不要叫了,不要把其他人引来。

    现在把人引来我这辈子就完了。

    沈青绾七手八脚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绢褙子,摸到卫皇后的脸,顺着掌心下起伏的轮廓,捂住卫皇后的嘴巴。

    卫皇后反过来隔着一层纱咬死了她的手。

    沈青绾又七手八脚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绢褙子捂住她的鼻子。

    捂紧了卫皇后的鼻子,沈青绾却觉得快要窒息的是她自己。止不住上涌的哭腔堵在喉管里,每一次呼吸都在试图冲破令她窒息的屏障。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她死死按住卫皇后口鼻的手背上。

    眼泪每一次滴落,沈青绾的手就按得更紧。

    我的任务不是杀你。我只是想活命而已。

    我想活着,顺便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务。

    我没有退路。

    我不想死。

    咬死沈青绾的牙齿渐渐失去力气,将全身力量压在卫皇后身上的女子能清晰地察觉到,一层薄褙下骇浪惊涛的挣扎缓缓平静。

    双手,无力垂落。在地上刨出两道深辙的腿,最后一下蹬到一半,不动了。

    终于,全部寂静下来。

    沈青绾翻身跌坐在地上。

    李世训一步步走到两个女人面前,蹲下,伸手掀开覆在卫皇后身上那层缀满桃花的长褙,两根手指探到卫皇后鼻子边,堪堪停住。

    沈青绾靠着双手撑地才能勉强坐直,气息像连绵朔漠夹着雪花的风吹破老旧的窗棂,剧烈的呼吸扬起额前的碎发。

    “她……死了?”

    李世训气声轻笑,伸手将那块捂死皇后的褙子,又重新披在沈青绾身上。看她发髻松了,又贴心地把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俯身,柔软的热气在沈青绾的耳边微微骚动。

    “好女孩,做得漂亮。”

    沈青绾双手撑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之前说好的,不是杀她。是以你我有私情为引,打晕她,引神策军过来,挑起卫家与神策军的矛盾。然后借钦天监天象的由头,废后废太子。”

    说到一半还不忘压低声音,她解释得又急又快。

    “我家主子都已经安排好了,钦天监那边有人,随时上报荧惑逆行守心前星,废太子是唯一的厌胜之法。废太子之后,陈太后会迫使卫将军起兵清除神策军中的内侍。”

    “天真!”

    李世训厉声打断她的话。

    “我早就说过,要跟着我干就来一票大的。卫皇后只要活着,她就永远是皇后,太子永远是嫡出的太子。卫茂良会因为这点事跟神策军动武吗?”

    他自问自答道。

    “不见得吧。从十三年前他拒绝北燕骑兵入境就知道这人有多迂腐,不在他头上出点实打实的人命案子,他根本就不会起兵。

    “再说了,卫皇后到时候咬死了我们俩有私情,又该怎么办?”

    李世训挑眉看她,“没有吗?”

    很多个夜晚痛到骨髓的撞击,敛芳宫中朽木快要烂掉的味道,身临其境的感觉猝不及防袭来,尤其又在幽深不见光的敛芳宫实地。

    凉津津的冷汗在她背后滚了个遍。

    面前这人,勾结禁军,多少个夜里偷偷留在宫中,强迫她在敛芳宫,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青绾浑身一颤,下意识双手撑地又往后挪了一步,指甲嵌进土里。

    李世训很满意地看着沈青绾的反应,他又伸手,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而且,你也不用担心完成不了任务。你家主子无非是想诱使卫茂良动手清洗神策军中内侍,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一样能办到。”

第八章 北衙:奔亡如鸟往

    一束信号弹从幽深阒寂的敛芳宫中升起。

    不高,不是军中专用的。与其说是信号弹,不如说更像是一缕腾空而起的烟,尤其在夜空中,如果不是卫茂良一直盯紧了敛芳宫的动向,根本不会看到这一缕烟尘。

    之所以卫茂良认定这是信号而非简单的烟尘,是因为周遭并未燃起明火。而他对于各类发讯的工具了如指掌,包括最粗劣的自制信号弹。

    不好!

    长姐有危险。

    未及琉璃出言阻拦,卫茂良拔腿向敛芳宫奔去。

    然而,比卫茂良更先到的是风声,不是横贯甬道的风声,而是更为凌厉的,空气被极快速度的锐器划破的声音。

    嗖嗖嗖——

    以骑射见长的卫茂良,最熟悉的声音。

    箭如雨下。

    万箭飞鸟归巢。铺天盖地的羽箭,密密麻麻自北向南倾泻入敛芳宫。所到之处,破空的声音分明刺耳,却更似飞蝗过境一般覆盖上近乎死亡的寂静。每一箭如花针,一针一针相互穿引,织就成针脚细密无从着手的布。

    他生生止住跑到一半的脚步,仰首看满天飞箭如流星雨。

    足足长达小半盏茶的流星雨。

    琉璃掌灯一路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停下。

    “卫将军,不可。”

    与此同时,敛芳宫的院墙内。

    漫长的箭雨终于停下来,李世训与沈青绾从主殿里推门而出。院中花草树木无一幸免,连主殿门窗廊柱上扎满了箭支。卫皇后的遗体还在院中毫无生息地横陈,背上流光溢彩的凤凰被穿成了刺猬。

    “转过去。”

    什么?

    沈青绾眨巴眨巴眼表示不解。

    李世训随手从扎在廊柱上的箭支拔出几支,反手戳在沈青绾的背上。

    呃啊!

    背后骤然钻心的痛令沈青绾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你……”

    “只有你也受伤了,卫茂良才会相信你说的话,这是苦肉计。”

    他径直打断沈青绾,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

    “好姑娘,剩下的交给你了。动作快点,按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事的。”

    从这一条宫道向北到头,便是贯穿东西的横街。这里是宫城最北的地方,亦是包括神策军在内的北衙十军盘桓之所。横街的中央,是整个宫城的北门玄武门。卫茂良站在宫道的这一头的向北张望,与敛芳宫仅仅一墙之隔的横街,是他判断的,唯一可能向着敛芳宫射出如此之多箭支的地方。

    沈青绾提着裙摆,从敛芳宫里夺门而出向南跑去,就是这样落入卫茂良的视线中。背上的三支箭杆随着她奔跑的脚步一晃一晃,箭镞扎进肉里反复摩擦。

    血,顺着脊背流到腿上,又滑落到脚跟,凉津津地蜿蜒如溪流。

    “救命!救救我……”

    卫茂良迎了上去。

    “长姐?”

    不是长姐。

    娇嫩的粉色颤颤巍巍更胜枝头雨打风吹的花苞,一头栽进了卫茂良怀里。

    这就是……宛嫔沈青绾?

    想到面前的女子毕竟是皇帝陛下的人,卫茂良正想松手,又看见她背上赫然插着的三支箭杆,箭镞没入后背,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出。

    沈青绾没注意卫茂良的难堪,拽紧了他的袖子。

    “您就是卫将军吧?”

    卫茂良颔首,“你是,宛嫔?”

    沈青绾用力地点头如啄米。

    “求求您救救我。这是歹人的奸计。有人算计卫皇后,引她前来敛芳宫抓我。他们还想……”

    话未说完,卫茂良稍稍偏头,沈青绾的背后,宫道那头,已经有依约浮动的火光。

    应该是刚刚放箭的人。北衙禁军?还是神策军?

    来不及细想,卫茂良这头嘱琉璃把手中的风灯熄灭,那头扶着背后扎了三支箭的沈青绾躲到刚刚的路口。一个转角之隔,刚好容三人藏身。

    “暂且别说话,跟我来。”

    敛芳宫中,张怀恩推门,慢悠悠踱着步看满院箭雨狼藉。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卫皇后,又环视周遭并无他人,最后挑眉看向黑暗中坦然立着的敬王李世训。

    “敬王殿下,您之前说好了把卫茂良引过来,由我们动手杀了他,他人呢?”

    李世训摊手,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我引了,只来了个卫皇后,这可不怪我。”

    张怀恩微微扬眸,“我带着神策军,您只有一个人,我们随时可以终止合作。”

    “别别别。”

    李世训立马认怂,忙摆手。

    “虽然卫茂良不在,但我们还有办法引他现身。如今卫皇后已死,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太子一党握手言和的可能。只要张大人您调转方向,包围承明宫,控制住太后,就不愁卫茂良不会回来救驾。”

    敛芳宫一箭之遥的另一头,宫道转角处。

    沈青绾气还没喘匀,一路奔来刚刚停下的身体逐渐恢复对痛的感知。而每一次呼吸,又牵扯着她后背的箭镞与血淋淋的肉摩擦。

    卫茂良望向她背上插着三支细长的箭杆,现在当务之急是拔出箭杆,迅速止血。然而手边又实在没有供他止血的药品绷带,贸然拔出箭杆又会令她血流不止。

    犹疑间,沈青绾最后一口大喘气缓缓吐出,也摆摆手。

    “我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是太后。”

    卫茂良耐下性子,“不急,慢慢说,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

    “今日太后生辰,我准备抄一整日的佛经,给太后祈福。丽妃不让我在储秀宫呆,没地方可去,我只能到这儿来。”

    再喘一口气,后背的箭伤痛得让她冷汗直流,汗与血一般冰凉。

    “没想到皇后娘娘突然杀来,要问我的罪。我正想与她解释一二,突然从敛芳宫北墙外射来铺天盖地的箭雨,卫将军,你只怕也看到了。”

    确实看到了,足以令敛芳宫中毫无活口的箭雨。

    等等,不太对。长姐是来捉奸的,面前的宛嫔和敬王李世训的奸。

    那李世训呢?

    “敛芳宫中没有旁人吗?”

    “没有,只有我与皇后娘娘。”

    “那长姐呢?”

    “皇后娘娘她……”

    沈青绾说到一半忽泫然欲泣,召之即来的眼泪梨花簌簌落了卫茂良一手。

    “娘娘她为了保护我,中了好多箭。等箭雨停了之后,我试了试娘娘的鼻息,娘娘已经,已经……”

    她伸手去掏别在腰间的帕子,帕子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便抬起袖子点点蘸蘸拭泪。

    “娘娘最后跟我说的话是,中计了,让我赶紧逃,给太后娘娘报信,说神策军张怀恩已反,要太后早做准备。”

    放箭射杀卫皇后的是张怀恩。

    卫茂良来不及替自己的长姐悲伤半刻,如果沈青绾所说张怀恩射杀皇后意图谋反属实,目前的局势已经快火烧了眉毛。

    可是据长姐所说,沈青绾是来与敬王李世训偷情的。饶是自家长姐心软,保护自己敌人不惜丢了性命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那么面前的沈青绾,有多少话,是可信的?

    他越过望向敛芳宫那头隐隐的火光,看不清。

    低头细揣沈青绾的表情,除了眼泪,什么也看不清。

    就像回应卫茂良的疑惑一般,不远处隐隐跃动的灯火骤然大亮,张怀恩不阴不阳的嗓音嘎嘎在火烧的哔剥声中响起。

    “你们这一小队,全城搜捕卫茂良。剩下的跟着咱家,去见太后!”

第八章 北衙:马鸣风萧萧

    不对,还是不对。

    刚刚那一缕烟,是谁放的?

    以及,张怀恩谋反的动机,又在哪儿?

    据卫茂良入京这一个多月的了解,无非是和敬王勾结。敬王意图储君之位,张怀恩想要高枕无忧控制长安的权力。

    可面前的沈青绾,不就是储秀宫丽妃敬王的人吗?

    为什么偏偏又是她来报信?

    卫茂良还没反应过来,沈青绾突然压低声音。

    “我是宁妃娘娘的人。”

    怔忡只有刹那,沈青绾甩手猛推卫茂良一把。

    “来不及了,快走啊。”

    又用力推了一把琉璃。

    “快去给太后娘娘报信,张怀恩要来了。”

    “那你呢?”

    沈青绾扶着墙慢慢跌坐在地,因为背上插着的三支长箭她甚至无法靠墙休息片刻,汗混着血流经伤口,持续不断灼烧的疼痛已经快令她意识模糊。

    “我跑不动了,在这儿还能拖延时间。”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我落到张怀恩手里,他们会看在丽妃娘娘的面上,暂且保我一命。死不了。”

    疼痛研磨神经已至极限,沈青绾最后的话只剩气声。

    “卫将军,只要你逃出宫城。我们,就不算输。”

    山风呼啸,初夏的长安,深夜还未被燥热袭夺,风中仅存的清凉在此刻听来格外萧萧。肃穆的宫城,草木簌簌摇落,真实的风声鹤唳在曲折繁复的宫道中上演。

    两人向南一路飞奔,耳边风吹如飞奔的白马,白驹过隙。

    琉璃哪里跑得过长年在军中的卫茂良,又加上穿了一双精致而繁缀的鞋子,没跑两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已经喘不过气来。

    卫茂良回头,不远处的浮光流影还在跃动不息,火光已经照得半边夜空泛起焦色。

    宫城虽大,但张怀恩人多。快来不及了。

    “琉璃,你熟悉路,先去承明宫,给太后太子报信。我去太极殿面见圣上。”

    “那将军你……”

    “你放心,我知道路,躲过神策军不成问题。”

    然而此时此刻,秦怀玉正带着贴身婢女在承明宫外的散步。

    宫宴上各宫嫔妃的场面话,她实在疏懒应付,灯火在她面前经久不息地跃动晃得眼睛疼,便请了个旨出去走走。初夏算不上暑热,不知是腹中有了孩子,还是皇后夫君迟迟不归的原因,心头的焦躁如明灭不定的火苗,时不时炸出一两个火星子。

    她掏出帕子拭了拭脖颈的汗,远远望了一眼天边已经隐没在流云中的月色,回头轻声嘱了自家婢子一句。

    “再走一圈就回去吧,免得太后担心。”

    秦怀玉沿着承明宫的墙根,慢慢踩过一块块厚重的青石砖。鞋子是卫茂良亲自嘱托穿得软一些的,脚掌正好感受石砖上入夏前最后的沁凉。

    也就是在此时,转过街角,一个梳着云髻的小宫女慌慌张张跃入眼帘。

    “卫夫人!”

    大抵是突然想起面前的夫人还怀着身孕,小宫女堪堪停在秦怀玉前。

    秦怀玉抬眼细细打量,“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琉璃?”

    琉璃用力地点点头,噼里啪啦炮仗似的开口便道。

    “卫夫人大事不好了!神策军张怀恩起兵谋反,他们杀了皇后娘娘,很快就要杀入承明宫。”

    什么?

    劈头盖脸一句话,对于秦怀玉来说宛如天方夜谭。

    琉璃一把抓起秦怀玉的手就往宫外带,“夫人跟我来就对了。”

    “等会儿,咱们把话说清楚。”

    发懵只有片刻,秦怀玉很快反应过来,她反手抽出自己的手正色看她。

    “是张怀恩谋反,很快就要杀过来?这么大的事,难道不和太后说一声?”

    琉璃又可劲儿地摇头,头顶一只步摇被她摇出了满头珠玉的叮叮咚咚。

    “张怀恩下一个目标就是太后。咱们现在给太后报信,咱们就都得留在承明宫走不了了。卫将军看样子是要起兵救驾,但夫人落在张怀恩手里,将军还怎么动手?”

    “起兵?”

    刚从一团和气的宫宴中出来的秦怀玉,这两个字又令她怔忡片刻。

    琉璃又用力地点头,“卫将军说他先去见陛下,目前唯一能救局的只有卫将军起兵,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懂了。

    基本知晓了这件事的分量,秦怀玉极力向北眺望,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空气中的燥热愈发明显,仔细听,宫道的另一头,凌乱的跫音,正从细密的雨点声逐渐累积、扩大,汇聚成盛夏倾盆如注的暴雨。

    她听不出有多少人,只知道,很多,绝不是平日里宫中巡逻的动静。

    琉璃攥着秦怀玉的手近乎央求,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夫人别等了。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她之前嘱托过我,无论发生了什么,让我务必首先保证夫人一家平安。夫人就跟我走吧!”

    琉璃带着秦怀玉连同她的婢女继续向南奔逐,路上倒是出奇顺利。出宫城长乐门进入皇城,再沿着皇城最南街一路向东从延喜门出皇城。卫府的马车一直在那儿等着,赶马车的阿青很是灵活,见秦怀玉来,一句也不多问,低头搬出踏脚凳伺候自家夫人上车。

    步子迈到一半,秦怀玉还是忧心忡忡地回头。

    “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琉璃极力摆手道,“夫人的安全就没事。”

    时辰入戌,长安城中宵禁已久,坊市之间空无一人,阿青正好把卫府的马车赶得飞快。时而磕过路上的碎石子,马车腾空飞起又重重摔下,颠得车中人左摇右晃。

    “夫人抱歉,我得尽快把夫人送回府上。”

    阿青手上不停,还不忘朝马车内抛下一句。

    “夫人坐稳了!”

    秦怀玉扶着门框撩开车帘,眼前街景如走马向后消失在视线之中,风声比刚才一路夺门而逃时更盛。

    “阿青,你刚才什么都没多问,是不是都知道了?允臻跟你说了什么?你前些日子到太原府又是做什么?”

    卫茂良既然现在要起兵,光靠带到长安城外的几千翎骁营肯定不够。

    所以一个月前阿青暗中前往太原府,是卫茂良早就预料到长安城生变,提前派人前往河东大本营——

    调兵?

    面对夫人一通连珠炮的问话,阿青也只是颇为难办地开口解释道:

    “夫人你放心。将军心里有数,他一早就嘱托我,万一有事,先把夫人送回府。其余的还请夫人安心。”

    说了等于什么也没说。

    她也着急,还想搜刮言辞再问几句,只听得,

    “吁——”

    一声马鸣长嘶,在大街上策马扬鞭飞奔的阿青骤然拉紧缰绳,急急刹住。秦怀玉一个没扶稳,连同婢子一块差点摔出马车。

    她一手护着小腹,另一手扶着门框爬起来,“怎么了?”

    “有人。”

    阿青拽紧了缰绳警惕地盯着杵在路中央的人,另一手已经开始摸索着后背横插的腰刀。

    秦怀玉顺着阿青的目光看去。

    面前的人,一身黛蓝色的细布紧身衣,包巾遮面只露出一双修长深邃的眉眼,独身一人挺立在长安城的月色稀疏中。精瘦而干练的身姿,如高峰绝岭上的孤松。双剑紧握又轻轻点地,愈发衬得来者腰身流畅,眼见的皆是一夫当关而万夫难开的飒飒孤勇。

    秦怀玉一手拦住紧紧绷住随时扑上前的阿青,向着来者试探地开口。

    “你是……云隐公子?”

第八章 北衙:冉冉卌年如昨梦

    萧岄在路上看见卫府飞奔的马车纯属自己没事找事。

    自从卫茂良遇刺之后离开萧府,她生平第一次拿出练武的劲儿开始分析朝局。窝在房里,把她费了老力打听到太子敬王的势力一一写下来挂在墙上,生生挂出了行军作战图的样子。

    还有宣王殿下。

    自家嫂子百分百是宣王殿下的人,嫂子是,那二哥自然也是。

    据上次卫茂良拜访萧府时二哥的反应看,他应当知道嫂子的计划。

    可是宣王殿下不都被关起来了么?嫂子自己也被关在毓安宫出不去,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然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不一定非要自己动手,还可以让别人动手。

    她的目光落在太子和敬王两个名字之后“武”的那一部分。

    比如,刚刚回京的卫茂良。

    她虽然不知道卫茂良入京,嫂子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她终于明白了,卫茂良回京这件事,本身就是被人当刀使的开始。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基本上每日都会盯准了卫府的动向。但凡卫将军有任何离府的动向,自己都会远远地跟在身后,唯恐他再次遭遇不测。

    又不敢凑得太近。

    毕竟他是连躲在杂草丛里的自己都能一箭射中的卫茂良。

    今日是陈太后寿宴,往常不允许外男入宫的宫宴居然也延请了卫茂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件事过于蹊跷。一入酉时,自己便换了身行头出了门。

    不过,她不如月汐有暗中潜入皇宫如入无物的本领,就只能在皇城外安安分分地蹲着。

    当卫府的马车风一般地从宫城里夺门而出时,她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出事了。

    秦怀玉第一次见到长安人和自己夫君口中的云隐公子,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她一手挡在自家两个下人前,另一只手不动声色护着小腹,手心微微渗出湿意。

    萧岄手腕轻旋,双剑收回背上,上前行了一个男子的抱拳礼。

    “云隐护送卫夫人回府。”

    又望向被秦怀玉挡在身后的车夫

    “卫将军恐在宫中有难,还请……”

    阿青是吧?

    萧岄没说,与卫茂良仅有雁门关外一面之缘的云隐公子,当是不知道阿青的名字。她冲他颔首,“回宫协助卫将军,卫夫人交给我。”

    阿青自然是没有同意的,车中三人谁也不敢确定面前这人是不是真的云隐公子。

    不过也没僵持太久,萧岄在这两人的脸上逡巡一圈,他们的想法差不多心里也有了谱,便也退得从善如流。

    “那这样,还是阿青你赶车,我从旁护卫。”

    话分两头,从敛芳宫一路向南搜寻过来的神策军终于到了承明宫。

    张怀恩身后已增至两千余人,皆是他的死士亲信。五人一行,两千人的队伍足足绵延近半里。承明宫作为后宫的宫宴厅,门前宽阔的宫道硬生生被挤得水泄不通。

    队形变化,拉长的队伍很快将承明宫团团包围。刀光剑影,甲兵相撞,光是摩擦在地的脚步声便如闷雷阵阵从四面八方响起,宴厅外的绿树遮不住重重的火光。

    “砰!”

    门户大开,惊慌的各宫嫔妃还没来得躲藏,承明宫五门黑压压涌进数百兵士。和宫内宫外喧腾的火把相反,他们沉默而敛声,如潮水般将整个宴厅包裹。

    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中,一位年过知天命的老者,缓缓踱着步走出。

    神策军无二的兵马使,张怀恩。

    他仰首看向端坐最上位的寿星,六十二岁的陈太后一袭凤袍璀璨,尤其在满宫明艳的灯火中愈发光彩照人。唯有按捺不住的剧烈呼吸,陈太后浑身的金丝线反射颤抖的光芒。

    张怀恩拱手,笑得极其谦恭而和顺。

    “启禀太后,老奴听闻敛芳宫有异木连枝的祥瑞,请太后移驾前往敛芳宫一观。”

    陈太后霍地一声拍案站起。

    旧梦重演。

    四十四年前,隐太子李从仪表面上向父皇进言,敛芳宫有异木连枝的祥瑞,请求带神策军李蕃、穆元宝二人前往探视一番,实则李从仪欲联合李蕃,在敛芳宫率先除掉穆元宝。

    然而异变陡生,李蕃暗中私通穆元宝,转而将隐太子李从仪置于死地。

    当神策军左护军中尉穆元宝,把李从仪淌血的头颅掷于阶前时,当时刚刚嫁给李从僖的陈瑾纾,年仅十八岁,就在现场。

    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承明宫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比陈太后更清楚当年敛芳宫血案的经过。

    当年,本就是她提醒的穆元宝,太子有对神策军内侍下手的野心。是她利用和太子妃的交情,隐约得知了隐太子李从仪利用李蕃除掉穆元宝的计划,转而告知穆元宝小心李蕃和太子。

    一切的一切,为的就是换取神策军对李从僖的支持。

    四十四年前的陈瑾纾成功了,所以有了静帝享国的三十一年。

    四十四年后的陈瑾纾早已安坐太后之位十数年。在这十数年间,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年敛芳宫的血案,还能纤毫不差地重新上演至这一步。

    在场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清楚,去了敛芳宫会是怎样的结果。

    佳肴满盛的桌案之上,美酒泛起流光。桌案之下,陈太后攥紧了扶手,沉眸死死地盯着眼前优哉游哉的张怀恩。

    张怀恩负手,慢步踱在原本进献歌舞的中央,表情很是遗憾。

    “太后看来是不相信老奴说的话了。不过不要紧,”

    他回头示意身后的军士。

    “老奴从敛芳宫抓来一个知情者。太后问问她就知道了,敛芳宫异木连枝的祥瑞,是不是事实。”

    一个浑身淌血的人被掷于阶前,吓得各宫嫔妃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连连。

    这是……沈青绾?

    沈青绾的背上还牢牢插着三支长箭,背上秀美娇艳的桃花瓣早已全部被鲜血浸透,只余触目惊心的血红。三支长箭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威胁,一动不动,又张牙舞爪地杵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线中。

    被投掷于地的一瞬间,原本疼得昏迷过去的沈青绾意识又被强行拉回。她睁开迷茫的眼睛,承明宫点得满坑满谷的灯火,明晃晃地令她眼花。

    眼花也只有一瞬,她仰首便看见了主位之上勃然大怒的陈太后。

    “太后娘娘……”

    太疼了,疼得她腿脚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站不起来就爬,沈青绾奋力向着主位的方向爬去。脚试图蹬地向前,无奈实在使不上力气,只能靠手,五指张开指节分明得像是森森白骨,身后爬过的地上流淌出一条蜿蜒而刺目的血迹。

    陈太后原本看着这张脸就心烦,加之她是储秀宫丽妃敬王的人就更心烦,如今敛芳宫旧事重演还有她更是烦上加烦。

    “太后娘娘,救救我……”

    陈太后照着沈青绾的脑袋一脚把她踹开。

    沈青绾又挣扎着翻回来,手掌撑地再向前爬了一步,嘴里喃喃有词:

    “救救我,皇后已经被他们杀了,下一个杀的就是我了。”

    “什么!”

    第二个霍地一声站起的是太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沈青绾面前,蹲下,死死抓住沈青绾的肩膀来回摇晃。

    “你说母后她……”

    沈青绾颤抖着反手指向张怀恩。

    “就……就是他,他杀了皇后。”

第八章 北衙:身幽隐而备之

    “你……”

    太子目光杀向张怀恩,又因了他本人浸到骨子里的谦恭温和,再锐利的目光也染上悲绝。

    “她说的是真的吗?”

    张怀恩轻笑一声,就当是默认了,转而又向着这个场子中真正能管事的太后。

    “太后娘娘……”

    “你把话说清楚……”

    太子放下沈青绾整个人飞扑过来,就要死死抓住张怀恩的衣领问个清楚。

    两名神策军兵士直接上前把太子反手制住,拦在张怀恩之外。

    “你!”

    太子奋力挣扎在两个力大无比的神策军兵士之间。

    张怀恩撇撇嘴,吩咐那两名兵士,“看好太子。”转而又向着一身明艳凤袍立在最上位的陈太后。

    “太子不懂事,我们应该可以把话说清楚吧?”

    陈太后扬眸,年过花甲的老妇人眼中闪过金光。

    “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奴的要求很简单。”

    张怀恩又开始在一片融融乐乐的宫宴厅中慢慢地踱步。

    “其一,北衙禁军和神策军不可分立,让陛下也停下这种伤感情的举动。”

    “这事儿哀家做不了主,”陈太后答得干脆,“前朝之事当由陛下说了算。”

    “别急,有太后能做主的事。”

    像是早就料到太后会说这样的话,张怀恩笑眯眯地应承道。

    “其二,卫茂良害死皇后,合该问斩。太后既然能请他出席这宫宴,交出卫茂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至于其三——

    “卫茂良死后,为防止河东生乱,河东节度使麾下半数军士内附神策军,统一归神策军军制管辖。这样一来,关中实力大增,太后和陛下也可高枕无忧,不用担心强藩侵扰。”

    末了,张怀恩颇为体贴地笑笑。

    “怎么样?太后有没有兴趣做这样一个交易,交出一个卫茂良,合宫的人,包括太子,都可以得到保全。”

    陈太后轻嗤一声,“你以为哀家会信你的话么?”

    保养精致的手指一翘,指向安坐在下头的丽妃。

    “你跟储秀宫早就合谋,暗害皇后太子。卫茂良一死,太子失去一大助力,你便可助李世训继承大宝。”

    “冤枉呐太后!”被点到的丽妃一边哭得梨花带雨手帕拭泪,一边快步走到太后面前伏地大拜,“今日之事臣妾是一点都不知情,还请太后明察。”

    “那李世训去哪儿了?”

    丽妃娇娇软软的声音答道:“他说他去准备贺礼,这么久没回来,臣妾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好了!”

    张怀恩一声厉喝,打断这毫无结果的争议。

    “太后不必岔开话题,老奴现在只要一个卫茂良。”

    陈太后心思难定地微微喘气,她警惕地打量着张怀恩的神情,像是揣摩他的说话有几分可靠。

    “他和皇后一同出门,至今未归。哀家也正想问你,皇后死了,卫茂良去哪儿了?”

    卫茂良正在宫城中潜行。

    宫中内侍耳目遍及,他也不确定哪些人是张怀恩的探子,只得依靠在军中多年历练的经验,加上云隐公子交给他最基本的潜行术,在每一个墙角的阴影处,来回跳跃穿梭。五月十七的月刚过最圆满的时刻,流云易散,明亮的清辉照耀,竟照不见卫茂良在宫中被阴影遮掩的身形。

    他躲在墙角处向北回眸。承明宫的方向,灯火正烈,像一个巨大的熔炉,火苗舔舐着向上蹿去,快把青黑的天烧出一个窟窿。

    那不是宫宴的灯火,是火把,军中的火把。

    张怀恩已经控制了承明宫中的太后和太子,下一个只怕就是陛下。

    得加快脚步,到圣上的寝殿太极殿确认陛下是否安好,面陈此事,再决定要不要出兵清剿叛逆,解救太后和太子。

    卫茂良牙白色的长袍一撩,随即隐没在宫墙脚下浓重的阴影中。

    太极殿已经近在咫尺。

    周遭极静,一轮明月高悬,清澈光华笼罩下的太极殿静得像是没有人声。凭着他多年听声辨物的侦察能力,他确定,没有人声。宫中侍卫虽受过严格的训练,举止动静远比一般的兵油子轻得多,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正常活动的声音,一个都没有。

    快速迈几步跃上石阶,卫茂良左右打量。殿外没有一个侍卫,也没有候在门外随时进宫伺候的内侍。

    陛下还在太极殿吗?

    最坏的设想已经在心中生根发芽,卫茂良却不敢用细想予以浇灌。他抱拳,向着殿内扬声。

    “臣卫茂良夤夜叨扰,有要事求见陛下。”

    他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势立在太极殿门口,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有丝毫的回应。

    “臣卫茂良夤夜叨扰,有要事求见陛下。”

    还是没有回声。

    “臣卫茂良夤夜叨扰,有要事求见陛下。”

    卫茂良第三次扬声,内力推动的中气十足。他确信如果殿中有人只要是醒着,就一定能听见他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他向北眺望,巍巍太极殿几乎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但卫茂良心里很清楚,承明宫的火把已经烧焦了半边天,而在他看不见阴影处,宫道上的神策兵士如穿行的蝼蚁,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一咬牙,一推门,他抬步迈入太极殿。

    “陛下?陛下!”

    殿中疏朗,高阔的横梁与立柱构建了一个海纳王者之气的空间。卫茂良心知,夜闯太极殿这种事一旦被查出,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但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这许多,蹑着脚步四处张望,回声在激荡。

    外间无人,又转向里间。重重纱帘如薄雾弥漫,遮掩得影影绰绰。

    站在帷帐外,卫茂良轻声唤。

    “陛下?”

    没有回应。

    “陛下?”

    来不及了。

    他伸手一层一层撩开纱帘。

    龙榻之上,空无一人。

    “陛下!”

    不好!陛下有危险。

    他伸手探向被褥之间,余温尚在,应该是离去不久。

    张怀恩。

    只有可能是张怀恩。他早就料到自己会先去太极殿面呈陛下,提前一步将陛下制住,好让自己陷入极为不利的谋逆的局面。

    卫茂良蓦地想起四月初一自己刚回长安时,陛下曾经对他说的话——

    “既然你忠心,便向着你觉得忠心的方向去做吧。”

    他自忖自己忠心无二,心正自然行正,不怕背上叛逆的污名。

    只要他的行为无愧于心。

    他还听说过四十多年前敛芳宫的事。当时的内侍擅行废立,君临天下的皇帝如玩物般被把控于股掌之间。李唐皇室,兵权尽归内侍,竟不得一兵一卒维持一国之君的体面。

    同样的局面摆在卫茂良面前。满朝文武府上遍布神策军的探子,身为皇后的长姐死于内侍之手,当朝陛下不知所踪。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从太极殿出来,卫茂良站在把整个太极殿抬高的三层丹陛上向南眺望。视野开阔,清风拂面,终于不像宫道逼仄中那般凛冽,吹得人心慌。流云散尽,月华满照,灵台随之清透。

    目光越过长安城的高墙,南门外,驻扎着他的五千翎骁营精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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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