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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暮冬:霰雪夜炉温(下)

    原来是劝她收手的。

    若昭在脑中飞快过滤掉枝枝蔓蔓的言语,得出这个结论。

    “我不怀疑娘娘你的手段,相反我很敬重娘娘的冷静。能在华贵妃顺风顺水的时候嫁到二皇子府,本身就很了不起。还有,两年前,”

    说来确实奇妙,两年前,她从云山回宫的那个新年宴前夜。宁妃也来找过她,不过她睡了,没见上。

    “两年前,同样是新年宴,娘娘曾经来找过我。我想大概是娘娘已经得知他想要夺嫡,给他找个帮手。熙宁长公主,一个明面上在太后阵营,又背靠萧家,曾经还有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名声,又远居云山看似中立。而且——

    “听娘娘今天说,安和元年四月十五,柔淑宫外桃花林见过我,那就是见过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凭借这些,娘娘确实挑中了一个很合适的帮手,在当时情境下最合适的帮手。”

    两年前,宁妃曾经在毓安宫求见请她相帮。两年后,却又在同样的除夕,请她停手。

    其间的原因,若昭不愿意细想。

    窗外的雪声大了,扑簌簌的,落在干枯的枝头。枝头也撑不住了,大团大团的雪砸在地上,便碎了一地。

    花瓣落地尚且能零落成泥,大雪落下,最终却只能化成无形无色的水,渗入泥土,了无踪迹。

    若昭的目光从窗外的雪收回来。

    “能在最快的时间想清楚局势,又在最快的时间区分敌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娘娘担得起一声海陵苏家的女儿。我也全然相信,娘娘出手,夺嫡一事,根本不是问题。但现在的前提是,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动静,来破局。”

    像是应和她这句话一般,风卷起雪花,一声高过一声地拍打在门扉窗棂,确如催魂索命的恶鬼。

    “娘娘和溧阳公主关在清泉宫,他在宣王府,陛下没有任何明确的意思,说禁足到什么时候为止。所以,出去的机会,需要我们自己创造。而且,娘娘和他最好不要出头,一切交给我来做。”

    宁妃双眸微眯,“你已经想好了?”

    若昭点点头,“是,而且已经开始做了,应该明年春天就会有结果。”

    什么意思?

    明年春天就会有结果,并且现在已经开始露出苗头的布局。而且足够大,要动武。

    目前大唐境内能称得上“武”的,西北防线基本崩颓,剑南道公孙杜宇虽然是自己人,但还在天师道与公孙致和的双重封锁下,河朔三镇不听号令,荆南、东南相隔甚远,兵力也有限。

    除了关中神策军外,还有谁?

    她忽然想起来,宫中是有些传言,明年春天卫皇后庶出的弟弟,远在太原府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要回京省亲述职。

    宁妃始终温凝的脸突然离开了一条缝。

    “你想……效法汉魏董卓……

    “如果只是为了救一个人出去,不至于赔上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关中的安宁。小昭,”宁妃一再牵起若昭的手,

    “我不急,他也不急。作为母亲,我从不疑他的心志,也信他绝不会因为小小的封宫禁足就自甘颓靡。你再好好想想,这一步一旦迈出,万一有丝毫闪失,这就是动摇国本的事啊。”

    “可是我急,娘娘。”

    若昭突然扬声。

    “我不知道西突北燕的铁骑什么时候会南下,我也不知道四处烽烟的节度使哪一天会自立为王,我不知道大唐还能在这样庸庸碌碌的朝廷和如蠹虫般互相撕咬内耗的百官下还能撑得过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这条命还能抗多久。”

    骤然抬高声音,白色的纱巾像在风中摇曳。

    “我不是为他一个人。在这宫城中,宦竖横行,擅行废立,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总该有个了结。”

    不忍面对宁妃的目光,若昭看向窗外。天色明明已经黑透了,地上的雪,却还在固执地反射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幽幽光泽。

    “董卓入洛,之所以能横行无道,废立幼帝,在于京中无一势力能与他抗衡,也在于为君者年幼毫无反抗之力。这两条,在我朝,都不具备。更何况,卫将军非董太师之流,同样的难题交给不同的人选择,结果未必相同。”

    “可是,万一呢?万一卫将军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万一他了结了一切却没能扛住太后皇后的压力,万一他没扛住自己内心的诱惑呢?小昭,”

    宁妃攥紧了她的手,字字恳切入肺腑。

    “别拿权力考验人性,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

    “所以我不愿娘娘和他介入其中。”若昭垂眸,“如果不去试一试,我们便只能永远关在这看不到头的孤城里。就算真的有万一,我会尽我的全力弥补,青史上留下的骂名,我一个人担了就是。哪怕担不起,我也不希望伤到你和他分毫。”

    宁妃突然心头一片酸涩。

    年过四十,宁妃忽地也发现自己心软了。尤其在面对和自己子女一般大小的孩子时,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她捂住浅浅的抽泣声,转移开泫然欲泣的眼,又努力眨了眨,憋了回去。

    “小昭,其实你……没必要的。”

    你可以过得很好,你本应该过得很好,而不是人人皆在庆贺新春佳节,你却在数九寒天里冻得瑟瑟发抖。

    若昭兀自笑了笑,不是第一个了,所有在乎她的人,都觉得她应该过得很好,她可以过得很好。

    “这些日子,算是见了不少人吧,也算是表了不少心志。娘娘不必担心苦了我,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只有在做这些时,才会感觉到我还活着,我还有意义。

    “还有,”

    心底里的酸水一股一股上涌,像是堵在她的喉管中,令她无法呼吸。

    “两年前娘娘想请我帮忙,两年后又劝我收手,原因我,大概知道了。”

    再吸气,强迫自己冷静,心里却似针扎一般,一抽一抽地疼得她缓不过气来。

    “还请娘娘放心,娘娘所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我以长公主的名义发誓,嫂嫂,请你放心。”

第七章 河东:拭甲

    在长长暮冬里猫了太久,初春将至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不真实的。

    凌风从来没像这般,一整个冬天没怎么活动。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满成都府寻找宣王殿下的身影。今年都安分了,规规矩矩呆在王府中,大眼瞪小眼似的对坐。

    说是对坐,也几乎全然不是。除了每日清晨必须的晨练以外,凌风还是甚少见到他家主子的身影,甚至一度予他一种府上只有他一人的错觉。不过,那种沉默的凝重到无法呼吸的气氛,又确乎是存在的,时时刻刻弥漫在宣王府上下。

    春日将至,白昼的时间随着日影的脚步逐渐拉长,也蒸腾开空气里的股股暖意。在冬季的长夜里禁锢太久的某些东西,在微醺的春阳里不动声色地发酵。

    隆平十三年三月初八的清晨,凌风照往常一般等在院子里,与宣王殿下一同晨练。

    等了很久,人还没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卧室前敲门。

    没人应。

    又觉得自己好笑,殿下从来没有赖床的习惯。闷在府上四个月,不在卧室,便是在藏书楼。

    或者是在长公主曾经住过的院子中。

    凌风又从二进院小跑到三进院。

    李世默席地而坐,抱膝靠在廊柱下。

    院子虽然已经空了整整四个月,却因为初春阳光喜人,不少绿植已抽出了新芽,活活泼泼地蓬勃且旺盛着。庭中那株有些年头的桃花树,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粉,稀稀疏疏掩映在枝头。

    李世默坐在地上,视线与长廊栏台平齐。他疏懒地仰头看檐下新绿,三千墨发披散下来,映着一袭雪白的长衣。

    “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我原本是想给她看的,还是错过了。”

    “她”是谁?

    似乎是说长公主,但是这株桃花树,不是为了薛二小姐才种过来的吗?

    不敢问不敢问,如果说之前的薛家在殿下面前只需要避讳,现在就是禁忌,新伤旧恨双重叠加的禁忌。

    李世默没理会凌风此刻心里的起起伏伏,兀自抓了手边的一把小米,向着庭中桃花树下撒去。鸟鸣欢乐,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是春天在喧嚣。

    “四个月,确实有点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仰头,拧过脖子看凌风,“我当时是不是说了一些特别蠢的话?”

    这也没法接。

    凌风垂手立在后头,虽然知道自家这位主子脾气好,好说话,真问到难答的话,还是要紧张好一阵子。

    “我当时恨的是我自己,自己明明也是那场动乱的受益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其他人?再往前追,四十年前内侍杀隐太子李从仪,立先帝静帝,也是罪恶,这样的罪恶间接促成了此刻站在朝堂上的我。再往前,万世景仰的太宗皇帝登临帝位,玄武门上踩着兄弟的鲜血,都是罪恶。”

    他又抓了一把米,抛给正在桃花树下叽叽啄食的麻雀。

    “可是,如果数百年前没有那场玄武门的变乱,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也不会是我。凌风,”

    李世默垫在一只胳膊肘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鸟雀争食。尾羽带着一点红的麻雀在一群灰扑扑的同伴中显得格格不入,同伴来啄它的食,它便一退再退。退到头了,它突然奋起去抢其他麻雀嘴边的食,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围成一团啄那只尾羽一点红的落单的鸟。

    一时间桃花树下,斗鸡般的雀羽纷飞。

    “人人生来皆带原罪,每个人,都可能是过去某场罪恶里或多或少的受益者。我确实是安和之乱的受益者,我依然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再也不会傻到硬碰硬地让其他人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最后一把米撒了过去,李世默拍了拍手中的碎屑。

    “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的标准并非是否受益,而是是否动了为恶之心,是否付诸实践,这样便给了所有人以自我救赎的方式。未曾参与的过去早已无法改变,但现在和未来不是。我们终其一生,都可能毫无作为。可是我们不做出什么,哪怕就是坚持在任何环境下不为恶这样的小事,事情便会向着更坏的方向,我们更不能接受的方向发展。”

    像是终于意识到旁边还站着个人,李世默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起身,笑眯眯与凌风并肩向外走去。

    “难为你听我自言自语这么久,是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呃……”一瞬间尴尬得脚趾头快要把鞋子抓破,凌风快速垂下头,“没。”

    “卫将军什么时候到?”

    “还没有,说是快了。殿下,”凌风一忖,“为何殿下每日都问卫将军的事?”

    “你之前不是告诉我,她说过,等到长安城中发生即使我出来也不会有人管的动静时,我就可以出来了。”

    李世默悠游漫步在廊间,清风吹动长发,也似带起袖间的风。他眯着眼看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颇为闲云野鹤。

    “要那么大的动静必然会动武,长安周围能称得上武的,除了关中神策军,就是远在河东,却又近在东宫与陈卫两家之间的卫将军。”

    推开门,卧室的正中央立着一副全套的明光铁甲,周身通体银光凛凛,背甲与胸甲相连的系带如一片冬雪中的红梅。

    李世默取来一块绢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一块甲片,连同甲片缝隙间的灰尘,都一一清理出来。

    “既然卫将军快到了,我们也要抓紧时间练起来。凌风,你今日再教我几招用长刀正面对敌的招式。”

    他拍了拍一遍遍擦拭得透亮的铠甲。

    “这套御赐宣王的铠甲还没来得及用过,第一次用,可不能没了这一等一明光铁甲的风采。”

第七章 河东:事发

    对于整个后宫乃至整个朝廷来说,隆平十三年的春天,没有比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入京更令人在意的事情。外臣入京,尤其是手握一方兵权的武将,总是更引人注目一些。譬如安和元年薛骁敬入京,再比如说隆平九年那场掀起血案的入京,或者是隆平七年魏博节度使何献携二子一女入京,无一不掀起这前朝后宫的动荡。

    各方唱罢又登场的势力,似乎都怀揣一份惴惴不安的心思,等待某个既定的事实又充满变数的未来。

    时间一旦有了节点,很多事情就生发出截然不同的意义。

    比如,气氛一向不好的储秀宫,还没恢复德妃之位的丽妃娘娘已经快把手边的桌案磨掉一层漆。

    “卫茂良入京,陛下明摆着要抬皇后太子的地位。我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世训只是玩味地看着对面绞手站着的沈青绾,他一抬头,沈青绾便把手绞得更紧。

    戏弄够了,李世训松快地笑笑,“至于有没有办法,卫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等他入京再说。”

    那就一切等卫茂良入京再说。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安守在清泉宫一角溧阳公主李世语和时不时守在清泉宫后门的关河,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究竟是如何变的。只是每到约定见面的时候,关河便蹑手蹑脚凑近清泉宫,洒些银钱遣散守卫,在后门敲三声,停一刻,再敲三声。

    小语!

    当然不敢喊出来,最多在心里过过嘴瘾。

    “关河哥哥!”

    娇俏的少女迈着一蹦一跳的步子,是整个清泉宫里唯一明亮的色彩。隔着一扇门,关河能听见她头花跳动摇晃的声音。

    “嘘——”

    门一开,关河一手拉着门环,一手比着对李世语挤眉弄眼。

    “公主殿下声音小一点。”他一再环视周围,“臣是偷偷来见殿下的。万一叫人发现,公主殿下和宁妃娘娘都要受臣拖累,臣罪过可就大了。”

    “那你说,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救我出去呢?”李世语一双眼睛水汪汪,她眨了眨眼,硬是把眼泪眨了进去,“还有嘉禾姐姐,我真的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十六岁的小姑娘正在一年一窜个子的时候,关河第一次见她,李世语还不及他肩高,如今只比他低半个头。

    不用再弯腰便能看见她如蝴蝶般忽闪忽闪的眼睫,还有上面沾着的星星点点的水色。关河伸手,几乎是颤抖地,手背碰了碰李世语的眼睛。

    “不哭不哭,应该是快了。”

    李世语撇了撇嘴,嫌弃似的躲开了关河的手。

    “谁哭了,我没哭!我就是呃……”

    正说着一半,小丫头没忍住抽了一声。

    关河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

    “我……”

    肉眼可见的红晕从脸颊漫到耳根,李世语用手背遮住半边脸,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

    “反正我就是没哭。”

    关河一再抿嘴,也把笑意憋了回去,他柔声。

    “好,没哭,没哭……殿下等等!”

    他忽然高声,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李世语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合上清泉宫后门。

    不明所以的小姑娘在门背后拍得激烈,“关河哥哥,怎么了?”

    “有脚步声。”

    关河护犊子一般把那扇后门护在背后,警惕地环顾四周。

    不太确定,但确实是细碎的乱得有些听不太清的脚步声,不像是侍卫马靴砸地的铿锵有力,布料偏软,隐约混在李世语激烈地拍门声中。宫中的脚步声太多太杂,不确定是不是冲着清泉宫这边来的。

    似乎又有一个不同的脚步声,很快,很急,啪嗒啪嗒的,在一众零乱中标杆似的清晰刺耳。

    确实是冲着这边来的。

    关河还没反应过来,几乎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宫道尽头突然杀出一个粉色衣衫的女子,提着裙摆,向着清泉宫后门一路飞奔而来。

    就是这个!

    被看见躲不了了,关河下意识把清泉宫的后门护在身后。

    “你是……”

    粉色裙衫的女子直接动手,把关河从清泉宫后门拉开。

    “有人来了,快走!”

    被关河拽紧的门突然失了控制,李世语霍地一下把门拉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看着面前的人眨巴眨巴眼。

    “宛嫔娘娘?”

    确实是沈青绾。

    不过,她同样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李世语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再次合上清泉宫的后门。

    “公主赶快回去,跟宁妃说一声,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关河一头懵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局,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

    细说费劲,沈青绾喘一口气,环顾周围暂且没人,压低了声音。

    “我是你们这边的人,太后和皇后知道了你跟公主的事,要来抓人。”

    什么?

    待会儿,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关河还没问出口,沈青绾径直把他推向与她来时相反的方向。

    “你现在听我的,从这条宫道出去之后右拐,混在巡防的侍卫中,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关河回头看这个从天而降就说要帮他们的人,还是不太确定地回头。

    “那你……”

    跟这人沟通怎么这么费劲?听着太后皇后带着一众宫婢的脚步越来越近,沈青绾又用力向前推了他一把。

    “剩下的事我来解决。快走啊!”

    关河消失在宫道尽头的片刻之后,东西两边各自黑压压涌入两团阴影,日光为之一暗。阴影也是璀璨的,两身金丝线绣成凤袍比日光更明艳。一头太后为首,一头皇后为首,一条狭窄的巷子被堵了个完全。

    夹在中间,一路狂奔而来的沈青绾扶着墙细细地喘气。

    “我还以为是哪个侍卫那么大胆,明目张胆偷人偷到了清泉宫来。这一看,不是储秀宫里的那条狗么?”

    沈青绾保持佝着腰的姿势,慢慢向来者跪了下去。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太后在这宫里横行数年,扬手对着她那张形容娇花的脸便是一耳光。

    “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清泉宫,是不是你家主子跟清泉宫这位还有什么勾当?”

第七章 河东:问责

    一扇门之隔,宁妃站在清泉宫中,静声听门外的声响。

    连同太后那掷地有声的一巴掌。

    李世语已经让采葛采艾安置在宫里不让出来,事情已经陆陆续续从她那儿听了不少。小语与关河在清泉宫后门私相见面,不知道为何消息走漏到太后那里,声势浩大带着皇后来捉个现行,沈青绾事先知道了抢先一步前救人,就被堵在宫外。

    落到太后皇后手中,想想也知道没个好结果。太后不喜沈青绾那张脸,皇后估计也不怎么喜。加之沈青绾之前悠游于储秀正阳两宫之间,靠着双面谍者的本事暗中促成了不少事,诸如吏部考功司的案子,去年五月嘉禾生日宴上,她又两边煽风点火,只怕皇后和太后已经不信任她了。

    不对,加上自己这方,沈青绾可称得上名副其实的三面谍者。

    宁妃对着一扇薄薄的木门苦笑,沈青绾如今是为了小语和关河陷入这险境,于情于理,归根结底,都该是她的责任。

    加上沈青绾的主子,风波庄的庄主,也就是熙宁长公主现下正在毓安宫中禁足,李世默远在宣王府,自己该是离她最近的人,隔着一扇门,她该怎么救救沈青绾。

    快想想,现在有没有办法能帮到她的?

    “啪!”

    “说,你跟清泉宫的那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门外又一巴掌,听得宁妃在这头心惊肉跳。

    不行,她现在出去,哪怕一句话不说,出去这个动作,本身已经包含着说不清的牵扯。

    太后与皇后试图强加给沈青绾的罪名,应当是私通自己这个关在清泉宫中的罪妇。设身处地想,如果此刻她是沈青绾,最好的打算,便是尽力撇清与清泉宫的关系。所以,最妥善的方法是——

    不动。

    她不动,沈青绾的辩白才能更具有说服力。可谓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宁妃转身向着回宫中的路。背后一扇门之隔,咒骂声与扇耳光的声音不绝,她的手心微微攥紧,渗出了一层汗。

    对不起,沈青绾,这是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方法。

    宫外,太后和皇后却是各自的小九九打得飞起。

    沈青绾是储秀宫的人,举宫皆知,之前更是有几次借沈青绾之口挑唆她们生事,所以沈青绾私会宁妃,是储秀宫的意思?难道敬王与宣王还有她不知道的勾当?

    还有,最好能想个法子,把清泉宫储秀宫都踩一遍。储秀宫私通罪妇,清泉宫与外界勾结,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相比太后对沈青绾那张脸与生俱来的恶意,加上太子敬王两分天下的局势中,对储秀宫的人全然的敌视,卫皇后的想法要更微妙许多。

    自从去年五月二十六,东阳郡主生日宴上那场风波之后,她便觉得沈青绾不对劲。敬王带着打晕的公孙嘉禾到敛芳宫这件事,究竟是谁告诉宁妃的?

    宁妃宣称是她,但显然不是她,她也不知道。

    更不可能是敬王自己。

    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沈青绾。

    加上宁妃是当时唯一的受益者,她便怀疑沈青绾实际上是清泉宫的棋,至少有六成把握。这事她已经让谦儿不动声色透露给李世训了,储秀宫那边,究竟查到了多少?

    等等,这次沈青绾出现在清泉宫,多半可能是私会宁妃。至于那个侍卫私通清泉宫溧阳公主的谣言,极有可能是储秀宫已经查到了这小小女子来历不清,故意透露给她们,请太后皇后抓个现行,借手除掉沈青绾。

    她应该如何应对这一步?

    还有,如果说沈青绾是宁妃的人,她又该怎么回答太后的责问?

    会全然撇清她与清泉宫的关系,然后把一切责任推给储秀宫。

    来回推导,应该如此。

    卫皇后紧张地盯着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沈青绾伏在地上,身后的裙摆铺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层层叠叠的茜粉色丝线织锦,散开了一朵极盛到靡丽的花。

    陈太后捏着她下巴强迫她把头抬起来,原本一张秀丽的脸因为扇了太多耳光,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地肿。沈青绾微微张嘴,散落的发丝落在嘴里,鲜血渗了下来,滴在陈太后的手中,带着玉镯的手厌恶地甩开。

    “太后说得对,臣妾生是储秀宫的狗,死了也是滋养储秀宫那颗葡萄树的肥,臣妾也只会听命于储秀宫的意思。”

    卫皇后心跳漏了一拍。

    她把那点可能,从六成提到了八成。

    “哀家就不信这清泉宫什么腌臜手段都没使了,来人!”

    陈太后一声厉吼,两个小内侍应声而上。

    “把清泉宫的门打开,哀家倒要看看苏芷兰怎么说。”

    宁妃早已换了一身刚睡醒的单衣,披散开头发,一脸刚睡醒的困倦模样,目光晕晕乎乎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面前跪着的人。

    “宛嫔?怎么是你?”

    先是一惊,忽地又意识到面前站着的两身凤袍。宁妃慌忙抚了抚还没梳起的头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一套寝衣,手一抖立马跪了下去。

    “臣妾不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两位娘娘恕罪。”

    伏身大拜的刹那,宁妃与同样跪着的沈青绾视线相平,眨了眨眼,满脸歉疚。

    抱歉,我不能替你说话,对不起。

    沈青绾微微垂下眼睑。

    我知道的。

    气氛微凝的瞬间,一句柔柔的女声忽地插了进来。

    “看来宁妃是不知道的。母后,”

    卫皇后也拜,向着盛怒的陈太后的盈盈一福,长褙上的凤尾温顺而乖觉。

    “既然宛嫔推说是储秀宫的意思,不如请丽妹妹过来一趟,这私通罪妇的罪名,要辩一辩,才知道到底是谁的呢。”

第七章 河东:廷杖

    四个多月没开门的清泉宫一夕之间门户大开,又属实一片黑压压。

    陈太后高坐在主殿上头,卫皇后丽妃两人各自左右坐在下方。跪在地上的只有两个人——

    脸被打肿的沈青绾,和刚刚换上一身素净常服的宁妃。

    “我可从来没让这小蹄子四处招摇过市兴风作浪,”丽妃抚着手上的红珊瑚手钏,美目流转,“指不定是这小蹄子拜高踩低,看着谁家来势跟那苍蝇一样非要上去转来转去。”

    “真是你指使的,你也不会承认了。丽妃,”

    陈太后靠在中央的软座上假寐,听罢丽妃一番娇滴滴的言辞,眯着眸子斜觑了她一眼。

    “这是你的人,私通罪妇,你得拿个说法,不然哀家就只能按照规矩办事了。”

    丽妃霍地起身,向着沈青绾扬手又是一巴掌,本就青肿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你倒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胡乱攀咬。本宫给你的好,真是都喂了狗。”

    卫皇后冷眼看着丽妃在殿中跳上跳下,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最关心的宁妃苏芷兰身上。

    被皇后盯上的女子始终保持着弯腰跪地的姿势,垂首敛容,一动不动,叫人琢磨不透。

    没结果。卫皇后温言向着丽妃,“她说不说实话不要紧,丽妹妹仔细手疼。”

    说不说实话当然要紧,这一激将丽妃反而更来劲。

    “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打一顿就知道了。”

    说罢呼了两个小内侍上来,翘起的兰花指向着沈青绾一指。

    “给我打,往死里打,臣妾就不信她不说实话。”

    中衣委地,三尺长三分宽的毛竹板砸在一片雪白上,一落便是一道带着血丝的红痕。

    “啪!”

    “啪!”

    “啪!”

    吹弹可破的肌肤赤裸裸横陈清泉宫的主殿中央,一片炫目的白,就在另外三个女人,还有两个内侍的睽睽众目下,随着一下又一下的鞭笞颤抖。

    宁妃的眼角也在颤抖。

    沈青绾从头至尾都没哭,没发出任何声音。但离她最近的宁妃能感觉到——

    她整个人都在抖。

    竹板每一次落下,她都能听见沈青绾的一声闷哼。

    但旁边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咬住了,嘴唇咬出了血,不知道是咬出的血,还是耳光扇出的血。

    行了,别打了。

    你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她还是个孩子,她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

    但宁妃又无比确信,上头这三人唱戏似的一唱一和,把沈青绾往死里打,不过是演给她的。太后和皇后应该是想把她彻底踩死,不过来的刚好是丽妃的人,顺带把储秀宫敲打一番。

    丽妃当然想极力摆脱陈卫两家的怀疑,她应该更想弄清楚的,是沈青绾与清泉宫的关系。

    三双眼睁睁看着沈青绾被杖责的眼睛,其实盯的都是自己。

    双膝跪地垂落的衣摆遮掩下,宁妃的手一遍一遍搓着光滑的锦缎。

    如果一句话不说,也很可疑。毕竟心生怜悯也是人之常情,高高挂起反而更惹人怀疑吧?

    既然如此,替沈青绾说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宛嫔毕竟深受陛下宠爱,打成这样,陛下怪罪下来,平白伤了这后宫和乐的颜面。”

    “宛嫔是本宫的人,陛下问责起来,问的也是本宫,宁妃姐姐自可高枕无忧。”

    丽妃眸子一沉,眼角却顾盼神飞。

    “还是宁妃姐姐下意识里觉得,这小蹄子是姐姐的人,怕被打得离了心,就不好继续替自己效力?”

    莽撞了。

    宁妃心下一咯噔。

    卫皇后适时劝慰道:“丽妹妹宁妃妹妹心慈,看不得小姑娘被打。这些日子陛下忙于前朝事,许久不曾到后宫,够她把伤养好了。”

    忽地又话锋一转,“心慈便心慈吧,偏要搬出陛下,倒像是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

    好一句“声东击西”,宁妃暗忖,她什么时候也会这般,话中带刺了?

    难道是她发现沈青绾不对劲了?

    宁妃伏下身。

    “臣妾确实不知陛下许久不曾到后宫中,毕竟关在宫中这么久,一点儿外界消息也不知晓。”

    卫皇后一怔,倒是让她圆上了。

    宁妃也话锋一转。

    “臣妾还以为陛下依旧偏好这储秀宫的风景,也以为陛下始终看中正阳宫背后的功勋声望。”

    陛下偏好储秀宫的风景是为谁?

    不过是个沈青绾。

    陛下许久不到后宫又是在忙何事?

    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回京。

    一句话准确踩中了正阳储秀两宫的痛脚,原本一唱一和的两人隔着一殿之宽目光忽地一交锋。

    “行了!”

    坐在上头看戏的陈太后一声厉喝。

    算是看明白各自的路数,丽妃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推给清泉宫,宁妃咬死了不说,还在暗中扇阴风点鬼火,很像是当年华贵妃的手段。

    苏家的女人,果然没一个是善茬。

    “打了这么久,一个个都咬死了说不是自己宫里的事,就是一本糊涂账。哀家也乏了,”

    陈太后略一扶额。

    “既然说不清,该罚的都得罚。沈青绾是储秀宫的人,储秀宫看管不力,罚一个月俸禄。宁妃还在禁足,那便再罚半年俸禄。沈青绾私通罪妇,罚俸一年,另外罚跪一夜,就去,没人住的敛芳宫吧。”

    既然当着她的面不说,那就看看背着她说不说。拿沈青绾做诱饵,看看哪条鱼会上钩。

    然而当夜,一声惊雷过后,暴雨倾盆,夜色中的长安城淹没在掀起巨浪的波涛中。

    李世语趴在窗边,心惊胆战地看着窗外闷雷阵阵,闪电划破天际,一瞬间长安城亮如白昼。

    “母妃,”小丫头一脸苦兮兮看向宁妃,“今天我躲在后面听,说是宛嫔娘娘被罚在敛芳宫跪一夜。她毕竟是为了我,外面雨又下得这么大,我看守门的侍卫都不在了,不去看看她吗?”

    “不能去。”

    宁妃立在窗边,目光投入无边沉沉的黑暗。

    “陈太后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不过是以宛嫔为引,看看谁会上钩,谁才是宛嫔的幕后主使。加之现在侍卫都被遣散了,更像是在钓鱼,只怕没人的敛芳宫,还埋着太后的眼线。”

    无人的敛芳宫,此时此刻,确实看不见旁的人影。

    只有一个茜粉色的身影跪在主殿前的石板路上,暴雨如注,茜粉色的中衣皱皱巴巴裹在身上,披散头发全被淋湿,湿漉漉地黏在那张满是淤青的脸上形如鬼魅。

    三月的春夜尚凉,更何况暴雨,娇小的女子垂头,嘴唇已是乌青。

    夜色愈发阴沉,并未有丝毫暴雨将尽的迹象。天像是被压得更低,自北而来的风都吹不开凝重如墨的浓云。

    忽地背后多了一把伞。

    “沈青绾,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怪别人。”

第七章 河东:惊雷

    敬王李世训。

    沈青绾只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过去,美目在黑夜中凛凛。

    李世训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回来。

    “沈青绾,你真的好大的本事,明明是宁妃的人,却苦心潜伏在储秀宫,唆使我母妃派你埋到皇后身边。”

    说了一圈自己都觉得累,像是觉得脏,李世训甩开她的下巴。

    “要不是本王设下此计引你出洞,还真不敢确信你有这些手段。”

    沈青绾固执地回头看他,“关将军和溧阳公主的事,是你透露给太后和皇后的?”

    “现在终于想通了?”

    现在终于想通了。李世训为了诈她是否真的是清泉宫的人,把关河私通李世语的流言传给太后和皇后,又把太后皇后动手的消息暗示给她,为的就是看她会不会出手救人。

    呵,想通了又能如何,她没有别的选择。

    清泉宫是她主子托付给她的责任,李世语是她这辈子做梦也达不到的少女时光。

    还有落在主子手中的妹妹,她企及不到的梦,她妹妹还小,还有在这乱世保全其身几乎微乎其微的可能。

    雨势太大,打伞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李世训的衣摆后背一片深色的湿痕。打湿了也就无所谓了,李世训蹲下来,细细端详这张连妆粉都被冲花了的脸,光怪陆离,但湿发遮掩下的脸精雕细琢,确实好看。

    “你一开始便跟我示好,想让本王即位之后收你做后妃,以此来给自己找一条退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把三宫后妃玩弄于股掌之上,除了你,只怕也没别人了。”

    其实不是,开始示好的并非她。沈青绾在大雨滂沱的嘈杂声中回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走在这宫中,似乎对她示好的人不多,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李世训一个。被丽妃劈头盖脸一通责骂,或是被太后无缘无故一顿惩罚之后,出现的人,似乎有且只有一个李世训。

    在利用与算计交织的宫城,在明天不知道是被泼水还是被罚跪,哪怕就是那一点点的好,也能够长夜暖身。

    或许还有宁妃。但宁妃是主,她是仆,她的好是沾了利益的好,是自己不得不敬而远之的好。

    “既然知道了还来找我,”眼睫上的水落在眼睛里,沈青绾闭上眼像听天由命,“不怕这是太后在钓鱼,就等哪宫的人来抓个现行。”

    “雨声太大,我们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见。但是有些话本王不得不问你,沈青绾你把眼睛睁开,看着本王。”

    不容置疑的声音令她下意识想睁开,只是微微眯了一条缝,又闭上,下巴再一次被她捏得颤抖。

    “本王可以给你当退路,就算你背后的宁妃宣王殿下倒台,本王也可许你后妃之位。但代价是,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主子是谁,你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是什么?安插一个和婉淑妃相似的人在明月楼,又恰到好处引萧岚出手给沈知贺塞人,不是久居深宫的宁妃能做到的。”

    “告诉你又能如何?”

    “你明面上继续当宁妃的棋,但背地里你要为我所用,他们的计划,也要告诉我。这样一来,我们只要配合得好,你依旧可以游走两方,继续高枕无忧当你的双面谍者。”

    雨下得噼里啪啦,睁不睁眼都看不见。沈青绾最后还是闭上了眼,比上一次更像听天由命。她咽了咽,长吐一口气。

    “我的主子,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女子,腿残,坐轮椅,很年轻。”

    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果不其然,李世训微微眯眼,后槽牙摩擦得咯咯作响。

    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已经设好的局,什么沈青绾,什么长公主和萧相大人的指点,都是那个被关在毓安宫的女人帮李世默布的棋。

    “那你们下一步呢?她被关在毓安宫的四个多月,应该与你还有联系吧。”

    “下一步是利用你成事,但是她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拒绝。”

    沈青绾凑近了他的耳朵,低语几句。

    随着搔动他耳朵的软软的气流,李世训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那正好,我也正有此意。这局我入了,不如我们达成合作。”

    磅礴如注的雨帘,像是下尽了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黑夜比以往更沉,在沾了血色的敛芳宫中,黑暗之下,阒寂无物,却又无处不在滋长。

    “哗啦啦——”

    李世训屏声静听。

    “怎么了?”

    沈青绾话音未落,忽地浑身一轻,自己已被拦腰抱起。顿觉不对,一阵拳打脚踢砸在李世训身上,像是踢到了铁板,看似精瘦的身体岿然不动。

    “你放我……”

    “轰隆隆”

    天际一道惊雷。

    丛杂中的生灵像是被惊醒又被突然按下,一声惊雷后的死寂更似一层裹在春季万物初生上的布,新的生命已经迫不及待地恣意突破生长。

    李世训把沈青绾按在敛芳宫主殿的榻上,很有点像当年的公孙嘉禾。

    伞早已东倒西歪在门口,随之被扔出去的还有被彻底浸湿皱成一团的衣服布料。女子的惊叫声如闪电刺破夜空,紧接着便是闷雷滚滚,满城为之震颤。

    雷声低沉,女子叫声尖锐,在沉寂的宫城,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敛芳宫,一高一低,一呼一应,竟有几分相得益彰的趣味。

    “既然你要找退路,本王应了,但本王绝不甘心只做你的退路。”

    “啊——”

    疼。

    真的很疼。

    今晨腰背上杖责的伤还未完全好透,半夜暴雨淋过之后愈发红肿,伤口被强制按在榻上摩擦,已有丝丝血色渗出。

    脸上也是,嘴角的血从没干过,滴落在黑暗中更加炫目的雪白上。

    她来不及擦,随即而来伴随的是骨头都快撞碎的冲击。因了身上是湿的,榻上也已经湿得皱皱巴巴如波涛汹涌。窗外水势滔天,朽木在身下咯吱不断,她感觉自己更像一叶小舟,船快要沉了,只剩她一人在暴风雨夜的惊涛骇浪中挣扎。

    忽地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啪嗒啪嗒踏碎一个个水坑远去。

    李世训低低地窃笑出声,热气喷在她的脸上。

    “你猜,刚刚那个听墙角的脚步声,是谁?”

    在意识崩溃的边缘,沈青绾只想伸手抓住床头的帷帐。

    “放心,她胆小又懦弱,还跟她主子有隔阂,不会说的。还有沈青绾,你家主子的提议确实可以,但不够大。”

    他俯身,在娇小的女子耳边低语。

    “我们玩票更大的吧。”

第七章 河东:平阳入京

    隆平十三年四月初一,万众企盼已久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终于入京。

    跟随他进入关中地界的还有数千翎骁营的亲卫。在长安城外完成驻防交接之后,卫茂良带着两个跟着他多年的卫家侍从,还有十名士兵一齐进入长安城。

    带翎骁营入关也有各自的考量。陈太后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带一点实打实的兵力回来,好震慑住朝廷的一众宵小。卫将军则更为谨慎,带兵过重,尤忌陛下多心,朝中生疑,疑则易乱。

    而翎骁营属中原地带骑射技术的巅峰,但凡以骑射见长的队伍,大都不适于攻城攻山。正如汉高祖白登之围被困七天七夜,冒顿单于率精兵四十万骑围竟不得攻破,也是因为此。

    换句话说,骑射营不过是个迫于太后皇后压力不得不带上的幌子,对于数十万神策军拱卫的长安而言,毫无威胁。

    两人驾车,后面跟着十人的队伍陛下特许,从长安城正南明德门入。明德门自开门时便已封禁,严禁行人出入,沿街皆设路障,铺就一条从明德门至皇城朱雀门的坦途。

    辰时过半,一辆低调的马车出现在明德门前,与大张旗鼓的迎接声势完全不相当。办理好通关文牒之后,马蹄吧嗒吧嗒在一眼可望得见尽头的大街撒起欢儿来。

    虽设路障,沿街看热闹的人还是不少。妇人怀抱稚子,奶声奶气的孩子伸着手向路中央探去。行人商贾连同上工的人亦停下匆匆的脚步,向着自明德门而入的马车张望。或许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车中的人是谁,但整条朱雀大街封禁只待一人一车的场景,在隆平年间,确实是第一次。

    驾车的小厮笑嘻嘻地向车里嚷嚷。

    “将军,咱们这次回来,可真够风光的。”

    车内的人没答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而有力,撩开车帘向外看去。沿街各坊鳞次栉比,又走马灯似的倏忽在眼前消逝。人群的脸消失得太快,只余一个个模糊的影子,跃动着春日里逐渐浮躁的气息。

    “停车!”

    车内忽地传出一声。

    “诶?”

    小厮虽疑,还是第一时间拉紧了缰绳。一声嘶鸣,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朱雀大街的中央。

    还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门帘,小厮忙送不迭跳下车去搬踏脚凳,不过没赶上。蹬着马靴的腿更快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来,沿街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几乎是小跑一般,两三步便迈到路边,向着熙攘人群一声高呼——

    “姑娘留步。”

    周围看热闹的人心知叫的不是他们,自觉让开一条道。

    唯一没守在路边看热闹的是一身翠色衣衫的女子,她闻言转过身来。

    眼前的男子像是生来带着笑意,全然不似一个在外征战十数年的将军。一双柳叶眼笑时弯弯的愈发温和亲切,又因鼻梁高挺而显得深邃。极浅的牙白色平绣虎纹圆领袍虽然素净,春日阳光暄暖,长安城中飞絮轻,牙白色那一点隐隐的暖黄,在四月的浓浓春意中愈发明亮温暖。

    女子杏眼似有盈盈波光,她细细打量眼前人,许久才哑着声道。

    “是在叫我吗?”

    “抱歉叨扰。”

    卫茂良扎扎实实向她行了一个干练的抱拳礼,笑意一如他牙白色长袍,和煦似春风骀荡。

    “适才在车上,不才见姑娘走路的姿势很像是一位故人,所以实在忍不住跳下车一看究竟。”

    他快速扫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像是非礼勿视一般抱拳埋得更深。

    “如今一见姑娘容色,更觉神情间有几分相似,”

    “你的这位故人……她是女子么?”

    “不是,是男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那头像是停顿了很久,声音在开口时比先前更哑。

    “既然是男子,将军又何来找我呢?”

    “姑娘误会了,不才是想问问,姑娘家中是否还有兄弟,年龄与姑娘相仿,或可能是不才的这位故人。”

    回应他的是一声错觉一般的轻笑,“家中还有一位兄长。”

    “那敢问姑娘家住哪坊,改日定将登门拜访。”

    “……长兴。”

    “那便不是了。”

    卫将军再一抱拳,站直正欲转身离开时颇为松快,却又十分遗憾地笑笑。

    “叨扰姑娘。”

    “等等!”

    周围数十人看热闹的眼睛下,那身翠色衣衫的女子突然高声叫住他。

    “将军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

    卫茂良负手立在周道如砥的朱雀大街上。

    “只知道他自称云隐公子。”

    上了车,驾着马车的小厮探头探脑溜进车厢里,一脸坏笑兮兮。

    “将军今日跳下车当街叫住一个姑娘,这事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卫茂良觑了他一眼,“阿青,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个男子,不是个女子。”

    “找男子那夫人更得……”

    阿青自小跟着卫茂良,知道自家主子脾气温和,两人时而打趣倒是不拘束什么。他眨巴眨巴眼,笑得意味深长似的贱兮兮。不过卫茂良只瞪了他一眼,立马安分起来。

    “不过说真的,将军你要找云隐公子怕是很难。他似乎确实是长安人氏,但行踪极其诡秘。受他恩惠的人亲口问过,才知道他自称云隐公子。”

    车帘外光影游走,映得卫茂良的眸子时而明亮,时而晦暗。

    “找不到……那便算了吧。他知我入京,要是真想见我的话,会来见我的。”

    阿青凑得更近了,“那姑娘只说自己家住长兴坊,将军怎么就知道,她家的兄弟不是将军要找的人?”

    卫茂良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帘闭合,什么景色也望不见。只有一块布帘下映衬的春日光影变化万千,光影映衬下一张与带兵打仗极不相称的儒雅的脸。

    “我身上并未披甲胄带兵器,但那位姑娘只一眼便知道我是将军,寻常百姓家是做不到的,定然官宦人家的小姐,从仕宦的父亲那儿听说了我入京的事。长兴坊中的官宦人家,当年有萧薛两户,如今只有萧相大人一家。”

    他一顿,像是遥思万千。

    “那姑娘是萧家人。她家兄长,大公子病逝,只剩萧二公子,姓萧名岚字云渊。两年前我见过,他不是。”

第七章 河东:寿康对答

    卫茂良从安上门入皇城,先去内朝紫宸殿拜见陛下。君臣姑且寒暄一阵,陛下忽然转头建议他,不如先去拜望太后。

    于是,一头雾水的卫茂良由着两个内侍引路,过长街而至宫城,到了陈太后所居寿康宫。

    寿康宫已经黑压压站着坐着一群女人。

    为首的陈太后,下方第一位的卫皇后,也就是他的长姐。因为卫夫人秦怀玉是陕州秦氏人,长春宫秦嫔秦忱的小妹,所以连同秦怀玉秦嫔一并叫来在寿康宫候着。

    加上各自带来的婢子,寿康宫属实一片翠翠红红。

    大抵平日在军中极少一次与这么多女人打交道,卫茂良只在迈入里间的一瞬间快速打量一圈,紧接着便埋下头没再抬起来。凭着对位置的感觉,他埋头向着诸位娘娘请安。依着礼数,秦怀玉也款款起身,向夫君问安。

    卫茂良忙把她扶起来,牵着夫人的手陪她坐下。

    秦怀玉是臣妇,理应坐在最后头。卫茂良要坐在她身边,也不能挤在秦怀玉和其他宫妇之间,自然也坐在队尾。

    “允臻呐,别坐后头,到前面来。”

    端坐上位年过花甲的妇人笑得慈祥,像招呼儿孙一般。

    前头各宫娘娘比窗外春色还亮的莺莺燕燕,炫得他眼睛疼。卫茂良自然而然再一次牵起秦怀玉的手,眸间温温地看着自家夫人。

    “谢太后抬爱,臣陪怀玉坐在后头就好。”

    闹什么。

    秦怀玉瞋了她一眼,反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挣脱开他的手,起身碎步到太后面前,规规矩矩跪了下去。

    “允臻久在军中,对各位娘娘敬而远之,今日一见所以诚惶诚恐,实在失礼。还请太后娘娘念在皇后姐姐的面上,要罚也只罚臣妾吧。”

    拜伏下身的一瞬间,秦怀玉向着身后的卫茂良快速丢下一个眼神。

    快到前面来。

    “哈哈哈哈哈……”

    端坐上位的陈太后拊掌哈哈大笑,一头凤钗珠玉的脑袋摇得哗啦啦直响。

    “怀玉倒是个规矩的人,哀家喜欢。那哀家便看在怀玉的面上,谁都不罚。”

    太后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卫茂良再不做出什么也说不过去。他稍一迟疑,大踏步向前,和秦怀玉并肩跪下。

    “是臣失礼了。”

    一切姑且作罢,按下休提。

    “允臻呐,哀家今天叫你过来,确实是有要事与你说。这屋子里都是自家人,哀家便直说了。”

    说罢便让惠姑把一封书信递到卫茂良手中。

    “去年宣王李世默要翻薛家案的事,只怕你也知道了。总之,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卫茂良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快速扫视一遍。

    “这似乎是一封,罪臣薛琀替敬王执笔,请凉王爷出山在宣政殿上声援宣王殿下的信?”

    再看一遍,确定无误,他合上书信,眸光澄澈。

    “有什么不妥吗?”

    你这……

    卫皇后在一旁看得着急。

    “实不相瞒,如今太子,也就是你外甥,确实遇到一点困难。”

    太后显然还是更沉得住气。

    “敬王李世训母妃出自西突,蛮荒之地,不通王化。其子也是藐视君威,目无尊长。现在他翅膀硬了,暗通凉王,勾结内侍,还有控制关中的神策军,气焰一日胜过一日。太子乃国之储君,一国之本,岂能被这么打压?”

    坐不住了,还得再跪,卫茂良双手将信高举过头。

    “请太后娘娘明示。”

    “如今朝中局势晦暗不明,曾经坚定支持太子的朝臣大多举棋不定,中书令萧相也是安作壁上观。敬王已经拉拢凉王入了他的阵营,又和神策军交好,论兵力并不弱于咱们。

    “神策军就不用说了,内侍居心险恶,为虎作伥。哀家听到的消息是,神策军兵马使甚至在朝中各家官员中广撒耳目,用来监视朝中官吏的行踪。此事,是萧大人亲手查出来的,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就差把大白话甩到卫茂良脸上,太后想了想,毕竟河东节度使,该要的面子还是得勉强糊上。

    “允臻,你知道,扶保太子,是为臣的本分,天经地义。”

    卫茂良答得从善如流。

    “扶保太子是为臣的本分,不过,臣还是不明白,内侍亲掌神策军一旦出了差错,确实不妥。至于神策军兵马使广撒耳目一事,臣会与萧大人核实。可这一切与凉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太后讨厌凉王所以敌视一切与凉王有关的人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皇后听见自家弟弟提到“凉王”二字,后背又开始冒冷汗。

    额头也有,不过没敢伸手擦,攥着扶手警惕地盯着面前差点要了她命的两个人。

    陈太后也恼,却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罢了,只得迂回一步。不谈夺嫡啊党争啊,就谈谈通敌啊法度云云。

    “允臻,哀家知你正直公允。隆平九年,你也是上书请求陛下严惩薛骁敬的人。如今有人在背后挑唆翻薛家的案,便是纵容奸佞,包藏祸心。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警惕吗?”

    “臣当初不知隆平九年薛将军是否有罪,就目前翻案的结果,也不是什么要株连九族的大过。臣当年上书陛下,并非因为隆平九年案子,而是安和元年。”

    还提安和元年!

    在太后面前不比在宣政殿足以载入正史的明面上。宣政殿上你是拒敌于关外的英雄,现在在寿康宫,当年你守着雁门关不给北燕军开门,太后已然很是恼怒。

    卫皇后觉得世界一片天旋地转。

    “臣在奏疏里请求陛下下旨彻查薛将军与北燕之间的关系,毕竟,十三年薛将军放北燕骑兵入境,确实可能说明他与北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毕竟安和元年的事,太过敏感,卫茂良没办法在奏疏里明说。他只能模棱两可地暗示,“薛将军与北燕”。

    不过,非常不巧的是,在卫茂良的奏疏递到长安之前,北燕为了保证新都怀远的安全,拔除百余里之外灵州的朔方军节度使,含沙射影给长安送了一封国书,希望大唐能对薛将军网开一面。言辞暧昧到足够送薛骁敬下狱。

    就这样阴差阳错,西突一方有实证,北燕一方有可能,薛骁敬成了通敌的罪大恶极之人。

    “薛家案陛下已经极尽可能地查清真伪,隆平九年伪造证据诬陷忠良之人已经下狱,安和元年私放北燕入境的人也没放过。该罚的都罚了,臣不觉得,请凉王声援宣王李世默,证明隆平九年的薛将军无罪,有何不妥?”

    卫茂良叩首,砸在地上和说话一样掷地有声。

    “至于神策军,那也得等到他们真的实打实动摇了国本,才可说是否有罪。”

第七章 河东:卫氏姐弟

    卫茂良离开寿康宫之后,卫皇后一路追了出去。

    腿还在抖,叫住自家弟弟的时候,就差腿一软跪在地上。

    “长姐。”

    卫茂良伸手去扶。忽地想起面前的人是皇后,刚稳住,又自觉地松开。

    “你这是?”

    “我去见陛下。”

    卫皇后回头,后面没人,左右两边也没人,扬手向前。

    “路上走走?”

    卫茂良没反驳。

    两人沿着漫长的甬道一路无话。

    “长姐,你有话便直说吧。我这辈子,也多亏是有长姐才有今天。有什么不能说的?”卫茂良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姐姐交叠的手,“袖子都快要搓破了。”

    “啊?……哦。”

    卫皇后讪讪地把手松开。

    “没事,我就是想说,你今天……一路辛苦了。”

    卫茂良一路向前走一路静声听,右手边那头,说完这句,就没声音了。

    没了?

    他一再笑出声。

    “长姐又是何必呢?长姐既然觉得,我今日应对太后不妥,直说就是了。”

    “那你听明白太后说的事了吗?”

    “说句实话,没听太明白。”

    卫茂良停下来,正正地看着她。

    “长姐,我不明白你们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是要我抛下河朔和北燕陈兵的压力,重兵压至长安城,与神策军血战一场,逼陛下退位,拥立太子登基?”

    你说什么混账话?

    卫皇后慌忙摆手,她压低了眸子环顾周围。还好,没人听见。

    但说不是这个意思,又好像不准确。

    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把卫家,连同卫茂良掌控的河东节度使麾下的十数万军队牢牢控制在手里,指哪打哪儿,她好做那个高枕无忧的实际掌权者。

    “你就听太后一言,她说什么,你就办什么,行吗?安和元年,你就在雁门关,却拒绝了北燕匡扶陛下的骑兵入境,太后已经很是不快。你当时才二十四岁,能保举你当河东节度使,完全也是无人可用不得不走的路。你一再忤逆她,只怕她真会对咱们家动杀心。”

    还提十四年前的事。

    十四年前,卫茂良也不是很明白,同样面对外敌的铁骑,同样是捍卫一方边境的守将。薛骁敬为何一定要开那一扇城门?

    还有去年宣政殿上一番唇枪舌战,几个月陆陆续续的,他大概都听说了。

    薛骁敬固然有错,他不否认,真追究起主谋还是得算陈太后。包括那一封上书,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回过头来细想,实在是有点为虎作伥的意味。

    “十四年前开城门的如果是我,那我这辈子都要愧对自己的良心。争权夺利固然重要,但有些原则,不能犯。”

    卫茂良叩着自己的心。

    “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我这一生的职责,就是为一将,便保一境的生民。就这么放外人入侵我大唐的领土,我又怎么对得起我身后浴血奋战的将士,等我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开疆拓土的先人?”

    “可那些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保住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并不会感谢你。你伤害的却是真真切切的你身边的家人,只有家人才会在乎你,才会在你过不下去的时候关心你。”

    卫皇后拽紧他的袖子。

    “允臻,你想想我们家,想想我,想想谦儿。他是你外甥,他本来就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却要平白遭受奸人的暗害,他又做错了什么呢?而且,你想想,”

    她七手八脚照着能说服卫茂良的词。

    “一旦谦儿即位,你便是帝舅。重权在握,你的那些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想法,就更容易实现。可如果即位的是李世训,你甚至未必能保住如今的河东节度使,又谈何保一境的生民?”

    不是这个道理,如果今时今地李世谦处在敬王李世训的位置,长姐的想法或许还有一点儿道理。

    现在世谦还占着太子之位,他们一动,便是他们生乱,反倒落人口实。

    “正是因为太子,长姐你听我说,你现在是关心则乱。越乱,世谦反而越危险。长姐如果有时间,也把这番道理,和太后说清楚吧。”

    “太后只是想你听她的主意。咱们能有今天,你有能今天河东节度使的位置,靠的是太后的一路提携。这个知遇之恩,允臻,你知事理,不能不报。”

    “长姐,不是的。”

    卫茂良还记得,他是个庶出的孩子,母亲早亡,打孩提时代开始,便生活在卫家那一处最小的院子里。隔壁是后厨没日没夜的生火劈柴的声音,时不时还有猪粪泼到自家院子门口。官宦人家里供人使唤的小厮婢子一个没见过,只有看人下菜的厨娘,打他院子前仰面朝天。

    好在也习惯了,嫡兄卫茂忠在一众五陵少年间周游赏花喝酒,美其名曰熟络关系,他从小关在一块比后厨还小的院子中读书,尤其是兵书。读到兴起处,便抛开书本,握着小刀刮削的一柄木剑,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或者是自己用磨的弓搓的弦,挽弓搭箭,弦音落,木箭奔。

    那时,只有长他六岁的卫蕴容,时不时会去他的小天地里坐坐。嫡小姐一来,耀武扬威的厨娘,路过也要啐一口的短工,都要收敛上几分气焰,在隔壁蹲得规规矩矩。

    那时,一身素净的牙白色长裙,裙摆缀着明黄色的鸢尾花的卫蕴容就坐在廊下,每当他一箭射穿靶心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大声鼓掌喝彩。

    “阿良好厉害!”

    是面前的长姐带他到父亲面前,请求父亲允他学武考科,替他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叩了一天的头,跪得膝盖都肿了,大团大团的,全是淤积的血块。

    所以他说,他这一生能有今天,全赖这位长姐。

    不是那个为了交易与他恩惠的陈太后。

    紫宸殿快到了,卫茂良马上便要面见陛下。隔着一条长街一扇宫门,日影已过了最北的时刻,卫蕴容知道自己必须到此为止。

    没有时间了。

    卫茂良也停下脚步。

    “长姐,站在这里把话说完吧。皇上既礼遇我回京,看来并没有动储君的打算。我们不能乱,长安是最不能乱的地方,一旦乱起来,没人保证能以何种结果收场。万一西突北燕南下,河朔自立西进,便是有亡国之危。为了长安的安定,天下的安宁,哪怕是为了太子的稳固,我们都不能乱。”

    “不是的。”

    那些她无心听到的隐秘,不该听到的腌臜事,又该怎么开口?

    “李世训那边已经有了后手,谦儿现在真的很危险。太后对我是越来越不满,秦家你是知道的,太后说不要便不要了,这次是看在你和怀玉的面子上才把秦嫔叫来。你看今天寿康宫里,秦嫔敢说一句话吗?”

    卫皇后再一次拽紧他牙白色的袖子,满目春风和煦,可惜没有鸟鸣,只有低回不止的啜泣。

    “阿良,秦嫔的今日便是我的明天,帮帮姐姐好吗?求求你帮帮姐姐……”

    紫宸殿近在咫尺,卫茂良仰首,他能看见殿脊上纤毫毕现的吻兽,一动不动眺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

    “长姐,除非真有祸乱国本之事。在此之前,无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动手的。”

第七章 河东:暗中授意

    卫茂良到紫宸殿的时候,皇上正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门口的夏公公带着他进来便飞快退了出去,就像唯恐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一般,合上宫门,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候着。

    一路上什么奇奇怪怪的遭遇也遇上了,太后皇后的意思也差不多摸了个清,真到了见陛下的时候,卫茂良还是有点拿不准这位圣上的打算。杵在里间的书桌前好一会儿,没敢动。

    皇上一册书拿到一半,转过来,咧开嘴笑了。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该见的礼数还是一个都不能少,礼行完了,卫茂良才捡了个靠下方的椅子坐下。

    “母后和蕴容那边也见过了,她们说什么了?”

    陈太后说让臣听她的意思,必要的时候起兵动武,一是扶保太子登基,二是剪除敬王的势力,三是顺带打压亲掌神策军的内侍。

    一上来便是这般要命的话,太后也直接,皇上也直接。可他卫茂良在河东扎根多年,一不清楚长安城到底演到了哪一步,二不清楚陛下心中对这两个皇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太后和长姐皇后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总不能照实说。

    一切还是稳妥为上。

    “回陛下的话,太后和皇后体恤臣远在太原府多年,和臣说的,不过是这些年辛苦又一路舟车劳顿的体己话。”

    像是觉得好笑,皇上右手握笔舔墨的手一顿,似笑非笑。

    “真就这些?”

    “真就这些。”

    卫茂良硬着头皮答。口有点渴,想喝水,不过手边没有。

    “既然母后和蕴容觉得你辛苦,这次难得回来,不如在长安多住一段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臣……

    不可,北燕与河朔皆非善类,太原府兵家重镇,臣若不回去,一旦有失,便会危及关中长安。

    卫茂良正欲起身,却又被自己死死按住。背后,窗外午间阳光涌入,照得他头皮一阵发麻发热。

    “你别误会,不是担心你远在河东拥兵自重。允臻的忠心,朕从不担心。”

    皇帝陛下笑语盈盈,甚至未用一般君臣之称的“爱卿”。

    “实在是啊,”

    他看向阳光洒入的窗外,磨砂的窗户纸外高墙殿宇,重重环绕。屋内却看不见,只见得一片白茫茫。

    “这长安城中,皇城宫城之内,情况并不理想。”

    卫茂良攥着扶手静声听。

    “想必你也听太后和皇后说了不少这宫中朝中如何如何的话,她们自然也有她们的想法,你或许认同,或者不认同。朕知你忠心,所以无意打听,也觉得不必打听。”

    不是,臣……

    卫茂良还是想起身说点什么,却再一次被自己死死按住。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一向属意太子,自隆平一朝始,就没变过。可是现在,局势不太一样了。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有的人骑在墙头甘作随风倒的草,朕并不能控制每个人的想法,毕竟每个人面对同一情境,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但是,一旦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受控制,朝局便乱了,便向着愧对列祖列宗的局面,向着最危险最不堪的结局走去。”

    皇上转过来,一片金光闪闪的照耀下,他的表情被阳光模糊到迷离。但卫茂良能感知到,皇帝陛下的眼神,确乎是盯着自己的。

    “允臻你能明白吗?这种需要控制,却掌控不住的感觉。”

    懂了。

    神策军,背后的内侍,势力太强,甚至已经干预到朝政,干预到党争。

    联系到太后所说的敬王李世训与神策军勾结,对于卫茂良而言,并不难懂。同时,他对于如今朝局的判断,也不得不随着皇上的暗示完全刷新。

    这么来看,太后与皇后的话,亦有几分道理。

    要说的话确实不多,皇上亦即点到为止。

    “朕想让你在长安城多留多看几日,私心也好,公事也罢。既然你忠心,便向着你觉得忠心的方向去做吧。”

    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已过未时,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入春之后的日头一日烈过一日,尤其是自前朝宫门出来,周遭并未遍植草木,青灰色的石板也被照得晃眼睛。

    一片白茫茫的光中,卫茂良一眼便看见一个樱草色的身影,举着伞在阶下等他。

    他快步从几十级的丹陛阶上奔下。

    “怀玉,你怎么来了?”

    在宫外等他的正是自家夫人秦怀玉。今日卫茂良刚至长安城,还未来得及回家,须得先至宫中,把皇上太后皇后一干人等都见上一遍。

    与妻一别经年,重逢却是在寿康宫,卫茂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便要与太后硬着头皮应付几个来回。他握住她的肩膀,仔仔细细把妻子从头至尾打量一番。

    “从太后那儿出来,她没难为你吧?”

    “哪能呢,看在你的面上,太后当然不会难为我。”秦怀玉自然而然挽住他的胳膊,“就是来等你的,走吗?”

    卫茂良则无比熟练地反手握住她撑伞的手,钻进她的伞下。

    “夫人打伞,为夫自然跟着夫人走。”

    秦怀玉觑了他一眼。

    “少贫嘴,你那些将士们,知道你是这德性么?”

    卫茂良翻脸比翻书还快地恢复到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

    “他们又不是我夫人,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这些?”

    忽地又一脸坏笑兮兮地凑近了她。

    “难不成……你想让旁的人知道我们的闺中乐事?”

    秦怀玉被他握住的葇荑,反手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

    卫茂良立马哭丧着脸求饶。

    “疼疼疼……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春日鸟鸣声起,啾啾喳喳在耳边喧腾不息。极高的宫城墙下,规整的亭台楼阁与重重桂殿兰宫间,牙白与樱草的身影在春日的长安城中缓步相携。

第七章 河东:有妻怀玉

    秦怀玉与卫茂良自隆平元年成婚,太后所指。那一年,卫茂良二十五岁,秦怀玉刚满二十。在此之前,他们互不了解,没有见过面,甚至不知道还有对方这个人。一夕之间,一道懿旨,从陌生人变成了最亲密无间的枕边人。

    一场赤裸裸为巩固陈、卫、秦三家的联姻。

    成婚之后,卫茂良随即奔赴太原府,接手晋王李若昱离开后留下的河东。一去十三年,卫茂良极少回京,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次次不像小别更似长离,何况这般悠闲地携手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对了,今日从寿康宫出来,长姐让我拜托你有空教教九皇子射术。”

    秦怀玉的长姐,也就是长春宫的秦嫔。秦嫔之子,正是九皇子李世诤。

    “今日他们有练习么?有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卫茂良握着秦怀玉撑伞的手,笑意温温。

    “秦嫔娘娘宫里人,今后见面还需请旨,我还想多留点时间陪陪你。”

    秦怀玉又瞪了他一眼。

    “你这一套一套都是跟谁学的,越来越会了你。”

    既无异议,两人举着一把花伞,随即调转方向往北边校武场去。秦怀玉身形娇小,倒不觉奇怪。卫茂良八尺男儿,尤其武状元出身,遍历战场,挤在一把花伞下,旁的看来,实在滑稽。

    卫茂良倒是心安理得,巴巴地挤在夫人的伞下,惹得秦怀玉嫌弃地瞥了他好几眼。

    “你之前给我写信,要问长安城云隐公子的事。我私下也叫人查过了,这云隐公子声名鹊起于五年前,爱好行侠仗义,不过行踪诡秘,受他恩惠的人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哦对了,”

    秦怀玉忽地像想起什么一般。

    “你要是想了解关于他的事,倒是可以去长安城外的村子看看,云隐公子在那一带活动最多。比如三年前关中暴雨不绝,山洪暴发。据说当时暴雨刚下的时候,云隐公子潜入各村的村正家,说服他们动员村民避难。长安城外很多村民,因此躲过了一场天灾。有的村民为了感念云隐公子,还特意在庙里修了他的石像供奉。你猜最后怎么着?”

    怎么着?

    卫茂良眨巴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妻子。

    “最后惹得云隐公子再一次出面,在自己的石像上贴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谢谢村民的好意,心意领了,石像就不必了,他还正值青春年少,不想和一群老不死的神仙并列。”

    卫茂良眯着眼遥想片刻,哑然失笑。

    “像是他会做出的事。”

    “允臻,你既然与他在雁门关外义结金兰,想必他也是以同样的心思待你。一时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他会出面来见你的。”

    再走两步,已经到了御花园。相比前殿后宫规整的格局,这里显然要松快许多。绿树高擎起一片连一片的阴凉,层层绿意交织,由深至浅,又由浅至深,与午后的日光隔绝开另一番天地。

    尤其漫步在长廊间,并不需要打伞。

    “这我倒是不担心,就怕我的突然到来,反而让他觉得唐突了……”

    语及一半,卫茂良的目光忽然停在妻子收伞的一只手上。

    “怀玉,我发现一件事情。”

    他停下脚步,捉了她另一只手,双手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你的食指比无名指长么?”

    秦怀玉把自己的手,正反两面来回看了几遍。

    “是啊,难道你不是吗?”

    卫茂良也摊开手心,递到妻子面前。

    “我不是,我的无名指比食指长。”

    一双控弦握刀的大手顺势包裹住细嫩的小手,“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男女的区别?”

    卫茂良眉心跳了跳,又很快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确定。”

    极少在卫茂良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像是醒悟,又像是困惑。秦怀玉见势抱住他一只胳膊,亲昵地在他的肩膀上蹭蹭。

    “小事啦!还没问你呢,这次回来,真的就什么事不做?”

    “当然。陛下让我在京城多住些时日,机会难得。除了过几日要去萧府问些事情,其余的,什么都不做。”

    顺势刮了刮她的鼻子。

    “就陪你。”

    秦怀玉忽地松开他的手,一脸正色盯他,“你从没拜访过萧相大人,说是将相之间,尤其你又是明摆着太子一边的人,需得避嫌。这次你主动去,是不是太后那边……”

    “那倒不是。”一再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放心,太后那边不要紧,我有办法应付。”

    像是安抚她一颗不安的心,卫茂良伸手揽住她的腰身,顺势连她整个人一齐箍进怀里。

    “有我在,你放心。”

    鸟鸣清脆,风吹绿树有如吟唱般的喧嚣,御花园中满目春色活络,唯有这两人静如冰雕。

    “你干什么呢?”

    忽地意识到不对,秦怀玉一把推开,双颊绯红,埋头整理刚刚一抱蹭乱的衣物,又低头环视一圈周围。

    “这里是宫中,你……”

    “不是怕你担心么?”卫茂良再一次揽住她的腰身,牵着她的手沿长廊漫步向前,“看样子我走之后,太后还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担心了?”

    “倒也……”秦怀玉脸上红晕未褪,又好似更加深了,“太后就是问问我,我们俩,什么时候要孩子……”

    说来算上今年,卫茂良秦怀玉成婚已有十三载。成婚十三载而无一子嗣,确实容易惹人闲言碎语。

    “抱歉怀玉,”卫茂良忽地正色,他掰过她的肩膀,目光正正地看着她,“这个问题我之前想过了。我们俩情况特殊,我在太原府,而你只能在长安。之后有了孩子,你和孩子孤儿寡母,也只能守在长安。”

    因为他手握重兵,本就为朝臣忌惮。太后为了拴住河东节度使这一颗棋子,必定会以他的妻儿为质。

    所以,无论是否有孩子,加上秦怀玉,都不过是太后手中的砝码罢了。

    “怀玉,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

    “我……”秦怀玉目光游离一圈,又垂了下来,“卫家总要有后人吧,我又在长安走不了。如果你想陪自己的孩儿长大,而且你孤身一人在太原没人照顾我不放心,不如……”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卫茂良无比顺畅又斩钉截铁道——

    “我不纳妾。”

    “阿良!”秦怀玉扬声,又带着些许委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但现在的情况是……”

    “现在的情况是,我只顾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忽视了你的想法,你在长安城孤身一人缺少陪伴,包括因为没有孩子而给你招致的种种非议。”

    卫茂良接过她的话也执起她的手。

    “怀玉,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一定带你走。”

    秦怀玉垂眸,“那你现在的打算是?”

    “我现在想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的意思是?”

    “趁现在我能陪你的时间还长……”

    话音未落,一个樱草色的身影直接扑进了他怀里,与他抱了个满怀。

    “在宫里宫里呢!”

    卫茂良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安抚住,声音全化作了潺潺流水。

    “先去校武场,回家再慢慢来。”

第七章 河东:龙首原上羽箭奔(上)

    从宫城北玄武门出来直接上龙首原,视野随之一阔。

    整个校武场就坐落在宫城以北的龙首原上,分东西两部分。转过回廊向西,布局开阔,整饬平坦的土地上已被来回踏过的马蹄磨得寸草不生。因了南边重重叠叠的宫殿与民房阻挡,长年不绝的风自北而来,饶是春意盎然,在龙首原上依旧秋风飒飒。羽箭奔星声不绝,和着一声一声催人的马蹄,哒哒如战鼓。

    这是神策军练兵之所,关中战力最强的劲旅在此处扎根壮大,生长成足以荫蔽南城的苍天大树。往东走,布局与西边类似,但显得安逸许多。周围一圈游廊环抱,五步一亭,十步一阁,中有幔帐相围,隔绝开游廊与校武场两分天地。

    《周礼·保氏》曾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者,无非礼乐射御书数。龙首原上东边的校武场,正是诸位皇子习射术与御术的地方。

    严格来说,唐长安城建在龙首原高地以南。如果站得足够高向南俯瞰,能望见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两市横平竖直的布局。

    卫茂良携秦怀玉漫步在东边的游廊间。

    校武场中央,一名少年正在练习射箭。墨发高束,腰间系带牵出他极为流畅的腰身,大抵是极少见阳光的缘故,一个男儿肤色却生的极白,愈发映衬得他唇色鲜红如血。这样白的肤色放在男子身上,原本该给人一种极阴柔的感觉。又却因为他目光如炬,五官如斧凿刀削一般线条凌厉,举手投足间的大开大阖更显少年风姿。

    他挽弓搭箭,刚过卫茂良肩膀高的个子生生把柘木弓拉成了满月。

    嗖!

    羽箭离弦,划破长空,一路带起的风声似箭在嘶鸣。

    正中靶心。

    卫茂良忍不住在廊间驻足细看。

    “好!”

    秦怀玉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那是萧贵妃的十一皇子,名世谚。长姐拜托教的不是他。”

    “哦?”

    一再瞥了一眼校武场上隽逸的少年,卫茂良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跟上妻子的步伐。

    “那带我去见秦嫔娘娘吧。”

    往常校武场皇子练习,嫔妃是不允许跟出来的。既然卫茂良回宫,秦嫔请旨,圣上便一并准了。再往前走几步,秦嫔正带着儿子在亭间等候。

    李世诤已长得比他母妃高出一个头,却乖乖地跟在母亲身后。他生得壮实而敦厚,眉眼也随母,笑起来弯弯的,显得极为温和可亲。

    秦家姐姐妹妹见礼之后,秦嫔回头,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还不赶紧见过卫将军?”

    李世诤忙答话,“见过……”

    “殿下免礼,微臣岂敢。”卫茂良抢先比李世诤先行一个抱拳礼,“臣卫茂良,见过九殿下。”

    一番面上的寒暄,卫茂良安置了秦怀玉坐在亭间,陪着秦嫔娘娘喝茶,自己则引着李世诤上了校武场。

    自从出嫁之后,秦怀玉便独居长安城卫府,极少有这般姐妹私语的时候。加上秦嫔是主脉的姐姐,她算旁支,一层亲戚间的隔膜毕竟在,她实在不太能应付姐妹间的迎来送往,只得隔着幔帐的远远眺望自家夫君的身影。

    “你呀,算是嫁了个好人家。”秦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噗嗤一笑,便捉了她的手,姐妹亲昵似的握在手中,“夫君有才有势,太后娘娘真是给妹妹挑了一个好夫君。”

    这话没法接,秦怀玉咧了咧嘴,权当应付过去。

    “听说世诤今年已满十八,该是独立开府的年纪了。定的哪一天?妹妹也好筹备一份礼送过去。”

    “这个事儿吧……”一说到这些秦嫔便是愁眉苦脸,“皇上那边说是正在筹备,还让诤儿自己做主。”

    她抚着秦怀玉的手背,叹气声更重,“诤儿也是个没谱的,全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事事都得操心到。有时候还是羡慕你,又没个孩子操心的。哦对了,”

    妇人唠嗑似的,秦嫔话锋又一转,“太后问起孩子的事,你跟卫将军说了没?他是什么想法?”

    “他……”

    忽地想起适才在御花园,允臻似乎是说,“等回到家之后慢慢来”?脑中顿时有了深深浅浅的画面,秦怀玉的脸刷地一下红晕渗了出来。

    都是出了阁的妇人,秦嫔心领神会又颇为暧昧地笑笑。

    “你看你……”

    “他就说谢谢太后和诸位娘娘的关心,”唯恐她又说什么叫人难堪的话,秦怀玉忙抢了一嘴,“会有好消息的。”

    “好啦,不打趣你了。”秦嫔饮了口茶,撑着脑袋像是感慨万千,“还是平常人家好啊,在宫里起起伏伏也有这么多年了,我也是从怡妃走到今天这破落地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前段时间宣王李世默的事你听说了吧。之前多厉害呀,朝堂上都听他的话。亏我……”

    她突然噎了口气。

    “亏我们还紧紧靠着太后。你看看宁妃和李世默,听说是敬王勾结凉王神策军设局,硬生生把这位如此有权有势的皇子搬倒了。如今一个关在清泉宫,另一个关在宣王府,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现在有本事的是敬王和太子,由着他们斗吧,咱们小门小户出身,我就盼着我家诤儿平平安安,万事大吉。”

    姐妹间谈话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只见得幔帐外卫茂良带着李世诤从校武场上又回来了。

    李世诤大踏步抢先迈进凉亭,捡了个母亲身边的位置坐下,一口气还没喘匀,端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练了有段时间,歇会儿。”

    “你倒是歇得快,老师还没歇呢!”秦嫔这厢训完儿子,又连忙起身满沏一杯茶,“卫将军也坐。”

    卫茂良目光沉沉望向校武场中央至始至终都在练箭的少年,手边立着的三个箭筒,基本上已经空了。立靶上深深浅浅插了不少箭支,命中靶心的不少,散在地上七零八碎的也不少。

    “多谢秦嫔娘娘和十一殿下,臣还有事,暂且就不歇着了。”

第七章 河东:龙首原上羽箭奔(下)

    挽弓搭箭的少年,正准备射出他的第二十八支箭。

    他站在起射线上,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两脚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左肩对准立靶,一支羽箭搭在箭台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紧紧把箭尾槽扣在弓弦上。左臂下沉,虎口推弓,左肩推右肩将弯弓拉满。他屏住呼吸,左臂因为浑身紧绷而微微颤抖。眼睛、准星和靶心连成一线,右肩逐渐加力,扣弦的右手正欲张开……

    “沉肩!”

    背后传来一声低喝。

    少年一惊,紧绷的手臂突然断了气力,箭正要不受控制地奔出,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握住他的右手一并控住弓弦。

    卫茂良佝着腰站在他身后,左手替他把着弓箭,右手握住他的手助他控制住弓弦,声音从少年的耳边随着呼出的热气低低传来。

    “左臂再内旋一点。”

    热气在耳边,牙白色的锦袍拉开弓弦,粗粝的武艺一瞬间有了不同寻常的清逸高远。

    少年重新屏住呼吸,听着耳边人的指挥。

    “三,二,一,松手!”

    羽箭飞出,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脆有力。“咻”的一声,空气在长吟。扎中靶心的一刹那几乎力透纸背,好几支没扎严实的箭支簌簌落了一地。

    少年站在另一头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好厉害!”

    十三岁的少年再怎么老成,看到苦练的射术有这般精彩的一幕,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蹦了一半,像是终于想起来背后还站着的人,歪着脑袋看向他。

    “你是?”

    卫茂良同样行了一个抱拳礼。

    “微臣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见过十一殿下。”

    “卫将军?”

    十一皇子李世谚微微颔首,笑得妥帖,放下弓箭的一瞬间,又恢复了避世于重华宫的皇子独有的老成。

    “我听过你的名声,河东节麾下有一支翎骁营,是我大唐骑射技术的巅峰。”

    卫茂良盈盈带笑,不卑不亢间尽是清逸的风姿。

    “殿下博闻,是臣浅见了,臣从来不知十一殿下的射术如此干净漂亮。”他看了一眼靶心上深深浅浅扎满的箭支,“姿势很标准,力度也够。”

    被夸得有些难堪,那层绷在脸上的老成也没挂住多长时间,李世谚搔搔脑袋。

    “也不是,刚刚就有好多,连靶子都没沾上的。”

    “身体放松。”

    “诶?”

    卫茂良对着极有天赋有肯用功的少年总是很耐心。

    “臣是说,殿下在每射出一支箭后,腕、肘、肩至全身都要依次放松。长期固定一个姿势练习,过犹不及,肌肉便会特别紧绷,导致动作姿势出现偏差。”

    他瞥了一眼零落在地上的箭支,“比如刚才,殿下因为浑身紧绷过头,左肩会不由自主地耸起。”

    卫茂良从第三个箭筒中仅剩的两支箭中取出一支,双手递到十一皇子手中,“放松之后调整好姿势,再试试看?”

    李世谚“嗯”了一声,双脚分开,沉肩掖肘,左肩推动右肩拉满弯弓。

    第二十九支箭,很准,稳稳地扎中靶心,唯独力度不及卫茂良手把手教出的那支箭。

    “姿势对了,只要瞄准,就很容易射中。至于力度,殿下还年轻,能有这般力量已实属不易。假以时日,定然能做得更好。”

    卫茂良眉眼一转,很快将李世谚上下打量一圈。骨骼修长而有力,天生了一副上战场的好身姿。

    “不仅是教习教的吧?还有专人指点过?”

    “这……”

    握着弓的少年又搔搔脑袋。

    “要说有的话,也确实是有。五年前,大概是隆平八年的时候,我在这里练习射术,薛将军刚好看到了,他说见我面善,与我有缘,便下场指点了一二。”

    “薛骁敬?”

    李世谚点点头。

    卫茂良眯着眼向西北望去,隔着西北烟障似在回想。

    “薛将军沙场宿将,刀枪剑戟,无一不擅长。几十年前他西出平凉一战,以十六岁的年纪统帅数万骑兵,退叛军于原州之外,此役可称得上他的成名之战。如他在世,隆平一朝第一名将的称呼,也该属于他。只是殿下……”

    他弯下腰,目光与李世谚平齐,“薛将军一词在我朝已属于禁忌,我也曾敬重薛将军的赫赫功勋,你我之间自然没这个避讳。但在旁人眼中并不这么看待,平日里还是要少说,小心落人口实。”

    “我知道了,”李世谚垂着脑袋,一只手无意识摩挲着柘木弓,“母妃也这样说,可我总觉得,薛将军,是个好人。”

    “萧贵妃惠达,她自然也有她的道理。”卫茂良从箭筒里抽出最后一支箭,递到李世谚面前,“最后一支箭,还练么?”

    “练!”

    少年总在自己爱好的领域有着勃勃的生气。第三十次,他满拉弓箭,一轮光华满溢的圆月在他双手间绽开,羽箭就位,流星在天际蓄势待发。

    “老师,你看这一次姿势够标准吗?”

    听到“老师”二字,卫茂良哑然失笑。

    “这么快就叫我老师,是想今后跟着我上战场吗?”

    “当然想!一直都想上战场!”李世谚双眼微眯,端平的手调整准星与靶心一线,“我都读了不少兵书了。”

    “枉担殿下一声老师,那臣便斗胆一问,”卫茂良向着屏息拉弓的少年扬声,“殿下觉得,为将者的使命是什么?想清楚了,再松手。”

    嗖——

    话音未落,流星奔过,箭镞稳准狠地和前两支箭扎中同一个地方。

    英姿勃发的少年收弓挺立,向着卫茂良郑重其事地拜下。

    “为了胜利,为将者只要站上战场,目的就只有赢。”

    “那赢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世谚怔忡的刹那,卫茂良正色道:

    “为了保护你所守护的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为将者的使命其实极其有限,他们不过是政客随意操纵时局的一种砝码。但为将者本身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在我们拿起长刀挥起纛旗的那一瞬间开始,保护你身后的人民与土地,应当是你最重要的信念。”

    好为人师似乎实在叫人厌烦,卫茂良笑眯眯地拍了拍李世谚的肩膀。

    “有机会带你上战场就知道了,如果有机会的话。”

第七章 河东:拜访萧府

    按照卫茂良之前的计划,在宫里该走的流程该赴的宴会都走完之后,还需抽一日前往长兴坊萧府拜访萧相大人。

    他其实并没有主动拜访朝臣的习惯。心知自己的身份特殊,国舅,又手握重兵,还在太原府这样一个北方重镇之地,他虽长年不在长安,朝中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他,盯着他的兵权,盯着他与太子皇后太后的关系。因此,他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尤其回到长安城之后。

    只是当太后口口声声说,神策军兵马使利用易容术在各府广撒暗探,这件事是萧相大人查出来又转告给御史大夫陈瑜民时,他心里不免起疑。一来这事儿听起来过于离奇,不知真假;二来也不知萧相大人转告陈家人的用意何在,以至于自己闷头梳理前前后后时,过于扑朔迷离。

    所以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先让怀玉把府上的一应人等都盯紧了。自己则孤身一人前往萧府,再确认一二。

    听信一面之词是可怕的,无论此举在旁人看来是否有结交萧相的可能,见一面萧靖,在朝局晦暗不明时,总是有必要的。

    拜帖早已递到,守在门口迎接客人的是萧府二公子萧岚与小姐萧岄。卫茂良嘱阿青把马车牵下去之后,上前与萧府两位公子小姐见礼。在看到萧岚身后跟着的萧岄时,他眸间微微一亮。

    萧岚又是何许聪明的人,他回头疑惑地打量了一阵萧岄。

    “你们……认识?”

    萧岄垂下头,绞着手,“是啊……”

    “那日是我叨扰了。”卫茂良也应,待人接物全不像一个沙场宿将一般春风和煦,一向身着的牙白色长袍也予人温意十足。

    “是我在长安寻一位故人,碰巧在路上遇到萧小姐,总觉得有几分面善,所以半路叨扰,还请萧小姐勿怪。”

    “我也……方才知道,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河东节度使卫将军。”萧岄始终没抬头,匆匆忙忙一福,“将军的那位故人,找到了吗?我,我也想见见,是否真和小女子有那几分神似。”

    “听说他爱好行侠仗义,不一定总在长安呆,改日吧。”卫茂良向着天际淡青的云一望。“改日能见到他的时候,再引荐给萧小姐。”

    萧岚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在这两人间打量许久。无奈一个表情过于干干净净,另一个垂着脑袋完全看不清表情。

    端详了一圈又一圈,看不出什么,萧岚在中间插了个俏皮话。

    “卫兄,你见着我妹妹便家长里短地说了一大堆,见着我,怎么不多说几句?”

    卫茂良向着萧岚一并抱拳,“萧兄哪里话,河南道一别,好久不见。”

    这下轮到萧岄眨巴眼看他们两人。

    “你们……也认识?”

    卫茂良解释道:“两年前宣王殿下前往河南道赈灾时,萧兄曾拜托我出兵稍加震慑河朔,以保证东都与河南道的安全,那时便认识了。”

    萧岄的眼睛瞪得更大,手上忍不住扯了扯萧岚的袖子。“哥,你还干过这种事?”

    萧岚无奈地冲卫茂良摊手。

    “卫兄你看见了吧,我去河南道请你出兵这事儿,拜托卫兄保密,一定得保密,你可千万别让我爹知道了。”

    卫茂良压低声音,凑近了似耳语道。

    “当时我派的也不是节度使府麾下的军队,是我的私兵,带队的也是我无官无爵的兄长。所以还请拜托萧兄,这事儿,也千万不要让萧相大人知道了。”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闲话休提,萧岚引着卫茂良向自家父亲的院中走去。萧岄跟在那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地静声听。

    “卫兄这次回来,带的是翎骁营的数千亲信?”

    “萧兄总是这般消息灵通,让人不得不怀疑,萧兄看似袖手旁观,实则,是个山中宰相。”

    “别,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萧岚忙摆手以示清白,“实在是卫兄这翎骁营声名赫赫,不在官场的我们也是久闻大名。正巧我妹妹呢,”

    萧岚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最近这段时间也迷上了射术,每天都要练上好一会儿。”

    “是吗?”

    卫茂良也跟着回头。身后跟着的小姑娘骨骼修长,露出的手背经络分明,显得格外有力量,全然不像一双相府大小姐养尊处优的手。

    这样的力量,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很像是有点深藏不露。

    卫茂良目光逡巡,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

    “待会儿有空,一定讨教一二。”

    “不不不,”萧岄向着前面一双看戏的,另一双探究的眼睛也忙摆手,“我哪会这些东西。”

    没走两步便到了萧相大人的书房,两个平日里飞扬跳脱没个正行的公子小姐一瞬间变得规规矩矩。萧岚在门外叩门三声,又向着房门恭恭敬敬一拜。

    “父亲,客人到了。”

    把卫茂良引进萧靖的书房,合上房门,连同院门一并合上,萧家两兄妹的任务便算完成了一大半。

    萧岚松了口气,正欲出门撒欢儿玩,一回头便看见萧岄搓着手在父亲的院子外廊下候着。

    还是不太对劲,萧岄的这个反应,从一开始见到卫茂良,再到矢口否认习学了快两年的射术,如今又在父亲院子门口心甘情愿地等——她平日里,可没有那么巴巴地凑到这地方来过。

    思绪转了一圈,他伸手,在萧岄眼皮子底下晃晃。

    “走吗?”

    “诶?”被强制打断思绪的萧岄抬头,“不是说还要在外面候着,待会儿送卫将军出去么?”

    萧岚虎了虎手,“那也是待会儿的事,说不定两人聊得兴起,萧相大人还要亲自来送一送呢?你真不走?”

    “我……”萧岄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声音突然嗫嚅,“我再等一会儿吧。”

    萧岚扬手打萧岄面前晃悠走了。

    “你不走我先走了。”

    那你先走吧。

    萧岄低头绞手,眼前突然多了一双熟悉的马靴。

    “阿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房里那张柘木弓,是不是卫将军送你的?”

    萧岚站在她面前沉声。

    “还有,卫将军那位故人,是不是你扮的云隐公子?”

第七章 河东:府前遇刺

    两人并不清楚自家父亲和卫将军究竟谈了什么,只看见卫茂良从萧靖书房中出来的时候,面色颇为凝肃。

    不过,凝肃也是只有片刻的,卫茂良的目光在触及门口的萧家两位公子小姐之时,一瞬间又换上了惯常所见如春风般的和煦。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表情,让人怀疑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

    萧岄还是垂着头不说话,萧岚倒是优哉游哉四处看风景。卫茂良在这两人身上打量一圈,盈盈见礼道:

    “辛苦二位。”

    一路出去的时候,反倒各自无话。

    阿青牵了马车早已在门口候着,春日长安城熙攘繁忙,融融暖阳下,挑着扁担送货的,趁着一年好时节上街采买的,伛偻提携游春的,挤得府门前大街上满满当当。

    “二位,府门前停车不便,卫某就先行一步告辞了,改日有机会,与萧兄萧小姐再聊。”

    目送至卫将军登车还未至街口——

    铛!

    突然天际一道红影闪过,比红影更快杀至的一道凛冽的寒光,直劈卫茂良的马车而来。阿青反应不及陡然拉紧缰绳——

    吁——

    一声嘶鸣,惊得周围行人纷纷退避。马车随着阿青一扯缰绳,木质的马车震得左摇右晃,木轮磕在石板上经不住颠簸磕出了裂缝。

    “将军小心!”

    比阿青的惊呼更先到达的是红衣人手中的凛凛刀光,径直劈向卫将军所在的马车厢。刀锋所至,掀起凛冽如北方朔漠之地而来的寒风。此时此刻,风如刀,刀亦如风。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者的动作,只能不由自主被这阵狂风掀翻。

    掀翻在地的阿青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护主心切地趴在马车前正准备拍门。

    将军快跑!

    在他伸手之前,红衣人的刀又快一步劈向马车,骤然爆发的内力顷刻间激荡开无尽的旋涡。

    砰!

    车厢碎裂。

    木屑爆开的一刹那,牙白色的影子,从一片狼藉的马车里负手一跃而出,在红衣人刀锋所指的前方稍稍侧身,几乎直扑面门而来的袭击被从容避开。红衣人收刀未及,卫茂良趁势用功将绵绵一掌打向他防守空虚的背上。

    似入了血色的幻影,一掌明明已携万钧之力却如劈无物。

    打空了?

    卫茂良一怔,血红色的影子已退至他的掌锋之外。

    果不其然,所谓防守虚空也不过是红衣人故意暴露给他的弱点,红衣人早已收刀整顿预备发出下一次攻击。

    江湖杀手,确实好快。

    慢了一步的卫茂良在红衣人步步紧逼的刀锋下左支右绌。他最擅长的射术是远攻,近战的刀剑不说数一数二,也能用得熟练。不过今日他来拜访萧府,别说弓箭,刀枪剑戟,那是一个没带。在红衣人愈发凌厉的攻势下暂且保全,全靠肉身躲闪。

    卫将军!

    守在萧府门前的萧岄还未转身回府,不远处街头叮叮哐哐的刺杀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爆发。一时心焦,萧岄双拳微微握紧,后脚便要发力上前助卫茂良一臂之力。

    一只手挡在她面前。

    “别去!”

    萧岄顺着这只手望去,她的二哥萧岚并没看她,只是沉眸盯着前来刺杀的红衣人。

    “为什么?”

    那可是卫将军,镇守太原府,保护关中长安安宁的铜墙铁壁,万一出了点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萧岚迎头一盆冷水洒下。

    “不想让他知道你是云隐公子就别去。”

    不是的。

    虽然萧岄也不知她心中这一句“不是的”在否定什么。

    就在刚刚萧岚追问卫茂良要找的人是不是云隐公子的时候,萧岄矢口否认了,弓箭的事更是一个都没认。是在否认她曾以云隐公子的身份见过卫将军,还是在否认她此刻某种急切到快要蹦出来的心思?

    怔忡的刹那,萧岚已转身召集一众家仆。素日里飞扬跳脱的萧二公子此刻面容肃寒,他沉声吩咐道:

    “阿大,赶紧带人先护好周围百姓,不要误伤。”

    又转而向另一个守门的家仆道:

    “阿二,带人牵制住刺客,保护卫将军。”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下去,没想到萧岚突然又转回身去,冲着大街双手比成号角的形状,扯着嗓子高声喊——

    “来人啊,有刺客!有人要杀卫将军——”

    萧岄眨巴眨巴眼,看着眼前实在掉价的二哥。

    这是在干嘛?

    话分两头,此时的卫茂良,已在红衣人的刀下,大大小小走了十个回合。

    江湖人士的武艺和军旅之人不同,尤其是像江湖杀手这样的角儿。他们大多修炼秘法,武功、身形极为诡异迅捷。对于一开始就落后一步的卫茂良来说,这样的局势便愈发不利。

    阿青已经捂着脑袋躲到唯一完整剩下的车板边,周围四散躲开的百姓也被阿大带的萧家家仆护住。唯独阿二指挥前来帮卫茂良的一众人丁,围成一圈面面相觑,根本插不上手。

    红衣人长刀冲刺得更急,卫茂良只能时而靠身形躲避,时而靠拳掌化解,勉强在红衣刺客的手下撑住。

    单纯的冲、杀、刺、挑已经不满足红衣人猎杀的快感,他手中的长刀竟如剑一般舞出了繁复的剑花。

    剑花,不,应该说刀花更为诡异,刀刀似有残影,又皆是虚幻,裹挟着夺人性命的攻势逼得卫茂良的右手节节败退。

    突然,一柄不到一寸长的小刀不知从何处飞出,更似飞箭一般直扑卫茂良左胸口而来。他正全力应付来自右边的刀锋,待注意到时已来不及避闪,勉强后退半步,将将避开小刀直插入心脏。

    刀锋入肩两寸,鲜血在牙白色的锦袍上瞬间绽开一朵靡丽的红梅。

    不及注意肩上的刀伤,卫茂良挺身退避一步,以守为攻,稍稍站定便欲发动下一次攻击。

    却没想到,刺中卫茂良之后的红衣人不再恋战,游鱼般的身形在空中一拧,足尖轻点沿街飞檐,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轻鸢剪掠般消失在天际。

    “卫将军!”

    刺客刚走,阿青就从车板底下钻出来扑向自家主子。

    勉强靠着车轮站住的卫茂良右手直接拔出插入左肩的匕首,一挥手划断马匹与马车连接的缰绳。

    “阿青,骑马去追,看是哪儿来的人。”

    “那您……”

    卫茂良厉声一喝。

    “快去!”

    目送阿青策马追着红衣人离开,他双手扶着只剩下两个轮子一块木板的马车微微喘气。刚才的鏖战已过分消耗他的体力,左肩的伤口也在慢慢回转过气之后,开始隐隐作痛。

    人群四合,围着他开始有嗡嗡议论声,似蚊蚋环绕。

    突然,一个翠绿色裙衫的女子奋力拨开人群,拽着裙摆向他扑来,声音亦如她一身翠色清亮。

    “卫将军!卫将军你还好吧,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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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