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暮冬:昭血(四)
“你说得对,”若昭笑笑,颇为自嘲,“我这个人吧,并不重要。陈太后也不喜欢,皇兄嘛,自然也不看中。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有多少人怜惜。但是张大人,你不一样。”
她扬声,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女子爆发出完全不属于她的中气。
“今日宣政殿,你和敬王殿下一唱一和,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张大人和敬王是什么关系,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陛下枕边的神策军,关中腹里的第一精锐,与有望夺嫡的当朝皇子勾结。你想想朝臣会怎么想这个局面,太子一党,还有陈太后又会怎么想?”
她一顿,等在场的人都想清楚之后,才缓缓道:
“今日事成,夺嫡场上就只剩下非此即彼的两个人。我虽不受陈太后喜欢,但你想想,神策军奉命查抄,却使得当朝长公主横死宣王府。这将是一个绝佳的借口,清除敬王,清除内侍在神策军中势力的借口。”
张怀恩站在阶下仰首笑得和蔼可亲。
“长公主不必拿陈太后来威胁。太子这些年折腾,早就势单力薄。陈家除了陈太后还拿得上台面,没几个能干的。老奴不觉得,这样的太子殿下,能拿神策军如何。”
“太子真的不行了,是吗?”若昭偏着头,饶有兴致地问他,“太子要是真的不行了,那陛下为何不废了太子呢?张大人,你仔细想想,这是为什么呢?”
不废太子,那是因为……
河东节度使卫茂良。
卫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是在太原府控弦数十万,掌握一支并不弱于神策军多少的,拱卫关中东部屏障的卫茂良。
张怀恩脸色微微变了变。
若昭抵住自己脖颈的匕首微微用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处,一细溜如珠串的血滴慢慢渗了出来。握着刀的人依旧笑语盈盈,甚至颇为俏皮地扬了扬声。
“想起来了是吗?”
张怀恩面色微凝,他抬手,一个离他最近的神策军兵士受意上前。
“去叫府里的人,先停下来。”
又向着长公主喊话似的,“老奴毕竟是奉圣命查抄,长公主让老奴停下,着实让老奴不好交差。”
“这好说,”若昭余光示意站在身边的凌风,“凌风,你待会儿随便准备几个摆件,给张大人交差,不能让咱们的兵马使难办。”
“那今日之约就此而成。”僵立太久,张怀恩稍稍活动活动身体,在院中慢慢吞吞地踱了一圈步,“长公主安安心心跟我走,老奴保证不动宣王府的东西。”
又回首示意神策军中为首的兵士。
“去!”
若昭缓缓放下攥紧的手,“砰”的一声,将那柄沾着一丝鲜血匕首扔到远处。
长公主,您不能跟着他们走!
凌风看着越来越近的神策军,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阻拦。
若昭压低声音,轻轻朝着身边人丢下一句话,“凌风,等他醒了,跟他说,我会尽快把他救出王府。等到长安城中发生即使他出来也不会有人管的动静时,他就可以出来了。”
四个兵士将李若昭团团围住,两个抬轮椅,另外两人佩刀挺立,紧随其后,警惕着周围任何夺人的可能。
轮椅咕噜咕噜向前滚着,一院刀剑相向,还有她记忆中一室盛夏跃动不息的光,逐渐被抛在身后。
张怀恩依旧立在院中,低头,嘴角微微勾起。确认李若昭被推到院外不会再回头的时候,目光逡巡一圈,不动声色示意周围的兵士,一再又缓缓抬起手……
继续查。
院中停留的神策军正欲受命动身……
“张大人!”
被抬出院外的若昭突然回头。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狡兔尚有三窟——”
她舔了舔后槽牙。
“更何况是我呢?”
她这是,后槽牙还藏着毒?
张怀恩眸中阴晴不定地盯着轮椅上的人。
要不要派人现在就给她打出来?
“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若昭觑了一圈周围人,“无非是想在我自寻短见前,能不能制住我。但我现在一心求死,只要我想,就没人拦得住。”
张怀恩还是沉沉盯着她,似是在揣摩这句话到底几分真假。轮椅上女子脖颈处留下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神策军最明智的做法是保持中立,张大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敬王卖命罢了。你越用力,敬王就越得益,太子一党就越会动杀心,张大人也就越危险。”
一言已毕,若昭转回身,整个放松地靠在轮椅上,似是笃定身后那人不会继续动手。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剩下的,张大人自己看着办。”
神策军从宣王府出来的时候,从头至尾用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浩浩荡荡从北门玄武门开出来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地从玄武门开回去。人流更似湍流,在玄武门两侧高墙夹谷间奔流激荡。
和来时并无什么区别,除了多了一个李若昭。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每一次从宫城离开前往云山,又在每一年春暖花开的四月回来,都为这一条路增添一段隐秘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曾经在这悠悠宫道穿行的是一驾马车,如今,勉强也算半个阶下囚,坐车自是不妥当。
不过,轮椅的轮子和马车的轮子碾在地上,其实并无什么区别。
张怀恩差了个兵士下地推她,自己骑在马上,晃晃悠悠。
“长公主殿下这回入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倒也不回头多看看,再跟萧府打声招呼,免得太后陛下责问起来,萧相大人难堪。”
若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腕的镯子,随口应了声。
“不必。”
确实是不必。如果一切顺利,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至于萧相大人,之前该说的也都说了,该有准备一项不少,谈不上难堪。
日光在南,被重重宫殿隔绝在玄武门的过道之外。又因为日头总在南,极北之处的宫道莫名像整个中华大地的朔漠,兵器哐哐,响彻长霄,进宫与出城,驻军与换防,昼夜相连的重复至死不休。
第六章 暮冬:昭血(五)
“啪!”
刚至寿康宫,陈太后卫皇后早就得了张怀恩事先传来的消息,带着各自的惠姑琉璃黑压压站着坐着一屋子。为首的太后二话没说,直接扬手。极其干净而清脆的一声过后,若昭的左边脸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张怀恩垂首站在寿康宫茶室的外间,隔着一卷半掩的纱帘听屋中风波乍起,似笑非笑。
“启禀太后,长公主人已经带到,老奴就先行一步退下了。”
“你等会儿。”
那一巴掌用了太多力气,陈太后倚在靠枕上微喘,又看向半帘之隔的外间,一头凤钗珠玉摇得如泉水叮咚。
“在宣王府查到什么了吗?”
“老奴不知娘娘问的是什么。”张怀恩答得慢条斯理,“要是问宣王的事,老奴正欲向陛下回禀,待老奴回禀完,陛下孝顺,定然会与娘娘细细说来。至于长公主的事……”
他拖长了声音,显得讳莫如深。
“太后娘娘还是问问长公主自己比较好。”
张怀恩退下后,陈太后的目光终于又集中在面前的李若昭身上。
“说。”
一巴掌拍在手边的紫檀木几案上,桌架连同茶碗茶炉震得咯吱咯吱响。
“你到底在宣王府做什么?”
顶着半边微热红肿的脸,挤出一个挑衅的笑实在费力。若昭坐在轮椅上微微扬眸,瞋了面前的人,目光流转,如春水荡漾。
“我当然是馋宣王殿下的身子咯。”
随即又满脸不可思议。
“我都守了三年寡了,宣王殿下模样又好,身段也好,比萧家那个名满京城的萧二公子还要好。想不馋,也难吧?”
一杯滚烫的茶迎头洒下。
“你跟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一样!”
陈太后端起手边刚沏好的茶直接砸向若昭的脸。随着那一声茶杯炸裂的声响,她整个人几乎是下意识颤抖了一下,随即在长袖下死死抓住了轮椅扶手。
忍住了。
还在滚沸的茶水却忍不住顷刻间炸开,芬香四溢,在她的脸上哗啦啦淌下。茶香刚散,更浓更重的血腥气强有力地补充进来。缓缓流下的是额头的血,和着没滤净的茶末,黏糊糊赖在右半边脸上。
一缕同样黏湿的发散下,刚好搭在若昭的右眼睑上。半边视线模糊,思绪随之一荡。
她的娘,也就是面前这位太后的小妹妹,当年柔淑宫中的婉淑妃,她几乎没有从陈太后的耳朵里听过这个名字。她像她的母亲么?她记得皇兄说过,她的母亲清澈而柔美。至于她自己,又狠心又毒辣还爱算计人。她原以为是不像的。
但就在陈太后说“一样”的刹那,她心底里居然涌起一股明知是罪恶却又欲罢不能归属感。
还有,当年她与皇兄又是如何?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母亲动过心吗?
她们母女和他们父子,怎么就能如此诡异又阴差阳错地纠缠不休?
思绪迷离间,当头又是一声炸响。
“你给我跪下!”
候在一旁的惠姑作势就要去扯若昭的胳膊。
一直坐在一旁的卫皇后带着琉璃见势刷刷跪下。毕竟当年珊瑚树的恩义在,就算不解李若昭住在宣王府的用意,该走的场面活该说的场面话,其中的委曲求全左右迎合,一个都不能少。
“母后,熙宁腿脚不便,就让她坐着说吧。”
又拽了拽若昭的袖子。
“熙宁,你听话一点,服个软,服个软就好了。”
“你少在这儿替她说话。她现在背靠什么宣王殿下,翅膀可硬了,哪里还会服软呢?”陈太后尖细的指甲轻轻叩着手边的茶几。
“没关系,宣王殿下既然收留你在府,看来也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再使唤身边的老仆从,“惠姑,去请陛下,让他过来看看他的好儿子好妹妹们。让他下旨,就说宣王罔顾伦常,其母宁妃教导无方,合该论斩。”
“太后要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若昭扬声,半边淌血的脸诡异而心惊。尤其是配合她始终胳膊肘架在扶手的端坐姿势,就好像,淌的血是旁人的,与她无关。
“我这人既没什么姿色,更没什么本事,送到宣王嘴边他都不会吃。就这么论了宣王的罪,怕是低看了他的眼光。”
“就这么急于为奸夫开脱?”陈太后轻哼,“没关系,你一个出了阁的妇人,被神策军从宣王府查出来,这是铁证。要说没有什么,只怕旁人也不会相信。”
“我要是说我有铁证呢?”
若昭靠在椅背上,右额角的磕伤一阵一阵炸裂着疼,面容却似谈判一般悠游从容。
“什么铁证?”
“就是证明我与宣王殿下清白的铁证。”
她摊手,显得分外理所应当。
“太后无非要治宣王败坏人伦的罪,那么,最好的方法,不妨验我的身。”
什么意思?
验身,即检查女子处子之身,具体过程无非是请医女查验麦齿之间是否破损。毕竟唯有此处尚无外力损伤的女子,初经人事方才见所谓的“落红”。
验她的身又有何用?虽说萧屹去世已有三年,与她也有实打实长达一年的婚姻。李若昭早就不是处子之身,更遑论什么麦齿之间的有无破损。
等等,不太对。
陈太后警惕地扫视着面前的女子。和往常只会撒娇的模样不同,若昭显得极为沉笃,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太后的一举一动,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抓住的猎物。
李若昭不会不知道验身。那她这么说意思是……
“太后不用揣测我想干什么。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怀疑我与宣王之间不清不楚,那么就查,查我一个女子是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好再昭告天下,大唐的熙宁长公主,清清白白。”
卫皇后慌忙拉住若昭的袖子,“熙宁,还是要三思啊。验身就是被一群医女按住检查……”她咽了咽,那两个字没说出来,“不论清白与否,验身就是落人口实。你是皇家的女儿,这是奇耻大辱啊!”
若昭没理她,只是玩味地看着陈太后的脸色。
“只要能证明我与宣王的清白,我没有什么拉不下脸面的。难不成,太后不敢吗?”
验身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不是处子,什么也证明不了,她本来就不该是。要么是,恰好证明了她与宣王的清白。
可是,大唐熙宁长公主与萧府大公子成婚一年,依旧一副处子之身。这样的结果一旦出来,便是明明白白打了萧府的脸面。
萧家高门是不假,她华阴陈氏倒也不是很惧怕萧府的威风。只是现在夺嫡的关键时期,宣王刚刚出局,敬王与神策军暧昧不清,中书令萧相的立场,就显得尤为重要。
故去的萧屹是萧相大人最得意的儿子,也曾是朝中一度揣测可承萧相之位的人。陈太后并不想此时此刻让这位丧子的中书令难堪。
陈太后也把玩着若昭的神情,只见她扬眸盯着自己,目光坦荡,清澈如水。
见她如此笃定的样子,验身的结果,有多大可能,是后一种?
连呼吸声都可听见的寿康宫中,忽然,一个守门的小内侍迈着小碎步踏入茶室的外间,半卷纱帘之隔,规规矩矩叩首道:
“启禀太后娘娘,萧贵妃候在外面,说是无论如何请求一见。”
第六章 暮冬:惟有潜离与暗别
她来干什么?不是时时刻刻躺在重华宫里高高挂起么?
陈太后狐疑地向窗外望去,一层纱纸相隔,看不清。
但来者着实又微妙。她面前正在处理的事或多或少与萧家有点关系,而来的萧贵妃,偏偏又是萧家的人。
陈太后拇指摩挲了一圈桌角,“请她进来。”
纱帘一转,香风袭来。不过不太准确,多半因萧贵妃不喜,没有香,只有风。永远霁蓝色的裙摆望之令人生寒,尤其在北风渐凛的冬月。
茶室一片狼藉视若无睹,萧贵妃对着斜倚翘足的陈太后一拜,面无表情却又规规矩矩,“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又向着满脸不太体面的若昭浅浅颔首,“长公主殿下。”
对萧家的人还是稍微客气点,陈太后勉强收起怒火,言辞淡淡,“萧贵妃此来,不知为何事?”
“所为她。”
萧贵妃扬眸示意手边的李若昭,整个人依旧冷冷淡淡,侧容如斧凿刀削,拉出一条精致的曲线。
“启禀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既然嫁到萧府,便是萧家的人。犯了什么事,合该有萧家人说话的一份子。后宫内闱,萧相大人不方便出面,由臣妾斗胆说上一句话,不过分吧?”
一口一个臣妾,疏离却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背靠高门,还有一个身居相位的兄长就是好。
卫皇后刚被琉璃扶起来,看着萧贵妃虽是跪着,却毫无跪着的卑下,不由眼热。
陈太后沉着眸子不说话,在面前一坐一跪的两人间来回打量。
不说话就当默认,不知道萧贵妃是不是这样想的。又或者说她压根没这么想,不过缓口气似的停顿一下,哪管太后的回应。
“长公主殿下毕竟皇室出身,有什么过错,罚个俸便算了事。嫁到萧家的儿媳被打成这样,只怕兄长也会问娘娘一个说法。兄长为人处世谨慎,唯恐是兰陵萧氏上下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太后如此重责。”
声音冷,整个人也是冷的。强行被拉到萧家回忆中的若昭不由想起萧屹,那人也冷。萧贵妃是不管飞霜雨雪通通冻了进去的坚冰,萧屹就是从里到外冻得透亮,透亮到能看到太阳的光。
“萧贵妃误会了。”毕竟面对萧家的人,太后的言辞还是稍稍和缓了些,“长公主的事,和萧家无关。萧相国之股肱,从来没听说萧相有哪里做事不妥当的。萧贵妃此来,难道是萧相的意思?”
陈太后投鼠忌器,无非是太子与敬王正在胶着期,不想得罪还在中立观望的萧靖罢了。卫皇后袍袖的拳头攥紧,紧紧盯着萧贵妃,只怕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走,太后转过来便要骂她那个弟弟不中用了。
“兄长在此,只怕也会支持臣妾这么做。”萧贵妃跪在地上掀了掀眼皮,“照娘娘的说辞,看来是李家人的家事,也是否应该由陛下来决断?”
太后你一个陈家人,发话也不合适吧?
卫皇后在一旁听得心脏快要跳出来,这样的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与太后之间,她也没见过发生在太后与哪个嫔妾之间。当年陈太后不娶萧家女子为二皇子正妻,难道是因为本事不够?
手心微微冒汗,卫皇后拼命用眼神示意若昭从中调解。无奈半脸还黏着血的女子只是耷拉着脑袋,外界的事物好像与她无关。
“长公主所犯的事,确实不体面,不好多说。”
陈太后既看不清萧贵妃此来和萧靖有多大关系,更看不清李若昭和从不下场的萧贵妃之间,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勾当。斟酌良久,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年过花甲的妇人该有的宽和模样。
“哀家毕竟有统领六宫之责,不罚难以安众心。不如就按萧贵妃的提议,罚俸半年,禁足毓安宫好生反思。也不能让李唐皇室的女儿,嫁出去后丢了皇家的脸面。”
看来是明摆着给个台阶下了。萧贵妃倒也不客气,“臣妾还想斗胆恳请太后,长公主要是犯了什么不该的事,看在萧家世代效忠李唐的一点薄面上,暂且不必昭告天下,臣妾也好对兄长有个交代。”
字字句句离不开萧靖。偏偏刚好又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坐在上位的太后皇后反而各自憋了一口气,看着霁蓝色的影子转身带着若昭就走。
从寿康宫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逃离,之前跪在门口的风吟雪澜,连同萧贵妃带来的无衣忙送不迭跟上。雪澜本想上前推轮椅,却被若昭制止,三个人只得各自无话地跟在后头。
前面的两位主子也是各自无话,萧贵妃推着若昭的轮椅,又一次咕噜咕噜碾过宫道,青灰色的石板映着青灰色的天。
寿康宫已经被抛在身后太远,越往毓安宫的方向,周围越是荒疏,石板甚至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萧贵妃推轮椅,毕竟比不上雪澜仔仔细细避开每一处颠簸。一路吭哧吭哧,颠得若昭头晕。
她握紧了扶手。
“我只是没想到,会来救我的,居然是你。”
后面漫不经心应了声,“苏芷兰因为宣王的事被禁足,我又被你制住命脉,还有谁能救你。”
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滚过一处松动的石板,若昭整个人被颠了个踉跄。
“我还以为你要杀我。”李若昭挣扎着回头看她,“毕竟我死了,你的秘密,就安全了。”
“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没良心么?天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萧贵妃淡声,“去年五月你突然冲进重华宫,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这么说也对,若昭没反驳。
“其实,你没必要过来,大不了挨顿打,我有办法自救。”她仰面朝天靠在轮椅上,“这么趾高气昂地杀进寿康宫捞人,也就这个时候行得通。等到太后她们缓过劲来,这笔账迟早要算在萧家头上。”
“无所谓。”
一处石板翘起,刚好磕在轮子上,没推动。萧贵妃在背后稍稍用力,轮椅骤然一颠,从翘起的石板上直挺挺地撞了过去。
“萧家是死是活,跟我无关。萧靖不是本事大么,这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第六章 暮冬:彼此甘心无后期
若昭差点被颠出去。
她攥紧扶手,怨念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萧贵妃没理会,只是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若昭,左脸开始肿得发紫,右半边脸上几串血珠已经干了,茶沫和血痂混合在一起,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表情——
很嫌弃。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从袖口里摸出一块同样是霁蓝色的帕子,作势就往若昭脸上糊。
若昭也很嫌弃,撇着嘴往后躲。
“疼——”
“知道疼就不要变着法作。”
不擦就算了,萧贵妃懒得矫情。一只手把帕子折回袖子里,另一只手推着若昭又颠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石板,毓安宫到了。
“我今天是第一次知道,这宫里的路该修了。”
停在毓安宫门口,风吟雪澜就要作势上来抬着轮椅过门槛。只见萧贵妃略略弯腰,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下连着椅背木杆,连人带轮椅一并抱起,唬得两人站在后面动也不敢动。
“那是因为你住得偏。”
“哐”的一声,轮椅落地,若昭到了自己宫里最后还被狠狠颠了个踉跄,一时脑仁儿震得疼。
有完没完了?
“你!”若昭再一次回头,刚想瞪——
算了算了,毕竟还有事还有局要确认,松了一口气。
“……力气还挺大。”
“我小时候,我以为,我是要上战场的。”
似喃喃低语,又像包裹着无边的回忆。大抵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剖白,沉溺只是刹那,萧贵妃回头,示意跟在身后的三个小丫头。“把门关上。”
一路推进若昭住的主屋,差那三个丫头先在外间打扫,萧贵妃郑重其事地合上房门。又抚了抚门缝,确保关得严实,她才回到里间,在若昭的对面,一撩裙摆,支起一条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斜倚着茶几,放荡江湖一般地坐下。轻描淡写,目光却游离。
“我把你安全送回来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想问问,薛家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她要问这个,若昭也不急,“在此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个问题。”
低头想喝水,茶几上没茶,只有积的一层厚厚的灰。
“你不叫萧潜离吧。你的嫡兄庶兄都是单字从立,唯独你不是。所以,你的名字,或者说,你的本名,叫什么?”
“萧音。”
被问到了也不躲闪,萧贵妃正正地看她,或者说,透过若昭看向更远更迷离的地方。
“嫁到二皇子府之前,我的名字是这个。潜离,是出嫁后我自己起的。”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若昭一下一下轻叩茶几,缓缓吟诵那一首情人分别声声如泣的《潜别离》。
“是因为他么?”
“呵,知道了还问。”
那就通了。从头至尾,一个极其荒唐却又真真实实存在的轮回。
“去年五月,我回到萧府之前,曾经去重华宫找过你。你说威胁也好,暗示也罢,确实我怀疑,李世谚非陛下亲子。”
看对面的萧贵妃没什么反应,若昭淡声继续道:
“世谚生于隆平元年二月,说是早产。你又推脱他身体不好,不常带他出来见人。如果他是足月而产的话,有孕的时间,就该是安和元年四月。
“安和元年四月。”若昭一再重复这个时间,“后宫之中唯一能与外男接触的机会是,薛将军从甘凉回京奔丧,同时,陛下要为太子选择地位相配,又能避免陈家势大的太子妃。所以,才有了薛将军带着大女儿薛琼,小女儿薛瑶,入宫请安。”
她一叹。
“也就是那个时候,有的世谚吧。”
“都对。”
萧贵妃并不想隐瞒什么。大门一关,窗外已经看不到日色,北风凛凛,一间积着灰的屋子构筑的避风港,庇护着腥风血雨后剩下的两个遗孤。
“薛将军知道世谚的事吗?”
“我不知道。”
“那我可以回答你,薛将军,他知道世谚,是他的孩子。”
萧贵妃眉心跳了跳,冻成冰的神色终于流露了一丝不可思议。
“从薛家案说起吧。我想,你应该和李世默一样,从头至尾,坚信着薛将军的清白。”
那是当然,萧贵妃点点头。
“事实确如你们所想,薛琀、冯征,他们都是隆平九年这桩案子的始作俑者,构陷薛将军的元凶巨恶。”
若昭话锋一转。
“可你也听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吧?”
还是想喝口热水,不过许久未住人的毓安宫实在寒碜,什么也没有。若昭摩挲着桌角,太过于沉重的事情压得她心口慌。
“薛家倒台,并非龙门薛氏真的犯了通敌叛国之罪。只是陈太后想要彻底控制太子,剿灭太子妃母家,神策军想要清剪边塞枝蔓,西突想要瓦解大唐西北的防线,北燕想要维护新都怀远的安全。这些不得不铲除薛家的迫切,足够他们编造出任何一个构陷薛家的理由。即使没有冯征、薛琀之流的诬陷,还会有其他人,以其他的事。
“明明那些证据和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甚至皇帝陛下都不忍心,曾在薛将军下狱之后,暗中找过他一次。薛将军只是说——
“所有的罪他都认,到此为止。”
一口气说了太久,若昭咽了咽。
“你知道为什么吗?”
某种难耐的情绪在心底里疯长,萧贵妃摇摇头。
“因为他害怕。如果再查下去,查到了你的身上,查到了你和他曾经的关系,查到了李世谚,查到了安和元年他开城门也不过是因为嫁给了二皇子的你。”
“安和元年?”
不是隆平九年薛家案么?
“只怕后宫中也有风声,你听说了吧,今早宣政殿之争,最后的结果是,薛将军依旧有罪。罪行便是安和元年,凉王入京,他打开了凉州城门,放北燕入境拥立当今陛下,也间接地导致了安和之乱。
“卫将军能抗住压力拒北燕于雁门关外,薛将军却大开城门请北燕入境,真的仅仅是因为他屈从了太后的淫威么?”
迎向萧贵妃逐渐清明又破碎的目光,若昭自问自答道:
“他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因为不能娶你,就只能希望你嫁个好人家。”
第六章 暮冬:墙头马上遥相顾
接下来的场景,若昭不想看。她不动声色把头转向一边,静声听着那一头的动静。
没什么动静,只有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吸,急促却又极其压抑。指甲嵌进了软楠木的茶几里,咯吱咯吱如白蚁啃噬。
“是他当年自己要拒绝的,”长长一口气吐出来,也把不属于萧贵妃的情绪吐出来,声音重归冷漠,“又何必假意惺惺。”
若昭回过头来看她,一袭霁蓝色的女子,精致的侧容丝毫不见动容,身体却在止不住地微颤,缎面的霁蓝色漾开浅浅的波光。
宫里的女人,天生带着一副好面具。就算天在眼前崩塌下来,脸上也该是笑语盈盈,端起一杯酒便能谈笑风生。
“不管假意惺惺也好,真情实感也罢。安和元年,他打开凉州城门是为了你。隆平九年,他拉着薛家三百九十一口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也是为了你。”
身在局中左右拉扯的人都可怜,所有人,若昭轻叹。
“薛家案自安和元年始,到隆平九年为止。开始是你,结束也是你。”
把隆平一朝文武百官从头到尾折腾一通,还搭进一个宣王殿下的薛家案,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面前的这个萧贵妃。
“我不信。”一张冻成冰块的面具将裂未裂,萧贵妃刹那间流露一丝惨怛的笑,又强行封好,“人都不在了,你又不能找他问个明白!”
“没有别的可能了,嫂嫂。除了你,我想不出薛将军任何大开城门的理由。是他没办法拒绝么?卫将军的姐姐是二皇子正妃,他都能顶住陈卫两家的压力拒绝北燕入境。一个在甘凉出生入死打出来的薛骁敬,挡不住北燕的骑兵吗?
“更何况,他放北燕骑兵入境,当今陛下登基已成定局。以先帝后宫陈太后与华贵妃敏妃势同水火的格局,那便是亲手置自己的长姐,晋王的母妃薛婧于死地。”
话说得过了,若昭垂首。
“抱歉,我或许不该让你背上整个薛家案的责任。但既然你想知道真相,我只能把我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也想让你知道薛将军的心意,他想护你平安,还有世谚。”
“那也是愧疚,”萧贵妃眸中和一身寒意的霁蓝色一样,粼粼波光。
“是他欠我的,不是爱。”
“或许你说的对吧。”若昭无意反驳,“他确实愧疚,在该娶你的时候没能娶你,所以才会在安和元年放任北燕入境。在本该断情绝念的时候又有了世谚,所以才会有隆平九年的,到此为止。可是,”
她一叹,感同身受的压抑令她窒息,只得用一声叹息试图排遣。
“嫂嫂,如果没有爱,如果不在乎那个人,又哪里会有愧疚呢?”
“萧家文臣薛家将。”
这是一句流传在长安中多年的童谣,简单明了,又确确实实最准确地概括萧薛两家,一文一武,同居长兴坊。一墙之隔,各开一朵截然相反又同样绚丽的花。
萧潜离已经快不记得在萧府的事了,好像换了一个名字,便彻底换去了不属于她的人生。那时候的萧音还会扎两个丸子模样的小揪揪,在萧府上下蹦蹦跳跳。她最喜欢溜到后厨小院的天井旁,踩上井沿,摊平手臂,在不足一个脚掌宽的石沿上转圈圈。
“小姑娘,平衡很好,底盘也稳,天赋不错啊。”
那是萧音第一次见到隔壁薛家的大公子。月夜无人,只见一个少年坐在墙头,支起一条腿,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看她。没有峨冠博带的飘飘然,也没有五陵少年的珠光宝气,简单到什么都没有,干净透亮,就像他背后映着的月色。黑夜消散,有人捧着一轮光华,破云而来。
萧音从井沿上蹦下来,翘起一根胖胖的手指。
“我知道你的,你是隔壁家会打仗的大哥哥,叫……叫什么来着的?”
“噗!”
墙头上传来一阵轻笑。
“薛骁敬。会打仗谈不上,前几天是第一次上战场。你呢?”
“我叫阿音。打仗好玩吗?”
“嗯……不好玩,但是比我想的有意思。”墙头的少年一忖,随即觉得不对,“你一个小丫头,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因为外面的世界大啊。”萧音仰头,眨巴眨巴眼,“我从小就没见过父亲。长兄管我管得严,长这么大我就从来没出去过。他为了我们家的未来,目标是好好读书做个文臣,那我就要做武将。我要走得比他更远!”
“丑时二刻,后院天井。”这曾经是他们见面的秘密。每一个无人醒来的夜晚,萧音都会躲进重重月影,蹑手蹑脚潜到后院,坐在冰凉凉的井沿上,晃晃悠悠荡着腿,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数着隔壁家的哥哥什么时候出现。
但是薛骁敬自幼极少在府,不是在甘凉历练,便是跟着出关平定大大小小的贼盗犯边。一年三百多天,回家的时间不足十日。每一次回家,他都会骑在墙头,撑着下巴,看墙下的小姑娘踩着井沿转圈圈。
“阿音,你不必每夜总是等我,军情不由人,我也说不准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萧音坐在井沿上,她也撑着下巴,满脸笑眯眯,“可是,我想早点听你讲战场上的故事啊。”
“你那么好奇,下次给你带个战场上捡的刀啊,马具什么的,给你看看?”
“我不要。”小姑娘嘟起嘴来脸圆圆的,“拿着个物什就总想得慌,我才不要没日没夜地想呢!”
她一叉腰,冲着墙头上那人喊:“我要真刀真枪地上战场!”
“噗!”
墙头上又是一阵轻笑。
“笑什么,你看我都能在井沿上健步如飞了,还有还有,”萧音蹦下来,平摆手臂,三下五除二迈开两脚之宽步子,一屁股深蹲了下去。
“我每天都在练习扎马步。要是上了战场,我绝对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
有时他们又会什么都不说。一个人骑在墙头,闷一口手中清酒,不知道是在数星星还是在数月亮。另一个人端平了手臂,先在井沿上小碎步跑上几圈。又蹦下来,凝神气沉,规规矩矩张开步子练习扎马步。
“要来一口吗?”薛骁敬拿着一壶小酒在她眼前晃晃。
“来就来。”萧音刚想起身,又固执地把头扭过去,“不行,你说要扎半柱香的时间,那就半刻都不能少。”
“噗!”
他又笑,“那就好好练,不许耸肩,扎好马步以后我带你上战场。”
第六章 暮冬: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不是很明白,你与薛将军是自幼相识吧,又是邻居,门当户对。他为何不娶你?”
“哪里没想着娶呢?”萧贵妃目色迷离,空落落的眸子,任凭眼中万千光影走马灯般闪过,“那年我刚满十五岁,他就带着媒人和聘礼,天天来敲我家的大门。”
懂了。
“那就是萧大人不允。”
身在萧府,萧相大人的行事逻辑,若昭还是了解的。
“萧家文臣薛家将。”萧贵妃慢慢咂摸这句话,清瘦的指尖轻点,随即又露出一个极尽嘲弄的笑,“只是一个传唱上百年的童谣罢了,一代人,有一代人各自的命运。家父早亡,当时的萧家,只剩下一个背靠百年虚名的空壳子。振兴萧家的担子,很早就落到萧靖头上。为了重回萧家昔年的辉煌,他几乎,每一步,都在算计。
“他娶了曾经的静和长公主,又让二哥从商为这个家提供足够的资源。”
萧贵妃仰面,背靠窗户投进的残破天光,只在她脸上落下浓重的阴影。
“也包括我的婚姻。”
眼中已是含不住泪,声音在喉间颤抖,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张萧贵妃的面具戴得风雨飘摇。
“萧靖跟他说,他是武将,生死不定,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饱受生离死别之苦,如果要真是为我好,就不要打我的主意。说得好听……”
萧贵妃噗嗤一笑,眼泪却溅了出来。
“不过是想用我的婚姻作筹码。他早就想好了,等到先帝诸子夺嫡局势明朗,便让我嫁给那个最有可能的人。承光三十年,北燕使团入京,陈太后与北燕达成以公主换骑兵的密约。义宁长公主出嫁,以萧靖沉浮宦海多年的嗅觉,很快便知道这是当今圣上已经获得了北燕的支持,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打包送给二皇子。”
承光三十年,在萧音出嫁的前夜,她终于知晓了诸事尘埃落定,命运安排的轨迹深深刻入命格,她做出了当年她可以想到的,最大的决定——
逃婚。
那天夜里,她让无衣假扮成萧音的样子呆在房中,自己则溜到与隔壁薛府一墙之隔的后院。趁着低云遮住了月光,踩上天井,利用井绳荡到高墙边的侧柏树上,再顺着柏树的枝丫,手脚并用地爬上院墙。像很多年前,薛骁敬曾经骑在院墙上看她一般。
结果她脚踩瓦片一滑,一头栽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摔个半残不死。
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音……”
月破云影,清澈的月光一点一点洗净眼前的长夜。
“是……你?”
薛骁敬仰头,在萧音投下的一片阴影中,眸色深深地看着那个不再属于,也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小姑娘。伸手想碰碰她翻墙而来的一脸乱糟糟的头发,还是忍住了。
颤抖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
“阿音,好久不见。”
一路的惴惴不安在这一刻如绷紧的弦断裂,高坝溃决,她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哭声淹没在他的胸口。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十二年前你提亲之后你就再也不来找我,我每天都在等你,丑时二刻,后院天井。你为什么再也不来找我?”
“阿音,对不起。”僵在腰边的手停了太久,终是环了上去,一下一下,轻轻拍了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
“你,毕竟还未出阁,私相见面怕……坏了你的名声。”
“那我可以不计较,”萧音勉强从他怀中撑了起来,七手八脚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除非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二皇子,我不要去王府,我……”
“阿音。”
薛骁敬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
“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微微一叹,就在萧音身后,不远处薛府的浮光漾开融融暖意,映着他的眸子,斑驳又破碎。
“可是,我已有妻子,还有两个女儿。跟着我,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公平。”吸了吸鼻子,萧音一个劲摇头,“我这辈子,不是萧府就是王府,我受够了这动弹不得的人生。只要你带我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教我扎的马步我还在练,就算上战场我也能做得很好。就算是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端茶送水,我也愿意。我……”
说不完了,再一次七手八脚,萧音固执地钻到他的手与自己的腰之间,摸索到腰间的系带,作势便扯。
“阿音,不可以。”
薛骁敬按住她正欲解腰带的手。
像哄孩子一般,他将那双翻墙爬树而来划得东一道西一道伤的手攥紧,放在自己胸前。
“你听我说,阿音。如果你一走了之,皇后勃然大怒,你的兄长该怎么办,萧府上下,你那几个侄儿侄女该怎么办。还有无衣,她从小跟着你,你一走,她又该怎么办?”
萧音吸了吸鼻子,哽咽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撩开一头乱发,薛骁敬的拇指轻轻蹭着她的脸。比曾经圆圆乎乎的模样,瘦了好多。
“何苦跟着我去甘凉吃沙子呢?”他一点点把碎发拨到她的耳后,“阿音,你未来会过得很好。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过得很好的。”
“可是我不想去王府,”哽咽声更甚,放在他胸口的手再一次攥紧他的衣襟,指节发白,撕碎了的哭声已近歇斯底里。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你放心,阿音,我会保护你,会一路护着你。你害怕的时候就往西北看,我就在那儿。谁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不饶他。”
耳边轻喃,他将她拥入怀中,用尽他一切力量与温柔。
“阿音,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所有,保你一世平平安安。”
承光三十年,据说萧府那个待字闺中二十七年的老姑娘终于要出嫁了,据说那条迎亲的路铺了数里红锦,欢腾的喜乐从长安城东穿过人海汇聚成盛大的和歌。据说远在甘凉的薛骁敬将军不远千里也来致贺,据说他亲执鞍辔,为华冠丽服的新娘子牵马驾车。
第六章 暮冬: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承光三十年五月十七,当我穿好了一身华服推开萧府大门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
萧贵妃反问她,“长公主,你想象过那个画面吗?十里红妆,锣鼓喧天,他就站在门口。”
她能想象,凤冠霞帔,钟鸣鼎食,被利用的人生被推向极致绚烂的高峰,见到的刚好是最想见又最想嫁的人。哪怕只是某种虚幻的寄托。
毕竟再往前走一步便是如临深渊,侯门一入深似海,更何况王府,更何况后宫。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说的便是你们这种情况吧?”若昭这半天叹气特别多,
“既然彼此甘心无后期,那安和元年又是怎么回事?”
安和元年四月,又是如何有了世谚?
“哦,那是我的问题。”
萧贵妃应得坦然,她垂首,手指无意绞着一块霁蓝色的帕子。仔细端详,确乎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安和元年四月十五,每年这个时候,皇上处理完不得不处理的要事后,都不见任何旁人。那日,他刚好带着两个女儿入宫请安,向陛下讨了个旨,说是与我有邻里之谊,过来问个安。”
萧贵妃靠在软垫上,回眸望向窗外。午后光影虚幻,略带温意的空气在冷过之后又逐渐蓬松,微妙的躁动就在此刻发酵,渗入每一扇紧闭的门扉后,令人甘受摆布。
那日薛骁敬入重华宫请安,她本意是不想见的。就算站在重华宫中,站在她面前,周围的宫人都被无衣遣散了,只剩他们俩人。她也是不想见的。
直到面前的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臣子之礼,嘴上却温声:
“阿音,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还是觉得委屈,本来已经完完整整冰封好的恨与遗憾,不见天日又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痛苦突然就碎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滔滔水流令她无法呼吸,是命运把稍稍宽恕的白绫又一次在她的脖颈处缠紧。
只是因了他一声极柔的“阿音”。
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快记得不太清楚了。四月逐渐燥暖的空气滋生,汗,从他们彼此的身体里渗了出来,又被喘息声蒸腾。她还记得从隔着一层纱帘的床榻看向窗外的光影,极慢,又极迷离。粗糙的午后阳光层层滤过,变得如丝般顺滑,在肌肤拉成的地平线上浓重地流淌。四月没有蝉鸣,老旧的床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却是觉得从她骨头里发出来的,沉寂的身体像是被唤醒,终于挣脱与生俱来的束缚,每一寸每一段都在争先恐后叫嚣着,喧腾着。她已经快要被这样的喧嚣,吵得失去听觉。
她想,如果死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他们的身体,在极致盛开中皆凝成丰碑,过往爱恨,就能随风散了。
如果可以死去的话。
若昭望着萧贵妃,该懂的,不该懂的,也差不多都懂了。
安和元年四月,薛将军携两女入宫请安,原来真的是很多事情的起点。
皇帝陛下挑中了合适的儿媳,萧贵妃了却经年的遗憾,又埋下了隆平九年注定的结局。
李世默第一次遇见薛瑶,从初见到婚约,再到隆平十二年不得不走的绝路——
还有她自己,柔淑宫外一纪大梦三千,始于那个桃花初开的安和元年的春天。
“你想知道的事情,差不多都告诉你了。”萧贵妃还是保持斜倚的姿势,声音又冷了下去,“我还有想问你的事。”
“啊,”若昭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说便是。”
“世谚的事你是怎么查到的?”她揣测的目光盯着若昭上上下下,“早产,我不常带他出来见人。这最多算疑点,根本不足以支撑你下任何判断。事关我与世谚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还有别的来源吧?”
“哦,你说这个。”没什么好瞒的,若昭笑笑,“去年正月初五,你是不是请重华宫里的姑姑去过京郊龙华寺,请寺里的云空大师给薛将军做过法事?”
萧贵妃扬眸,“你连这都知道?”
若昭满含歉意,“不巧,我刚好在场,又刚好和云空大师有点交情。他跟我说,自隆平九年之后,每年新春,重华宫里都会请人暗中给薛将军做法事,助其灵魂超度。”
“我记得叮嘱过姑姑,要一再保密,他怎么知道是重华宫的人?”
显然没有想到萧贵妃会这么问,李若昭难得一时语噎,眨巴眨巴眼,没想好怎么回答。
“不应该知道吗?”
她反问,“你不认识云空大师?”
萧贵妃也反问,“难道我应该认识?”
那确实不认识,刚刚失言了。若昭暗忖,以他的本事,记得,或识破,是重华宫里来的人,应该是不难的。
若昭不想多说,萧贵妃也不再追问,“既然是京郊龙华寺的人,又是你的故交,那倒无所谓了。看在我今日算是救了你的份上,你也应该会保密的。”
“你来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若昭觉得好笑,“强买强卖我一个人情,不就是为世谚,多找一条退路?他虽未成年,但名义上还是陛下的子嗣,又背靠萧家高门,很难不被太后敬王之流视作眼中钉。更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拥簇。这些事,我都知道的。”
萧贵妃点点头,“虽说照现在的状况看,你和李世默处境堪忧,尚且自身难保。不过实力尚存,苏芷兰也是一等一的脑子好使。相比不靠谱的太后皇后之流,你们应该是我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想必你和李世默一样,不想再多树一个重华宫的敌。还有,你知道的,我不想找萧靖。”
是这个道理,不过——
喂喂喂,若昭托着腮怨念地盯着她。
是你在求人办事耶,说点好听的不行吗?
絮絮叨叨半个下下午,门外无衣帮衬风吟雪澜收拾打扫安置行头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太像是三个小丫头的声音,萧贵妃透着窗纸往外看,人影幢幢,兵器哐啷,还有更多更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愈发清晰。
“前来封宫的禁军已经到了,我也该走了。”萧贵妃起身,永远清冷的霁蓝色缎面袍依旧奕奕流光。
“前路多艰,你和宣王,都好自为之。”
萧贵妃前脚刚走,雪澜后脚便扑了进来。“殿下,封宫的禁军到了,收拾收拾,殿下早些歇息吧。”
若昭脸上的血已经完全干了,她轻轻触了触右额角的伤口,还有些疼,左半边脸依旧肿起一大块,确实像萧贵妃说的,不太体面。
“不慌,阿澜姐,替我收拾梳妆一下。”
迎着雪澜不解的目光,若昭淡淡道:
“今天晚上,还有客人。”
第六章 暮冬:有客
十一月初八的毓安宫夜里,原来真的来了客人。
来者独身一人,裹着极黑的斗篷。月色稀疏,黑夜划破了一条口子,仅容他在其间穿行。如暗夜渡河,水声潺潺,一人涉江而来,游了许久终于抵达岸边,划开的涟漪在他身后缓缓弥合。
风吟雪澜见到风帽下的脸,纷纷跪了下来。来者脚步并未在院中停留,只是极快抛下一句——
“免礼,都先退下吧。”
正是皇上。
皇上推门而入时,若昭已经等了许久。她靠在轮椅扶手边看书,手边灯火并不亮,像佛前永恒地跳动不息的香烛,淹没在悠长又寂静的月色里。
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从侧容看,她与她,当真是极像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同样柔淑娴美,从眼窝到鼻尖再到嘴唇,精致得恰到好处。颔首时微垂的眼睫时而忽闪,似枝头微着风雨的娇软桃花。
如果她怀中抱一张琴的话,更像。
若昭却在此刻突然抬头。
“皇兄来了?”
皇上一愣,随即大踏步上前掩过适才的怔忡。
“你早就知道了朕会来?”
合上书本,整整齐齐置于膝上,若昭歪着头看他,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皇兄总要来问一声为什么。你放任我与母后在寿康宫大吵一架,无非是想看看,我们俩各自做到了哪一步。尤其是我,在这个局里潜得有多深。对了,”她忽一笑,仰首看他的眼神变得嘲弄,“还没来得及恭喜皇兄。”
“什么意思?”
“恭喜皇兄自由了。”她脸上挂着不出错的浅笑,“你用一个儿子的半生前途,彻底洗净了即位时的种种不堪。从此皇兄不用再任何列祖列宗面前抬不起头。错都是旁人,你没有错。”
原来是这件事,皇上咧嘴。
“你这是在怪我。”
没有自称“朕”,很像是有几分委屈。
这头冷声,“不敢。这么做符合人之常情,换一个人也会。”
这么聊就没办法聊下去了,皇上退了一步,“昭儿,你这样说话,很不像你的母亲。”
“我不用像她,”若昭正色看他,“在这世道,如果我像她,便活不到今日。”
各自沉默。
“实话说了吧,”再沉默就聊不下去了,若昭淡声开口,“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利用我。利用我对生母的好奇,或者怀念,种种心思,试图把我磨成一把捅进陈家的匕首。”
“昭儿,你误会了……”
“不是吗?”
若昭扬眸看他,左半边脸上的青紫,清晰可见。
皇上退得从善如流,“或许有吧,但你始终是她的女儿,我总不可能害你。你要去便去,我全力支持。你想要一世平安,我便全力护你。你说你想嫁到萧府,我想着萧府总该安全,便允了。背靠萧府,难道还不足以庇护你吗?”
笑话。那些年云山上的灯芯草,难道是自己长脚跑到药里的?
有些事实在不忍心戳穿,戳穿了今晚就没办法达成共识。
“那我想助李世默达成所愿,你怎么又不答应了呢?”
那头又是沉默,沉默良久。
“你是不是……很早就站到他的阵营里去了?”
确实很早,早到李世默还没有阵营的时候。
“皇兄你说得对,我确实在他阵营里。而且,实不相瞒,我也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种种纵容吧,来达到我的目的。”
“巴蜀的事情,你也有参与吧,你亲自去了?”
若昭正正看他,回答掷地有声。
“是。”
“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了,她看向窗外。想要打破如今世家权盛,内侍做大的局面,她想要整肃朝堂风气,国家法度,她想要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居乐业,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一切一切的前提,必须要立一个有心有力的君主。
被身后势力左右的太子、永远隔岸观火的敬王都不行,只有他可以。
“昭儿,现在这个局面,谁都解决不了。你被老师称作第一得意门生,应该看得明白,这朝堂中环环相扣的势力,天王神仙来了也不管用。”
他一叹,眼中是为君多年的疲惫,“换句话说,选谁都一样。一个王朝的命运,不是一个人,一个君主所能改变的。无论身居多高的位置,天道有常,而人力终有尽头。世默是个好孩子,但他解不了这个局,他的志向,也应该不是解这个局。”
皇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浓重的黑夜,已经笼罩了世间的所有。
“如果要是为他个人好的话,最好不要。”
若昭讨厌听到这句话。她太清楚地知道,近十年的筹谋算计,她考虑了李唐皇室,考虑了的天下百姓,考虑了所有人——
却唯独没有考虑他。
他对她说过,他的目标曾是以史为志,不是忝居高位,高处不胜寒。
“那也是他的目标,陛下。”
她也不再称呼他为“皇兄”。
“或许你说得对,人力终有尽头。可能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有所改变。可是我们不做出什么,事情便会向着更坏的方向,我们更不能接受的方向发展。”
如果人人都只盯着眼前那一点利益得失,便只能在自我划定的圆圈中无休无止地互相厮杀。但换句话说,她也需要很多只盯住眼前那一点的利益得失的人,顺势而为方才事半功倍。
“就好像陛下一直以为凉王是自己不愿意见你,却不知太后在其中的关键,陛下什么都不做,凉王兄就永远就只能关在小小的王府里,不见天日。”
今日凉王上殿,皇帝陛下是什么反应,若昭大致也听说了。只怕他根本就不知道,安和元年寿康宫里的风起云涌,也不知道太后曾经对自己的亲子,动过杀心。
若昭微叹,“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无非是一个陈家。在这一点上,我们依旧能达成共识。”
皇上眉心跳了跳,“你还有办法?”
“有。”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有一个考虑了很久的办法,但很险,而且,还需要陛下的参与。所有的铺排都已经准备好,就看陛下要不要一声令下,这个局就此展开了。”
最后一把火点燃皇上犹疑不定的眼神。
“陛下此来是想问个为什么。我想,相比为什么,这个局,对陛下来说应该更有意义吧。”
第六章 暮冬:长离
杀将而至的客人走后,雪澜和风吟在屋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实在是主子没叫,她们俩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两个人扒着门框,两个脑袋可劲儿往里头伸。
风吟扯了扯雪澜的裙子。
阿澜姐,你去看看?
这种时候自然是年长的雪澜去。她踮起脚,屏声静气小碎步埋进里屋,却只见若昭整个人蜷缩在那张轮椅上,脑袋埋在小臂与扶手环抱的狭小空间中。
“殿下,殿下!”
雪澜轻轻摇着她的胳膊肘。
“嗯?”
抚在小腹上的手不动声色收回,若昭迷迷糊糊抬头看她,眼前一片朦朦胧胧,仅凭声音勉强判断来者。
“阿澜姐,扶我去睡吧。”
对于她而言,漫长的十一月初八,终于过完了。
雪澜呼来风吟,两人齐心协力,一人抱胸一人抬腿,把若昭从轮椅抱到榻上。替她收拾的时候,雪澜抱着一团衬底的襦裙一怔。
“殿下,你是不是来月事了?”
躲在被子底下死命揉着小腹的手骤然松开。
雪澜蹲下来,凑在床边,“今日还疼么?”
若昭眼睛微闭,数九寒天里背上一片湿热。她摇摇头,“还好。”
还好就是很疼。雪澜瞪了风吟一眼——
还不赶紧去烧点热水。
风吟“唰”地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我刚刚检查过了,整个毓安宫,都没有银炭。”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若昭靠在塌边,夜深霜重的空气与因为疼痛从身体里满溢出的燥热混在一起,一时冰火交锋正烈。
“我刚叫皇兄明日送点炭过来,不必担心,今晚就用冷水洗吧。还有,阿澜姐,风吟,你们俩今晚也不必出去守夜了,就在屋里呆着,暖和一点。”
“殿下,大冬天用冷水,你会着不住的。之前殿下让花姑娘先走了,她不在……”
“没事,去吧。”若昭把被子拉高,额头上的汗滚过还没敷药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捶打着疼。
“好在下半身没什么知觉,也不会觉得冷。”
确实也不会觉得冷,雪澜替她清洗下半身血迹的时候,除了黏重的血腥气外,并没有刺骨的寒。按住小腹的手躲在被子里,只敢指尖稍稍用力揉着。两床大被覆上,看不出下面的动静。
“阿澜姐,抱歉。”
若昭探头,看向双膝跪地的雪澜。她的手伸入冰凉的水浸湿毛巾又拧干,发白的指节逐渐变得通红。一双手攥着毛巾,在她腿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再浸入时,一盆清水已泛起隐隐的浅红。
“总是叫你们这么辛苦,还有风吟,今晚太冷了,衣服就暂时不要洗了。明天有炭了再洗吧。”
“不辛苦的,殿下。”
十一月的毓安宫,万籁俱寂的宫城一角,漏风的窗子在夜里咯吱作响的声音愈发清晰,顿觉有山风呼啸,风雨飘摇之感。雪澜的鼻子微微一酸。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殿下比我们辛苦。那些事我们替殿下分担不了,只能做这些小事才能帮到殿下了。”
“阿澜姐,”
浑身上下的疲惫满溢,连同那些她刻意忽略的心思,就在她最脆弱的时刻,突然翻滚上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常常觉得,我考虑了大唐,考虑了天下,我把什么都算计进去了。却唯独没有考虑身边人。”
她闭上眼,身体因为疲惫,每一寸都在争相撕扯着她的意识。
“今年腊月二十二阿岄的生日,我还是食言了。”
与此同时的宣王府。
凌风还在孜孜不倦地查夜,不意间走入宣王殿下的房中,发现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殿下!”
凌风拔腿便在王府各处搜寻。
院子里,没有。
藏书楼,也没有。
甚至连后厨都找过了,没有。
最后犹疑地推开了长公主的院子,推开了长公主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
张怀恩来得匆忙去得更匆忙,整个屋子就像长公主还未离开过的模样。榻上的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书桌旁立着的高架上,还塞满了长公主没带走的书。
李世默跌坐在地上,靠着长公主曾经用过的书桌,手上还捏着一张信纸模样的东西。
“殿下?……”
凌风蹑手蹑脚凑上前。
看到来者,李世默并不意外,他容色淡淡的,夜晚的黑暗给他整个人覆上了一层冰。
“凌风,之后有空你想办法出去办两件事。一是暗中告诉嘉禾一声,让她最近一定要冷静,最好不出门,保重自己。二是想办法把同样的话和关河说一声。至于小语,”
他一顿,喉间翻滚着难耐。“清泉宫那边估计也封了。如果他愿意照料的话,拜托他顺便看看小语吧。”
殿下如今遭此重创,是不是应该安慰安慰?
凌风忙应承,“殿下放心,等再晚一点,在下就溜出去,一定不辱使命。还请殿下切莫伤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七手八脚在肚子里搜刮着能说的词。
“对了,还有长公主说过了,她会尽快把殿下救出王府。长公主本事很大的,她能替殿下护住王府上下,就一定能救殿下出去。她说过了,等到长安城中发生即使殿下出来也不会有人管的动静时,殿下您就可以出来了。”
“我知道的,凌风。”
李世默环顾四周,一切陈设如常,就连藏书楼,也毫无外人踏足的痕迹。哪像要置他于死地的神策军查抄过的样子。
“她走了,所以换来整个宣王府平静如常,对吗?”
凌风敛声不敢说话。
李世默展开手中那张纸。还是熟悉的朱栏,朱栏框住的熟悉的字。
“殿下博学而慎思,余感慨系之。杀鸡儆猴虽为术,术不至于乱法,可用。然则,私术不可跃于公法之上。使鸡罪不至死而杀之,奸邪之臣借势而排忠良,除异己,国无可尚同壹法,民无以规矩绳墨。韩非《有度》篇言: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于今之世,亦可通之。是为答。
至于战国大争之世,何秦以一家之势,独秀于天下,而非东西各有兼并,裂土而决,非一时形诸笔墨所能对答。来日方长,愿抵掌而谈,闻君崇论吰议。再拜呈前。”
那只捏紧了信纸的手垂了下来,夜阑人静,有很轻,压抑到快要听不见的啜泣。
“凌风,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结果便是我信任的,欺骗了我。迎合我的,背后捅我刀子。到头来,唯一伤害的,却是真正在乎我的人。”
霜重夜寒,风割破了李世默原本清冷的嗓音。
“以后不会这样了。”
第六章 暮冬:杀心
隆平十二年十一月初八的宣政殿之后,朝堂上几乎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变天的讯号。自隆平十一年宣王因河南道赈灾步入朝臣视线,又在一年多以后灰溜溜地退场。一个三足鼎立还未彻底形成,一方就已经被残酷地角逐出局的过渡期。
又或者说,自隆平十一年敬王李世训开府,其实一直是二强对立时代?
不论后人如何归纳此时的隆平一朝,事实确乎与前几日不太相同。当天宣政殿一场争执之后,冯征、薛琀果不其然下狱,还有一个包藏叛逆的吏部尚书薛珩,免职是躲不了的,顺带也去刑部牢房里冷静冷静。
出来声援李世默的凉王,原本按太后的意思是打入天牢,但陛下不忍心胞弟受难,两人好一顿商量之后,凉王又被重新关进了靖恭坊王府。宫里头也传来小道消息,说是宣王母妃所主的清泉宫已经封了,宁妃娘娘和溧阳公主李世语正在宫里好生反省。
然后……
然后就没了。
没有任何后续处理的动静。
宁妃娘娘那边说是太后动了杀心,结果皇上怜惜,就连位分也没降一星半点。
下狱的这三个人,于情于理,都该责令刑部出面审讯一二,查察后事,定个罪才算完。不过好像皇上就像忘记了后面还有事要处理,袍子一撩大门一关,半拉摊子便这样扔着不管不顾。
至于出缺的吏部尚书,已经商税案中出缺的户部尚书,至今没确定下人选,就这样让人眼巴巴地空悬着。
反正缺个人公务又不是不转了。吏部户部下属各曹,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新上任的尚书大人,一边勉强把手中的活糊得像个样子。
所谓隆平十二年十一月之后的政局大变,变得也是瞻前顾后令人迷惑的。
后续风向不太对,敬王还是第一时间找到了张怀恩,他得问问清楚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宫里还有哪些他不知道的动静。
结果张怀恩却说:“殿下最近还是不要经常找老奴了。看这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的阵势,陛下显然是对关在府里的宣王尚存怜惜之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宣王可不仅仅是个百足虫。商税那事儿殿下也看到了,多少人暗中已经倒向了他,这次只是看到宣王失势,才没有强出风头。”
“那后续……”
“既然殿下决心要踩宣王,那就做到底,不妨照着这个局做。联系太子,把宣王彻底踩下去。还有,”
他一顿,“要把这个局的后手收拾干净。薛琀、冯征、薛珩等等,最好一个都不要留。”
“哎呀,这个事情比较难办。”
听着窗外神策军来来回回兵器相撞的声音,李世训属实头大。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在大牢里,皇上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审的,明面上是走不通了。动点手脚做个小意外吧,也不是没想过。薛珩吧,刑部的杨秉廉显然是铁了心要保,看护得格外严格,我的人根本就没办法靠近他。至于薛琀……”
李世训愁眉苦脸叹气,“更难办,当初我与他商定此局,便是答应保他一命。我倒是不介意食言,就是怕这人太过狡猾,留着后手,便很容易陷我们于被动。”
张怀恩倒很是云淡风轻。
“其余的人暂且可以缓缓,但薛琀必须死。他知道的太多了,整个局的铺排,几乎都是他与殿下的商定的。加上此子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他今日能联合殿下置宣王于死地,明日便能联合太子置殿下于死地。殿下可得想清楚了。”
他给李世训满上一杯茶水,不动声色推了过去。
“无论多狡猾的人,死了,才是最安全的。”
“这件事容小王再想想吧,还有,”李世训忽想起一件事,“十一月初八那日,张大人奉命查抄宣王府,查出来一个熙宁长公主,长公主又该怎么办?”
“长公主……”张怀恩眼睛微眯,像是回忆起当日在宣王府的种种,忽地笑意又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这个女人确实厉害,不过老奴已经把她交给了太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女人能厉害得过太后么?只怕太后也会好好对待这个养女,殿下倒是不必过于担心。只是——
“说到长公主,有件事倒是想务必提醒殿下。长公主倒向宣王,究竟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背后萧相的意思。这是最当务之急要查清的。”
这个问题,早在去年熙宁长公主突然出面,在李世训初审礼部贪渎案的时候就好奇过。当时他还就长公主的动机,与母妃长谈过一次,当时他们的结论是?
“我感觉,可能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既要查清当年生母婉淑妃的去世的真相,又……好像还有自己别的打算?”李世训摇摇头,很是不解。
“长公主其人,深不可测,小王确实还没完全看透。”
“那倒未见得,”张怀恩轻嗤一声,“殿下还不太了解这朝中人习惯,鸡蛋,都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萧相明面上持身中立,暗地里派人和宣王勾连,这种事不是不可能。萧相说不定还暗中与太子有牵扯,只是殿下不知道而已呢?”
敬王眉心跳了跳。
如果说萧相派长公主暗中襄助宣王,甚至还与太子一党有过私下沟通,为何完全没有找过自己?
难道说,在萧相大人的预期里,他从来就不是那个可能登临大宝的人?
张怀恩满意地欣赏着敬王起起伏伏的神色,临了,颇为宽慰地笑笑。
“所以,敬王殿下现在最应该接近的不是老奴,而是萧相大人。”
这场对话最后落脚的那个人刚刚准备出宫。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何等原因,萧靖从朝会上出来,先晃晃悠悠去了趟中书门下,打点近期的诸项事宜,又慢慢吞吞踱着步子,从日常散朝的安上门出。
在那里,萧府的马车已经在墙根下等候多时了。
日色正浓,等在南边的马车并无高墙的庇护,冬阳照得宫墙外一片明晃晃如荒漠。一切如常,萧靖正准备迈上家仆放好的踏脚凳,忽地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相大人,萧相大人,可否稍作留步?”
第六章 暮冬:姻亲
“陈大人。”
萧靖步子迈了一半,转身向着来者浅浅致意。
来者正是御史大夫陈瑜民。
同为在朝文官,两人私底下打交道的机会却不多。主要是萧靖谨慎,几乎不与朝臣有过密的私交,似乎来显示对李唐皇室的绝对忠诚。又因其背靠高门大户,拿得出实打实的科举成绩和为官履历,与人疏离的风骨和过硬的实力兼具,确实担得起隆平一朝人人尊敬的一声“萧相大人”。
陈瑜民一路紧赶慢赶赶到,站在不动如松的萧靖面前微喘。
“今日上朝前,萧相大人说有话要对下官说,散朝之后下官在宣政殿前等了好久,人多,也没看清大人去哪儿了,怎么不辞而别?”
萧靖是正三品的中书令,陈瑜民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担得起这一声“下官”。
被问到的人脸上染上歉意,“实在抱歉,刚好中书门下有些要事处理,处理完也不早了,以为陈大人等不得,先回去了。”
“哪里的话,”陈瑜民小心拭了拭额头上的汗,“萧大人有话要说,下官自然要等着。”他一扬手,“那咱们,走两步?”
萧靖欣然允诺。
再往南走便步入长安城内百姓住所,大约是不愿吵得慌,两人不约而同沿着宫墙根慢慢踱步。各自的家仆拉着马车,晃晃悠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今日找你,本来也没有别的事。唉……”萧靖微微一叹,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就是想问问长公主的情况。”
“长公主在宣王府的事情,萧相大人不知道?”
“不知,”萧靖摇头,“今年五月,她突然找我,说是有事出去住几天。本来这事儿我是不允许的,可她却说是太后的意思。我想着既然是太后的意思,长公主的身份也尊贵,那为臣者自当遵从。没想到……”
跟往常疏离的神色不同,像是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一般,他深深叹了口气。
“多亏陛下爱重,既没有责备萧府,又为了保护她的名声,没有昭告天下。不然,萧府照顾长公主不周,又有何颜面面对圣上。”忽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这真的不是太后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下官前些时日听太后的意思,太后还怀疑,长公主住在宣王府上,是萧大人的意思呢?”陈瑜民也反问,“真的不是萧相大人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萧靖连忙摆手,“长公主是皇家儿女,身子骨又弱,奉在家里小心伺候着唯恐不够,哪舍得让她出去住?”
两人并肩缓缓走在宫墙边,却没有阴影,阳光照得前路一片茫茫。
陈瑜民适时解释道:“结果太后以为是萧大人的意思,又看在萧府的面上,才从轻处罚了长公主。”
“太后爱重之心,臣惶恐,”品位更高的萧靖反向陈瑜民一拜,“改日臣必将向太后当面致谢。”
拜谢之后,不知是阳光过于璀璨,还是他自己心态使然,萧靖眉间忧郁之色更深。
“没想到她真的是自作主张。出阁公主,擅自住到成年皇子府上,确实于礼很是不合。家中小儿,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真不叫人省心。”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靖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回头小心翼翼环视四周。
“为臣者不该妄议公主,失言了失言了。”
陈瑜民哪见过一向高高在上萧相大人这副模样,不由暗中觉得好笑。他颇为大度地宽慰道:“萧大人是长辈,孩子们有错便该说,陛下和太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自然能体会萧大人的难处。”
像是终于有了倒苦水的地方,萧靖难得絮絮叨叨。
“怎么说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呢?之前陈襄姑娘的事,我虽然已经登门致歉,但还是觉得愧疚。找到她了吗?”
陈瑜民摇头。
“这孩子就跟失踪了一样。罢了,她也是个不着家的。”真像是老父亲聚在一起倒苦水一般,陈瑜民也叹气,颇为痛心疾首,“几个月前,也就是五月底吧,她说要离家去京郊龙华寺上香小住,我平日里也忙,在家时日不多,便任她去了。没想到是躲着生孩子去了。”
“那小儿体弱,只怕陈襄姑娘也知道他撑不了多久,才送到萧府上,结果便是,当晚人就没了。要是能找到陈襄姑娘,还请陈兄放心,我萧府定以正妻之礼,迎娶陈姑娘过门。”
萧靖突然改了个称呼为“陈兄”,看来他确实有意示好,自己的任务也差不多达到了。陈瑜民心底里不禁泛起甜水。
于是,他也改了个称呼。
“既然有意结个亲家,听说安世还有一女,尚且待字闺中。下官还有一远房侄子,正当婚配之龄,改日也请安世看看?”
“如此更好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萧靖止不住叹气,“只是小女顽劣不堪,我也管不住她。她说要嫁的人,得让她先过目了才行,恐怕回去还得跟她商定一二。”
“哈哈哈哈,”陈瑜民拊掌大笑,“没想到萧大人也是个宠女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就是天理,既然萧大人同意了,那便是成了一大半。”
“说到婚嫁之事,”萧靖忽地话题一转,他看着沿着宫墙无限延伸的道路,嘴角微微勾起,“我听说,陈襄姑娘虽为陈兄养女,实际上是……曾经的尚书左仆射,陈兄的哥哥,陈瑜缙老大人的私生女?”
萧靖停下脚步,正正地看着陈瑜民。
“这是真的吗?”
被盯的人也一怔,随即忙摆手。
“哪里哪里,当然不是真的。安世又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闲言碎语的?”
萧靖并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向前散着步,答得云淡风轻。
“等找到了陈襄姑娘,陈兄还得好生查一查。五年前她能动些小手脚,从陈家见不得人的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了陈家嫡小姐,足见此女心思可怕。万一她回来了,保不准再和谁勾结,为了更高的地位,害了陈大人呢?”
“萧大人。”
陈瑜民追了上来,“下官不是很明白萧大人此言何意。”
是想悔婚,还是纯粹不喜陈襄?
虽然他也不怎么喜这个容色平平的养女。但陈襄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能帮他铲除一直与他不对付的陈瑜缙,还能帮他搭上萧家这根线。这样的手段,不喜也是喜的。
还有,关键是,这些秘密,萧靖又是如何知道的,甚至说得如此笃定?
“陈兄,听到这些陈家秘事,也纯属偶然,我也很是抱歉。”萧靖一叹,真像是亲家一般诚恳而语重心长。
“实不相瞒,前些时日,我在府上抓到一个会易容术的奸细。严刑拷打之下,才知道此人是神策军中人,受命于兵马使,广布朝中各家官员的府上,监视他们的动静。我心想,这么离谱的事,怎么可能会是真的,除非有实例证据才行。他便与我说了,他从埋在陈府的奸细里,听到的这样一个故事。”
陈瑜民目瞪口呆地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
“上次宣政殿之争,不知道陈大人有没有感觉,神策军那位,似乎与敬王走得很近。我便隐隐担心,此事会危及国本。没想到后来又查出了神策军奸细一事……”
萧靖伸手,安抚般拍了拍陈瑜民僵直的肩膀,很有几分任重道远的味道。
“回去好好查查吧,现在可是太子最关键的时刻。”
第六章 暮冬:寒衣
隆平十二年腊月十四日,薛琀因意外死于刑部大牢。死因很是离奇,据在场的狱卒说,他是吃东西噎死的。
噎死的。
是真是假,旁观的亲历的捡了一耳朵当风言风语听的,心里各自都有一杆秤。
刑部尚书杨秉廉乖乖到御前领罪,陛下什么也没多说,更别说责罚。只是听说中书门下收到陛下口谕,草拟一封诏书,于辞旧岁之际昭告天下。内容大概是安和元年甘凉河西之事已查清,是罪臣薛骁敬勾连北燕,私放外敌入境,为君者查人不明,用人不当,下罪己诏以谢天下。
当然,根本就没查过,连带已经翻明白的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包括隆平十二年宣王殿下勾结余党意图翻案的事,一个也没复查。
有心人借此揣度圣上的态度,安和元年加上隆平九年,薛家已经是被钉死了的有罪,但是陛下又偏爱宣王殿下,不忍心查这位三皇子背着父亲,到底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是真的心疼吗?
宣王府和清泉宫被关得死死的,就没说这禁足幽闭什么时候开过。太后催过陛下尽快处理,他也只是含混其词,说关了就关了,关一辈子也是罚。
嗐,说来说去,原来是另一个凉王晋王罢了。
关河很早就收到了凌风的传信,让他保护好自己。不过刚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腔热血上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如果他愿意照料的话,拜托他顺便看看小语吧。”
他在自己小小的宅院中鼓捣了半天,又请来了能工巧匠连夜赶图纸设计雕造,才勉强做出个称心的玩意儿。他攥着这份小小的礼物,以北衙禁军麾下龙武将军的身份支开了守卫。环顾四周,甚至没敢转身背对宫道,只是伸手向后探去,摸索着清泉宫朱漆斑驳的后门。
“哒哒哒”
他轻轻叩了叩。
一道宫门之隔,腊月灰霾的天空下褪去朱红的高墙脚下,连少女的哭声都蜷缩成一团。
“关河哥哥,我好害怕啊,我会不会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门小小地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了进去,握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玩具鹦鹉。以发条为引,周身遍施彩绘,尖细的鸟喙还点上了金粉的鹦鹉。尾羽处掩着一根细小的棉线,轻轻一扯,小嘴便一张一合,“吧嗒吧嗒”叫声不绝,叽叽喳喳有如那年春天的鹦鹉。
“宣王殿下想办法托臣带给你的。”
宫门外的声音咽了咽。
“公主,你放心,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臣想办法从宫外带给你。殿下,还有臣,一定会想办法救宁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出去的。”
薛家案另一个当事人薛珩,则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刑部大牢里。
杨秉廉对他很是照顾,吃住说不上优厚,却是牢狱之中难以想象的干净清爽,大概是看在宣王殿下的份上。却也正是因为宣王殿下的原因,不得不保持客客气气的距离,从不见面。
他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一个多月以来的经历走马灯似的来回滚过。从宣王殿下入府,到神策军杀来,再到紫宸殿宣政殿的种种,还有前些天那个骗了所有人的薛琀意外死在狱中。
一切变化得太快,甚至比他这五十多年一路安安稳稳加起来的变化,还要快。
狱中隔绝了太阳移动的脚步,光影都是静的,昨夜往事已如前尘,一夕翻过,他又回到了被划定完整,步调缓慢的节奏中。
“哗啦哗啦——”
狱卒解开锁链的声音如一泻倾盆的大雨。
“地字号甲间的,有人来看你了。”
薛珩睁开了眼,眼前是一个极为清瘦的月白色的影子。
他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摆出一个跪伏的姿势,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儿子不知是母亲驾临,还请母亲恕罪。”
永安郡主把一包鼓鼓的寒衣,放在满地干草最厚的角落。环顾四周,像是要找坐的地方,可惜没有,只能跪坐在地上。七十多岁的老骨头经不起这般折腾,薛珩见状忙上前去扶。
她避开了儿子的手。
“本来是来给你送点衣服的,其他的礼节就不必了。”扶着栏杆,她慢慢地把重心下沉,又把颤颤巍巍的腿脚折在身下。
“走到今时今日,你可算称心如意了?”
薛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当日我就觉得不对劲,十一月初三,为何那日辰时将尽我便昏昏欲睡,也是你与薛琀动的手脚?”
汗已经从薛珩的额头上止不住地渗下来。是那日薛琀说,宣王殿下频频来访,怕引起永安郡主的怀疑,最好能避开永安郡主,用点让人睡觉的药让永安郡主清静清静。
事关母亲,他没敢用什么猛药,只是点了两根安神香,让母亲在入巳之前又睡下了。
所以薛琀当时就知道神策军会来带走宣王,怕永安郡主从中阻挠,便让她陷入昏睡。至于是如何勾结神策军的,只有通过之前来的敬王殿下暗通消息。
这些天身处樊笼,薛珩都想通了。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了薛琀与敬王谋害宣王的棋,到头来陷宣王于绝境,还连累了年过七十的母亲。
愧疚之意更深,薛珩就没抬起头来过,“儿子一时糊涂,误信薛琀,害了母亲,也害了宣王殿下。儿子无意反驳,母亲要责罚,一切任凭母亲处置,儿子绝无二话。”
“罚不罚的,自有国法处置。陛下或许念在我这个毫无作用的郡主的身份,姑且从轻处罚。但是家规在此,不可违逆国法,不可法外开恩。子琤,这些是家规,不可忘。”
永安郡主长叹,一向一板一眼活得精致妥帖的老妇人,终于露出了年逾古稀的疲软。
“可是,如果这样,等到了那边,我又该怎么面对你父亲?”
总是这样的说辞。
薛珩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相似的话他从小听到大。他只有好好地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才不算愧对母亲,愧对早已归天的父亲。
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寒衣已送,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本想坐下长谈,另一个没阻拦——
两个人都以为还有的。
永安郡主又扶着牢笼的铁栅栏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儿子已有花白之色的头发上。
“住得还习惯吗?过年了我再来看你吧。”
“母亲!”
薛珩坐直高呼一声,又将整个人伏在干草堆里。
“可否请母亲,最后再帮小儿一个忙。”
他稍稍侧身,从跪坐的身下摸出自己的右鞋,撕开鞋垫,露出一块缝在鞋底的银色缎面帕子。他把这块帕子从鞋底上扯下来,双手奉上,帕子软软鼓鼓的,里面像是还包裹着东西。
“这是薛琀拜托儿子最后的一件事,他说,如果一旦他遭遇不测,便立刻把这封信交给太后娘娘。”
又是这些,永安郡主狠狠地一甩手。
“叫你离薛家案远一点,尤其是竖子薛琀,为何你总是不听?”
“儿子知道错了!”
薛珩叩头如捣蒜,干草在他额头下簌簌作响。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错了便是错了,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才不至让错误的危害越来越大。
“儿子现在已经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敬王殿下勾结内侍,置为薛家平冤昭雪的宣王殿下于死地。现在敬王食言,薛琀灭口,这便是他留下的后手,能改变此刻局势的后手,也是能弥补臣对宣王殿下亏欠的唯一办法了。”
永安郡主从刑部大牢出来时,薛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刚被两个小奴扶上马车坐定,她撩开车帘向着车夫扬声。
“先别回去,掉头进宫。”
第六章 暮冬:听训
永安郡主走后,寿康宫彻底炸开了锅。
被叫到寿康宫听训的卫皇后一迈进熟悉的茶室,骤然压抑的空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又怎么能被允许喘不过气来呢?站在茶室门口的卫皇后只是稍一踟蹰,甚至快到仅仅像是步履间的自然停顿,便款款步入里间,在太后面前盈盈一拜。脸上挂着精致妥帖的笑容,正红色的牡丹花熠熠生辉。
“臣妾给母后请安,不论何事,还请母后切莫动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万事有臣妾,母后有何吩咐,臣妾定然尽心尽力。”
还算乖巧,陈太后一拍茶几上的那封永安郡主刚送来的书信,手边的茶盏随之一颤。
“你自己看。”
这是一封书信,不过据说是抄件。内容是敬王李世训请凉王李若昊出山,在宣政殿争论是否重审薛家案的时候,帮宣王李世默一把。当然,何时开始,自然会有敬王派人前去告知。
“这是……李世训延请凉王出面,支持李世默给薛家翻案?”
“可是不对呀,”卫皇后性子温和,连反应也是温温吞吞的。
“不是李世训拜访母后,说利用安和元年的事彻底打压薛家与宣王,请母后不要插手,前半场戏由着李世默去唱吗?这也当是属于怂恿李世默翻案的一部分吧?”
“蠢。”
陈太后掀了掀眼皮。
“李世训蛮夷之后,又心怀不轨,哪里会真心与我们合作。只不过此一局与我们联手,斗倒了李世默和宁妃而已。你还没看明白吗?这封信的抄件,是薛珩手上的。薛珩又是从哪儿来的?”
卫皇后连着心肝儿都在微微颤抖,“薛琀?”
“薛琀为何又要给薛珩这种东西呢?”
垂头的妇人绞着手不说话。
陈太后觑了她一眼,“薛琀和李世训设计这一局,就是为了能在重审薛家案之后,保一条命。没想到李世训心狠手辣,转身就将薛琀灭口。薛琀既然能和李世训谈条件,自然压着李世训的底牌。”
照这么说,底牌是凉王?
您真的不确定是有人在借着凉王挑拨您与敬王的关系?
鬼使神差的,卫皇后心底里涌起一股想法。
不过没敢说,毕竟自己也不确定。
“就这么和你解释吧,”看卫皇后不语,陈太后只当她是没想明白,“李世训这一局,明面上怂恿李世默重审薛家案,暗地里与我们合作利用安和元年一事打压李世默。李世默倒台,看起来得益的是我们。但前半场说替薛家说话,还有什么陈家鸿运柜坊,却是实实在在打了我们的脸。既然我们默许他唱戏,皇上对薛家又还有半分怜惜,他不妨请出李若昊怂恿李世默把戏唱大一点。他才是真正地隔山观虎斗。”
倒也不是没想明白。只是,何必呢?凉王爷也是太后娘娘您的亲子啊。
还是没敢开口。太后不喜凉王,全京城都知道。当年生下一个凉王李若昊,差点要了陈太后的命,死对头华贵妃敏妃纷纷趁此大为得宠,折腾得这位中宫过了好几年才恢复元气。
甚至因为这事,陈太后不待见他,凉王爷也打小极少在太后面前侍奉,母子关系比路人还淡。
但陛下不同。他自小缺少玩伴,对于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又是助自己问鼎宣政殿的弟弟,似乎抱着一份无需多说的情谊。对于凉王封府一事,陛下既不解,又隐隐猜得出有太后的影子。无奈陛下与太后这对必须为天下表率的母子,就算心里再多猜疑不满甚至怨恨,更多的情况是,凉王不出现,陛下与太后就绝口不提。
生活嘛,就是这样勉强糊着一张看得过去的纸往后捱。
起起伏伏良久,卫皇后迂回半步。
“不过,这信是抄件,会不会可能是,假的?”
陈太后又觑了她一眼。
“信是李世训写给李若昊的,真迹自然在凉王府,一查就清楚。薛琀既然想拿这个作底牌保命,没道理给个假的。动动脑子吧,十有八九是真的。”
卫皇后涩着嘴不敢说话。
陈太后眼波又一流转,“不对,既然李若昊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应了李世训的请,说不定他们俩之间还有别的勾当。”
“那臣妾去请陛下。”
卫皇后慌忙起身,随即意识到不妥,又福了福身。
“不管是查抄凉王府寻找真迹,还是看看凉王和母家出身西突的李世训是否有勾结,既然事关凉王,由陛下出面行事更为方便。”
她片刻都不想在寿康宫里多呆,寒冬腊月,背后已经渗出了凉津津的汗。
“慢着,”陈太后突然抬手,仔仔细细修剪得尖细莹润的指甲闪闪发光,“皇上未必与我们一条心。十一月初八宣政殿,皇上还在问李若昊为何不愿见他,可见陛下一直有意请他回朝做官,说不定还会因凉王的事怨恨我们。”
“陛下哪敢……”
“嘁!”
陈太后瞥了一眼窗外,珠翠摇摆,同样的高墙琉璃瓦,她已经看了四十多年。
“男人就是这么没心没肺,以为兄弟情比天大,全然看不到我们这些女人在背后拼了命地周旋。”
这话卫皇后没法接。她绞着手恭顺地站在陈太后面前,听训听训,听着就是。
“不过……李世训图谋不轨,勾结凉王。这次就朝堂上来看,和神策军关系匪浅,迟早会成为太子路上的绊脚石。”
陈太后无比顺手地使唤道:
“你还是去请皇上来——
“就说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已经多年不曾回京,你这个当姐姐的想念得紧,请他下旨召卫茂良回来看看。还有,他不是一直好奇薛家的事吗?北燕到底是不是先走的河东再走的河西,是不是薛骁敬自己做主放北燕进来的。把卫茂良召回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第六章 暮冬:霰雪夜炉温(上)
隆平十二年的除夕,在风波正盛的冬季,又最风平浪静地降临。
像是絮絮叨叨的长信上收笔的一点,想来也该是大张旗鼓,真到尽时大抵身心俱疲,没了的事也姑且作了了,解不开破不了的局也都算过了。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地折腾了一年,没力气也没了心气,全都付之平平淡淡的一笔。
腊月三十日从早上开始落雪,先是细小如沙状的雪粒子,扑簌簌地砸在地上,惊得枯草吱呀作响。时过正午,天色愈发阴沉,青灰色的浓云挥之不去,雪片在凛凛风声中越吹越大,开始有了轻飘飘的意味。空中蒸腾开浓浓的雾气,织就成巨大的风与雪的网。
千里覆雪,连绵白幛,一日看尽长安花。
关中干燥,好几年冬天不曾落雪。如今新年将至,天降瑞雪好啊,瑞雪兆丰年。
隆平十三年,定然会是一个好年头。
到了傍晚,承明宫灯火一盏盏点燃,隔着飞雪激起的烟幕,影影绰绰似轻纱笼罩。月入歌扇,花承节鼓,辞旧岁的和乐在天边浮动。金樽清酒,衣香鬓影,揉碎一池斑驳的流光。
歌舞愈盛,坐在后头的沈青绾总能从水袖荡漾中看到曾经西市蔷薇馆明月楼的影子。每逢这时,她总是起身向着陛下福了福,请旨出去走走。
敬王李世训也笑眯眯地请旨,起身出去走走。
承明宫之外,万物又归属到最初始的模样。长夜深静,大雪覆盖下一切阒寂无声。再往宫城的边缘处去,光影愈发黯淡,稀稀疏疏好似散落天边的星子。
若昭向着承明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灯火依约,像是隔了几重山峦。
又收回目光看向院中站着的红色身影。
“没人看见你吧?”
来者正是血魄,月汐麾下的两名杀手之一,声音如月汐一般清清冷冷。
“没有。”
也是,正逢过年的好时候,看门的侍卫恐怕早已无心职守,长夜飞雪中惦念家中妻儿其乐融融。
“血魂大哥呢?和花语在一起?”
“是。”
和血魄的谈话都是这般枯燥的一问一答,若昭再问:“是有什么消息吗?”
“宫宴那头传来的消息,托我转告给庄主。陛下已经准了卫茂良回京,就在来年入春。”
“哦。”
若昭淡淡应了声,并不感到意外,毛绒绒披风下,拇指浅浅研磨扶手。
“来之前卓公子说,如果要动手,就让我带句话给他。所以来问庄主,要动手吗?”
“月汐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
若昭一忖,不该呀,一个西突与北燕合约之事查了这么久,以月汐的本事,不该毫无消息。
如果月汐那边毫无消息,她就无法确定西突北燕到底有何密谋,进而便无法在长安放手一搏。
但是,如今卫将军回京指日可待,要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要不要试一试?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已封缄的信放在血魄手中,冰凉僵硬的指尖捏住的纸还沾着怀中的体温。
“告诉卓哥哥一声,动手吧,具体怎么做,我都写在信里了。”
血魄转身领命而去,足尖轻点房檐,像消失在风雪夜中的扑棱棱的飞鸟,千山鸟却已飞绝。
“我有些累了,阿澜姐扶我去睡吧。风吟应该随身带了些小玩意儿,你们俩要守岁的话,不必管我,好好玩玩吧。”
风吟雪澜在伺候自家殿下睡下之前,自然不敢放手去玩。两人帮她梳洗干净,给额头上的伤疤换好崭新的白药,又点上两小块银炭,隔着纱帘放在外间——虽说陛下暗中派人送了些银炭过来,毕竟太后盯着,没送太多,数九寒天里三个人用得扣扣索索。
“叩叩叩”
因了宫中皆围绕着承明宫年宴,飞雪迷离,周遭皆是寂静,敲门愈发清晰可闻。
“有人?”
雪澜给若昭铺床的手一滞。
若昭斜靠在塌边,高束的长发已经全部披散下来,几缕发丝垂落在手腕上。
“阿澜姐,扶我起来吧,她来了。”
她碰了碰自己还留着浅浅青紫的左脸,“顺便帮我拿块纱巾遮掩一下。”
雪澜眨巴眨巴眼,“谁啊?”
在若昭应声之前,风吟急匆匆从门外蹦进来,“殿下殿下,宁妃娘娘来了,说是请求一见。”
“太晚了,殿下该歇息了。”雪澜征求似的看向若昭,“要不就……”
改天吧?
“迟早是要见的,也早就该见了。”若昭坐直,已经把立在床头架子上的披风取了下来,“清泉宫封宫,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恐怕也就除夕这个机会了。”
宁妃是裹着一身纯黑色的斗篷而来的,极清瘦的黑影在风雪中穿行,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披霜踏雪而来,进入点着半拉炭火的屋子时,她的身上,已经浅浅地覆了一层雪花。
对于宁妃,若昭只需稍加了解,便对她的聪慧、理性与冷静而满怀敬意。
出身海陵苏氏,姑母曾经是先帝最受宠爱风光正盛的华贵妃,生有一子李若旸贵为皇储。握有这样一手的底牌,最无争议的路便是嫁给曾经的太子,走上一条从太子妃到皇后的坦途。
她明明可以这样的。
然而,若昭听说的故事却是,宁妃娘娘顶住家族的压力,自愿嫁入二皇子府。而二皇子的生母,是华贵妃的死对头,陈皇后。
事实证明,宁妃娘娘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避免了海陵苏氏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华贵妃与悼太子同一个篮子里。也正因为宁妃嫁入二皇子府,育有李世默李世语一双儿女,才在二皇子登基,华贵妃悼太子身死之后,保住了海陵苏氏数百年的家底与基业。
人人皆知平衡之道,人人皆知牺牲局部保全整体,可只有心甘情愿放弃捷径,充当那个牺牲者的人,才是真正的令人心生敬佩。
第六章 暮冬:霰雪夜炉温(中)
宁妃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却是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她。
风吟和雪澜退去,自己来得匆忙,屋中还没来得及点灯,对面那个人就像淹没在黑暗中一样。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修长的眉眼,隐隐透着与年龄不太相仿的冷与静。又因为过于瘦弱而微窝,像群山环抱的深水寒潭。
她从暗处一点点推着自己的轮椅出来,取了放在窗台上的火折子,伸手点亮两人面前的风灯。
骤然亮堂起来,灯罩里跃动的火就像是带起了风,映得她脸上的白纱轻摇慢曳,影影绰绰下可见纱巾覆面下极为精致的容色。
精致。
宁妃细细端详,因为骨相极细,肤色又白,神色总是淡淡的,头发还未来得及梳起,长长的裹了她满身。没有夺人的亮点,但确乎每一处都符合某种精致的如同工笔画的审美。一种她听说并且能想象到的,极类婉淑妃的美。
但面前的李若昭又是不太相同。说仙气,过于虚,说秀气,又太浅了点。更像是某种书卷气混合了看透世间的冷静与悲悯,又恰到好处地融入在一个少女的气质中。
不对,说少女也是不像的。因了近乎苍白的肤色,又因了瘦弱微窝的眼,只觉枯脆如落叶,喘口气便吹碎了。
“宁妃娘娘来了?”
那头开口,声音也淡,像是褪去了所有可能的色彩。
解开风帽下的系带,一袭纯黑色的斗篷也停在她面前,像一座栉风沐雨的雕塑。
“你称呼我为宁妃娘娘,不为嫂嫂,为何?”
她开口,呵出的气流吹得纱巾愈发影影绰绰。
“如果我只是寻常长公主,娘娘也不会顶着封宫偷偷来见我,可见也不是冲着我长公主的身份来的。既然我不是长公主,那娘娘也算不得我嫂嫂。”
也是。
纯黑色裹挟下宁妃宽和地笑笑。
“今日过年,他们有他们的热闹。不热闹的人,也得想办法寻个热闹。”
她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风灯边,紫檀的小盒打开,确实不少,梅花饼、栗子酥、蜜枣糖。每一层宛如一个小碟,一样一样码开。
“他说你嗜甜,我做了些饼。你要是现在戴着纱巾不方便吃,明日再吃也行。”
“他”是谁,两人都没明说,却又心知肚明。
若昭的心微微地揪紧。
宁妃低头,再把拿出甜食一碟一碟收回去,“咔哒”一声合上,推到桌边。
“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很抱歉。”
她不确定宁妃究竟知道了多少,更不确定李世默与母妃说了多少。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她有时看不透宁妃,却觉得宁妃看她像看一张白纸。
宁妃一怔,随即浅笑,“就因为我都知道了,所以也知道,不是你的错。因为太难了,我作为他的母亲,不论如何,我都该谢你。”
她瞥了一眼窗外,纯净的月光照得宁妃的影子像一座丰碑。
“还有,作为海陵苏氏的女儿,我也该谢你。”
“所以宁妃娘娘还是想报仇的吧。”窝在轮椅上,若昭的身形显得瘦小可怜,“为了自己的姑母,先帝华贵妃。”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宁妃立在窗边,月光照入,让那张年过四十的脸愈发温凝如玉。让她想起李世默,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润,应当承自母亲。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如果报仇要搭上一双儿女,我宁愿不要。”她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人身上,“但是你的出现确实意外帮助了我。让我觉得,报仇,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该谢你。”
“不是我,”若昭随即无比流畅且熟练地答道,“是他找的我想要夺嫡,我只是帮他的忙而已。”
是吗?
宁妃歪着脑袋看她。
你们俩究竟是谁动的先手?动的助李世默夺嫡的先手?
没开口问她,宁妃只是一撩斗篷坐下。
“可能这就是他的命吧。”
她正正看着面前的小人。
“小昭,你相信命运吗?”
什么意思?
“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好像百年之前,有个据说很灵的江湖道士路过扬州海陵的苏府,说了一句‘海陵苏氏百年后必有才人大出于天下’,便有先祖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谋求生计。结果,那个最有可能大出于天下的华贵妃悼太子中途折戟,本就势单力微的苏家,差点倾覆在陈太后的滔天权势中。”
这个故事若昭听说过,所以呢?
“所以有人说命运天注定,我是不信的。没有人能自以为窥见天机,有的只是每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一步步苦心算筹接近。直到我看到了你——
得知你从宣王府出来的一瞬间。
宁妃嘴角扯出一个感慨万千的笑。
“我好像有点相信命运了。”
若昭眉峰微蹙,似是在回忆,“除了宫宴上偶尔的照面,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吧?”
宁妃笑着摇头,也像是在回忆。
“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是我刚从二皇子府搬到宫城。隔得很远,在安和元年春天,四月的柔淑宫外桃花树下。”
安和元年四月的春天,柔淑宫外的桃花树下,她只去过一次。
那日是十五日,是她的生日也是她母妃的忌日——
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李世默的时候。
宁妃娘娘当时见过她,是什么意思?
是见过她本人,还是见过她与李世默再一起,还是知道当时在场那个小女孩的身份,是熙宁长公主?
“小昭。”
温柔可亲的女子握住若昭绞在膝上的手,即使一路冒雪而来,宁妃的手心也是暖的。尤其配合那一句极轻的“小昭”,从来没见过母亲真容的若昭,忽然心头酸涩。
“不管从哪个方面,我都该谢你。谢谢你在这么难的命中一直坚持到今天,我知道,真的太难了。”
二十多年前,好像是二十七年来着的,曾经也有一个人站在她的窗口,她拒绝了,她也有不得不走的路,不得不扛的责任。那时她以为命运扑朔迷离,每一处选择不得不极尽人事的小心,现在回过头来看,原来也都是命运。
“因为太难了,我不想让你去受这个罪,剩下的交给我好吗?”
宁妃攥紧了她的手。从李世默对她说他喜欢的人是风波庄庄主,从面前的小姑娘从宣王府出来的时候,她就都知道了。
“你所希冀的,我会帮你实现。我也有想保护的人,我也有想去做的事,你理解的报仇也好,为了自己的孩子也好,交给我去做,好吗?”